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
１
收到熱海圭介告知新作長篇小說完成的郵件。信件內容除了「我自認寫出了不會背叛讀者期待的作品」之外，另有附加檔案。小堺的心中抱著懷疑與少許期待地打開檔案。他一看到小說標題就一陣脫力。篇名是〈去問子彈與玫瑰吧〉，副標題是〈擊鐵之詩２〉。
他歎息著想，真傷腦筋。《擊鐵之詩》是熱海的出道作，目前確實是他的代表作，但這不過是沒有其他引人注目的作品，而《擊鐵之詩》也只是得到了新人獎，並未特別受到矚目。但他本人似乎對此抱有特殊情感，想寫續篇而堅不退讓。既然堅持至此，身為責任編輯也只能要他先寫出來看看。
他把文件檔轉成直書後開始閱讀。沒過多久，他就自覺到自己的嘴用力抿起來。
果然又是這樣──
主角與《擊鐵之詩》相同，是獨來獨往的前刑警。這個男人得知救過自己的女人成了黑手黨的人質，想獨自救出她，然而操控全世界恐怖分子的神秘組織卻牽涉在內，這是壯闊卻充滿既視感，而且缺乏現實感的故事。過度受到冷硬派影響的文體依舊健在，這次出現了「散落的玫瑰花瓣有多少片，男人心中便有多少彈痕」的敘述，連小堺都替他臉紅。
花一整天讀完後，他再次頭疼地想，真傷腦筋。
假如這是投稿新人獎的稿件，大概不會入圍決選；如果是自薦的稿子，他大概看三分鐘就扔到一旁。老實說，他不認為這是值得出版的作品。只能設法請他改寫，不過小堺很懷疑能有多少改進。要是沒有多大的改善，就不予採用了──帶著冷了幾分的心，小堺做出結論。然而就在隔天，他被上司獅子取問：「熱海先生的新作怎麼樣？差不多是交稿的時候了吧？」
「昨天姑且交出來了。」
「甚麼嘛，這樣啊。」獅子取的臉色好起來。「品質如何？能按計劃出版嗎？」
「不，這個，」小堺偏過頭，「按現在的狀況不能出版，需改寫滿多部份。」
獅子取馬上皺起臉。「是哦？你覺得會花多久？一個多禮拜嗎？」
「不不不。」小堺搖搖手。「就我讀起來的感覺，我想要花一個月，不對，比這更長的時間。或許從頭開始寫比較好。」
「甚麼，不能想點辦法嗎？」
「我想有點困難。究竟是怎麼了？總編你以前對熱海先生的作品不是不抱甚麼期待嗎？甚至還說過不出也行。」
「因為狀況變了。」獅子取露出一臉愁容，抓了抓短髮的腦袋。「在昨天的會議中，提到新人獎的良率。」
「新人獎的良率？那是甚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從我們新人獎出道的作家中，百分之幾成長成能為出版社創造收益的作家。」
「這個……」小堺吞了口口水，「真是個殘酷的話題。」
「行銷部門提出了詳盡資料，結論是，與其他出版社的新人獎相比之下不是很好。」
「是這樣啊？」
「就是這樣。老實講很令人不甘心就是了。」
「不過問題難道不是在於評選的人嗎？就是那些評審委員。」
獅子取撇撇嘴，搖搖頭。「無論哪裏的新人獎，評審委員的班底都大同小異。所以行銷部門的那些傢伙說，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培育方式不好。」
「喔，培育方式啊……」
「我被他們說，怎麼推銷新人作家，又怎麼做出市場區隔，出版部是不是該多想想？他們甚至說，如果只會等待像唐傘先生這種可以自己成長的作家，根本不需要編輯。」
「竟然說到這種程度。您當然反駁了吧？」
「當然，你以為我是誰啊。」獅子取挺起胸膛。
「您是怎麼回的？」
「我說，『只會等待』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我們時時都挹注心血於培育新才，證據就是近期我們會議新人獎出身的作家爆紅。計劃已經逐步進行──在社長在場的情況下，我痛快淋漓地說了他一頓。」
