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夢幻塵緣 三生冤孽 飄零蓬梗 兩代情仇
〈假戲真做〉
她輕輕喚道:「漱妹,漱妹。」齊漱玉心想:要是她知道我還未睡著,只怕她就不好意思單獨出去陪她的楚師哥了,於是也假裝熟睡,沒有作聲。那知姜雪君早已看破她的偽裝,心中暗暗好笑。原來她們二人互鬥機心,姜雪君正是想讓她知道,但卻故意裝作瞞著她的模樣,出去與楚天舒私會的。
楚天舒正自倚舷看月,浮想連翩,忽見姜雪君走到他的跟前,不覺一怔。
姜雪君白衣如雪,悄立船頭,江風輕拂,衣袂飄飄,在月色朦朧之下,更顯得清麗絕俗,且還有著幾分「神秘」的美感。給楚天舒的感覺,就好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洛水女神,踏著凌波微步而來。
楚天舒呆了一呆,說道:「師妹,怎的你還沒睡?」
姜雪君道:「我已經睡過一覺了。師哥,我聽得有人在吟詩,敢情是在想著什麼心事?」
楚天舒道:「對不住,我把你吵醒了。」對姜雪君問他有何心事,避而不答。
姜雪君道:「我早已醒了,我聽見你唸的詩,好像有懷念揚州的句子,你是在思鄉麼?」
楚天舒笑道:「我那懂做詩。我念的是宋代詞人張元幹所寫的『賀新郎』一詞,那句是『十年一覺揚州路』,脫胎自杜牧的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的。不過杜牧的詩意和張元幹的詞意卻是大不相同,一個寫的是兒女之情,一個寫的是故國之思。」
姜雪君笑道:「我不懂詩詞,你和我解釋,我也還是不懂。師哥,你別笑我誤解,只因我常聽人說揚州是個風景十分幽美的地方,因此我一聽到歌詞中有揚州二字,我就以為你是在思鄉了。」
楚天舒道:「你也猜得不錯,我的確是有點思鄉。師妹!這次我能夠找到你,回去可以告慰於家父了。」
姜雪君道:「你離家不過一個月多點!這樣快就要回去麼?」
楚天舒道:「我這次出來,是奉家父之命,打探姜師叔的消息的。姜師叔不幸業已去世,本來我應該接你回揚州的,但師妹你已有安身立命之所,所以、所以……」
姜雪君眉頭一皺,說道:「原來你以為我已有安身立命之所,所以就不理我了?」
楚天舒心頭一跳,說道:「師妹,言重了。我不是不理你,是因為我已經知道,有個本領勝我十倍的人,他必定幫忙你的,用不著我了。」
姜雪君笑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衛天元,怎麼,你的氣還沒消嗎?」
楚天舒淡淡說道:「他的武功比我好,和你的交情也比我深,我怎敢生他的氣?」
姜雪君噗哧笑道:「還說不生氣呢?你不僅生他的氣,恐怕連我的氣也生了。唉,師哥,不是我說你,你可真是有點糊塗!」
楚天舒心神一蕩,呆了片刻說道:「我怎樣糊塗了?請教!」
姜雪君道:「不錯,那天晚上,他沒來由的誤會你,是他不對。但這點小事,你又何必耿耿於懷?你更不能因為有他幫忙我,你就不理我!」
楚天舒低聲道:「我不是不想幫你的忙,我只是怕他瞧著我不順眼!」
姜雪君笑道:「你不是打算在齊家長住的吧?」
楚天舒怔了一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姜雪君道:「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
楚天舒道:「我已經說過我要回家的了。我準備將你送到齊家,最多住三兩天,我就要和你分手了。」
姜雪君道:「如此說來咱們就未必能夠在齊家見得著衛天元了。又即使他此刻已經回到齊家,咱們最多也不過和他相處三兩天而已,對嗎?」
她接連說了兩次「咱們」,楚天舒不禁有點猜疑不定,說道:「對我而言,實是如此。但對你……」
姜雪君立即接下去道:「對我而言,也是這樣。」
楚天舒詫道:「難道你打算即使是見不著衛天元,你也要走麼?」
姜雪君道:「不錯,我是希望見得著他,也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但這是因為我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之故。但論到親疏關係,他就不能和你相比了。我總不能一輩子靠著他呀。他若肯幫我的忙,那是因為我與他有同一仇人;他若不肯幫我的忙,我也不會怨他,但對你就不同了,我可以名正言順的求你相助,用不著其他理由。」
