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拼圖
1
水穗正在自己房間看書,鈴枝來找她,說上次那個人偶師又上門了。鈴枝先去通報了靜香,靜香說她累了,請水穗去接待人偶師。
「妳願意去嗎?」
鈴枝擔心地問。
「好啊,那我去。」
水穗放好書後走出房間,跟著鈴枝下了樓。
人偶師悟淨坐在玄關等待。和之前一樣,他穿了一身深色衣服。他身旁站著一個很不和善的男人,似乎是刑警。
「原本說好昨天上門,但怕打擾到你們,所以就沒來。」
悟淨一看到水穗,立刻起身向她鞠了一躬。
「對,昨天的確有點手忙腳亂。」
水穗說完,向刑警說明了悟淨是甚麼人。刑警似乎有點不滿,但可能發現問不出甚麼,所以就轉身離開了。
「我按了對講機說話時,剛才那個人突然跑過來盤問我。我解釋自己不是甚麼可疑人物,但他遲遲不放我走。他們常常誤以為自己比別人更優秀。」
「一定是工作太認真了。」
水穗把他帶去客廳。
「你已經知道這裏發生的命案了吧?」
水穗看到悟淨坐下後,自己也坐在沙發上時問。他脫下黑色大衣時點了點頭。
「我很清楚,也對府上深表同情。」
「所以,有關人偶的事──我姨丈已經不在了,那個人偶交給你沒有任何問題,只是……無法現在馬上給你。」
「妳的意思是?」
人偶師微微皺起眉頭。
「因為命案發生在樓下的音響室……那個小丑人偶就放在那裏。」
「也就是說,」悟淨把食指放在鼻尖,抬眼看著水穗,「命案發生時,小丑也在那個房間嗎?」
「是啊。」水穗垂下眼睛,然後又抬眼看他。
「得知命案時,我就猜想可能是這樣。」人偶師歎了一口氣,在桌子上握起雙手,「太不可思議了,雖然我其實並不相信人偶的魔咒。」
「總之,因為情況是這樣,目前無法讓你把人偶帶走,你應該能夠理解吧?」
「我非常能夠理解。」他說,「是不是那些頑固的警官說要保存現場?」
「是啊,另外,關於玻璃盒──」
水穗告訴悟淨,一名警官不小心打破了玻璃盒。他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
「他們自己破壞了現場。」
「對不起。」
「妳沒必要向我道歉,請問目前誰在那個房間?」
「有兩名刑警在那裏。」
「太好了。」
悟淨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猛然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妳帶我去那個房間?我去和刑警談一談。」
「我覺得只是白費口舌。」
「也許吧,但即使白費口舌也沒有關係。──是這個樓梯嗎?」
悟淨指著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水穗也跟著站了起來。其實她也想再確認一次現場。
走下樓梯,剛來到音響室門口,山岸就看到了他們。水穗向他們介紹了悟淨,悟淨說了自己的目的。聽到小丑人偶,刑警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尷尬,可能他知道自己的同事打破了玻璃盒。
「目前暫時無法拿走現場的東西。」
山岸輪流看著水穗和悟淨的臉說道。
「暫時是指多久時間?」悟淨問。
「基本上要等到破案之後。」
「那甚麼時候可以破案?」
人偶師的問題似乎有點惹毛了山岸。
「這怎麼知道?可能今天晚上就可以破案,也可能要花一年多的時間。」
「案情也可能陷入膠著嗎?」
山岸的眉頭動了一下,但沒有回答,只是瞪著悟淨的臉。悟淨無視他的反應,伸長脖子,巡視房間內的情況。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們要繼續工作了。」
山岸抓著人偶師的肩膀,悟淨緩緩推開他的手。
「宗彥先生是倒在那裏嗎?」
他指著房間內。
「是啊,有甚麼問題嗎?」
「不,沒有。」悟淨搖了搖頭。
「那就請你離開,我們很忙。」
水穗和悟淨被山岸趕了出來,一起走上樓梯。
「沒辦法,只能再等一陣子了,」悟淨在玄關穿鞋子說,「目前也不知道該等到甚麼時候──對了,」
他把嘴湊到水穗的耳邊,小聲地問:
「和這裏的主人一起被殺的年輕女人──好像叫三田小姐,這個家裏有沒有人和她關係特別好?我是說,除了這裏的主人以外。」
水穗一臉意外地看著悟淨。
「你為甚麼會問這個問題?」
「不,沒甚麼特別的用意……請問有沒有?」
「我很久沒來這裏了,所以不太清楚。」
水穗加強語氣說道,但悟淨不為所動,想了一下後,點了點頭。
「是嗎?不好意思,我問了無聊的問題,那我就告辭了。」
人偶師打開門走了出去。
水穗覺得這個男人很奇怪。
這天晚上,吃完晚餐時,松崎來到豪宅。他說要討論葬禮的事,晚一點近藤夫婦也會來。水穗帶他去會客室後,為他送上了咖啡。
「有甚麼進展嗎?」
松崎眨著怯懦的雙眼問水穗。
「不知道,」她偏著頭,「刑警先生甚麼都不肯說,但既然裏裏外外查了這麼久,多少應該有點進展吧。」
水穗說話時,注意觀察松崎的表情。因為她想起今天早上青江說,他也有殺害宗彥的動機。他看起來連殺死一隻蟲子都會臉色發白,會做出殺人這麼可怕的事嗎?