小堺直到剛才還滿心崇拜地望著上司，聽到剛才這段話，他的心情立即沉重起來。
「您沒有被問到您說的是哪一位作家嗎？」
「被問到了。」
「難不成您說的那位作家是……」
獅子取帶著嚴肅神色點頭。「就是熱海圭介先生。說到獲得我們新人獎的作家裏預定在最近出書的人，我就只想得到他。」
小堺感到自己開始全身發軟。
２
一如小堺預料，獅子取根本沒有好好讀過熱海圭介的作品。將至今為止的作品、銷售成績的資料以及這次未公開新作的稿子推在桌上，獅子取從頭讀起來。望著那個模樣，小堺想像起這次騷動的結果。獅子取稱作傳說中的編輯，看穿才能的目光也十分神準。只要看幾頁，他就會明白這根本無法當成商品吧。他是個自尊心強烈的人物，但在下次會議中，他是不是只有向社長等人低頭道歉一途呢？
獅子取整整兩天都在讀熱海的作品。讀完後，獅子取讓椅子一轉，好長一段時間一直望著窗外。夕陽完全西沉時，小堺被一句「小堺，過來一下」找過去。他有些緊張，站到獅子取的辦公桌前。病入膏肓──他猜想獅子取對於熱海的小說或許會做出這樣的評價。
獅子取緩緩開口：「病入膏肓。」
他差點雙腿一軟。太過符合他的預期，他反而嚇到了。
「但是，」獅子取繼續說，「或許還是能搶救一下。」
「甚麼？」
獅子取拿起《擊鐵之詩》。「的確，劇情許多牽強之處，一點也不現實，行文句句浮誇做作，背後嘲弄成仿冷硬的搞笑小說也可以理解。但看看銷售成績，就會發現奇妙的事：首先，第二部作品的銷量大跌。這恐怕是因為讀了第一作《擊鐵之詩》感到失望的讀者出走了吧。然而在這之後，實際銷售量幾乎沒變動。一般來說，應該會逐漸減少才對。為甚麼沒減少呢？」
「這就是行銷部門常常覺得奇怪的一個現象。」
「所以我再次重讀所有作品，接著得到一個結論，」獅子取盤起粗壯的胳膊，「這個作家是臭魚乾〔註：伊豆諸島的特產，將新鮮魚類浸泡過特殊發酵液後曝曬而成，味道強烈。〕吧。」
「臭、臭魚乾？您說那種難聞的魚乾嗎？」
「對。你吃過嗎？」
「沒有，我沒吃過。我從去一趟八丈島的作家手中收過一次，但一打開真空包裝，我跟老婆就尖叫起來……」
「結果丟掉了嗎？」
小堺點頭。「還用保鮮膜包了好幾層。」
「這樣啊。我有一次在公寓的廚房烤，結果鄰居跑來抗議，因為臭味太強烈了。」
「完全無法相信那麼臭的東西是食物。」小堺一面搖頭一面說完之後猛然驚覺：「你是說熱海先生的小說具有的那股怪味，跟臭魚乾是一樣的？」
獅子取點頭。「但吃吃看就會發現臭魚乾很美味。吃臭魚乾要勇氣，因為得戰勝那股臭味。可是一旦跨越障礙一嘗，就會嘗到難以言喻的獨特味道。熱海先生的小說也一樣。習慣做作的文體跟牽強的發展就會發現奇妙的魅力。說得誇張點，會上癮。所以銷量少卻不會下滑，這表示有固定讀者。只要更多人讀到，掌握到的書迷也許是現在的好幾倍。」
聽到上司強而有力的話語，小堺困惑的同時也充滿新鮮感。在此之前，他從未這樣看待熱海的作品。他好像都只是與世界上的其他優秀作品比較，不斷挑毛病而已。
「他的新作怎麼樣？」小堺問。
「你說〈擊鐵之詩２〉啊。」獅子取咧嘴一笑，抓起一旁的原稿。「很不錯，這股味道變得更加精煉，也可以說是增添了一股芳醇。」
「那麼改寫就……」
「完全沒必要了，直接這樣出版吧。」
小堺被上司自信滿滿的語氣鎮住了。這是他完全沒預料到的發展。
獅子取說，「但問題在於怎麼讓許多人讀到。人會避開氣味強烈的東西而不肯靠近，可是一定得設法讓來到書店的人拿起熱海先生的書。重要的就是戰略。」
「總編你是指要大幅宣傳嗎？」
「不行，現在這個時間點，不會撥下額外的廣告費。」
