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閉上眼,以指尖摩娑金屬加工面,表面有一部份感覺得到極微小的凹凸,他依直覺判斷約為二十微米。以砂紙輕輕研磨,之後再一次以指尖觸摸,大概是十微米吧,還差那麼一點。他拿毛巾擦掉額頭流下的汗水。今天也很熱,應該超過三十度了吧,冷氣根本形同虛設。
雅也拿起砂紙,正要貼到金屬面上時,身後有人拍他的肩。
「三點了,休息一下吧。」福田冷冷地說。他有一張大臉,雙頰略下垂,再加上耳朵也大,讓人忍不住想戲稱他為福神。但絕大多數時候,他總是板著一張臉,現在也一樣。
「我把這個做好就過去。」
福田微微皺起眉頭。
「休息時間好歹配合一下大夥兒,再說這工作也不急吧。」
「噢。」
其實他是不想錯失此刻指尖的感覺,但老闆都這麼說了,只好聽話。雅也放下砂紙,離開工作台。
休息區位在工廠角落,幾張鐵椅圍著一張舊餐桌。中川和前村坐在椅子上,已點著了菸。雅也也從工作褲口袋取出香菸。中川是個年過六十的小老頭,擅長焊接與淬火;三十多歲的前村則是所有工具機都會操作。
福田的妻子拿著裝了麥茶的茶壺與杯子過來。
「老闆,接下來要做甚麼?今天本來是預定要焊上次那個承軸吧,可是東西還沒送來啊。」中川問。
福田很快就喝起第二杯麥茶,汗水自太陽穴一帶滴下。
「那個暫停了,我忘了說。」
「甚麼,要取消啊。」
「他們說暫時不需要。聽那語氣,八成是停止製造了。那種健康用品好像賣不好。」
「又來了。」前村不滿地說:「一天到晚推出創意商品是沒甚麼不好,可是好歹也出個暢銷的嘛。」
「等一下來做空氣槍。新的設計圖來了。」
「又是空氣槍啊,賣得還真好。」前村語帶佩服地說:「這次是甚麼槍?一樣是手槍嗎?」
「一種叫柯特的。」
「啊,這個我聽過。」
「骨架的設計圖已經到了,有些地方還滿細的,不過沒多難。」
「沒想到我這把年紀了,還要做手槍啊。」中川把變短的香菸丟進空罐裏。罐裏發出「滋」的聲響。
「中哥,那只是玩具啦。」福田安撫似地說。
「這我知道,可是總覺得有點不安心,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拿去做壞事。」
「想太多了啦!」前村說:「再說,現在我們哪有資格管這些,有工作就要偷笑了。」
福田也衝著這段話點頭。
「趁現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出多少貨就出多少貨,天曉得甚麼時候會被禁。」
「這麼危險嗎?」前村睜大了眼睛。
「空氣槍製造工會在抗議,上次好像才正式要求零售店別賣了。」
「那零售店怎麼說?該不會就乖乖聽話吧?」
「好像是一口回絕掉了,可是聽說警察那邊似乎準備出動,要是太囂張,惹火警察反而不妙,所以可能時候到了就會自動停賣吧。」
「意思是說,好日子只到那時候了。」前村一口氣喝光麥茶。
雅也沒有加入談話,但他也瞭解談話的內容。
隨著生存遊戲的流行,空氣槍也大受歡迎。但自去年開始,很多廠商不僅販售空氣槍,也開始推出其零件,這些零件的特徵只有一個──金屬製。
日本玩具槍工會自訂標準規定「手槍型空氣槍本體應為塑膠製」,原因是塑膠製的槍與真槍再怎麼形似也不會違反槍械法。
然而自去年起,不止一家零件製造商開始製作鋁製零件,空氣槍迷會購買這些零件來替換塑膠零件。幾乎所有的零件都在市面上販售,因此只要有心,便能製作出一把純金屬製的空氣槍,成品儼然是槍械法裏所指的仿製槍枝。
對此種情形第一個有反應的並非警方,而是日本玩具槍工會,原因是深怕發生社會案件之後,空氣槍會被視為社會問題。因此工會主動要求數家零件製造商停止製造販賣,但目前仍沒有廠商願意配合。這也是當然的,受歡迎的槍枝零件即使要價一萬日幣仍有將近一萬個的銷售量,而一把槍有好幾個零件,再加上若空氣槍的種類增加,需求又會跟著增加。對零件製造商而言,正是睽違已久的熱賣商品。
福田的妻子端著托盤過來。
「不好意思,跟昨天的一樣。」瘦削的福田老婆一臉過意不去地說。
她放到餐桌上的是裝在塑膠杯裏的果凍,中川立刻伸手去拿,討厭甜食的前村則面露苦笑。
「對了,最近有沒有看到安仔?」中川問福田。
「安仔?沒有。」
「這陣子連在小鋼珠店都不見他的人影,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他老婆我倒是有看到。」前村倚著餐桌托著腮,拿起麥茶往杯裏倒。
「在哪看到的?」福田問。
「川口車站前。她在超市打收銀,胸前掛著實習的名牌。」
「兼差啊。」很快便將果凍吃完的中川歎了一口氣,「安仔沒辦法工作,也難怪他老婆覺得自己應該出來賺錢。好堅強啊。」
「可是川口離安仔家不是有點遠嗎?」
「一定是故意找遠一點的地方啦,不想被認識的人看到嘛。所以我也沒上前跟她打招呼。」
對於前村的回答,福田與中川都點頭表示認同。
「安仔真是運氣不好。以後該怎麼辦呀?」福田的妻子冒出一句。雅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是啊。我們做技術的手指動不了,甚麼都甭提了。」前村歪了歪嘴,搔一搔剃得很短的頭髮。
「還動不了啊,不是都好幾個月了嗎?他沒去看醫生嗎?」中川偏著頭。
「上次是四月遇到他的,那時候好像還不能動。」福田望著自己的右手說:「咖啡杯也是用左手拿,完全沒用到右手。他說動手術就有希望,後來不知道怎麼樣了。」
「那個傻瓜,一天到晚叫他要小心,就是不聽,照玩,才會變成那樣。害得老婆非得拋頭露面出去賺錢,他不覺得丟臉嗎。」
「哎,別這麼說,安仔也沒想到會遇到那種事吧。」
「話是這麼說,他也給老闆添了麻煩不是嗎。那時候,好幾件雕模的工作因為安仔不在沒辦法做,頭痛得很啊。」
「也是啦。」
「老闆也沒頭痛多久吧。」前村站起身,把毛巾繞到脖子上,瞟了雅也一眼,「因為很快就找到有本事的人接手了,搞不好還很感謝那件意外咧。」
「喂。」
「點心謝謝了。我先上工了。」
前村經過雅也身邊走向作業區。
「我也差不多該動工了。」中川也站起身。
雅也把還沒抽多少的菸扔進空罐。
福田離開位子,在他耳邊小聲說:「別介意。」
「不會啊。」
福田妻子開始收拾桌面。福田一邊斜眼看著老婆,一邊小聲對雅也說:
「我有話跟你說。下班後留下來。」
※※※
福田工業是位在千住新橋旁的一家市區小工廠。雖說小,仍比雅也父親經營的水原製作所大上一號。依現今的不景氣來看,福田的經營狀態算是表現得不錯。員工有三名;老闆福田曾經腦中風病倒過,從此便極少自己動手製作。
雅也是二月底開始在這家工廠上班的。來到東京之後,工作沒著落,他不免心裏著急。父親的壽險理賠核發下來了,但還清水原製作所的債務之後,所剩的金額其實不如預期。然而在目前製造業疲弱不振的狀況下,即使有一技之長,要找到工作仍然不簡單,無論哪一家工廠都以減少員工為最高指導原則。
就在這時候,美冬告訴他福田工業這間工廠,說是工作相對安定的公司,建議他去那裏找工作。這似乎是她從「華屋」的客人那裏聽來的。
然而雅也第一次上門的時候碰了一鼻子灰。福田以冷淡的口吻對他說,他們不缺人,沒有增加人手的打算。
即使如此,雅也還是將自己的履歷表交給了福田。看到雅也所取得的資格與證照之多,福田一時睜大了眼睛,但也只是說了句以後有需要會和他聯絡。
後來福田突然來了電話,問他有沒有使用放電加工機雕模的經驗,一聽到雅也回答以前用過好幾次,福田便叫他隔天到工廠來。
第二天,雅也前往福田工業,當場便被指派了工作。沒有正式的介紹,甚麼都沒有,那天就算是雅也第一天上班。
至於發生過甚麼事,詳情雅也幾乎一無所知,他只是被告知工廠有一個名叫安浦的員工出了意外無法工作,如此而已。但最近雅也開始發現,那好像不是單純的意外,似乎應該叫作「出事」比較恰當,但他並不想追問究竟。
一到五點,前村和中川便放下工作回家了。其實本來就沒甚麼工作,三點才剛休息過,過了四點,中川他們又猛抽菸。
雅也換好衣服,在休息區看著雜誌時,福田來了。
「怎麼,已經換好衣服啦?」
「不要換比較好嗎?」
「我有點事想拜託你。這個,你做得出來嗎?」
福田在桌上放了一張設計圖。設計圖上的不鏽鋼板面有好幾條斜斜的細紋,規格之精細令雅也驚訝,平面的研磨也是要求最精密的。他心想,這不知是甚麼東西的零件,他從沒做過。
「這是甚麼?」
