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廉價小說情節般的死法
1
聽到叮咚的門鈴聲音,香子醒了過來。昨晚就這樣睡著,反而一反常態睡得很飽。但是腦袋還是跟平時起床一樣昏昏沉沉。慢吞吞地套上毛衣,踩著拖鞋邊向著玄關走去。確認門鏈掛著之後,打開了房門。
「請問是哪位?」
「不好意思。我剛搬到隔壁,可以借您的電話用一下嗎?」
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電話嗎?」
揉揉眼睛看了對方的臉,咦,香子有些驚訝地想。這張臉哪裏見過,黝黑的膚色還有點印象。
「咦,」對方也有些驚訝,「妳不是昨天的接待小姐嗎?」
「啊,是昨天的刑警先生。名字是……我忘記了。」
「我叫芝田。妳怎麼會在這裏呢?」
「我怎麼會……」香子抓抓頭髮,「這裏是我家啊。」
「是喔?」
芝田看著門牌點點頭,「真的耶,有寫『小田』。」
「刑警先生搬到我隔壁了嗎?」
「對呀。還真是有夠巧。做刑警這一行雖然會遇上各種人,但竟然會碰上這種事,真了不起。」芝田有點感動地說。
「有刑警住在隔壁讓人很放心呢,這裏有時會有可疑男子出沒甚麼的,還請多關照。」
「彼此彼此。」
香子關起門,想著怎麼這麼巧,回到床上。敲門聲再次響起。香子再一次打開門。
「電話。」黑面芝田說道。
「啊,對喔。」
香子關上門,解開門鏈,把對方讓進屋裏。電話在廚房的吧台上。趁著芝田打電話的時候,香子開始泡咖啡。
芝田似乎是打到警署,解釋會晚一個小時到,可是我昨天和今天都請好假了耶,因為要搬家,昨天家搬了一半就被叫出去。對呀,家具還隨便堆著。我也是有一兩件家具的啦。就一個小時。三十分鐘甚麼都不能做啦。現在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芝田交涉好後,咖啡也沖好了。
「真辛苦啊。」說著香子將咖啡端給芝田。
「啊,謝謝。就是啊。老人家都很不講理。如果沒有早點起來去繞一繞就覺得工作不認真──嗯,咖啡很好喝。」
香子端著自己的咖啡,在地毯上坐了下來。
「這麼忙,是因為昨天的案子嗎?」
「是啊。但也不是太複雜啦。最後應該會以自殺結案吧。」
「自殺嗎?」
「還不大清楚。不過從目前狀況來判斷,也只有可能是自殺了。」
香子看著咖啡杯裏的液體。昨天晚上自己和高見在Lounge喝咖啡的時候,繪里究竟遇到了甚麼事呢?
「吶,」香子說:「昨天你們不是有很多事都沒告訴我嗎?現在也不能說嗎?」
「我是不覺得有必要瞞著妳啦。妳想知道甚麼?」
「全部啦。我全都想知道。」
「好吧,就當做是咖啡的回禮。」
說完,芝田將咖啡喝得一滴不剩。
「妳最後見到繪里小姐是九點之前,對吧?在飯店的櫃檯前分開。」
香子點點頭。
「可是九點過後她又回來了。根據櫃檯人員的說法是,大概是九點二十分左右。邦比宴會設計的牧村,有東西忘在房間,想借一下二○三號房的鑰匙──她這麼說,然後拿到房間的鑰匙。」
東西忘了大概是說謊吧。香子心想。當時還特別檢查過,應該沒有甚麼東西忘了拿。
「之後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一名男子到櫃檯詢問是不是有一位叫牧村的女子來借過二○三號房的鑰匙。這個男的就是妳們的社長。」