楚天舒道:「且慢,且慢。咱們是同門兄妹,你的仇人當然也是我的仇人,就這點而言,我和衛天元是一樣的,我和他都該幫你的忙。但你另外一句話,我可不大明白。」
姜雪君道:「是那一句?」
楚天舒道:「你說論親疏關係,他不能和我相比。難道在你的心目之中,你認為你和我比起你和他更親麼?」
姜雪君緩緩說道:「不錯,衛天元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我們可以說得上是青梅竹馬之交的。不過,像這樣的童年朋友,你大概也有許多吧?但你卻是我的師兄,難道你以為同門兄妹還比不上鄰居那麼親麼?」
她的回答大出楚天舒意料之外,但楚天舒也不能反駁她的說話,暫時間只好不置可否,不作聲了。
姜雪君繼續說道:「因此,我不管在齊家是否見得著衛天元,我都是要走的。你也不願意你的同門師妹總是寄人籬下吧?」
楚天舒道:「恐怕也不能說是寄人籬下吧?」
姜雪君道:「找與齊家非親非故,不錯,齊姑娘和我是一見如故,但比起你來,她也只能算是外人吧。」
楚天舒道:「我不是說齊家,我是說衛天元。衛天元和你總不能說是『外人』吧?不錯,他目前是住在齊家,等於齊家的一分子,但總有一天,他要自立門戶的。」
姜雪君道:「我已經說過,衛天元縱然不是外人,他也只是我的兒時好友而已。你以為我應該永遠倚靠他麼?」
楚天舒訥訥說道:「我,我以為……」
姜雪君道:「你以為什麼?」
楚天舒心想:「不如和她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眉毛一揚,說道:「師妹,我有幾句心腹之言,不知你願不願聽?」
姜雪君道:「你說!」
楚天舒道:「衛天元真心愛你,這我是知道的。你雖然嫁入徐家,但你和徐中岳尚未正式拜堂成親,夫妻的名份仍未確定,何況徐中岳又已證實了是你的殺父仇人。你當然無須為他守節。你嫁給衛天元那也是合乎情理之事,大可不必理會別人的閒話!更何況事情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待到徐中岳喪德敗行的真面目為天下人所共知之時,也不會有人非議你了!」
姜雪君嘆口氣道:「你說的話未嘗沒有理由,我當然不會仍然把自己當作徐中岳的妻子,但有一件事你卻完全弄錯了!」
楚天舒道:「錯在何處?」
姜雪君道:「我只是衛天元兒時的好友,並不是他的舊情人!」
楚天舒道:「我以為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的?」
姜雪君道:「錯了!你想我和他分手的時候,我只是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女孩,懂得什麼情愛?我喜歡他只是好像喜歡一個大哥哥一樣!」
楚天舒心頭鹿撞,訥訥說道:「但衛天元,他、他可是真心愛你。」
姜雪君道:「或許他也弄不清楚是愛還是喜歡?」
楚天舒道:「你的意思是說,其實你們之間有的只是兄妹之情?但由於你們兩家曾經患難,道溯當初起禍的原因,也許他會認為你之所以弄得家破人亡,完全是受到他家的連累。故此,他對你有一份自咎的心情,久別重逢,對你自是加倍愛憐。」
姜雪君呆了半晌,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師哥,我見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下聯是:人情通達即文章。我知道你讀過很多書,想不到你對世事人情也能如此明察。」她借題發揮,不言而喻,已是同意楚天舒的見解。
不過她口裡這樣說,心中卻是隱隱作痛,暗自想道:「元哥對我的感情,難道是當真如他所說這樣?」
楚天舒注視她的眼睛,緩緩說道:「不過由愧生憐,由憐生愛,日子久了也會變成真愛的。」
姜雪君避開他的目光,說道:「我已經說過,不論在齊家是否見得著衛天元,我都會走的。」說至此處,噗嗤一笑:「所以你也不必顧慮他瞧著你不順眼啦!你走的時候,我亦已走了!」話說至此,更是無須解釋了,既然他們和衛天元不是同在一起,甚至可能見著衛天元便即離開齊家,那又何來衛天元「瞧不順眼」之事?
