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章 豪華夜宴 出現狐仙</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章 豪華夜宴 出現狐仙</h3><br /><br />  冷自泉又呷了一口酒,身子向後靠了靠,仰起了頭,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十分精美的浮雕,雕的是敦煌壁畫中的飛天。<br /><br />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始:「剛才你提到狗──」他講到這裡,又頓了一頓才繼續:「一切,全是從狗開始的。」<br /><br />  原振俠向前微微俯著身子,他準備聽一個荒誕得連講故事的人本身也無法接受的故事,可是他怎麼也想不通,何以故事會從狗開始。<br /><br />  他並沒有插口,冷自泉的神情,深深沉醉在尋覓往事之中:「我曾經很喜歡養狗,養了很多很多狗,世界各地的名種都有。其中我最喜愛的,是一頭純中國種的沙皮狗。這種狗十分罕有,而且不喜歡活動,更不喜歡吠叫,性格極其獨特。」<br /><br />  原振俠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冷自泉忽然向他講起狗來,他更不知道是甚麼意思,可是那既然是一切神祕事件的起源,他也只好聽下去。<br /><br />  冷自泉續道:「那頭狗我是從小養大的,我也從未曾聽牠吠叫過。所以,牠的名字是『啞啞』。」<br /><br />  冷自泉講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下,原振俠忙道:「是,我明白,啞子的啞。可是兩個啞字連在一起,唸著『惡』字音,『啞啞』的意思是笑聲,易經中有『笑言啞啞』的句子。」<br /><br />  冷自泉現出十分滿意的神情來,點了點頭。像是表示對原振俠的聆聽能力,表示滿意,也感到和一個有常識的人說話,是一件愉快的事。<br /><br />  冷自泉又停了一會:「那個宴會──你看過那個美國人寫的書,當然知道那次宴會?」<br /><br />  原振俠點頭:「是,他寫得很詳細。」<br /><br />  冷自泉略現出不屑的神情:「詳細?他所表達出來的,不及實際情形的十分之一!那是一次真正的宴會,是我所知道的最盛大的宴會,超過一千名貴賓的盛大宴會。我老家的地方很大,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只是那天晚上,舉行舞會的那個大廳,有點不夠大,所以,當所有賓客集中在大廳中的時候,顯得有點擠。」<br /><br />  原振俠聽得他提起了那次宴會,精神為之一振。因為他知道,一切變化,包括冷自泉在他的副總司令就職典禮上缺席,全是在那次宴會之後發生的。<br /><br />  他低聲道:「世界上再大的大廳,在容納了上千的賓客之後,也會顯得擠的。」<br /><br />  冷自泉像是並沒有聽到原振俠的話,他再次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沉靜了片刻:「那年,我二十六歲,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六歲而有我當時的地位,我是整個宴會的中心人物──」<br /><br />  故事開始了,原振俠知道。所以,他維持著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因為故事可能相當長。<br /><br />  是的,故事的確相當長,但是不必要求聽故事的人有耐心。因為這是一個雖然怪誕,但是淒迷動人的故事。<br /><br />  在冷自泉所說的故事之中,時間是四十多年之前,這一點要請大家留意。<br /><br /><br />  大廳中洋溢著人間所能有的一切歡樂,數以千計的巨大紅燭,把寬敞的大廳,照耀得如同神話中的幻境一樣。<br /><br />  所有的光源,全來自中國式傳統的紅燭,這是冷府從各地特別請回來的宴會安排專家組一致的意見。安排這樣盛大的宴會,沒有專家是不行的,八個世界一流的宴會安排專家,來自法國、英國、印度等等有著優秀宴會傳統的國家。哈雷在他的著作中就曾感嘆:沒有來自美國的專家,因為美國在宴會文化上,是被認為不入流的。<br /><br />  燭火搖曳,使得在大廳中的人,映在地上、牆上的影子,產生一種流雲似的優美的閃動。舞會一開始,翩翩起舞的男女,就沉醉在動人的音樂,和高貴熱烈的氣氛之中。冷自泉自然是舞會的中心人物,當他一出現之際,大廳上曾有一個短暫的時間,靜得連燭花輕微的爆裂聲,都可以聽得見。<br /><br />  別以為只有美麗的女性,才有令人屏住氣息的能力,英俊的男性,一樣有著無比的魅力。<br /><br />  冷自泉穿著將軍的制服,卻又帶著溫柔的笑容。當他筆挺著身子,緩步走進大廳之際,大廳中每一個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接著,就是一陣持續良久的、震耳的掌聲,對這位出色的主人表示歡迎。<br /><br />  在舞池邊上,有將近二十個來自世界各地和中國其他地方的美麗少女,她們的服飾各自不同,但每一個少女的衣著,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只怕世界上,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那麼多美麗的少女,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吸引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場合出現過!<br /><br />  而更不可能再有那麼多美麗的少女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出現的原因是,那些少女不單是美麗出眾和服飾名貴,而且她們每一個人,都有烜赫的家庭背景。至少有七個以上,有著公主的頭銜,而她們的父親,是真正的國王,正在擔任一個國家的元首。<br /><br />  能令那麼多家世烜赫、美麗出眾的少女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也只有一個:冷自泉!<br /><br />  冷自泉的儀表是那麼出眾,他的地位又是那樣卓越,所以當他一步進大廳時,那二十多位可以叱吒風雲的少女,都不由自主,緊張起來。<br /><br />  冷自泉的第一支舞,會和那一個跳呢?<br /><br />  這是那時在大廳中的人,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是伊朗公主?還是統治著印度一大片土地的國王的女繼承人?或者是中國一個聲名烜赫的督軍的女兒?或者是那個美麗白皙得如同女神一樣的希臘女伯爵?<br /><br />  冷自泉來到舞池上,所有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冷自泉姿勢優美地轉了一個圈,向每一個人發出他年輕、爽朗,充滿自信的微笑,然後他面向大樂隊,作了一個手勢。<br /><br />  所有美麗出眾的少女,都不由自主地移動了她們的身子,焦切地期待著冷自泉來到她們的身前,所有賓客的心情也更是緊張。<br /><br />  可是音樂一響起來,人人都吁了一口氣,感到了無比的輕鬆,甚至包括了那些美麗的少女在內──那是一首集體舞曲!<br /><br />  冷自泉不單獨和一個少女跳舞,他和所有準備和他共舞的少女跳舞。任何尷尬的事情都不會發生,整個大廳之中洋溢著的只是歡樂!<br /><br />  輕鬆的音樂把美麗的少女牽進了舞池,冷自泉一面跳著,一面不斷作著手勢,把年輕的男性來賓,一個一個拉進舞池來,舞會氣氛之熱烈,簡直到了沸點!<br /><br />  所以,當舞會進入最高潮,賓客紛紛跨進舞池之際,有一樁萬萬不應發生的事發生了,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br /><br />  一個穿著和舞會中的一切絕不相稱的人,氣急敗壞衝了進來,立時被兩個衛兵抓住。那個人的服裝,一望而知他是一個僕人,當他被兩個衛兵挾著,強扯著向外走去的時候,他大聲叫了起來。<br /><br />  樂隊的演奏和人聲的嘈雜,使得那人的叫喊聲無法傳達。只有抓住他的那兩個衛兵,才聽得他在叫著:「少爺,你一定要去看看!」<br /><br />  衛兵也不知道他這樣叫是甚麼意思。他們全是訓練有素,對抓人大有研究的專家,那人一叫,一個衛兵立時就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令他叫不出聲來。<br /><br />  那人的咽喉被掐住,臉漲得通紅,可是還在不斷掙扎著。兩個衛兵幾乎抓他不住,死命拉著他往外走。那人盡了一切的氣力,扭轉頭來,望向大廳。<br /><br />  一個衛兵小隊長,發現了這個小小的騷動場面,走了過來,怒道:「再吵,稟告大帥,把你拉出去斃了!」<br /><br />  那人像是豁了出去一樣,仍然在拚命掙扎著。<br /><br /><br />  冷自泉再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br /><br />  然後,他嘆了一聲:「我真的相信一個人的命運,可以在全然沒有意識的一個小動作之中,得到改變,徹底地改變!」<br /><br />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只好靜候他說下去。<br /><br />  冷自泉又沉默了片刻:「那時,我正跳舞,全然未曾注意到有那樣的意外發生。可是,就在那人快被兩個衛兵拖出去之際,我在舞步中,一個旋轉,恰好在那一剎間,看到了那個人轉過來,向著大廳的臉!」<br /><br />  他略停了一停:「我只要遲十分之一秒轉身,就看不見這個人了,早十分之一秒轉身,可能我身後的那個人遮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到他。可是偏偏就在那時候,在絕少機會的情形下,我看到了他!」<br /><br />  他再頓了一頓,又道:「就是那麼偶然的一個因素,改變了我的一生!」<br /><br />  原振俠忍不住問:「這個人是甚麼?為甚麼那樣重要?」<br /><br />  冷自泉茫然笑著:「這個人一點也不重要,他只不過是一個狗伕,我養了許多狗,雇有八個狗伕在照顧那些狗。那個狗伕的名字叫作魯柱,他是專門照顧那隻沙皮狗啞啞的,只是一個小人物。」<br /><br />  原振俠又挪動了一下身子,有一句話想問,但是並沒有說出口來。他想問的那句話是:既然魯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何在一個偶然的因素之下看到了他,就會改變了冷自泉地位那麼高的人的一生呢?<br /><br />  冷自泉吸了一口氣:「我一看到魯柱,心中就感到十分奇怪。當時,我們正在跳一種旋轉得相當急速的古典舞,我無法停下來,又轉了一個身,再轉到向門口的方向時,看到魯柱已經被衛兵壓下了頭,推出門口去,可是他還在掙扎著。我立時想到:魯柱的工作是看顧『啞啞』,他只對我一個人負責,家裡的其他人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一定是來找我的!<br /><br />  「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下,作為一個這樣盛大舞會的中心人物,我實在是無法離開的。可是,就在那時,到了舞會設計的另一高潮,在極短的時間內,上千支紅燭,陡然有十分之九,倏然熄滅,光線突然暗了下來,舞樂也變成了慢步舞。在光線突然變暗時,我的離去,就不為人所注意。所以我急匆匆地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看到魯柱抱著頭,兩個衛兵正在打他。」<br /><br />  原振俠絕對無法想像,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他只好耐心聽著。<br /><br /><br />  冷自泉一看到兩個衛兵在痛打魯柱,立時叱喝:「住手!」<br /><br />  兩個衛兵一看到少主人,嚇得挺立如殭屍。<br /><br />  魯柱抬起頭來,看到了冷自泉,真像是絕處逢生一樣,叫了起來:「少爺,你一定要去看看!」<br /><br />  他在剎那間,完全不記得自己鼻青臉腫,只是一副焦急之極的神態。冷自泉皺著眉,仍然維持著他的身分,斥道:「魯柱,你也太胡鬧了,這是甚麼地方,是你可以隨便闖進來的麼?」<br /><br />  魯柱滿頭大汗:「少爺,你一定要去看看,啞啞在叫,叫得很兇!」<br /><br />  一時之間,冷自泉有點不明白魯柱的話,因為他無法在突然間,把沙皮狗啞啞和「吠叫」聯結在一起。魯柱是負責看顧那隻狗的,狗叫是小事,而他居然為了這樣的小事,不惜冒被鎗斃的大險,闖了進來。冷自泉在剎那間,倒很為他對職務的忠心而感動。<br /><br />  當然,啞啞忽然吠叫了起來,而且叫得很兇,這事情也很不尋常,但那也不足以構成令他長時間離開舞會的原因。所以他道:「或許是發情了,你回去吧!」<br /><br />  魯柱急得把雙手絞在一起,他真的急了,急得令他不顧他和主人之間的禮貌,直著嗓子叫:「不,少爺,不,你一定要去看看!」<br /><br />  冷自泉想把他申斥回去,可是他也是一個十分愛狗的人,也知道魯柱這個狗伕,與別的狗伕不同。據說他從小無父無母,是個孤兒,一出生就被人棄在荒郊,是一頭母狗用乳把他餵大的,自小就和狗群混在一起。雖然情形不如「狼童」那樣嚴重,但是他和狗隻之間的感情溝通,遠在所有人之上,所以才會派他去照料最名貴最難伺候的啞啞。