「丸本……」
「對。櫃檯人員回答確實有這樣一位女性借走了鑰匙。但是丸本社長卻說,他去敲二○三號房的門,並沒有人應門。櫃檯人員打了二○三號房的電話,也都沒有人接。於是服務生就帶著萬用鑰匙,和丸本一起到二○三號房。」
「然後是不是等他們進到房裏就發現繪里已經死了?」
「是這樣沒錯。不過他們當時是弄了半天才把門打開的。」
香子側著頭、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回答這問題之前能先給我一杯水嗎?」香子站起身來,往杯子裏倒滿水,遞給芝田。他好像覺得水很好喝的樣子將它一飲而盡,之後擦了嘴角,繼續說道:「就跟妳剛才開妳房間的門一樣,當他們用萬用鑰匙開門後,就發現門鏈是掛著的。」
2
芝田接著說:
「既然門鏈掛著,表示裏面有人。丸本先生向門縫喊叫,卻沒有任何反應。就往房間裏窺視,結果有點驚訝。因為稍微可以看到牧村趴在桌上。丸本先生想要解開門鏈,卻都沒有成功。不過這也是當然的。於是服務生找來了主管,帶來鐵皮剪,讓丸本社長將門鏈剪斷,門才能打開,然後發現牧村早就已經死了。」
香子緩緩搖頭,把菸灰缸移到身邊。從包包裏掏出一包CAMEL,詢問芝田:「不介意我抽菸吧?」他用眨眼代替點頭,表示不介意。
香子深深吸了一口菸之後,看待事情的方式好像變得不太一樣。聽芝田講話的時候像在作夢,現在她卻覺得自己慢慢能夠接受這樣的現實。
「為了妳好才說的,」芝田說道:「還是把菸戒了吧。真不明白年輕女孩子怎麼會想抽菸。這樣只會讓自己老得更快。」
香子對著天花板吐了一口煙後看著他說:「你是反菸人士嗎?」
「我對禁菸運動沒甚麼興趣,只不過像妳這麼漂亮,實在沒必要讓自己變成吸菸的醜女。」
「吸菸的醜女?」
「皮膚變得很粗糙,牙齒裏側變黑。頭髮沾著煙味,呼氣也很臭。特別是在吞雲吐霧的時候,會露出自己看了也會嚇到的癡呆表情。如果煙是從鼻孔出來,被嗆到臉揪在一起的樣子就更絕了。」
芝田做出臉揪在一起的樣子給香子看。
「呵呵。」香子輕輕笑了,盯著芝田的眼睛下方。
「聽你罵得這麼順該不會事先練習過吧?好啦,從今天開始努力戒戒看。」
香子在菸灰缸裏捻熄了香菸,抬頭看著他,「然後呢?後來又發生了甚麼事?」
「剛才我說到哪裏了?」
「說到他們進到房間找到繪里。」
「找到她之後就報了警。築地署的搜查員先趕到,然後我們這些本廳的人也被叫去。」
「你正在搬家吧?」
「對呀,連裝衣服的紙箱都沒打開呢。」
芝田握拳敲了一下吧檯。
「繪里死時是甚麼樣子呢?」香子問道。
「像這樣,」芝田把雙臂放到吧檯上,「趴在桌上,」臉也跟著趴下去,「身旁有瓶空了一半的瓶裝啤酒,杯子滾落在地上。杯子掉在地上的時候,裏面應該還剩不少酒,把地上都弄濕了。」
「是那個杯子有毒嗎?」
「可能是吧。」芝田答道。
香子回想自己與繪里分開時的情形。當時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雖然派對開始前還聊到「華屋」的事,但其實在準備室裏她幾乎也都沒有說甚麼。是在那時候就決定要自殺嗎?如果真是這樣,是甚麼原因讓她決定的呢?