「嗯……,機器的零件,有人私下委託我的。」
「精確度的要求相當高啊。」
「沒辦法嗎?」
「多花點時間,應該做得出來。」
「是嗎。我就覺得你應該做得出來。我給你算加班費,能不能現在就開始動工?」
「好啊。」
雅也從椅子站起身。不必換工作服了,反正他身上穿的也是T恤搭牛仔褲。
他在銑床上固定鋼板時,福田走了過來。
「其實啊,我在考慮叫中哥不必來了。」
雅也停下手邊的工作,「怎麼又……」
「我是有正當理由的。上次交貨的零件有一成是不良品,焊得太歪了,焊接泡也太多,這種事在以前根本很難想像。現在中哥因為年紀的關係,眼睛開始不靈光了,他自己想瞞,可是工作是瞞不了人的。」
「還有別的工作不是嗎?」
「沒了。」福田說。他定定看著雅也的眼睛,「工作根本沒那麼多。連大企業都拚命裁員了,我們這種小工廠怎麼養得了沒有用的人?這幾天我會跟中哥提。我會跟他說因為沒有焊接的案子了,要是之後忙不過來再找他幫忙。」
從語氣聽得出他根本沒這打算。
「你的焊接技術很好,只要有你在就不需要中哥了。」
「可是,要是我開始接焊接的工作,事情也會從前村先生那邊傳到中川先生耳裏去啊。」
「所以啊,焊接的案子你要趁前村不在的時候做。而且以後前村也不必每天來工廠了。」
「轉成計時工嗎?」
「這個嘛,方法很多。」福田搔搔頭。
雅也歎了口氣。這裏也一樣嗎。──一股絕望之情湧上心頭。
2
搭東武伊勢崎線在曳舟站下了車,回公寓的路上,雅也繞去常光顧的定食店。那家店叫「岡田」,傍晚開始兼營小酒館,店裏的客人看來多是附近商店的店主以及藍領階級。店內以六人座的桌位為主,想來是事先就設定讓不認識的客人同桌而坐吧。角落四人座的桌位剛好空著,雅也在那裏坐下。電視機就在頭頂上,正在轉播夜間棒球賽,那個位子就是因為看不到電視所以不受歡迎。
有子送上濕毛巾。
「你好。」她對他盈盈一笑。
「我要烤魚定食和啤酒。」
她簡短地回了一聲好,便回到廚房。
有子應該不到二十五歲,幾乎沒化妝,總是穿著牛仔褲搭T恤。有子這個名字,雅也是聽其他客人和看來應該是她母親的老闆娘這麼喚她才知道的。她母親平常在裏面廚房,忙的時候也會到外場來幫忙;料理的部份似乎全部由她父親一手包辦,據說他曾經在著名的高級日本料理店的廚房待過。雅也剛到東京時,心裏還很不安,怕東京的菜不合自己胃口,但自從找到這家店之後,便不再擔心了。
其他的客人看著電視鼓起掌來,大概是支持的球隊得分了,當然是巨人隊。雅也雖不是阪神迷,總覺得最好不要隨便開口。別人一聽到他的關西腔,好像立刻就會來找碴。
美冬叫他趕快把口音改過來。她說,有時候說關西腔很有利,有時候反而不利,最好能視時機運用。美冬她自己便分得很清楚,若不說恐怕沒人會認為她是關西人。
「標準腔很簡單呀,又不是要學英語或法語,那是日語呢!而且電視每天都在說,不想聽也會聽見,只要把那些學起來就好了嘛。」
說的簡單,但無論耳朵聽過了多少,嘴巴說不說得出來是另一回事。語言是要開口說才能學會的,但是現在的雅也沒多少和人對話的機會,更何況他本來就不擅長說話。
有子把餐點送上來。雅也掰開免洗筷時,她竟幫他倒啤酒。雅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她。
「阪神今年不知道怎麼樣喔。」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雅也。
「不知道啊。」他露出苦笑。她大概是從口音裏自行猜測他是阪神迷吧,而他也沒有反駁。
「今天的飯糰要甚麼口味?」
「這個嘛,那就梅子和柴魚各一個。」
「梅子和柴魚喔。」她點點頭離開。
雅也一邊吃鹽烤竹筴魚一邊喝啤酒,一整天的疲勞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在家裏工廠工作的時候,幾乎沒有這種幸福的時刻,腦袋裏總是掛念著工廠的營運狀況。
然而,看來連福田工業也無法高枕無憂了。他想起自己與福田的對話。
沒甚麼好說的,雅也心想,這下就跟水原製作所的後期一模一樣了。將大批員工一一解雇,縮小工作規模,一切都朝壞的方向發展,典型的惡性循環。
話雖如此,雅也也瞭解福田的心情。雅也才剛進去工作,福田便立刻認定這座工廠不需要三個員工,只要有一個全能的人就夠了。福田大概是見識到雅也的技術之後,判斷只要他一個人便綽綽有餘了吧。
還有,那零件究竟是甚麼……?
看到雅也做好的零件,福田似乎很滿意,誇獎一番之後,小聲加了一句:
「這件事不要告訴其他兩個人,他們不曉得有這零件。以後偶爾還會有訂單,到時候也要拜託你了。」
雅也默默點頭。只要拿得到加班費,他沒有意見。
吃完晚餐抽過一根菸,雅也起身離座。付帳之後,有子把紙包的飯糰遞給他。
「來,你的。」
「謝謝。」買飯糰回家當宵夜也已成為習慣。
「啊,還有,」有子拿出一個小紙袋,「你討厭甜食嗎?」
「不會啊。」
「那這個也給你。特別大優待!」她皺皺鼻子。
離開「岡田」之後,步行五分鐘就到了公寓,那是一幢小小的兩層樓建築。剛到東京的時候,雅也沒有工作,也沒有保證人,在那種狀況下要找房子相當困難,再加上這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若只靠他自己可能真的會束手無策。
回到屋裏,剛打開日光燈,電話就響了。
「喂,是我。」
「嗯。」
「現在過去方便嗎?」
「好啊。」
「那我十分鐘後到。」說完電話就掛了。
十分鐘後──這麼說,她是在這附近打電話的。向來如此,就他記憶所及,她從不曾從她家裏打電話給他。
不久,門鈴對講機響起廉價的聲響,雅也起身開了門。她沒有這個房間的鑰匙,雅也也沒有她房間的鑰匙。
新海美冬穿著T恤,上面再套一件牛仔外套,下半身穿著牛仔褲。來這裏的時候,她不會穿有女人味的衣服,頭髮也不會精心梳理。
「還好吧?」她伸長了腿坐下,開口問雅也。上一次見面大約是十天前。
「嗯,還好。」
「工作怎麼樣?」
「情況不太好。」
雅也把福田工業發生的事告訴美冬。原以為她會露出嚴肅的表情,沒想到她的眼睛反而閃閃發光。
「這就代表老闆很看重雅也的才能呀!不是很好嗎?」
「可是,這樣可能會有兩個人失業啊。」
「那又怎麼樣?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弱者只能吃虧。」
雅也沒作聲。美冬的話他明白,但總覺得無法釋懷。
「雅也。」美冬平靜地說:「以我們的身分,是不能說漂亮話的。」
他點點頭。一點也沒錯。打從大地震那一天,殺死俊郎的那一刻起,自己的人生就完全走樣了。
「這是甚麼?蛋糕?」美冬彷彿要趕走沉重的氣氛般輕快地說,一邊伸手去拿餐桌上的紙袋,「啊,是『和音』的泡芙。其難得,雅也也會買甜點呀?」
「不是買的,是定食店的女生給的。」
「定食店的?」美冬的雙眼閃過一絲亮光,「對了,你說過那裏有值可愛的女孩嘛。」
「我沒說可愛。」
「沒有嗎?不管怎麼樣,她一定對雅也有意思。」
「怎麼可能。」
「不用隱瞞啦,這又不是甚麼壞事。可以給我一個嗎?」
「好啊。」
她說聲開動,咬了泡芙一口,指尖擦去沾在嘴唇上的鮮奶油後,望著他說:「雅也。」
「幹嘛?」
「如果你想跟她上床,沒關係哦。」
雅也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的意思,反應慢了半拍。
「妳在說甚麼啊?神經,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
「要跟她上床也沒關係,但是有條件。」美冬把臉湊過來,定定地凝視他的眼睛,「絕對不能射在女生裏面,這一點你一定要發誓。」
雅也皺起眉頭,他感覺得出美冬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你那麼做,我們的關係就完了。全部泡湯。」
「無聊。我都說我不會了。」
雅也伸手拿香菸和打火機。
美冬狡黠地一笑,大口咬著泡芙。
「真好吃,還是『和音』的泡芙最棒了。雅也你也吃嘛!」
他嘖了一聲,吐了一口菸。
※※※
陰莖在她體內隨心跳脈動,雅也全身投入追求快感,泉湧的汗水滴在美冬的乳房上,腦內一波波的麻痺襲來。
開始有射精的預感了。今晚應該可以吧?他大腦內的一角思考著。她說絕對不能在其他女人體內射精,那麼意思就是,只能在她體內吧?