楚天舒心旌搖搖,幾乎所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連忙鎮懾心神,有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你這是不是太忍心了嗎?不管衛天元對你是『愛』還是喜歡,他總還是捨不得讓你離開的吧?」
姜雪君道:「你又錯了。難道你不知道有一個真正愛他的人?這個人他更是捨不得離開的。他找不著我,初時或者會有點難過,假日子一久,就沒事了。他得到真心愛侶,慢慢就會忘記我。」
楚天舒道:「這個人是誰?」
姜雪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楚天舒道:「不,是近在艙中吧?」
姜雪君笑道:「是呀,原來你是明知故問!」
楚天舒道:「但他目前是不是已經愛上這個人呢?」
姜雪君道:「我認為是的。我和他相處那兩天,他常常提起他的師妹。而且由於知道他的師妹尚未離開洛陽,十分擔憂。這不是愛是什麼?不過他沒有對我明說而已。」
齊漱玉聽得心裡甜絲絲的,暗自想道:「原來元哥還是惦記我的,他並沒有騙我!」
她又一次想起了衛天元和她說過的話,那天晚上,衛天元要回洛陽找姜雪君,叫她獨自回家。她不願意,並且責備他不該迷戀一個負心的女子。當時衛天元苦笑說道:「小妹,你不懂的,她是我小時候最要好的朋友,我只是不願意她嫁給我討厭的徐中岳。」當時他還未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徐中岳也是他的殺父仇人之一,但已知道徐中岳是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但卻說明瞭他必須和姜雪君見面的原因,是為了要查明徐中岳是否和他父親當年被害的案子有關。
如今她偷聽了姜雪君和楚天舒的對話,姜雪君說的和衛天元說的不謀面合,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總是喜歡從好處著想的,她也相信她的元哥真正愛的人是她了。
不過她還是有點患得患失,心裡想道:「看來姜姐姐似乎已經是愛上她的師兄,要是楚天舒也同樣愛她,那就最好不過了。」
心念未已,只聽楚天舒說道:「我只道過兩天就要和你分手,卻不知道你也並不打算在齊家長住的,如此說來,或許咱們不會這樣快分手了。」原來他本想邀請姜雪君和他一起回家的,但又怕過於唐突,心中患得患失,是以先用試探的口吻。
姜雪君似笑非笑的說道:「那就要看你是否害怕被我牽累了?」
楚天舒道:「這是什麼話,你說過的,咱們是同門兄妹,可不是外人!」
姜雪君道:「我所說的牽累,並不僅僅是指害怕徐中岳與你為難的災禍,而是指你的聲名,你不怕流言蜚語?」
楚天舒道:「哦,原來你是怕徐中岳誣捏我拐帶他妻子?」
姜雪君道:「那天晚上,他已經這樣說了。」
楚天舒道:「我不怕。那天晚上,最後你是給衛天元救了出去的。」
姜雪君道:「我知道他們也會懷疑我與衛天元有私情,但我倒不用害怕連累了衛天元的聲名。因為事不副實,一到他與他的師妹成婚之時,有關他的謠言自然就會平息了。」
