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部:「我不想死!」</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部:「我不想死!」</h3><br /><br />  陶啟泉!<br /><br />  各位對於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借過兩百萬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br /><br />  陶啟泉是亞洲有數的鉅富,正當壯年,他掌握著無數機構,財富分布世界各地,舉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br /><br />  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重要新聞。<br /><br />  我忙問道:「報上怎麼說?」<br /><br />  白素道:「並不很詳細,只說是十分嚴重。」<br /><br />  我道:「陶啟泉今年多大了?」<br /><br />  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沒有關係。」<br /><br />  我來回走了幾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啟泉屬下的企業,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幾次,是陶啟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br /><br />  陶啟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聽電話的秘書,先說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過幾重轉折,才算聽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聽來極其焦躁:「衛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br /><br />  我吃了一驚:「怎麼了?陶先生的病情──」<br /><br />  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說,那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病,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麼才好。」<br /><br />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說,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他以前好像沒心臟病的跡象?」<br /><br />  楊回答道:「怎麼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體,可是有甚麼辦法,他那麼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購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計劃,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br /><br />  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卻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脫,簡真是沒有可能,只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後來,究竟是為了甚麼,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沒有一個可以回答得出來。<br /><br />  陶啟泉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麼多財產,一定甚麼都不做,好好享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鐘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之中,也會為了事業上的得失而驚醒。也許,只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獲得真正的安息。<br /><br />  我吸了一口氣:「我想去看他,他住在甚麼醫院?」<br /><br />  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並且告訴我,醫生限制他接見採訪者,我如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br /><br />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還清醒,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浪費時間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br /><br />  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來的。」<br /><br />  我聽到他在聽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說「是。是。」又說:「我立刻來,衛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br /><br />  我聽得他那樣說,知道他是和陶啟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我們在醫院門口見,先到先等。」<br /><br />  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br /><br />  白素苦笑了一下:「億萬富翁面臨死亡,心情不知怎樣?」<br /><br />  我的聲音,十分低沉:「每一個人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最重要,乞丐和億萬富翁,不會有甚麼分別。」<br /><br />  白素又嘆了一聲:「那也未必,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於結束自己的生命。」<br /><br />  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br /><br />  我駕車直赴醫院。那是一家極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陶啟泉這樣的豪富,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在醫院建築物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經界的大亨,自他們豪華的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幾乎全是陶啟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啟泉支持。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一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快上去。」<br /><br />  看到了這種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甚麼召集那麼多人?」<br /><br />  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別病房。一出電梯,那種豪奢的布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溫室,種滿了花卉,好讓病人見到陽光。<br /><br />  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曾得蒙陶啟泉接見的榮幸,他們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br /><br />  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著,見到了楊副董事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幾個人坐著,我認得其中至少有三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br /><br />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br /><br />  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陶啟泉。<br /><br />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是躺在一張床上。<br /><br />  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啟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離他。<br /><br />  房間中已經有六七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br /><br />  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持著半躺的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氣罩:「慢慢說,別超過半小時──」<br /><br />  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極度的不耐煩:「那有甚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br /><br />  床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br /><br />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沒有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br /><br />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機能,大約還可以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br /><br />  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各人來到了病床前,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啟泉的聲音,聽來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br /><br />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機能,只能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他還有甚麼辦法?<br /><br />  在陶啟泉的話之後,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br /><br />  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br /><br />  一個頭髮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br /><br />  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你們不必說甚麼,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br /><br />  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彷彿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搖著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br /><br />  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我想做甚麼,總做得成的!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br /><br />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甚麼事情都能做到!」<br /><br />  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對,有錢,甚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br /><br />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極不正常,真可憐。」<br /><br />  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衛斯理,你怎麼不過來?」<br /><br />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於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br /><br />  陶啟泉有點惱怒:「放屁,這是甚麼話,我有話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閒聊。」<br /><br />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生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啟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託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也不可能換取一天的生命!<br /><br />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避免,與有錢、沒有錢,沒有直接關係。<br /><br />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br /><br />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啟泉一聽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br /><br />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怒目而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他們那種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板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br /><br />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br /><br />  我才講到這裏,那兩個人之一已經衝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問題。」<br /><br />  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br /><br />  那人道:「醫生算甚麼,陶先生──」<br /><br />  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著陶啟泉:「你相信醫生的話,還是相信這種人的話?」<br /><br />  陶啟泉急速地喘著氣,他的神態,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緩地揮著:「出去,你們全出去。」<br /><br />  所有的人都遲疑著,陶啟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衛斯理單獨談。」<br /><br />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個醫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床邊的人,將氧氣面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揮手令眾人離去。<br /><br />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啟泉,兩個醫生也要離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br /><br />  就著氧氣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啟泉的臉色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他推開了醫生的手,聲音仍然很微弱:「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我知道我的心臟,維持不了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臟。」<br /><br />  我吸了一口氣:「關於這一點,我們要聽聽專家的意見。」<br /><br />  我向兩位醫生望去:「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br /><br />  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複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臟可供使用──」<br /><br />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的心臟供他替換,並不困難,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臟之後的事。」