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一九四九年,十一月</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h3><br /><br />  我初識齊藤博士的回憶一直十分鮮明,因此我對其精確度頗有信心。那一定是距今十六年前了,在我搬入這棟宅邸後的次日。我記得那是個明亮的夏日,我在屋外調整籬笆,或是在修理大門處的什麼東西吧,同時與經過的新鄰居們互相致意。然後,在我背對著小路好一會兒後,我意識到有人站在我後方,顯然是在看著我工作。我轉過身,只見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人,很感興趣地注視我剛刻到大門柱上的名字。<br /><br />  「你就是小野先生了。」他說:「嗯,實在很榮幸。我們這地區能有一個像你這種地位的人真是太榮幸了。你瞧,我自己也與美術界有些淵源。我姓齊藤,是皇家大學的教授。」<br /><br />  「齊藤博士?啊,十分榮幸。我聽過許多關於你的事哩。」<br /><br />  我相信我們就站在大門外談了一會兒,我也確信那一次齊藤博士好幾次提到我的作品和事業。在他下坡去之前,我記得他重複說:「小野先生,我們這個地區能有你這麼有名的畫家,實在非常榮幸。」<br /><br />  此後,每當我們在街上巧遇時,我們便會尊敬地彼此問候。不錯,自初次見面後,直到最近的事件使我們變得親近之前,我們很少停下來交談。但是我對那第一次見面以及齊藤博士注視我刻在門柱上之名字的回憶,是非常清晰的,所以我敢說我的長女節子在上個月中所暗示的某些事一定是弄錯了。例如,說齊藤博士本來根本不知道我是誰,直到去年談婚事時才略有所知,便根本是不可能的。<br /><br />  由於她今年的探訪非常短促,而且她又住在苔子與太郎在泉町區的新家,所以那早我和節子一起到川邊公園散步是我與她好好談天的唯一一次。因此事後我常常回想那次談話就不足為奇了,而a我發現對於她那天對我說的某些話我愈來愈覺得氣惱,也不是不可理喻的。<br /><br />  不過,那時我對節子的話並不以為意,因為我記得我的心情很好,為了能和我女兒一起到有好一陣子未去的川邊公園散步。那是上個月的事,在一個陽光依然明媚、但葉子已漸飄落的秋日裡。節子和我走在穿越公園中間的林蔭道路上。因為我們事先都已同意要在大正天皇的雕像旁與苔子和一郎碰面,我們的步伐便很閜散,時而會停下來欣賞秋季的景色。<br /><br />  或許你會同意我的看法,認為市區的公園中,川邊公園是最有用的一處;在走過川邊區擁擠的小街之後,到公園裡的林蔭道路上透透氣委實令人精神大振。不過若是你才剛到這城市,對川邊公園的歷史並不熟悉,我或許該在此解釋一下何以我對這公園一直有種特殊的興趣。<br /><br />  你無疑會記得,在公園各處,都可經過某片孤立的草地,比學校的綠地稍小,透過林蔭枝椏間露出。彷彿設計公園的人變得困惑而放棄某些已完成了一半的計畫。事實上也差不多是如此。許多年前,杉村明──也就是那位他去世不久之後我便買下了他房子的人──對川邊公園抱持最有野心的計畫。我意識到這些日子來很少有人聽過杉村明其人了,但容我指出才不久前他無疑是本市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我聽說,有一個時期他曾擁有四棟房子,而在本市裡散步,不久便會碰上一家與杉村家有關或為杉村家擁有的企業。然後,在一九二〇或一九二一年時,就在他最成功之時,杉村明決定將他大部份的財富和資本投注在可以使他在本市和市民留下表記的一項計畫上。他計畫將當時是個頗荒廢之處的川邊公園改造為本市的文化中心。不僅是地面擴大到包含更多可以讓人們休憩的天然區域,公園更將成為許多不同文化中心的薈萃之地──一間自然科學博物館、一家新的高橋派歌舞伎座、一間歐式音樂廳、和──滿怪異的──專為市區貓狗而設的墓園。我不記得他還計畫了什麼,但那計畫的龐大是無可置疑的。杉村明希望不僅改造川邊區,且提升全市的文化水平,使河流北側得到新的強調。一如我說過的,那是一個人意圖在本市留下其印記的一項計畫。<br /><br />  公園的工程進行得很順利,直到財務困難發生。我對這件事的詳細情形並不清楚,但結果杉村明的「文化中心」卻從未成立。杉村明自己賠了一大筆錢,也失去了往昔的影響力。戰後,川邊公園直屬市政府管轄,林蔭道路也就築成了。杉村明的計畫到今日只剩那一塊塊本來是用來建博物館與戲院的空曠草地。<br /><br />  我可能說過了,在杉村明去世後,我與杉村家的交往僅限於買下他宅邸的這件事,所以對他不見得有什麼特殊的回憶。然而,最近每當我到川邊公園時,就會想到杉村明和他的計畫,也開始對這個人感到某種景仰。的確,一個志向遠大,不同於常人的人是值得人欽佩的,雖說結果他卻因野心太大而失敗且喪失了財富。而且,我相信杉村明死時心情並不鬱悶。