香子忽然想起自己有件事忘了問。
「還沒有問丸本社長的事。為甚麼社長要找繪里呢?」
「因為他們在交往。」芝田乾脆地說。
「在交往?」
「丸本先生和牧村繪里在交往喔,他們昨晚好像也約了要見面。」
「怎麼可能?在開玩笑吧?」香子提高了嗓門,「繪里和社長,那簡直比美女與野獸更糟。」
「但是他們真的在交往。丸本先生自己說的,只不過他拜託我們要保密。昨天他們本來就約好要在先作為準備室使用的二○三號房見面,所以丸本先生才會過去,結果怎麼敲門都沒有回應,才會去找櫃檯的人。」
「交往,是甚麼時候開始的?」
「好像是最近才開始的,大約一個月以前。丸本先生承認是自己先約她的。」
「真不敢相信……」香子兩手摀著臉。
「即使妳想不相信也沒辦法,事實就是這樣。」芝田看了錶,站了起來,「我知道的已經全都告訴妳了,再繼續說下去,今晚我就又沒地方睡覺了。」
「等一下,最後一個問題。除了自殺以外沒有其他的可能嗎?」
「所以說──」
芝田用食指搔了一下鼻子下方,「就像我剛才說的,是從房間裏面將門鏈掛著的,這是決定的關鍵。」
「動機呢?」
「還不太清楚……大概是為情所困吧。」
「為情所困?」
說出來後更覺得這與繪里平日給人的印象一點都不合。可是男女之間似乎都會這樣,不是嗎?
「那我就先告辭了。謝謝妳招待的美味咖啡。」
芝田向著玄關走去,卻在中途停下腳步,「只不過,」轉頭對著香子,「我也還沒有完全確定是自殺。」
「嗯?」
「下次有空再慢慢聊吧。」
芝田打開門,走了出去。
3
今晚的工作地點是濱松町的飯店。儘管沒心情,考慮到常常臨時請假可能會被列入黑名單,還是擠出最後的力氣去了。畢竟和大家見面的話說不定能得到一些消息。
準備室裏的氣氛就像是在守靈一樣。明明有二十個人,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每個人都靜靜地換好衣服,化好妝,等待出場。甚至業務米澤也很老實。
今晚的派對似乎是某學會的聯誼會。都是大學教授、副教授、企業的研究室的主持人之類的,一點都不有趣。全都是些中老年人,看起來很不舒服。不過他們看起來倒很高興可以接觸到年輕女孩子,不太正經地一直靠近。
挨過了痛苦的兩小時,回到準備室裏換衣服,綾子湊到了香子身旁。
「妳聽說了嗎?繪里和社長在交往。」
香子一臉驚愕地看著她,「妳聽誰說的?」
「大家都知道啊,到處都在傳。」
「哎……」
香子有些感慨。之前刑警們說的「即使我們不告訴妳,妳也遲早會知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繪里也真傻,居然為了那種男人自殺。男人到處都有啊。」
綾子壓低聲音接著說,連報紙也寫說自殺的可能性很大。
「但也未必就是因為與社長之間的事情才讓她自殺的吧?」
「妳還不知道嗎?就是因為和社長之間不順利才會自殺的。」
說到這裏,主任江崎洋子走進房間,綾子連忙閉嘴。洋子的目光從每個人身上掃過,慢慢地坐下來。
過了一會,房間裏的電話突然響起來。米澤接了電話,馬上轉向洋子,「江崎小姐,您的電話。」
洋子訝異地接過電話。香子發現她的表情有點緊張。是、是小聲回答後,她掛上了電話。
出了飯店,香子和綾子一起向著車站走去。
「接著剛才的話──」
綾子很想談繪里的案子,香子當然也是。
「繪里是因為陷入三角關係才自殺的,我覺得她真的很傻。」
「三角關係?」香子邊走邊靠近綾子,「社長和繪里,另一個人是誰?」
綾子突然停下腳步撇了撇嘴。看了下周圍之後,壓低嗓門說道:「妳不知道嗎?消息真不靈通。」
「誰呀?對方是誰?」
「主任。」
「哎?」
江崎洋子?