<br /><br />  而這時,他急成這模樣,那一定是表示啞啞極不尋常,他決定稍微離開一陣子。所以他作了一個手勢,魯柱立時轉過身向前奔去,冷自泉就跟在後面。<br /><br />  冷自泉養狗的地方,是一個獨立的院子,距離舞會舉行的大廳相當遠。魯柱一直奔著,有幾次因為奔得太急而跌倒,但是立即又連滾帶爬起來,繼續向前奔跑。冷自泉看到這情形,更相信自己的決定並沒有錯,他也加快了腳步。<br /><br />  到了離狗舍還有好幾百公尺時,冷自泉就聽到了一種十分奇異的吠叫聲。那種吠叫聲聽來急促而淒厲,而且吠聲十分宏亮,冷自泉從來也未曾聽過這樣的犬吠聲。除了這一種吠叫聲之外,四周圍靜得出奇。<br /><br />  這就是啞啞的吠叫聲?冷自泉心中也不禁駭然──為甚麼從來不叫的啞啞,叫得那麼急?叫得那麼淒厲?<br /><br />  魯柱在聽到了吠叫聲之後,奔得更急,冷自泉緊跟著他,到了狗舍門口。只見七、八個狗伕,臉無人色地聚在一起,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看到魯柱和冷自泉,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br /><br />  而到了狗舍前面之後,犬吠聲聽來更是驚人。那一下又一下不尋常的呼叫聲,像是有甚麼巨靈之神在吼叫,正在告誡人類,將有巨大的災難要降臨一樣!<br /><br />  魯柱不理會圍上來的那些狗伕,直衝了進去,冷自泉緊跟隨在後面。<br /><br />  以冷自泉這樣身分的人,他養馬、養狗,不論是他用甚麼來作消遣,設備自然全是世界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設備。那座狗舍的面積,就超過兩畝,當中是一個大院子,圍著院子的,是寬敞整潔的狗舍──雖然一面有著鐵枝,但那絕不能稱為狗籠,要稱為狗舍,因為每一隻狗所佔用的面積極大。<br /><br />  一隻狗在叫,其餘的狗聽到了吠叫聲,就會和應,這是狗的天性。可是這時,其他的狗,為數不下一百隻,卻全像是接受了甚麼強有力的命令一樣,都伏在狗舍的一角,一動不動。對狗性相當熟悉的冷自泉,一眼就看出來,即使那幾隻平時最兇的德國大狼狗,這時也正感極度的害怕!<br /><br />  那真是奇怪之極的事,這種受過訓練的德國狼狗,是最優秀的狗種之一,就算十頭猛虎圍住了,也不會那樣害怕的。但是,所有的狗,都害怕得縮在一角,一聲不出。<br /><br />  只有一隻狗,在不斷地吠叫,不但吠叫著,而且不住用牠巨大的身子,撞著鐵欄。那隻狗,就是平時一聲不出,推牠也推不動的沙皮狗啞啞!<br /><br />  冷自泉心中疑惑之極,知道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他和魯柱,一起奔到啞啞的狗舍之前,一看到了啞啞的情形,冷自泉就嚇了老大一跳!<br /><br />  沙皮狗是一種十分異特的狗種。在皮膚和肌肉之間,別的狗隻,甚至是所有的哺乳動物,在那部分都是一層脂肪,脂肪起著把皮膚層和肌肉聯結起來的作用。可是沙皮狗的生理結構,卻違反了這種哺乳動物的生理結構規律。<br /><br />  在牠的皮膚和肌肉之間的肪脂層十分薄,附在皮層之下,牠的皮膚的面積,又遠超過了覆蓋身體的程度。所以,就像是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樣,滿是皺紋的皮膚,永遠只是鬆鬆地掛在身上和臉上,使牠的形狀看來極其醜陋。<br /><br />  在正常的情形下,如果抓住沙皮狗背上的皮膚(沙皮狗幾乎沒有毛,這是牠的另一個特點),想把牠提起來的話,很難辦到。因為牠的皮膚,可以被提起來超過五十公分,整層皮,像是掛在牠身上的舊衣服。<br /><br />  可是,這時冷自泉所看到的啞啞,在牠的皮膚下,像是充滿了氣一樣,那使得牠的身子,看起來至少比平時大了一倍。<br /><br />  而且,牠的雙眼之中,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一面在不住地吠叫,一面張大著口──沙皮狗的口部張開來,連顎部也可以裂開,是真正的血盆大口。<br /><br />  冷自泉再也想不到一頭沙皮狗,可以現出這樣的神態來。一時之間,他也呆住了,大聲叫:「啞啞,甚麼事?」<br /><br />  啞啞一看到主人來了,叫得更大聲,撞鐵枝也撞得更大力。<br /><br />  冷自泉叫:「快開門,牠要出來!」<br /><br />  魯柱的手發著抖──誰都看得出,啞啞這時,正處在瘋狂的狀態之中,放牠出來之後,隨便甚麼動物的頭,給牠咬上一口,整個頭都會變成一堆碎骨!<br /><br />  冷自泉叫了兩聲,魯柱只是後退。冷自泉拔出一柄精緻的、鑲著象牙的手鎗來,向狗舍的門鎖,連射了三鎗,把門鎖射得粉碎。<br /><br />  鎖一被射碎,啞啞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吠叫聲,用力一撞,撞開了門,像是一陣旋風一樣,向外直衝了出去。<br /><br />  這時牠的身子脹得相當大,但是沙皮狗的腿短卻不能改變,可是牠竄得如此之快,簡直已看不清牠粗壯有力的短腿,是怎麼在運動的!<br /><br />  冷自泉大叫一聲:「啞啞!」<br /><br />  隨著叫聲,他立時追了上去。若不是他曾受過嚴格的體育訓練的話,這時他一定無法追得上,他已經盡了他所能盡的氣力在奔向前,可是啞啞離他的距離,卻還是很遠。<br /><br />  幸好啞啞一面向前奔,一面仍在不斷吠叫,那使得冷自泉仍然可以盡力追上去。狗舍在巨大的花園的一角,啞啞奔出的方向,是奔向花園的另一角,要經過不少亭台樓閣,和花園設計上曲徑通幽的那種設計。<br /><br />  可是啞啞卻全然不是找路走,只是呈一條直線,向前奔出去,冷自泉也只好跟著。在一狗一人經過的地方,花壇就遭了殃,他們奔過一座牡丹花壇時,至少有一百株名種牡丹,包括姚黃魏紫在內,被踏成了柴枝。<br /><br />  啞啞一直向前奔著,身子起伏,越竄越快,看起來在牠的身體之內,像是蘊藏著無比的精力。冷自泉已經因為急劇地向前奔跑,感到胸口發痛了,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必然無法支持,他想叫停啞啞,可是張開口,竟然發不出聲來。<br /><br />  這時,啞啞已經奔近了一個荷花池。那個荷花池的面積相當大,池中滿是荷葉,在池中心是一座亭子,有一道九曲十彎的小橋,通向池中心的亭子。<br /><br />  啞啞一到池邊,就向著小橋直竄了上去。小橋只通向亭子,別無去路,冷自泉本來已經奔不動了,可是看到了這種情形,知道這場追逐戰就快結束了,他用盡最後一分氣力,也追上橋去。<br /><br />  突然之間,啞啞的吠叫聲停止了。牠在到了亭子前面時,停了下來,用一種十分猛惡的姿態峙立著。口張得很大,白森森的犬牙,在淡淡的月色下,看來有一種陰森森的死亡恐怖。<br /><br />  一看到啞啞這種神態,冷自泉立時知道,在亭子中,一定有著極其兇猛的東西在。不然,一頭上佳的沙皮狗,是絕不會如此緊張的。冷自泉也不由自主緊張了起來!<br /><br />  冷自泉跟著啞啞奔過來,啞啞突然收住了向前奔竄的勢子,而冷自泉卻無法說停就停,又因為收不住勢子,向前衝出了幾步。所以當他停下來之前,幾乎一腳踏中了雄踞著的啞啞的身子。<br /><br />  當他立即意識到亭子之中,一定有著甚麼極其兇惡的東西之際,他還未曾來得及向亭子中看去,就已先把手鎗拔在手中。<br /><br />  那時候,他倒並不是害怕,只是緊張。因為亭子裡不論有甚麼兇惡的猛獸在,他自信憑啞啞和他,都可以對付得了,哪怕在亭子之中的是一頭猛虎,也討不了好去。冷自泉甚至立即幻想著,當他拖著一頭被他打死的猛虎,進入舞會大廳時的那種轟動!<br /><br />  他拔鎗在手之後,才再向亭子中看去。這時,他還在急速地喘著氣,但是以他的射擊能力而論,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還是可以在射程之內,把一枚核桃打得粉碎!<br /><br />  冷自泉向亭子看去,水亭只有六條柱,並遮不住甚麼,亭子中有甚麼,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看之下,整個人都呆住了!<br /><br />  冷自泉的怔呆,是真正的怔呆,剎那之間,他腦中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張大了口。由於剛才的劇奔,他臉上在冒汗,汗水順著他的臉淌下來,張大了口之後,還在不斷喘氣。<br /><br />  這種情形,令得一個身分尊貴非凡,儀表瀟灑出眾,如玉樹臨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個美男子相比,而不遜色的這位青年將軍,翩翩佳公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白癡一樣!<br /><br />  冷自泉這時,雖然腦中嗡嗡作響,但是他的神智還未曾喪失。他也可以知道,自己這時候的樣子難看之極,甚麼丰采風度,全都一點也不剩下了。可是就算他明知這一點,他都無法改變!<br /><br />  他可以設想看到亭子中有任何兇惡的東西,但是決計無法設想目前的情景──在亭子中的,是一個少女,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br /><br />  那少女是這樣美麗,幾乎任何人一看到她,都會被她吸引。月色本來就十分清淡,被亭子的頂遮去了一部分,亭子裡更是黯淡。可是那少女的全身,卻像是最純最美的明珠一樣,自然有著一層柔和的、悅目的光輝發出來,使得看到她的人,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br /><br />  看起來,她大約二十歲左右。冷自泉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心頭陡地一震,整副心神,所想到的只有一句話:竟然有這樣的美女,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女!<br /><br />  在那一剎間,他甚麼也不記得了,他甚至沒有印象自己怎麼會來這裡的。甚麼舞會,甚麼啞啞反常的行動,全部在他思想範圍內消失。他也知道自己這時,樣子十分難看,可是他卻無法動一動,只是盯著那少女看著,唯恐自己即使眨一眨眼,在亭子中的那個少女就會消失,那真是以後一輩子都要後悔的事!<br /><br />  那少女在看到冷自泉之際,也有一點愕然。接著,她現出了一種想笑,但是又由於教養而忍住了笑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來,那種神情,更是動人之極。冷自泉知道對方這種神情的由來,他立即願意自己一直保持著這種狼狽難看尷尬的樣子,來換取那少女這種動人的神情!<br /><br />  冷自泉沒有空去想這少女是甚麼人,為甚麼會在亭子中,他只是不斷在轟轟作響的腦中,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一句話: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女!<br /><br />  那少女終於以一種嬌美絕倫的神情,微笑了起來。當她微笑之際,深淺恰到好處的酒渦隱現,美妙的嘴角,向上微翹,眼珠流動,更是使得冷自泉幾乎昏了過去!<br /><br />  冷自泉的確幾乎昏過去,因為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br /><br /><br />  冷自泉已經喝完了杯中的酒,他的視線凝在空杯上,緩緩轉動杯子。<br /><br />  原振俠替他在空杯中注滿了酒,冷自泉低聲而緩慢地道:「我言語中所能形容出來的她的美麗,實際上,不如她真正美麗動人的萬分之一。唉,人類語言的形容能力,實在太差了!」<br /><br />  原振俠衷心地道:「是,我只不過看到了相片,就和你一樣。除了『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人』之外,想不到第二句話了。」<br /><br />  冷自泉發出了一下幽長的長嘆聲,原振俠又道:「我相信,那少女,就是相片上的那位美人,是不是?」<br /><br />  冷自泉慢慢喝著酒,點了點頭。<br /><br />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冷自泉的故事已經說了一個開頭,可是他心中的謎團,非但未曾得到解決,反倒更甚了!<br /><br />  看冷自泉的神態,像是深深陷進了他初見那美麗的少女時的回憶之中。原振俠不禁心急了起來,他問了一句:「這位美麗的少女,是賓客之一?」<br /><br />  冷自泉仍然沒有反應,原振俠也不好意思再催下去。過了好一會,冷自泉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當時只想到了一點:為了要令這樣美麗的少女的臉上,常常保持著笑容,我可以做任何事!」<br /><br />  原振俠發出了同意的「嗯」的一聲。冷自泉放下酒杯,望著原振俠,然後,繼續說下去。<br /><br /><br />  冷自泉在一看到了那美麗的少女之後,簡直整個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未曾動過,那少女微微一笑,才令得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那少女站著,體態優美之極,在一笑之後,用說不出優雅的姿勢,抬起手來,指著啞啞:「這是你養的狗?」<br /><br />  冷自泉這時,才注意到那少女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半袖旗袍,是當時最流行的衣服,沒有任何其它的裝飾。