「是嗎……他們裏裏外外調查的話,也調查了這棟房子嗎?」
「不,家裏的話只調查了音響室,但房子周圍和院子都徹底調查過了。」
「是喔。」
松崎心神不寧地縮著矮小的身體,打量著會客室。他把皮革公事包緊緊抱在腿上,可能裏面放了甚麼重要的文件。
「警察沒有去公司嗎?」
「有來啊,問了目前的經營狀況之類很深入的問題,我猜想應該沒甚麼問題。」
「是嗎?」
松崎拿出香菸,水穗向他說了聲:「請慢慢坐。」就離開了會客室。
之後,近藤夫婦來了,勝之和靜香一起去了會客室,只有和花子仍然留在客廳看電視。水穗去送茶回來後,和花子關掉了電視。
「水穗,」她小聲地叫著水穗,「警方有沒有透露是否找到嫌犯了?」
她問了和松崎相同的事,可能覺得向水穗打聽最方便吧。
水穗重複了一遍剛才回答松崎的話。
「是喔……」
和花子垂下眼睛,似乎若有所思,但立刻抬頭看著水穗。
「對妳來說,真是一場災難。妳難得回來,卻遇到這種事。」
「不,我沒關係。」
「妳媽不來嗎?」
和花子問起水穗的母親琴繪。水穗今天中午曾經和琴繪通電話,琴繪說,會來參加宗彥的葬禮。水穗告訴了和花子,和花子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再怎麼那個,至少也要來葬禮露個臉。」
水穗能夠猜到她想說甚麼,一定是「再怎麼恨宗彥」的意思。
「水穗,我只是打一個比方……」
和花子在沙發上挪了挪身體,靠向水穗。因為她說話太小聲,水穗只能把頭伸過去,和花子在她耳邊說:
「不是發現了沾血的手套,和宗彥睡衣上的鈕釦嗎?警方對這兩件事有沒有說甚麼?」
「沒說甚麼啊。」水穗回答後又反問她:「妳知道這件事的相關情況嗎?」
和花子慌忙搖著手說:
「不是,我只是有點在意。」
然後,她站了起來說:「我去會客室看看。」接著便走了過去。
真奇怪。水穗心想。難道和花子也懷疑殺害宗彥他們的兇手是自家人嗎?
那天晚上,永島也來了。他說很在意之後的發展,在家裏坐不住。
「佳織的情況怎麼樣?」
他一開口就問道。永島似乎很關心仰慕自己的輪椅女孩。
水穗對他聳了聳肩。
「可能因為白天刑警又上門的關係,她一直在自己房間。」
「刑警?刑警來幹甚麼?」
「我甚麼都不知道。」
水穗一口氣說完,而且說話的語氣有點凶,永島瞪大了眼睛。水穗摸著臉頰,緩緩搖了搖頭。
「對不起,因為大家都問我相同的問題。」
永島吐了一口氣說:
「妳也很辛苦吧?等葬禮結束後,妳最好先回家一趟?」
「嗯,也對。」
水穗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琴繪今天在電話中也這麼說。妳先回家一趟吧──琴繪在電話中說。水穗並沒有告訴母親,這起命案有可能是自家人所為。
「我打算等事件告一段落後再回去。」
她又重複了白天對母親說的話。
「我能夠理解妳的心情,真希望趕快擺脫這種狀態。」
說完,他走上了樓梯。應該去探視佳織的情況。
──事件告一段落……。
真的會有這麼一天嗎?水穗忍不住感到懷疑。因為一旦抓到真凶,也許會帶來新的悲劇。
(小丑之眼)
下方沉澱著帶著菸臭味的空氣,失去主人的椅子、電話和各種音響設備都無所事事地佇立在黑暗中。
寧靜的時間。
周圍似乎是隔音牆,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一片寂靜的黑暗。
這是我最放鬆的時間。天亮之後,那些神經大條的男人又會打破這份寂靜。
我思考著很多事。思考著自己目前在這裏的理由,以及這棟豪宅的歷史──我可以從滲入房子的各種氣味中,解讀出這裏的過去。
這個家的過去充滿了深沉而黑暗的悲傷,我就像傾聽音樂般汲取這些悲傷,收藏在內心的角落。
咦?
我正陷入陶醉,有人打開了門鎖。
門好像慢動作般緩緩打開,有人走了進來。從那個人的體格判斷,應該是男人。
男人關上門,沒有打開房間內的燈,而是打開了手上的手電筒,似乎在找甚麼東西。
不一會兒,燈光聚集,照在整理櫃上。
我的旁邊放了一個盒子,那是拼圖盒子,就是那個拿破崙的肖像甚麼的。
男人來到整理櫃前,伸出右手拿了那個盒子,然後微微打開蓋子,從長褲口袋裏拿出甚麼東西,再度把手伸向盒子。我聽到有甚麼東西放進盒子的聲音。
我想要看清男人的臉,但手電筒的光太刺眼,我甚麼都看不到。
之後,那個男人試圖把盒子蓋起來,但因為太用力,反而蓋不起來,蓋子角落有點撐破了。
男人打開門,關掉手電筒後走了出去。當他關上門後,當然沒忘了鎖門。
他到底把甚麼東西放進了盒子?
