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傳神醫閣
一
病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這名詞也像很多別的名詞一樣,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
有的人解釋──
病人就是種生了病的人。
這種病人當然無可非議,但卻還不夠十分正確。
有時沒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說,受了傷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們算做病人嗎?
不能。
二
每一代江湖中都會出現一位大俠、英雄,一位梟雄、一位神偷,甚至一位風塵奇女子。
因為江湖中的任何一段故事,都是由他們交構而成的。
每一個故事中都會有誕生、死亡、成名,受傷,所以,每一代江湖中也都會有一位神醫出現。
任何一代的神醫都很受人尊敬,但絕不會比風傳神有名。
風傳神是這一代的神醫,他的名字卻在數代後還是常被人提起。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那麼有名?
是他的醫術出名?或是他的人?
既然被稱為神醫,醫術一定沒話講,但他的名氣不是醫術,也不是他的人。
而是他的「事業」。
※※※
「傳神醫閣」是倚山而建的。
它的大門在山腳下,一進大門,入眼而來的是一條修得筆直的青石板大道。
大道兩旁種滿了奇花異草,也養了許多稀有的飛禽。
走完大道,就到了「第一重閣」。
第一重閣是個很大很大的大廳,大廳的正中央有一個不算小的流水池,池內當然也養了許許多多的魚。
大廳的左邊有一個很長的櫃檯,櫃檯內坐了四五位穿純白衣服的少女。
──傳神醫閣內的人,都是穿純白的衣服。
這個長櫃檯,醫閣內的人稱之為「領號處」。
凡是到醫閣來看病的人,都得先到「領號處」登記,然後以先後領一個號碼牌。
大廳內到處擺滿了椅子和茶几,領完號碼牌的人就坐在大廳內,等候叫號碼。
叫到你的號碼時,就從大廳右邊的一扇門走進去。
走進門就是一條建築得很典雅的長廊。
長廊盡處有一間房子,房內通常都有兩位到三位穿白色衣服的年輕人。
他們都是從小就進入醫閣當學徒,等學到某種程度,就被派來這間「分科處」。
分科處的作用是當被呼叫到的病人進入後,裡面的學徒會初步地問你那裡不舒服?那裡受傷?
然後再根據你的病況,將你送入「內科」或者「外科」。
「內科」就是凡體內的病痛都屬於內科,包括中毒。
「外科」當然就是指外傷,凡是所有武器所傷,斷腿斷手的,都屬於這一科,這一科還包括「整容」。
不管你是屬於那一科的,只要走出「分科處」,你又會進入一間佈置很精緻的房間。
這間房子醫閣內的人稱為「問診所」。
問診所內的學徒資歷和醫術,當然都比「分科處」的學徒高明多了。
普通的病人到了這裡,學徒們看完你的病後,就會開張藥方給你。
然後你拿著這張藥方到「繳錢處」繳錢,等你繳完錢後就可以到「領藥口」去領藥。
這時你已完成了「傳神醫閣」的看病過程。
但有些病況較嚴重的患者,必須「留閣」醫治,他們就會將你送入「病房」。
病房有大有小,有精緻有普通。有的是一人獨間,也有的兩三個人共住一間,最普通的是一堆人共處一室。
病亨的好壞就得看你的「口袋」是不是付得起?
你越有錢住的病房就越精緻,如果你是貧困人家,那只好委屈你住眾人病房了。
三
風傳神通常都很少親自看病。
只有在遇到「特殊情況」,或者「特殊病人」時,才會出現。
今天他就遇到一位「特殊病人」,所以他親自來看病。
※※※
楊錚手腳都被木板夾住,躺在醫閣內的一間最精緻病房裡,他全身能動的只剩下眼睛和嘴巴。
風傳神把完脈後,看看楊錚直搖頭。
「你說這些傷勢都是騎馬摔的?」風傳神問。
「嗯。」
「你的手腳都斷了,全身上下的骨頭至少斷了七十三根。」風傳神說:「世上真有這麼厲害的馬?」
「假的。」
楊錚只有說實話了,任何人一看這些傷勢都知道不可能只是「摔」的。
「我只不過被八九個人『小小』的揍了一頓而已。」楊錚輕輕的說。
「小小揍了一頓而已?」風傳神說:「將你這些傷勢分送在三條牛身上,它們都受不了。」
「我怎能和牛比?」
「是不能比。」風傳神說:「人家不會去打牛,只會打你。」
「所以我才會躺在床上。」楊錚笑著說:「你幾時看過牛躺在床上?」
「別人受了這些傷縱然不死,也是哀叫連天,你卻還會笑。」風傳神又搖搖頭。
「笑也是過一天,哭也是過一天。」楊錚說:「人生歡樂已夠少了,我又何苦增加哀聲?」
「傳說你是個怪人,可是今日我卻覺得你不是怪人。」風傳神望著他。「你是狂人。」
「狂人也好,怪人也好,我就是我。」
「對,對。」風傳神說:「不管你是什麼人,你這一身傷勢,就算一根骨頭休養一天,最少也要躺七十三天。」
※※※
如果不是有急事,躺在醫閣內的確是一件享受的事。
這裡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風光綺人,更何況又有很多笑容可掬的少女服侍著。
在這裡享受,不但要有時間,還要有錢。
──在這個世界上,你有錢就等於擁有了時間。