可是,她何必要別的裝飾呢?她的手指、手、露在半截衣袖外的手臂,比世界上任何最好的白玉更潤、更柔、更美、更膩。那是有生命的美麗,不像白玉是沒有生命的。<br /><br />  她的整個人,使人感到處在神話的境界之中!<br /><br />  而那少女的聲音,那樣輕柔,那樣清甜。低低的一聲詢問,問的又是那麼普通的話,冷自泉在聽了之後,就像在極渴之中,喝到了醇洌的清泉一樣,感到有說不出的舒服和滿足!<br /><br />  這時,他總算恢復了可以動一動的能力,但是還是無法說得出話來。而他的身子所能活動的,也僅僅是點了一下頭,表示那的確是他養的狗而已。<br /><br />  那少女在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之後,秀眉微蹙,這種神情,又令得冷自泉震動了一下。<br /><br />  那少女又以她那種天籟似的聲音道:「我怕狗,你可以叫牠離開嗎?」<br /><br />  冷自泉連連點頭,他知道全世界沒有人能抗拒這個少女的請求,他當然也不能。<br /><br />  這時,他才想起啞啞在亭前,用十分猛惡的姿勢在蓄著勢子。一隻幾乎有小牛那樣大小的沙皮狗,隨時可以把人嚼成一堆碎骨,當然是令人感到害怕的。<br /><br />  當然,要把啞啞趕走!冷自泉連想也未曾想,就決定了這一點。<br /><br />  這時,他就在啞啞的後面。他也捨不得使自己的視線離開那少女,仍然望著那少女,用腳去踢啞啞。也直到這時,他才能發出聲來,他發出的聲音,是乾澀而難聽的,和他那時的外型,倒相當配合。<br /><br />  他一面用腳去踢啞啞,一面道:「走開,啞啞,走開!」<br /><br />  啞啞平時最聽冷自泉的話,牠是冷自泉自小養大的狗。可是這時,冷自泉喝一聲,啞啞就發出一下可怕之極、低沉之極的吠叫聲來,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一連三下,都是這樣子。<br /><br />  冷自泉用了更大的氣力和更大的聲音,啞啞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而那少女的俏臉上,卻浮現出了一陣害怕的神色來。<br /><br />  當害怕、恐懼的神色,浮現在這樣美麗的俏臉之際,那真是令看到的人感到心碎。冷自泉急道:「別怕,牠不會咬人的,牠──」<br /><br />  冷自泉才講到這裡,啞啞陡然發出了一下驚天動地的吠叫聲,陡然之間,向著那少女飛撲了上去。在牠撲上去之際,口張得極大,白森森的牙齒,看也來簡直是兩排魔鬼!<br /><br />  冷自泉實在嚇呆了,接下來的事,全然是出自他的本能在進行著。<br /><br />  當啞啞向前撲躍而出時,那少女神情更害怕,身子向後閃去。冷自泉做夢也想不到,平時行動遲緩蹣跚的沙皮狗,會像狼狗一樣地撲躍!他只是發出了一下吃驚之極的驚嘆聲,這位在千軍萬馬之中,指揮若定,在敵人密集的炮火,落在他身邊不到十公尺處時,仍然挺立如山的年輕將軍,這時慌亂得像是一個面臨被毒打的癩皮小偷一樣!<br /><br />  他只來得及看到那少女閃到一根柱子的後面,而啞啞直撲向那根柱子。在啞啞撲向前去的時候,已經把他的血盆大口盡量張大,一撲到了柱子上,張大的口,陡然合攏來,咬向柱子。<br /><br />  當牠又短又鋒利的牙齒,咬向大理石的柱子之時,所發出的磨擦聲,不但難聽之極,而且驚心動魄。那種難聽的聲音,令得冷自泉在極度慌亂之中,陡然醒了過來。他已沒有別的選擇的可能──手鎗就在手中,而那頭沙皮狗在向那少女侵襲!<br /><br />  他接連扳動扳機,把手鎗中剩下的四顆子彈,一起送進了啞啞的頭部。<br /><br />  啞啞一中了鎗之後,龐大的身子,自半空之中直摔了下來。而且,在不到一秒鐘之內,牠的身子,就像是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皮膚立即又變成乾癟鬆弛。沙皮狗的生命力再強,也禁不起要害之處連中了四鎗,血汩汩流出來,流滿了牠滿是皺紋的臉。<br /><br />  可是牠還是沒有立即死去,牠用生命中最後的一分氣力,掙扎著站了起來,然後又伏下,向牠主人望來。<br /><br />  冷自泉的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他在那一剎間,只感到啞啞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悲憫之意──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在當時,他的確有這樣的感覺。<br /><br />  然後,啞啞一動也不動。冷自泉不能肯定牠是不是已經死了,他的鎗已沒有了子彈,如果啞啞還沒有死,他接近牠,而牠猝然起來攻擊,那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br /><br />  可是冷自泉顧不了那麼多,他只念著那少女的安危。所以他一面叫著,一面向前奔去,他叫道:「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別怕,別怕!」<br /><br />  他奔進了亭子,跨過了伏在地上的啞啞,一躍而到了柱子之後。他期待著一個驚恐過度的美麗少女,會投進他的懷中,可是在柱子之後,卻根本沒有人!<br /><br />  冷自泉陡然一怔,一時之間,他想到的只是:那少女一定因為驚恐過度,而跳進荷花池去了。荷花池的水雖然不是很深,但是所有的荷花池,池底全是稀爛的污泥,那少女要是陷進了污泥層中,那真是凶多吉少了!他立時又撲向亭子的欄杆邊,向池中看去。<br /><br />  在這時候,他心中的焦切,真是到了極點,張大了口想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也就在這時候,在他身後,又響起了那動聽的聲音:「好兇的狗!」<br /><br />  冷自泉立時轉回身來,他轉身如此之快,以致收不住勢子,不是轉了一百八十度,而是超過了,他要再轉回一點來,才又看到了那少女。<br /><br />  那少女看來,像是才從另外一根柱子後面走出來。她望著伏在地上,顯然已經死去的啞啞,俏臉煞白,仍有餘悸,一隻手輕輕按在心口。那種楚楚的神態,看得冷自泉熱血沸騰,可以不惜一切去愛憐她,保護她!<br /><br />  冷自泉忙向她走了過來,來到了她的身前,才感到她的呼吸相當急促,胸脯在起伏著。自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極淡的,但是卻又清楚可以感覺得到的沁入肺腑的芳香。<br /><br />  冷自泉在他幾年的歐洲生活中,早已是調情聖手,幾乎可以用最適當的言語,最適當的行動,去挑逗任何他想要挑逗的女性。<br /><br />  而這時,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處在極度意亂情迷的境地之中,可是就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他只是重複地道:「別怕!別怕!」<br /><br />  那少女抬了抬頭,眼波盈盈的眼睛望向他,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進了冷自泉的手心之中。<br /><br />  冷自泉忙握住了她的手,僅僅只是輕握著她的手,冷自泉已經有了飄進雲端的感覺──那麼柔膩細緻,手有點涼,可是涼得那樣叫人感到舒服。自她手中,似乎有一股流動的電波,傳遍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這一刻,才是一生之中最美妙的時刻。<br /><br />  他仍然講不出別的話來,還是重複著:「別怕!別怕!」<br /><br />  那少女被他的那種神態逗得笑起來:「我已經不再害怕了!」<br /><br />  少女展顏一笑,由於冷自泉離她十分近,那股沁香更令得他沉醉。他的眼光開始大膽起來,直視著那少女俏麗出眾得近乎不應該在人類臉譜中能看到的美麗。那少女略顯羞澀地低下頭去,白玉般的臉頰上,現出淡淡的紅暈來。<br /><br />  冷自泉極緩慢,但是極深長地吸著氣。在這一剎間,他已有了決定:這個少女,一定要使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從全世界幾十億的人中去挑選,也不可能有比她更美麗動人的女性了!<br /><br />  冷自泉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他已經完全恢復了鎮定,不但是行動恢復了信心,連聲音聽來也充滿了溫柔和優雅:「你,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這隻狗瘋了,雖然牠不會再咬人。」<br /><br />  那少女點了點頭,冷自泉鬆開了她的手──雖然他的心中萬分不願,但為了優雅的禮儀,他總不能一直把一個陌生少女的手握在手心。然後,他伴著那少女,走向那座九曲橋。<br /><br />  九曲橋不是十分寬,他和那少女並肩向前走著,就幾乎是肩靠肩的了。那少女走路的姿態,幾乎沒有一處不是優美之極,看得人心曠神怡。等到有一陣風起,把她的頭髮稍微吹亂了些,拂在她的額上之際,冷自泉要竭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去輕吻她。<br /><br />  冷自泉在走到橋的一半時,試探著,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纖細的腰肢上。那少女並沒有表示不願意的動作和神情,只是兩頰的紅暈更甚。<br /><br />  冷自泉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於摟住了那少女的細腰。雖然隔著衣服,但他幾乎立時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和從極度的柔軟感覺中傳過來的那種媚力。他感到自己不是踏在木板鋪成的橋上,而是每一步,都踏在柔軟的雲朵上。<br /><br />  他真願意那座橋有一百里長,永遠走不完。<br /><br />  他和那少女走在橋上的腳步,都是十分輕盈的。就當冷自泉陶醉在那少女輕微擺動的細腰之際,一陣重濁的腳步聲,突然傳了過來。<br /><br />  冷自泉略停了一停,他看到魯柱急急奔上橋來。當魯柱陡然站定,向冷自泉望來之際,魯柱的臉上,現出了怪異之極的神色來。<br /><br />  那種神色十分難以形容,但卻可以知道,現出這種神色的人,一定看到了甚麼怪異之極的事。若是說魯柱震驚於那少女的美麗,卻又不是,因為他的眼光,直勾勾地注定在冷自泉的臉上。<br /><br />  冷自泉在當時的心情之下,自然絕不會去責怪魯柱這種無禮的注視,他只道:「啞啞發了瘋,我把牠打死了,你去葬了牠吧!」<br /><br />  魯柱沒有立即答應,只是喉間發出了一陣極古怪的「咯咯」聲。<br /><br />  冷自泉轉頭向那少女道:「他叫魯柱,他是一個很好的狗伕!」<br /><br />  那少女點了點頭:「我很怕狗。」<br /><br />  冷自泉忙道:「好,以後在你所到的地方,絕不會再有任何狗出現!」<br /><br />  冷自泉已經完全恢復了他對付異性的能力。他剛才所說的那句話,聽起來平平淡淡,但是卻包涵著極度的對一個少女的挑逗。那等於是在告訴那少女:以後,你會和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接受我的愛,我的保護,我有這個能力,使你再也見不到可厭的狗!<br /><br />  那少女顯然也明白了這句話中的含意,輕咬了一下唇,低下頭去。冷自泉顧不得魯柱就在前面,低頭在那少女的髮際,輕吻了一下。<br /><br />  當冷自泉抬起頭來之際,看到魯柱仍然望著自己,神情更是古怪莫名。冷自泉揮了揮手,示意魯柱後退,因為橋相當窄,魯柱要是不後退的話,他和少女就走不過去。<br /><br />  魯柱總算看懂了他的手勢,可是他卻並不後退,只是向左,盡量側著身子,貼住了橋欄。<br /><br />  冷自泉不想生氣,但是,也感到魯柱的行動,實在太不像話了。魯柱這時那樣做,如果只是冷自泉一個人要走過去的話,當然已經可以通行無阻,可是這時,冷自泉卻是和那少女並肩站在一起的,魯柱只讓路給他,不讓路給那少女,實在太無禮了!<br /><br />  冷自泉有點惱怒,一再連連揮著手。看魯柱的樣子,開始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後來他還是明白了,一直後退,退到了橋口。<br /><br />  冷自泉仍然摟著那少女的細腰,享受著那種溫馨,緩步走向前。而且不住地轉過頭去,去欣賞那少女略帶羞澀,且又十分甜蜜滿足的神情。<br /><br />  等到冷自泉在魯柱的身邊走了過去之後,魯柱忽然在身後叫道:「少爺!」<br /><br />  冷自泉不耐煩地向身後揮著手,令他不要再囉唆。可是魯柱還是道:「少爺,你沒有甚麼吧?」<br /><br />  要不是有那少女在旁,冷自泉早已經過去,重重地賞魯柱一腳了。他不再理睬,只是和那少女向前走去,一面道:「讓我們一起到舞會去,讓所有的人看看,我找了甚麼樣的一個舞伴!」<br /><br />  冷自泉這時,仍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分來歷。可是他已經決定了,不論這少女是甚麼身分來歷,他都要娶之為妻。而由於這個少女,是出現在他家的府邸之中,他也十分肯定,只要自己表示愛意,對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br /><br />  他要把那少女帶到舞會去,那等於是向所有的人宣布,他已經找到了他的對象。只有這個少女,才配作他的舞伴,才配作他的終生伴侶!