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十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十章</h3><br /><br />  這兩天顧岡天天到村公所去幫著寫春聯。這都是預備在新年裏賣給農民的,挨家分派,家境好些的,派一副七字的,十分窮苦的,派一副五字的,因為價格高下一向是以字數多寡為標準的。最普通的字句是「毛主席萬歲,共產黨千秋。」雖然對仗也很工整,一個個黑潤光圓的字寫在紅紙上或是珊瑚箋上,也仍舊非常悅目,但是和從前的「聚福棲鸞地,堆金積玉門」之類比較起來,總彷彿兩樣些。<br /><br />  金花回娘家來那天,是一個陰暗的降雪天。她來的時候,顧岡還沒有出去,所以大家只坐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談著。等顧岡一走,她就訴起苦來。她說她婆婆因為看在她新來的份上,待她比較客氣些,妯娌們都熬不得她,聯起檔來說她的壞話。她們說她又懶又饞,說她丈夫寧可自己挨餓,省下東西來給她吃。她婆婆聽了非常生氣,罵兒子沒出息。金花說這都是沒有的事。大家都挨餓是真的。<br /><br />  月香這次從上海回來,帶了一條毛巾,一塊肥皂送給她,又引起許多閒話。自從那時候起,婆媳幾個就常常露出口氣來,要她回娘家來借錢。這次她婆婆正式對她開了口,叫她回來借錢。不然他們過不了年。<br /><br />  「噯呀真是──」月香說,「我早知道鄉下苦到這樣,我再也不會買那些東西來帶給你,反而害你為難。」<br /><br />  金花繼續敘述她的苦痛,用一種單調的聲音,臉上也沒有表情,眼睛望著地下,兩隻手抄在棉襖下面。房間裏非常冷,常常有很長久的靜默,他們都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噴吐出白煙來。<br /><br />  「你忍著點吧,妹妹!」月香安慰他說。「在人家家裏,自然要委屈一點,不像在自己家裏的時候。」<br /><br />  金花聽見這話,倒反而一陣心酸,低下頭來掀衣襟,揩擦著眼睛。擦了又擦,那眼淚好像流不完似的。<br /><br />  「妹妹你不要哭,」月香說。「你總算運氣好的,只要妹夫對你好,將來總有熬出頭的日子。眼前雖然苦一點,也不是你一家,家家都是這樣。要說我們家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別人不知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她開始途述自己家裏的苦況。<br /><br />  金根一句話也沒說。他也知道月香剩下來的那點積蓄,是決捨不得拿出來的。但是他想起小時候和他妹妹在一起的情形,不由得心裏難過。小時候他什麼都給她,就連捉到一隻好蟋蟀也要給她。到了清明節的時候,城裏的人下鄉來上墳,他總是忙忙碌碌的村前趕到村後,躲在樹木後守候著,等他們向旁觀者分散米粉糰子。他收集的糰子比誰都多,足夠他們兄妹倆吃的。夏天他在田裏捉螞蚱,用一根草拴上一長串,拿回家去叫他母親整串的放在油裏煎出來,煎得焦黃的,又香又脆。<br /><br />  他們一直是窮困的。他記得早上躺在床上,聽見他母親在米缸裏舀米出來,那勺子刮著缸底,發出小小的刺耳的聲音,可以知道米已經快完了,一聽見那聲音,就感到一種澈骨的辛酸。<br /><br />  有一天他知道家裏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牽著他妹妹的手,說,「出來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時候。他們在田野裏玩了許久。