楚天舒道:「我也不怕!」
姜雪君柔聲問道:「你家裡有什麼人?」
楚天舒道:「爹媽之外,我只有一個異母妹妹。」
姜雪君道:「哦,你現在這位媽媽不是你的親娘?」
楚天舒道:「我的娘親早已去世了。不過,繼母對我也好像親生一樣。」
姜雪君嘆道:「那你的運氣比我好得多了。嗯,另外還有什麼人嗎?」
楚天舒道:「就只是一家四口。」
姜雪君道:「如此說來,你是尚未成親的了?」
楚天舒心頭一熱,說道:「你莫笑我自視過高,給我說親的人雖多,但、但我未到洛陽之前,還沒有碰見過一個我看得上眼的女子!」弦外之音,在他這次來到洛陽之後,他已經是碰上了足以令他傾心的女子了。
姜雪君故意問道:「是齊姑娘麼?」
楚天舒笑道:「你千萬別這樣說,給衛天元聽見可不得了。我怎敢搶他的心上人。」
姜雪君道:「你既然尚未成親,那你怎能不怕流言蜚語?師哥,我和你一起不打緊,但損了你的名聲,日後你碰上了意中人時,人家的小姐不敢嫁給你那就糟了!」
楚天舒面紅耳熱,一顆心在狂跳,幾乎就想向姜雪君求婚,但又不敢,半晌,顫聲說道:「只要你不怕我也不怕!」
聲音顫抖,手指也在顫抖,說話的時候,他本來想伸手去握姜雪君的手的,不知怎的,手指卻是不聽他的使喚,他只能等待師妹的反應。
姜雪君看在眼內,心裡暗暗好笑。暗自想道:「再繼續下去,恐怕就會假戲真做了。我可不能讓他誤會我真的是要毛遂自薦!」
她不便明言,驀地得了一個主意,在楚天舒不知不覺向她靠近的時候,突然伸手與他相握。
楚天舒大喜過望,剛要吐露愛意,忽地感覺她的指頭在自己的掌心寫字。
楚天舒定下心神,揣摩她的「筆劃」,姜雪君重寫一遍,他才能確定她寫的是什麼字。
姜雪君在他掌心寫的是:在齊姑娘面前,請你假裝和我親熱一些!
楚天舒並不是糊塗蛋,這一下登時明白了!
本來是已經接近燃燒的熱情也突然冷卻了。
無巧不巧,天空飄來一片烏雲,朦朧的月色更加朦朧了。沉暗得就像他的心情一樣。
心底的熱情雖已冷卻,他仍是不能不強顏說道:「師妹,你不畏人言,那,那就好了。我、我想……」
簡單的話語,說得也不流暢。姜雪君有個奇異的感覺,感覺他的聲音好像有點發酸的味道。
姜雪君輕輕把手抽回來,柔聲說道:「師哥,你想什麼?」她心中酸痛,楚天舒當然也感覺得到,她的溫柔其實乃是假裝。
不過他已經明白了師妹的苦心:「這齣戲總還是要幫她唱下去的。」他想。
「爹爹若知道故人有女,一定非常歡喜。你願意和我一起回揚州去見一見他嗎?」
姜雪君道:「你的爹爹是我的師伯,我本來應該去拜見他老人家的。」
楚天舒道:「要是你不嫌棄,你可以把我的家當作你的家。」
姜雪君道:「我無親無故,此際亦是無處可以投奔。師哥,多謝你肯收留我。」感懷身世,這幾句話倒是動了真情,微帶哽咽。
楚天舒也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能說道:「師妹,別這麼說,咱們本來應該像是一家人的,對嗎?」
不知不覺之間,兩人的手又握在一起。這一次倒好像是真的發自內心的感情,不是假戲真做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天上的烏雲也沒有散開。