<br /><br />  那少女略揚了揚眉,問:「舞會?」<br /><br />  冷自泉道:「是啊,舞會,我離開已經太久了。真慶幸我離開了,才能見到你,你是甚麼時候來的?躲在甚麼地方?我沒見過你不奇怪,為甚麼沒有人向我提起你,你又不去參加舞會?」<br /><br />  那少女想了一想,她在側頭思索之際,姿態極其動人。冷自泉的問題一點也不複雜,可是那少女還是想了一會,才道:「我才來。」<br /><br />  冷自泉不由自主眨著眼,不知道她「才來」是甚麼意思。他又問:「小姐,你貴姓?」<br /><br />  當他那樣問的時候,他心中在想,只要知道你姓甚麼,就可以知道你的來歷了。那少女卻道:「姓?我不知道該姓甚麼?」<br /><br />  冷自泉笑了起來。那少女帶著略為調皮的神情,看來更有流動變幻的可愛,冷自泉這時,是真正發自內心地歡暢笑著。他本來還有點擔心那少女太文靜,需要他過度的呵護,可是這時發現,她顯然是有著一個少女應該有的一切優點,並不是一個呆板的木美人。<br /><br />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是啊,姓甚麼,有甚麼重要?重要的是人!」<br /><br />  那少女微笑著:「姓不重要?為甚麼你要問?」<br /><br />  冷自泉笑:「那,總要問一問的!」<br /><br />  那少女望向冷自泉:「那麼,你姓甚麼?」<br /><br />  冷自泉更感到有趣,那少女的風趣,還遠在他的想像之上。<br /><br />  冷自泉立正,然後,用最標準的姿態,向那少女微微一鞠躬:「我姓冷,名自泉。」<br /><br />  那少女點了點頭。冷自泉心想,在府邸之中出現,而又不認識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那自然只是對方某種程度的調笑。<br /><br />  可是接下來,那少女所問的一句話,卻令得冷自泉瞠目結舌,對這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因為這個問題,是絕對不該被提出來的!<br /><br />  那少女所問的問題,真的十分簡單。她只是望著冷自泉,用一種看起來,全然是真心誠意想知道問題的答案的神態問:「你是甚麼人?」<br /><br />  冷自泉先是怔了一怔,這也是一種玩笑?可是當他看到那少女的那種神情之後,他更加怔呆,她看起來絕不像是玩笑。那麼,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這簡直是沒有可能的事!<br /><br />  冷自泉怔望著那少女,而那少女有點驚訝:「我的問題很難回答嗎?」<br /><br />  冷自泉在那一剎間,心中電一樣閃過一個念頭──這少女是一個低能兒?一個白癡?<br /><br />  可是他立時又否定了自己這個念頭──絕不可能,世上絕不會有一個低能兒,會有那樣美麗出眾的外型的!<br /><br />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真的不知道我是甚麼人?」<br /><br />  那少女動人地笑了起來:「我應該知道?你──你是一個大人物?」<br /><br />  冷自泉又吸了一口氣──她是真的不知道!他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她,反問:「你又是甚麼人呢?我的意思是,你實在沒有理由不知道我是誰的,這裡是我的家,你在我家的花園出現,卻不知道我是甚麼人!」<br /><br />  冷自泉講到這,簡直有點傷心了。他是那麼出名,在全國,全世界,到處有人知道他,可是偏偏這麼美麗的一個少女,竟然不知道他是甚麼人!<br /><br />  那少女聽了,現出了抱歉的神色來:「對不起,我才來,所以不知道,讓我想一想!」<br /><br />  她說到這裡,閉上了眼睛,在月色下,當她閉上雙眼之際,長長的睫毛,在她的眼下,留下了稀淡的影子。長睫毛在輕輕地顫動,表示她真的是在想。冷自泉雙手輕握住了她的雙手,她也沒有拒絕。<br /><br />  過了好一會──一定是過了很久,但是面對著這樣的一個美女,冷自泉是不會覺得過了多久的,那少女才睜開了眼睛來。<br /><br />  當她睜開眼來之際,她現出了一種了解的神情來,長長吁了一口氣。冷自泉只感到了一陣幽香,古人形容真正的美人吐氣如蘭,他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那句形容詞的真正涵意。<br /><br />  那少女笑著:「真對不起,我真的是應該知道你的,現在我知道了!」<br /><br />  冷自泉不知說甚麼好,就在這時,有一陣嘈雜的人聲傳過來,那少女道:「你離開舞會太久了,有人找你來了!」<br /><br />  冷自泉揚了揚眉:「你剛才還像是甚麼都不知道,現在你又甚麼都知道了?」<br /><br />  那少女調皮地一笑:「我不願看到很多人,你迎上去吧。」<br /><br />  冷自泉發急道:「那麼你──」<br /><br />  少女伸手,在冷自泉的唇際,輕輕按了一下:「我還有點事,我會來找你!」<br /><br />  冷自泉忙道:「不行!這個不行!」<br /><br />  他緊握著那少女的手,可是少女一縮手,已經掙脫了他的掌握,後退了一步,道:「別把遇到我的事,講給任何人聽!」<br /><br />  冷自泉還想說甚麼,人聲已來得更近。一個他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充滿了焦切,傳了過來:「自泉,你在這裡幹甚麼?」<br /><br />  冷自泉只好轉過身去,看到他的父親,在一隊衛士的簇擁之下,正急急走過來。冷自泉連忙迎了上去,不等他父親開口,立時道:「爸,我找到了!」<br /><br />  平日給人印象莊嚴肅穆的冷老先生,權傾朝野的威嚴,這時並不存在。他看著冷自泉,就和一個普通的父親看著自己鍾愛的兒子時一樣。<br /><br />  他略帶責備:「你在胡鬧些甚麼?舞會中的賓客發現你不見了,都在交頭接耳,還不快回去!」<br /><br />  冷自泉仍然筆挺地站著,滿面笑容:「爸,你和二叔一直在催我的事,我解決了!」<br /><br />  冷老先生張大了口,他自然知道冷自泉所說的是甚麼事。家族的上層人物,一直在為冷自泉物色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但冷自泉堅持一定要由他自己來選擇。這次盛大的宴會主要的目的,也就是要使冷自泉有機會,接觸到來自國內和世界各地的名門閨秀!<br /><br />  冷老先生在一怔之後,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那麼快就決定了?」<br /><br />  冷自泉心中充滿了快樂和興奮,他要把這種情緒分給每一個人:「第一眼就已經決定了,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理想的了!」<br /><br />  冷老先生走了過來,握住了冷自泉的手:「好,在向大家宣布之前,先告訴我!」他又吁了一口氣:「別讓我吃驚!」<br /><br />  冷自泉笑著:「放心,爸,不是金髮碧眼,是咱們中國女娃。你一定從來未曾見過那麼出色的女孩子,她──」<br /><br />  冷自泉講到這裡,轉過了身去。<br /><br />  聽到了冷自泉這樣說法,冷老先生已經樂得心花怒放。雖然以冷自泉這樣的身分,如果和外國有地位的女孩子聯婚,在國際政治上,可以有多少好處,一次婚姻,可以導致兩個國家的聯盟。但是對家族來說,總不免有點彆扭之感,這正是他一直在擔心的事,如今連這分憂慮也消失了!<br /><br />  他一面笑,一面道:「戀愛的時候,對方一定是最好的,最好別認識了三天就打破頭!」<br /><br />  冷自泉聽到了父親的話,他轉過身去,是準備把那少女介紹給他的父親的。可是當他轉過身去之後,卻並沒有看到那位少女,只看到魯柱,吃力地把死去了的啞啞抱著,向前走來。<br /><br />  冷自泉怔了一怔,他父親的聲音又自後面傳來:「好,現在的公主,未來的皇后在哪裡?」<br /><br />  冷自泉向走過來,臉上帶著十分憂傷神情的魯柱問:「那位小姐在哪裡?」<br /><br />  魯柱怔了一怔:「少爺,甚麼小姐?少爺,啞啞是那麼好的狗,我實在不相信牠會發瘋!」<br /><br />  冷自泉大踏步向前走去。這一帶花木扶疏,有很多地方可以供人躲起來,冷自泉張開口想叫,可是他直到這時,才想起來,那少女叫甚麼名字,他都未曾問過!一見面就被她那超特的美麗所震懾,根本未能知道她的名字,那又如何叫她?<br /><br />  冷老先生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也看到了他那種張口結舌的情形。<br /><br />  作為一個父親,這時,雖然覺得自己兒子的神態有點怪異,但是有一點,他卻可以肯定──自己那麼高傲不凡的兒子,一定已經墜進了愛河之中,只有真正為異性傾倒的年輕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態。<br /><br />  他望著冷自泉,問:「人呢?」<br /><br />  冷自泉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神情更尷尬:「一定躲起來了!」<br /><br />  冷老先生道:「一個頑皮的女學生?」<br /><br />  冷自泉忙道:「不!不!爹,你沒有見過她,不能亂說,她──她──我相信世上,沒有任何文字和語言可以形容她於萬一!」<br /><br />  冷老先生不禁皺了皺眉,他知道自己兒子不是誇張的人。作為軍事家、政治家,肩負責任之重大,難以想像,如果浮誇成性,那麼很容易就招到致命的失敗。但是他又可以看到,冷自泉說這些話的時候,極其認真!<br /><br />  冷老先生幾十年的政治生涯,使他到達事業上的頂峰,也使得他習慣於深思熟慮,一下子就能看到以後發生的事情。這時他立時想到,如果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衷心地愛著的話,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夫妻恩愛當然好,但是迷戀太甚,就會被女人控制,那是一件十分不利的事。<br /><br />  當時,他沒有說甚麼,只是道:「真的,那至少要讓我先見見她!」<br /><br />  冷自泉連聲應道:「當然,當然!」<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在花簇、樹木之後,團團找著。儘管他的動作神情十分焦急,可是他的聲音,聽來還是充滿了溫柔。在附近找了一遍,仍然沒有找到那少女之後,他又做了一個令他父親大皺其眉的動作──他竟然高舉雙手,用十分溫柔的聲音道:「好,我投降了,你出來吧!」<br /><br />  冷老先生一見,立時道:「自泉,把手放下!」<br /><br />  冷自泉怔了一怔,他也覺得自己這時的動作,十分不妥。全國武裝部隊,海陸空軍副總司令的委任,即將向全世界發布,而他卻在舉手投降,那自然不是一件十分適宜的事。<br /><br />  可是,冷自泉在一轉念之間,立時道:「爸,我向她投降,一定要!」<br /><br />  他仍然高舉著手,冷老先生的神情,已經有點惱怒了,他沉聲道:「那位小姐呢?你剛才還和她在一起?」<br /><br />  冷自泉點著頭,四面張望著,又看到了魯柱,他問:「魯柱,你剛才走過來時,有沒有見過那位小姐?」<br /><br />  魯柱的回答仍是一樣:「少爺,甚麼小姐?」<br /><br />  冷自泉十分焦急惱怒,狠狠瞪了魯柱一眼,嚇得魯柱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然後,他繼續在附近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找著。十分鐘之內,冷老先生叫了他的名字十多次,聲音一次比一次嚴厲。<br /><br />  冷自泉停止了尋找,冷老先生指著大堂的方向:「快回舞會去!」<br /><br />  冷自泉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我不到舞會去,她說會來找我,我要回房去等她!」<br /><br />  冷老先生張口結舌,連發怒也發不出來:「她是甚麼人的女兒?怎麼可以這樣沒有家教?她──來找你?她叫甚麼名字?」<br /><br />  冷自泉的回答,更令得老人家幾乎昏了過去:「爸,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br /><br />  冷自泉和他的父親,接下來又有了將近三分鐘的爭執。衛隊個個嚇得面面相覷,都盡可能走得遠點,假裝看不見和聽不見他們父子之間的爭執。但實際上,由於兩人爭執聲越來越大,他們所講的話,人人都可以聽得十分清楚。<br /><br />  冷老先生不住地在說:「自泉,那不行!」<br /><br />  冷自泉則不住回答:「一定要!」<br /><br />  最後,冷老先生妥協了:「先到舞會去,事情慢慢再商議。」<br /><br />  冷自泉的回答是:「不,我不去舞會,這就回去,要是她來了,我立刻能見到她!」<br /><br />  冷自泉說著,拋下了已經盛怒的父親,急步向前,奔了出去。冷老先生揚起手來,想在他身後把他叫住,可是張了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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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豪華夜宴 出現狐仙



