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覺后禪──秋》
第十一回 穿踰豪傑浪揮金 露水夫妻成結髮
詩云:
豪客從來數綠蔭,
一逢知己便揮金。
衣冠亦復多豪客,
何事全無念友心?
艷芳與未央生睡了十幾夜,那種雲雨私情,正在稠密之時,被丈夫回來,打斷好事,苦不可言。心上想道:「我起先只說天下的男子,才貌與實事決不能相兼,我所以去了才貌,單取實事,把個粗蠢東西,當做寶貝一般,終日吃辛吃苦,幫他做活。那裡曉得,男子裡面原有三件俱全的,我若不遇這個才子,枉做了一世佳人。如今過去的日子,雖不可追,後來的光陰,怎肯虛度?自古道:『明人不做暗事。』做婦人的,不壞名節則已,既然壞了名節,索性做個決裂之人,省得身子姓張,肚腸姓李。我常說,從來的婦人,有紅拂妓的眼、卓文君的膽,方才可以偷漢。生平只偷一個,一偷就偷到底。連那個偷字,後面也改正過來,才是個女中豪傑。況且「淫奔」二字,原分不開,既要淫就要奔,若度量後來奔不得,就不如省了那些孽障,做個守貞不二之人,何等不妙?為甚麼把名節性命,去換那頃刻的歡娛?」
主意定了,就寫書一封,寄與未央生,約要私奔。他當初在母家的時節,極喜讀書寫字,只因嫁做商人婦,就把筆研荒疏了,所以寫的書扎如說話一般。書云:
情郎未央生賜覽:
自你不來之後,我終日對了飲食,吞咽不下。就勉強吃下去,不過三分之一。我如今立定主意,隨你終身。你可速速料理,或是你煩賽崑崙進來盜我,或是我做紅拂前來奔你。只要期定日子,約在何處等我,不致彼此相左。至囑至囑。
你若慮禍躊躇,不敢做此險事,就是薄倖負心之人,可寫書來回我,從此絕交。以後不得再見,若還再見我,必咬你的肉,當做豬肉狗肉吃也。
餘言不盡,只此寄知。
辱愛妾艷芳斂衽拜寄
寫了此書,立在門前,看見賽崑崙走過,付與他帶去。又怕未央生膽小,不敢行此險著,又生一計:終日尋是尋非,與權老實爭鬧,使他不能相容,好做朱買臣的故事。就終日只推有病,一根絲也不絡,連茶飯都要丈夫炊煮。每日清晨起來,咒罵到晚方才停息。至於幹事之時,把擺佈前夫的手段,從新放出來,要打發他上路,好嫁三樣俱全的丈夫。權老實見他日裡憎嫌不過,只得竭力奉承,指望將功贖罪。誰想夜裡的功勞,補不得日間的過失,爬下床來,就換了一副面孔。把一個如狼似虎的丈夫,不消兩月,磨得骨瘦如柴,懨懨待斃。鄰舍見了,個個不平,只是懼怕賽崑崙,不敢說得。
權老實見妻子一向安心貼意,忽然改變起來,知他必有緣故,就在鄰舍面前,細問消息,說:「我出門的時節,可曾有甚麼人在我家往來麼?」鄰舍起先只推不知,後來見他盤問不過,又憐他是個忠厚之人,將來要死於淫婦之手,只得說道:「有便有一個人,在你家走動,只是不可惹他,若惹他就有不測之禍。」
權老實道:「是甚麼人?這等厲害?」
鄰舍道:「就是天下馳名,人人懼怕,慣做神賊的賽崑崙。舊時在你門前經過,看見你娘子美貌,就走來問我們說:『是那一個的妻子?』我們說是你的令正。他又說:『這樣妻子,嫁了那樣丈夫,平日夫妻之間,和睦不和睦?』我們又說是極相得的。後來見你出去賣貨,走來問道:『權老實這番出去,有幾日才得回來?』我們只說你去賣絲,往返有十幾日才得回來。不想那一日起,你家夜夜像有人說話一般。若是別個,我們就好出來稽查。你曉得太歲頭上可是不動得土的?不去惹他,尚且要來照顧,況得罪他,有個不來攪擾的?又且律法,沒有鄰舍捉姦之理,所以憑他自來自往,宿了十幾夜,直待你回來,方才斷了這路。我們說便對你說,你只好放在肚裡,切不可漏洩出來,招災惹禍。就在令正面前,也只宜隱忍不可說破。恐怕走漏消息,害你性命。」
權老實道:「原來如此。今既蒙吩咐,怎敢漏洩。但他終有日落在我手裡,待我拿住了他殺頭的時候,求列位高鄰助我一臂之力。」
鄰舍道:「這都是獃話。自古道:『拿賊拿贓,拿姦拿雙。』他做了一世賊,不曾被人拿著贓,難道通了姦情,就被你拿著雙不成?令正既被他姦,終有日被他領去,只保得不賠粧奩也就夠了。」
權老實道:「怎見得如此?」
鄰舍道:「他平素的手段,你難道不知?任你高牆厚壁,他也有本事進去。何況你這幾間小屋?終究被他鑽進去,把人領去。人既被他領去,那屋中的財物,豈保得不做粧奩?你不可不提防。」