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2
二月十四日,星期三。
宗彥的葬禮在竹宮產業總公司的禮堂內舉行,水穗當然也出席了,但沒想到比她原先想像的更累。在為數龐大的參加者燒香期間,她必須一直站著,應付那些前來弔唁的陌生人也是一件累人的事。
但水穗還算是輕鬆的,靜香和佳織完全無法休息,近藤和松崎也忙著招呼前來弔唁的客戶。
水穗在休息喘息時,琴繪才姍姍來遲。她一身喪服,平時優雅地披在肩上的長髮盤了起來。
「兩、三年前才進公司的人一定覺得這家公司三天兩頭在舉辦葬禮。」
「妳這麼晚才來,」水穗瞪著琴繪,「妳不是說,一大早就會來嗎?」
「我去洗頭啊。」
琴繪摸著頭髮,在水穗身旁坐了下來,然後從懷裏拿出甚麼東西,遞到水穗面前問:「要不要吃?」
是糖果袋。水穗伸手拿了一顆。
「真諷刺啊,」琴繪也往嘴裏丟了一顆糖果說:「那種男人只因為和賴子姊姊結了婚,居然有資格舉辦這麼盛大的葬禮。」
「媽,妳太沒禮貌了。」
「有甚麼關係,我說的是實話。」
琴繪說話的語氣中毫不掩飾對宗彥的憎恨,但水穗卻對此不做任何反應。
「妳和外婆打過招呼了嗎?」
琴繪回答說,已經去過了。
「有沒有談命案的事?」
「聊了幾句。」
「妳怎麼看?」
「甚麼怎麼看……我只是覺得很可怕。半夜三更,突然有殺人魔從外面闖進來。」
「從外面闖進來……嗎?但是警方並沒有斷定是外人幹的。」
水穗壓低聲音說,琴繪把頭轉到一旁。
「警方當然會隨便亂說,不能受到他們的影響。」
「我知道……」
「水穗,妳打算甚麼時候才回家?」
琴繪問她,似乎命案的事根本無關緊要。
「我前天不是說了嗎?等案子告一段落。」
「但是妳留在這裏也沒用,今天和我一起回去,沒問題吧?」
琴繪不由分說地做了決定。
「這怎麼行?我也和佳織約定,還要在這裏住一陣子。」
「佳織沒問題的,她很堅強。」
「媽媽!」水穗直視琴繪的臉,「我不可以留在這裏嗎?」
琴繪露出傷腦筋的表情,然後露出苦笑。
「妳在說甚麼啊,當然沒這種事。」
「那我留下也沒關係吧?再住幾天就好。」
水穗說,琴繪輕輕歎了一口氣。
「真拿妳沒辦法,但妳要向我保證,不要和這起命案有太多牽扯。」
「為甚麼這麼說?妳知道甚麼嗎?」
「妳別說傻話了,我怎麼可能知道甚麼?」
琴繪說完後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
(小丑之眼)
門用力打開,胖男刑警走了進來。
「他們現在正在舉行葬禮。」
「會有很多人參加,應該會花不少時間吧。」
竹竿男也跟了進來。
「恐怕也會花不少錢,但奠儀的金額應該也很嚇人,只不過從收支來看,可能也賺不到甚麼錢。」
胖男在沙發周圍走來走去,「啊,原來掉在這裏。」他不知道撿起甚麼東西。原來是一支原子筆。
「我一直在想,到底掉在哪裏了,果然就在這裏。」
「看起來好像是外國貨。」
「別人送的。」
胖男刑警把原子筆放進西裝內側口袋,「那我們也去葬禮吧。」
他們正打算離開,在關門之前,竹竿男握著門把的手停在那裏。
「咦?」
「怎麼了?」
竹竿男又走了進來,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指著我旁邊的盒子說:
「這個盒子有問題。」
「問題?有甚麼問題?」
「你看盒蓋的角落,被撐破了,之前還好好的。」
胖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拿出手套,戴在兩隻手上。竹竿男也戴起了手套。
「拿下來看看,小心點。」
在胖男命令下,竹竿男小心謹慎地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後輕輕打開盒蓋。
「並沒有任何異常。」
竹竿男低頭看著盒內滿滿的拼圖片說。
「不,現在還不知道。既然有人動過這個盒子,就一定和以前不一樣了。」
「比方說,偷了拼圖片嗎?」
「很有可能喔。」
胖男點了點頭,拿起一片拼圖。
「好,我們來數一數。」
兩名刑警坐在地上,開始計算盒子裏的拼圖片。他們每次拿出十片,把一百片堆成一堆。不知道他們是否經常做這種事,動作十分利落,地上很快出現了一堆又一堆的拼圖片。
然後──
「喂,野上,」胖男叫著竹竿男的名字,「這盒拼圖總共有兩千片吧?」
「沒錯。」
「這就奇怪了,如果少了幾片還有可能,怎麼會多出來?」
胖男打量著自己手上最後一片拼圖片。
「顯然有人把多餘的拼圖片放了進去。」
「是啊,但是到底有甚麼目的?」
「不知道……」
「野上,趕快聯絡總部,派目前沒有在忙其他事的人力過來。」
「然後呢?」
「那還用問嗎?現在開始拼這幅拼圖,就可以知道哪一片是多出來的。」
「好。」
竹竿男立刻站了起來,走向放在房間角落的電話。他一拿起電話,胖男又大聲對他說:
「再要求派鑑識人員過來,馬上過來!」
3
葬禮結束時,已經傍晚了。水穗和青江一起坐上了佳織的車。佳織的車是一輛改造廂型車,輪椅可以直接上車。平時都由宗彥開車,今天由永島握著方向盤。
「我覺得應該由我來開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青江不時瞥著永島說,「因為我要趁早適應。」
永島不以為意地沉默著,佳織在後方說:
「你為甚麼要適應?不要隨便亂說話,我們現在要去永島先生的店,他開車當然最合適。」
佳織剛才說,要去永島在一個月前剛開幕的新店參觀,順便去散散心。佳織在剛開幕時曾經去看過,但希望水穗也去看一下。據說佳織當初對店內的裝潢也參與了一點意見。
「今天我就不堅持了,只不過姨丈去世之後,以後必須有人當妳的司機。」
「為甚麼要由你來當司機?」
「我不行嗎?」
佳織沒有回答,看著水穗。
「水穗姊,妳會開車吧?」
水穗點了點頭。
「水穗不行啦。」青江轉過頭說,「她不可能長期住在十字屋,也差不多該回自己的家了吧?」
「是啊……」水穗含糊其詞。
「不行。」佳織在一旁插嘴,「拜託妳,再多陪我一陣子,至少等這起討厭的事件解決之後……可以嗎?」
聽到佳織的懇求,水穗默默點了點頭。即使佳織不拜託,她也想知道這起命案的發展。