「那該怎麼做呢？」
獅子取的嘴邊浮現無所畏懼的笑容。「先跟他商議吧。幫我問問看熱海先生的行程。」
３
出現在平時那家咖啡廳的熱海圭介像以往一樣，打扮得如每逢假日就會被拉去大型超市購物的爸爸。他穿著ＰＯＬＯ衫搭露出膝蓋的休閒褲，頭髮梳成三七分。
一碰面，獅子取就大讚《擊鐵之詩》，甚至斷言這是一部在冷硬派小說的歷史上留名也不奇怪的作品。熱海一臉喜悅，同時顯得困惑。他大概不曾被這樣稱讚過。說起來，這根本是熱海第一次見到獅子取。
「所以，我們出版社想設法讓《擊鐵２》成為暢銷書。」
「啊……是。」熱海一臉茫然，但還是點頭。
「不過按現在這個狀況下去是不行的。若想推銷出去，許多地方非改善不可。」
「你的意思是？」
「簡單來說呢，就是塑造形象。為了讓讀者感興趣，需要有獨特的形象。」
聽到獅子取這句話，熱海露出無法領會的表情。
「你是說小說的角色形象很薄弱嗎？」
「不──不──不──」獅子取搖搖食指。「小說的登場人物維持原樣就行了。我說我希望您能塑造形象，指的是您自己的形象。」
「甚麼？」嚇一跳的熱海向後一縮，「我嗎？」
「是的。這樣說有點失禮，不過您太平凡了。既然要寫那麼做作……獨特的冷硬派小說，您需要更強烈的個性。不對，嚴格來說，您非得讓讀者認為您是擁有強烈個性的作家不可。首先，重要的是外表。這種作家寫出來的是甚麼樣的小說呢，真想讀一次看看──我們就以讓讀者這樣想的外型為目標吧。」
但熱海無法理解。「就算你這麼說，我的外表也幾乎不會出現在讀者眼中。」
獅子取輕輕閉上眼，緩緩搖頭。
「那是之前，接下來就不一樣了。配合《擊鐵２》的出版，要麻煩您出現在各種媒體上。首先，預定要請您在我們出版社的所有雜誌接受採訪，而我們也正與廣播節目跟電視節目交涉。在那之前，無論如何都得請您確立一個會讓大眾大吃一驚的形象。」
熱海眨了幾次眼後，求助般地看向小堺。這也難怪。他筆下小說的登場人物荒謬離奇，他本人卻是極為膽小的普通人。小堺從提包裏拿出一本檔案夾，放在熱海面前。
「其實我跟獅子取討論過，大致決定好熱海先生的形象要採取甚麼方針。整理出來的就是這些。這份交給您，若您能在今後的訪問中保持這樣的形象，那就幫大忙了。」
熱海打開檔案夾。一瞥到內文，他的眼睛就睜得老大。
「爆炸頭？我嗎？」
「熱海先生，髮型很重要。」獅子取探出身子。「有時候女生不是換個髮型，看起來就會變可愛嗎？這是展現個性的捷徑，所以不可以維持會被誤認成別人的髮型。在這一點上，現在沒有用爆炸頭聞名的作家，這是個好機會。」
「就算你這麼說，我這頭短髮也不可能變爆炸頭吧。」熱海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我知道，所以暫時請用假髮應付。我會讓小堺準備。」
「已經下單了。」小堺馬上說。
熱海的眼神放空，視線回到檔案夾。「也要留鬍子嗎？」
「因為這就是冷硬啊。」獅子取低頭懇求。「麻煩您了。」
「這張圖上面叼著菸，不過我不抽菸。」
「我聽說了，小堺告訴我的。所以那不是菸，而是戒菸菸斗。」
「戒菸菸斗？我明明不會吸菸啊？」
「就說你是出於興趣才抽的，這樣不是很好嗎？古怪一點會更有魅力。」
眼見熱海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小堺都難受起來。
「那個……這件紅色皮外套哪裏會賣？」
「我們已經找到了。服裝全由我們準備。」小堺說。
「豹紋窄管褲也是？」
「是的。」
「熱海先生只要留鬍子就行了。」獅子取說。「外型方面，我想這樣就完美了，剩下就是態度跟舉止。上頭對於遣詞用字有詳盡說明，請您參考。」
