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妹妹、刑警和密室
1
光平是在今年八月上旬認識了有村廣美。
那時候,他在鄰町的餐廳打工,但他在那裏不是當服務生,而是專門洗碗和擦廚房。
餐廳老闆是一個奸商,他不雇用正規的廚師,餐廳的事都由計時工包辦。有一個比光平更早進餐廳的人負責下廚,但所謂下廚,只是把現成的冷凍披薩或是速食包的咖哩放進微波爐加熱而已,然後,在菜單上吹噓是「本店特製──」
令人奇怪的是,餐廳的生意很好。
做生意要放得開──肥胖的老闆整天紅著脖子嚷嚷這句話。所以,你們也要放得開,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雇用你們來打工的──
光平用拖把在廚房擦地,覺得這裏既沒有進步,也沒有夢想。雖然名為餐廳,但其實和車站前的自動販賣機沒甚麼兩樣。只要投錢,就會送上料理,而且味道永遠都一樣。怎麼可能期待自動販賣機有進步和夢想?最多只能增加商品數量,增加一些低俗的裝飾而已。
雖然光平看那家餐廳所有的一切都不順眼,但他基於對老家雙親的愧疚,仍然在那裏打工。他謊稱在讀研究所,沒有去找正職的工作,所以家裏每月按時寄生活費給他。然而,他無法用那筆錢,看到想像著兒子正在研究所用功的母親寫來的信,更不敢動用那筆錢了。
這些錢都留下來,等明確未來的方向時,再把錢還給父母──光平在心裏打定主意。
他在這樣的生活中,迎接了那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也很悶熱,照在柏油路和公寓屋頂上的烈日威力絲毫不減,即使夜幕降臨後,仍然猶如置身火上的鍋底。
光平在家中搖著扇子,翻閱一本舊的飛機雜誌。他以前曾經夢想當飛行員,這是他至今為止第一次嚮往的職業。他深深體會到,無論到了幾歲,兒時的夢想都不會輕易消失。
光平看了好一會兒雜誌,當他的汗水滴在雜誌上時,他決定出去走一走。打開房門,感受著迎面的悶熱空氣,好像一下子被拉回了現實,令他極度沮喪。
每次散步,他都在繞大學一周後,從後門走向車站,儘可能避開有很多學生的地方。因為他已經遠離了那個世界。
那時候,光平還不知道後門通往的那條路就是舊學生街,只知道那裏有不少冷清的商店,不知道那些店開門做生意能不能賺錢。
走出後門後,沿著那條路直走,有一個平交道。光平向來都在平交道前左轉,走去車站,但這天晚上,他打算去平交道對面看看。也許是因為車站前太吵,所以他不想去那裏湊熱鬧。
平交道很狹窄,光線很昏暗,如果剛好有兩輛大車子迎面駛入平交道,恐怕無法會車。不過,光平從來沒有看過有大車子經過這條路。
路上沒甚麼人,平交道前也只站了一個女人。光平站在女人的斜後方,等待平交道的柵欄升起。
那個女人穿著長褲,挽著白色薄料夾克的袖子,一身中性打扮。披在夾克肩上的頭髮烏黑柔順,很有女人味,和她的打扮完全相反。
一陣微風吹來,光平聞到了甜蜜的香味。他用力吸了兩、三次,察覺是那個女人身上飄來的。
「好香。」
他脫口說道,但被平交道噹噹噹的警鐘聲淹沒了,女人沒有回頭看他,一直注視著前方。
從電車車頭照過來的燈光,知道電車終於要來了。
女人向前走了一步。
這時,光平內心有一種預感。
他覺得這個女人可能想衝向電車自殺。他也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這種念頭,也許是女人的氛圍釋放出這種能量。總之,這種預感令光平愕然,更令他緊張。
電車燈光來到眼前時,女人突然彎下腰,鑽過柵欄。光平也同時鑽了過去。他完全沒有思考,當他站起來時,光束向他襲來。
他聽到驚叫聲,但也可能是自己發出的驚叫。
光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房間內充斥著消毒水和芳香劑的味道。
「嗯,終於醒了。」
一個低頭看著他的男人說道。他四方臉,留著白色的鬍子,身穿白袍。光平猜想自己可能被送到了醫院。
「我怎麼了?」
他用緊張的聲音問道,醫生嘴角露出笑容。
「輕微腦震盪,只有昏過去一下子而已。」
「我覺得輕飄飄的。」
「很快就會恢復正常了,為了以防萬一,會為你檢查一下腦波。」
「那個女人呢?」
「女人?」醫生挑起眉毛,然後點了點頭,「她只有輕微擦傷而已,聽說她差點被車撞到,你及時救了她。你真勇敢。」
「車子?」
那不是車子,而是電車,而且,她是想自殺。但是,光平決定閉嘴。既然她這麼說,就當作是這麼一回事吧。
「她剛才回去了,要我向你道謝。」
「道謝……嗎?」
她真的感謝自己嗎?光平心想。然而,開始思考自己為甚麼會預料到她要闖平交道自殺。
翌日,女人來探視光平。她穿著淺藍色洋裝,楚楚動人,和前一天晚上判若兩人。光平已經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但醫生要求他最好再休息一天,所以他躺在床上發呆。
「謝謝你。」
女人恭敬地向他鞠躬道謝。她的黑髮從肩膀滑落在臉頰上。
真漂亮。光平忍不住心想。她有一張鵝蛋臉,眼尾微微上揚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白皙的皮膚讓她看起來很年輕,但從她穩重的舉止來看,應該比自己年長──
「請問你的身體……」
光平沒有吭聲,女人不知所措地問,光平才終於回過神。
「完全沒問題,只是醫生逼我躺著。」
聽到他的回答,女人鬆了一口氣。雖然她的表情仍然緊張,但光平察覺到她輕輕吐了一口氣。
「不過,」光平窺視著女人的表情,「我很驚訝。」
女人低著頭,又說了一次:「謝謝你。」這句感謝也許包含了對光平沒有把她自殺未遂一事說出來的感謝。
女人拿出名片自我介紹。名片的紙張摸起來像和紙,上面印著「酒吧 莫爾格 有村廣美」。光平看了地址,發現離他住的地方不遠。
「我叫津村光平,沒有名片。」
「你是學生嗎?」
「不,」他搖了搖頭,「今年剛從附近的那所大學畢業,目前在餐廳洗碗和擦地。」
「所以,你今天沒去上班嗎?」
女人立刻露出歉意的表情。
「請假一天無所謂啦,剛好讓他們瞭解我的存在價值。他們應該終於體會到,到底是誰殺死了大量的蟑螂。」
「啊喲。」
女人用手掩著嘴,終於眯眼笑了起來。
翌日早晨,光平就出院了。當初他兩手空空住進了醫院,出院時也兩手空空。廣美也來醫院為他辦理出院手續,付了醫藥費。
「醫生說,最好在家休息兩、三天。」
兩個人走出醫院後,廣美擔心地說。
「雖然醫生這麼說,但我不能一直請假,而且還有三餐的問題。不瞞妳說,我會在餐廳打工,就是為了可以節省三餐的錢和時間。」
光平打算第二天就去上班,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廣美。
「我覺得不太妥當。」
廣美皺著眉頭說。
「沒關係,我還年輕。而且,整天躺在家裏也很無聊。」
說著,光平轉動著脖子,關節發出喀喀的聲音。
廣美沉默片刻後抬起頭說:「如果只是三餐的問題,我可以幫你解決。」光平驚訝地看著她的臉。
「不用啦,妳不必這麼客氣。」
「但是,全都是因為我,你才會這樣。」
廣美堅持說,至少讓她幫忙這兩、三天。也許她覺得萬一光平太勞累,引起後遺症就慘了。然而,即使她有這種私心,光平還是很感激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最後,光平決定接受她的好意,讓她為自己煮兩天的飯。
第二天中午,廣美如約現身來到光平家。她買了整整一大袋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她看了光平的房間後說:「沒想到整理得很乾淨。」她完全沒想到光平花費了多少力氣整理。
她穿了一件敞領襯衫,搭配牛仔褲,化著淡妝。光平猜想應該是白天的關係,所以和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感覺大不相同,令他有點手足無措。
她動作利落地做了蔬菜湯、培根蛋和洋芋沙拉,把剛烤好的牛角麵包裝在盤子裏。
「可能不太好吃。」
雖然她這麼說,但她的廚藝很好。光平用大拇指和食指握成一個圓。
「妳要不要一起吃?」
廣美準備離開時,光平問她。「一個人吃很無聊。」
「好吧。」她遲疑了一下,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兩個人一起吃著牛角麵包,天南地北地閒聊起來。光平讀大學時的事,為甚麼沒有找正職的工作。廣美店裏的事、討厭的客人,還有做生意的訣竅……
光平從談話中得知她今年三十歲,以及住在鐵路旁的公寓。
「妳沒有男朋友嗎?」光平問她。
她的笑容停頓了一下,視線在半空中飄移,彷彿在尋找甚麼。
「原來妳有男朋友。」
「不久之前還有,」她的嘴角帶著微笑,垂下了雙眼,「現在是單身。」
「是嗎?」
「你有女朋友吧?」
「不久之前還有,」光平也這麼回答,然後調皮地笑了笑,「是一個英文系的長頭髮女生,快畢業時分手了。」
他在畢業前告訴那個長頭髮女朋友畢業後不會找正職工作時,她露出夾雜著困惑、失望和無奈的表情,然後輕輕歎了一口氣,說了聲:「是喔。」這句話道盡了一切,他們從此沒再見過面。
他們還聊了很多其他的事,卻從來沒有提起廣美自殺的事,廣美的談話中也沒有任何暗示自殺原因的話。光平告訴自己,可能她自己也忘了。
翌日,廣美再度上門,兩個人理所當然地一起吃飯,光平覺得好像建立了一個新家庭。
「不管你遇到任何麻煩,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廣美離開時,這麼對光平說。當門關上時,光平有點難過。雖然才八月初,卻覺得夏天已經快結束了。
