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大亨</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大亨</h3><br /><br />  一<br /><br />  胡彪笑得還太早。他的出手也太晚了!就在這一剎那間,黑豹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鐵鉤還嵌在他身上,但繩子卻已一寸寸的斷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躍起,雙腿連環踢出。胡彪大驚,閃避。但真正打過來的,並不是黑豹的兩條腿,而是他的手。一隻鋼鐵般的手。胡彪的人突然間就飛了起來,競被這雙手憑空掄起,擲出了窗戶。窗外的慘呼不絕,其中還夾雜著一個人的大喝:「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後就是一連串腳步奔跑聲,斷了的和沒有斷的長索散落滿地。<br /><br />  黑豹沒有追。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波波。這時他的目光已和剛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裡,已不再有那種冷酷之色,已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還是另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瞭解的感情。波波明亮的眼睛裡忽然有一陣淚水湧出。「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的。」黑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溫柔。波波含著淚,看著他。「他們真正要殺的是你,不是我。」「我知道。」「但你還是要來救我。」「我不能不來。」同樣簡短的回答,同樣是全無猶豫,全無考慮,也全無條件性的。這是種多麼偉大的感情,波波突然衝上去,緊緊的抱住了他。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汗是為了她流的,血也是為了她流的。為什麼?波波的心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這種血和汗的氣息,已感動她靈魂深處。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她已忘了一切。<br /><br />  屋子裡和平而黑暗。也不知過了多久,波波才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撫摸,也不知撫摸了多久。她的手和羅烈同樣粗糙,同樣溫柔。她幾乎也已忘了這究竟是誰的手。然後她才發覺他們已回到她的房間,已躺在她的床上。床柔軟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樣。撫摸更輕,呼吸卻重了。她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她已完全沒有掙扎和反抗的力量。他也沒有說:「我要你。」可是他要了她。他得到了她。<br /><br />  二<br /><br />  屋子裡又恢復了和平與黑暗。一切事都發生得那麼溫柔,那麼自然。波波靜靜的躺在黑暗中,靜靜的躺在他堅強有力的懷抱裡。她腦海裡彷彿已變成一片空白。過去的她不願再想,未來的她也不願去想,她正在享受著這和平寧靜的片刻。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曙色已漸漸染白了窗戶。這豈非正是天地間最和平寧靜的時刻?黑豹也靜靜的躺在那裡,沒有說話。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呢?是不是在想著羅烈?<br /><br />  「羅烈,羅烈……」草地上,三個孩子在追逐著,笑著……兩個男孩子在追著一個女孩子。「你們誰先追上我,我就請他吃塊糖。」他們幾乎是同時追上她的。「誰吃糖呢?」「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這是小法官的最後宣判。所以他吃到了那塊糖。可是在他吃糖的時候,她卻拉起了羅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塊糖在他手裡。傻小子並不傻,看得出那塊糖更大。他嘴裡的糖好像變成苦的,但他卻還是慢慢的吃了下去。一樣東西無論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這就是他的人生。<br /><br />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和故鄉一樣的春風。波波忽然發現自己在輕輕啜泣。她忽然想起了許多不該想,也不願想的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一個人。一個最信任她的人。「我一定回來的。」「我一定等你。」可是她卻將自己給了別人。她悄悄的流淚,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他已發覺。「你後悔?」波波搖頭,用力搖頭。「你在想什麼?」「我……我什麼也沒有想。」「可是你在哭。」「我……我……」無聲的輕哭泣,忽然變成了痛哭。她已無法再隱藏心裡的苦痛。<br /><br />  黑豹看著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面對著越來越亮的曙色。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他當然知道,也應該知道。天更亮了。他癡癡的站著,沒有動,外面已傳來這大都市的呼吸,傳來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他沒有動。波波的哭聲已停止。他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回頭。他的背寬而強壯。背上還留著鐵鉤的創痕──他心裡的創痕是不是更深?<br /><br />  波波看著他,忽然想起了那塊糖。那次的確是他快一步,但她卻將一塊更大的糖偷偷塞給羅烈。她忽然覺得她對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他對她並不比羅烈對她壞,可是她卻一直對羅烈比較好些。在他們三個人當中,他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可是他也從無怨言。無論什麼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著。現在她雖然已將自己交給了他,但心裡卻還是在想著羅烈。他明明知道,卻也還是默默承受,又有誰知道他心裡承受著多少悲傷?多少痛苦?波波的淚又流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的並不是羅烈,而是這孤獨而倔強的傻小子。<br /><br />  「你……你在想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想。」黑豹終於回答。他還是沒有回頭,但波波卻已悄悄的下了床,從背後擁抱著他,輕吻著他背上的創傷。「傻小子,你真是個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你想錯了。」她喃喃輕語,扳過他的身子,「現在我除了想你,還會想什麼?」黑豹閉上眼睛,卻已來不及了。波波已發現了他臉上的淚光。他已為她流了汗,流了血,現在他又為她流了淚,比血與汗更珍貴的淚。這難道還不夠!一個女孩子對他的男人還能有什麼別的奢望?她突然用力拉他。她自己先倒下去,讓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這一次他終於完全得到了她。沒有條件,沒有勉強。可是他的確已付出了他的代價。