  冷自泉又呷了一口酒,身子向後靠了靠,仰起了頭,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是十分精美的浮雕,雕的是敦煌壁畫中的飛天。

  他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始:「剛才你提到狗──」他講到這裡,又頓了一頓才繼續:「一切,全是從狗開始的。」

  原振俠向前微微俯著身子,他準備聽一個荒誕得連講故事的人本身也無法接受的故事,可是他怎麼也想不通,何以故事會從狗開始。

  他並沒有插口,冷自泉的神情,深深沉醉在尋覓往事之中:「我曾經很喜歡養狗,養了很多很多狗,世界各地的名種都有。其中我最喜愛的,是一頭純中國種的沙皮狗。這種狗十分罕有,而且不喜歡活動,更不喜歡吠叫,性格極其獨特。」

  原振俠略為挪動了一下身子。冷自泉忽然向他講起狗來,他更不知道是甚麼意思,可是那既然是一切神祕事件的起源,他也只好聽下去。

  冷自泉續道:「那頭狗我是從小養大的,我也從未曾聽牠吠叫過。所以,牠的名字是『啞啞』。」

  冷自泉講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了一下,原振俠忙道:「是,我明白,啞子的啞。可是兩個啞字連在一起,唸著『惡』字音,『啞啞』的意思是笑聲,易經中有『笑言啞啞』的句子。」

  冷自泉現出十分滿意的神情來,點了點頭。像是表示對原振俠的聆聽能力,表示滿意,也感到和一個有常識的人說話,是一件愉快的事。

  冷自泉又停了一會:「那個宴會──你看過那個美國人寫的書,當然知道那次宴會?」

  原振俠點頭:「是,他寫得很詳細。」

  冷自泉略現出不屑的神情:「詳細?他所表達出來的,不及實際情形的十分之一!那是一次真正的宴會,是我所知道的最盛大的宴會,超過一千名貴賓的盛大宴會。我老家的地方很大,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只是那天晚上,舉行舞會的那個大廳,有點不夠大,所以,當所有賓客集中在大廳中的時候,顯得有點擠。」

  原振俠聽得他提起了那次宴會,精神為之一振。因為他知道,一切變化,包括冷自泉在他的副總司令就職典禮上缺席,全是在那次宴會之後發生的。

  他低聲道:「世界上再大的大廳,在容納了上千的賓客之後,也會顯得擠的。」

  冷自泉像是並沒有聽到原振俠的話,他再次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沉靜了片刻:「那年,我二十六歲,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六歲而有我當時的地位,我是整個宴會的中心人物──」

  故事開始了,原振俠知道。所以,他維持著一個比較舒適的姿勢,因為故事可能相當長。

  是的,故事的確相當長,但是不必要求聽故事的人有耐心。因為這是一個雖然怪誕,但是淒迷動人的故事。

  在冷自泉所說的故事之中,時間是四十多年之前,這一點要請大家留意。


  大廳中洋溢著人間所能有的一切歡樂,數以千計的巨大紅燭,把寬敞的大廳,照耀得如同神話中的幻境一樣。

  所有的光源,全來自中國式傳統的紅燭,這是冷府從各地特別請回來的宴會安排專家組一致的意見。安排這樣盛大的宴會,沒有專家是不行的,八個世界一流的宴會安排專家,來自法國、英國、印度等等有著優秀宴會傳統的國家。哈雷在他的著作中就曾感嘆:沒有來自美國的專家,因為美國在宴會文化上,是被認為不入流的。

  燭火搖曳,使得在大廳中的人,映在地上、牆上的影子,產生一種流雲似的優美的閃動。舞會一開始,翩翩起舞的男女,就沉醉在動人的音樂,和高貴熱烈的氣氛之中。冷自泉自然是舞會的中心人物,當他一出現之際,大廳上曾有一個短暫的時間,靜得連燭花輕微的爆裂聲,都可以聽得見。

  別以為只有美麗的女性,才有令人屏住氣息的能力,英俊的男性,一樣有著無比的魅力。

  冷自泉穿著將軍的制服,卻又帶著溫柔的笑容。當他筆挺著身子,緩步走進大廳之際,大廳中每一個人就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息。接著,就是一陣持續良久的、震耳的掌聲,對這位出色的主人表示歡迎。

  在舞池邊上,有將近二十個來自世界各地和中國其他地方的美麗少女,她們的服飾各自不同,但每一個少女的衣著,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只怕世界上,以前從來也未曾有過那麼多美麗的少女,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吸引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場合出現過!

  而更不可能再有那麼多美麗的少女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出現的原因是,那些少女不單是美麗出眾和服飾名貴,而且她們每一個人,都有烜赫的家庭背景。至少有七個以上,有著公主的頭銜,而她們的父親,是真正的國王,正在擔任一個國家的元首。

  能令那麼多家世烜赫、美麗出眾的少女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也只有一個:冷自泉!

  冷自泉的儀表是那麼出眾,他的地位又是那樣卓越,所以當他一步進大廳時,那二十多位可以叱吒風雲的少女,都不由自主,緊張起來。

  冷自泉的第一支舞,會和那一個跳呢?

  這是那時在大廳中的人,人人都想知道的事。是伊朗公主?還是統治著印度一大片土地的國王的女繼承人?或者是中國一個聲名烜赫的督軍的女兒?或者是那個美麗白皙得如同女神一樣的希臘女伯爵?

  冷自泉來到舞池上,所有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冷自泉姿勢優美地轉了一個圈,向每一個人發出他年輕、爽朗,充滿自信的微笑,然後他面向大樂隊,作了一個手勢。

  所有美麗出眾的少女,都不由自主地移動了她們的身子,焦切地期待著冷自泉來到她們的身前,所有賓客的心情也更是緊張。

  可是音樂一響起來,人人都吁了一口氣,感到了無比的輕鬆,甚至包括了那些美麗的少女在內──那是一首集體舞曲!

  冷自泉不單獨和一個少女跳舞,他和所有準備和他共舞的少女跳舞。任何尷尬的事情都不會發生,整個大廳之中洋溢著的只是歡樂!

  輕鬆的音樂把美麗的少女牽進了舞池,冷自泉一面跳著,一面不斷作著手勢,把年輕的男性來賓,一個一個拉進舞池來,舞會氣氛之熱烈,簡直到了沸點!

  所以,當舞會進入最高潮,賓客紛紛跨進舞池之際,有一樁萬萬不應發生的事發生了,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一個穿著和舞會中的一切絕不相稱的人,氣急敗壞衝了進來,立時被兩個衛兵抓住。那個人的服裝,一望而知他是一個僕人,當他被兩個衛兵挾著,強扯著向外走去的時候,他大聲叫了起來。

  樂隊的演奏和人聲的嘈雜,使得那人的叫喊聲無法傳達。只有抓住他的那兩個衛兵,才聽得他在叫著:「少爺,你一定要去看看!」

  衛兵也不知道他這樣叫是甚麼意思。他們全是訓練有素,對抓人大有研究的專家,那人一叫,一個衛兵立時就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令他叫不出聲來。

  那人的咽喉被掐住,臉漲得通紅,可是還在不斷掙扎著。兩個衛兵幾乎抓他不住,死命拉著他往外走。那人盡了一切的氣力,扭轉頭來,望向大廳。

  一個衛兵小隊長,發現了這個小小的騷動場面,走了過來,怒道:「再吵,稟告大帥,把你拉出去斃了!」

  那人像是豁了出去一樣,仍然在拚命掙扎著。


  冷自泉再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

  然後,他嘆了一聲:「我真的相信一個人的命運,可以在全然沒有意識的一個小動作之中,得到改變,徹底地改變!」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只好靜候他說下去。

  冷自泉又沉默了片刻:「那時,我正跳舞,全然未曾注意到有那樣的意外發生。可是,就在那人快被兩個衛兵拖出去之際,我在舞步中,一個旋轉,恰好在那一剎間,看到了那個人轉過來,向著大廳的臉!」

  他略停了一停:「我只要遲十分之一秒轉身,就看不見這個人了,早十分之一秒轉身,可能我身後的那個人遮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到他。可是偏偏就在那時候,在絕少機會的情形下,我看到了他!」

  他再頓了一頓,又道:「就是那麼偶然的一個因素,改變了我的一生!」

  原振俠忍不住問:「這個人是甚麼?為甚麼那樣重要?」

  冷自泉茫然笑著:「這個人一點也不重要,他只不過是一個狗伕,我養了許多狗,雇有八個狗伕在照顧那些狗。那個狗伕的名字叫作魯柱,他是專門照顧那隻沙皮狗啞啞的,只是一個小人物。」

  原振俠又挪動了一下身子,有一句話想問,但是並沒有說出口來。他想問的那句話是:既然魯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何在一個偶然的因素之下看到了他,就會改變了冷自泉地位那麼高的人的一生呢?

  冷自泉吸了一口氣:「我一看到魯柱,心中就感到十分奇怪。當時,我們正在跳一種旋轉得相當急速的古典舞,我無法停下來,又轉了一個身,再轉到向門口的方向時,看到魯柱已經被衛兵壓下了頭,推出門口去,可是他還在掙扎著。我立時想到:魯柱的工作是看顧『啞啞』,他只對我一個人負責,家裡的其他人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一定是來找我的!