「已經很久了。」綾子又繼續邁開腳步,「研討會之後,他們兩個就會一起消失。妳真的不知道嗎?」
香子默默地搖頭。她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我只知道研討會的時候,社長會去跟女孩子搭訕。」
「那只是障眼法,不要被這種小把戲騙了。」
「原來是這樣……」
聽她這一說,倒想起了一些事情。但丸本實在不是香子的菜,所以沒有想到那邊去。
「但是連我都不知道。繪里的事。」
綾子好像自己做了甚麼蠢事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社長和主任之間的感情很深,所以跟繪里大概只是玩玩罷了。誰知道繪里這麼認真,結果想不開才會自殺的。」
「繪里嗎……我還是不能相信。」
「但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可能了啊。」
聊著聊著,已經來到車站,接下來兩個人要往不同方向,揮手道別後,分別坐上了不同的電車。
香子站在車門邊,怔怔地望著車窗外流過的夜景。綾子說的話都是真的嗎?或許多少有些誇張的部份,但應該也不全都是假的。如果繪里像綾子所說的那樣,像廉價小說的情節般死去,那豈不更讓人難過?
4
香子和芝田都沒有察覺,他們剛在飯店門口錯身而過。芝田為了找江崎洋子問話而來到了飯店。之前在準備室裏的那通電話,就是芝田打來的。
經過飯店玄關,左手邊有一間Tea Lounge。兩人約好了在那裏見面。芝田大概看了一下,確定對方還沒有到,便在附近的位置坐了下來。時鐘的時間是八點半。除芝田之外,Lounge裏只有幾個人。
芝田點了杯檸檬茶,等待著對方出現。他想起白天與丸本久雄見面時的情況。他和加藤兩人一起去了邦比宴會設計的辦公室。
辦公室位於赤坂一棟大樓的五樓上,有二十多名員工。其中的幾個人坐在電腦前面。電話響個不停,大半的員工都忙著應對。
丸本在靠窗座位上,正在填寫一些文件。與昨天憔悴不堪的樣子相比,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可是當他看到芝田他們的時候,仍顯得有些狼狽。
兩人被帶到角落一處用簾子隔開的地方。丸本跟一名員工交代了一些事情,後來才知道是請他去端咖啡。
「有幾件事想跟您確認。」
加藤直接開口後,丸本表情僵硬地點點頭。就像小田香子形容的,臉很長而且油膩膩的,五官很平,典型的日本人長相卻很沒氣質。現年三十七歲,可能是駝背的關係吧,讓他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更老。
「你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和牧村小姐交往的?」
「這個我昨天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丸本看兩名刑警的眼神帶著些許不安,「大概是從一個月前開始的吧。我約她一起吃飯。」
「所以在那之前都沒有在交往,對吧?」加藤問道。
「對。」
「你正在交往的對象,只有牧村小姐一個人嗎?」
丸本露出錯愕的表情。
「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們是想問,除了牧村小姐,還有在跟其他人交往嗎?」
在一旁的芝田問道,丸本轉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向加藤。
「為甚麼要問這個?」
「今天早上,見到好幾位貴公司的接待小姐。其中有一個人說你有從很久以前就在交往的對象,對方也是接待小姐。不過她不願意告訴我們對方的名字。」說完加藤鄙夷地看著丸本。「我們想直接問你這件事才過來的。那個人應該不是牧村小姐吧?」