<br /><br />  三<br /><br />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燦爛而輝煌。「明天」,已變成了「今天」。波波翻了個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鑰匙。這鑰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時黑豹總是拿在手裡,睡覺時就放在枕頭下。現在鑰匙卻從枕頭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點痛。她反過手,剛摸著這串鑰匙,想拿出來,另一隻手立刻伸過來搶了過去。黑豹也醒了。他好像很不願意別人動他的這串鑰匙,連波波都不例外。<br /><br />  波波噘起了嘴:「你為什麼總是要帶著這麼一大把鑰匙。」「我喜歡。」黑豹的回答總是很簡單。但波波卻不喜歡太簡單的回答,所以她還要問,「為什麼?」黑豹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記不記得錢老頭子?」「當然記得。」錢老頭子也是他們鄉里的大戶,黑豹從小就是替他做事的。「他手裡好像也總是帶著一大把鑰匙。」波波忽然想了起來。黑豹點點頭。<br /><br />  「你學他?」波波問。「不是學他。」黑豹沉思著:「只不過我總覺得鑰匙可以給人一種優越感!」「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鑰匙的本身,就象徵著權威、地位和財富。」黑豹笑了笑:「你幾時看見過窮光蛋手裡拿著一大把鑰匙的?」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這些鑰匙並沒有箱子可開,都是沒有用的。」「沒有用?」黑豹輕撫著她:「莫忘記它救過你兩次。」「救我的是你,不是它。」「但鑰匙有時也是種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將它拿在手裡,絕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我還是不喜歡它。」波波是個很難改變主意的女孩子。「那麼你以後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氣好像忽然變得很冷。<br /><br />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著天花板。她心裡在想,假如是羅烈,也許就會為她放棄這些鑰匙了。她不願再想下去。女孩子是種很奇怪的動物,就算她以前對你並沒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那就像是狼一樣。母狼對於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總是忠實而順從的。「起來。」黑豹忽然道:「我帶你到我那裡去,那裡安全得多。」「只要有你在身旁,無論在什麼地方,豈非都一樣安全。」波波的聲音很溫柔。「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著你。」「為什麼。」黑豹的回答只有三個字。「金二爺。」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這理由已足夠。金二爺永遠比一切人都重要。為了金二爺,任何人都得隨時準備離開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br /><br />  四<br /><br />  金二爺斜倚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呷著剛從雲南帶來的普洱茶。現在剛七點,他卻已起來了很久,而且已用過了他的早點。他一向起來得很早。他的早點是一大碗油豆腐線粉,十個荷包蛋,和四根回過鍋的老油條,用臭豆腐乳蘸著吃。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他是個很不喜歡改變自己的人,無論是他的主意,還是他的習慣。都很難改變。甚至可以說絕不可能改變。他意志堅強,精明果斷,而且精力十分充沛。從外表看來,他也是個非常有威儀的人。這種人正是天生的首領,現在他更久已習慣指揮別人,所以雖然是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還是有種令人不敢輕犯的威嚴。<br /><br />  他旁邊另一張沙發上,有個非常美麗,非常年輕的女人。她就像是隻波斯貓一樣,蜷曲在沙發上,美麗、溫馴、可愛。她的身子微微上翹,更顯得可愛,大而美麗的眼睛裡,總帶著種天真無邪的神色,但神態間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媚力。她正是那種男人一見了就會心動的女人。現在她好像還沒有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可是金二爺既然已起來了,她就得起來。因為她是金二爺的女人。<br /><br />  一個垂著長辮子的小丫頭,輕輕的從波斯地毯上走過來。「什麼事?」金二爺說話的聲音也同樣非常有威儀的。「黑少爺回來了。」「叫他進來。」沙發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張開,身子動了動,像是想站起來。「你坐下來,用不著迴避他。」「可是……」「我叫你坐下來,你就坐下來。」金二爺沉著臉,道:「他對我比你對我還要忠實得多,你怕什麼?」波斯貓般的女人不再爭辯,她本來就是個很溫馴的女人。她又坐下。紫紅色的旗袍下襬,從她膝蓋上滑下來,露出了她的腿。她的腿均勻修長,線條柔和,雪白的皮膚襯著紫紅的旗袍,更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誘惑。<br /><br />  「蓋好你的腿。」金二爺點起根雪茄,黑豹就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走路時很少發出聲音,但卻走得並不快。沙發上的女人本來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筆筆直直的看著前面,就好像屋子裡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女人存在。對這點金二爺好像覺得很滿意。他噴出口又香又濃的煙,看著黑豹:「昨天晚上你沒有回來。」「我沒有。」「那當然一定有原因。」「我遇見了一個人。」「是你的朋友。」金二爺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br /><br />  「我沒有朋友。」對這點金二爺顯然也覺得很滿意。「不是朋友是什麼人?」「是個女人。」金二爺笑了,用眼角瞟了沙發上的女人一眼,微笑著,道:「像你這樣的年紀,當然應該去找女人。」黑豹聽著。「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爺又噴出口煙:「你千萬不能對她們動感情,否則說不定你就要毀在她們手裡。」黑豹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我從來沒有把她們當做人。」金二爺大笑:「好,很好。」他的笑聲突又停頓:「你昨天晚上表現得也很好,但卻得罪了一個人。」「馮老六?」<br /><br />  「那青鬍子算不了什麼,你就算殺了他也沒關係。」金二爺的聲音漸漸又變得低沉嚴肅:「但是你總該知道,他是張三爺的親信。」「我知道。」「你得罪了他,他當然會在張三爺面前說你的壞話。」金二爺噴出口煙霧,彷彿要掩蓋起自己臉上的表情:「那位張大帥的火爆脾氣,你想必也總該知道的。」「我知道。」黑豹聽人說話的時候,遠比他自己說話的時候多。「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爺顯得很關心:「張三爺知道你是我的人,當然不會明著對付你,可是在暗地裡……」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知道不說下去比說下去更有效。黑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想殺人時,臉上也總是沒有表情的。