結果,光平第二天也沒有上班。他謊稱頭痛,沒想到老闆完全沒有懷疑。
他一整天都在家裏發呆,甚麼都不想做。他發現自己被有村廣美的魅力所吸引,他想去「莫爾格」找她,又覺得這種行為太愚蠢,遲遲無法付諸行動。
──電話……對了,打電話應該沒問題。
可以當作向她報告身體情況。光平心想,打電話應該不至於造成她的困擾。
他走出家門,從附近的公用電話打電話到「莫爾格」,但電話中傳來的並不是廣美的聲音。光平自報姓名,對方似乎知道他是誰,立刻語帶歉意地說,廣美剛好出去一下。
「我聽她提起過你,真的很感謝你。你今天已經去上班了嗎?」
「不,呃……」
這時,光平突然想惡作劇一下。然後,對著電話回答:「對啊。」對方似乎鬆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廣美趕到了光平家。她用力敲門,光平一打開門,看到她臉色蒼白,雙眼佈滿血絲站在門口。
「你沒事吧?」她問話時的聲音發抖。
「嗯……對啊。」
「你要躺著啦。」
廣美走進房間,立刻幫他鋪被子。「我打電話去餐廳,老闆說你頭痛在家休息……」
「喔,我騙老闆的。」
光平對著廣美的背影說,她的手停了下來,回頭看著他:「騙他的?」
「對,因為我不想去上班,所以就裝病。」
下一刻,光平覺得左臉頰被打了一下。臉頰發麻,隨即開始發燙。看廣美的樣子,她似乎甩了自己一巴掌。
她佈滿血絲的眼中流下了眼淚,一臉後悔地咬著下唇,「對不起。」她微微張開嘴,輕聲嘀咕道。
「是我自己誤會了……對不起。」
光平當場癱坐在地上。比起挨打,她的眼淚更讓他震驚。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說:「我對『莫爾格』的人說謊,就是希望妳誤會。我猜妳知道我打電話給妳,或許會打電話去餐廳,就會知道我今天沒上班,可能會來看我……」
對不起。光平連聲道歉,然後垂頭喪氣,雙手放在腿上,更小聲地說:「我只是……想見到妳。」
時間靜靜地流逝。光平沒有勇氣抬頭,一動也不動。眼前的影子也沒有動靜,光平知道她也愣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
她的影子終於動了,當光平發現時,她的手已經放在他的肩上。在平交道時聞到的香味掠過他的鼻子。
「只要你開口,我隨時會來見你。」
光平抬起頭。廣美沒有擦拭淚水,注視著他。光平覺得她似乎下了甚麼決心。
「所以……下次不要再說謊了。」
光平有一種衝動,很想放聲大叫。他鬆開在腿上握緊的拳頭,不假思索地抱緊廣美的身體。她輕輕叫了一聲,但沒有抵抗。光平緊緊抱著她,她的手也抱住了他的背。
光平閉上眼睛,聽著她的呼吸和心跳,兩者的節奏都有點亂,彷彿洶湧的海浪,她富有彈性的身體也隨著海浪在他的臂腕中起伏。
他聯想到浮在秋天海面上的海灘球。他不知道為甚麼是秋天的大海。
光平想要說甚麼,但閉上了嘴。他希望這一刻永遠持續。
※※※
之後,光平開始在「青木」打工。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請假多日,被那家餐廳的老闆開除了,廣美介紹他到「青木」打工。
「莫爾格」的客人知道光平和廣美的關係,但並沒有多說甚麼,也許是因為他們對姊弟戀比較寬容。
他們從來沒有提過「同居」這兩個字。光平沒有提這件事,是不希望依賴廣美,至於廣美為甚麼沒有說,光平猜想應該是她為自己的將來著想。
他們開始了這種奇特的情侶關係。
三十歲的女人和二十三歲的男人的戀愛,必須作好無法完全理解對方世界的心理準備,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之前,光平沒有千方百計想要瞭解廣美的過去和現在的一部份──比方說,星期二的秘密──也是因為重視這種平衡。
因此──
當光平想要瞭解廣美的一切時,她已經不在人世這件事,只能說是充滿諷刺的命運。
這種狀態就像壞掉的天秤。
2
鮮血染紅了胸前,胸口插了一把刀。她雙眼看著天空,無法回答光平的呼喚。
但是──
廣美的身體很溫暖。
溫暖得令人難以置信──
朦朧的意識中,光平知道有人搬走了廣美的身體,他想把廣美搶回來,有人從身後按住了他。那個人的力氣很大,大聲在他的耳邊咆哮著。光平不知道他說甚麼,只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好像有木樁敲進了他的腦髓。
當光平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頭痛已經消失,但周圍的雜音很吵。
「你的眼神終於聚焦了。」
坐在光平面前的是刑警上村。兩個人之間有一張老舊的桌子,桌上的菸灰缸裏有好幾個菸蒂,似乎在顯示經過了多少時間。上村嘴裏仍然叼著菸。
光平剛才並沒有昏迷,只是身心無法合而為一。雖然圖像進入了眼睛,聲音也傳入了耳朵,他的意識卻無法加以辨識。證明他沒有昏迷的最佳證據,就是他可以回想起自己為甚麼在這裏。他沿著樓梯從六樓的命案現場走下樓,來到這裏一樓的管理員室,只是他走路時好像夢遊者般無力。
「沒問題了嗎?」
上村在菸灰缸內按熄了不知道第幾支菸,光平抬頭看著刑警凝重的臉,代替了他的疑問。
「我想要向你瞭解發現屍體時的情況,」刑警說,「和上次一樣。」
光平想了一下,終於瞭解「上次」是指發現松木屍體的時候。他這才想起這是他第二次遇見這種情況。
他默不作聲,刑警又叼了一支菸,也許他覺得需要花費一點時間。為了證明沒有這個必要,光平深呼吸後,開口問:「要從哪裏開始說?」沒想到說話的聲音很大,連他自己也有點意外。
刑警把叼在嘴上的菸放回了菸盒。「首先,你是幾點到這裏的?」
光平費力地整理混亂的記憶後回答:「七點二十分。」他走到公寓門口時,剛好看了手錶。
「來到這裏之後呢?」
「來到這裏之後……我按了電梯,但電梯一直不下樓,我就走樓梯了。」
「等一下。」
光平準備繼續往下說時,刑警伸出右手制止了他。「你來的時候,電梯在幾樓?」
問得真詳細。光平心想。
「我在公寓門口聽到電梯抵達的鈴聲,所以應該到了一樓,但我沒有趕上。」
「你有看到電梯內的情況嗎?」
「沒有,我走到電梯前時,電梯門已經關了。」
「電梯到一樓時,有沒有人走出電梯?也就是說,你有沒有遇到甚麼人?」
「走出電梯……?」
那個皮夾克男子的身影浮現在光平的腦海,但他是在和那個男人擦身而過後聽到電梯的鈴聲,所以,代表皮夾克男子並不是搭那班電梯下樓的。之後,光平就沒有遇到任何人。
「不,沒有人走出電梯。」光平回答。他無意提起皮夾克男子,況且,他並沒有說謊。
「你記不記得之後電梯停在幾樓?」
他記得很清楚。顯示電梯樓層的燈至今仍然清楚地出現在他眼前。電梯先停在三樓,之後才去了六樓。
「停在三樓嗎?大約幾秒的時間?」
「幾秒……只有短短的幾秒鐘而已。數秒……對,數秒而已。」
「然後呢?」
「電梯又上了樓,停在六樓……因為一直不下來,所以我就從樓梯走了上去。走到三樓時,聽到了驚叫聲……」
「走上去後,發現了屍體嗎?」
「對……」光平回答。他覺得「屍體」兩個字聽起來冷冰冰的,他無法將這個字眼和廣美肉體的感覺結合。
「在樓梯上有沒有遇到人?」
「不,沒有遇到任何人,只看到一個女人癱坐在六樓。」
光平說的是那個看到屍體後發出驚叫的女人。
上村噘起嘴唇兩端,做出好像鬥牛犬般的表情,似乎對光平說的某些內容不太滿意。他神經質地用原子筆敲著桌子。
敲了一會兒,他似乎終於想到了甚麼,再度開了口。
「你上樓時,應該沒有檢查各個樓層吧?有沒有看到哪一個樓層有人?」
這個問題很奇怪,光平完全不瞭解他這個問題的用意,但他只能應付眼前的問題,無暇思考刑警的意圖。
「每個樓層都沒有人。當我聽到驚叫時,猜想六樓可能發生了甚麼事,但我也看了四樓和五樓的情況。」
「真的嗎?」
光平點了幾次頭,「真的。」
上村仔細打量著他的臉,低吟了一聲後,自言自語說:「那兇手是怎麼逃走的?」
「甚麼?」光平反問。但上村搖了搖頭說:「不,沒事。」然後改變了話題。
之後,刑警又問了光平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和廣美約定幾點去她家,以及幾點離開店裏之類的問題。最後還問:「你最近和有村小姐的關係如何?有沒有吵架?」
「為甚麼這麼問?」光平問,他知道自己的臉頰抽搐著,「簡直好像在懷疑我。」
「不,並不是這樣。」
刑警揮了揮手,「我們的工作就是調查各種可能性,只是公事公辦。」
刑警肥胖的臉醜陋地扭曲著,撇起的嘴角下露出白色的牙齒。
我絕對不會協助警方辦案──這時,光平在內心下定了決心。
即使抓到了兇手,廣美也不能復生。
※※※
刑警問完話後,終於放了他。光平快步逃離了到處擠滿警察,陷入一片混亂的公寓。
他沿著公寓前那條路奔跑。往左走是車站的方向,光平走向右側。他並沒有目的,只是害怕去熱鬧的地方。
走了一會兒,他來到了平交道。狹小簡陋而昏暗的平交道。
三個月前,光平在這裏第一次遇到廣美。
光平直到最後,都沒有問她當時想要自殺的原因。
那天之後,她從來都沒想過要死嗎?還是一旦有機會,她會再度站在平交道前?總之,光平覺得自己的存在對她的人生帶來的影響幾乎等於零。
他無法為廣美預防第二次的死亡危機就是最好的證明。
光平看著公寓,幾乎所有的窗戶都亮起了燈光,然而,從今以後,廣美無法再打開任何一盞燈。
他又想起秋天的海,海灘球已經消失無蹤。
他終於覺得淚水湧上了心頭。
3
十一點多,光平回到了廣美的公寓。警察已經撤離,電梯廳也整理乾淨了,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光平沒有看電梯一眼,直接走向樓梯。他不想在封閉的電梯箱中想像廣美的痛苦。
走在昏暗的樓梯上,光平回想起刑警剛才的話。兇手從哪裏逃走的──?