熱海不斷翻閱檔案夾裏的文件，說出「我做得到嗎」的怯弱話語。
「不要說『做得到嗎』，要說『我會去做』。熱海先生，你想暢銷吧？還是說，你想永遠當個初版作家嗎？」
熱海搖頭。「沒這回事。」
「對吧？那就一起努力。請您相信我們。」獅子取雙手在桌上一拍，說得鏗鏘有力。
４
「那麼首先，可以請問您為甚麼會想寫這樣的故事呢？」
受到週刊雜誌的女性撰稿人詢問，熱海將戒菸菸斗送到嘴邊，以求讓心情平靜下來。他按照指示，頭上戴著爆炸頭假髮。
「就算問我為甚麼，我也難以回答。我只能說當時突然就靈光一閃了。我……大爺我至今為止所見所聞的經驗，忽然期望以小說的方式呈現出形體。嗯，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熱海念出為他準備好的劇本。當然，劇本是小堺跟獅子取討論後寫出來的。
「不過拜讀過您的作品後，我發現裏面會出現讓人完全不覺得會是事實的奇特設定，像是搭載機關槍的自家用直升機每晚都會到處列隊巡視，或是客機機長以前是黑道，隨身攜帶短刀，或是國會議事堂的地底下有秘密車站，武裝列車可以駛進所有的地下鐵路線等等。這些是從哪裏想出來的呢？」
「這些嘛，是我的原創。不過也並非完全是幻想。」
「咦，可是沒半點現實感……不對，感覺您描繪的是一個不同於現實的世界。」
「這是我有意為之。要是如實寫下我知道的事，在各方面都會造成麻煩。要是一個不好，說不定生命會受到威脅。以前不是有人為了批判種族歧視，畫了以機器人為主角的漫畫嗎？就像是那樣。」
「哦，是這樣啊。」帶著宛如看著奇異生物的表情。女性撰稿人含糊地點頭。
這是第三場採訪，接下來還有好幾場。當然，默不作聲是不會有任何邀約的。這是獅子取跟小堺動用門路，到處拜託所有媒體前來採訪的成效。
剛開始有點緊張的熱海似乎慢慢習慣受訪。語氣中的僵硬感逐漸消失。攝影師拍照時，他的表情變得從容。之所以鏡頭對準他時就馬上皺起眉頭，是出於獅子取的指示。
小堺的目光落到手邊的書上。封面畫著手槍與紅玫瑰，上頭放著《去問子彈與玫瑰吧─擊鐵之詩２》的標題。這在十天前出版，初版印量是熱海作品中最高的七千本。這是獅子取以「絕對會大賣」為由說服行銷部門而得到的成果。
書腰上寫著警察小說的權威玉澤義正的推薦詞，內容如下：
我想為讀完了這本書的自己舉杯慶祝──
玉澤老師想必吃了一番苦頭，小堺想。聽說他剛開始面露難色，但獅子取在六本木的大街上使出拿手的下跪絕活，終於得到他的應允。不愧是傳說中的編輯。
訪問與照片拍攝結束後，女性撰稿人與攝影師離開會議室。熱海放下戒菸菸斗，歎出一口氣，接著將手伸向爆炸頭假髮。
「不行，還不能拿掉。之後還有簽名會。」
「啊，這樣啊。」熱海把手放下。
「而且和您說過，就算平時也不能在旁人前拿下。設定上這是您自己的頭髮。」
「啊，好……不過訪問還真累人呢。」
「辛苦的還在後頭。不可以發牢騷哦，這是為了把書賣出去。請您忍耐。」
「我明白，可是這形象真的沒問題嗎？」熱海抓抓額頭。爆炸頭的髮梢扎得他很癢。
「讀者會對與自己不同種類的人抱有興趣，心懷嚮往。首先，讓大家關注怪人熱海圭介，再讓大家關心起這個人寫甚麼小說。對於要怎麼讓人拿起熱海先生您的書，這是我們分析過去的案例得到的結論。請您相信我們。」
「我當然相信你們。」熱海垂下眼。雖然穿奇裝異服，他仍是平凡的小老百姓。
簽名會安排在東京都內的大型書店。當然，這是獅子取強硬談成。他使出大絕招，答應將原定下個月在別家書店舉行的玉澤義正簽名會改到這裏，作為交換條件。他們來到書店辦公室，只見獅子取早跟店長一起待命。看到熱海的模樣，店長嚇一跳地睜大眼睛。
「今天的目標是這樣。」獅子取攤開右手五指。「五十本。別擔心，我安排好了。」