<br /><br />  金二爺眼睛裡卻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問道:「最近在法租界裡,又開了家很大的賭場,你聽說過沒有?」「聽過。」「賭場的老闆,聽說是個法國律師,只不過……真正的老闆,恐怕還另有其人。」黑豹沒有表示意見。金二爺道:「你不妨到那邊去看看。」他又噴出口煙:「既然那賭場是用法國人名義開的,跟我們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忽然打住了這句話,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我懂。」黑豹當然懂。在他們的社會裡,不是朋友,就是仇敵。那賭場老闆既然不是他們的朋友,他還有什麼事不能做的?於是金二爺端起了他的茶。黑豹就轉身走了出去。<br /><br />  沙發上的女人一直垂著頭,坐在那裡,直到此時,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金二爺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卻忽然又道:「你等一等。」黑豹立刻轉回身。金二爺看著他:「你受了傷?」「傷不重。」「是誰傷了你的?」「喜鵲。」金二爺皺起了眉:「那些喜鵲們已恨你入骨,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黑豹冷笑。「你當然不怕他們,我只不過提醒你,現在你的仇人已經夠多了。」「是。」「而且我最近聽說,張三爺又特地請來了四個外國保鏢,兩個是日本人,是柔道專家。」金二爺笑了笑:「柔道並不可怕,但其中還有一個,據說是德國的神槍手。」黑豹還是在聽著。<br /><br />  「槍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黑豹忽然道:「槍也不可怕。」「哦。」「假如能根本不讓子彈射出來,無論什麼樣的槍,都只不過是塊廢鐵。」金二爺的眼睛裡閃著光:「你能夠不讓子彈射出來麼?」「我還活著。」金二爺又笑了:「我希望你活著,所以才再三提醒你。」他又端起了茶:「我已關照大通銀行的陳經理,替你開了個戶頭,你要用錢的時候,可以隨時去拿。」遇著這樣的老闆,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會活著去拿的。」<br /><br />  黑豹已走了。金二爺微笑著,看著他走出去,眼睛裡又露出得意之色。那種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著他最優秀的純種獵犬一樣。「像他這種人,只要多磨練,再過十年,這裡說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沙發上那女人垂著頭,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金二爺忽然轉過臉,對著她。「我聽見了。」「你們是老朋友了,看見他有出息,你應該替他高興才對。」她的頭卻垂得更低:「現在我已不認得他。」「可是你剛才還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爺的聲音還是很平靜。<br /><br />  沙發上的女人臉卻已嚇白了。「我沒有。」「你沒有?」金二爺突然冷笑,手裡的一碗茶,已全都潑在她身上。但是她坐在那裡,卻連動都不敢動。金二爺沉臉:「我最討厭在我面前說謊的人,你應該知道的。」「……」「其實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麼關係,你又何必說謊?」沙發上的女人眨著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她當然不會真的哭出來。她做出這樣子,只不過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這種樣子很可愛。<br /><br />  金二爺看著她,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腿,目光漸漸柔和:「去換件衣裳,今天我帶你到八爺家裡去喝她三姨太的壽酒。」沙發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個孩子般跳起來,跑到後面去。還沒有跑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抱住了金二爺,在他已有了皺紋的臉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又溜走。金二爺看著她扭動的腰肢,突然按鈴叫進剛才那小丫頭。「關照劉司機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幾副他那種大補的藥來。」<br /><br />  五<br /><br />  從水晶燈飾間照射出來的燈光,總像是特別明亮輝煌。現在輝煌的燈光正照著梅子夫人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她的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一種東方和西方混合的美。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藍寶石首飾的顏色配合,她的皮膚晶瑩雪白,在她身上,幾乎已完全看不出黃種人的痕跡。她自己也從來不願承認自己是黃種人,她僧惡自己血統中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她從不願提起她的母親──一位溫柔賢慧的日本人。只可惜這事實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所以她憎惡所有的東方人。所以在東方人面前,她總是要表現得特別高貴,特別驕傲。她總是想不斷的提醒別人,現在她已經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的妻子,已經完全脫離了東方人的社會,已經是個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她也不斷的在提醒自己,現在她已經是這豪華賭場的老闆娘,已不再是那個在酒吧中出賣自己的低賤女人了。<br /><br />  她女兒就站在她身旁,穿著雪白的曳地長裙。她一心想將她女兒訓練成一個真正的西方上流人,從小就請了很多教師,教她女兒各種西方上流社會必須懂得的技能和禮節。所以露絲從小就學會了騎馬、游泳、網球、高爾夫,也學會了在晚餐前應該喝什麼酒,用什麼酒來配魚,什麼酒來配牛腰肉。無論什麼牌子的香檳,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別出它出廠的年份。現在她已長得比母親還高了,身材發育得成熟而健康。她們母女站在一起時,就像是一雙美麗的姐妹花。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為自傲的,多年來仔細的保護,飲食的節制,使她的身材保持著十五年前一樣苗條動人。再加上專程從法國運來的華貴化妝品,幾乎已沒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紀。<br /><br />  牆壁上掛著的瑞士自鳴鐘,短針正指在「9」字上面。現在正是賭場裡最熱鬧的時候。梅子夫人一向喜歡這種奢華的熱鬧,喜歡穿著各式夜禮服的西方高貴男女們,在她的面前含笑為禮。她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貧賤的出身,忘記了那骯髒下流的東京貧民區,忘記了她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統。只可惜黃種人的錢還是和白種人同樣好,所以這地方還是不能不讓黃種人進來。何況她也知道,這地方真正的後台老闆,也是黃種人。<br /><br />  黑豹正是個標準的黃種人。他額角開闊,顴骨高聳,漆黑的眼睛長而上挑,具備了所有大蒙古民族的特徵。他身上穿著件深色的紡綢長衫,手裡的鑰匙叮噹作響。他進來的時候,正九點十三分。梅子夫人看見他走進來的,她兩條經過仔細修飾的柳眉,立刻微微皺了起來。