齊漱玉假裝熟睡,豎起耳朵來聽。心情的激動也是和他們一樣。
不過她的激動卻沒有悲傷的成份,不錯,她是像姜雪君一樣,眼中含著淚珠,但那是受到意外的歡喜衝擊所流的眼淚。
她在想像他們的心情,楚天舒那顫抖斷續的話語,給姜雪君的感覺是有點「發酸味道」的聲音,給她的感覺卻是愛情的激動。
「姜姐姐是洛陽第一美人,楚天舒知道了師妹愛他愛不得要歡喜到話都幾乎說不出來了。」她想。「他們為什麼都不說話了呢?啊,是了,此際他們已是莫逆於心,當然亦無需說話。」她正在為他們歡喜,也在為自己歡喜,浮想連翩之際,忽地感覺到好像有一個人在自己身旁。
她是閉上眼睛假裝熟睡的,但不張開眼睛,也可以感覺得到那人的氣息。
她以為一定是姜雪君回來,恐怕給她發現自己是假裝熟睡,自是不敢張開眼睛,仍然繼續裝睡下去。
但卻感到有點不對了,那個人並沒有睡下,如果是姜雪君回來,她不應該老是站在床邊的。
那個人的指頭輕輕碰著她的頭髮,很輕、很輕,輕得像是春風吹拂一樣,但齊漱玉感覺得到,那不是透過珠簾吹進來的江上清風,碰著她的頭髮的是有實質的東西,她甚至感覺得到那人的指尖在顫抖。
她驚疑不定,倏的張開眼睛,裝作突然醒來的模樣,伸手一抓。
出手雖快,仍然抓了個空。
她是練暗器的人,只要不是太黑暗的話,最少她也可以見得著一個一模糊的人影的。但她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感覺得到,似有微風颯然,那個人已經子突然「消失」了。
這一下,她可真是給嚇著了!
「姜姐姐,姜姐姐!」她不由自己的叫起來了。
姜雪君在外面應道:「漱妹,你醒來了嗎?」她聽到齊漱玉吃驚的呼叫,也是不禁吃了一驚。「難道她剛才不是假裝熟睡,是真的睡著了?她醒來突然發現我不在她的身邊,故而驚叫。」
「姜姐姐,你在那兒?剛才在這房間裡的是不是你?」齊漱玉聲音發抖,慌忙問她。
姜雪君怔了一怔,說道:「你別害怕,我剛才是和楚師哥說話,就回來陪你!」她只道齊漱玉又在做惡夢。
齊漱玉毛骨悚然,尖聲叫道:「不對,剛才我的床邊好像有一個人!」
「什麼?有一個人,這、這怎麼會……」
話猶未了,楚天舒忽道:「咦,奇怪,我好像也覺得是有一個人……」
烏雲已經散開,楚天舒凝望上岸邊,隱約似見一個人影,但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原來他剛才已經察覺小舟似輕輕一晃,憑他的經驗,可以判斷這不是由於水流的推動。
楚天舒道:「你快去陪齊姑娘,我上岸看看。」
姜雪君半信半疑,走入艙房,齊漱玉已經燃起油燈,臉上仍是一片驚惶的神色。
姜雪君道:「你是在做夢吧?」
齊漱玉道:「我早已醒了,真的不是做夢。楚天舒不也是這樣說嗎?」情急之下,她只能說出事實,沒想到自己要掩飾剛才是在假睡了。
姜雪君不能不信以為真了。
但有誰能夠有這樣的本領,居然瞞得過楚天舒和她的眼睛,不但踏上這條小船,而且還進了艙房,他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直到他離開的時候,楚天舒方始起了猜疑?