「即使這樣,也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要離開。」
青江似乎很想當佳織的司機。
「那你也一樣啊,你今年春天不是就要畢業了嗎?到時候就要搬出我們家了。」
「我還沒有決定要搬走,我繼續住在那裏不行嗎?」
「我無所謂。」
「妳說話真無情。」
青江轉頭看向前方,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但是我勸妳要多留意,因為在同一個屋簷下,可能住著比我更需要警惕的人。」
「你好像話中有話。」
一直默默開車的永島在等紅燈時拉起了手煞車,轉頭看著青江的臉。
「所以……你是說前幾天的命案嗎?」
「是啊,」青江停頓了一下,「那也是其中之一。」
「聽起來你好像是懷疑自己人幹的,有甚麼根據嗎?」
水穗看著青江的背影問。
「目前並沒有,但至少警方懷疑是自家人幹的。我不是告訴妳,我在慢跑時遭到跟蹤嗎?」
「警方當然會考慮到各種可能性,」永島說,「不能就憑這一點下定論。而且,如果是自家人幹的,應該早就逮到人了,畢竟範圍很有限。」
前方的號誌燈由紅轉綠,永島再度踩下油門。
「這是很有常識的見解,只不過我覺得太常識化了。」
「甚麼意思?」
佳織語帶怒氣地問,她從輪椅上微微探出身體。
「妳不要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我說的常識,只是指一般的意思。那天晚上,住在那棟房子裏的都是自家人,所以,即使有人包庇兇手也很正常。畢竟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身邊有殺人兇手。」
「你居然懷疑大家,太過分了,更過分的是完全沒有任何根據。」
佳織咬著嘴唇,看著青江的側臉。他不以為然地說:
「很過分嗎?而且,我並不是毫無根據。我想了各種可能,都得出這樣的結論……算了,先不談這些,我也不想讓我的女朋友傷心。」
青江露出潔白的牙齒,再度轉頭看著前方。佳織瞪著他一會兒,然後轉頭看著水穗,似乎在等待她說話。
但是,水穗無法說任何話。因為她自己也認為兇手很可能是十字屋內的人。
而且,永島不發一語的凝重表情也讓她很在意。
※※※
永島的店門口掛著「臨時休息」的牌子。走進玻璃門,立刻聞到一股洗髮精的味道。店面並不大,只有四張美髮椅,但後方的牆壁整片都是鏡子,感覺店面很深。
「我喜歡牆壁的顏色沉穩一點,原本希望所有牆壁都用相同的顏色,但我爸爸說,鏡子可以讓空間感覺比較寬敞。」
「姨丈?」
「建築業者是公司的下游承包商,所以爸爸也曾經來看過幾次。但爸爸很難得親自出馬,真不知道吹了甚麼風。」
然後,佳織又小聲地補充說,她媽媽一次也沒來過。
水穗和青江坐在等候區的沙發上,佳織的輪椅靠在旁邊。永島正在準備咖啡。等候區旁有一個小書架,上面放著漫畫和周刊雜誌。
「店裏有幾名員工?」
青江打量著店內,問永島。
「男女各一名,男美髮師之前和我在同一家店,那個女生還是實習生。」
「實習生?那還很年輕吧?還不到二十歲嗎?」
佳織看到牆上掛的白色圍裙問。
「很年輕啊,高中剛畢業,正在讀專科學校。一位恩人拜託,所以我就讓她來店裏工作。」
「那個女生很可愛啊。」
佳織一臉無趣地說。
永島用托盤端了四杯咖啡過來。他的動作很熟練,可能平時也經常向客人提供咖啡。
「以你的年齡,要開這家店很難吧?」
青江拿起咖啡杯,再度巡視店內。
「是啊,如果不是從父母手上繼承,恐怕很困難。」永島用咖啡杯暖著手說:「所以,我很感謝竹宮叔叔。」
大家都知道,他口中的竹宮叔叔就是幸一郎。幸一郎活著的時候就留下遺囑,上面明確提到了留給永島的金額,據說永島就是用那筆錢開了這家店。
「但你實際繼承的遺產比其他人少了一位數。」青江用試探的眼神看著永島,「雖說是同父異母,但畢竟也是親生兒子,應該可以分到更多,現在開了這家店,付完稅金之後,手頭上就沒剩多少了。」
「我覺得已經足夠了。竹宮叔叔願意留一份給我,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是這樣嗎?」青江意味深長地撇著嘴,「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宗彥先生占了最大的便宜,你不覺得很嘔嗎?」
永島抬起原本看著咖啡杯的雙眼,正想要說甚麼,佳織搶先說:
「青江,你別說話沒禮貌。」
「你想要我說甚麼?」
永島的語氣很平靜,但臉上的表情有點僵。
「沒有啊。」
青江若無其事地把咖啡端到嘴邊。
永島和佳織不發一語地看著青江,水穗尷尬地觀察著他們三個人,也拿起了咖啡杯。
就在這時,聽到了咚咚的聲音。水穗一回頭,發現有人在敲玻璃門。
「沒有看到今天休息的牌子嗎……」
永島的話說到一半,不自然地停了下來,因為他認識敲門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刑警山岸。山岸露出親切的笑容向他揮著手。
「那個重量級的刑警竟然跟到這裏來了,」青江開玩笑地說,「不知道是跟蹤誰而來的。」
永島起身走向門口,一打開門,山岸肥胖的身體就擠進店內。
「原來大家都在啊。」
山岸笑嘻嘻地說,高個子的野上也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野上的表情有點緊張,水穗立刻意識到發生了甚麼事。
「請問有事嗎?」永島問。
「當然是有事才會來。有一件事想要請教你一下。」
「甚麼事?」
「你前天晚上有沒有去十字屋?」
「有去……怎麼了嗎?」
永島的聲音有點發虛,山岸的雙眼亮了起來。
「然後住在那裏嗎?」
「因為時間晚了,所以他們叫我住下,不行嗎?」
「沒甚麼不行,只是不能擅自進入命案現場。」
「……」
永島說不出話,就連水穗也發現他的眼神很慌亂。
「咦?我放去哪裏了?」
山岸在嘀咕時,故意大動作地在長褲口袋裏摸索著,拿出一個小塑膠袋遞到永島面前問:
「你見過這個嗎?」
山岸臉上仍然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永島站了起來,看著塑膠袋的東西。水穗也稍微站起來,發現裏面裝了一片拼圖。水穗不知道那片拼圖片代表甚麼意思,但永島臉色大變。