多年來的經驗,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別人的身份。她看得出進來的這個人絕不是個上流人。世上若是還有什麼能令她覺得比黃種人更討厭的,那就是一個黃種的下流人。她看不起這個人,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但她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黃種的下流人遠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她只希望她的女兒不要注意這個人,只希望這個人不是來闖禍的。只可惜她兩點希望都落空了。露絲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著這個人,這個人的確是來闖禍的。<br /><br />  六<br /><br />  要想在賭場裡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種。黑豹選擇了最直接的一種。他總認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九點十六分。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兒的手,正準備將她女兒帶到一個看不見這年輕人的角落去。可是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竟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視著她。「這人好大的膽子。」梅子夫人當然不能在這種人面前示弱,她已擺出了她最高貴、最傲慢的姿態。無論這個人是為什麼來的,她都準備狠狠的給他個教訓。賭場中的二十個保鏢,現在正有八個在她附近,其中還有一個身上帶著槍。在那時候的黑社會中,手槍還不是種普通的武器。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兩槍的。梅子夫人已開始在想怎麼樣來侮辱這個年輕人的法子。<br /><br />  就在這時候,黑豹已來到她面前,一雙漆黑髮亮的眼睛,還是盯在她臉上。梅子夫人昂起了頭,故意裝作沒有看見,就好像世上根本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黑豹忽然笑了。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齒,就像是野獸一樣。「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問。梅子夫人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盡量表現她的冷淡和輕視。「你找我?」黑豹點點頭。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為什麼不去找那邊的印度阿三?」「我這件事只能找你。」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因為我要你跟你女兒一起陪我上床睡覺。」<br /><br />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她女兒的臉卻火燒般紅了起來。黑豹還在微笑著:「你雖然已太老了些,但看來在床上應該還不錯……」他的話沒有說完。梅子夫人已用盡全身力氣,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黑豹連動都沒有動,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時和打人一樣夠勁。」他說的聲音並不大,但已足夠讓很多人聽見。梅子夫人全身都已開始發抖,她的保鏢已開始過來。但黑豹的手更快。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並且用力扯下……一件薄紗的晚禮服,立刻被扯得粉碎。<br /><br />  大廳裡發出一陣騷動,梅子夫人那常引以為傲的胴體,已像是個剝了殼的鵝蛋般,呈現在每個人的眼前。她反而怔住了。她的女兒已尖叫著,掩起了臉。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這句話也沒有說完。三個穿著對襟短褂的大漢,已猛虎般撲了過來。他們的行動敏捷而矯健,奔跑時下盤仍極穩。黑豹知道張三爺門下有一批練過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這三人顯然都是的。<br /><br />  他突然揮拳,去打第一個衝過來的人。但突然間,這隻拳頭已到了第二個人的鼻樑上。也就在這同一瞬間,他的腳已踢上一個人的咽喉。鼻樑碎裂,鮮血飛濺。被踢中咽喉的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像是隻空麻袋般飛起,跌下。第三個人的臉突然扭曲,失聲而呼!「黑豹!」這兩個字剛出口,他滿嘴的牙齒已全部被打碎,褲襠間也挨了一膝蓋。他倒在地上,像蝦米般蜷曲著,眼淚、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br /><br />  安靜高尚的大廳,頓時亂成一團。驚呼、尖叫、奔走、暈厥……原來上流人在驚慌時,遠比下流人還要可笑。已有十來條大漢四面八方的奔過來,圍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黑豹並沒有注意他們。他只注意著圍柱旁的另一個人。這人並沒有奔過來,但眼睛卻一直盯著黑豹的胸膛,一隻手已伸入了衣襟。這隻手伸出來的時候,手裡已多了一把槍。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兩槍。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但他卻有法子不讓槍裡的子彈射出來。<br /><br />  突然間光芒一閃。那隻剛掏出槍的手,骨頭已完全碎裂,槍落下。黑豹突然衝過去,兩個人剛想迎面痛擊,但黑豹的拳頭和手肘已撞斷了他們七根肋骨。他凌空一個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樣,一腳踢翻了那個正捧著手流淚的人。接著,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槍。突然間,所有撲過來的人動作全部停頓,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恐懼之色。他們不是怕黑豹,他們是怕槍。<br /><br />  黑豹將手裡的槍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這就是手槍?」他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手槍:「聽說這東西可以殺人的,對不對?」沒有回答他的話,沒有人還能說得出話來。他們只看見黑豹的手突然握緊,那柄德國造的手槍,就漸漸扭曲變形。變成了一團廢鐵。黑豹又笑了。現在他手裡已沒有槍,可是他面前的人還是沒有一個敢衝上來。他的手比槍更可怕。<br /><br />  他微笑著,向他們慢慢的走過來,手裡的鑰匙又開始「叮叮噹噹」的響。然後他突然聽見一個人冰冷的聲音:「這東西的確可以殺人的,你毀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黑豹的腳步停頓。他回過頭,就看見一雙漆黑的槍管正對準了他的雙眉之間。槍在一隻穩定的手裡,非常穩定,撞針已扳開,食指正扣著扳機。這人的聲音也同樣穩定,冷酷而穩定。「只要你再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雙眼睛。」</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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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亨