來到三樓廣美的房間前,光平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打開了門。原以為屋內一片漆黑,沒想到裏面透出微弱的燈光。光平訝異地在玄關脫下鞋子,低頭看到旁邊有一雙陌生的高跟鞋。光平猜想可能是日野純子來了。
打開通往飯廳的門,光平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一個女人趴在餐桌上,但他驚訝的並不是這樣,而是女人身上酒紅色的長版開襟衫讓他想起了鮮血。
女人聽到動靜,敏捷地抬頭看著他。
光平再度感到震驚。
那個女人的臉和廣美十分神似,光平甚至以為廣美死而復生了。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比廣美更年輕。
那個女人看到有人突然闖入,驚訝得說不出話,張大眼睛看著光平。
「妳……是誰?」
光平問。女人站了起來,渾身緊張,用強烈的語氣反問:「我才要問你是誰,怎麼隨便闖進別人家裏。」
她看了他的衣服一眼,緊張地皺著眉頭說:「有血。」
這時,光平才發現自己的衣服沾到了血跡。剛才一直走在暗處,所以沒有發現。
「一定是殺人時濺出來的血。」
女人突然尖叫起來,然後繞到桌子的另一側。她似乎誤會了。
「不是,」光平說:「那是我把廣美抱起來時沾到的。」
「騙人。」女人激動地搖著頭,「兇手一定會重回現場。」
她看向廚房的流理台,似乎在物色防禦的武器。
「妳饒了我吧,我已經累壞了。」
「那是因為你殺了人,所以才會累。」
她利落地用左手拿起菜刀,不知道又想到了甚麼,左手舉著平底鍋,似乎打算分別當成矛和盾。
光平攤開雙手,「我是廣美的男朋友,我為甚麼要殺她?」
「騙人,你別胡說八道。」
女人激動地用肩膀喘著氣,每次呼吸,她右手上的菜刀就晃動著,看起來很可怕。
「我沒騙妳,我真的是她的男朋友。今天她要為我慶生。」
女人的視線瞥向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小蛋糕和蠟燭。應該是廣美準備的。
「妳終於相信了。」
光平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但是……你看起來比較年輕。」
「我的確比較年輕,到今天為止,我們相差六歲,只是她以後的年紀不會再增加了。」
「姊弟戀嗎?」
「姊弟戀,其實妳相不相信都無所謂。」
光平再度將視線移回桌上。
女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把可怕的武器放回了原來的地方,然後在光平對面坐了下來。
「妳是誰?」光平問,女人遲疑了一下回答:「我是她妹妹。」
「我叫津村光平。」
「……我叫悅子。」
「我也猜到妳是她妹妹。」
「為甚麼?」
「因為妳們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還以為廣美活過來了。」
悅子撥了撥一頭短髮的瀏海,說了聲:「謝謝。」
「我向來很喜歡別人說我像姊姊。」
「因為她很漂亮。」
光平從來沒有聽廣美提過她有妹妹,不光是妹妹的事,她甚至從未提起過任何家人。然而,從悅子剛才的話中,光平知道至少她妹妹喜歡她,不禁鬆了一口氣。
「你不難過嗎?」
廣美的妹妹突然改變聲調回道,她的眼神好像在看甚麼奇怪的動物。
「難過啊,」光平回答,「妳看不出我難過嗎?」
「看不出來,」她說,「因為你臉上沒有淚痕,看起來若無其事。」
「情況亂成一團,根本沒時間哭,但我流了一些眼淚。不過,這種事也不值得一提。」
「我也哭了,在這裏哭到剛才。不過,多虧了你,讓我分心了。」
她把右手撐在桌上,托住了臉頰,看著天花板,似乎在確認自己的心理狀態。光平發現她眼尾微微上揚的大眼睛酷似廣美。
「妳是學生嗎?」
「對啊……」她有點難以啟齒,「學費都是我自己賺的,姊姊只有幫我出了註冊費。」
「妳們的父母呢?」
光平有點納悶,廣美死了,為甚麼只有她妹妹趕來。
「都死了。」
她回答得很乾脆,好像她們從來不曾有過父母。「我姊姊沒有告訴你嗎?我媽媽在生下我不久之後就死了,爸爸也在四年前病死了。我們姊妹相依為命,幸好父母留下了遺產,姊姊也已經工作了,所以生活不至於發生問題。」
悅子又小聲地說:「不過,我以後真的無依無靠了。」
「她從來沒有向我提過這種事。」
「這種事不值得一提,你也沒必要知道,每個人都總有一天會失去父母。」
「嗯……也對啦。」
光平發現悅子好像在安慰自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妳住在哪裏?」
「宿舍。」她回答,「只是廉價宿舍,不過,今天晚上之後,我會住在這裏,雖然這個房子對我來說太奢侈了。」
那就放心了。光平心想,他不希望以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住在這裏。
他從口袋裏拿出鑰匙,放在桌上。
「這是廣美放在我這裏的,我已經不需要了。」
悅子輪流看著光平的臉和鑰匙,然後,把鑰匙推到他面前說:「你還是拿著吧。既然是姊姊給你的,我沒有理由拿回來,你拿著吧。」
這一次,輪到光平端詳著鑰匙,他立刻點了點頭,放回了口袋。
「妳有鑰匙嗎?」
「我拿了姊姊的鑰匙。」
悅子用下巴指了指放電話的桌子,光平看到了繫著紅色珊瑚裝飾的鑰匙圈,廣美白皙的手拿著紅色鑰匙圈時,總是顯得格外性感。
「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可以啊。」
「你和我姊姊在哪裏認識的?」
光平想了一下說:「平交道。」
「平交道?就是那個平交道嗎?」
「對,就是那個平交道,我和她一起走過平交道。」
「喔。」廣美的妹妹看著桌上的蛋糕,微微揚起下巴,似乎在說,即使在平交道認識也沒問題。
「你做甚麼工作?」
「打工,」光平回答,「我在撞球場管收銀台。」
她又「喔」了一聲。
「妳知道命案的情況嗎?」
光平問,悅子舔了舔嘴唇說:「知道啊。」她微微露出的淡粉色舌頭烙在了光平的眼中。
「警方說,可能是電梯殺手幹的。」
「電梯殺手?」
「聽說紐約經常發生這種事。電梯殺手專門攻擊搭乘同一部電梯的人,搶走他們的財物。」
「有甚麼東西被搶了嗎?」
「不知道,聽說皮包被拿走了。」
「皮包……」
光平發現他完全不知道這些情況,也許刑警告訴了他,只是他沒有聽進去。
「既然皮包被拿走了,為甚麼留下房間的鑰匙?通常鑰匙不是會放在皮包裏嗎?」
廣美平時都這麼做。悅子說:
「鑰匙就掉在她身旁,所以,可能不是放在皮包裏,而是放在上衣口袋裏。」
嗯。光平用鼻子發出聲音。既然眼前是這樣的狀況,只能這麼想了。
「她不是胸口被刺嗎?」
光平看著自己毛衣上沾到的血說道,他隱約記得電梯廳內滿地是血的情景,以及……對了,地上有很多花。
「一刀刺進心臟,」悅子做出刺胸的動作,「不是你發現的嗎?你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
「我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光平想像著心臟被刺的感覺,他覺得應該比自己經歷過的任何疼痛更加劇烈、更加痛苦。也許廣美痛得昏了過去,然後就死了。果真如此的話,或許還比較幸運。
「好吧。」
「你要走了嗎?」
「對,我有自己的家。」
光平緩緩站了起來,仔細打量著室內。也許今天是最後一次來這裏。
「見到你,我的心情稍微輕鬆了一點。」
「謝謝,我也是。」
光平說完,視線停留在客廳。茶几上有一本熟悉的雜誌。他走過去拿起雜誌。
「這本雜誌怎麼會在這裏?」
悅子也走了過來,看著雜誌的封面。「我來的時候就在這裏,我還覺得姊姊怎麼會看這麼深奧的雜誌。」
「是喔……」
那是《科學紀實》的創刊號。最後一次和松木喝酒時,他向書店的時田要了這本雜誌。
為甚麼這本雜誌會在廣美家裏?
還是廣美也買了這本雜誌?但正如悅子說的,光平也無法理解她會看這種科學雜誌。
「這本雜誌可以給我嗎?」
光平回頭問。悅子微微偏著頭回答:「應該沒問題吧。」
光平把雜誌捲了起來,放進了運動上衣的內側口袋,有甚麼東西從衣服下飄落。
「咦?」
悅子蹲下後撿了起來,是一片白色細長形的花瓣。
「是掉在廣美身旁的花。」光平想了起來。「那時候我以為是紅花,原來是被血染紅了。」
光平猜想是廣美為了生日派對所準備的。
「是秋水仙。」
悅子注視著花瓣說,「因為是姊姊最喜歡的花,所以我知道。」
「她為甚麼喜歡這種花?」
「不知道,但我知道這種花的花語。」
「花語是甚麼?」
悅子把花瓣放進了他的運動衣口袋,溫柔地撫摸著說:
「是……我最美好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4
我最美好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這是廣美留下的死前留言。
她被殺的當天晚上,他無法持續閉上眼睛超過十秒。廣美無法動彈的肉體感覺、被鮮血染紅的花瓣,以及花語……都迅速地在光平的腦海中盤旋。
──再也見不到廣美了……
這個事實很不真實,感覺像是電影的最後一幕,或是做了一個愚蠢的夢。雖然親眼目睹了她的死,也為她流了淚,卻無法完全接受這個事實。只要稍微鬆懈,廣美就會在他內心活過來,對他露出微笑。
然而,下一剎那,他又被拉回現實,每每令他不知所措。
那是光平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晚。
即使如此,黑夜的流逝速度依然如故。
※※※
光平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猛然睜開眼。他並不想要睡,但神經太疲憊,在黎明時分昏昏而睡。中間不時清醒,整晚都無法熟睡。
枕邊的鬧鐘指向九點多,差不多該起床了。他正準備坐起來,卻渾身抖了一下。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玄關。
「你終於醒了。」
男人的聲音渾厚響亮,口齒也很清晰,好像演員一樣。他坐在代替鞋櫃的收納箱上,身體前傾,低頭看著光平。
「你是誰?」
光平加快的心跳漸漸平靜,呼吸也放慢後,他終於開口問道。
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巡視了整個房間,又仔細端詳光平的臉後,用聽起來不像是自言自語的大聲說道:「沒想到大小姐身邊有你這種人。」
「大小姐?你是說廣美嗎?」
光平仔細打量著男人,他瘦瘦的,五官輪廓很深,眼神很銳利,讓人想起狼人。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光平之前真的沒見過他。
「你叫她廣美,可見你們關係匪淺,我真是沒臉見人在天堂的老師。」
男人從淺色西裝內倒掏出菸盒,拿了一根叼在嘴上。
「我管不了這麼多,」光平努力用嚴厲的口吻說話,「如果你不自報姓名,就請你離開,還是要我報警?」
男人撇著嘴冷笑著,從放香菸相同的口袋裏拿出黑色的警察證,亮在光平面前。
光平很不耐煩地說:「既然是刑警,幹嘛不早說?」
「我可不是普遍的刑警。」男人說,他叼在嘴上的菸在眼睛下方擺動著。
「是特別的刑警嗎?」
「沒錯。」刑警嘻皮笑臉,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哪裏特別,你不說明,我可不知道。」
「你沒必要知道,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你這是非法入侵民宅。」
「這是小事情,男人不必拘泥這種小事,你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
「不要。」
光平再度用被子蒙住了頭。他很生氣,在自己精神深受打擊的時候,為甚麼還要應付這個莫名其妙的刑警?