然後他忽然聽見他母親在那裏叫喚,「金根!金花!還不回來吃飯!」他非常驚異。他們回到家裏,原來她把留著做種子的一點豆子煮了出來。豆子非常好吃。他母親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們吃。<br /><br />  現在他長大成人了,而且自己也有了田地,但是似乎還是和從前一樣地默默受苦,一點辦法也沒有。妹妹流著眼淚來求他,還是得讓她空著手回去。<br /><br />  他坐在板凳上,兩隻膝蓋分得很開,身體往前傾,一隻手盡在頸頂背後亂摸著。<br /><br />  月香向金花訴苦,訴了一大套之後,站起來走到那邊去做飯。金根就也站起身來,跟了過去。她正彎著腰在缸裏舀米。「今天我要吃一頓好好的飯,不要那稀裏光噹的東西,」他低聲向她說。「煮得硬一點,我要那米一顆顆的數得出來。」<br /><br />  「好了,你快走開點,讓妹妹看著奇怪,不知道我們在這兒搗什麼鬼,」她輕聲說著,連頭也沒回。<br /><br />  他回到金花這裏,她已經收了淚,在和阿招玩耍著。她牽著阿招的手,站在顧岡的房門口,向裏面張望。<br /><br />  「你瞧瞧,阿招你不記得吧,這是我的屋子,」她說。<br /><br />  「快別進去,」阿招說,「媽要打你的。」<br /><br />  「為什麼?」<br /><br />  「那人在家的時候,連看都不讓看。他吃東西讓你看見了,媽要打你的。」<br /><br />  阿招喜歡和她的姑母跳跳蹦蹦玩著。然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他們吃的仍舊是每天吃的那種薄粥,薄得發青;繩子似的野菜切成一段段,在裏面飄浮著。金根非常憤怒,喉嚨裏簡直嚥不下去。他默默地吃著,突然喀嗒一聲把碗放了下來,走到院子裏去吸旱煙。<br /><br />  開始下雪了。極細小的一點點雪花,起初只有映在那黝黑的山上才看得見。然後漸漸的可以看見那雪白的天上現出無數的灰色細點子,緩緩下降;金花說她得要動身回去了。月香叫她等一等,說那雪下不長的,等雪停了再走。但是她彷彿有點坐立不安。過了一會,她又站起來要走。「姑姑你別走!你住在這兒別走了!」阿招拉著她的衣襟不放手。<br /><br />  月香笑著說,「你不放姑姑回去,姑夫要打上門來了!」<br /><br />  金根把他那把橙黃色的大雨傘拿了出來,粗暴地塞到他妹妹手裏。<br /><br />  「你們自己不要用麼?」金花這樣說著的時候,不朝著他看,倒向她嫂嫂望著。<br /><br />  月香再三說他們隨時路過周村,可以帶回來。他們送她出去,送到大路上,兩個女人合撐一把傘,金根跟在後面。但是還沒走到村口,他突然轉身回去了,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說。<br /><br />  雪不久就變成了雨。江南的雪常常是這樣的。月香回來的時候沒有打傘,一到家,正忙著找了塊布,擦乾衣服頭髮,金根已經對她嚷了起來。<br /><br />  「叫你給我們好好煮一頓飯──又是那稀裏光噹的米湯!要不是妹妹在這兒,我真朝你臉上摔過去!」<br /><br />  「天天不就是吃的這個!妹妹又不是客!」<br /><br />  「她難得來一次,連飯都不讓人家吃飽了回去!」<br /><br />  「你這人就是這樣不講理!也不想想,她來了就特為吃得好些,人家還當我們天天吃得那麼好。日子過得那麼富裕,問我們借錢,倒有臉一個子也不借!」<br /><br />  金根沉默了一會,終於說,「她不會多我們這個心的。」<br /><br />  「就算她不多心,也保不定人家不多心。她回去一告訴她男人,還不一家子都知道了!」<br /><br />  「她不會跟人說的。」<br /><br />  「要是我,我不會不告訴你的。」