既然她甚麼都沒說,雅也準備直接衝到最後。或許會懷孕,但懷孕就懷孕,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快感的波濤迫近,他加強下半身的動作。
「不行哦。」
然而就在此時,美冬輕巧地閃身到上位,很快抬起上身。
「為甚麼……」
「就是不行。」
美冬讓雅也坐起身,雙唇壓上來。她的手伸往他的陰莖,指尖撫摸尿道,摩擦陰莖,那動作顯然是熟知該刺激何處。
快感的高峰再度逼近,雅也低聲呻吟,在她的引導下射了精。
「吶,可以問妳嗎?」
雅也躺在棉被上望著天花板,右手枕在自己的頭下,左手稍微彎著,美冬的頭就在他的腋窩裏,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甚麼事?」美冬嬌聲回答。
他以舌頭濕了濕嘴唇後說:
「戴保險套也不行?」
一聽到這句話她神情就變了。雖然沒看著她的臉,雅也感覺得到她的表情變得嚴厲。
「這事之前不是說過了嗎。」
「我忘了。再說一次。」
美冬歎了口氣,離開他的腋窩,抬起上半身。
「雅也為甚麼那麼想射在裏面?」
「只要是男人都想吧,想在最舒服的時候自然釋放啊。雖然有時候怕懷孕會射在外面,可是其實誰都不想那樣,所以才要戴保險套呀。」
「我不是用手幫你弄了嗎?那樣不舒服?」
「是不會,可是還是想抱著喜歡的女人進入高潮啊。」
美冬又退開了些,拿毛巾毯蓋在胸前,身子靠到牆上。
「我想,那麼做有很多女人會很高興,可是我不希望雅也變成那種男人,我不希望你流於本能,被性慾控制。我希望你無論甚麼時候都能控制慾望。」
「我才不會被慾望控制。」
美冬搖搖頭,似乎在說你不懂。
「如果可以射精,那射精就成了做愛的目的。雅也你以追求快感為優先,就和一般人一樣了。但我們不能這樣。只要做愛,就得抱定控制對方的打算,自己的快感都是其次。所以絕對不能以射精為目的。就是這樣。」
「美冬妳的意思是,做愛也是操縱別人的手段?」
「當然吶,還用說嗎,沒有利益可言的性愛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雅也緩緩起身,猛搔著頭。
「那和我做愛有意義嗎?」
美冬嫣然一笑。
「和雅也做愛的意義,是確認彼此的愛。可是就算這樣,我也不希望雅也輸給慾望,我希望你成為一個即使做愛也不求射精的男人。而當你做到了,你就會變得更強。」美冬觸摸雅也的腳,她的手緩緩移動,撫著他的小腿肚。
這種無法釋懷的感覺一直讓雅也很迷惘,他很想知道美冬這奇特的性愛觀是從哪裏來的,又怕追問下去形同玩火。
「啊,對了,那個做好了。」雅也試著改變氣氛。
「真的?」美冬雙目生輝。
雅也仍光著身子站起身,取出放在小書桌抽屜裏的東西放到手掌上,端到美冬面前,「費了一點工夫就是了。」
她眼裏的光芒更強烈了。美冬將那個東西從他手心上拎起。
那是一枚以銀打造的戒指,材料是她給的。
「好厲害!雅也真行!和我想要的一模一樣。」
「金工我以前在高專時代碰過一點點,只好從頭開始學,可是還是失敗了好幾次。幸好我們工廠有專用的機器,不然就很難了。」
美冬看戒指看得出神,不知道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過了好一會兒,她滿是光輝的雙眼才看向雅也。
「這三顆寶石鑲得很好。難不難?」
「最難的就是那個部份,我試了好多次。」
「好棒。我就覺得雅也應該做得到,可是沒想到竟然這麼快,而且做得這麼漂亮。」她再次望著戒指,「雅也,謝謝你,這樣我就有信心賭一把了。」
「說到這個,賭一把到底是甚麼?」
「秘密!等一切順利再告訴你。」美冬吻了一下戒指。
雅也從廚房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像要接住滿隘的泡泡似地喝了一口。
美冬拿戒指的設計圖給他看是在大約一個月前,她問他能不能做。事實上,剛上東京她就曾問他會不會金工,當時他回答會一點。他的確有經驗,但沒想到她真的要他做。
她給他看的戒指設計圖非常奇特,即使對金工只有基礎認識的雅也也看得出來,最大的特色在於寶石的位置,三顆不同的寶石立體排列,他從未看過戒指是這種設計的。
他拿著罐裝啤酒回到美冬身邊,她還是盯著戒指看。
「有件事一定要跟妳確認一下,」雅也喝了一口啤酒繼續說:「妳說的賭一把,該不是甚麼要不得的事吧?」
美冬的視線慢慢從戒指轉向他,「甚麼意思?」
「就是不會像今年四月那樣吧。──這個意思。」
雅也試著擺出一臉嚴肅,她卻像在閃躲似地微笑了。
「沒甚麼要不得的事。四月那件事也一樣,給雅也帶來麻煩了嗎?沒有吧?相信我。」
「可是那是……」
「別說漂亮話,雅也。」她彷彿看穿他的內心,不讓他有辯駁的餘地,「我們說好要兩個人奮戰到底的不是嗎。周圍都是敵人,為了活下去,我們不能只顧清高。」
「這我知道,我是擔心美冬。」
「我沒事的。只要雅也站在我這邊,我就能堅持下去。所以,雅也,」她那雙眼角微微上揚的大眼睛望著他,「不能背叛我哦。」
她的凝視讓雅也有種連人帶骨都要被吸進去的錯覺。他眨了眨眼輕輕甩頭後,朝美冬點了點頭。
「我永遠支持美冬,絕對不會背叛。」
「謝謝你,我好高興。」美冬右手攬住他的脖子,直接把他拉近來在鼻子上吻了一下。
穿上衣服後,兩人一起喝著罐裝啤酒。美冬從不曾在這個房間過夜,今晚似乎也打算回家去。
「對了,妳不是有事要跟我說嗎?」雅也把花生放進嘴裏。
「嗯,有事想拜託你。」
「甚麼事?」
「想請你調查一個人。」
「又來了?」雅也皺起眉頭,「又要去跟蹤人、翻別人的垃圾?」
「不用翻垃圾,不過大概需要跟蹤一下吧。」她微微偏起頭。
「要調查誰?又是『華屋』的店員?」
「這次跟『華屋』沒關係。」
她從包包裏拿出一張照片,放到雅也面前。
照片上是一名男子,臉很小,下巴尖尖的,戴著小鏡片的太陽眼鏡,應該算滿好看的吧,一身窄管長褲搭白色襯衫的休閒裝束不落俗套。拍照地點似乎是站在甚麼店的店門口,男子的站姿也相當出色,散發出一股明星般的氣質。
「這是誰啊?」
「名字叫青江真一郎,」美冬拿起原子筆,在一旁週刊雜誌的空白處寫下青江真一郎這幾個字,「是個美髮師。」
「美髮師?哦,男的美髮師啊。」雅也又看了一次照片。他對於這個職業完全沒有概念。
「還滿常見的啊!現在每家美容院裏都有男性的美髮師。」
「幹嘛調查這個人?」
「當然是為了實現我們的夢想囉!」
「夢想?他行嗎?就一個美髮師?」
「雅也,可別小看他了。」美冬雙手拿著照片,看著雅也,「把這個人的長相看清楚,他就是有可能改變我們命運的人;就是對我們來說那隻可能會生金蛋的雞。」
3
接下來那個星期,福田工業的工作以製作模型槍零件為主。將鑄造好的零件一個個仔細做最後修整是雅也的工作。
正當他在磨扳機零件的時候,手邊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雅也抬起頭一看,發現工作台另一側站著一名陌生男子。那人在運動背心上罩了一件夏威夷襯衫,嘴裏叼著牙籤,年紀差不多三十五、六歲吧。
「老闆呢?」那人語氣粗魯地問,眼睛看著工廠內部,對雅也連正眼也沒瞧一下。
「應該在裏面。」
可能是聽到雅也操關西口音,男子投過來看到怪東西似的視線。一見雅也回視他,那人便將視線移往工作台,拿起一個完工的零件。雅也正打算開口說「不要直接用手碰,皮脂會附著在上面」,那人已把東西放回原位。