──可是你有時間,並不一定代表有錢。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公平了。
四
今天難得有陽光。
藍天如洗,浮雲如怨──怨得好濃、好深。
楊錚的臉上雖然充滿了笑容,但如果你仔細看,一定可以看出他的笑容中帶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
一種無可奈可的悲哀。
藍一塵的死,是因為他的疏忽而造成的,也因為他的「認為」而形成的。
當他聽到梅林深處中傳來的那一聲慘叫聲,他不顧一切的飛起時,勝三和他的伙計們理所當然的會阻擋他。
所以當勝三他們織成的那一片網籠罩住楊錚時。
楊錚當然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拼命」了。
小木屋的那一戰,如果你不是親眼目睹,你一定不相信那一戰的悲壯,那一戰的「不可能」。
那一戰的激烈已是無法用言語形容了。
那一戰也是近代武林中最慘痛的一戰。
※※※
閃亮的拳頭交織,拳拳擊向楊錚。
拳頭怎麼會有亮光呢?
又不是刀,怎麼會有亮光?
一片交織而成的網,網住了空中的楊錚。
楊錚不能打,可是他能閃,又能閃過幾人呢?
他閃過右邊的三個中年人,左邊最高的那一個中年人雙拳已到了楊錚的小腹。
如果被打到,那楊錚就不會那麼舒服了。
可是他又怎能不被打到呢?
所以他只有拼命了。
他不閃,他故意挨上左邊中年人的一拳。
很重的一拳。
──很重的一拳,又有幾人能挨得起?
突然間,楊錚忘了拳頭一樣可以打死人,也忘了自己不是鐵。
他就這樣的挨了左邊飛起的中年人一拳。
拳光中忽然有血花濺起。
血花飛濺甲,有人大叫:「殺死他。」
有人怒罵:「不要讓他逃了。」
楊錚當然可能死。
這一點他當然也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著,就沒有人能在他面前殺死藍一塵。
可是他錯了。
以他的血肉之軀,雖然可以擋住勝三和他的伙計們的攻擊。
但又怎能「及時」救藍一塵?
就因為這樣,藍一塵才會死了。
也因為這樣,楊錚才會住進「傳神醫閣」。
※※※
左邊飛起中年人的那一拳,很實在地擊中楊錚的小腹。
楊錚也很高興地挨了那一拳。
因為那時勝三剛從他的右邊飛起。
他挨了那一拳,剛好「借勢」可以「反應」而撞上勝三。
這一撞,當然會把勝三撞下去。
撞上了,楊錚也當然會「借機」,把勝三扣住。
楊錚的手就在落地時,扣住了勝三的脖子,另一隻手就按在他肋下的穴道上。
誰也沒有分辨出那是什麼穴,但誰都知道那必定是個致命的穴道。
勝三一被扣住,他的夥什們都立即停了下來,每個人的臉上看來,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上踢了一腳。
楊錚在笑,笑望著剛剛一拳擊中他的那個中年人。
「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挨你那一拳了吧!」楊錚笑得很開心。「因為挨了那一下,勝三就會不提防了。」
這是人之常情,眼看伙計們一擊得手,換做誰都會較鬆懈。
勝三嘆了口氣。「你想怎麼樣?」
「也不想怎麼樣,只不過想跟你談筆生意。」
「什麼生意?」
「用你的一條命,來換兩條命。」
「怎麼換?」
「這簡單得很。」楊錚笑著說:「我們若有一個人死了,你也休想活著。」
「我若死了呢?」
「你若死了,我當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麼捨得讓你死呢?」
「好。」
誰也沒聽懂這「好」字是什麼意思,只看見勝三手裡忽然多出把刀,只看見他手裡的刀突然刺下。
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胸上。
※※※
楊錚是個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扣住了一個人時,當然已算準了他已無法傷人。
楊錚算得很準,只不過忘了一件事。
勝三雖然無法殺了他,卻還是可以殺了自己。
※※※
鮮血飛濺。
暗赤色的血漿從勝三胸部飛濺出來,雨點般濺在楊錚的臉上。
楊錚的眼睛已被血光掩住,然後他立刻聽到一片野獸落入陷阱時的驚怒吼聲。
※※※
「哀兵莫打」。
這是兩國交兵時,最怕的事。
因為「哀兵」一定不怕死,情緒一定高昂,而且常常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這一點楊錚比誰都清楚,可是他不能不打。
勝三一死,他的伙計們個個都發瘋了,他們發狂地擊向楊錚。
淒厲的叫聲,凌亂的拳風,四面八方地攻向楊錚。
他躍起,閃避,勉強地想張開眼睛。
但他還是連人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片血光。
他落下,再躍起,剛閃過右邊飛來的一拳,就覺得腿上一涼,好像並不太痛,但這條腿上的力量卻突然消失。
他的身子立刻住下沉。
他知道這一沉下去,就將沉入無邊的黑暗,萬劫不復。奇怪的是,他心裡並沒有感覺到恐懼,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悲哀。
他忽然想起了呂素文。
──一個人在臨死前的一剎那,心裡在想著什麼?