<br /><br />  他無話可說了。<br /><br />  雨天的下午,房間裏非常陰暗閉塞。潮濕的布鞋發出一股子氣味來。金根走過去往床上一倒。躺了一會,他突然坐起來,把那打滿了補釘的舊棉被一捲捲了起來,往肩膀上一背,站起來就走。<br /><br />  「你幹什麼?」月香叫喊了起來。「你上那兒去?」<br /><br />  「我去當了它,打點酒來吃。」<br /><br />  「你發瘋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揪住那棉被。「這麼冷的天,要凍死了!」<br /><br />  「死就死,這種日子我也不要過了!」<br /><br />  「誰聽見過這樣的事──這樣的數九寒天,去當棉被!這要不凍死才怪!」<br /><br />  「我去推牌九去,贏了錢再把被窩贖回來,這總行了!」<br /><br />  「噯喲,你饒了我吧!」她喘著氣說。<br /><br />  她拚命往這頭拉,拉不過他,她又急又氣,眼淚流了一臉。他突然把手一鬆,別過身去不理她了,彷彿厭煩透頂似的。她噗突一聲往部泥地上一坐。然後她爬了起來,把被窩也拾了起來,一面哭泣著,一面把被窩抖落著,抖掉了灰。<br /><br />  「他到底要我怎麼樣?」她想,「我們自己餓得半死在這裏,倒要我借錢給她,幫著養活她婆家那些人?」<br /><br />  她翻來覆去對自己這樣說看。不這樣,就無法激起自己的怒氣。因為雖然是她有理,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卻有些慚愧。他似乎非常苦悶的樣子,使她看看有點擔憂起來。晚飯後,她很旱就去睡覺,把那床被窩緊緊地裹在阿招和她自己身上。後來金根上床的時候,想把那棉被拉過來一點,蓋在自己身上,但是她緊緊地攥住不放,說,「你用不著蓋!你不怕冷!」<br /><br />  他把那被窩使勁一扯,差一點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上。然後──她非常詫異──他竟一聲不響著吹滅了燈,和衣躺下來。彷彿被窩蓋與不蓋,完全置之度外了。<br /><br />  他這樣躺著,很久很久沒有睡著。很想翻過身去抱著她,既然喝不到酒、就用她來代替,用那溫暖的身體來淹沒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裏覺得非常羞慚,因為他的貧窮,無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話,說一個窮人,餓著肚子還要去纏著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頓。也許她也會嘲笑他的。<br /><br />  將近午夜的時候,她確實知道他睡著了,方才把棉被分一半給他蓋上,又在黑暗中摸索著,給他把被窩塞塞緊。於是他在睡夢中伸過手臂去擁抱著她,由於習慣。</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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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這兩天顧岡天天到村公所去幫著寫春聯。這都是預備在新年裏賣給農民的,挨家分派,家境好些的,派一副七字的,十分窮苦的,派一副五字的,因為價格高下一向是以字數多寡為標準的。最普通的字句是「毛主席萬歲,共產黨千秋。」雖然對仗也很工整,一個個黑潤光圓的字寫在紅紙上或是珊瑚箋上,也仍舊非常悅目,但是和從前的「聚福棲鸞地,堆金積玉門」之類比較起來,總彷彿兩樣些。