「工還算可以嘛。」說完,那人向工廠深處走去。
「安仔,你在幹嘛?」鑽床後方傳來話聲,是前村。
男子舉起左手應了一聲「唷」,右手仍插在口袋裏。雅也明白了原來他就是安浦。
前村出來走道上。
「好久沒看到你了,上次才聊到說不知道你怎麼了。還好吧?」
「還好啦。這邊呢?」
「老樣子,一直在做玩具。」
「不過還是有工作吧。」
「難講喔。」前村拿脖子上的毛巾擦臉,「今天怎麼想到要來?」
「喔,來打個招呼。對了,沒看到中哥,他腰痛又發作了?」
「關於這事啊……」
前村壓低聲量,雅也便聽不到了,但他猜得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福田好像上個週末通知中川解聘的消息,星期一中川便沒出現了。發現情況有異的前村從福田那裏得知緣由之後大聲抗議,雅也全聽在耳裏──他都那把年紀了你還開除他,太亂來了!以後中哥怎麼辦才好?之前要他做牛做馬給你賣命,現在你竟然這麼沒良心!──大概是一口氣嚥不下,中午一到,前村就回去了。然而諷刺的是,他的早退反而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雅也一人便足以讓工廠正常運作。但前村並不知情,想必是尚未萌生明天就輪到自己的危機意識吧。
「真狠。這樣不就不能做焊接的案子了嗎,接單也有影響吧?」安浦說。
「最近沒半件焊接的工作,老闆好像就是因為這樣才狠下心的。」
「哦。」安浦似乎在想些甚麼,「老闆在嗎?」
「應該在。反正還不是跟帳簿乾瞪眼。」
「我去打聲招呼。」
安浦走進辦公室兼主屋的門。
之後沒多久就到了三點的休息時間。雅也來到休息區,看到前村獨自在那裏抽菸。雅也來工廠好幾個月了,前村幾乎沒主動和他說過話,雅也也不打算開口,心裏正想這段休息時間看來會很尷尬,福田妻子照例端來裝了麥茶的水壺、杯子以及零嘴。中村不在之後,點心時間就不再出現甜食了。
「安仔和老闆在說些甚麼?」前村問。
福田妻子歪著頭說不知道。照理她不可能不知道,看來她是認為不該由她來說吧。
不久,福田和安浦出來了。
「老闆,拜託啦,你先看看嘛,我已經好了。」安浦好像在爭取甚麼,福田則是面有難色。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們這裏也沒那個能力。別怪我。」
「少了我,老闆你們應該很不方便吧。這裏的機器每一台都有脾氣,除了我沒人治得了的。」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相信你這說法,現在已經知道那是你在唬人的了。好了,死心回去吧!在這兒窮耗,不如去別的地方問問看。聽說你老婆在超市工作不是嗎?你可得早點找到下個工作才行呀。」
「所以才來求老闆啊。」
「我這邊沒辦法,抱歉了。」福田背對安浦,在鐵椅上坐下。
安浦瞪了福田圓滾滾的背影好一陣子,然後一腳踢開旁邊的水桶。
「走就走!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無情。」安浦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工廠。
前村看著福田問道:「安仔想回來工作?」
「是啊,他說他右手已經好了,照我看還是不行。其實就算醫好了,也請不起他啊。」
前村碰地一聲站起來,一言不發便衝了出去。大概是去追安浦吧。
福田歎了口氣。
「那小子啊,擔心別人不如擔心自己。要是他以為一直會像現在這樣有工作就太傻了。」
「老公……」
「沒關係,我跟他講過了。」福田喝了口麥茶。
「安浦先生手沒辦法動嗎?」
「也不是完全不能動,不過大概沒辦法工作吧。他遮遮掩掩的,不過看一眼就曉得了。」
真可憐。──福田妻子喃喃地說。
「是被刺傷的。」福田說。
雅也不禁咦了一聲,沒聽懂這話的意思。
「被女人刺的,刺在這裏。」福田指了指右手手背。
「我聽說是出了意外。」
「因為講出來很難聽啊。其實是被刺的。」
「怎麼會……」
「自作自受啦!」福田哼了一聲,「好像是他在池袋買女人,到了賓館之後就是那套老把戲,被下了安眠藥睡死了。如果只是劫財就算了,手還被人拿刀子刺,連神經都斷了,才會變成現在那副德性。」
雅也撫著自己的手背,「報警了嗎?」
「報啦。可是這類案子很多,警察才不會認真調查。其實警察心裏一定也在想,誰教他那麼好色呢。我也是這麼想的啊。」
「這麼說,嫌犯還沒抓到嗎?」
「怎麼抓得到。」福田伸手去拿零食。
下班之後,雅也吃過晚飯便來到澀谷。最近他總算對東京的地理比較熟悉了,但有時候還是搞不清楚方向,澀谷尤其令他感到吃力,但美冬的委託他不能不辦。
走進宮益坡上的那家咖啡店。說「那家」,是因為這陣子他每天都來。
靠窗的桌位空著,他在那裏坐下,點了咖啡,拿出菸和打火機。
隔著馬路,對面是一棟嶄新的建築,二樓是一家名叫「Bouche」的美容院,玻璃幃幕,站在下方抬頭可以看見白色的天花板。
雅也看看時間,再五分鐘就八點了。「Bouche」的營業時間到晚間八點,但多半還有客人沒走,所以真正打烊通常是八點半左右,而工作人員會再晚個十五分鐘才離開。因此他預計得再等上四十五分鐘,他要盯的人才會出來,但他也不能晚四十五分鐘再來堵人,因為有時候也會八點準時打烊。
他從襯衫口袋裏拿出照片。其實他已經將那張臉記得清清楚楚,不需要照片了。
青江真一郎──這個男人為何會是下金蛋的雞,雅也完全搞不懂。問美冬,她只說「那是將來的驚喜」,還加註一句「而且也要看雅也調查的結果如何」。
截至昨天為止的調查,已經知道青江住在戶越銀座附近,那是一幢五層樓高的套房式公寓;青江沒有車;目前還不知道他常去哪家居酒屋;他會在公寓附近的便利商店買為數不少的流行雜誌,也常買便利商店的便當,家裏顯然幾乎不開伙。
雅也邊喝咖啡邊抽菸。咖啡喝完了,他隔了一陣子又點了奶茶。時鐘指針已經快指向九點了,「Bouche」的燈依然亮著,之前從沒這麼晚過。聽美冬說,大型的美容院會定期舉辦研習會之類的活動,好讓只能幫客人洗頭的新人有機會在這些研習會中磨練技巧。若真是這樣,今天可能要等上更久了,一想到這裏,雅也不禁憂鬱了起來。
過了九點,時鐘的長針又移動了三分之一。奶茶都已經涼透的時候,「Bouche」的門打開,一群看似店員的年輕人走了出來。雅也發現青江真一郎也在其中,於是他站起身。
平常青江應該是朝澀谷站走,但今天和新來的工作人員揮手告別之後,他仍留在原地。
雅也付了帳走出咖啡店,因為他怕青江會招計程車。這條路很塞,車流緩慢,但一出青山路之後,通往某些方向便一路暢行無阻。要跟蹤人可是連一秒鐘都慢不得。
雅也一邊留意不引起青江注意過了馬路,這時,有個年輕女孩從大樓走出來。她穿著牛仔褲搭白T恤,咖啡色短髮,戴著帽子。
女孩走近青江,兩人很自然地並肩邁開腳步朝澀谷車站方向走去。
雅也很想拍下那女孩的照片,他直覺那女孩並不單純是青江的同事。
※※※
「的確是很想看看照片呢,不過既然知道她叫甚麼名字,到『Bouche』就可以看到她了。」聽了雅也的形容,美冬邊點頭邊說。
「住址也知道了。」雅也指了指自己寫下的字條,上面寫著神泉町。「是唸shin-sen……還是唸作kami-izumi?【註:日文「神泉」兩字的音讀為shin-sen,訓讀為kami-izumi,地名有其特定讀法。】」