  「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在當時這樣的情形下,作為一個這樣盛大舞會的中心人物,我實在是無法離開的。可是,就在那時,到了舞會設計的另一高潮,在極短的時間內,上千支紅燭,陡然有十分之九,倏然熄滅,光線突然暗了下來,舞樂也變成了慢步舞。在光線突然變暗時,我的離去,就不為人所注意。所以我急匆匆地向門口走去,到了門口,看到魯柱抱著頭,兩個衛兵正在打他。」

  原振俠絕對無法想像,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他只好耐心聽著。


  冷自泉一看到兩個衛兵在痛打魯柱,立時叱喝:「住手!」

  兩個衛兵一看到少主人,嚇得挺立如殭屍。

  魯柱抬起頭來,看到了冷自泉,真像是絕處逢生一樣,叫了起來:「少爺,你一定要去看看!」

  他在剎那間,完全不記得自己鼻青臉腫,只是一副焦急之極的神態。冷自泉皺著眉,仍然維持著他的身分,斥道:「魯柱,你也太胡鬧了,這是甚麼地方,是你可以隨便闖進來的麼?」

  魯柱滿頭大汗:「少爺,你一定要去看看,啞啞在叫,叫得很兇!」

  一時之間,冷自泉有點不明白魯柱的話,因為他無法在突然間,把沙皮狗啞啞和「吠叫」聯結在一起。魯柱是負責看顧那隻狗的,狗叫是小事,而他居然為了這樣的小事,不惜冒被鎗斃的大險,闖了進來。冷自泉在剎那間,倒很為他對職務的忠心而感動。

  當然,啞啞忽然吠叫了起來,而且叫得很兇,這事情也很不尋常,但那也不足以構成令他長時間離開舞會的原因。所以他道:「或許是發情了,你回去吧!」

  魯柱急得把雙手絞在一起,他真的急了,急得令他不顧他和主人之間的禮貌,直著嗓子叫:「不,少爺,不,你一定要去看看!」

  冷自泉想把他申斥回去,可是他也是一個十分愛狗的人,也知道魯柱這個狗伕,與別的狗伕不同。據說他從小無父無母,是個孤兒,一出生就被人棄在荒郊,是一頭母狗用乳把他餵大的,自小就和狗群混在一起。雖然情形不如「狼童」那樣嚴重,但是他和狗隻之間的感情溝通,遠在所有人之上,所以才會派他去照料最名貴最難伺候的啞啞。

  而這時,他急成這模樣,那一定是表示啞啞極不尋常,他決定稍微離開一陣子。所以他作了一個手勢,魯柱立時轉過身向前奔去,冷自泉就跟在後面。

  冷自泉養狗的地方,是一個獨立的院子,距離舞會舉行的大廳相當遠。魯柱一直奔著,有幾次因為奔得太急而跌倒,但是立即又連滾帶爬起來,繼續向前奔跑。冷自泉看到這情形,更相信自己的決定並沒有錯,他也加快了腳步。

  到了離狗舍還有好幾百公尺時,冷自泉就聽到了一種十分奇異的吠叫聲。那種吠叫聲聽來急促而淒厲,而且吠聲十分宏亮,冷自泉從來也未曾聽過這樣的犬吠聲。除了這一種吠叫聲之外,四周圍靜得出奇。

  這就是啞啞的吠叫聲?冷自泉心中也不禁駭然──為甚麼從來不叫的啞啞,叫得那麼急?叫得那麼淒厲?

  魯柱在聽到了吠叫聲之後,奔得更急,冷自泉緊跟著他,到了狗舍門口。只見七、八個狗伕,臉無人色地聚在一起,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看到魯柱和冷自泉,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

  而到了狗舍前面之後,犬吠聲聽來更是驚人。那一下又一下不尋常的呼叫聲,像是有甚麼巨靈之神在吼叫,正在告誡人類,將有巨大的災難要降臨一樣!

  魯柱不理會圍上來的那些狗伕,直衝了進去,冷自泉緊跟隨在後面。

  以冷自泉這樣身分的人,他養馬、養狗,不論是他用甚麼來作消遣,設備自然全是世界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設備。那座狗舍的面積,就超過兩畝,當中是一個大院子,圍著院子的,是寬敞整潔的狗舍──雖然一面有著鐵枝,但那絕不能稱為狗籠,要稱為狗舍,因為每一隻狗所佔用的面積極大。

  一隻狗在叫,其餘的狗聽到了吠叫聲,就會和應,這是狗的天性。可是這時,其他的狗,為數不下一百隻,卻全像是接受了甚麼強有力的命令一樣,都伏在狗舍的一角,一動不動。對狗性相當熟悉的冷自泉,一眼就看出來,即使那幾隻平時最兇的德國大狼狗,這時也正感極度的害怕!

  那真是奇怪之極的事,這種受過訓練的德國狼狗,是最優秀的狗種之一,就算十頭猛虎圍住了,也不會那樣害怕的。但是,所有的狗,都害怕得縮在一角,一聲不出。

  只有一隻狗,在不斷地吠叫,不但吠叫著,而且不住用牠巨大的身子,撞著鐵欄。那隻狗,就是平時一聲不出,推牠也推不動的沙皮狗啞啞!

  冷自泉心中疑惑之極,知道一定有甚麼不尋常的事要發生了。他和魯柱,一起奔到啞啞的狗舍之前,一看到了啞啞的情形,冷自泉就嚇了老大一跳!

  沙皮狗是一種十分異特的狗種。在皮膚和肌肉之間,別的狗隻,甚至是所有的哺乳動物,在那部分都是一層脂肪,脂肪起著把皮膚層和肌肉聯結起來的作用。可是沙皮狗的生理結構,卻違反了這種哺乳動物的生理結構規律。

  在牠的皮膚和肌肉之間的肪脂層十分薄,附在皮層之下,牠的皮膚的面積,又遠超過了覆蓋身體的程度。所以,就像是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樣,滿是皺紋的皮膚,永遠只是鬆鬆地掛在身上和臉上,使牠的形狀看來極其醜陋。

  在正常的情形下,如果抓住沙皮狗背上的皮膚(沙皮狗幾乎沒有毛,這是牠的另一個特點),想把牠提起來的話,很難辦到。因為牠的皮膚,可以被提起來超過五十公分,整層皮,像是掛在牠身上的舊衣服。

  可是,這時冷自泉所看到的啞啞,在牠的皮膚下,像是充滿了氣一樣,那使得牠的身子,看起來至少比平時大了一倍。

  而且,牠的雙眼之中,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芒。一面在不住地吠叫,一面張大著口──沙皮狗的口部張開來,連顎部也可以裂開,是真正的血盆大口。

  冷自泉再也想不到一頭沙皮狗,可以現出這樣的神態來。一時之間,他也呆住了,大聲叫:「啞啞,甚麼事?」

  啞啞一看到主人來了,叫得更大聲,撞鐵枝也撞得更大力。

  冷自泉叫:「快開門,牠要出來!」

  魯柱的手發著抖──誰都看得出,啞啞這時,正處在瘋狂的狀態之中,放牠出來之後,隨便甚麼動物的頭,給牠咬上一口,整個頭都會變成一堆碎骨!

  冷自泉叫了兩聲,魯柱只是後退。冷自泉拔出一柄精緻的、鑲著象牙的手鎗來,向狗舍的門鎖,連射了三鎗,把門鎖射得粉碎。

  鎖一被射碎,啞啞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吠叫聲,用力一撞,撞開了門,像是一陣旋風一樣,向外直衝了出去。

  這時牠的身子脹得相當大,但是沙皮狗的腿短卻不能改變,可是牠竄得如此之快,簡直已看不清牠粗壯有力的短腿,是怎麼在運動的!

  冷自泉大叫一聲:「啞啞!」

  隨著叫聲,他立時追了上去。若不是他曾受過嚴格的體育訓練的話,這時他一定無法追得上,他已經盡了他所能盡的氣力在奔向前,可是啞啞離他的距離,卻還是很遠。

  幸好啞啞一面向前奔,一面仍在不斷吠叫,那使得冷自泉仍然可以盡力追上去。狗舍在巨大的花園的一角,啞啞奔出的方向,是奔向花園的另一角,要經過不少亭台樓閣,和花園設計上曲徑通幽的那種設計。

  可是啞啞卻全然不是找路走,只是呈一條直線,向前奔出去,冷自泉也只好跟著。在一狗一人經過的地方,花壇就遭了殃,他們奔過一座牡丹花壇時,至少有一百株名種牡丹,包括姚黃魏紫在內,被踏成了柴枝。

  啞啞一直向前奔著,身子起伏,越竄越快,看起來在牠的身體之內,像是蘊藏著無比的精力。冷自泉已經因為急劇地向前奔跑,感到胸口發痛了,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必然無法支持,他想叫停啞啞,可是張開口,竟然發不出聲來。

  這時,啞啞已經奔近了一個荷花池。那個荷花池的面積相當大,池中滿是荷葉,在池中心是一座亭子,有一道九曲十彎的小橋,通向池中心的亭子。

  啞啞一到池邊,就向著小橋直竄了上去。小橋只通向亭子,別無去路,冷自泉本來已經奔不動了,可是看到了這種情形,知道這場追逐戰就快結束了,他用盡最後一分氣力,也追上橋去。

  突然之間,啞啞的吠叫聲停止了。牠在到了亭子前面時,停了下來,用一種十分猛惡的姿態峙立著。口張得很大,白森森的犬牙,在淡淡的月色下,看來有一種陰森森的死亡恐怖。

  一看到啞啞這種神態,冷自泉立時知道,在亭子中,一定有著極其兇猛的東西在。不然,一頭上佳的沙皮狗,是絕不會如此緊張的。冷自泉也不由自主緊張了起來!

  冷自泉跟著啞啞奔過來,啞啞突然收住了向前奔竄的勢子,而冷自泉卻無法說停就停,又因為收不住勢子,向前衝出了幾步。所以當他停下來之前,幾乎一腳踏中了雄踞著的啞啞的身子。

  當他立即意識到亭子之中,一定有著甚麼極其兇惡的東西之際,他還未曾來得及向亭子中看去,就已先把手鎗拔在手中。

  那時候,他倒並不是害怕,只是緊張。因為亭子裡不論有甚麼兇惡的猛獸在,他自信憑啞啞和他,都可以對付得了,哪怕在亭子之中的是一頭猛虎,也討不了好去。冷自泉甚至立即幻想著,當他拖著一頭被他打死的猛虎,進入舞會大廳時的那種轟動!

  他拔鎗在手之後,才再向亭子中看去。這時,他還在急速地喘著氣,但是以他的射擊能力而論,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還是可以在射程之內,把一枚核桃打得粉碎!

  冷自泉向亭子看去,水亭只有六條柱,並遮不住甚麼,亭子中有甚麼,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看之下,整個人都呆住了!

  冷自泉的怔呆,是真正的怔呆,剎那之間,他腦中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張大了口。由於剛才的劇奔,他臉上在冒汗,汗水順著他的臉淌下來,張大了口之後,還在不斷喘氣。

  這種情形,令得一個身分尊貴非凡,儀表瀟灑出眾,如玉樹臨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個美男子相比,而不遜色的這位青年將軍,翩翩佳公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白癡一樣!

  冷自泉這時,雖然腦中嗡嗡作響,但是他的神智還未曾喪失。他也可以知道,自己這時候的樣子難看之極,甚麼丰采風度,全都一點也不剩下了。可是就算他明知這一點,他都無法改變!

  他可以設想看到亭子中有任何兇惡的東西,但是決計無法設想目前的情景──在亭子中的,是一個少女,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

  那少女是這樣美麗,幾乎任何人一看到她,都會被她吸引。月色本來就十分清淡,被亭子的頂遮去了一部分,亭子裡更是黯淡。可是那少女的全身,卻像是最純最美的明珠一樣,自然有著一層柔和的、悅目的光輝發出來,使得看到她的人,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看起來,她大約二十歲左右。冷自泉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心頭陡地一震,整副心神,所想到的只有一句話:竟然有這樣的美女,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女!

  在那一剎間,他甚麼也不記得了,他甚至沒有印象自己怎麼會來這裡的。甚麼舞會,甚麼啞啞反常的行動,全部在他思想範圍內消失。他也知道自己這時,樣子十分難看,可是他卻無法動一動,只是盯著那少女看著,唯恐自己即使眨一眨眼,在亭子中的那個少女就會消失,那真是以後一輩子都要後悔的事!

  那少女在看到冷自泉之際,也有一點愕然。接著,她現出了一種想笑,但是又由於教養而忍住了笑的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來,那種神情,更是動人之極。冷自泉知道對方這種神情的由來,他立即願意自己一直保持著這種狼狽難看尷尬的樣子,來換取那少女這種動人的神情!

  冷自泉沒有空去想這少女是甚麼人,為甚麼會在亭子中,他只是不斷在轟轟作響的腦中,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一句話: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女!

  那少女終於以一種嬌美絕倫的神情,微笑了起來。當她微笑之際,深淺恰到好處的酒渦隱現,美妙的嘴角,向上微翹,眼珠流動,更是使得冷自泉幾乎昏了過去!

  冷自泉的確幾乎昏過去,因為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冷自泉已經喝完了杯中的酒,他的視線凝在空杯上,緩緩轉動杯子。

  原振俠替他在空杯中注滿了酒,冷自泉低聲而緩慢地道:「我言語中所能形容出來的她的美麗,實際上,不如她真正美麗動人的萬分之一。唉,人類語言的形容能力,實在太差了!」

  原振俠衷心地道:「是,我只不過看到了相片,就和你一樣。除了『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美人』之外,想不到第二句話了。」

  冷自泉發出了一下幽長的長嘆聲,原振俠又道:「我相信,那少女,就是相片上的那位美人,是不是?」

  冷自泉慢慢喝著酒,點了點頭。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冷自泉的故事已經說了一個開頭,可是他心中的謎團,非但未曾得到解決,反倒更甚了!