這句話沒有人能答覆。
因為每個人在這種時候,想起的事都絕不會相同。
楊錚想的是呂素文。想起了呂素文那雙帶有倔強的眸子,也想起了呂素文那顆火熱的心,更想起她那一身白。
就在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時,他的人已沉下去了。
五
刀光交錯,似如漩渦,又似湖中的漣漪,綿綿不絕。
突然間,一個人帶著雙刀自空中衝下,衝入拳陣中。
楊錚忽然有了種放鬆的感覺,覺得已可以放鬆一切,因為這時他已聽出那帶雙刀的人的聲音了。
他就這樣沉了下去,倒在地上,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
幸好他眼睛沒有張開。
他若張開眼睛看到現在的情況,心也許會碎,腸也許會斷。
※※※
閃亮的刀光交織。
勝三的伙計們個個眼睛已發紅,他們似已忘了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來殺人的。
他們就這樣衝入刀光中。
刀光中濺起了血光。
已有兩人倒下了,其餘的人竟仍不停地衝入。
雙刀再旋,漣漪再擴。
瞬間,帶雙刀的人全身已被鮮血染紅了。
六
酷寒中的驕陽,懶洋洋地從窗外射了進來,照在床上楊錚的臉上。
也照著一旁的戴天。
楊錚望著床邊的戴天。
「我很早就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楊錚說:「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雙刀更是一絕。」
戴天笑笑。
「一個被稱為可怕的人,一定有他的可怕之處。」楊錚視線移向窗外。「勝三的可怕,就是他的不怕死。」
「你和勝三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為什麼一定非要置你於死地?」戴天問。
「因為他知道,縱然我沒有殺死他,回去後一定死得更慘,更可怕。」楊錚說:「青龍會置人於死地的方法最少也有三十種,其中任何一種,都會讓人後悔為什麼要生下來。」
戴天的目光也移向窗外。
「青龍會?」戴天喃喃自語:「它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為什麼近百年來從沒有一個人能揭發它?」
戴天轉看著楊錚,接著說:「青龍會的首領如果沒有死,現在豈非已一百多歲?」
「你為什麼不當面去問問他?」
「我很想。」戴天說:「可惜他不願當面見我。」
「說不定他已和你碰過面了。」楊錚說:「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這倒是實話,青龍會是近百年最神秘的組織。
連它有那些「會員」都很難猜測了,更何況是首領。
說不定他是張三,或是李四?也說不定是你最熟悉的朋友。
更有可能是你最看不起的人。
總之「他」如果現出原形,一定會讓你嚇一跳。
※※※
「藍一塵是當場已死了?或是送到這兒才死的。」楊錚問。
「我趕過去時,他已氣絕了。」戴天回答。「那時我急著送你來這裡,所以也把他帶過來了。」
「厚葬他。」楊錚淡淡說。
「已有人接手了。」
「誰?」
「傳神醫閣的規矩難道你不知道?」
「什麼規矩?」
「只要進了傳神醫閣,唯一能離去的只有一種人。」戴天說:「活人。」
「那死了的人?」
「管埋。」戴天說:「風傳神認為人在這裡死,是他的醫術不夠好,所以他唯一能補償死者家屬的,就是替他們辦葬禮。」
「這倒是奇聞。」楊錚說:「可是藍一塵不是死在這裡。」
「但他也進了傳神醫閣。」
「這樣也管埋?」
「是的。」
「我們想自己辦葬禮都不可以?」
「人既已死了,誰辦不都一樣。」戴天苦笑。「只要心誠就夠了。」
楊錚想想,覺得有理,也同意地點點頭。
「小木屋多久可以重建好?」楊錚問。
「你離閣時,保證可以看到和以前完全一模一樣的小木屋。」
房子塌了,可以重建,春天走了,明年還會再來,肚子餓了,隨時都可以吃。
人死了呢?
愛情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