大亨



  一

  胡彪笑得還太早。他的出手也太晚了!就在這一剎那間,黑豹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鐵鉤還嵌在他身上,但繩子卻已一寸寸的斷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躍起,雙腿連環踢出。胡彪大驚,閃避。但真正打過來的,並不是黑豹的兩條腿,而是他的手。一隻鋼鐵般的手。胡彪的人突然間就飛了起來,競被這雙手憑空掄起,擲出了窗戶。窗外的慘呼不絕,其中還夾雜著一個人的大喝:「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後就是一連串腳步奔跑聲,斷了的和沒有斷的長索散落滿地。

  黑豹沒有追。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波波。這時他的目光已和剛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裡,已不再有那種冷酷之色,已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還是另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瞭解的感情。波波明亮的眼睛裡忽然有一陣淚水湧出。「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的。」黑豹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溫柔。波波含著淚,看著他。「他們真正要殺的是你,不是我。」「我知道。」「但你還是要來救我。」「我不能不來。」同樣簡短的回答,同樣是全無猶豫,全無考慮,也全無條件性的。這是種多麼偉大的感情,波波突然衝上去,緊緊的抱住了他。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汗是為了她流的,血也是為了她流的。為什麼?波波的心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這種血和汗的氣息,已感動她靈魂深處。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裡和平而黑暗。也不知過了多久,波波才感覺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撫摸,也不知撫摸了多久。她的手和羅烈同樣粗糙,同樣溫柔。她幾乎也已忘了這究竟是誰的手。然後她才發覺他們已回到她的房間,已躺在她的床上。床柔軟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樣。撫摸更輕,呼吸卻重了。她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她已完全沒有掙扎和反抗的力量。他也沒有說:「我要你。」可是他要了她。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裡又恢復了和平與黑暗。一切事都發生得那麼溫柔,那麼自然。波波靜靜的躺在黑暗中,靜靜的躺在他堅強有力的懷抱裡。她腦海裡彷彿已變成一片空白。過去的她不願再想,未來的她也不願去想,她正在享受著這和平寧靜的片刻。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曙色已漸漸染白了窗戶。這豈非正是天地間最和平寧靜的時刻?黑豹也靜靜的躺在那裡,沒有說話。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呢?是不是在想著羅烈?

  「羅烈,羅烈……」草地上,三個孩子在追逐著,笑著……兩個男孩子在追著一個女孩子。「你們誰先追上我,我就請他吃塊糖。」他們幾乎是同時追上她的。「誰吃糖呢?」「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這是小法官的最後宣判。所以他吃到了那塊糖。可是在他吃糖的時候,她卻拉起了羅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塊糖在他手裡。傻小子並不傻,看得出那塊糖更大。他嘴裡的糖好像變成苦的,但他卻還是慢慢的吃了下去。一樣東西無論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這就是他的人生。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和故鄉一樣的春風。波波忽然發現自己在輕輕啜泣。她忽然想起了許多不該想,也不願想的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一個人。一個最信任她的人。「我一定回來的。」「我一定等你。」可是她卻將自己給了別人。她悄悄的流淚,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他已發覺。「你後悔?」波波搖頭,用力搖頭。「你在想什麼?」「我……我什麼也沒有想。」「可是你在哭。」「我……我……」無聲的輕哭泣,忽然變成了痛哭。她已無法再隱藏心裡的苦痛。

  黑豹看著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面對著越來越亮的曙色。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他當然知道,也應該知道。天更亮了。他癡癡的站著,沒有動,外面已傳來這大都市的呼吸,傳來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他沒有動。波波的哭聲已停止。他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回頭。他的背寬而強壯。背上還留著鐵鉤的創痕──他心裡的創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著他,忽然想起了那塊糖。那次的確是他快一步,但她卻將一塊更大的糖偷偷塞給羅烈。她忽然覺得她對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他對她並不比羅烈對她壞,可是她卻一直對羅烈比較好些。在他們三個人當中,他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可是他也從無怨言。無論什麼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著。現在她雖然已將自己交給了他,但心裡卻還是在想著羅烈。他明明知道,卻也還是默默承受,又有誰知道他心裡承受著多少悲傷?多少痛苦?波波的淚又流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的並不是羅烈,而是這孤獨而倔強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想。」黑豹終於回答。他還是沒有回頭,但波波卻已悄悄的下了床,從背後擁抱著他,輕吻著他背上的創傷。「傻小子,你真是個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你想錯了。」她喃喃輕語,扳過他的身子,「現在我除了想你,還會想什麼?」黑豹閉上眼睛,卻已來不及了。波波已發現了他臉上的淚光。他已為她流了汗,流了血,現在他又為她流了淚,比血與汗更珍貴的淚。這難道還不夠!一個女孩子對他的男人還能有什麼別的奢望?她突然用力拉他。她自己先倒下去,讓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這一次他終於完全得到了她。沒有條件,沒有勉強。可是他的確已付出了他的代價。