「shin-sen就行了。那,青江在她的公寓過夜了?」
「我等到十一點半還沒出來,應該是吧。」
女孩名叫飯塚千繪,姓氏是從門牌得知的,名字則是後來又去了趟公寓從信件查出來的。雅也之前還會排斥偷翻別人的信件,現在已經相當習慣了。
「青江只有星期三會到千繪那裏去,大概是研習弄到很晚,順便在那邊過夜吧。」
「不像同居?」
「照現在的狀況不可能吧,因為他們住的都是小套房,如果要同居,應該會先搬家。」
「不知道他們交往了多久?」
「感覺不是最近才開始的。」
「是嗎。」美冬聽了這句話,陷入沉思。
「吶,調查他到底要幹嘛?我跟蹤他快十天了,也沒甚麼特別的啊。那個美髮師為甚麼是會生金蛋的雞?」
聽到這句話,美冬凝視著雅也的臉。
「雅也,你頭髮長長了,該剪了吧?」
「妳該不會要我去『Bouche』剪吧?」
「有甚麼關係?反正你也要找地方剪。」
「饒了我吧!我從沒進過美容院。」
「你會不好意思?」
「當然啊!」
「會嗎?可是呀,不久的將來,你的『當然』可能就不再是『當然』了哦。」
「甚麼意思?」
「接下來是男入也會上美容院的時代,不只年輕的男孩子,像雅也這樣的大男人也會去。」
「不會吧。」
「就算景氣差,人們還是肯花大錢讓自己更好;更精準地說,人們會變得只肯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而打點髮型就是最快的辦法了。」
「所以妳是說美容院將竄紅?會這麼簡單嗎?」
「你看著吧!我的直覺從來沒有落空過。」美冬狡黠地笑了。
4
新海美冬進店裏時,青江真一郎還在剪上一位客人的頭髮。映在鏡子裏的她與青江的視線一接觸,美冬含笑點了點頭,青江也朝著鏡子微微點頭致意。她今天穿的是兩件式的白色套裝,青江心想,反正一定是CHANEL的,這名女子總是穿CHANEL。
他早知道她今天會來,因為預約名單裏有她的名字,註明只要剪髮。她上次來剪髮是兩週前。最近她一個月會來一、二次,每次都指名要找青江。
將上一位客人的髮型吹整好之後,助手過來告訴他美冬已洗髮完畢,青江默默點了點頭。
美冬在鏡子前看著雜誌,青江自她身後走近。可能是感覺到了,她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再度透過鏡子交會。
「妳好。」
「看你還是一樣忙。」
「託福。」青江雙手一邊撥鬆她濕透的頭髮,「今天只要剪就好?」
「對,跟平常一樣。」
青江小聲回答好的,便拿起剪刀。
美冬的頭髮帶點栗子色,很細,但每一根髮絲都強韌有光澤,青江每次都很想利用這樣的髮質嘗試比較大膽的造型,但忍下來了,因為那不適合美冬成熟的氣質。
「今天方便嗎?」美冬問。青江正在處理瀏海,一時之間停下了剪刀,還猶豫著該如何回答,那雙眼角微微上揚的大眼睛已經望了過來,「方便吧?」
「嗯……」
「那麼九點在上次那家店見。」
他回答一聲好,然後迅速確認剛才的對答沒被千繪看見,所幸千繪似乎正專心為其他客人做造型。
※※※
就店裏預約紀錄上所記載的,新海美冬開始出現在「Bouche」是今年三月,頭一次來便指名青江。她在介紹人那一欄留白,因此當時青江並不知道她為何會知道自己、選擇自己,也沒特別去問。
之後她每個月來一次,慢慢地間隔縮短了。美冬在店裏也造成小小的話題,年輕的女同事都說她絕對是模特兒或明星,不然就是超高級俱樂部的伴遊女郎,因為一般人之中不會出現那種大美人。青江也認為極有可能。
他曾經問她從事哪一行,美冬的回答是「一般的工作」。當客人的回答曖昧不明時,身為服務業從業人員是嚴禁追問的。
「不知道你下班後有沒有一點時間?」美冬上次來的時候向他提出這個問題,當時他正在為她吹整髮型。
青江有些吃驚,望著鏡中的她。她嫣然一笑。
「放心,我不是找你約會。有事想找你商量。」
「找我嗎?」
對。──說著,鏡中的美冬抬眼看他。那一瞬間他的心臟猛跳,這一定就是所謂的妖艷吧,青江心想。
他們約在距離「Bouche」步行約兩、三分鐘的一家咖啡店,美冬在靠裏面的桌位等著。青江端正姿勢,朝她走去。她說有事商量,他猜想反正不會是甚麼大事,說穿了,只是希望兩個人單獨碰面。偶爾會有客人這麼邀約,但至今他從未答應過,因為要是出了甚麼差錯,一方面會給店裏添麻煩,被千繪知道就更棘手了。
但對象是新海美冬則另當別論。他對這名神秘美女懷著想一探究竟的好奇,而且當然,內心也潛藏著男人的慾望。
然而,美冬等他點了飲料之後提出來的話題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開店?我……嗎?」
「不是你一個人,是你和我。」她的嘴唇漾出笑容,似乎以望著青江狼狽的模樣為樂。
「這是開玩笑嗎?」
「哪裏的話,我怎麼可能會為了開玩笑特地約你出來呢!」
據她表示,她是透過種種調查才得知青江這個人的。例如在街上看見髮型亮麗的女性,便叫住對方詢問是在哪家店請哪位美髮師操刀的。她以這種方式篩選美髮師,再去找該位美髮師親身體驗,最後選出了青江。
「有幾個條件。首先,要有獨創性,要年輕,而且現在沒有自己的店。還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光芒。」
「光芒?」
「對。只靠手藝高明,在接下來的時代是無法存活的,一定要有能夠抓住客人的心的特質。說得極端一點,成敗的關鍵就在於能讓客人盲從到甚麼程度。『只要交給那位美髮師全權處理,就能擁有最時尚最美的髮型。』之後就是這樣的時代呀;『因為是那位美髮師做出來的髮型,當然是最完美的。』一定要讓客人這麼認定才行。也就是說,美髮師本身就是品牌,而我相信你有這樣的光芒。」
青江被美冬充滿熱情分析說明的氣勢壓倒了。他從未如此深入想過美髮界的未來,也不認為自己特別。
簡直就像遇上狐仙了。他始終拋不下被作弄的疑慮。
但她的說明還沒結束。往後的美容院,光有好的服務是無法生存的,技術人員與經營者都必須擁有製作人的資質。
「總而言之,」美冬頓了頓,繼續說:「錢由我來準備。要以甚麼樣的概念來經營甚麼樣的店,就我跟你兩個人一起商量決定。然後依照討論出來的概念,由你來剪髮,我則負責思考怎麼做才能讓生意興隆;會計也由我這邊處理。兩人同心合力,一定會成功的。」
「請等一下,這太突然了……。我完全不認識妳呀!妳是來『Bouche』的眾多客人之一,只是這樣而已。」
她不解似地蹙起了眉,雙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這不就夠了嗎?除此之外,還需要知道甚麼?」
「好比說妳是從事哪一行的,與美髮界有沒有淵源、住在哪裏……,我甚麼都不知道。」
「知道這些的話就行了?那我回答你。我現在在銀座一家叫『華屋』的珠寶店工作,至於美髮界是接下來正準備接觸;我住江東區。這樣可以了嗎?」
「華屋」這個店名稍微緩和了青江的戒心,但力量仍不足以令他敞開心房。
「我知道妳常來店裏,可是沒有任何根據讓我可以相信妳。」
聽到他的話,美冬噗嗤一笑。