但被子被拉開了,他又暴露在刑警面前。
「那由我發問,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可以嗎?」
男人看著警察證所附的記事本,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他說的是發現廣美屍體時的狀況,基本上都是光平昨晚告訴上村的話。
「這些供詞沒有問題吧?」
男人說完之後問光平,「對。」光平簡短回答。
「但這就太奇怪了,」男人看著記事本說,「兇手根本無處可逃。」
他的問題和上村一樣。光平揉著臉說:「我聽不懂你們說的意思。」
刑警從口袋裏拿出銀色打火機,終於點燃了一直叼在嘴上的菸。
「廣美回公寓前,去了附近的花店。那時候七點多,她在花店買了秋水仙。花店老闆說,那是她特別訂的。對了,你知道秋水仙嗎?」
「昨天晚上知道了。」光平回答,而且還知道這種花的花語。但是比起這些問題,他更在意為甚麼這名刑警對廣美直呼其名。
「她倒在地上時,周圍都散落了秋水仙。也就是說,她回到公寓,在回自己房間的途中,在電梯內遭人殺害。時間上也吻合。」
「時間上也吻合。」光平重複道。
「接下來,是你的證詞。」
刑警用力吸了一口菸,然後吐在房間內。等一下房間裏都是菸味。光平心想。
「如果你是在她遭人殺害,兇手也逃走之後來到公寓,那麼,電梯內只有她的屍體。你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光平說。
「但你作證說,電梯在三樓停了一下,之後又停在六樓。只有屍體的電梯為甚麼會上樓,而且又停下來?如果外面有人按電梯,那麼,在電梯到三樓時,那個人就會發現屍體。順便告訴你,在六樓發現屍體的女人並不是在六樓等電梯。她在五樓等,但電梯一直沒下來,所以她上樓察看情況。由此可見,電梯停在三樓和六樓,都是從內部操作。」
這名刑警說話時,嘴巴就像NHK的主播般頻繁地一張一闔。他先提出假設,再進行分析,最後表達反駁。光平看著他的嘴出了神,但刑警似乎打算交由光平做出結論。
「你的意思是,到公寓時,廣美還沒有被人殺害,或者說……」
「答對了。」刑警露出滿意的表情,「你走到電梯前時,剛好電梯門關上後上了樓。廣美應該是那時走進了電梯,如果能夠採集到指紋,就可以確實瞭解當時的情況,可惜她戴了薄型手套。」
「所以,如果我當時早一點到,就可以和她搭同一部電梯嗎……?」
他突然想起皮夾克男的臉。因為自己在意那個男人,才會導致廣美被人殺死,而且,從刑警剛才的話研判,那個男人和命案沒有關係。
「這是命中注定,」刑警說,「這就是所謂的生死有命,事情發生後,每個人都會歎氣或是冒冷汗。有人因為少了十圓硬幣,躲過了一場車禍,也有人因為老婆是美女而得了胃癌。」
眼前的刑警可能在安慰自己,但光平覺得根本是徒勞。這個世界上,無論誰因為微不足道的理由離開人世都和他沒有關係,但廣美的死,必須有足夠的理由。
「我可以繼續嗎?」刑警觀察光平片刻後問,「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趕時間。」
「喔……」光平再度揉了揉臉,「可以繼續啊。」
刑警清了清嗓子。
「廣美比你早一步搭了電梯。這裏又要思考一個問題,廣美是不是一個人搭電梯。」
「這個問題很蠢啊,」光平說,「她被殺了,兇手當然和她在一起。」
刑警伸出食指,好像雨刷般左右搖動。
「也可能在一樓時,只有她一個人,兇手是在三樓搭的電梯。」
「……喔。」
「如果是這樣,代表兇手一進電梯就行兇,然後在三樓下了電梯,或是搭到六樓後再走出電梯。」
「對。」
光平在回答時,覺得兇手行兇後立刻走出三樓似乎有點不太可能。
「如果兇手和廣美一起在一樓進了電梯,很難判斷兇手是在一樓到三樓之間行兇,還是在三樓到六樓期間行兇。以時間來看,一樓到三樓這段時間內行兇有一點困難,但也不能因此排除這種可能性。目前唯一確定的是,無論兇手是在幾樓搭電梯,都是在三樓或是六樓走出了電梯。」
光平終於瞭解眼前的刑警和昨天上村發問的意圖。
「看來你聽懂了。」
刑警調侃道。「你說你從一樓走樓梯到了三樓,沒有遇到任何人。之後又繼續來到六樓,也沒有遇到人。我調查了現場,發現從樓梯可以清楚看到走廊的情況,不可能有人躲在其中某一個樓層等你經過後逃走。當然,那棟公寓沒有逃生梯,所以,兇手根本無路可逃。」
光平盤腿坐在被褥上,咬著下唇。他有點頭痛,應該不光是睡眠不足造成的。
「你知道這是甚麼狀況嗎?」刑警問。
「密室。」光平回答,刑警皺著眉頭,無聲地笑了笑。
「你有在看推理小說嗎?」
「看得不多。」
「你看誰的書?」
「克莉絲蒂。」
「白羅偵探嗎?雖然不錯,但《艾克洛命案》中的密室根本是騙小孩的,卻斯特頓就高明多了,讓我驚訝不已。」
「我沒看過,」光平說,「除了克莉絲蒂以外,我只看過福賽斯(Frederick Forsyth)的書。」
「弗雷德里克‧福賽斯很棒,」刑警說,「像是《豺狼末日(The Day of the Jackal)》和《奧德薩檔案(The Odessa File)》,但和密室無關。」
刑警東張西望,在旁邊的垃圾桶裏撿起一個空罐,把幾乎只剩下菸灰的菸蒂丟了進去。然後,又叼了一支菸,用銀色的打火機點了火。高級打火機發出噗咻的聲音,冒出了火苗。
「不過,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完美密室,這次也一樣。第一個可能,兇手是那棟公寓的住戶,在行兇後逃到自己家裏,就可以輕易解決問題。即使不是住戶,只要能夠躲進其中一個房間就好。聽說『莫爾格』的媽媽桑也住在那棟公寓。」
「你們懷疑媽媽桑嗎?」
「只是問問而已。」
「我離開『莫爾格』後去了公寓,當時,媽媽桑在店裏,所以,她不可能殺廣美。況且,她沒有動機啊。」
「你不必這麼緊張。」
刑警苦笑著,從齒縫中吐出淡紫色的煙。「『莫爾格』的媽媽桑也住在那棟公寓──這件事很重要。」
光平不發一語地看著刑警,思考著他這句話的意思。雖然他不太瞭解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但內心有一種莫名的不悅。
「如果兇手不是躲進公寓的某一個房間,只能懷疑現場的人。發現屍體者就是兇手的公式雖然很古典,但永遠具有震撼性。」
「我懂了,」光平咬牙切齒地說:「你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說這句話。」
「我只是在研究各種可能性,而且,這並不是我來這裏的目的,我只是想見見你──只是這樣而已。」
「想見我?」
「想見你,」刑警又說了一遍,「而且也順便讓你瞭解一下目前的情況。怎麼樣?聽到密室,有沒有想起甚麼?」
「沒有。」光平搖了搖頭。
「你慢慢就會想起來了。」刑警終於把警察證收回了內側口袋。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甚麼問題?」
「你叫甚麼名字?」
刑警閉著嘴,無聲地笑了笑,緩緩地從收納箱上站了起來。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倒是想問你一件事。」
刑警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打開了門。冷風吹了進來。光平突然想到,剛才可能就是因為有風吹進來,自己才會醒來。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嗎?」
「不想啊,」光平回答,「你一定是亮出警察證,向房東借了鑰匙。」
「我才不會做這麼蠢的事。」
刑警按了一下內側門把中央的按鈕,這是半自動鎖,只要關上門,門就會自動鎖上。
刑警脫下鞋子,用鞋後跟用力拍了外側門把兩次,門把內側的按鈕就在光平的面前彈了出來。刑警從外側轉動門把,門就開了。
「你看。」刑警露出調皮鬼的笑容,「任何魔術都有機關,不管是不在場證明還是密室,都是人想出來的。」
「真是夠了。」光平說,「我要換門鎖。」
「關鍵並不是門鎖。」
刑警說完,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5
學生街依舊如此,沉悶的倦怠、無力,和些許的期待、活力共存在這條街上。
當光平走進「青木」時,老闆張大嘴巴,好像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沙緒里也叫了一聲:「光平」後,就愣在那裏。
「對不起,我遲到了。」
光平微微低頭道歉。原本他打算用更平靜的聲音說話,但還是有點緊張。
「你怎麼不在家裏休息?我已經安排好了。」
老闆關心地說,但光平勉強擠出笑容說:「我沒事,這種時候,還是找點事做反而比較好。」
他努力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出咖啡店,直接上了樓。
來到三樓時,發現有人坐在收銀台前。店裏沒有客人,仔細一看,原來是賭客紳士井原。井原一如往常地穿著三件式西裝,很不自在地擠在狹小的座位上,看著光平留在店裏的文庫本推理小說。
「井原先生,」聽到他的叫聲,井原嚇了一跳,把書掉在地上。「津村……」他露出和剛才老闆相同的眼神看著光平。
「你今天在這裏看店嗎?」
「不……今天早上看了報紙,所以就來這裏,老闆說你應該會請假,所以我就留下來幫忙。」
「謝謝,」光平再度低頭道謝,這代表大家都很關心自己,「我沒事了,這裏交給我吧,你去玩撞球。」
他打算坐下時,井原用力把他推開了。他的力道之大,讓光平有點驚訝。
「我能理解你想做點甚麼散散心,但今天你應該有很多事要處理。」
「但她有家人。」
「有很多事應該只有你能做。」
賭客紳士一再堅持「你今天先回去吧」。雖然他的口氣很嚴肅,但眼中充滿春天陽光般的溫柔。
光平低下頭,看著井原的腳。他的鞋子擦得很亮,不愧是紳士。
「那我回去了。」他下定決心說,「雖然我不知道能做甚麼。」
紳士用力點了點頭,似乎在說:「這樣就對了。」
回到一樓,光平向老闆說明了情況,他舉起一隻手欣然答應。
光平準備走出咖啡店時,沙緒里走到他身旁,握著他的手。
「打起精神,這種店不來也沒關係。」
她的手很柔軟、很滋潤,「謝謝。」光平應了一聲,走出了店。
經過「莫爾格」時,門口當然掛著「準備中」的牌子。純子應該還沒有來,況且,今天會不會開店營業也是一個疑問。
咦?──他發現橡膠樹的盆栽放在門外。純子十分愛護這盆盆栽,每天打烊時,一定會搬進店內。
──媽媽桑已經來了嗎?
他推了推門,發現門打開了,響起了叮叮噹噹的鈴鐺聲,隨即聞到一股酒味。店內開著燈,純子坐在吧檯前。她雙手放在吧檯上,趴在上面睡著了,開門的聲音把她吵醒了。
「光平……」她發出極度沙啞的聲音。不知道她是否哭了一整晚,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的妝也花了。
「媽媽桑……妳這樣會感冒。」
光平脫下運動外套,想要披在她肩上,但她擋住了他的手。
「不用了,廣美會嫉妒。」
「媽媽桑……」
她右手仍然握著酒杯,旁邊放著起瓦士的空瓶。
光平仔細一看,發現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原本放在吧檯上的平底杯和白蘭地杯都摔在地上,好像經歷了一場大地震。
純子把手上的平底杯也丟在地上,杯子立刻摔得粉碎,其中一片碎片濺到了門那裏。
「光平……」
她抱著他的腰,然後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哭了起來。光平摟著她的背,久久無法動彈。
※※※
「莫爾格」的二樓有一間四帖半大小的房間,把醉得不醒人事的純子安頓在那裏休息,走出小酒店時,光平想起有東西忘在廣美的公寓。
不,「把東西忘在那裏」的說法並不正確,因為那不是光平的東西。那就是名為「繡球花」的小冊子。
──廣美每個星期二都去繡球花學園,那裏是否有甚麼和命案有關的事……?