  三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燦爛而輝煌。「明天」,已變成了「今天」。波波翻了個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鑰匙。這鑰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時黑豹總是拿在手裡,睡覺時就放在枕頭下。現在鑰匙卻從枕頭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點痛。她反過手,剛摸著這串鑰匙,想拿出來,另一隻手立刻伸過來搶了過去。黑豹也醒了。他好像很不願意別人動他的這串鑰匙,連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為什麼總是要帶著這麼一大把鑰匙。」「我喜歡。」黑豹的回答總是很簡單。但波波卻不喜歡太簡單的回答,所以她還要問,「為什麼?」黑豹的眼睛看著天花板,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記不記得錢老頭子?」「當然記得。」錢老頭子也是他們鄉里的大戶,黑豹從小就是替他做事的。「他手裡好像也總是帶著一大把鑰匙。」波波忽然想了起來。黑豹點點頭。

  「你學他?」波波問。「不是學他。」黑豹沉思著:「只不過我總覺得鑰匙可以給人一種優越感!」「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鑰匙的本身,就象徵著權威、地位和財富。」黑豹笑了笑:「你幾時看見過窮光蛋手裡拿著一大把鑰匙的?」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這些鑰匙並沒有箱子可開,都是沒有用的。」「沒有用?」黑豹輕撫著她:「莫忘記它救過你兩次。」「救我的是你,不是它。」「但鑰匙有時也是種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將它拿在手裡,絕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我還是不喜歡它。」波波是個很難改變主意的女孩子。「那麼你以後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氣好像忽然變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著天花板。她心裡在想,假如是羅烈,也許就會為她放棄這些鑰匙了。她不願再想下去。女孩子是種很奇怪的動物,就算她以前對你並沒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那就像是狼一樣。母狼對於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總是忠實而順從的。「起來。」黑豹忽然道:「我帶你到我那裡去,那裡安全得多。」「只要有你在身旁,無論在什麼地方,豈非都一樣安全。」波波的聲音很溫柔。「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著你。」「為什麼。」黑豹的回答只有三個字。「金二爺。」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這理由已足夠。金二爺永遠比一切人都重要。為了金二爺,任何人都得隨時準備離開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爺斜倚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呷著剛從雲南帶來的普洱茶。現在剛七點,他卻已起來了很久,而且已用過了他的早點。他一向起來得很早。他的早點是一大碗油豆腐線粉,十個荷包蛋,和四根回過鍋的老油條,用臭豆腐乳蘸著吃。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他是個很不喜歡改變自己的人,無論是他的主意,還是他的習慣。都很難改變。甚至可以說絕不可能改變。他意志堅強,精明果斷,而且精力十分充沛。從外表看來,他也是個非常有威儀的人。這種人正是天生的首領,現在他更久已習慣指揮別人,所以雖然是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還是有種令人不敢輕犯的威嚴。

  他旁邊另一張沙發上,有個非常美麗,非常年輕的女人。她就像是隻波斯貓一樣,蜷曲在沙發上,美麗、溫馴、可愛。她的身子微微上翹,更顯得可愛,大而美麗的眼睛裡,總帶著種天真無邪的神色,但神態間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媚力。她正是那種男人一見了就會心動的女人。現在她好像還沒有睡醒,連眼睛都睜不開。可是金二爺既然已起來了,她就得起來。因為她是金二爺的女人。

  一個垂著長辮子的小丫頭,輕輕的從波斯地毯上走過來。「什麼事?」金二爺說話的聲音也同樣非常有威儀的。「黑少爺回來了。」「叫他進來。」沙發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張開,身子動了動,像是想站起來。「你坐下來,用不著迴避他。」「可是……」「我叫你坐下來,你就坐下來。」金二爺沉著臉,道:「他對我比你對我還要忠實得多,你怕什麼?」波斯貓般的女人不再爭辯,她本來就是個很溫馴的女人。她又坐下。紫紅色的旗袍下襬,從她膝蓋上滑下來,露出了她的腿。她的腿均勻修長,線條柔和,雪白的皮膚襯著紫紅的旗袍,更顯得有種說不出的誘惑。

  「蓋好你的腿。」金二爺點起根雪茄,黑豹就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走路時很少發出聲音,但卻走得並不快。沙發上的女人本來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筆筆直直的看著前面,就好像屋子裡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女人存在。對這點金二爺好像覺得很滿意。他噴出口又香又濃的煙,看著黑豹:「昨天晚上你沒有回來。」「我沒有。」「那當然一定有原因。」「我遇見了一個人。」「是你的朋友。」金二爺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沒有朋友。」對這點金二爺顯然也覺得很滿意。「不是朋友是什麼人?」「是個女人。」金二爺笑了,用眼角瞟了沙發上的女人一眼,微笑著,道:「像你這樣的年紀,當然應該去找女人。」黑豹聽著。「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爺又噴出口煙:「你千萬不能對她們動感情,否則說不定你就要毀在她們手裡。」黑豹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我從來沒有把她們當做人。」金二爺大笑:「好,很好。」他的笑聲突又停頓:「你昨天晚上表現得也很好,但卻得罪了一個人。」「馮老六?」

  「那青鬍子算不了什麼,你就算殺了他也沒關係。」金二爺的聲音漸漸又變得低沉嚴肅:「但是你總該知道,他是張三爺的親信。」「我知道。」「你得罪了他,他當然會在張三爺面前說你的壞話。」金二爺噴出口煙霧,彷彿要掩蓋起自己臉上的表情:「那位張大帥的火爆脾氣,你想必也總該知道的。」「我知道。」黑豹聽人說話的時候,遠比他自己說話的時候多。「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爺顯得很關心:「張三爺知道你是我的人,當然不會明著對付你,可是在暗地裡……」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知道不說下去比說下去更有效。黑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想殺人時,臉上也總是沒有表情的。