雖說剛才她與楚天舒都是各懷心事,而天空又剛好有掩月的烏雲,但如此高明的本事,已是足以令她震驚不已了。
「顯然這個人是並無惡意的,他是誰呢?他是誰呢?」姜雪君不由得也是一片迷茫了。
忽地一個人的影子突然從她的腦海中跳了出來,她在心底自己回答自己:「一定是元哥,一定是元哥!他聽到了我和楚師哥的說話,以為我是真的愛上師哥,他不願意現身,他傷心走了!」
「漱妹,你定下心神,待一會兒,我去去就來。那人不知是誰,我恐防楚師兄有關。」姜雪君抓著這個藉口,離船上岸。
她不是想向衛天元解釋,她倒是巴不得衛天元對她誤會的;那不是為了恐怕衛天元和楚天舒打起來麼?也不是。她是深知衛天元的為人的,雖然分別了這許多年。她知道以衛天元高傲的性格,要是他聽到了她剛才和師兄所說的那番話,他只有自己傷心,決不會耍流氓的手段,打楚天舒一頓來洩憤的。
甚至她也並不希望再見一見衛天元,但她還是迫不及待的跑上岸去了。為的是什麼?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只能歸咎於她「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情吧?
姜雪君所想到的,齊漱玉也想到了。
她目送姜雪君飛身上岸,呆了一呆,心中驀地道:「一定是元哥!一定是我的元哥!他偷偷看我來了。唉,元哥,你為什麼不敢光明正大的現身,是怕給姜姐姐知道,不好意思嗎?還是因為你與楚大哥的芥蒂未消,不願當著他面與我相見呢?」
她也在為衛天元找出不願現身的「理由」,只盼他的元哥在楚姜二人都上了岸後,還會回來。
「要是元哥知道了姜姐姐已經愛上了楚大哥,遲早他都會回到我身邊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他馬上回來!」
陷在情網中的少女總是喜歡往好處著想的,可惜這次卻是令她失望了,她的元哥並沒回來。
※※※
不但姜雪君和齊漱玉是這樣想,楚天舒也這樣想,以為這個形如鬼魅的夜行人不是別個,一定是衛天元。
他和姜雪君一樣的想法,衛天元是因為聽見了他們的談話,誤會姜雪君已經愛上了他,這才悄然離去的。
應該怎麼辦呢?一向頗有決斷的楚天舒,碰上這種突如其來的尷尬事,不覺也是心亂如麻了。
他追上岸去,只有幾隻棲宿在蘆葦叢中的水鳥給人聲嚇得驚飛,空曠的沙灘一覽無遺,那裡見得著半個人影?
沙灘過後是一個山崗,楚天舒知道是決計追不上衛天元的了。
他只能姑且一試。
「衛兄,請你等等,你有話和你說!」楚天舒用傳音入密的內功發話。這門功夫他雖然不及衛天元,但衛天元若是躲在林中,料想是應該聽得見的。
他希望衛天元尚未遠去。他知道衛天元愛他的師妹愛得很深:「很可能他此刻正在林中揪他心上的創傷吧?」楚天舒這樣想。
他希望見到衛天元,和他當面解釋清楚。
但怎樣說呢?姜雪君是為了成全齊漱玉的心願才「自我犧牲」的,要是他和衛天元解釋清楚,那不是破壞了姜雪君的計劃嗎?