<br /><br />  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的設備,也可以進行手術有餘。但是心臟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br /><br />  陶啟泉立即道:「可是有成功的例子。」<br /><br />  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所謂成功的例子,實在不樂觀。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的最短紀錄是兩天,最長紀錄,也不超過兩年。」<br /><br />  陶啟泉的面肉抽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極點。<br /><br />  那年輕的醫生本來不敢向陶啟泉講到這一問題,但是一有了開始,他也變得沒有忌憚:「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制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幾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情形了。」<br /><br />  陶啟泉的口唇顫動著,想講甚麼,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br /><br />  眼前的這種情景,實在十分殘忍,面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間!陶啟泉十分堅強,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別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討論。<br /><br />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速,在兩年之後,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br /><br />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br /><br />  我忙說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br /><br />  在那一剎那間,陶啟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度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不住喃喃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價──」<br /><br />  他講到這裏,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些,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著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br /><br />  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氣,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他才嘆了一聲:「衛,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br /><br />  我嘆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樣。」<br /><br />  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他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br /><br />  陶啟泉像是一個小孩一樣,抓住了我的手:「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能創造奇蹟,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br /><br />  我實在再想不出用甚麼話來安慰他,只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陶啟泉望向醫生:「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br /><br />  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臟如今的情形極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已不堪負荷的心臟的負擔,所以──」<br /><br />  陶啟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誰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不必等巴納德醫生,先去給我找一顆健全的心臟來。」<br /><br />  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啟泉的命令,門外傳來轟然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甚麼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臟。<br /><br />  我又回到病房中,心中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無法離陶啟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裏,又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我是離去,還是留下來呢?<br /><br />  陶啟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br /><br />  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我揀些輕鬆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br /><br />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發上,矇矓地要睡過去,聽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衛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br /><br />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問是甚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等明天?」<br /><br />  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身上。所以,我點了點頭:「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br /><br />  醫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甚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自從陶啟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醫生,問你一個問題。」<br /><br />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甚麼問題,他也壓低了聲音:「請問。」<br /><br />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br /><br />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br /><br />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這是明知故問。」<br /><br />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乾枯:「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br /><br />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甚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複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做,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br /><br />  我靜靜地聽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甚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那麼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他的這種「信念」一定會幻滅。當那一刻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br /><br />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br /><br />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br /><br />  我清了清喉嚨:「有人來看你──」<br /><br />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巴納德醫生的代表。」<br /><br />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好,終於來了,在哪裏?人呢?」<br /><br />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醫生去請他進來了──」<br /><br />  講到這裏,我頓了一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br /><br />  陶啟泉又怒又驚:「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唔,三十年,或者更多。」<br /><br />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br /><br />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是一件又悲哀又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br /><br />  所以,我幾乎連停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快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來得更快。」<br /><br />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br /><br />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道:「你聽著,人死了不算甚麼,我堅決相信,人有靈魂,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持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br /><br />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廢話,甚麼靈魂!」<br /><br />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去體會上好絲質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br /><br />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衛斯理,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br /><br />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說來話太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br /><br />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br /><br />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幹,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br /><br />  陶啟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br /><br />  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br /><br />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只是悶哼了一下。<br /><br />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關於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說。」<br /><br />  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br /><br />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br /><br />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甚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br /><br />  我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種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br /><br />  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並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他一講了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於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略慢了些。<br /><br />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br /><br />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連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br /><br />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啟泉。<br /><br />  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br /><br />  陶啟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甚麼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br /><br />  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麼程度?」<br /><br />  陶啟泉連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br /><br />  羅克像是聽到了甚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聽著,你我之間的談話,只有你和我才能參與──」<br /><br />  他手用力向外一揚,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br /><br />  陶啟泉有點憤怒:「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br /><br />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活下去的人。」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br /><br />  羅克望向我,又笑了起來。<br /><br />  這傢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裏不走,目的是甚麼?保護他?」<br /><br />  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br /><br />  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br /><br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br /><br />  陶啟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沒有甚麼可以害的。羅克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甚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啟泉。<br /><br />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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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我不想死!」



