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畢業》：蕭瑟冬季的開端
像東野圭吾這樣多產又多樣化的作家，要向新讀者簡單解釋他的作品有甚麼共通性，永遠是件麻煩事。我現在習慣的作法是，按照「現實痛苦指數量尺」一字排開。在量尺的其中一端，是《白夜行》、《信》或是《徬徨之刃》這樣的作品；閱讀這些書的過程，像是跟著主角在黑暗的地底迷宮裡打轉，不論朝哪裡走，實際存在的種種污濁現實都會擋住你的去路。
完全相反的另一端，則是《名偵探的守則》和《超．殺人事件》這樣的歡樂作品，乍看完全非現實。不過仔細想想，天下一大五郎戳破了多少本格推理世界的「現實」？不管是在量尺哪一端的作品，東野圭吾幾乎從沒讓他的推理小說變成純粹的「腦力遊戲」，總是加了些許苦澀的現實滋味。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即使是一半內容讀來像是「昭和晚期智慧型犯罪實錄」的《白夜行》，也有著能夠滿足純粹本格推理迷的難解密室之謎。再怎麼變化多端，東野圭吾作品裡都少不了這兩大支柱。
各位手上的這本《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比較靠近量尺的哪一端呢？如果整個量尺有十個刻度，《名偵探的守則》是零，《徬徨之刃》是十，我會把《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放在六度左右吧。「腦力遊戲」似乎是最顯眼的部份；這表示如果讀者忙著解謎，或許沒注意到底層的那一股微痛與苦味。
此書副標題是「雪月花殺人遊戲」，但是書裡找不到遊戲般輕快的戲謔感。實際上，某些讀者可能還會對書裡優雅的遊戲感到有幾分不耐──或許茶道的世界對一般中文讀者來說太過遙遠，而讀者雖然心知肚明「此處必有詐」（否則何苦附上詳細的座位變化圖），能夠靜下心來推敲規則的人大概也不算多。但是，即使破解「雪月花遊戲不可能作弊」的迷思，這個核心詭計背後還有另一個有待破解的盲點：主導作弊者和行凶者竟然是不同的人？沒有看破這個關節，就無從解釋作弊的次序，這個轉折其實相當漂亮；但先前抽籤遊戲表面上的複雜度，可能就讓某些讀者無法仔細品味這個妙處了。另一個密室詭計的破解，則牽涉到理科知識（像是《偵探伽利略》的先聲），一般缺乏這種知識的讀者，不等加賀開口，或許還無法理解到底線索何在；如果沒有專心讀到全書最後一句，可能也不清楚那個小丑人偶是靠著甚麼動作，讓藤堂馬上坐立不安。所以，如果把閱讀重點放在解謎，讀者可能會有一種莫名的不滿足……。如果和東野圭吾更晚近的作品相比，此書的光芒更容易被蓋過。
這話似乎不怎麼中聽，看起來都像是在拆東野老師的台。可是在把我拖出去蓋布袋或者把本書扔在一旁以前，請先等一下！以下我就會說明，為甚麼我還是很樂意重讀這本書，甚至還被感動了。
可不是因為本書的現實痛苦指數較低，也不只是因為這本書是東野筆下第一位系列偵探加賀恭一郎珍貴的初登場──不過這種歷史價值，還是值得記上一筆。熱心收集東野作品的老讀者，想必已透過《惡意》認識了警官加賀。推理作家藍霄說《惡意》是「創作與閱讀本格推理的範本」、「把『本格推理不該有贅物贅述』的觀念發揮到淋漓盡致」。但「沒贅肉」的本格作品往往會讓人覺得，某些人物顯得欠缺個人特色──那麼，刑警加賀是否有這種問題呢？在《惡意》中透露了一點加賀曾任教師的過去，這個分支情節對於書中的主要事件也有烘托啟發的意義（仍然保持「無贅物」原則）。其他的描寫，則會讓讀者瞭解加賀非常冷靜有耐心，堅持把每個疑點都釐清──不過推理小說裡出現的稱職警察不都是這樣？他並沒有特別的口頭禪或造型，也沒有特殊的習慣，並不是那麼引人注目，也難怪有人會覺得加賀恭一郎有粉絲是奇怪的事了（不過他真的有）。
但在《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裡，我們看見了加賀的大學時代。原來，他的冷靜、耐性和鍥而不捨其來有自──在他生平遇到的第一次犯罪事件前後，這些情操就已經受過嚴酷的考驗了。即使他對心上人告白了，也特別為她修正生涯方向，仍然不打算以此束縛對方的自由。即使他珍惜身邊的朋友，也不因此自我蒙蔽而不去注意應該懷疑的事情；就算面對恩師的質疑，還是繼續追求真相──但他也沒有唱起正義的高調（他和恩師之間的短促辯論，終究沒有結果），只是默默地行動，最後扛起沉重的良心責任，去參加了葬禮。加賀對著藤堂的遺照說道：「我們是朋友啊。」他是認真的。也因此，他向沙都子說明一切以後，並沒有破解難題的暢快，反而充滿「敗北感」。懷抱著多年友誼終將破滅的預感，親手搗碎一切，到底需要多壯烈的決心？然而加賀表面上總是平靜無波。不特別耀眼，然而不容忽視。
如果只是普通的解謎小說，兇手現形、犯案手法點明以後，大概就沒甚麼看頭了。然而《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細緻的收尾部份，卻非常有吸引力。我指的並不只是真相還有另一次的翻轉，而是東野在此後塑造出的氣氛。
在下著鵝毛大雪的深夜裡，三位男士分道揚鑣，也告別過去的美好。藤堂決定把答案埋葬在冰冷的大海裡；若生決定放棄罪惡的果實，與華江分離。加賀在畢業典禮後平靜地接受沙都子的拒絕，獨自離去。雖然日本的畢業典禮是在初春的三月底，但對他們來說，孤獨而蕭瑟的冬季並沒有結束，反而像是剛開始。
這不只是包裝著謎題內餡的本格推理糖果。這是一群朋友面對現實醜惡面的悲傷故事。即將離開校園的保護，這群普通年輕人意識到許多事情再也沒有下次，該怎麼在社會裡占得一席之地？在隱約的徬徨之中，黑暗趁隙而入。溫柔女孩做出讓自己也害怕的輕狂行為，又心碎地發現多年的愛情不可依恃。前途似錦的青年因為一時私心作祟，不但痛失所愛，還從此一路墮落。一心為對方著想的孩子氣情侶檔，彼此的好意卻成了友誼毀滅的元兇。被朋友出賣後想為自己求個公道的堅強女子，卻再度遭到友人背叛，甚至喪命。只有兩個人是清白的──然而揭破真相之後，他們再也無法攜手。剛開始都只是內心的輕微動搖，很人性、很實際也無可厚非，但在諸般不巧之下，卻造成全面崩潰。東野圭吾描述的語氣又是這樣淡然，以至於我第二次讀到若生向華江告別的段落時，才突然理解到整個故事的痛點。若生要華江忘記他──
「沒問題的。」他緊抱著她靜靜地說道：「習慣就好了。」
感覺到那個量尺六度的疼痛了嗎？
這股冬季的氛圍，對於此書出版的時節來說，正應景吧。或許對於某些讀者來說，這一陣寒風太冷；但我相信必定還有人和我一樣，期待知道加賀恭一郎日後還會看見甚麼樣的寂寥風景。
本文作者介紹
顏九笙，推理文學研究會（簡稱MLR）成員。第二次讀《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的時候，在心裡替這本書配的背景音樂是Linkin Park 的〈My DSM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