永島的嘴角抽搐了兩、三次,用略微顫抖的聲音問刑警:
「這個怎麼了?」
「你問我──怎麼了?」
刑警故作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你怎麼問我怎麼了呢?」
山岸把塑膠袋拿在左手,右手指著其中的拼圖片,「你看,請你仔細看一下,角落的地方顏色不是特別深嗎?調查後發現,那是宗彥先生的血跡。」
刑警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了下去:「我們又調查了表面,發現上面留下了指紋。永島先生,那是你的指紋。」
永島看向刑警手指的部份,用力眨了幾次眼睛,他用左手捂著自己的嘴,瞥了水穗和其他人一眼後,再度看著刑警。
「為甚麼……?」永島小聲嘀咕。
「你問我們為甚麼會發現這個拼圖片嗎?因為你犯下了疏失。」
「疏失?」
「這個問題等一下再說,先請教你一下,你為甚麼會有這片拼圖?」
不知道是否被刑警的威嚴嚇到了,永島向後退了兩、三步說:
「這是有原因的。」
他說話的聲音很沙啞。
「我也知道必定有原因,」山岸提高了音量,「而且必定是有各種原因,才會有眼前的狀況。」
「請容我說明。」
「沒問題。」山岸把塑膠袋放回懷裏,「只是請你跟我們回分局再說,我猜想必定是很深入的原因。」
他向站在一旁的野上使了一個眼色,瘦高個的野上立刻走到永島身旁,把手放在他背上推了一下。
永島用力深呼吸了兩、三次,讓自己的心情恢復平靜,轉頭看著水穗說:
「麻煩妳幫我鎖門,妳開車沒問題吧?」
他交給水穗兩把鑰匙,一把是店裏的鑰匙,另一把是車鑰匙。水穗點了點頭,接過鑰匙。
「永島先生!」
佳織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永島看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然後,他又對刑警說:「那我們走吧。」
山岸板著臉,對水穗和其他人微微欠了欠身,走了出去,永島被野上催促著跟了上去。「永島先生!」佳織又叫了一次,但這次永島並沒有回頭。
4
「以我的直覺,應該不需要為永島先生擔心。」
離開永島的店後,青江熟練地開著車回十字屋。最後決定由他開車,水穗和佳織一起坐在後車座。
「你有甚麼根據嗎?」
佳織的眼眶有點泛紅,聲音也不像平時那麼溫柔。
「因為我知道永島先生是個聰明人,如果他是兇手,才不會犯下在證物上留下指紋這種疏失。」
「證物?你是說那片拼圖嗎?」
「聽那名刑警說話的語氣和永島先生的態度來看,應該是這樣,而且上面沾到了宗彥姨丈的血跡。」
「不知道刑警在哪裏找到那片拼圖。」
水穗對著青江的背影問。
「不知道在哪裏發現的,剛才那個姓山岸的刑警說,永島先生犯了疏失。」
「永島先生為甚麼會有那個?」
「正如他所說的,其中是有原因的吧?只不過這個原因即使不會讓永島先生成為兇手,可能也無法期待正面的結果吧?」
「甚麼意思?」水穗問。
青江沒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下後才說:
「關鍵在於永島先生從哪裏拿到那片拼圖,如果是在十字屋中……」
水穗感到背脊一涼。目前只有她知道宗彥睡衣的鈕釦掉在屋內,但如果青江剛才說的話屬實,代表警方已經確信兇手是自家人。
「你好像很希望兇手是自家人,」佳織用責備的語氣說道,然後右手放在額頭上說:「重點是永島先生,不知道誤會能不能澄清?」
希望真的只是誤會──水穗看著佳織,忍不住這麼想。既然永島那天晚上也住在十字屋,他也完全有可能是兇手。
青江開車回到豪宅前時,水穗立刻發現很不對勁。門前停了好幾輛陌生的車子。
「是警察。」青江說。
一個眼神銳利的男人站在大門旁,水穗和其他人的座車駛進大門時,那個男人投來銳利的眼神,但沒有特別叫住他們。
水穗和青江一起,推著佳織的輪椅走進屋內,和花子一看見他們,立刻跑了過來。她已經脫下喪服,換上了便服。
「永島真的被逮捕了嗎?」
她壓低聲音問道。永島被帶走的消息似乎已經傳了回來。
「他不是遭到逮捕,」佳織回答,「而是以證人的身分協助警方辦案。」
「是喔……原來是這樣。」
和花子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水穗經過她身邊,走去客廳,發現勝之和松崎也坐在沙發上。兩個人都有點心神不寧,一口接一口地抽著菸。
「永島並不是遭到逮捕。」
和花子告訴他們。
「到底是怎麼回事?」
勝之問水穗他們,青江向他們說明了在永島的店內發生的事,聽到警察發現的拼圖上沾有血跡時,勝之他們全都露出了緊張之色。
「原來是這樣。」
勝之歎著氣說話時,樓梯上傳來男人的聲音,還有腳步聲。
「是警察嗎?」
水穗問。和花子一臉憂鬱地收起下巴。
「剛才來的,說他們想要調查一下,要去看每個人的房間,現在外婆陪著他們。」
「是不是在看永島住的房間?」
松崎好像在徵求大家的意見,勝之回答說:「也許吧。」
不一會兒,刑警就下樓了,他們沒有看水穗和其他人一眼就走向玄關。其中一名刑警拿起電話,面色凝重地不知道打電話去哪裏。
「現在到底怎麼樣啊?」
佳織握著水穗的手,一臉擔心地問。水穗沒有回答,默默地回握了她纖細的手。
不一會兒,那個打電話的刑警走進客廳,巡視了客廳內的人。
「等一下會有重大的事情要公佈,請各位在這裏等候。」
年輕刑警說完就走了出去,靜香幾乎同時從二樓走了下來,她似乎累了,氣色很差。
「媽,妳還好嗎?」
勝之立刻站起來牽著靜香的手,松崎把沙發讓給靜香。
「我沒事,別擔心。」
靜香坐了下來,喝了一口鈴枝端來的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肩膀也用力往下一沉。
「媽,警察在上面幹甚麼?」
和花子問。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在調查宗彥的蒐集品。」
「蒐集品?就是拼圖和帆船的模型之類的嗎?」
勝之問,靜香點了點頭。