「您要動員社內手頭沒事的人嗎？」
「不只是這樣。噯，你就等著看吧。」
不久，簽名會在書店一角開始後，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人排成一排隊伍。小堺鬆口氣，看來獅子取所言不假。熱海一心一意地簽名。字體有些潦草，不過這也是小堺他們傳授。這是請認識的書法家設計而成。
看到陸陸續續到來的客人組成，小堺完全明白了。很多是出版社內的人，但年輕女性的身影格外醒目。在那之中，幾個人是小堺也很熟悉的銀座或六本木的陪酒小姐。看來是獅子取到常光顧的幾家店找來的。除此之外，還有明顯性質不同的一群人。年齡層大概五十歲以上，散發出一種到東京觀光的老人旅遊團氣氛。其中一位老婦人對著熱海頻頻揮手。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熱海皺起臉。
「那些人該不會是……」小堺小聲詢問一旁的獅子取。
獅子取舔舔嘴唇。「我聯絡了熱海先生的老家，告訴他們今天有簽名會，方便的話請出席。一如我的期待，他們似乎把一大家子親戚都帶來了。」
小堺只能在心中感歎起真不愧是獅子取，竟然連親戚都利用。
輪到那一家子親戚了。「喂，圭介，你這身打扮怎麼回事？」一個老人嚴厲地說。他看來是熱海的父親，兩人容貌神似。
「囉嗦，別管我。」熱海把簽名書還給他，這麼回答。
「我怎麼能不管。我可不記得這樣教過你──」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獅子取介入兩人之間。「今天非常感謝您遠道而來。我會請人在另一邊為您準備茶水，請過來休息一下。」
「等一下，我還有話要跟我兒子說。」
「不不不，先別管先別管。」獅子取牢抓著他父親的肩，不知將他帶到哪。
雖然發生這樣的騷動，簽名會總算平安結束。目送熱海離開後，小堺跟獅子取一起走訪各書店。這當然是為了確認《擊鐵之詩２》的銷路。他們並不是單純在門市看看就好，還要問店長或書店員工，也不能忘記拜託他們盡量將書擺在顯眼的位置。走訪完三間書店，他們進入咖啡廳。就座並喝了冰咖啡後，獅子取開始用手機。似乎是在收信。
「可惡，今天還是不行嗎？」望著螢幕，獅子取說。
「銷售量沒有起色嗎？」
「對，跟昨天一樣。難道今早的登報廣告沒有效果？」
「不過篇幅很小，而且最近不看報紙的人很多。」
「要是能在廣告上花更多錢就好了。」獅子取愁眉苦臉地撓頭。
很遺憾，走訪書店得到的反應並不理想，而且書店店員似乎還覺得賣不好是理所當然。甚至有店員問：「為甚麼灸英社要力推這樣的書？」
「一定有哪個地方還有更多會對那本小說著迷的人。可惡，究竟在哪裏啊！到底藏在甚麼鬼地方！」不用吸管，直接大口喝下冰咖啡後，獅子取煩躁地說。
「從下禮拜開始，採訪報導應該會陸續刊出，這樣一來應該會有甚麼改變吧。」
「是啊，讓熱海先生上廣播節目受訪的事也談妥了，勝負才要開始。」獅子取像是要帶給自己勇氣一般點著頭說。
５
熱海圭介的新作《去問子彈與玫瑰吧─擊鐵之詩２》發售至今將近一個月。小堺等人的部門氣氛黯淡。理由無他，就是《去問子彈》銷售量不佳。不用說，根本沒再刷。
這幾天獅子取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苦思，他說他完全不明白究竟哪裏做得不好。
「照理說很完美才對。沒辦法花大錢，所以花了一番工夫來彌補。上至熱愛閱讀的愛書人，下至偶爾看書、甚至討厭到只對藝人出的書感興趣的人，明明已經將訊息送給所有人了，為甚麼沒反應？會迷上那本書的人為甚麼不去書店？」