丸本掏出手帕,擦了擦出油的鼻頭,之後連眨了兩三次眼睛。
「並不是故意要隱瞞的……」
結果丸本就說出了江崎洋子的名字。兩人交往已經超過一年,因為她是接待小姐的組長,見到面的機會比較多,兩人才變得很熟。雖然丸本還是單身,他們並未論及結婚。
「牧村小姐知道你和江崎小姐之間的事嗎?」
芝田試著問了一下,丸本卻搖搖頭。
「我不知道。本來打算一直瞞著她的,但或許她有察覺到吧。」
「那牧村小姐的事你有甚麼打算呢?只是隨便玩玩嗎?」
「不是,不是隨便玩玩,我是真心的。」
「那就和江崎小姐才是假的嗎?」
「不是……」
丸本把手帕揉成一團,「兩邊都是真心的。」
芝田和加藤對望一眼,聳了聳肩。加藤也輕輕歎了口氣。大概是感到氣氛有點不對,「不過,」丸本說:
「不過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兩邊都分手。昨天晚上我本來打算先告訴繪里的。」
「哦?」加藤再次看著他,「這可是下很大決心啊。」
「我想只能這麼做。」
說著丸本低下了頭。
※※※
江崎洋子在剛好八點四十分的時候出現。身材纖瘦,長髮順著黑色毛衣的肩線流洩而下。想到小田香子和死去的牧村繪里,邦比宴會設計大概都是挑選相同體型的人。
「還要問甚麼問題嗎?」
洋子不太友善地開口。因為白天已經有別的搜查員找過她了。根據那位搜查員的說法,洋子說法與丸本的說法大致相同。洋子似乎早就知道丸本對繪里出手,但她認為那不過是逢場作戲。
「只是要確認一下妳和丸本社長之間的事情,有幾件事忘了問。」
芝田說道。其實今天會來這裏是單獨行動。
「甚麼事?」洋子依然非常冷淡。
「妳知道丸本先生和牧村小姐之間的事,對嗎?」
「對。」洋子一臉嚴肅,稍微抬高下顎。
「那妳沒有和丸本談過這件事嗎?」
「和他談過?談甚麼?」
「就是今後的事啊。沒有吵架嗎?」
洋子呵呵地笑了,從手提包裏掏出香菸。慢條斯理地點火,深深吸了一口之後從鼻孔中將煙吐出。吸菸的醜女。芝田心想。
「那個人,就是會這樣。」
「那個人是指丸本社長吧,會這樣是怎樣呢?」
「只要稍微沾到邊,就會得意忘形。我想他和繪里之間大概也是這樣的。」
「妳真冷靜,」芝田看著洋子的眼睛,「好像公開接受男友的花心一樣。」
洋子手指夾著香菸,再次呵呵地笑了。芝田本以為她會說些甚麼,結果她就這樣默然不語。
「丸本社長說他決定要同時跟妳和牧村小姐分手。」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他並沒有來找我談分手的事。」
「或許再過兩天就會來了。」
「或許吧。如果這樣那倒也好。」
「那倒也好……分手也無所謂的意思嗎?」
「沒錯,」她叼著菸,冷靜地點頭,「反正他一定又會跑來求我和他復合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然後洋子撇起嘴唇,吐了口煙。
5
案件發生之後第四天。
因為今天晚上沒有工作,香子在家裏聽著音樂。從案發以來,報紙都沒有刊登過繪里的事件。應該已經在哪裏舉行過葬禮,但香子卻連是誰來認領遺體都不知道。打到繪里住的地方的電話都沒人接聽,隔壁的刑警這段時間也一直不在家。
晚上八點,隔壁傳來開門的聲音。之後房門又用力關上,應該是芝田回到家了。
香子走出房間,按了芝田的門鈴。屋裏傳來頗不耐煩的回應,之後芝田開了門。
「晚安,」香子說著皺起了眉,「你臉色看起來很糟呢。」
「一直都在署裏過夜,即使半夜回到這裏,也都沒辦法好好休息。」
香子往他家裏看了一眼,各種紙箱紙袋已經滿到玄關。顯然是搬家之後都還沒有收拾。
「還沒吃飯嗎?」
看到芝田拿著泡麵,香子問道。芝田扁起嘴,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這幾天一直都在吃這個,自己都覺得燃料費真是太省了。」
「真可憐。」
「只要努力能有回報,也不算可憐啦。」