這是在面對她的死亡時,這個想法就在他心中隱然成形,但因為遇到了太多的事──尤其遇見了廣美的妹妹和不明身分的刑警──導致這個想法始終沒有浮現到意識表層。
去繡球花學園看一看。光平下定了決心。
前往廣美公寓的途中,他在時田書店門口停下了腳步。書店門面只有四公尺左右,但縱深很長。最裏面有一張小桌子,露出了紅色貝雷帽。
光平拿出放在運動衣口袋裏的《科學紀實》的創刊號,打量封面片刻後,走進了書店。
書店老闆時田看到光平,忍不住皺起眉頭,好像看到了甚麼刺眼的東西。然後,抓了抓冒著鬍碴的下巴,抱著雙臂,等待光平走向他。
「這種時候,我就很慶幸自己開的是書店。」
這是書店老闆說的第一句話,「因為不必和客人打交道,只要坐在這裏就好,即使魂不守舍也沒關係。」
「一個人不會覺得沮喪嗎?」
「因為我甚麼都不想。」書店老闆說,他的喉嚨好像卡到了痰。
「你接受過這種訓練嗎?」
不,他張著嘴,靜止片刻。光平看到了他嘴裏的金牙。
「習慣就好。」他說。光平覺得這句話很有說服力。
時田身後的架子有一張放在相框裏的照片,松木曾經告訴光平,是他幾年前病死的女兒照片。她穿著水手服微笑著,似乎是高中時拍的。光平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就覺得像某個人,但始終想不起來到底像誰。
「對了,這本雜誌你應該很熟悉吧?」
光平把科學雜誌遞到時田面前,他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封面說:「雜誌喔,而且是我店裏開始賣的雜誌,我記得送給松木了。」
「這本是在廣美家裏找到的。」
時田露出納悶的表情,隨即微微張開嘴巴,點了點頭。
「對,好像是松木那傢伙送給了廣美。」
「送給她?為甚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次他搖了搖頭,「我是聽媽媽桑說的。那天晚上……對了,就是松木被殺的前一天晚上,我記得是星期二,你不是也在嗎?我帶了這本雜誌,松木說他想要。之後,我就離開了,聽說之後廣美去了店裏。」
「我也聽說了。我先走了,所以沒有遇見廣美。」
「聽說松木和廣美聊了一陣子,後來,松木拿出這本雜誌給了廣美……聽說是這麼一回事,詳情我也不太瞭解,問媽媽桑應該知道吧。」
「為甚麼松木把科學雜誌給廣美?」
「不知道,可能沒有特別的意義吧。」
「媽媽桑甚麼時候告訴你這件事?」
「呃,」時田用大拇指和食指按著兩側眼角說:「我記得是這個星期二。」
就是光平感冒請假那天。光平提起這件事,時田似乎明確回想起那天的事,他用右手握拳打在左掌說:「對了,因為你不在,所以我和紳士去了『莫爾格』。」
「那天媽媽桑也感冒,提早打烊了吧?」光平問。
「媽媽桑也感冒?是嗎?」
「你不知道嗎?」
「因為我先回家了──但是,她看起來沒有不舒服的樣子。」
時田看著半空,似乎在回憶那天的事。
光平回想了一下,發現媽媽桑去廣美的公寓時,看起來也沒有不舒服的樣子。
無論如何,總算知道了《科學紀實》怎麼會出現在廣美家裏這個問題,當然,只知道是經由怎樣的途徑到了廣美手裏,卻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謝謝,對不起,影響你做生意。」
「沒事啦。」
光平準備離去時,時田叫住了他。
「等一下,刑警來找過我。」
「眼神很銳利的那個嗎?」
「像獵犬一樣。」
「原來是他,」光平點點頭,「然後呢?」
「聽他的口氣,好像會找『莫爾格』的老主顧,那傢伙好像認為是熟人所為。」
「他問你甚麼?」
「沒甚麼重要的事,只說還會再來找我。我吐槽地說,今天來只是想看我長甚麼樣子吧。」
時田輕輕舉起右手,光平走出了書店。
6
看到悅子在廣美家裏,光平有點意外。悅子看到光平,也有點意外。
「我有東西忘了拿,可以進去嗎?」
「請進。」
悅子今天穿了一件薄質的喀什米爾毛衣,光平走過她身旁時,聞到一股香水的甜味。她和廣美用的是同一款香水。光平暗想道。
「我可以去臥室嗎?」
光平問,悅子想了一下,說了聲:「等我一下。」自己先走進了臥室。一、兩分鐘後,她在臥室中叫著:「可以進來了。」光平雖然曾經無數次走進那個房間,但今天格外小心。
廣美的床整理得很乾淨,地毯上也沒有一粒灰塵。光平瞭解到悅子的個性,稍稍鬆了一口氣。
「你忘了甚麼東西?」
他在梳妝檯前尋找時,悅子在背後問。「嗯,小東西啦。」他回答著,從抽屜的雙層底下抽出了名為「繡球花」的小冊子。
悅子看到雙層的機關和裏面放的東西感到驚訝不已。
「這是甚麼啊?」她問。
「我也不太清楚。」光平回答。
走出臥室,光平像昨天一樣坐在桌旁,說出了廣美每星期二都去附近名為繡球花學園的身障兒童學校的事。
「啊,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
悅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今天早上有人打電話來,聲音聽起來像大叔,我記得那個人也說是『繡球花學園』的人。」
然後,她看了電話旁的便條紙說:「對,對,他叫堀江。」
「他說甚麼?」
「沒說甚麼,只說他看到了報紙,叫我節哀順變。我還納悶姊姊怎麼和這種奇怪地方的人有交情。」
太奇怪了。光平心想。
「為甚麼姊姊會去那種地方?」
「不知道。我曾經問過她,但她沒告訴我。」
光平心想,也許她昨天打算告訴自己。他在星期二發現了「繡球花」的小冊子,或許讓她下了決心,所以,她打算兩個人慶祝生日。
──然後,她打算提出分手……
我最美好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光平想起被她的鮮血染紅的秋水仙的花語。
「你有甚麼打算?」悅子問。
「嗯,」光平翻著小冊子回答:「我想去這個學校看看。」
「你覺得和殺姊姊的兇手有關嗎?」
「不,」他搖了搖頭,「我並沒有明確的想法。」
在有關廣美的事上,沒有任何一點是明確的。
「電梯殺手照理說是隨機殺人。」
「對啊。」
光平無法接受廣美成為這種變態殺人兇手的刀下亡魂,他希望她是因為某個有價值的原因才會遭到殺害。
「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她有妳這個妹妹,所以,我只是想去瞭解屬於她的一部份生活。」
「原來是這樣。」
悅子站了起來,在廚房為他泡咖啡,咖啡從濾紙中飄出香味。
「我也要一起去。」
悅子端咖啡過來時說,「我之前就對姊姊的秘密很有興趣,我去沒問題吧」?
「是沒有問題……妳說之前就有興趣是甚麼意思?」
「因為她有很多秘密,」悅子說,「為甚麼看起來總是那麼年輕,我也不瞭解她為甚麼突然放棄成為鋼琴家的夢想。」
「姑且不談她的美貌問題,彈鋼琴的事,我之前曾經問過她,她說因為手太小,所以只好放棄了。」
光平回想起廣美在他面前攤開手掌時的情景。
「一點都不小。」悅子有點生氣地說,好像光平說了甚麼失禮的話,「也許在你眼中覺得有點小,但對女人的手來說,絕對不算小,是因為有其他的原因。」
「妳也不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只是姊姊在放棄鋼琴前,曾經發生了一件事。」
「甚麼事?」
「有一個鋼琴比賽,而且是很有名的比賽,姊姊也參加了,但姊姊最後還是無法演奏。」
「發生了甚麼意外嗎?」
「不是,姊姊已經上台走到鋼琴前準備演奏了,而且坐在椅子上,也放好了樂譜,但她沒有演奏。」
「為甚麼?」
「不知道,」悅子搖搖頭,「我和爸爸,還有觀眾都靜靜地等待,姊姊就是不彈。最後,觀眾開始竊竊私語,她就逃走了。」
「是喔。」
光平從來沒有去觀賞過類似的比賽,很難想像是怎樣的狀況,只能想像音樂會時,歌手消失的狀態。他曾經去聽過音樂會。
「她可能陷入了恐慌。」光平說。
「當然啊,」悅子說話時很用力,「當時引發了很大的風波,相關單位還說要追究責任甚麼的。那次之後,姊姊就沒有彈過鋼琴。」
「為甚麼會這樣?」
「不知道,所以我才說是秘密。」
「是嗎……」
光平把桌子當成是鋼琴,做出彈琴的動作。她當時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那次之後,她就變了,雖然我說不出她哪裏變了,只覺得她變了。」
悅子出聲地喝著黑咖啡。
光平走去客廳,來到擦得一塵不染的鋼琴旁,緩緩打開很有份量的琴蓋。和上次一樣,立刻聞到木頭的味道。
──塵封的鋼琴、繡球花學園、平交道……
光平覺得這也許是一幅拼圖,這些事彼此之間可能有某種關聯,只要填補空白的部份,就可以掌握整體的狀況。
他伸出食指敲打鍵盤,房間內響起悠揚的聲音。
很有戲劇性的聲音。
「刑警有沒有來找妳?」
光平回到桌子旁,喝著悅子為他泡的咖啡時問。
「有啊,」她一臉無趣地說,「來問我姊姊有沒有日記或相簿,我說沒有,他們就沉著臉走了。」
「妳有沒有問刑警叫甚麼名字?」
她微微偏著頭:「好像是叫上村……甚麼的。」
「原來是上村……」
「刑警怎麼了嗎?」
「他也來找我了,但是,還有一個刑警比上村更惡劣,不說自己叫甚麼名字,眼神也很兇,還擅自闖進我家裏。」
「擅自闖進你家嗎?」悅子有點驚訝。
「他擅自開了門鎖進門,」光平又重複了一遍,「而且……對了,他提到廣美時,很親熱地叫她『廣美』。」
「廣美……」
悅子重複著,似乎在感受其中的意義,然後張大了嘴。光平以為她要打呵欠,但並不是。和廣美很像的大眼睛也瞪得更大了。
「一定是香月先生。」她說。
「香月先生?」
「他是我爸爸的學生,姊姊沒有告訴你,我爸爸以前是高中老師嗎?我爸爸以前很照顧他,我好像聽說他當了警察。」
「這就對了。」
眼前太多疑問讓人心煩了,至少有一個疑問找到了答案,光平的心情也稍微放鬆了。「可能想要回報吧,難怪他這麼賣力。」
「但是,」悅子看著半空,似乎在回想甚麼,最後把目光固定在光平面前,「你們是情敵。」
「情敵?」
「對,」她嘟著嘴,「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他曾經上門求婚,當然是希望姊姊嫁給他。」
「是喔……」
光平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表達甚麼感想。
「姊姊也很喜歡香月先生。」
「……」
「但是,姊姊拒絕了他,我和爸爸都很驚訝。」
「為甚麼拒絕了?」
「不知道,即使問姊姊,她也不回答,之後,我曾經看到姊姊在哭。」
光平想像著廣美當時的樣子,他覺得這樣或許有助於瞭解廣美的想法,但他失敗了,只覺得胃隱隱作痛。
「他對我很不友善,現在終於知道是甚麼原因了。」
「是嗎?」悅子露出不解的眼神,「香月先生不是那種人,可能只是不太擅長表達善意而已。」
「他擅自闖進我家。」
「也許他覺得這是小事。」
光平驚訝地看著悅子的臉,然後輕輕歎了一口氣,「妳是好人。」
「謝謝,被人這麼說也不錯。」她皺起鼻子笑了起來。
「他提到了密室的事,」光平說,「只是有點複雜。」
「我想聽。」
於是,光平用簡單的方式向悅子說明了那名刑警對他說的內容,她雙手托著下巴,露出小貓在聽搖籃曲的表情聽著。聽完之後立刻說:「太厲害了,真的是密室耶。」
「妳有沒有看推理小說?」
「沒有。」她回答得很乾脆。
「完全沒看過嗎?」
「以前曾經看過幾本,但我覺得很無趣。」
「為甚麼會無趣?」
「你不覺得都大同小異嗎?」
「那倒是。」
光平點點頭。
7
看著地圖,發現出了車站後,搭公車去繡球花學園最快。光平和悅子一起搭上了有點髒的綠色公車。
公車上沒甚麼人,光平沿途看著那本《科學紀實》。
「內容好像很艱澀。」
悅子在一旁探頭看著,她柔軟的身體靠在光平的右手臂上,光平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裏。
「超導……是甚麼?」
她看著介紹超導物質開發的那一頁發問。
「超導就是電阻是零的狀態,以前只有在攝氏負兩百五十度以下時,才會發生超導現象,但隨著各種物質的開發,在相當高的溫度下也能夠發生這種現象。這是本世紀最後的重大發現,當初發現的博士一定會得到諾貝爾獎。」
「很厲害嗎?」
「如果不厲害,就不會報導這件事啊。」
之後那一頁上寫著〈電腦最新資訊特輯〉的標題,同時商品目錄和技術介紹。
光平繼續翻頁,出現了「駭客」兩個大字。
「駭客又是甚麼?」悅子問。
「就是電腦游擊隊,」光平解釋給她聽,「藉由電話線路入侵別人的電腦網路,這樣解釋妳聽得懂嗎?」
「聽不懂。」悅子搖搖頭。
「總之就是做壞事,就像擅自闖進別人家裏。」
哼嗯。她用鼻子哼了一聲。
翻開下一頁,出現了「AI」的英文字。
「這是人工智慧,」悅子還沒有發問,光平就主動告訴他,「這裏介紹了使用人工智慧的例子,像是自動翻譯系統、智慧型機器人和自動翻譯電話……」
「自動翻譯?機器會翻譯嗎?」
「好像是,不過,這上面寫著,還有待進一步的開發。專家系統(Expert System)是人工智慧最典型的例子,讓電腦記憶專家所掌握的知識,讓外行人也能夠像專家一樣工作。」
「有甚麼用嗎?」
「我也不太清楚,但應該有用吧。這裏介紹了好幾個實施的案例,M公司的IC設計專家系統、S公司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以及D公司的公司經營系統……原來連公司經營都可以交由專家系統處理。」
在駭客和AI的報導後,還介紹了電腦通訊、合成器等相關的資訊,都是機械系的光平看不太懂的內容。
──松木是不是對這些內容有興趣?