  看冷自泉的神態,像是深深陷進了他初見那美麗的少女時的回憶之中。原振俠不禁心急了起來,他問了一句:「這位美麗的少女,是賓客之一?」

  冷自泉仍然沒有反應,原振俠也不好意思再催下去。過了好一會,冷自泉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我當時只想到了一點:為了要令這樣美麗的少女的臉上,常常保持著笑容,我可以做任何事!」

  原振俠發出了同意的「嗯」的一聲。冷自泉放下酒杯,望著原振俠,然後,繼續說下去。


  冷自泉在一看到了那美麗的少女之後,簡直整個人就像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未曾動過,那少女微微一笑,才令得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那少女站著,體態優美之極,在一笑之後,用說不出優雅的姿勢,抬起手來,指著啞啞:「這是你養的狗?」

  冷自泉這時,才注意到那少女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半袖旗袍,是當時最流行的衣服,沒有任何其它的裝飾。可是,她何必要別的裝飾呢?她的手指、手、露在半截衣袖外的手臂,比世界上任何最好的白玉更潤、更柔、更美、更膩。那是有生命的美麗,不像白玉是沒有生命的。

  她的整個人,使人感到處在神話的境界之中!

  而那少女的聲音,那樣輕柔,那樣清甜。低低的一聲詢問,問的又是那麼普通的話,冷自泉在聽了之後,就像在極渴之中,喝到了醇洌的清泉一樣,感到有說不出的舒服和滿足!

  這時,他總算恢復了可以動一動的能力,但是還是無法說得出話來。而他的身子所能活動的,也僅僅是點了一下頭,表示那的確是他養的狗而已。

  那少女在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之後,秀眉微蹙,這種神情,又令得冷自泉震動了一下。

  那少女又以她那種天籟似的聲音道:「我怕狗,你可以叫牠離開嗎?」

  冷自泉連連點頭,他知道全世界沒有人能抗拒這個少女的請求,他當然也不能。

  這時,他才想起啞啞在亭前,用十分猛惡的姿勢在蓄著勢子。一隻幾乎有小牛那樣大小的沙皮狗,隨時可以把人嚼成一堆碎骨,當然是令人感到害怕的。

  當然,要把啞啞趕走!冷自泉連想也未曾想,就決定了這一點。

  這時,他就在啞啞的後面。他也捨不得使自己的視線離開那少女,仍然望著那少女,用腳去踢啞啞。也直到這時,他才能發出聲來,他發出的聲音,是乾澀而難聽的,和他那時的外型,倒相當配合。

  他一面用腳去踢啞啞,一面道:「走開,啞啞,走開!」

  啞啞平時最聽冷自泉的話,牠是冷自泉自小養大的狗。可是這時,冷自泉喝一聲,啞啞就發出一下可怕之極、低沉之極的吠叫聲來,一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一連三下,都是這樣子。

  冷自泉用了更大的氣力和更大的聲音,啞啞仍然沒有離開的意思。而那少女的俏臉上,卻浮現出了一陣害怕的神色來。

  當害怕、恐懼的神色,浮現在這樣美麗的俏臉之際,那真是令看到的人感到心碎。冷自泉急道:「別怕,牠不會咬人的,牠──」

  冷自泉才講到這裡,啞啞陡然發出了一下驚天動地的吠叫聲,陡然之間,向著那少女飛撲了上去。在牠撲上去之際,口張得極大,白森森的牙齒,看也來簡直是兩排魔鬼!

  冷自泉實在嚇呆了,接下來的事,全然是出自他的本能在進行著。

  當啞啞向前撲躍而出時,那少女神情更害怕,身子向後閃去。冷自泉做夢也想不到,平時行動遲緩蹣跚的沙皮狗,會像狼狗一樣地撲躍!他只是發出了一下吃驚之極的驚嘆聲,這位在千軍萬馬之中,指揮若定,在敵人密集的炮火,落在他身邊不到十公尺處時,仍然挺立如山的年輕將軍,這時慌亂得像是一個面臨被毒打的癩皮小偷一樣!

  他只來得及看到那少女閃到一根柱子的後面,而啞啞直撲向那根柱子。在啞啞撲向前去的時候,已經把他的血盆大口盡量張大,一撲到了柱子上,張大的口,陡然合攏來,咬向柱子。

  當牠又短又鋒利的牙齒,咬向大理石的柱子之時,所發出的磨擦聲,不但難聽之極,而且驚心動魄。那種難聽的聲音,令得冷自泉在極度慌亂之中,陡然醒了過來。他已沒有別的選擇的可能──手鎗就在手中,而那頭沙皮狗在向那少女侵襲!

  他接連扳動扳機,把手鎗中剩下的四顆子彈,一起送進了啞啞的頭部。

  啞啞一中了鎗之後,龐大的身子,自半空之中直摔了下來。而且,在不到一秒鐘之內,牠的身子,就像是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皮膚立即又變成乾癟鬆弛。沙皮狗的生命力再強,也禁不起要害之處連中了四鎗,血汩汩流出來,流滿了牠滿是皺紋的臉。

  可是牠還是沒有立即死去,牠用生命中最後的一分氣力,掙扎著站了起來,然後又伏下,向牠主人望來。

  冷自泉的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他在那一剎間,只感到啞啞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悲憫之意──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在當時,他的確有這樣的感覺。

  然後,啞啞一動也不動。冷自泉不能肯定牠是不是已經死了,他的鎗已沒有了子彈,如果啞啞還沒有死,他接近牠,而牠猝然起來攻擊,那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

  可是冷自泉顧不了那麼多,他只念著那少女的安危。所以他一面叫著,一面向前奔去,他叫道:「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別怕,別怕!」

  他奔進了亭子,跨過了伏在地上的啞啞,一躍而到了柱子之後。他期待著一個驚恐過度的美麗少女,會投進他的懷中,可是在柱子之後,卻根本沒有人!

  冷自泉陡然一怔,一時之間,他想到的只是:那少女一定因為驚恐過度,而跳進荷花池去了。荷花池的水雖然不是很深,但是所有的荷花池,池底全是稀爛的污泥,那少女要是陷進了污泥層中,那真是凶多吉少了!他立時又撲向亭子的欄杆邊,向池中看去。

  在這時候,他心中的焦切,真是到了極點,張大了口想叫,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也就在這時候,在他身後,又響起了那動聽的聲音:「好兇的狗!」

  冷自泉立時轉回身來,他轉身如此之快,以致收不住勢子,不是轉了一百八十度,而是超過了,他要再轉回一點來,才又看到了那少女。

  那少女看來,像是才從另外一根柱子後面走出來。她望著伏在地上,顯然已經死去的啞啞,俏臉煞白,仍有餘悸,一隻手輕輕按在心口。那種楚楚的神態,看得冷自泉熱血沸騰,可以不惜一切去愛憐她,保護她!

  冷自泉忙向她走了過來,來到了她的身前,才感到她的呼吸相當急促,胸脯在起伏著。自她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極淡的,但是卻又清楚可以感覺得到的沁入肺腑的芳香。

  冷自泉在他幾年的歐洲生活中,早已是調情聖手,幾乎可以用最適當的言語,最適當的行動,去挑逗任何他想要挑逗的女性。

  而這時,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處在極度意亂情迷的境地之中,可是就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他只是重複地道:「別怕!別怕!」

  那少女抬了抬頭,眼波盈盈的眼睛望向他,十分自然地把她的手,放進了冷自泉的手心之中。

  冷自泉忙握住了她的手,僅僅只是輕握著她的手,冷自泉已經有了飄進雲端的感覺──那麼柔膩細緻,手有點涼,可是涼得那樣叫人感到舒服。自她手中,似乎有一股流動的電波,傳遍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這一刻,才是一生之中最美妙的時刻。

  他仍然講不出別的話來,還是重複著:「別怕!別怕!」

  那少女被他的那種神態逗得笑起來:「我已經不再害怕了!」

  少女展顏一笑,由於冷自泉離她十分近,那股沁香更令得他沉醉。他的眼光開始大膽起來,直視著那少女俏麗出眾得近乎不應該在人類臉譜中能看到的美麗。那少女略顯羞澀地低下頭去,白玉般的臉頰上,現出淡淡的紅暈來。

  冷自泉極緩慢,但是極深長地吸著氣。在這一剎間,他已有了決定:這個少女,一定要使她成為自己的妻子。從全世界幾十億的人中去挑選,也不可能有比她更美麗動人的女性了!

  冷自泉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這時,他已經完全恢復了鎮定,不但是行動恢復了信心,連聲音聽來也充滿了溫柔和優雅:「你,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這隻狗瘋了,雖然牠不會再咬人。」

  那少女點了點頭,冷自泉鬆開了她的手──雖然他的心中萬分不願,但為了優雅的禮儀,他總不能一直把一個陌生少女的手握在手心。然後,他伴著那少女,走向那座九曲橋。

  九曲橋不是十分寬,他和那少女並肩向前走著,就幾乎是肩靠肩的了。那少女走路的姿態,幾乎沒有一處不是優美之極,看得人心曠神怡。等到有一陣風起,把她的頭髮稍微吹亂了些,拂在她的額上之際,冷自泉要竭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去輕吻她。

  冷自泉在走到橋的一半時,試探著,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纖細的腰肢上。那少女並沒有表示不願意的動作和神情,只是兩頰的紅暈更甚。

  冷自泉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於摟住了那少女的細腰。雖然隔著衣服,但他幾乎立時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和從極度的柔軟感覺中傳過來的那種媚力。他感到自己不是踏在木板鋪成的橋上,而是每一步,都踏在柔軟的雲朵上。

  他真願意那座橋有一百里長,永遠走不完。

  他和那少女走在橋上的腳步,都是十分輕盈的。就當冷自泉陶醉在那少女輕微擺動的細腰之際,一陣重濁的腳步聲,突然傳了過來。

  冷自泉略停了一停,他看到魯柱急急奔上橋來。當魯柱陡然站定,向冷自泉望來之際,魯柱的臉上,現出了怪異之極的神色來。

  那種神色十分難以形容,但卻可以知道,現出這種神色的人,一定看到了甚麼怪異之極的事。若是說魯柱震驚於那少女的美麗,卻又不是,因為他的眼光,直勾勾地注定在冷自泉的臉上。

  冷自泉在當時的心情之下,自然絕不會去責怪魯柱這種無禮的注視,他只道:「啞啞發了瘋,我把牠打死了,你去葬了牠吧!」

  魯柱沒有立即答應,只是喉間發出了一陣極古怪的「咯咯」聲。

  冷自泉轉頭向那少女道:「他叫魯柱,他是一個很好的狗伕!」

  那少女點了點頭:「我很怕狗。」

  冷自泉忙道:「好,以後在你所到的地方,絕不會再有任何狗出現!」

  冷自泉已經完全恢復了他對付異性的能力。他剛才所說的那句話,聽起來平平淡淡,但是卻包涵著極度的對一個少女的挑逗。那等於是在告訴那少女:以後,你會和我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接受我的愛,我的保護,我有這個能力,使你再也見不到可厭的狗!

  那少女顯然也明白了這句話中的含意,輕咬了一下唇,低下頭去。冷自泉顧不得魯柱就在前面,低頭在那少女的髮際,輕吻了一下。

  當冷自泉抬起頭來之際,看到魯柱仍然望著自己,神情更是古怪莫名。冷自泉揮了揮手,示意魯柱後退,因為橋相當窄,魯柱要是不後退的話,他和少女就走不過去。

  魯柱總算看懂了他的手勢,可是他卻並不後退,只是向左,盡量側著身子,貼住了橋欄。

  冷自泉不想生氣,但是,也感到魯柱的行動,實在太不像話了。魯柱這時那樣做,如果只是冷自泉一個人要走過去的話,當然已經可以通行無阻,可是這時,冷自泉卻是和那少女並肩站在一起的,魯柱只讓路給他,不讓路給那少女,實在太無禮了!