  金二爺眼睛裡卻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問道:「最近在法租界裡,又開了家很大的賭場,你聽說過沒有?」「聽過。」「賭場的老闆,聽說是個法國律師,只不過……真正的老闆,恐怕還另有其人。」黑豹沒有表示意見。金二爺道:「你不妨到那邊去看看。」他又噴出口煙:「既然那賭場是用法國人名義開的,跟我們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忽然打住了這句話,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我懂。」黑豹當然懂。在他們的社會裡,不是朋友,就是仇敵。那賭場老闆既然不是他們的朋友,他還有什麼事不能做的?於是金二爺端起了他的茶。黑豹就轉身走了出去。

  沙發上的女人一直垂著頭,坐在那裡,直到此時,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金二爺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卻忽然又道:「你等一等。」黑豹立刻轉回身。金二爺看著他:「你受了傷?」「傷不重。」「是誰傷了你的?」「喜鵲。」金二爺皺起了眉:「那些喜鵲們已恨你入骨,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黑豹冷笑。「你當然不怕他們,我只不過提醒你,現在你的仇人已經夠多了。」「是。」「而且我最近聽說,張三爺又特地請來了四個外國保鏢,兩個是日本人,是柔道專家。」金二爺笑了笑:「柔道並不可怕,但其中還有一個,據說是德國的神槍手。」黑豹還是在聽著。

  「槍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黑豹忽然道:「槍也不可怕。」「哦。」「假如能根本不讓子彈射出來,無論什麼樣的槍,都只不過是塊廢鐵。」金二爺的眼睛裡閃著光:「你能夠不讓子彈射出來麼?」「我還活著。」金二爺又笑了:「我希望你活著,所以才再三提醒你。」他又端起了茶:「我已關照大通銀行的陳經理,替你開了個戶頭,你要用錢的時候,可以隨時去拿。」遇著這樣的老闆,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會活著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金二爺微笑著,看著他走出去,眼睛裡又露出得意之色。那種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著他最優秀的純種獵犬一樣。「像他這種人,只要多磨練,再過十年,這裡說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沙發上那女人垂著頭,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金二爺忽然轉過臉,對著她。「我聽見了。」「你們是老朋友了,看見他有出息,你應該替他高興才對。」她的頭卻垂得更低:「現在我已不認得他。」「可是你剛才還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爺的聲音還是很平靜。

  沙發上的女人臉卻已嚇白了。「我沒有。」「你沒有?」金二爺突然冷笑,手裡的一碗茶,已全都潑在她身上。但是她坐在那裡,卻連動都不敢動。金二爺沉臉:「我最討厭在我面前說謊的人,你應該知道的。」「……」「其實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麼關係,你又何必說謊?」沙發上的女人眨著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她當然不會真的哭出來。她做出這樣子,只不過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這種樣子很可愛。

  金二爺看著她,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腿,目光漸漸柔和:「去換件衣裳,今天我帶你到八爺家裡去喝她三姨太的壽酒。」沙發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個孩子般跳起來,跑到後面去。還沒有跑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抱住了金二爺,在他已有了皺紋的臉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又溜走。金二爺看著她扭動的腰肢,突然按鈴叫進剛才那小丫頭。「關照劉司機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幾副他那種大補的藥來。」

  五

  從水晶燈飾間照射出來的燈光,總像是特別明亮輝煌。現在輝煌的燈光正照著梅子夫人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她的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一種東方和西方混合的美。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藍寶石首飾的顏色配合,她的皮膚晶瑩雪白,在她身上,幾乎已完全看不出黃種人的痕跡。她自己也從來不願承認自己是黃種人,她僧惡自己血統中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她從不願提起她的母親──一位溫柔賢慧的日本人。只可惜這事實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所以她憎惡所有的東方人。所以在東方人面前,她總是要表現得特別高貴,特別驕傲。她總是想不斷的提醒別人,現在她已經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的妻子,已經完全脫離了東方人的社會,已經是個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她也不斷的在提醒自己,現在她已經是這豪華賭場的老闆娘,已不再是那個在酒吧中出賣自己的低賤女人了。

  她女兒就站在她身旁,穿著雪白的曳地長裙。她一心想將她女兒訓練成一個真正的西方上流人,從小就請了很多教師,教她女兒各種西方上流社會必須懂得的技能和禮節。所以露絲從小就學會了騎馬、游泳、網球、高爾夫,也學會了在晚餐前應該喝什麼酒,用什麼酒來配魚,什麼酒來配牛腰肉。無論什麼牌子的香檳,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別出它出廠的年份。現在她已長得比母親還高了,身材發育得成熟而健康。她們母女站在一起時,就像是一雙美麗的姐妹花。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為自傲的,多年來仔細的保護,飲食的節制,使她的身材保持著十五年前一樣苗條動人。再加上專程從法國運來的華貴化妝品,幾乎已沒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紀。

  牆壁上掛著的瑞士自鳴鐘,短針正指在「9」字上面。現在正是賭場裡最熱鬧的時候。梅子夫人一向喜歡這種奢華的熱鬧,喜歡穿著各式夜禮服的西方高貴男女們,在她的面前含笑為禮。她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貧賤的出身,忘記了那骯髒下流的東京貧民區,忘記了她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統。只可惜黃種人的錢還是和白種人同樣好,所以這地方還是不能不讓黃種人進來。何況她也知道,這地方真正的後台老闆,也是黃種人。