「沒有回報嗎?」
芝田拿著泡麵,無力地搖搖頭。
「好吧,那你要不要到我家?我做些好料請你吃,請你告訴我一些情報。說是好料,也只有我吃剩的義大利麵而已。」
「真是讓人高興到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不過我這裏的情報,可能還不值妳剩下的那些義大利麵。」
芝田穿著運動上衣和運動褲來到香子家。香子幫芝田弄蛤蜊義大利麵的時候,他看了一下放在旁邊的卡拉揚的唱片封套。
「沒想到妳居然是個古典樂迷呢。」芝田說。
「現在才要開始成為樂迷的啦,」香子說:「那是今天才從出租店借來的。」
「為甚麼突然想要變成古典樂迷呢?」
「這是灰姑娘的條件。因為王子對古典樂很有研究。」
「哦,原來是這樣啊。」
芝田興味索然地把唱碟封套放回去。
「要讓對方看上自己,有些地方還滿麻煩的。你對古典音樂熟嗎?」
「一點都不熟。」
「那你聽甚麼音樂呢?刑警的話就要聽演歌吧?」
「為甚麼刑警就要聽演歌啊?我一般都比較喜歡年輕的女性搖滾樂手,特別喜歡『Princess Princess』唷。」
「真沒想到,」香子睜大眼睛,將盤子放在吧檯上,「不過有你這樣的刑警倒也不錯呢。讓你久等了,義大利麵來了。」
「哦,萬分感謝。」
芝田開心坐到椅子上,拿起叉子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問他好不好吃,也只是滿口麵條地點點頭。三兩下就掃了半盤之後,才抬起頭來。
「關於這個案子,應該是會以自殺結案了。」
香子在地毯上坐了下來,抬頭看著他。
「知道甚麼了嗎?」
「嗯。」他喝了水,「之前不是說過毒物大概是氰酸鉀嗎?已經查到它的來源了。牧村繪里小姐的房間裏有個小瓶子,毒物就裝在瓶子裏。也就是說現場發現的毒物是她自己準備的。」
「為甚麼繪里手上會有那種東西?」
香子嘟起了嘴。
「問題就在這裏了。很可能是她從老家帶來的。」
「老家?」
「妳不知道嗎?在名古屋喔。涼糕和棋子麵的名古屋。」
名古屋──
香子還真不知道。之前都沒聊過彼此家裏的事。
「她在兩年半前來到東京,參加『皇家宴會製作』公司的考試,才成為宴會接待的。」
「我只知道她是從『皇家』那邊來的。」
皇家宴會製作是宴會接待派遣業中的老字號。隨時都有兩百名左右的救援接待,所有員工都接受過相當嚴格的訓練。錄取的條件也相當嚴格,只要是從那裏出來的、自己接案子的接待小姐也都不難找到工作。
繪里是在三個月前離開皇家,跳槽到邦比的。她說是因為那裏太辛苦,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才走的。
「她曾在案發前三天回家一趟。氰酸鉀似乎就是那個時候帶出來的。」
「帶出來的……繪里家是開電鍍廠之類的嗎?」
聽香子這麼說,正在吃義大利麵的芝田被噎到。連忙喝水之後,轉向香子,「妳竟然知道電鍍廠會用到氰酸鉀這種事。」
「因為電視的推理劇不都這麼演嗎?犯人從電鍍廠偷走氰酸鉀。」
芝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真是敗給電視的影響力,不過繪里家不是電鍍工廠,而是一家米店啦。」
「米店?」香子有點困惑。
「據說她家幾年前鬧過鼠災,她父親就從修車廠的朋友那裏分了一些氰酸鉀,要用來對付老鼠。做了一些毒丸子放在老鼠的必經之路上。只可惜那些大老鼠對毒丸子根本連看都不看。當時用剩的氰酸鉀就被仔細密封起來放在儲藏室裏。」
「所以繪里用的氰酸鉀就是從那裏拿來的嗎?」
「應該是吧。聽到氰酸鉀,她的父親就立刻想起一些事情。進一步詢問,那瓶氰酸鉀果然有被開過的痕跡。而且她也不是因為有甚麼事才在案發三天前回家,現在回想起來,她應該是要拿毒藥才會回去的。」
芝田吸進最後一根義大利麵條,將叉子放下。
「是這樣嗎?」香子抱著膝蓋坐著,臉埋在兩膝之間,「那就不會錯了,她應該就是自殺的。」