即便聽到小堺「難道不是因為這樣的人到頭來根本不存在嗎」的意見，獅子取仍斷言不可能。「不可能不存在，一定存在某處。我這個人的直覺至今為止一次都不曾出錯，肯定哪裏不對勁。」他說完後握緊拳頭。
今天獅子取同樣面向窗戶望著外頭，不，他恐怕沒在看任何東西。他想必滿腦子都是《去問子彈》的事情。這時，小堺的手機響了，是熱海圭介打來的。他說有重要的事想談，希望見一面。他們決定在平時那家咖啡廳碰頭。
走進店裏，他嚇了一跳。不是因為熱海先到了，而是因為他沒有頂著爆炸頭。
「這樣不行啦，您的爆炸頭呢？」小堺一就座就這麼問。
熱海緩緩搖頭。「我想談的就是這件事。其實，我不想再戴爆炸頭假髮了，希望你們答應。不對，不只是爆炸頭，紅色皮外套、豹紋窄管褲跟戒菸菸斗也一樣。」
「怎麼了嗎？」
「因為──」熱海有些怨恨地看著他。「到頭來還是沒效果不是嗎？書根本賣不出去不是嗎？我很感謝你們做這麼多，不過請別再要我塑造形象了。我也被老家父母埋怨。」
「……這樣啊。」
「剛才我去過書店，但已經沒有擺我的書了。」
總不能應聲說「我想也是」，小堺保持沉默。
「為甚麼呢？」熱海帶著歎息地說。「為甚麼大家都沒留意到那本小說的好呢？」
因為那是臭魚乾啊。雖然想這麼說，小堺還是選擇閉口不言。
６
一個高中女生在書店的書櫃前陷入猶豫。該買下總算找到的那本書嗎？九百圓是筆不小的支出，但若不在這裏買下，誰知道下次甚麼時候才找得到。也不能在網路上訂購。要是她不在家時到貨，父母八成會擅自拆封。
她是在刊登於一本雜誌上的訪談中得知這本書的。受訪者是名為熱海圭介的作家。
讀完訪談，她覺得他跟自己是同類人。硬撐著活下去。把自己偽裝起來，度過每一天。他的外表正敘述著這一切。其實他應該不想燙爆炸頭才對。他肯定根本不想穿紅皮衣外套，也很想扔掉豹紋長褲跟戒菸菸斗。
但他做不到。這是因為不想暴露出真正的自己。因為他害怕這麼做。
根據報導，這個作家寫的似乎是「宛如把邪惡、暴力與人類的本性在異世界中混合重組的作品」。她想讀讀看，但不是覺得故事好像很有趣，而是想知道偽裝起自己活下去的作家寫出甚麼樣的作品。
於是她買了那位作家的出道作《擊鐵之詩》讀讀看。
她馬上就入迷了，驚訝地想著原來有這樣的小說。
一切都如她想像，書中描繪的是荒誕無稽的世界。有壞人出場，但跟現實中的壞人不同，犯罪也不是真正的犯罪。此外還有正義夥伴出現，就是那個在現實世界中不存在任何地方的正義夥伴。但就是因為這樣，讀起來可以嘗到一種解放感。她在小說中尋求的不是緊張刺激或小鹿亂撞的感受，而是徹底的安心感，心靈受到解放的感觸。
她覺得就因為是那個人，才寫得出這樣的小說。
正因為隱藏起真正的自己，那份壓力才會發洩在作品中。
高中女生一晚就讀完《擊鐵之詩》。她當然想看《去問子彈與玫瑰吧─擊鐵之詩２》。
然而找不到。放學路上她去好幾家書店，卻沒一家陳列出來。雖然詢問書店店員就行了，但高中女生沒有這麼做的勇氣。她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會看這種書。其實她連到櫃台結帳都不喜歡，但要是逃避這個行為就沒辦法買書。
不過她今天在碰巧路過的書店找到了，她甚至覺得宛如命運的邂逅。她下定決心後拿起書，低垂著頭到收銀台，放到櫃檯上付完錢就離開。就在此時，她聽見店員在後方說話。
「真神秘，《擊鐵２》又賣出一本。這是今天第二本了。」
「真的嗎？其他店的銷量好像也是大約從前天開始出現成長。」
「這樣啊。很好，熱潮要來了。喂，快訂熱海圭介的書！」店內響起朝氣十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