  金花回娘家來那天,是一個陰暗的降雪天。她來的時候,顧岡還沒有出去,所以大家只坐在那裏,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談著。等顧岡一走,她就訴起苦來。她說她婆婆因為看在她新來的份上,待她比較客氣些,妯娌們都熬不得她,聯起檔來說她的壞話。她們說她又懶又饞,說她丈夫寧可自己挨餓,省下東西來給她吃。她婆婆聽了非常生氣,罵兒子沒出息。金花說這都是沒有的事。大家都挨餓是真的。

  月香這次從上海回來,帶了一條毛巾,一塊肥皂送給她,又引起許多閒話。自從那時候起,婆媳幾個就常常露出口氣來,要她回娘家來借錢。這次她婆婆正式對她開了口,叫她回來借錢。不然他們過不了年。

  「噯呀真是──」月香說,「我早知道鄉下苦到這樣,我再也不會買那些東西來帶給你,反而害你為難。」

  金花繼續敘述她的苦痛,用一種單調的聲音,臉上也沒有表情,眼睛望著地下,兩隻手抄在棉襖下面。房間裏非常冷,常常有很長久的靜默,他們都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噴吐出白煙來。

  「你忍著點吧,妹妹!」月香安慰他說。「在人家家裏,自然要委屈一點,不像在自己家裏的時候。」

  金花聽見這話,倒反而一陣心酸,低下頭來掀衣襟,揩擦著眼睛。擦了又擦,那眼淚好像流不完似的。

  「妹妹你不要哭,」月香說。「你總算運氣好的,只要妹夫對你好,將來總有熬出頭的日子。眼前雖然苦一點,也不是你一家,家家都是這樣。要說我們家過的什麼樣的日子,別人不知道,妹妹你是知道的──」她開始途述自己家裏的苦況。

  金根一句話也沒說。他也知道月香剩下來的那點積蓄,是決捨不得拿出來的。但是他想起小時候和他妹妹在一起的情形,不由得心裏難過。小時候他什麼都給她,就連捉到一隻好蟋蟀也要給她。到了清明節的時候,城裏的人下鄉來上墳,他總是忙忙碌碌的村前趕到村後,躲在樹木後守候著,等他們向旁觀者分散米粉糰子。他收集的糰子比誰都多,足夠他們兄妹倆吃的。夏天他在田裏捉螞蚱,用一根草拴上一長串,拿回家去叫他母親整串的放在油裏煎出來,煎得焦黃的,又香又脆。

  他們一直是窮困的。他記得早上躺在床上,聽見他母親在米缸裏舀米出來,那勺子刮著缸底,發出小小的刺耳的聲音,可以知道米已經快完了,一聽見那聲音,就感到一種澈骨的辛酸。

  有一天他知道家裏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牽著他妹妹的手,說,「出來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時候。他們在田野裏玩了許久。然後他忽然聽見他母親在那裏叫喚,「金根!金花!還不回來吃飯!」他非常驚異。他們回到家裏,原來她把留著做種子的一點豆子煮了出來。豆子非常好吃。他母親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們吃。

  現在他長大成人了,而且自己也有了田地,但是似乎還是和從前一樣地默默受苦,一點辦法也沒有。妹妹流著眼淚來求他,還是得讓她空著手回去。

  他坐在板凳上,兩隻膝蓋分得很開,身體往前傾,一隻手盡在頸頂背後亂摸著。

  月香向金花訴苦,訴了一大套之後,站起來走到那邊去做飯。金根就也站起身來,跟了過去。她正彎著腰在缸裏舀米。「今天我要吃一頓好好的飯,不要那稀裏光噹的東西,」他低聲向她說。「煮得硬一點,我要那米一顆顆的數得出來。」

  「好了,你快走開點,讓妹妹看著奇怪,不知道我們在這兒搗什麼鬼,」她輕聲說著,連頭也沒回。

  他回到金花這裏,她已經收了淚,在和阿招玩耍著。她牽著阿招的手,站在顧岡的房門口,向裏面張望。

  「你瞧瞧,阿招你不記得吧,這是我的屋子,」她說。

  「快別進去,」阿招說,「媽要打你的。」

  「為什麼?」

  「那人在家的時候,連看都不讓看。他吃東西讓你看見了,媽要打你的。」

  阿招喜歡和她的姑母跳跳蹦蹦玩著。然後,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他們吃的仍舊是每天吃的那種薄粥,薄得發青;繩子似的野菜切成一段段,在裏面飄浮著。金根非常憤怒,喉嚨裏簡直嚥不下去。他默默地吃著,突然喀嗒一聲把碗放了下來,走到院子裏去吸旱煙。

  開始下雪了。極細小的一點點雪花,起初只有映在那黝黑的山上才看得見。然後漸漸的可以看見那雪白的天上現出無數的灰色細點子,緩緩下降;金花說她得要動身回去了。月香叫她等一等,說那雪下不長的,等雪停了再走。但是她彷彿有點坐立不安。過了一會,她又站起來要走。「姑姑你別走!你住在這兒別走了!」阿招拉著她的衣襟不放手。