  冷自泉有點惱怒,一再連連揮著手。看魯柱的樣子,開始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後來他還是明白了,一直後退,退到了橋口。

  冷自泉仍然摟著那少女的細腰,享受著那種溫馨,緩步走向前。而且不住地轉過頭去,去欣賞那少女略帶羞澀,且又十分甜蜜滿足的神情。

  等到冷自泉在魯柱的身邊走了過去之後,魯柱忽然在身後叫道:「少爺!」

  冷自泉不耐煩地向身後揮著手,令他不要再囉唆。可是魯柱還是道:「少爺,你沒有甚麼吧?」

  要不是有那少女在旁,冷自泉早已經過去,重重地賞魯柱一腳了。他不再理睬,只是和那少女向前走去,一面道:「讓我們一起到舞會去,讓所有的人看看,我找了甚麼樣的一個舞伴!」

  冷自泉這時,仍然不知道那少女的身分來歷。可是他已經決定了,不論這少女是甚麼身分來歷,他都要娶之為妻。而由於這個少女,是出現在他家的府邸之中,他也十分肯定,只要自己表示愛意,對方是絕對不會拒絕的。

  他要把那少女帶到舞會去,那等於是向所有的人宣布,他已經找到了他的對象。只有這個少女,才配作他的舞伴,才配作他的終生伴侶!

  那少女略揚了揚眉,問:「舞會?」

  冷自泉道:「是啊,舞會,我離開已經太久了。真慶幸我離開了,才能見到你,你是甚麼時候來的?躲在甚麼地方?我沒見過你不奇怪,為甚麼沒有人向我提起你,你又不去參加舞會?」

  那少女想了一想,她在側頭思索之際,姿態極其動人。冷自泉的問題一點也不複雜,可是那少女還是想了一會,才道:「我才來。」

  冷自泉不由自主眨著眼,不知道她「才來」是甚麼意思。他又問:「小姐,你貴姓?」

  當他那樣問的時候,他心中在想,只要知道你姓甚麼,就可以知道你的來歷了。那少女卻道:「姓?我不知道該姓甚麼?」

  冷自泉笑了起來。那少女帶著略為調皮的神情,看來更有流動變幻的可愛,冷自泉這時,是真正發自內心地歡暢笑著。他本來還有點擔心那少女太文靜,需要他過度的呵護,可是這時發現,她顯然是有著一個少女應該有的一切優點,並不是一個呆板的木美人。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是啊,姓甚麼,有甚麼重要?重要的是人!」

  那少女微笑著:「姓不重要?為甚麼你要問?」

  冷自泉笑:「那,總要問一問的!」

  那少女望向冷自泉:「那麼,你姓甚麼?」

  冷自泉更感到有趣,那少女的風趣,還遠在他的想像之上。

  冷自泉立正,然後,用最標準的姿態,向那少女微微一鞠躬:「我姓冷,名自泉。」

  那少女點了點頭。冷自泉心想,在府邸之中出現,而又不認識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那自然只是對方某種程度的調笑。

  可是接下來,那少女所問的一句話,卻令得冷自泉瞠目結舌,對這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因為這個問題,是絕對不該被提出來的!

  那少女所問的問題,真的十分簡單。她只是望著冷自泉,用一種看起來,全然是真心誠意想知道問題的答案的神態問:「你是甚麼人?」

  冷自泉先是怔了一怔,這也是一種玩笑?可是當他看到那少女的那種神情之後,他更加怔呆,她看起來絕不像是玩笑。那麼,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這簡直是沒有可能的事!

  冷自泉怔望著那少女,而那少女有點驚訝:「我的問題很難回答嗎?」

  冷自泉在那一剎間,心中電一樣閃過一個念頭──這少女是一個低能兒?一個白癡?

  可是他立時又否定了自己這個念頭──絕不可能,世上絕不會有一個低能兒,會有那樣美麗出眾的外型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真的不知道我是甚麼人?」

  那少女動人地笑了起來:「我應該知道?你──你是一個大人物?」

  冷自泉又吸了一口氣──她是真的不知道!他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她,反問:「你又是甚麼人呢?我的意思是,你實在沒有理由不知道我是誰的,這裡是我的家,你在我家的花園出現,卻不知道我是甚麼人!」

  冷自泉講到這,簡直有點傷心了。他是那麼出名,在全國,全世界,到處有人知道他,可是偏偏這麼美麗的一個少女,竟然不知道他是甚麼人!

  那少女聽了,現出了抱歉的神色來:「對不起,我才來,所以不知道,讓我想一想!」

  她說到這裡,閉上了眼睛,在月色下,當她閉上雙眼之際,長長的睫毛,在她的眼下,留下了稀淡的影子。長睫毛在輕輕地顫動,表示她真的是在想。冷自泉雙手輕握住了她的雙手,她也沒有拒絕。

  過了好一會──一定是過了很久,但是面對著這樣的一個美女,冷自泉是不會覺得過了多久的,那少女才睜開了眼睛來。

  當她睜開眼來之際,她現出了一種了解的神情來,長長吁了一口氣。冷自泉只感到了一陣幽香,古人形容真正的美人吐氣如蘭,他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那句形容詞的真正涵意。

  那少女笑著:「真對不起,我真的是應該知道你的,現在我知道了!」

  冷自泉不知說甚麼好,就在這時,有一陣嘈雜的人聲傳過來,那少女道:「你離開舞會太久了,有人找你來了!」

  冷自泉揚了揚眉:「你剛才還像是甚麼都不知道,現在你又甚麼都知道了?」

  那少女調皮地一笑:「我不願看到很多人,你迎上去吧。」

  冷自泉發急道:「那麼你──」

  少女伸手,在冷自泉的唇際,輕輕按了一下:「我還有點事,我會來找你!」

  冷自泉忙道:「不行!這個不行!」

  他緊握著那少女的手,可是少女一縮手,已經掙脫了他的掌握,後退了一步,道:「別把遇到我的事,講給任何人聽!」

  冷自泉還想說甚麼,人聲已來得更近。一個他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充滿了焦切,傳了過來:「自泉,你在這裡幹甚麼?」

  冷自泉只好轉過身去,看到他的父親,在一隊衛士的簇擁之下,正急急走過來。冷自泉連忙迎了上去,不等他父親開口,立時道:「爸,我找到了!」

  平日給人印象莊嚴肅穆的冷老先生,權傾朝野的威嚴,這時並不存在。他看著冷自泉,就和一個普通的父親看著自己鍾愛的兒子時一樣。

  他略帶責備:「你在胡鬧些甚麼?舞會中的賓客發現你不見了,都在交頭接耳,還不快回去!」

  冷自泉仍然筆挺地站著,滿面笑容:「爸,你和二叔一直在催我的事,我解決了!」

  冷老先生張大了口,他自然知道冷自泉所說的是甚麼事。家族的上層人物,一直在為冷自泉物色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但冷自泉堅持一定要由他自己來選擇。這次盛大的宴會主要的目的,也就是要使冷自泉有機會,接觸到來自國內和世界各地的名門閨秀!

  冷老先生在一怔之後,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那麼快就決定了?」

  冷自泉心中充滿了快樂和興奮,他要把這種情緒分給每一個人:「第一眼就已經決定了,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理想的了!」

  冷老先生走了過來,握住了冷自泉的手:「好,在向大家宣布之前,先告訴我!」他又吁了一口氣:「別讓我吃驚!」

  冷自泉笑著:「放心,爸,不是金髮碧眼,是咱們中國女娃。你一定從來未曾見過那麼出色的女孩子,她──」

  冷自泉講到這裡,轉過了身去。

  聽到了冷自泉這樣說法,冷老先生已經樂得心花怒放。雖然以冷自泉這樣的身分,如果和外國有地位的女孩子聯婚,在國際政治上,可以有多少好處,一次婚姻,可以導致兩個國家的聯盟。但是對家族來說,總不免有點彆扭之感,這正是他一直在擔心的事,如今連這分憂慮也消失了!

  他一面笑,一面道:「戀愛的時候,對方一定是最好的,最好別認識了三天就打破頭!」

  冷自泉聽到了父親的話,他轉過身去,是準備把那少女介紹給他的父親的。可是當他轉過身去之後,卻並沒有看到那位少女,只看到魯柱,吃力地把死去了的啞啞抱著,向前走來。

  冷自泉怔了一怔,他父親的聲音又自後面傳來:「好,現在的公主,未來的皇后在哪裡?」

  冷自泉向走過來,臉上帶著十分憂傷神情的魯柱問:「那位小姐在哪裡?」

  魯柱怔了一怔:「少爺,甚麼小姐?少爺,啞啞是那麼好的狗,我實在不相信牠會發瘋!」

  冷自泉大踏步向前走去。這一帶花木扶疏,有很多地方可以供人躲起來,冷自泉張開口想叫,可是他直到這時,才想起來,那少女叫甚麼名字,他都未曾問過!一見面就被她那超特的美麗所震懾,根本未能知道她的名字,那又如何叫她?

  冷老先生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也看到了他那種張口結舌的情形。

  作為一個父親,這時,雖然覺得自己兒子的神態有點怪異,但是有一點,他卻可以肯定──自己那麼高傲不凡的兒子,一定已經墜進了愛河之中,只有真正為異性傾倒的年輕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態。

  他望著冷自泉,問:「人呢?」

  冷自泉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神情更尷尬:「一定躲起來了!」

  冷老先生道:「一個頑皮的女學生?」

  冷自泉忙道:「不!不!爹,你沒有見過她,不能亂說,她──她──我相信世上,沒有任何文字和語言可以形容她於萬一!」

  冷老先生不禁皺了皺眉,他知道自己兒子不是誇張的人。作為軍事家、政治家,肩負責任之重大,難以想像,如果浮誇成性,那麼很容易就招到致命的失敗。但是他又可以看到,冷自泉說這些話的時候,極其認真!

  冷老先生幾十年的政治生涯,使他到達事業上的頂峰,也使得他習慣於深思熟慮,一下子就能看到以後發生的事情。這時他立時想到,如果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衷心地愛著的話,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夫妻恩愛當然好,但是迷戀太甚,就會被女人控制,那是一件十分不利的事。

  當時,他沒有說甚麼,只是道:「真的,那至少要讓我先見見她!」

  冷自泉連聲應道:「當然,當然!」

  他一面說,一面在花簇、樹木之後,團團找著。儘管他的動作神情十分焦急,可是他的聲音,聽來還是充滿了溫柔。在附近找了一遍,仍然沒有找到那少女之後,他又做了一個令他父親大皺其眉的動作──他竟然高舉雙手,用十分溫柔的聲音道:「好,我投降了,你出來吧!」

  冷老先生一見,立時道:「自泉,把手放下!」

  冷自泉怔了一怔,他也覺得自己這時的動作,十分不妥。全國武裝部隊,海陸空軍副總司令的委任,即將向全世界發布,而他卻在舉手投降,那自然不是一件十分適宜的事。

  可是,冷自泉在一轉念之間,立時道:「爸,我向她投降,一定要!」

  他仍然高舉著手,冷老先生的神情,已經有點惱怒了,他沉聲道:「那位小姐呢?你剛才還和她在一起?」

  冷自泉點著頭,四面張望著,又看到了魯柱,他問:「魯柱,你剛才走過來時,有沒有見過那位小姐?」

  魯柱的回答仍是一樣:「少爺,甚麼小姐?」

  冷自泉十分焦急惱怒,狠狠瞪了魯柱一眼,嚇得魯柱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然後,他繼續在附近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找著。十分鐘之內,冷老先生叫了他的名字十多次,聲音一次比一次嚴厲。

  冷自泉停止了尋找,冷老先生指著大堂的方向:「快回舞會去!」

  冷自泉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我不到舞會去,她說會來找我,我要回房去等她!」

  冷老先生張口結舌,連發怒也發不出來:「她是甚麼人的女兒?怎麼可以這樣沒有家教?她──來找你?她叫甚麼名字?」

  冷自泉的回答,更令得老人家幾乎昏了過去:「爸,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冷自泉和他的父親,接下來又有了將近三分鐘的爭執。衛隊個個嚇得面面相覷,都盡可能走得遠點,假裝看不見和聽不見他們父子之間的爭執。但實際上,由於兩人爭執聲越來越大,他們所講的話,人人都可以聽得十分清楚。

  冷老先生不住地在說:「自泉,那不行!」

  冷自泉則不住回答:「一定要!」

  最後,冷老先生妥協了:「先到舞會去,事情慢慢再商議。」

  冷自泉的回答是:「不,我不去舞會,這就回去,要是她來了,我立刻能見到她!」

  冷自泉說著,拋下了已經盛怒的父親,急步向前,奔了出去。冷老先生揚起手來,想在他身後把他叫住,可是張了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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