  陶啟泉!

  各位對於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借過兩百萬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陶啟泉是亞洲有數的鉅富,正當壯年,他掌握著無數機構,財富分布世界各地,舉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

  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重要新聞。

  我忙問道:「報上怎麼說?」

  白素道:「並不很詳細,只說是十分嚴重。」

  我道:「陶啟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沒有關係。」

  我來回走了幾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啟泉屬下的企業,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幾次,是陶啟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

  陶啟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聽電話的秘書,先說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過幾重轉折,才算聽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聽來極其焦躁:「衛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驚:「怎麼了?陶先生的病情──」

  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說,那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病,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麼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說,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他以前好像沒心臟病的跡象?」

  楊回答道:「怎麼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體,可是有甚麼辦法,他那麼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購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計劃,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卻像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脫,簡真是沒有可能,只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後來,究竟是為了甚麼,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沒有一個可以回答得出來。

  陶啟泉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麼多財產,一定甚麼都不做,好好享受。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鐘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之中,也會為了事業上的得失而驚醒。也許,只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獲得真正的安息。

  我吸了一口氣:「我想去看他,他住在甚麼醫院?」

  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並且告訴我,醫生限制他接見採訪者,我如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還清醒,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浪費時間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

  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來的。」

  我聽到他在聽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說「是。是。」又說:「我立刻來,衛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

  我聽得他那樣說,知道他是和陶啟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我們在醫院門口見,先到先等。」

  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億萬富翁面臨死亡,心情不知怎樣?」

  我的聲音,十分低沉:「每一個人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最重要,乞丐和億萬富翁,不會有甚麼分別。」

  白素又嘆了一聲:「那也未必,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於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

  我駕車直赴醫院。那是一家極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陶啟泉這樣的豪富,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在醫院建築物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經界的大亨,自他們豪華的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幾乎全是陶啟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啟泉支持。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一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快上去。」

  看到了這種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甚麼召集那麼多人?」

  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別病房。一出電梯,那種豪奢的布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溫室,種滿了花卉,好讓病人見到陽光。

  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曾得蒙陶啟泉接見的榮幸,他們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

  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著,見到了楊副董事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幾個人坐著,我認得其中至少有三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陶啟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是躺在一張床上。

  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啟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離他。

  房間中已經有六七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

  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持著半躺的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氣罩:「慢慢說,別超過半小時──」

  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極度的不耐煩:「那有甚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沒有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機能,大約還可以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

  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各人來到了病床前,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啟泉的聲音,聽來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機能,只能維持十五天到二十天,他還有甚麼辦法?

  在陶啟泉的話之後,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

  一個頭髮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

  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你們不必說甚麼,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

  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彷彿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搖著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

  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我想做甚麼,總做得成的!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甚麼事情都能做到!」

  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對,有錢,甚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極不正常,真可憐。」

  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衛斯理,你怎麼不過來?」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於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

  陶啟泉有點惱怒:「放屁,這是甚麼話,我有話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閒聊。」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生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啟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託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也不可能換取一天的生命!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能避免,與有錢、沒有錢,沒有直接關係。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啟泉一聽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怒目而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他們那種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板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

  我才講到這裏,那兩個人之一已經衝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問題。」

  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

  那人道:「醫生算甚麼,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著陶啟泉:「你相信醫生的話,還是相信這種人的話?」

  陶啟泉急速地喘著氣,他的神態,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緩地揮著:「出去,你們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遲疑著,陶啟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衛斯理單獨談。」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個醫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床邊的人,將氧氣面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揮手令眾人離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啟泉,兩個醫生也要離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