權老實聽了大驚,就對鄰舍跪下,求他畫策免禍。鄰舍憐他情極,個個代他算計。有的勸他休了妻子,斷絕禍根;有的教他帶了妻子搬遠處去。內中有一個老成的道:「這都不是主意。他令正雖有可出之條,卻不曾拿著贓。據把甚麼題目休他?賽崑崙的路數,沒有一處不熟,隨你搬在那裡去,他也會尋著。這都不是良策。依我愚見,只有將錯就錯之法,可以做得。你妻子既然無心靠你,留在家中也沒用。不如賣些銀子用用。若賣與別人,令正決不肯去。就是賽崑崙知道,怪你斷他恩愛,也要來報仇。不如就賣與他。他既然愛你令正,或者肯出一二百兩,也不可知。你拿了這宗銀子過來,別討一個婦人理家,自然不至招災惹禍。又得了人,又保得不破財,豈不兩便?」
權老實道:「此計甚好。只是我自己不好去說,須得一個對他說話便好,不如列位中那一位,肯替我周全否?」
鄰舍道:「若肯如此,不妨與事,只是賣去之後,你不可生端,說我們通同姦賊,佔你妻子,這就使不得了。」
權老實道:「若做得成,我身家性命都虧列位保全,怎敢做此負心之事麼!」眾人聽了,就大家酌擬一個會說話的,約次日去尋賽崑崙說話。
卻說未央生自與艷芳別後,害起相思病來,終日廢寢忘食。欲要求賽崑崙去拐他出來,又恐他丈夫緝獲;欲領他遠去,又想起兩個特等婦人,不曾弄得上手,捨不得丟了遠去。心內躊躇不決。後來看見艷芳的書寫得極激切,只得定了主意,就求賽崑崙拐他出來,情願領他到遠方去,使他丈夫緝訪不著。
賽崑崙道:「若肯如此,就好處了。但權老實是個窮漢,沒了老婆,那裡還討得起。凡人情倒極處,就有性命之憂,不可不替受害之人想個退步。除非帶百十兩銀子,丟在他家,然後拐出人來,使他失了一個,還好再討一個。這等做來,才不失我做英雄的本色。」
未央生道:「此計雖好,只是小弟旅囊羞澀,設處不來。奈何?」
賽崑崙道:「賢弟不消憂慮,我做了一生豪傑,若拼不得揮金,怎敢說此仗義的話。要銀子都在我身上,你可寫書回他,不拘時日,只要權老實不在家,我就去拐他出來。」
未央生大喜,就寫下書扎,也不用文理深奧,只把幾句淺話回他,省得他費解。其書云:
艷娘芳卿賜覽:
別得兩個月,竟像幾十年,終日寢食俱廢。履告崑崙求他力圖,他只恐尊意不決,所以不敢輕舉。因看來扎,始知向我之心堅如鐵石,今已力任不辭矣。
紅拂之事甚險,切不可做。既有此人出力,只做紅綃可也。佳期難以預卜,典守離家之日,即是嫦娥出月之期。速賜好音,以便舉事。
別話不宣,只此奉覆。
真名不具
賽崑崙拿了此書,送與艷芳之後,就取一百二十兩銀子,預先封好,好待臨時帶去。過了兩日,忽見他鄰舍走來說:「權老實生意折本,日給不敷,不能養活妻子,要轉賣與人,我想你為人寬胸大度,有閒飯養人,又肯濟貧扶危,所以特來作合。求你積個陰德,一來超拔此婦出來,省得他餓死;二來使權老實得些聘金,好做生意糊口,極是兩便的事。」
賽崑崙聽了暗想道:「有這樣奇事?我正要去算計他,他就央人來賣與我。或者他曉得些風聲,知道我替人做事,料想出不得圈套,故此來上這條路,也不可知。既然如此,我要暗買,不如明買了。」就問鄰舍道:「他既貧窮,要賣妻子,不知他妻子肯去否?」
鄰舍道:「他在家受苦,巴不得出門。有甚麼不肯去。」
賽崑崙道:「他要多少財禮?」
鄰舍道:「他要討二百兩。若不得,一百兩外多些,他也就肯了。」
賽崑崙道:「既然如此,就是一百二十兩罷。」
鄰舍見他允了,就去叫權老實親來交易。賽崑崙初意,要教未央生做受主,後來想道:「我的名聲,人人懼怕,不敢同我打官司。若叫他出名,後來就有官司口舌了。」所以不提起未央生,只說自己要做意。權老實走到寫了婚書,打了手印,鄰舍押了花名,交與賽崑崙。賽崑崙取出那封銀子,恰好是這些數目,又別取十兩,送與鄰舍做媒錢。當日就僱轎子,把艷芳抬過來。也不使未央生知道,直待他尋下房屋,置了床帳傢伙,方才備辦花燭,把他兩個送入洞房。雖鮑叔之交情,虯髯之俠氣不過如此。只可惜把題目錯認,所以算不得為豪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