其他沒有甚麼醒目的報導,而且,松木之前在電腦公司,他十之八九是對這些報導產生了興趣。
問題是他為甚麼把這本雜誌拿給廣美。
「廣美以前有沒有在電腦公司上過班?」
光平抱著一線希望問悅子,但她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表情,好像光平對她說了甚麼卑鄙無恥的話。
「怎麼可能?她連計算機都不太會用。」
「……那倒是。」
悅子說得有道理。光平暗想。不光是計算機,廣美甚至不太會用照相機、錄影機和CD播放機。
光平陷入廣美的回憶片刻,公車就到站了。
從大馬路走進小路,立刻看到了繡球花學園,周圍是一片比中等稍微高級一點的住宅,但不知道為甚麼,小路上沒有人,每棟房子內都沒有動靜。
學園的房子是淺粉紅色,房子前有一個小操場,大人打棒球時,只要投手投一個高飛球,就可以飛到柵欄外。學園內也沒有任何聲音。
「可能是因為星期六,學生都回家了。」
悅子說,光平覺得言之有理,點了點頭。
校門鎖著,光平從柵欄的縫隙往內張望,發現操場上畫著幾何圖案,可能是復健之類的時候用的。
「有甚麼事嗎?」
一個聲音從光平的視野外傳來。轉頭看向那個方向,發現一個體格結實的老人向他們走來。他一身務農的打扮,一頭稀疏的白髮,臉上刻著很深的皺紋,一看就是老人。
「請問你是這個學校的人嗎?」光平問。
「是啊,」老人輪流看著他和悅子的臉,「你們呢?」
「我叫有村悅子,」悅子自我介紹,「有村廣美是我姊姊。」
老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他收起了訝異,露出溫厚的笑容,但隨即難過地垂下眉尾。
「是嗎?原來妳是有村小姐的……請節哀順變,我叫堀江,是這裏的園長……」
※※※
光平和悅子被帶到會客室,再度見到了堀江。堀江換上西裝後,看起來的確像是園長。剛才有一個年約三十歲的女人為他們送了茶,她也是這裏的職員。
「這裏有寄宿設備,所以隨時都有幾名職員在學校。」
老人喝著茶,向他們解釋說。
「也有學生每天搭車來學校嗎?」光平問。
「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是搭車來學校,」老人說,「學校有專車接送,就和幼稚園的校車一樣。」
「這裏的職員是怎樣的人?」
「有護理和訓練相關證照的人,而且必須喜歡孩子。」
堀江園長露出微笑,似乎在顯示自己也很喜歡孩子。
「但是廣美……有村小姐並沒有證照吧?她為甚麼來這裏?」
「她來當義工,」他回答,「除了有村小姐以外,還有很多義工。有社會福利相關科系的大學也每年都派很多人手來,當義工不需要證照和理論,只要有愛心和關心,誰都可以做到。」
光平發現他的語氣雖然很平靜,但每一句話都充滿自信,心意堅定。
「我姊姊從甚麼時候開始來這裏當義工?」悅子問。
老人似乎不擅長回憶往事,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後說:「差不多快一年了,去年的聖誕節,她帶了很多禮物來,之後就開始在這裏當義工。」
之後,她每週二都休假,沒有去「莫爾格」。
「你沒有問她理由嗎?」光平問。
「沒有。」老人明確地回答,「語言無法表達,當義工不需要理由。」
他的心意真堅定。光平在內心重複了這句話。
「我姊姊在這裏做甚麼事?」
「做很多事,有時候會做點心,有時候會彈鋼琴。」
「彈鋼琴?」
光平和悅子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然後互看了一眼。
「彈鋼琴嗎?」光平又問了一次。
「對,」老人點了點頭,「她彈得很好,簡直和鋼琴家沒甚麼兩樣,我猜她以前曾經想走這條路。」
彈鋼琴──
光平從來沒有聽過廣美彈鋼琴,她卻在這裏彈鋼琴。
「對,的確是這樣。」
光平拿出他帶來的「繡球花」小冊子遞到堀江面前,「她有這個,請問這是甚麼?」
「喔,這個喔。」
老人拿起小冊子,開心地眯起眼睛翻了起來,「這是畢業典禮時發的冊子,為了那些即將離開這裏的孩子做的,每個人都有一本,記錄他們親手完成的工作。」
「我看到這本小冊子,知道有村小姐來這裏,請問妳知道她為甚麼要隱瞞來這裏的事嗎?」
堀江抱著雙臂,偏著頭納悶。
「我猜不透她為甚麼要隱瞞,雖然拿來炫耀不太好,但也不需要隱瞞。」
說完,他擔心地看著光平他們,「有村小姐遇害和我們學園有甚麼關係嗎?」
「不,現在還不清楚,」光平說,「只是因為她刻意隱瞞,反而有點在意。」
「那就好……我們也對這次命案感到很震驚,也很難過。我們會全力協助逮捕兇手。」
老人開始頻頻眨眼。
光平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正準備起身,剛才為他們送茶的女職員走了進來,在園長耳邊說了幾句話。園長點了點頭,一臉正色地看著光平他們。
「因為有村小姐的妹妹來這裏,我們剛才聯絡了一位朋友,因為基於各種判斷,我們認為你們應該見一下。」
園長的話音剛落,就傳來敲門聲,老人說:「請進。」
門打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瘦長的臉,五官很有日本味,臉上化著淡妝,燙過的頭髮隨意綁在腦後。光平覺得這個樸質的女人感覺很細膩。
她一看到悅子,似乎立刻察覺到是廣美的妹妹,一臉嚴肅的表情深深鞠了一躬。
「這位是佐伯小姐。」
等她坐下後堀江園長為他們介紹,「目前在友愛生命上班,負責外勤工作。」
那是一家很有名的保險公司,聽到堀江的介紹,她再度鞠了一躬,「我叫佐伯良江,這件事太令人難過了。」
光平不禁思考保險公司的外勤人員和身障兒童的學校有甚麼關係,堀江接下來的話剛好回答了他的疑問,「佐伯小姐的女兒以前曾經在我們這裏,她有時候也會來幫忙,因為這樣的關係,本學園職員的保險幾乎都是佐伯小姐幫忙張羅的,我的養老保險、壽險等等,也都是請她幫忙處理的。」
「不,是我受到各位的照顧。」
良江輕輕搖著手說:「剛開始做保險時,因為手上沒有客戶而傷腦筋時,這裏的各位幫了我很多忙。」
「我姊姊也加入了保險嗎?」悅子問。
良江點了點頭,「今年年初,當我的業績不佳時,她向我買了保險。我和有村小姐除了工作以外,也有良好的私交,她真的是善良──關於保險的問題,我日後會和妳詳談,今天只是想來向妳表達哀悼。」
「真的是紅顏薄命啊。」
園長再度頻頻眨眼。
※※※
那天晚上,光平回家後,開始整理至今為止發生的所有事。因為有太多離奇的事毫無秩序地發生,他已經有點混亂了。
打開單門小冰箱,發現裏面有兩罐百威啤酒和三根義式香腸。他拿了出來,躺在已經好幾天沒摺的被子上。每次動腦筋思考時,他都保持最輕鬆的姿勢。
首先,松木遭人殺害。
不,光平搖了搖頭。松木並不一定是第一個被害人,也許程式從更早之前就開始啟動了。
但如果這麼想,就會沒有止境,最後,他還是決定把松木之死當成起點。那只是暫時的起點,隨時可以改變。
首先,松木被人殺害。
他之前在中央電子株式會社上班,但一年前辭職後來到這裏。
他遇害的前一天,書店老闆時田給了他《科學紀實》的創刊號,他又把雜誌交給了廣美。原因不明。
這本《科學紀實》中有很多電腦相關的報導。
翌週的星期五,廣美被人殺害。
她的周圍散落了很多秋水仙,秋水仙的花語是「我最美好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科學紀實》這本雜誌放在她的房間內。
第二天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身分不明的刑警突然上門,說命案現場是密室狀態。
目前已經知道,廣美每週二都前往附近一所名叫繡球花學園的身障學校。
……就這樣而已。
這就是目前所掌握的所有情況。他想要用這些材料拼湊出指向某個方向的箭頭,但即使左彎右拐,也找不到出路,更看不清楚方向,只有腦袋越來越混亂而已。
「真搞不懂。」
他忍不住脫口說道。完全搞不懂──只有這個事實確實存在。
8
翌日是星期天,「青木」沒有營業。光平一整晚仍然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結果腦袋昏昏沉沉,眼睛表面很乾,連眨眼都覺得不舒服。
中午過後,他才終於鑽出被子。因為房東太太來敲門,通知他有人打電話找他。房東太太這種時候的聲音很冷淡。
電話是悅子打來的,說要討論葬禮的事,請他去一趟。
「我不懂婚喪喜慶這種事,」他對著電話說:「所以沒辦法提供意見,妳還是拜託『莫爾格』的媽媽桑。」