「最初調查了宗彥的房間,然後又看了各個房間內的拼圖和模型,但並沒有告訴我們到底有甚麼目的。」
「外婆,警方的人有沒有說永島先生的事?」
佳織不安地看著外祖母的臉。
「我問了好幾次,但他們都顧左右而言他。我覺得永島被帶走和警方立刻展開行動有關。」
所有人聽了靜香的話都安靜下來,警察的行動令人心裏發毛,每個人都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他們到底想幹甚麼?」
勝之難掩內心的焦躁,氣鼓鼓地說道,客廳的氣氛更凝重了。
一個小時後,幾名刑警再度出現,山岸和野上也在其中。跟在他們身後的永島吸引了水穗和其他人的目光。
「永島先生!」
佳織叫了一聲,他點了點頭,然後痛苦地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大家都到齊了吧?」
山岸肥胖的身體向前挪了一步,雙手握在背後,巡視了在場的所有人。
「簡直就像名偵探,」青江用充滿嘲諷的語氣說,「好像進入了推理小說的高潮。」
山岸的雙眼露出喜色,看著青江說:
「你的形容很正確,的確進入了高潮。」
5
山岸緩緩轉動脖子,確認所有人的反應後,用右手放在嘴巴上,輕輕咳了一下,再度把手放在身後。
「好,」他終於開始說正事,「在進入主題之前,先簡單說一下目前為止的發展,這樣說起來比較簡單。」
說完,他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旁,指著樓下說:
「這個家的主人宗彥先生和他的秘書三田理惠子小姐被殺後,因為在後門外發現了疑似兇手留下的手套,以及在屋外發現了宗彥先生睡衣上的鈕釦,所以我們最初認為是外人闖入所犯的案子,展開了偵查工作,可惜我們之後盡了全力調查,仍然找不到任何第三者闖入的痕跡。兇手輕率地把手套丟在後門,卻沒有留下其他任何痕跡──這一點實在太奇妙了。」
「可能兇手並不認為丟掉手套是危險的行為,事實上,你們也無法根據手套找到兇手,不是嗎?」
勝之語帶挑釁地說,但山岸面不改色。
「只是從兇手的心理來思考,覺得很奇妙。如果要丟掉,照理說應該逃去遠一點的地方再丟,不是嗎?」
「……」
勝之沒有說話,山岸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但我們並沒有因為這樣就立刻認為是自家人犯案,只是在某種程度上確認了各位的行動。」
確認──水穗覺得他用的字眼很客氣。
「結果偶然發現了破案的突破口。」
山岸微微挺起胸,從西裝口袋裏拿出原子筆。
「這支原子筆掉在命案現場的房間內,今天早上,我又再度上門來找筆。當時,各位都去參加葬禮,只有鈴枝嫂在家,結果我們發現有人潛入命案現場。」
所有人都露出緊張的表情,山岸告訴大家,「拿破崙的肖像」盒蓋破了,以及在計算裏面的拼圖片後,發現總數多了一片。
山岸說完,向站在旁邊的兩名年輕警官使了一個眼色,兩名警官走出房間,不一會兒,抬著一塊很大的塑膠板走了進來。畫面上出現一幅拿破崙騎在馬上的畫。有人發出了驚叫聲。
「很壯觀吧,兩千片拼圖是一項大工程。好幾個年輕人拼了半天,比想像中更耗時間。」
山岸向警官示意後,兩名警官又把塑膠板搬去房間的角落。
「完成這幅拼圖後,當然就發現多了一片拼圖,就是這個。」
他拿出剛才那個塑膠袋。「來,請各位看一下。」
他交給離他最近的鈴枝。鈴枝又依次傳給其他人。塑膠袋裏裝了一片藍色拼圖片。
「上面沾到了宗彥先生的血跡,同時還有永島先生的指紋。因此,我們認為永島先生溜進了地下室,偷偷把這片拼圖放進了盒子。向當事人確認後,他也承認了。」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永島身上,他按著眼角,一動也不動。
「問題是,」刑警更大聲地說道,「為甚麼永島先生要這麼做?永島先生為甚麼會有這片拼圖?雖然永島先生一開始不願回答,但經過我們的說服後,終於說出了真相。永島先生──」
說到這裏,他張著嘴巴停了下來,巡視所有人後,才繼續說:
「他承認在發現宗彥先生他們的屍體後,在屋內撿到這片拼圖。聽好了,是在屋內,就在樓梯這裏。」
山岸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前。
「我們開始思考,為甚麼沾有宗彥先生血跡的東西會掉在屋內?如果兇手是外人,行凶後從後門逃走,絕對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於是就得出一個結論,永島先生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所以才會想到把拼圖片放回盒子。也就是說,兇手是那天晚上住在這棟房子裏的人──也就是你們幾位。」
山岸說話越來越大聲,響徹寬敞的客廳。水穗很想觀察此刻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因為她知道,聽完山岸的這番話,一定有人感到很大的衝擊。
「不要再執迷不悟,怎麼樣?兇手願不願意自首呢?」
刑警仍然雙手放在背後交握著,視線從眼前這些嫌疑犯身上移開。水穗確信他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
一陣凝重的沉默。山岸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但似乎終於按捺不住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再度面對水穗等人。
「沒辦法,那我就繼續說下去,關於這片拼圖片……」
山岸把裝了拼圖片的塑膠袋舉到臉前,「剛才我也說了,這不是散落在現場的『拿破崙的肖像』中的拼圖片,到底是哪一幅拼圖的拼圖片呢?不過,在說明這個問題之前,先請各位考慮一下為甚麼上面會沾到血跡。」
水穗聽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既然不是命案現場的拼圖片,怎麼可能沾到宗彥的血跡?