「不然呢?我在騙你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問你好了。假如我是個瞞天過海的詐欺犯,向你提出這種建議,對我有甚麼好處?剛才我也說了,錢由我來想辦法,你一毛錢都不必拿出來,我也沒要你當保人。換句話說,就算這整件事都是假的,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不是嗎?」
青江無法反駁。她說的沒錯,承擔風險的是她,萬一經營失敗,青江只要摸摸鼻子回先前的店就算了,但她賠掉的錢卻一去不回。
「資金真的是妳的嗎?」青江問,卻是話裏有話。
新海美冬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嘴唇浮現微妙的笑意。
「你是擔心資金來路有問題吧。這也難怪。」
「我知道『華屋』的確是一家一流的店。」
「你的意思是,你不認為光靠那裏的薪水能存到這麼多資金,對吧?你的眼光不錯,但我的錢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傷心之處倒是有。」
「傷心之處?」
「是壽險理賠,我父母親的。」她毫不遲疑地說:「他們在阪神大地震中去世了。」
青江再度語塞,但原因與之前不同。
地震災害一般不易取得壽險理賠,但阪神大地震是特例處理,這件事青江也曾聽說。美冬說,她因此得到一大筆金錢,但該如何運用卻遲遲決定不下。
「就算有幾千萬,在一些小地方上不節制,很快就會花光的。我希望能夠留下有形的東西,最好是足以支持將來生活的事物。於是我下定決心,我要一個人獨立創業。」
「所以選擇經營美容院嗎?為甚麼偏偏挑上……」
「這很難解釋,不過一定要說的話,就是靈感吧!」她指指自己的頭。
「那個靈感可能會害妳血本無歸。」
「那麼我也只能認命。但是,三年後你一定會感謝我的。」她自信十足地說。
青江立刻將這件事告訴了千繪。他和飯塚千繪交往兩年半了,兩個人不知聊過多少次將來一起開店的規劃,卻沒談到如何具體執行。青江今年二十九歲,千繪二十三歲,雙方也沒提到結婚這個字眼。青江是想等開了店再說,而千繪多半也是如此吧。
「甚麼嘛,聽起來就是個騙局。」千繪劈頭就是這句,接著說:「不太好啦!還是回絕吧。」
「可是,千繪妳也知道新海小姐,她看起來不像壞人啊。妳之前不是也說過,以後想變成像她那麼成熟有氣質的人嗎?」
「可是條件也未免太好了,小真你竟然不用出錢?」
「也不算特別好吧。所謂的共同經營,就是甚麼都一半一半,可是實際上出勞力的是我,她只是算錢而已。」
「那不就變成小真吃虧了嗎?」
「會嗎?」青江陷入思考。
他進現在這家店剛好十年,也差不多該獨立了,他心裏滿是等自己開店之後要如何如何的想像,也有信心這些想法若都能實現,成功便唾手可得。
然而他沒有資金。當然,只要肯妥協,並非毫無希望,最簡單的便是挑租金便宜的地方開店,但租金便宜的地方就代表與東京都心距離遙遠。他認為在流行資訊落後的地方,很難將自己的手藝發揮得淋漓盡致,能不能取得成就感也是個問題。
新海美冬說想把店開在青山一帶,若能成真,那就太完美了。現在的店位於澀谷,他去青山開業就不會干擾客源,對現在的店也說得過去。
「還是算了啦!」千繪卻像看透了他的內心,「要開店,還是應該腳踏實地存錢,靠自己的力量才對。河村老師也是這麼說的。」
河村老師是「Bouche」的老闆暨首席美髮師。
「老師當然會這麼說,因為我走了,店裏就少了一塊招牌。可是照現在的薪水,甚麼時候才能存得到錢啊。」
「小真你想跟她開店?」千繪的視線裏帶著責難。
「我沒這麼說,我還在考慮。」
「小真,拒絕啦!」千繪一臉不安,「我有不太好的預感。我覺得新海小姐是個很棒的人,可是那只是外表而已,我其實很怕她。」
「怕?」
「嗯,我覺得她會把小真拉到一些不太好的地方去。」
「不太好的地方?賓館嗎?」搞半天原來是吃醋啊?青江半取笑地望著女友,但千繪沒有笑,雙眼正瞪著他。
「拒絕啦,拜託。」
「嗯……這個嘛,我再想想。」
千繪似乎很不滿意青江這個回答。然而她越是反對,越是讓他感到眼前是個大好機會。
※※※
約好碰面的地點就是上次那家咖啡店。新海美冬正在靠窗座位喝著皇家奶茶。高腳椅的椅墊很高,美冬穿著迷你裙的腿顯得更加修長,她輕輕翹起那雙長腿。
青江在她對面坐下,點了可樂。結束工作之後他總是非常口渴。
「辛苦了。」美冬對他微笑。那笑容足以令任何人卸下心防,千繪怕的或許就是這一點。
「關於上次的事……」
他才說到這裏,美冬直起手掌阻止他說下去。
「別急,我沒有要你這麼快做出結論。」
「可是……」
「今天呢,跟上次相反,」她調皮地聳聳肩,「上次我不是說,我找你出來不是約會,是有事想和你商量的嗎?不過今天相反,沒別的事,就是找你出來約會的。」
在她妖媚的笑容之下,青江心裏又有甚麼東西開始動搖。
她問他想吃甚麼,他回答都可以。話才出口,青江便發現自己等於是答應和她一起用餐了,毫無反悔的餘地。新海美冬拿起帳單走向收銀台。
無所謂吧,不過是吃頓飯嘛。──他望著她窈窕的背影這麼想。
搭上計程車來到青山,美冬走下一道通往大樓地下室的樓梯,青江只能跟著她走了進去。
樓下是一家日式風情的餐廳,店內裝潢採用竹子與木材,但也有陳列了洋酒的吧檯。
美冬似乎事前預約了,說出名字之後,兩人便被帶到後面的房間,那是一個以竹子隔間的席位。
美冬問他有沒有不吃的東西,他回答沒有,於是所有點菜都由美冬決定。
「飲料呢?這裏的紅酒很多。」
「由妳決定。」
美冬向服務生說了一個聽起來像是酒名的詞,是青江從沒聽過的名字,其實他知道的酒名也有限。
「妳常來這家店?」
「偶爾。還不錯吧!要是覺得這裏的菜還不錯,就多來光顧吧!」
他點點頭,一邊把菸灰缸拉過來,腦子裏一邊胡亂想像著在這種店吃飯要花上多少錢。帶千繪來的話,她一定會很吃驚吧,或許還會說有錢來這種地方吃飯不如把錢存起來。
「青江,你最近看過牙醫嗎?」
「牙醫嗎?沒有。」真是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他手指夾住香菸,卻沒有點火。
「有抽菸的習慣,最好一個月看一次牙醫。」
「我的牙齒算滿健康的,連蛀牙都沒有呢,而且我還滿注重刷牙的。」
美冬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搖搖頭。
「不是常刷牙就好,也不能因為沒有蛀牙就掉以輕心。」
青江點了菸,吐出灰色的煙,小心不讓煙薰到她。
「因為焦油會染黃牙齒嗎?」
「如果只是焦油還好,主要是對牙齦不好。香菸會活化牙周病的病菌。」
青江微偏著頭繼續抽菸。他知道牙周病這個病名,但詳情一概不知,也不明白她為何會談起這些。
「青江你是專業美髮師吧。」
「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既然如此,就聽我的話。保持牙齒健康是專業美髮師的義務。」
「是嗎?」
「你也不願意幫一個全身有大蒜味的客人剪頭髮吧。」
青江將叼著的菸拿開來,「我有口臭嗎?」
「還好,目前沒有問題。但如果不仔細照顧牙齒,難保以後不會有。站在客人的立場,近在身邊的美髮師牙齒整潔美麗,當然好過一口黃牙。牙齒最好是純白的。」
有道理。青江也認同她的話,點了點頭。他會在意有沒有大蒜味,卻不曾想那麼多。
「每個月要洗一次牙,這點請你一定要做到。我自己也是這樣。」
看著美冬豎起手指的模樣,青江心想,她已經把我當成事業夥伴了嗎?