「她當然也會來,但你也一起來,你不是姊姊的男朋友嗎?」
「是啊。」
「那就拜託啦。」
光平還想說甚麼時,電話已經掛斷了。
※※※
他來到廣美的公寓時,純子已經和葬儀社討論完畢,開放式廚房的餐桌上有很多廣告單,身穿褐色西裝的葬儀社員工留下估價單後離開了。
「要花不少錢。」
純子重新坐在椅子上,確認了資料後說。應該是指葬禮要花不少錢,光平坐在她對面伸長脖子,低頭看著估價金額的欄目。這些錢可以吃好幾個月──上面的數字令他產生了這樣的感想。
「不好意思,全都麻煩妳幫忙張羅。」
悅子端了三杯紅茶走過來時說。
「沒關係啦,我只能幫上這點忙。」
純子喝著紅茶,眼中泛著淚光看向光平,「昨天謝謝你……讓你看到我的糗樣。」
「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好一點……吧,多虧了你。」
「別放在心上──妳們之前就認識嗎?」
光平問道,悅子點了點頭,向他解釋了她們的關係。據說純子以前經常去廣美家找她,所以,悅子也跟她很熟。
「對了,我現在還不太清楚媽媽桑和廣美之間的關係,當然,也是因為我之前從來沒有問過這件事。」
「我們是高中同學。」純子回答,「之後,廣美去讀音樂大學,我開始工作,但一直是朋友。」
然後,她又小聲補充了一句:「因為我們很合得來。」
「在開『莫爾格』之前,妳們都在做甚麼?」
光平只知道她們共同出資開了那家店,其他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二十三歲前,我都在一家紡織公司工作,之後,在朋友的介紹下,去了一家小酒店上班。廣美大學畢業後,就一直是粉領族。」
「是一家傢具公司,」悅子在一旁補充,「是我爸爸的朋友開的公司。」
光平點了點頭,他想起廣美對傢具很挑剔。
「是誰找到現在這家店的?」
「也不能說是誰找到的,當時我們決定兩個人一起開店,找了很久之後,決定開在這裏。」
「但我姊姊對那家店很執著,」悅子說:「聽說她很喜歡那個地點。」
「地點?為甚麼?」
如果是車站前那條路也就罷了,但那裏是已經沒落的學生街,根本不是吸引生意人的地方。
「她說,做學生的生意很輕鬆,我也有同感,而且,那裏的環境很理想。」
純子的解釋合情合理,但光平對廣美很執著這件事無法釋懷。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對她過去的一切都很在意。
「廣美不是打算在音樂大學畢業後成為鋼琴家嗎?媽媽桑,妳知道她為甚麼放棄了嗎?」
純子張了張嘴,然後沉默良久。她把右肘架在桌子上,用指尖摸著耳環。
「事到如今,」她用平靜的口吻說:「這將成為永遠的謎。」
「我把鋼琴比賽的事告訴了光平。」
聽到悅子這麼說,純子吐了一口氣,表情痛苦地收起下巴。「我也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況。」
「對了,那一次是妳開車載姊姊去比賽會場。姊姊因為禮服的尺寸不合,差一點遲到,幸虧妳載她去。」
「有這回事喔。」
雖然好不容易趕到了會場,但廣美最後沒有演奏。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關於當時的事,」純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廣美該不會一開始就不想參加比賽?禮服尺寸那件事也可能是她故意的……」
「她為甚麼要那麼做?」光平問。
純子搖搖頭,「不知道,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
「在葬儀社的人來之前,我把身障兒童學校的事告訴了純子姊,包括這件事在內,姊姊真的有很多謎。」
悅子說完,喝完了紅茶。
「媽媽桑,妳知道廣美為甚麼去那所身障兒童學校嗎?」
光平問,純子聳了聳肩,「我完全沒聽過這所學校。」
「對了,昨天晚上堀江園長打電話給我,說姊姊好像隱瞞了去繡球花學園的事,問我他是不是不方便參加葬禮。我雖然覺得無所謂,但還是回答,這樣可能比較好……」
光平也很在意那個園長,雖然他一臉不知情,但不知道是真是假。
「好,閒聊就到此為止。」
悅子利落地清理了桌子上的東西,拿來原子筆和便條紙。「既然要辦葬禮,就有很多事要聯絡。光平,你的工作就是列出一個清單。」
「因為我是她男朋友嗎?」光平問。
「對,因為你是姊姊的男朋友。」
光平一臉受不了地拿起原子筆。
「純子姊,妳也有男朋友吧?」
悅子問,用手托著臉,看著光平寫字的純子露出意外的表情。
「沒有啊,怎麼了?」
「嗯……我們很久沒見了,這次看到妳,覺得妳變化很大,我還以為妳交了男朋友。」
「沒有啦,沒有人會喜歡我,光平,對吧?」
聽到純子叫自己的名字,光平抬起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最後選擇不回答,只是笑了笑。
純子手上的藍寶石戒指映入了他的眼簾。
9
第二天星期一,光平終於回「青木」上班了。這是廣美遇害後,他第一次上班。
上午,他在咖啡店內幫忙時,開糕餅店的島本走了進來。島本是學生街的商店自治會會長,他的糕餅店在平交道旁,最近業績下滑的情況很嚴重。
島本說找老闆有事,沙緒里去二樓把老闆叫了下來。
「關於聖誕樹的事,基本上已經準備就緒了。」
島本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口沫橫飛地向老闆說明著,桌子上攤著圖紙。
「目前只差一點點資金,所以我正在拜訪幾家生意比較好的店。」
「我在第一次募款時,就出得比別人多。」老闆一臉不悅地說,「況且,我們店的生意也不好,早知道我就不參加這種計劃了。」
「青木先生,我知道,但只要你再出一點,其他店也就不得不跟進。你可不可以再支援一點?」
島本露出諂媚的表情窺視著老闆的表情,老闆仍然愁眉不展。
「聽說要弄聖誕樹。」沙緒里向光平咬耳朵,「是供人參觀的大聖誕樹。」
「在哪裏?」他問。
她用下巴指了指南方,「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南走,差不多在中間的位置,不是種了一棵很大的松樹嗎?聽說要把它弄成聖誕樹。」
光平驚訝地瞪大眼睛。他知道那棵樹。
「我記得是那所大學的不知道第幾任校長種的紀念樹,不是嗎?」
「好像是,他們已經向大學申請了,要把那棵樹修剪成聖誕樹的樣子,再裝飾一些聖誕老人的玩偶、星星或是花之類的。」
「想要靠這個吸引客人嗎?」
「好像是,只是不知道能夠吸引多少客人。」
「真是夠了。」
光平看著島本他們的方向,猜想到時候一定會有一棵很難看的聖誕樹。即使是為了吸引客人,他們的品味也太差了。
最後,老闆被迫答應出資援助。糕餅店老闆連連向他鞠躬道謝。
島本剛離開,時田就衝了進來。他拿著紅色貝雷帽,進門後,停在那裏喘了半天的氣。
「老闆,發生甚麼事了?」
沙緒里倒了一杯水給他時問道。時田喝了一口,有點嗆到了。
「你們還在這裏悠閒,武宮被抓了。」
「武宮?」
光平忍不住大聲問道,沙緒里也呆然地站在那裏。
「我剛才聽到來我們店裏的大學生在討論這件事,聽說他突然被警方找去,然後就遭到逮捕了。」
「是甚麼罪名?」
「當然是殺害松木,除此以外,還有甚麼?」
「甚麼時候的事?」
「聽那個學生的口氣,應該就是剛才,沒想到他果然是兇手。」
「這個男人真無聊。」
沙緒里撒著嘴,用高跟鞋的後跟撞著地板,「只不過挨了一拳就動手殺人,只能說他瘋了。」
「但他之前不是有不在場證明嗎?」
不同於沙緒里他們的激動,光平的聲音很平靜。他總覺得武宮是兇手這件事似乎有蹊蹺。
「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因為我馬上就趕來了。」
「不知道去哪裏可以問到詳細的情況。」
「不知道……去警署的話應該最直接吧,只是他們不可能告訴我們老百姓。」
「對喔……」
光平說著,咬著下唇,老闆不知道甚麼時候走到他身旁,用力把手放在他肩上。「既然警方出手,一定有根據,明天的早報應該會報導吧,慌也沒有用,慢慢等吧。」
「這倒是,」時田也說,「那今天晚上就去『莫爾格』喝一杯,好好聊一聊。」
「嗯……好啊。」
光平在時田面前露出也很期待喝一杯的表情,內心卻很焦急。武宮殺了松木──雖然他有點懷疑,但這種可能性並非完全不存在,但問題是廣美,難道也是武宮殺了她?