  黑豹正是個標準的黃種人。他額角開闊,顴骨高聳,漆黑的眼睛長而上挑,具備了所有大蒙古民族的特徵。他身上穿著件深色的紡綢長衫,手裡的鑰匙叮噹作響。他進來的時候,正九點十三分。梅子夫人看見他走進來的,她兩條經過仔細修飾的柳眉,立刻微微皺了起來。多年來的經驗,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別人的身份。她看得出進來的這個人絕不是個上流人。世上若是還有什麼能令她覺得比黃種人更討厭的,那就是一個黃種的下流人。她看不起這個人,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但她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黃種的下流人遠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她只希望她的女兒不要注意這個人,只希望這個人不是來闖禍的。只可惜她兩點希望都落空了。露絲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著這個人,這個人的確是來闖禍的。

  六

  要想在賭場裡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種。黑豹選擇了最直接的一種。他總認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九點十六分。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兒的手,正準備將她女兒帶到一個看不見這年輕人的角落去。可是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竟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視著她。「這人好大的膽子。」梅子夫人當然不能在這種人面前示弱,她已擺出了她最高貴、最傲慢的姿態。無論這個人是為什麼來的,她都準備狠狠的給他個教訓。賭場中的二十個保鏢,現在正有八個在她附近,其中還有一個身上帶著槍。在那時候的黑社會中,手槍還不是種普通的武器。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兩槍的。梅子夫人已開始在想怎麼樣來侮辱這個年輕人的法子。

  就在這時候,黑豹已來到她面前,一雙漆黑髮亮的眼睛,還是盯在她臉上。梅子夫人昂起了頭,故意裝作沒有看見,就好像世上根本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黑豹忽然笑了。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齒,就像是野獸一樣。「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問。梅子夫人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盡量表現她的冷淡和輕視。「你找我?」黑豹點點頭。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為什麼不去找那邊的印度阿三?」「我這件事只能找你。」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因為我要你跟你女兒一起陪我上床睡覺。」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她女兒的臉卻火燒般紅了起來。黑豹還在微笑著:「你雖然已太老了些,但看來在床上應該還不錯……」他的話沒有說完。梅子夫人已用盡全身力氣,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黑豹連動都沒有動,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時和打人一樣夠勁。」他說的聲音並不大,但已足夠讓很多人聽見。梅子夫人全身都已開始發抖,她的保鏢已開始過來。但黑豹的手更快。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並且用力扯下……一件薄紗的晚禮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廳裡發出一陣騷動,梅子夫人那常引以為傲的胴體,已像是個剝了殼的鵝蛋般,呈現在每個人的眼前。她反而怔住了。她的女兒已尖叫著,掩起了臉。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這句話也沒有說完。三個穿著對襟短褂的大漢,已猛虎般撲了過來。他們的行動敏捷而矯健,奔跑時下盤仍極穩。黑豹知道張三爺門下有一批練過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這三人顯然都是的。

  他突然揮拳,去打第一個衝過來的人。但突然間,這隻拳頭已到了第二個人的鼻樑上。也就在這同一瞬間,他的腳已踢上一個人的咽喉。鼻樑碎裂,鮮血飛濺。被踢中咽喉的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像是隻空麻袋般飛起,跌下。第三個人的臉突然扭曲,失聲而呼!「黑豹!」這兩個字剛出口,他滿嘴的牙齒已全部被打碎,褲襠間也挨了一膝蓋。他倒在地上,像蝦米般蜷曲著,眼淚、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來。

  安靜高尚的大廳,頓時亂成一團。驚呼、尖叫、奔走、暈厥……原來上流人在驚慌時,遠比下流人還要可笑。已有十來條大漢四面八方的奔過來,圍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黑豹並沒有注意他們。他只注意著圍柱旁的另一個人。這人並沒有奔過來,但眼睛卻一直盯著黑豹的胸膛,一隻手已伸入了衣襟。這隻手伸出來的時候,手裡已多了一把槍。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兩槍。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但他卻有法子不讓槍裡的子彈射出來。

  突然間光芒一閃。那隻剛掏出槍的手,骨頭已完全碎裂,槍落下。黑豹突然衝過去,兩個人剛想迎面痛擊,但黑豹的拳頭和手肘已撞斷了他們七根肋骨。他凌空一個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樣,一腳踢翻了那個正捧著手流淚的人。接著,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槍。突然間,所有撲過來的人動作全部停頓,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恐懼之色。他們不是怕黑豹,他們是怕槍。

  黑豹將手裡的槍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這就是手槍?」他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手槍:「聽說這東西可以殺人的,對不對?」沒有回答他的話,沒有人還能說得出話來。他們只看見黑豹的手突然握緊,那柄德國造的手槍,就漸漸扭曲變形。變成了一團廢鐵。黑豹又笑了。現在他手裡已沒有槍,可是他面前的人還是沒有一個敢衝上來。他的手比槍更可怕。

  他微笑著,向他們慢慢的走過來,手裡的鑰匙又開始「叮叮噹噹」的響。然後他突然聽見一個人冰冷的聲音:「這東西的確可以殺人的,你毀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黑豹的腳步停頓。他回過頭,就看見一雙漆黑的槍管正對準了他的雙眉之間。槍在一隻穩定的手裡,非常穩定,撞針已扳開,食指正扣著扳機。這人的聲音也同樣穩定,冷酷而穩定。「只要你再動一動,我保證你臉上立刻就要多出一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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