但若不解釋清楚,他豈不是要給衛天元一直誤會下去?自己給誤會還不打緊,姜雪君的「自我犧牲」可就成了定局了。「她的命運已經這樣可憐,難道我還要她傷心終老?」
是應該撮合齊漱玉和衛天元的姻緣,還是應該讓姜雪君與衛天元破鏡重圓呢?他自己捲入這個漩渦又是否值得呢?這都是難以回答的問題。
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他只能等待衛天元的回答。「一切都等待見了他的面再說吧。」
可是空山寂寂,傳來的只有他的回聲。
「衛兄,你不願意見我,也該見一見雪君吧?」他又叫道。
忽地隱隱聽得似有一聲長嘆,楚天舒又喜又驚,急忙向山崗跑去。
但迎接他的卻不是衛天元,而是兩枚石子。
飛石夾著破空的銳聲,一聽就知力道大得異常。學武的人保衛自己乃是出於本能,楚天舒不假思索,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本能的取出判官筆格打暗器。
「噹」的一聲,一枚石子給他磕飛,但另一枚石子已是打到他額角的太陽穴,躲閃不開了。
太陽穴是人身死穴之一,這霎那間楚天舒禁不住心頭一涼,只道衛天元要取他的性命。這樣糊裡糊塗的被衛天元當作「情敵」,死在衛天元手下,可真是太不值得了。
心念未已,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那枚石子忽地拐了個彎,而且是從上盤移向下盤,低飛拐彎的。「卜」的一下,打著了他膝蓋的環跳穴。
石子飛來的勁道極強,但打著他的時候卻並不重。不過人影都未見著,從那麼遠的地方打來,手法竟然巧妙如斯,已是足以令楚天舒吃驚不已了。
「想不到衛天元的武功比我想像的還更高明,齊燕然的武功我未見過,就我見過的人而論,恐怕只有那天晚上的抱犢崗暗中出手幫助丁勃打跑冀北雙魔的那個神秘客可以差堪相比了。」他想。
他那知道,這個人正是那天晚上的「神秘客」,丁勃也曾給那人用同樣的手法打著了膝蓋的環跳穴,不過這件事情發生在楚天舒和姜、齊二女已經離開之後,他不知道罷了。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仍然當作是衛天元。
一來是那人手下留情,二來是他內功造詣不弱,環跳穴雖被打著,只是感到痠痛而已,穴道並未被封,但雖然如此,他也禁不住要坐下來歇一歇了。
「衛天元抖這兩枚石子,用意十分明顯,他是不願見我,故而用這阻嚇手法。唉,他的武功比我高明太多,其實即使不用這個手法,我也追不上他的。」他想。
他正自運功舒筋活絡,只聽得姜雪君已是尖叫一聲,向他跑來。
「師兄,你怎麼啦?受了傷了?」
楚天舒笑道:「多謝他手下留情,我僥倖並未受傷。」
姜雪君鬆了口氣,低聲問道:「是不是他?」
姜雪君口中的「他」,楚天舒自然明白她說的是誰。他忽地心頭一動,說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他!」
原來由於姜雪君這一問,他忽地想起:「在徐家的那晚,我第一次碰著衛天元的時候,他最初尚未知道我是誰的?當時他以為我拐騙師妹,一見面立即出手狠狠攻我,我已經和翦大先生惡鬥一場,但我也還能抵擋數招,方始被他點著穴道。那時他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吧?若然今晚這個人就是他,他的武功進展得未免也太快了!」
「我也不知是不是他。」楚天舒這個回答倒是的確因為他心中存著疑團的。
姜雪君喟然嘆道:「照你所說的情形,那一定是他無疑了。不過他今晚既然不肯現身,恐怕他也不會回齊家與我們相見了。」
楚天舒淡淡說道:「不如我先回家,他知道我已經不是和你一起,自然會跟你見面的。」
姜雪君怔了一怔,柔聲說道:「師兄,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楚天舒道:「沒有呀,不過……」
「不過」什麼,他尚未曾說得出來,姜雪君已是截斷他的話道:「既然沒有,那麼你答應過與我共同進退的,為何又要單獨離開?」
楚天舒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不過是希望你們能夠破鏡重圓,但若有我在你的身旁,恐怕他就不肯和你見面。」