不可能。光平心想。他沒有動機,兩個人之間也沒有交集。
光平坐在撞球場的收銀台前,心情無法平靜。他不時不經意地向學生打聽,但沒有人瞭解詳細的情況。光平猜想可能是知情的人被下了封口令,所以,即使他去了大學,恐怕也很難打聽到消息。
光平的焦急終於在傍晚消失了。井原和太田同時現身,太田不愧是副教授,掌握了詳細的情況。
「我也是剛才聽說,想和你一起聽他說詳細的情況,所以把他帶來這裏了。」
井原在說話時,很在意其他的客人。他這麼快趕來這裏,是希望趕快讓大家知道第一手情況。
「他、他並沒有被逮捕。」副教授乾瘦的身體坐在椅子上後,先聲明了這一句。「只是對武宮來說,目前的情況對他很不利,嗯,極其不利。」
「怎麼個不利法?」
井原努力克制著焦躁的情緒問道。
「有目擊證人。」
「目擊證人?」
光平問道。副教授的頭用力向前點了一下。
「松木遇害的那天早上,有人看到武宮出現在他公寓附近。不,說有人看到武宮的說法並不正確,而是有人看到一個身穿大學研究室工作服的男人,所以,武宮就遭到了警方的懷疑,他曾經為這家店的女、女服務生……」
「沙緒里。」光平提醒他。
副教授用力點頭,「為了她的事,和松木發生過爭執,也挨了打。如果他因為情緒失控殺人,也算是合理的動機。」
太田說到這裏,用左手的手背擦了擦嘴唇下方的口水。
「但是,之前不是說他有不在場證明嗎?」
光平記得有人說過,武宮那天一整天都在研究室。是刑警上村說的。
「問題就在這裏,」副教授皺了皺眉頭,「那天上午,武宮和另一個學生一起做實驗,但他中途一度離開實驗室,還要求和他一起做實驗的學生隱瞞這件事。」
「他要求那個學生做偽證,但對方居然會答應。」
井原說話口齒清晰,和太田形成明顯的對比。
「因為是不同系的學生,所以我不瞭解詳細的情況,聽說那個學生很相信武宮,武宮說不想因為去了一趟廁所就被警方懷疑,要求那個學生說他們一直在一起。」
「現在事跡敗露了?」光平問。
「警方追問了那個學生,那個學生當然就說了實話。」
「那個叫武宮的研究生說甚麼?」
「他承認要求那個學生做偽證,但否認行兇殺人。」
「原來如此。」
井原露出意志堅強的眼神看著光平,「雖然還搞不清楚狀況,但要求別人做不在場證明的偽證很有問題。」
「武宮果然殺了松木嗎?」
「只能說,有很大的可能。」
「是啊……」
光平聽了之後,也無法產生共鳴。
井原再度轉頭看著副教授。
「你說有人在公寓附近看到像武宮的人,那時候大約幾點?」
臉比井原小很多的副教授皺著眉頭,微微偏著頭回答:「好像說是……十點。」
「那和松木隔壁的學生聽到動靜的時間一致。」
「所以,」井原抱著雙臂,自言自語地說:「至少他曾經去過松木家。」
井原和光平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太田帶著鼻音說:「總之,他完蛋了。即使不追究他和女服務生的事,一旦被捲入殺人命案,恐怕很難挽回名譽。因為那不是他個人的名譽問題,而是攸關大學的聲譽。」
※※※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在「莫爾格」集合。大家都是聽到武宮被捕的消息趕來這裏,除了井原和時田這幾個賭客以外,就連「青木」的老闆和沙緒里也難得現身了。
純子努力走出因廣美的猝死帶來的打擊,今天開始開店做生意。昨天在討論完葬禮的事後,他們一起整理了廣美的東西,純子的動作很利落,但可能仍然會不時想起唯一的好友,失焦的雙眼不時看向半空。
悅子沒有來。純子打電話給她,說要介紹大家給她認識,但她婉言謝絕了。悅子中途要求光平聽電話。
「佐伯小姐今天來過家裏。」
她一開口就這麼說。
「佐伯?喔……」
光平想起就是在繡球花學園見過的那個保險公司外勤人員。
「聽她說,姊姊向她買了保險,受益人是我,這當然沒甚麼問題,但我在意的是,姊姊之前從來沒有買過保險。她以前經常說,她討厭買保險,沒想到今年突然買了保險,我覺得有點奇怪。」
「她是不是為妳擔心?」
「也許是吧……你知不知道為甚麼?」
光平想了一下後說:「不知道,雖然我不是在說氣話,但她甚麼事都不告訴我。」
「是喔。」
悅子沉默片刻,好像在思考甚麼,隨後說:「好吧,總之,你留意一下。」
「妳找我就為了這件事?」
「對啊──啊,還有。」
「甚麼事?」
「那個叫武宮的人和姊姊沒有關係。」
「……妳為甚麼這麼確定?」光平問。
「直覺,」她說:「姊姊的死不可能和這種爭風吃醋的事有關。」
「嗯……」
光平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發現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
悅子的意見很冷靜,「莫爾格」的客人卻討論得很熱烈。
「總之,松木的命案應該已經了結了。」
時田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其中似乎夾雜著灰心、安心和無力感。
「但他真的是兇手嗎?我無法把高材生和殺人兇手聯想在一起。」
井原環視所有人,似乎在徵求眾人的意見。
「他不像是那種會動手殺人的人。」
「青木」的老闆說。酒量不好的他啃著自己從店裏帶來的披薩。
「讀書人就是死腦筋,所以才麻煩,這些書呆子一旦遇到自己工作以外的事,就無法用常識判斷──媽媽桑,請妳再幫我調一杯。」
純子從時田手上接過平底杯問:「你們都認識那個叫武宮的嗎?」
「我沒見過他,但聽過他的傳聞,」井原說,「松木告訴我,調侃武宮很有趣。」
「我是從老闆口中聽說的,說有一個讀書人經常對沙緒里糾纏不清。」
「就是啊,」沙緒里回答了時田的話,尚未成年的她喝著波本酒的純酒,但沒有人勸阻她,應該說,根本沒有人發現。
「他每次來店裏就約我,松木被殺的前一天晚上也是,結果他們吵了起來,松木打了他一拳。不過,是武宮先動手的,光平,對不對?」
聽到沙緒里的問話,光平只能點頭。
「所以,他是為了報復才動手行兇,讀書人是不是把腦子讀壞了?」
「不,並不是每個讀者都是這樣,我認識很多讀者都很正常。」
「是嗎?看『副教授』就知道了。」
「不,他其實很正常,況且,今天也是他把詳細情況告訴大家的,不能因為他人不在場就看不起他──不過,剛才老闆說到書呆子,這種人的確不少,由於他們的人生走一直線,根本不知道岔路的情況。」
井原安撫著時田氣憤的情緒。
「光平,你的想法呢?」
吧檯內的純子突然問默默聽大家討論的光平。
時田和井原也看著他,光平用兌水酒潤了潤喉說:「當我聽說武宮是兇手的消息時,既覺得能夠接受,又覺得難以理解。」
「你覺得哪裏有問題?」井原問。
「廣美的問題,」光平說:「如果松木是武宮殺的,那又是誰殺了廣美?因為我一直覺得這兩起命案有關聯。」
「這可不一定,」時田說,「現在沒有人能夠斷定廣美不是武宮殺的。」
「但武宮沒有動機啊。」
純子喝了一口白蘭地,井原也插嘴說:
「不,動機有很多種可能,廣美可能因為某種因素,得知了誰是殺害松木的殺手,結果導致兇手又殺了廣美……諸如此類的。」
「有點了無新意,」時田撇著嘴,似乎在揶揄井原的意見,「但是,並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
光平並沒有因為聽了他們的談話就被說服,因為他知道除了這兩起命案,還有很多不解之謎。
當他們的討論告一段落後,又有客人走了進來。
聽到門上的鈴鐺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所有人都看向門的方向,發現來者後,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緊張和不悅之色。因為每個人都和他有某種程度的交集。
男人緩緩地巡視店內,然後用銳利的眼神打量了每一個人後才走進來。
「真熱鬧啊。」
沒有人答腔,都保持原來的姿勢,只有目光追隨著男人的身影。
男人走到光平旁,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這幾天還好嗎?」
光平當然沒有回答,盯著男人的眼睛,但男人絲毫不感到害怕,只是露出冷笑,似乎覺得眼前的情況很有趣。
男人離開光平身旁,用手撐在吧檯上,「妳還是那麼漂亮。」
「謝謝。」純子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回答。
「聽說妳還是單身。」
純子沒有回答。
「刑警先生,有甚麼事嗎?」
時田開口問道。他代表所有人發言。
「有甚麼事?」刑警故作驚訝地看著書店老闆,然後又問了一遍「有甚麼事?」轉身看著其他人的反應。光平覺得眼前這一幕很像很久以前看過的西部片的場景,但他想不起片名。
刑警說:
「你們是不是誤會了?是你們有事找我吧。」
「開甚麼玩笑?」
時田生氣地說,但井原按住了他的肩膀。
「聽說武宮遭到逮捕了,我們的確很想知道結果。」
「對嘛,對嘛!」刑警開心地說:「我就知道你們想瞭解情況,紳士真是坦誠。」
刑警再次仔細打量了所有人的臉,很乾脆地說:「我必須遺憾地告訴各位,他不是兇手。」
「甚麼?」時田叫了起來,其他人也都看著刑警。
光平也拿著杯子,呆然地看著他。
「不是有目擊者嗎?」
沙緒里拉著迷你裙的下襬小聲地問。
「好問題。」刑警滿意地眯起眼睛,「有人看到武宮從松木的公寓走出來,但並沒有看到他行兇殺人。」
「這麼說,他的確去了公寓。」光平說。
「對,這一點沒有錯,」刑警說,「但他不是兇手。」
「為甚麼?」
「因為我這麼決定了。」
「……」
光平啞然無語,刑警啊哈哈地大笑起來,「開玩笑,開玩笑的,我可以把武宮的供詞告訴你們。」
刑警說的內容大致如下。
※※※
武宮因為「青木」的沙緒里的事,屈辱地挨了一拳後,翌日星期三的早晨,打電話給松木,說要單獨談一談,把這件事做一個了斷。
松木一開始不想理會武宮,但後來說,如果武宮在上午十點左右有空,他樂意奉陪,條件是武宮必須去他的公寓。
武宮按松木的指示在十點之前──正確地說,是九點五十分──偷溜出研究室,前往南部莊。
當他來到松木家時,等待他的是松木的屍體。所以,他去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了。
當時,武宮之所以沒有馬上報警,是不想被捲入麻煩,也不希望教授知道他為了女服務生的事,和其他男人發生爭執。他擔心警方懷疑他是兇手,所以就請和他一起做實驗的學生做了不在場證明的偽證。那個學生覺得只要賣一個人情給指導他實驗的武宮,以後做事會比較方便。
※※※
「你們相信那傢伙說的話?」
刑警一說完,時田就忍不住抱怨。他把平底杯往前一舉,原本黏在杯底的紙杯墊掉在他的長褲上。
「別誤會了,」刑警說,「我們不是憑感覺辦案,因為有聽起來不真實的實話,也有聽起來很有道理的假話,我們靠的是科學根據。從武宮偷溜出研究室的時間來判斷,他只有往返松木家的時間,沒時間殺人。」
「這麼說,這起命案……又回到了原點嗎?」
「青木」的老闆問,所有人的視線再度集中在刑警身上。
「回到原點?」
刑警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可能回到原點,只要搞清楚一個問題,事態就會不斷發展。」
他走到光平身旁,再度把手放在他肩上。
「武宮打電話給松木時,松木對他說,『下午有人會來我家,如果你還想在學生街混下去,最好不要和那個人撞在一起。』」
沒有人說話,刑警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松木和人約了在公寓見面,那個人難道沒有發現松木的屍體嗎?如果發現了,為甚麼沒有報警?」
「所以,那個人是兇手?」
純子露出嚴肅的表情。
刑警看著她的眼睛,「也可能原本約定下午見面的人在上午現了身,殺了松木後逃走了。」
「和人約了見面,代表是熟人嗎……?」
時田說,刑警對他豎起食指,「不光是這樣。」
刑警仔細打量每一個人的表情,似乎在確認觀眾的反應,然後,倒退著往後走,當他的後背撞到門時,他停了下來,挺起胸膛,好像在宣佈重大消息般地說:
「分析松木的那句話就知道,那天去他公寓的人,是學生街的人,是在學生街出沒,和松木有來往的人──也就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