上菜後,兩人舉起紅酒乾杯。菜色是日式與義式的混合料理。
美冬沒提開店的事,而是聊著旅行及旅行中的飲食。從這些內容聽起來,她似乎遊歷過許多國家,尤其是法國和義大利,不知去過多少次。
「妳都是去觀光嗎?」
「也有,但幾乎是工作,去採購飾品和服裝。」
「哦,『華屋』的……」
美冬輕輕搖頭。
「我是今年才到『華屋』工作的,當採購是之前在別的公司。」
「為甚麼辭掉之前的工作?」
「嗯……一言難盡。」美冬微偏著頭,「簡單說,就是膩了吧。」
「膩了?」
「覺得自己能做的全都做了。反過來說,也看到自己的界限,開始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一定要有所改變。」她抬眼看著他,「這樣的說明不知道行不行?」
「啊,不會不行啊。」
「喏,青江先生,你認為人可以活幾次?」
又是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我不信這一套,甚麼重生或前世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問你認為人一輩子可以有多少次重新來過。好比說結了婚,人生不是會改變嗎?工作也是。像這些轉折點,大概會有幾次?」
「這我也不曉得。如果照這種說法,我下定決心不上大學而到東京來當美髮師,應該是第一次吧。不過後來就沒甚麼戲劇性的轉變了。」
「那麼,轉變的時間點差不多到了吧?」
「也許吧。」青江將紅酒含在嘴裏,心想這大概是她為進入正題所做的佈局吧。
然而美冬並沒有將話題轉到開設美容院上去,只是就她從過去經驗中得到的商業知識、與客人的交易、打開市場的方法等等,穿插許多軼事見聞說給他聽而已。這些故事抓住了青江的心。她的說話技巧也很高明,不會自己一味說話,而是經常徵求他的意見和感想,而且也不是問過就算,她會從他的話裏再擴大話題,向下發掘問題。他們的話題不斷,時間轉眼就過去了,一紅一白的葡萄酒瓶也空了。
「要不要換個地方喝?明天店裏公休吧?」走出餐廳時美冬說。
這一餐由她請客,就這樣分道揚鑣有種占人便宜的感覺,而更要的是,青江自己也還想和她多相處一點時間。
他一回答好啊,美冬便舉起手來招車。自青江身後駛來的計程車在兩人身旁停下。
5
拿酒瓶往杯裏倒酒,手卻不聽控制把酒潑倒在桌上。他嘖地咂了一聲嘴,拿起身旁的手巾擦拭。長褲都潑濕了。
連酒都不會倒了嗎!──安浦達夫咒罵自己,瞪向右手,縫合的傷痕還明晃晃地留著。
總算習慣拿筷子了,拿鉛筆寫字也幾乎不成問題,但前提都是全副心神必須集中在指尖。若稍不注意,筷子也好、鉛筆也好,都會從手中掉落,因為指尖沒有感覺,閉上眼睛,甚至會有種沒有手指的感覺。
指尖是技工的命根子。現在這副模樣,形同折翼的鳥兒,一點用處都沒有。
這陣子他一直到處找工作,卻沒有地方肯用他。他也曾死了心到工地做粗活,但慣用手的手指不聽使喚,搬不了重物也揮不動鋤頭,馬上就被開除了。
要是沒發生那件事……。他也曾後悔,但為時已晚,手指永遠無法復原了。
桌面忽然落下了人影,中川就站在眼前。
「有錢喝酒啊?」中川在對面坐下來。
「這是最後的了。」安浦以左手拎起剛才潑掉一半的酒瓶。
中川叫來居酒屋店員,點了涼拌豆腐和日本酒。
「你老婆說你應該在這裏,我就來了。」
「是嗎。」
「真是個好太太啊!在超市從早做到晚,老公要出來喝酒也不會阻止,你真該好好感謝她。」
中川的話讓安浦無話可回。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該向妻子道歉,原本會受傷就是因為他玩女人,然而妻子沒有半句怨言,很快便去找了打工的工作。如果沒有她,他肯定早就餓死了。
所以他無論如何都想出力掙錢,想要一份工作。
「中哥你也被福田開除了吧?現在在做甚麼?」
「我退休了,只能靠一點點積蓄硬撐,撐到領年金啊。」
「這樣好嗎?」
「是不好,可是也沒辦法,哪有地方肯花錢請我這種老頭?」
「老闆也真狠,竟然這麼簡單就把多年來一起打拚的我們給踢出來。現在只剩清哥還留下來吧。」
「天曉得,阿清也很難說吧。」中川拿起送上來的酒,幫安浦的酒杯斟滿再倒自己的,掰開免洗筷後伸手夾豆腐。
「很難說……?連清哥都要開除嗎?」
「昨天阿清打電話給我,說以後不領月薪換成時薪,然後當場只讓他工作兩個小時。阿清抱怨說,這樣連房租都付不起。」
「這樣還做得下去嗎?訂單真的這麼少?」
「應該是有單子。之前的空氣槍訂單沒少,而且上次我經過工廠,看樣子好像進了鐵材,一定是又接了甚麼工作吧。」
「那不是很奇怪嗎?這樣為甚麼還要裁人?」
「工作是有,可是人只要一個就夠了。」
「一個?那個年輕人嗎?」
是啊。──中川說著把酒喝光,再次倒酒。
上次雖然沒看清楚長相,安浦記得那人個子很高,也看過他做的東西,即使在老手安浦看來也是一流的。當時也就想,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老闆八成不會再理自己了。
「福田那裏的機器他全都會用,而且焊接好像也做得不錯,再加上修磨的技術又好,那個鐵公雞老闆當然會選他啊。聽說是從關西來的,還真是來了個瘟神。」中川哼了一聲。
「中哥你是說,要是他不來就沒事了?」
「就我和阿清來說是這樣。」中川拿出香菸,「安仔你也是啊,搞不好就能回來了。」
「會嗎?」
「因為很多地方光靠我和阿清是應付不來的,不過可能有條件。你的手指就算沒辦法跟以前一樣,也要能動才行。」
「會動啊!吶,你看。」安浦以右手拿筷,夾起剩下的醬菜。
中川點點頭,但表情仍是鬱鬱不樂。
「可是實際上那小子就是存在,所以也沒辦法。要是他也跟安仔你一樣手被誰刺一刀就好了。啊,這話是我隨便說說,你就當沒聽到吧。」中川看了看四周,拿手指抵住嘴唇。
走出居酒屋,安浦與中川道別。他心想是該直接回家,卻沒那個心情,於是朝著反方向蹣跚走去。
一回神,已來到福田工業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有目的而來,還是因為走慣的路,腳便不由自主地走來這兒。
以前聞到不想再聞的機油味令人懷念。
他心想,再試著求求老闆吧?若自己說甚麼雜活都肯做,也許福田能夠體諒。
然而他搖了搖頭。事情不可能這麼容易。之前都已經那樣懇求再三了,結果只得到冷冰冰的對待。
他沒有理由站在工廠前,正準備轉身離去,這時他發現工廠出入口的門縫裏透出亮光。
開除我們卻有班可加……?
安浦走近工廠。出入口的門開了一道縫,廠裏並沒有大型工具機運作的聲響。
他把門打開了幾公分窺視工廠內部,迎面就是一個高瘦的背影,正在使用小型刻磨器磨甚麼東西。每磨一下,就確認磨的結果,似乎是在研磨一個極為細小的東西,但從安浦的位置是看不見的。
無論如何,很肯定的是這個人正在加班,在賺時薪。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人。
要是他的手被人刺一刀就好了。──中川的話在腦海浮現。
安浦環顧四下,確認沒有別人後便繞到工廠後方,那裏是堆放廢材與損壞機器的地方,每年會付錢請業者來處理幾次,但現在這麼不景氣,沒那個閒錢,金屬垃圾山便越來越龐大。
安浦在昏暗中定睛細細物色。因為那傢伙個子高,得找長一點的東西才行,最好是彎成勾形,而且前端尖尖的……
但那裏並沒有符合他希望的東西,最後他挑的是一根長約五十公分的鐵管,前端還焊接了一段短管。電弧焊做得不太好,他當下就認出那是中哥的傑作,老花眼度數加深之後,中川的技術的確變差了。
但是,怎麼能夠因為這樣便把人給開除呢!人是活生生的,年紀大了手藝自然會變差,也可能發生意外而造成行動不便,此時互相幫助才叫夥伴啊!他們的關係應該不單單是雇主與員工才對。安浦想起福田的臉。
他悄悄躲在那裏,自知有些醉了,但他告訴自己,他是清醒的,並不是借酒裝瘋做出這種事。事到如今他已經走投無路了,這是沒辦法的事。
驀地,幾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在腦海裏甦醒。那是個寒冷的夜晚,安浦穿著厚厚的夾克,在池袋那家經常光顧的店裏,喝得比今晚還醉一點。
他邊走邊想,上哪家特種營業去吧,還是要到外國女人聚集的地方晃蕩呢?受到阪神大地震的影響,建築零件的訂單增加了,連帶讓他們加了不少班。加班費才剛入袋,膽子正壯。
「先生。」突然,旁邊有人出聲叫他。