「不過也有不同的意見。」
聽到芝田的話,香子頭抬了起來,「不同的意見?是指不是自殺嗎?」
「不是,就結果而言也認為是自殺沒有錯,只不過她拿到毒藥的時候,或許是打算逼迫對方和自己一起自殺的,結果卻自己一個人死了──也有這樣的說法啦。」
「這種說法有可能嗎?」
芝田稍微思考了一下,「是有可能的。」
他點頭說道:「不過她打算怎麼做,和警方沒甚麼關係。問題在是否有犯罪的嫌疑。」
「所以,就是還沒有結果嘍?」
香子說著,芝田身旁的電話響了起來。香子坐到芝田旁邊的椅子上,把聽筒貼到耳朵上,只說了一聲「喂」。考慮到有可能是惡作劇電話,香子不主動報上姓名。
「喂,小田小姐嗎?」──是香子曾經聽過的男人的聲音。
「是,我是。」
「我是前幾天和您見過面的高見,請問您還記得嗎?」
香子整個人瞬間變得非常高興。
「當然記得啊。前幾天真是失禮了。」
可能是香子說話的聲音和語調突然變了一個人,身旁的芝田眼珠都快要掉下來了。
「事實上我想履行當時的約定。有一家還不錯的店,怎麼樣呢?不知道您明天有沒有空?」
「明天……嗎?」
香子的腦海裏浮現出各式各樣的事情。明天還要上班,想要請假的話,必須在一個禮拜前提出。今天也已經休息了。臨時曠職──臨時才請假是會被列入黑名單的。話雖如此,自己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請問,是明天幾點呢?」香子試著問道。
「這個嘛,六點左右去接您好嗎?」
六點──絕對不行的時間。正當香子這麼想的時候,看到在一旁托腮發呆的芝田的臉,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嗯,好的,這樣很好。」
「真的嗎?太好了,那麼就約六點。」
香子掛上電話,「是白馬打來的吧?」芝田說。
「有件事想拜託你。」
香子右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左手比了一個拜託的動作,「明天能不能請你打電話到我們公司,說晚上想要找小田香子小姐去問話,讓我們公司給個方便。可以嗎?」
「嗯?」芝田的臉皺了起來,「為甚麼我要做這種事呢?」
「剛才的電話你也聽到了吧?對方可是高見不動產的年輕總經理喔,這可是我這輩子能不能夠幸福的關鍵啊,你就幫我一下也不會怎樣嘛。」
「高見不動產?對方該不會在玩弄妳吧?」
「剛開始被玩弄也無所謂,趁這個機會之後我會像鱉一樣緊緊咬住他不放的。」
「鱉……」
「好啦,拜託啦。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也吃了義大利麵了嗎?」
香子發出很嗲的聲音,搖動芝田的膝蓋。「真是的,」芝田搔搔頭說道:「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沒問題的啦,拜託。」
「真的不會被發現嗎?」
「沒問題。哇,你可幫了我大忙,謝謝,真是太感謝了。就以飯後的咖啡做為回報吧。」
香子走進廚房煮水,不由得哼起歌來。
「跟剛才的表情完全不一樣耶,」芝田說:「不是在諷刺喔。妳還是開心的模樣比較好看。」
「謝謝,其中有幾分之一是託你的福唷。」
香子對著他笑,「我常和繪里說,一定要跟有錢人結婚。因為比起沒錢的人當然還是有錢人比較好,對吧?」
「這倒也是啦。」芝田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
「雖然對死去的朋友有些不好意思,但如果我能把握住這個幸運的機會,繪里應該也會替我感到高興的。你不覺得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芝田一邊玩弄著叉子,一邊歎了口氣,「因為我對她的死還有一些疑惑。」
香子正將咖啡粉倒在濾杯中,她停下了動作望著芝田。之後眉頭皺了起來。