  月香笑著說,「你不放姑姑回去,姑夫要打上門來了!」

  金根把他那把橙黃色的大雨傘拿了出來,粗暴地塞到他妹妹手裏。

  「你們自己不要用麼?」金花這樣說著的時候,不朝著他看,倒向她嫂嫂望著。

  月香再三說他們隨時路過周村,可以帶回來。他們送她出去,送到大路上,兩個女人合撐一把傘,金根跟在後面。但是還沒走到村口,他突然轉身回去了,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說。

  雪不久就變成了雨。江南的雪常常是這樣的。月香回來的時候沒有打傘,一到家,正忙著找了塊布,擦乾衣服頭髮,金根已經對她嚷了起來。

  「叫你給我們好好煮一頓飯──又是那稀裏光噹的米湯!要不是妹妹在這兒,我真朝你臉上摔過去!」

  「天天不就是吃的這個!妹妹又不是客!」

  「她難得來一次,連飯都不讓人家吃飽了回去!」

  「你這人就是這樣不講理!也不想想,她來了就特為吃得好些,人家還當我們天天吃得那麼好。日子過得那麼富裕,問我們借錢,倒有臉一個子也不借!」

  金根沉默了一會,終於說,「她不會多我們這個心的。」

  「就算她不多心,也保不定人家不多心。她回去一告訴她男人,還不一家子都知道了!」

  「她不會跟人說的。」

  「要是我,我不會不告訴你的。」

  他無話可說了。

  雨天的下午,房間裏非常陰暗閉塞。潮濕的布鞋發出一股子氣味來。金根走過去往床上一倒。躺了一會,他突然坐起來,把那打滿了補釘的舊棉被一捲捲了起來,往肩膀上一背,站起來就走。

  「你幹什麼?」月香叫喊了起來。「你上那兒去?」

  「我去當了它,打點酒來吃。」

  「你發瘋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揪住那棉被。「這麼冷的天,要凍死了!」

  「死就死,這種日子我也不要過了!」

  「誰聽見過這樣的事──這樣的數九寒天,去當棉被!這要不凍死才怪!」

  「我去推牌九去,贏了錢再把被窩贖回來,這總行了!」

  「噯喲,你饒了我吧!」她喘著氣說。

  她拚命往這頭拉,拉不過他,她又急又氣,眼淚流了一臉。他突然把手一鬆,別過身去不理她了,彷彿厭煩透頂似的。她噗突一聲往部泥地上一坐。然後她爬了起來,把被窩也拾了起來,一面哭泣著,一面把被窩抖落著,抖掉了灰。

  「他到底要我怎麼樣?」她想,「我們自己餓得半死在這裏,倒要我借錢給她,幫著養活她婆家那些人?」

  她翻來覆去對自己這樣說看。不這樣,就無法激起自己的怒氣。因為雖然是她有理,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卻有些慚愧。他似乎非常苦悶的樣子,使她看看有點擔憂起來。晚飯後,她很旱就去睡覺,把那床被窩緊緊地裹在阿招和她自己身上。後來金根上床的時候,想把那棉被拉過來一點,蓋在自己身上,但是她緊緊地攥住不放,說,「你用不著蓋!你不怕冷!」

  他把那被窩使勁一扯,差一點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上。然後──她非常詫異──他竟一聲不響著吹滅了燈,和衣躺下來。彷彿被窩蓋與不蓋,完全置之度外了。

  他這樣躺著,很久很久沒有睡著。很想翻過身去抱著她,既然喝不到酒、就用她來代替,用那溫暖的身體來淹沒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裏覺得非常羞慚,因為他的貧窮,無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話,說一個窮人,餓著肚子還要去纏著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頓。也許她也會嘲笑他的。

  將近午夜的時候,她確實知道他睡著了,方才把棉被分一半給他蓋上,又在黑暗中摸索著,給他把被窩塞塞緊。於是他在睡夢中伸過手臂去擁抱著她,由於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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