  就著氧氣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啟泉的臉色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他推開了醫生的手,聲音仍然很微弱:「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我知道我的心臟,維持不了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臟。」

  我吸了一口氣:「關於這一點,我們要聽聽專家的意見。」

  我向兩位醫生望去:「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複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臟可供使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的心臟供他替換,並不困難,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臟之後的事。」

  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的設備,也可以進行手術有餘。但是心臟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

  陶啟泉立即道:「可是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所謂成功的例子,實在不樂觀。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的最短紀錄是兩天,最長紀錄,也不超過兩年。」

  陶啟泉的面肉抽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極點。

  那年輕的醫生本來不敢向陶啟泉講到這一問題,但是一有了開始,他也變得沒有忌憚:「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制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幾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情形了。」

  陶啟泉的口唇顫動著,想講甚麼,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這種情景,實在十分殘忍,面對著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間!陶啟泉十分堅強,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別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討論。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速,在兩年之後,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

  我忙說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陶啟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度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不住喃喃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價──」

  他講到這裏,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些,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著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

  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氣,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他才嘆了一聲:「衛,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嘆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樣。」

  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他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啟泉像是一個小孩一樣,抓住了我的手:「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能創造奇蹟,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實在再想不出用甚麼話來安慰他,只好輕輕拍著他的手背。陶啟泉望向醫生:「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

  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臟如今的情形極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已不堪負荷的心臟的負擔,所以──」

  陶啟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誰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不必等巴納德醫生,先去給我找一顆健全的心臟來。」

  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啟泉的命令,門外傳來轟然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甚麼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臟。

  我又回到病房中,心中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無法離陶啟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裏,又實在沒有甚麼好說的,我是離去,還是留下來呢?

  陶啟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

  我又去傳達了陶啟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床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我揀些輕鬆的話題來說著。到了午夜時分,陶啟泉睡著了。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著清醒,我十分困倦,歪在沙發上,矇矓地要睡過去,聽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衛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問是甚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說,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等明天?」

  我看著陶啟泉,他睡著,可是緊皺著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身上。所以,我點了點頭:「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

  醫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說了一句甚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自從陶啟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醫生,問你一個問題。」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甚麼問題,他也壓低了聲音:「請問。」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這是明知故問。」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乾枯:「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甚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說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複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做,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著,也是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

  我靜靜地聽著,又望了陶啟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甚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啟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那麼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他的這種「信念」一定會幻滅。當那一刻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

  醫生搖著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床前,先將手按在陶啟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啟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有人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巴納德醫生的代表。」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好,終於來了,在哪裏?人呢?」

  我按了一下床邊的鈕掣,使得病床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醫生去請他進來了──」

  講到這裏,我頓了一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

  陶啟泉又怒又驚:「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唔,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是一件又悲哀又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啟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

  所以,我幾乎連停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快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像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啟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著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揮動著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道:「你聽著,人死了不算甚麼,我堅決相信,人有靈魂,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持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啟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廢話,甚麼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去體會上好絲質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說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衛斯理,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說來話太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說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著一個身形相當高,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著一個又高又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他十分精明能幹,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床之前:「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啟泉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

  那個人──羅克──將陶啟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啟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這時,陶啟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只是悶哼了一下。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著陶啟泉:「關於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陶啟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說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甚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見過一個長著這種高而尖削鼻子的西方人?

  我正在想著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並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聽了他的話,也明白了他一講了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於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略慢了些。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連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望著陶啟泉。

  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啟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

  陶啟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甚麼事,衛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到甚麼程度?」

  陶啟泉連想也不想:「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接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羅克像是聽到了甚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著陶啟泉:「聽著,你我之間的談話,只有你和我才能參與──」

  他手用力向外一揚,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

  陶啟泉有點憤怒:「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活下去的人。」陶啟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啟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

  羅克望向我,又笑了起來。

  這傢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裏不走,目的是甚麼?保護他?」

  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羅克笑得更甚,指著陶啟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

  陶啟泉快要死了,就算要害他,也沒有甚麼可以害的。羅克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陶啟泉的錢實在太多,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甚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著陶啟泉。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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