一個分明是晚上卻戴著太陽眼鏡的女人,穿著廉價大衣站在那裏,誇張的大波浪捲髮是紅色的。
上等貨。──安浦才看一眼就這麼想。大衣的前襟微微敞開,露出雪白的腿與乳溝。
女人默默豎起三根手指。安浦雖然覺得太貴,同時腦中也閃過「她值得這個價」的想法。
安浦走到女人身邊。香水味撲鼻。那女人頸項上、手腕上都戴著叮叮噹噹的廉價飾品,而且妝也很濃。
「有點貴。這個價錢呢?」他豎起兩根手指。
女人將他的手往下按,伸出兩根手指之後,攤開手掌。看來是兩萬五的意思。
「OK,好啊。」
安浦一回答,女人便抓住他的手,帶路似地向前走。
今晚真走運。──他竟天真地這麼想。
真是著了魔了。一回想起當時,安浦便恨透了自己。之前從沒在那條路上遇見流鶯,但他卻毫不起疑。
因為他的心思全在那女人的姿色上。能夠與這種美女上床讓他樂昏了頭,以致沒想到去懷疑這種姿色的女人是不可能當流鶯的。
他在女人的帶路下進了一家廉價旅館,那地方充滿消毒水味,以及為了掩蓋消毒水味而噴的芳香劑的味道。女人完全沒開口,只是以肢體動作來表達意思。安浦心想她大概不會說日文吧,八成是剛來日本不知道怎麼賺錢,所以才有樣學樣在那種地方當流鶯。女人一些不自然的疑點,安浦都自行做出種種想像來解釋,他滿腦子只想早點和這女人上床。
一進房間,安浦就從身後抱住女人,撥開她的長髮,舔她的頸子。女人的後頸並排著兩顆小痣。
然後他想脫掉她的大衣,但女人一轉過身來面對他,便抬起下巴來索吻。兩片形狀姣好的嘴唇就在眼前,他猴急地將自己的嘴唇印上去。
就是從這一刻之後。
記憶從這一刻之後便消失了。當他醒來,人躺在地上,同時感到劇痛。一看右手,流了一大灘鮮血。這景象實在脫離現實太遠,他一時之間難以接受。
他爬起來,大聲喊叫,他不記得喊了甚麼,但沒有半個人來。當然,也不見女人的蹤影。
劇痛使他冷汗直流,他好不容易來到電話旁,以外線撥打了119。電話一接通,安浦便一股腦兒描述當時狀況──我被刺了,在流血,痛死了,陌生女子幹的,不知道甚麼時候昏過去,池袋,流鶯。由於他說話時腦中一片混亂,對方很難理解。
急救之後,他接受警方問話。刑警顯然很瞧不起安浦,認為他色迷心竅,不但受了傷還被搶錢,真是愚蠢至極,在提問時話語中都是輕蔑。
但這並非安浦撒了幾個謊的主要原因,他說謊是不想因為買春觸法。他說他是在公園遇到那女人,聊了一陣子之後,兩人情投意合便進了飯店;而失去知覺的經過他也很難清楚交代,一方面記憶不是很清晰,但其實是因為不好意思說出自己一進房間就抱住女人。
所以他宣稱是女人下了藥。他說女人拿出飲料,他喝了之後突然很睏。
而刑警也沒有深入追究。這種事很常見,而且警方多半認為就算有些微出入也不影響案情吧,總之,警方表示抓到凶手的可能性極低。
之後那件案子的調查有甚麼進展,安浦全然不知,也不曉得警方是否曾展開正式調查。警方那邊沒有任何聯絡,想必是連可能的嫌疑犯都沒查出來吧。
對警方來說,這也許是件微不足道的案子,但安浦認為這個事件毀了自己的一生。他丟了飯碗,人際關係也毀於一旦。
所以──他左手握緊了鐵管──我要讓微不足道的事件再發生一次,然後,搶回自己的人生……
工廠的燈熄了。
安浦張大眼睛,蹲低身子窺視工廠的出入口。不一會兒,一個高個子的人影出來了,關上出入口的門,上了鎖。明明是剛進來的新人,卻握有工廠的鑰匙,想當初只有最資深的中川有資格拿鑰匙。
那個新來的身穿T恤和工作褲,一手插口袋,另一手拎著上衣搭在肩上。
安浦跟隨在後。他想儘可能在離工廠遠一點的地方動手,這是為了讓案子看起來像是路上的隨機犯罪。如果在工廠旁邊,很容易就被看出是鎖定特定人物的犯案了。
然而,越靠近車站人越多,於是安浦決定等他走進住宅密集的小巷。
那個新來的在自動販賣機前停下腳步,買了罐裝飲料,當場拉開拉環,只見他的二頭肌高高隆起。他看起來雖瘦,力氣似乎不小。
新來的邊喝邊邁開腳步,飲料罐拿在右手。安浦心想,要是有刀子就好了。那樣就只要從後面悄悄靠近,朝對方的右手刺一刀就行了。只要對方還沒看清自己的面孔之前逃走就不知道是誰幹的了。
還是改天準備好小刀或菜刀再來好了?──這個念頭也曾出現,但很快便從腦海消失。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現在就想採取行動的渴望勝過一切。
新來的轉了個彎,走進路燈稀少的巷子。機會只有現在了!安浦加快腳步。
他跟著轉了彎,卻不見那人的身影。安浦停在原處,張望四下。
「喂。」那人突然從電線桿後方冒出來。
安浦嚇了一跳向後退,才想起自己手上有武器,當下不分青紅皂白便打過去。但對方個子高,輕鬆閃過之後,往安浦腹部猛踢一腳。安浦發出呻吟,鐵管掉落在地。安浦說不出話來。
「幹甚麼?」那人問,聲音裏沒有絲毫驚慌。
安浦連忙撿起鐵管,然而他用的是右手。鐵管是握住舉起來了,手指卻支撐不了重量,於是鐵管又從手中掉落。
這時,新來的總算發現這名暴徒是誰了。
「你是安浦先生?」
安浦雙手遮臉,當場蹲了下來,眼淚流出,不久便放聲抽噎了起來。想到這下一切都完了,又想到自己連鐵管都揮不動的無能,他的腦子裏悔恨交加亂成一團。
「總之先站起來吧。」
新來的揪住安浦的領口,拉他起來,直接把他押往旁邊的牆。
「你想幹嘛?為甚麼要攻擊我?」不知何時新來的已將鐵管拿在手裏,以前端頂住安浦側腹轉動著。
「我是想……要是沒有你就好了。」安浦喘息著只說了這一句。
新來的一臉不解地皺起眉頭,但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他望著安浦的臉,點了好幾次頭。
「是嗎,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要把我送警局還是哪裏都隨便你,反正我已經完了。」安浦自暴自棄地說。
新來的放開安浦,安浦只聽見他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算了,你走吧。」
「你要放我走?」
「我都叫你走了。」
安浦連忙想開溜,但背後傳來一聲:「慢著。」
他硬生生停下腳步,回過了頭。新來的拿著鐵管一邊輕敲著肩一邊走近。
「既然都遇到了,找地方喝一杯吧。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安浦吃驚地望著對方的臉。
6
中午前,青江回到自己的公寓。風吹來感覺分外舒適宜人,是因為腦袋還有些飄飄然嗎?
不過,今天早上的紅茶真好喝。平常他一起床總是喝咖啡,從不知道早餐茶竟能令人心情如此愉快。
不,不是紅茶好喝,令人回味的是一起喝茶的對象。青江醒來時,美冬已經不在床上了,他循著紅茶香來到客廳。她在廚房裏,對他投以溫柔的微笑。她已經化好妝了,而且是適合早上的淡妝。
明明覺得喝了不少酒,卻沒有宿醉的感覺。只是身體覺得輕飄飄的。他不敢相信昨晚的事竟然是現實。回溯記憶,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快感便跟著醒來。
是她主動的,所以責任不在我。──青江這麼想。他無法否認,當她說要找地方繼續喝的時候,他心裏的確有過一絲期待,但他完全沒有自己主動邀約的意思。
決定到她住處去的經過,他的印象也很模糊。還想再喝呢!找地方再喝一點好了,不過這麼晚了,還有店家開著嗎?──似乎是這段對話的結果。
青江打開自家門,當下便知道千繪來了。玄關有她的鞋。
一拉開隔間的簾子,便露出千繪圓圓的臉蛋。
「你跑到哪裏去了?」千繪語帶責備,她似乎從昨晚就一直等他。
「六本木,去看朋友的演唱會。」
「喝到早上?」
「在KTV睡了一下。」青江走進廁所。他不知如何面對千繪。
「怎麼不打個電話給我呢,放假前一天我通常都會過來啊。」他一從廁所出來,千繪便嘟著嘴這麼說。
「我是有想到,可是沒機會打電話。抱歉。」
千繪還在鬧彆扭。廉價玻璃桌上,大剌剌地攤著她買來的袋裝零食和寶特瓶果汁。青江心想,真是天差地遠,連優雅的邊都沾不上。
「喏,陪我去買東西啦。」
「今天就饒了我吧,我累死了。」青江躺下來,趾尖碰到了電視櫃。空間小得令人難以忍受。
「咦──,可是你答應過人家的啊。」千繪搖晃著青江的身體。
這傢伙還是個小孩。他想。還沒成熟,不是真正的女人。
他想起新海美冬後頸上的那兩顆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