「我們注意到永島先生撿到這片拼圖片的地點,也就是想到附近是否還有其他沾到宗彥先生血跡的東西。於是做了魯米諾試驗,調查了血跡反應,結果……」
他拿起放在腳邊的垃圾桶遞到大家面前,「這個垃圾桶內出現了血跡反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籐製垃圾桶上,但沒有人說話。因為大家都不知道這件事所代表的意義。
山岸繼續說道:
「這個垃圾桶內有血跡反應,代表曾經有人把沾有血跡的東西丟在裏面。那麼,是沾到血跡的甚麼東西呢?另外,我們還發現有人把垃圾桶上的血跡擦掉,到底是誰擦的?」
「所以,這是……」勝之開了口,又看了看其他人後繼續說:「是兇手擦的吧?」
「不,不是兇手。如果要擦掉血跡,一開始就不會丟進垃圾桶內。擦掉血跡的人只想要掩飾兇手是自家人這件事。這個人一看到垃圾桶裏的東西馬上處理掉了,當時,那個人已經知道了地下室發生的慘劇。」
山岸稍微走動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微微彎下身體,盯著每一個人的臉。
「鈴枝嫂。」山岸用稍微溫和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鈴枝低下頭,垂著眼睛。
「是不是妳擦掉了垃圾桶上的血跡?只有最早起床的妳有機會做這些事。」
鈴枝沒有回答。她低著頭,抓著腿上的圍裙。
「是這樣嗎?鈴枝嫂,請妳老實回答。」
靜香在她身後說道。鈴枝垂著雙眼轉過頭,緩緩閉了一次眼睛,轉頭看向山岸的方向。
「沒錯。」
鈴枝的聲音沉重而沉痛,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是嗎?垃圾桶裏丟的是甚麼?」
「是手套。」
幾個人發出驚叫聲。沒想到那副手套原本丟在屋內。
「可不可以請妳把實情統統說出來?請正確地說出那天妳起床之後的事?」
山岸從飯廳搬來一張椅子,大屁股重重地坐在上面。
鈴枝起初猶豫了一下,隨即揉絞著圍裙,娓娓訴說起來──
鈴枝那天早晨起床後開始打掃,看到通往地下室樓梯旁的垃圾桶嚇了一跳。因為裏面丟了一副沾滿血的手套。她立刻產生了不祥的預感,戰戰兢兢地走下樓梯,發現地下室的門敞開著。她向房間內張望,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宗彥和理惠子陳屍在音響室內。鈴枝忍不住想要驚叫,但天生的冷靜讓她想到眼前的情況一定和垃圾桶內的手套有關。因為後門鎖著,她立刻知道了答案──兇手是這棟房子裏的人。
她清理了垃圾桶,把裏面的手套丟到門外,同時打開了後門的門鎖。目的當然就是為了掩護兇手。
「雖然我知道不應該這麼說,但我痛恨老爺和那個秘書,比起那兩個人,我更希望珍惜活著的人。」
鈴枝用這句話做為總結。
山岸聽完她說的話,沉思了片刻。隨即用右拳抵著太陽穴開始發問。
「妳怎麼清理垃圾桶?」
「我用面紙擦拭,然後把面紙統統丟進馬桶沖掉了。」
「垃圾桶裏還有其他東西嗎?」
「沒有,我沒有發現。」
「妳剛才說,後門原本是鎖著的?」
鈴枝點了點頭。
「所以,後門上的指紋也是妳擦掉的嗎?」
鈴枝又點了點頭。山岸低頭看著鈴枝的臉,似乎在判斷她有沒有說謊。
「除了擦拭垃圾桶、丟手套和打開後門的鎖以外,妳有沒有做其他故佈疑陣的事?」
「呃,頭髮……」
「頭髮?」
「對,那……」
鈴枝搓著手掌,慢吞吞地說:「老爺的手上抓了幾根頭髮,我拿下頭髮,用面紙包起來後,丟進馬桶沖掉了。」
「妳怎麼……?」
山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如果有那幾根頭髮,我們就可以立刻破案。」
「我知道,但是,」鈴枝停頓了一下,再度開了口,「因為我覺得不破案也沒關係。」
「我知道妳的想法──除此以外,妳還有沒有做其他事?」
「除此以外嗎?不,除此以外,我沒有……」
鈴枝說到這裏,露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的表情,又補充說:「差點忘了鈕釦的事。」
「鈕釦?原來如此,妳是說那顆鈕釦。」
「是。因為老爺睡衣的鈕釦掉在他身旁,所以我用布擦掉指紋後丟到後門外,偽裝成兇手掉落的。」
──鈕釦掉在姨丈身旁?