「上次你也這麼說……你認為不是自殺嗎?」
「雖然目前還無法斷定,但有幾個地方讓我很在意。」芝田握緊旁邊的杯子,「在那間房間裏有兩隻杯子,其中一隻是她自殺時用的,仔細觀察,發現另一隻杯子也有一點點濕。所以另一隻杯子應該也曾經被人使用過才對。」
「之前我們所有人都在那間房間裏,會不會是我們之中的誰用過了呢?」
「如果是妳們用過的,應該是用了就隨便放著了吧?應該不會特地把杯子仔細洗乾淨還擦乾吧?」
「……那倒也是啦。」
「另外還有一點令人費解,繪里把氰酸鉀摻進啤酒裏喝了下去的事情。能幫我在這個杯子裏倒一些水嗎?」
香子照著芝田的要求倒了水。芝田指著裝著水的杯子說:「假設現在有位拿著毒藥和飲料準備自殺的人,他會怎麼做呢?先把毒藥含在嘴裏,然後再配飲料吞下去?還是會把毒藥摻進飲料裏再喝下去呢?」
香子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說:「這是個人的喜好,不是嗎?」
「或許吧。不過繪里選擇了將毒藥混在飲料裏的方式。」
芝田做出在水裏加入藥物的動作,「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如果是妳的話,會在水裏加入多少氰酸鉀呢?」
「我怎麼會知道呢?又不知道要喝多少才會死。總之有多少就先加多少吧。」
「對啊,一般都會加入覺得喝下去會死掉的量吧。所以就加進去了,好,現在問題來了。」芝田端起杯子,「這些水要怎麼喝呢?一口氣喝下去,還是小口小口慢慢喝呢?」
「當然是一口氣喝下去,小口小口喝的話,不是更痛苦嗎?」
「我想這樣也比較保險吧。」
芝田把杯子放在吧檯上,「這裏就會產生疑問。以自殺者的心理來看,應該會選擇自己能一口氣喝下去的飲料才對吧。就這一點,繪里選了啤酒就很奇怪。之前也曾經問過妳,繪里的酒量並不是很好,大概是一杯啤酒的量。也就是說,啤酒對她而言應該不是容易入口的飲料。如果她一心尋死的話,應該會選擇水或者果汁之類的東西才對呀。」
聽他這樣說,香子也開始思考繪里自殺時的情形。的確,如果是人生的最後一杯飲料,選擇自己不大喜歡的啤酒還真的有點不合常理。
「可是,」香子說:「即使如此,也不能就一口斷定她不是自殺的吧?臨死前忽然想這麼做也可以,不是嗎?」
芝田搖搖頭。
「我們家的前輩也都這麼說呢。像妳這樣的年輕女性,居然會和那些灰暗的中年男子有相同的意見,還真是有趣──我的意見和你們不一樣。我覺得人在臨死的時候不會出現一時興起的舉動,死的時候大家都是很謹慎的。」
「可是啊……可是……」
香子用拳頭敲了敲太陽穴,她實在不擅長談太理論的事。「啊,不是還有門鏈的事嗎?因為門鏈只能從裏面才能掛上,所以是繪里自己掛上的不是嗎?」
「問題就在這裏啊,」芝田說:「總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說不定這是密室殺人喔。」
「密室?還真好笑。」
雖然這麼說,當然香子並沒有笑。
「我從很久以前就常被笑了,不過我是不會放棄的。」
芝田好像覺得水很好喝的樣子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裏的水,站了起來,「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回去思考兇手的作案手法了。」
正往玄關走去,「啊,等一下。」卻被香子叫住。芝田回過頭來。
「明天的事就拜託你囉,因為這關係到我的一生。」
聽她這麼說,一瞬間芝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女人真是堅強呢。」
「晚安。」
「晚安。」
然後他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