姜雪君道:「我也已經說過了,在齊家見到他固然好,見不到他也無所謂。我在船上和你說的那番話,你是聰明人,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事?目前正是想要擺脫他,所以才求你幫我的忙的。師哥,假如你仍然不肯諒解我,那就讓我單獨離開吧。我上京去找仇人,你送齊小姐回家。」
她說得甚為誠摯,帶著幾分激動的神情,楚天舒嘆口氣道:「你何必如此?」
姜雪君:「你不肯幫我的忙,我不如此,還能怎樣?師哥,你答應齊小姐在前,答應了做她的客人的,為了禮貌,你也應該送她回家。」
楚天舒本來已是意興索然,但一來為了師妹的軟語相求,二來為了想要知道他的繼母和齊家究竟有什麼關係,這個疑團,他已經是藏在心中多年的了。好奇心人皆有之,何況這是和他一家關係極大的事,他終於打消了獨自離開之意,說道:「好吧!那咱們一起送她回家。」
姜雪君道:「好,那麼我也答應你以三天為期,在齊家咱們只住三天,你也不用真的和我回家,出了齊家之後,咱們便即分手,我說跟你回家,那只不過是說給齊小姐聽的?」
楚天舒笑道:「師妹,你倒似乎是在生我的氣了?」
姜雪君道:「我說的都是心裡的話,我不能連累你,而且我出的確是想去找尋仇人。」
楚天舒笑道:「我已說過,我不怕受你牽累,這也是我心裡的話,但不同的是,我並非說給齊小姐聽的。」
姜雪君不覺受了他的感動,抓住他的手道:「師哥,累你受了委屈了。」
楚天舒苦笑道:「比起你所受的委屈,我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麼?」
這兩句話說得姜雪君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想起自己幾乎被仇人騙作妻子,在徐家所受的羞辱,又豈只「委屈」二字所能形容,但楚天舒替她說了出來,卻是令她頓生知己之感了。她眼眶蘊淚,心裡想道:「可惜我們相識太遲,我的心早已許給了元哥了。師哥,我只能辜負你的情意了。」
楚天舒的一顆心也在卜卜的跳,說道:「師妹,我說錯了話麼?惹你……」
姜雪君哽咽道:「你沒說錯,我是命苦。師哥,我對不住你。不過,齊家妹子也很可憐,要是她得不到元哥,不知道她要多傷心。她這麼年輕,這麼純潔,我寧願自己命苦,也不願她傷心。師哥,我求求你,不但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你就忍受一點委屈吧。」
楚天舒勉強笑道:「你說她可憐,我卻羨慕她的福氣呢!她有你這樣一個好姐姐,怎還會傷心?嘿嘿,你讓有福氣的人更多一點福氣吧,咱們是注定命苦的!」不知不覺之間,已是帶點激憤了。
他們心底的話都沒有說出來,但彼此亦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了。
楚天舒已經知道姜雪君愛的還是衛天元,姜雪君也更深一層的明白了楚天舒對她的愛意。「他知道了我不是愛他,卻還願意和我唱一出假戲,好讓齊家妹子放心。他本是個極有傲氣的人,不惜為我這樣做,這又豈只委屈二字所能形容?」內疚與感激的情緒混而為一,她把楚天舒的手抓得更緊了。
「師哥,你的心地好,你不會命苦的。將來一定有……」她想說的是:「將來一定有比我更好的姑娘愛你。」但這話她可是不便說出口來,而且楚天舒亦已止住她說不下去了。
「別再說啦!」楚天舒道:「咱們也像回去看那位有福氣的齊姑娘了。」
天上忽然下起小雨,楚天舒被封的膝蓋環跳穴雖然已經解開,氣血還未暢通,江邊路滑,他放開了姜雪君的手,剛剛舉步,就險些摔跤,姜雪君笑道:「師兄,你莫逞強,讓我扶你回去。」楚天舒只要定下心神,本來可以走回去的,但還是讓姜雪君牽著他的手。心裡想道:「也好,反正你是要做給齊漱玉看的,我就陪你假戲真做吧。」
齊漱玉也看到這齣「戲」了。
看見他們攜著手回來,齊漱玉雖然有點失望──他的元哥並沒一起回來,但更多的卻是歡喜,她暗自想道:「我沒猜錯,他們果然是愛上了,元哥可能是一時氣憤,不願與他們相見,但他遲早必定回到我的身邊。為了避免他們害羞,我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在偷看。」她心情轉佳,人也變得善於體貼他人了,於是趕忙回到艙中,放下珠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