太奇怪了。水穗心想。在發現屍體的前一天晚上,她是在二樓的走廊上看到那顆鈕釦,所以不可能出現在宗彥的屍體旁。
──鈴枝嫂在說謊。
水穗感到自己手心冒著汗。
「是這樣嗎?好,我瞭解了,這樣就統統可以兜攏了。」
山岸猛然站了起來,再度在眾人面前踱步。踱了一圈後,拿起了剛才的垃圾桶。
「從鈴枝嫂剛才的話可以知道,裏面丟了沾滿血跡的手套。應該是兇手丟的,但是,根據我們的推測,當時除了手套以外,兇手還丟掉另一樣東西,就是永島先生撿到的那片拼圖。」
他又在大家面前舉起那片拼圖。
「兇手行凶之後,把手套丟在這裏,但當時並沒有察覺自己身上有一片拼圖,八成是黏在兇手的衣服上。兇手以為是命案現場的那幅拼圖,也就是『拿破崙的肖像』中的拼圖,所以和手套一起丟掉了。拼圖上的血跡應該就是那個時候沾到的。不知道是兇手沒有丟進垃圾桶,還是鈴枝嫂在拿出手套時掉了出來,總之,那片拼圖掉在垃圾桶旁。在屍體發現後,被永島先生撿到了。」
山岸一口氣說完,轉頭巡視眾人的反應。
這時,勝之開了口。
「但是,那並不是拿破崙拼圖上的吧?」
山岸用力點了點頭,彷彿就在等他這句話。
「沒錯,也就是說,兇手不小心沾到了其他拼圖上的拼圖片,卻以為是拿破崙的。」
「其他拼圖的話,就是姨丈房間內的拼圖,或是放在會客室內的『鵝媽媽』吧?」
「你說對了。我們在調查之後發現,沒有任何拼圖有短缺。」
原來那些刑警剛才在調查這件事。
「所以是怎麼一回事?」靜香問。
「很簡單,」刑警說道,「兇手把少了拼圖片的拼圖丟掉了,換上了全新的拼圖。誰有辦法做到這件事?針對這個問題深入追究,就可以清楚知道誰是兇手。」
山岸大聲走到一個人面前,然後伸出他的胖手指指向某個人。
「松崎先生,兇手就是你!」
※※※
松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好像沒有察覺自己被指名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說:「為甚麼?」──他小聲嘀咕道。
「為甚麼?」
山岸瞪大眼睛,好像聽到了意想不到的話。
「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首先,這棟豪宅內有三幅未完成的拼圖,一幅是『拿破崙的肖像』,還有『鵝媽媽』和『拾穗』。目前已經知道不是『拿破崙的肖像』,所以,應該是剩下兩幅拼圖中的一個,但『拾穗』放在宗彥先生的房間內,案發前沒有人去碰過。」
「所以只剩下『鵝媽媽』……而已。」
勝之語氣沉重地說道。
「沒錯。於是,為了謹慎起見,我們和原畫比較、確認,發現的確沒有錯,這是『鵝媽媽』上的拼圖片。說得更具體一點,是騎著鵝的老太婆身上的衣服部份。這麼一來,就可以清楚知道誰曾經接近那幅拼圖。請各位回想一下,案發的前一天晚上,宗彥先生在會客室內拼『鵝媽媽』這幅拼圖,當時在場的是──」
「我和……松崎先生嗎?」
勝之皺著眉頭看向松崎。
「好像是,」刑警說道,「你們兩位陪宗彥先生到很晚,拼圖片可能是在那個時候掉到褲管的反褶口內。」
「胡說八道!」松崎臉色鐵青地大叫,「只因為這樣的理由就把我當成兇手嗎?」
「當然不是因為這樣而已。」山岸故意慢條斯理地說話,似乎故意讓松崎著急,「請各位想一下,我剛才已經說了,目前『鵝媽媽』並沒有缺少拼圖片。照理說應該會少才對,實際上卻完全沒有少。為甚麼?因為兇手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重大的疏失,他以為是『拿破崙的肖像』中的拼圖片而丟掉的,其實是『鵝媽媽』的拼圖片,兇手認為,一旦得知那片拼圖片是哪一幅拼圖上的,就可以鎖定嫌犯。於是,就去偷偷購買了『鵝媽媽』的拼圖掉了包。這裏有一個問題,兇手到底甚麼時候發現自己丟掉的拼圖片是『鵝媽媽』上的?」
「那個時候!」
青江叫了起來,「發現屍體的那天,大家不是都等在會客室嗎?那時候松崎先生碰了『鵝媽媽』的拼圖。」
水穗也回想起當時的事。勝之他們在討論善後對策時,松崎在房間角落玩拼圖。
「松崎先生,你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少了一片拼圖片,也知道就是自己在案發後丟掉的那一片。你覺得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拼圖少了一片,所以故意假裝重心不穩,把拼圖都撒在地上。」
「所以,那時候……」
和花子情不自禁地說道。她似乎想起那天松崎把「鵝媽媽」弄壞的事。
「不是,那只是不小心……」
「你想說是自己不小心弄撒的嗎?」
山岸打斷了松崎的話。
「是啊……」
松崎嘀咕道,山岸張大了眼睛,然後用胖手指指著松崎的胸口說:
「那我問你,你還記得當時的事嗎?因為剛好我也在場,所以記得很清楚。你在撿摔在地上的拼圖時說:『好不容易才剛拼完……真是太可惜了。』那時候明明少了一片,為甚麼可以拼完?」
松崎咬緊牙關,汗水從他蒼白的太陽穴流了下來。他放在腿上握拳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拼圖當然不可能拼完,應該有一個空缺,但你為甚麼說拼完了?」
「……」
「反過來說,正因為你拼到了最後,才發現少了一片──我說錯了嗎?」
「……」
「被將軍了,你已經無路可逃了。」
山岸的聲音響徹室內。一陣凝重的沉默後,松崎雙手抱著頭,呻吟著說:
「那是……正當防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