因為他的失敗和多數平凡人無尊嚴的失敗大不相同,而像杉村明這樣一個人是明白這一點的。別人甚至沒有勇氣或意志一試的事,就算他失敗了也仍值得安慰──深切的滿足──當他回想他這一生時。<br /><br />  不過我無意一直談杉村明的。一如我說的,那天我和節子在川邊公園散步時,心情是很愉快的,儘管她說了一些話──話中含意我到後來仔細回想才會意過來。總之,當我們看到不遠前聳立著與苔子和一郎約好要會面的大正天皇雕像時,我們的談話就結束了。我正望向雕像周圍的長椅搜尋他們的身影時,便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喊道:「外公來了!」<br /><br />  一郎朝我跑過來,展開雙臂,像是期待擁抱。可是當他快跑到我跟前時,他卻好似制止了自己,換上一個嚴肅的表情,伸出一手等我與他相握。<br /><br />  「早安。」他的態度正經八百的。<br /><br />  「嗯,一郎,你真的快長大了。你現在幾歲了?」<br /><br />  「我想是八歲了。請到這邊來,外公。我有幾件事想和你討論。」<br /><br />  他母親和我跟著他走向長椅,而苔子正在彼處等待著,她穿了一件我未曾看過的淺色洋裝。<br /><br />  「苔子,妳看起來很活潑呢。」我對她說:「似乎當女兒離家後,她就會立刻變得令人認不出來呢。」<br /><br />  苔子即刻應我道:「一個女人沒必要因結過婚就穿很呆板的衣服呀。」不過她似乎仍為我的讚美而高興。<br /><br />  我記得,我們都在那大正天皇的雕像下坐了一會兒,聊了一陣。我們之所以在公園碰面是因為我的兩個女兒想要一起去買布料,因此我同意帶一郎到一家百貨公司去吃午餐,然後下午再帶他去逛市中心。一郎等不及要走,當我們談天時便一直推著我,說:<br /><br />  「外公,讓她們女人自己去聊嘛!我們有事要做哪。」<br /><br />  我的外孫和我到達百貨公司時已稍過午餐時間,所以餐廳內人已不多了。一郎慢條斯理地選擇展示在櫥窗內的不同菜式,一度還轉向我說:<br /><br />  「外公,你猜我現在最愛吃什麼?」<br /><br />  「呣。我不知道,一郎。煎餅嗎?冰淇淋?」<br /><br />  「菠菜,菠菜使你強壯!」他挺起胸,鼓起二頭肌。<br /><br />  「嗯。你看,這裡的兒童午餐有菠菜呢。」<br /><br />  「兒童午餐是給小孩子吃的。」<br /><br />  「或許是吧,可是還是很好呢。外公也許也要為自己叫一份喔。」<br /><br />  「好吧。那我也要兒童午餐,和外公作伴。不過叫他們要給我很多菠菜哦。」<br /><br />  「好的,一郎。」<br /><br />  「外公,你也要盡量常吃疲菜,那會使你強壯的。」<br /><br />  一郎為我們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我們等午餐上桌之時,他一直將臉貼在窗玻璃上,注視四樓下忙碌的大街。自節子一年多前來看我,我都沒再見過一郎了──苔子結婚時,他因感冒而未到場──那次再見我覺得他真的長大了不少。他不只高多了,儀態也沉穩多了,比較不孩子氣;尤其是他的目光更像大孩子的。<br /><br />  事實上,那天我望著將臉貼在窗上注視下面街道的一郎時,我看得出他長得有多像他父親。他也有像節子之處,但多半是在他的舉止動作上,五官就不很像了。當然,我也又一次感到一郎與我兒子健治在他那年紀時的相似。我承認每當看到孩童承繼了家庭其他成員之處,我總是奇特地感到安慰。我真希望我的外孫長大之後也會保有這些相似點。<br /><br />  當然,我們不僅是在幼年時易於接受這些小小的遺傳的;一個受到景仰的老師或長輩也會在我們的青年時期留下其印記。而且,在一個人已重新評估──也許拒斥──這位師長的教導後,某些特徵仍會留下來,就如那影響力的影子,畢生驅趕不去。例如,我知道我的某些態度──我解釋某些事物時的手勢、我表達譏諷或不耐煩時的某些語氣、甚至因我愛用而讓別人覺得是專屬我所有的詞彙──我明白我這些特徵都是從我以前的老師,森君那裡學來的。或許我若說我的許多學生也都從我這裡繼承了這幾點,應該也不算是自誇吧。而且,我希望儘管他們對於受教於我的那幾年重新評估,他們多數人仍會為他們所學到的一切深懷感激。當然,就我自己而言,不論我以前的老師──森山正一,或是我們所稱的「森君」──無論我們之間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認為我住在若葉山區鄉間他家別墅中的那七年對我的事業是非常重要的。<br /><br />  而今,當我試著回想森君那棟別墅的畫面,我會想到站在通往鄰近小村的山間小路上眺望別墅時那格外優美的景象。爬上那條小徑時,別墅便出現在下方的山谷,暗色的長方形木屋坐落在高大的杉樹林間。別墅三棟長型的木屋成n字形相連,中間是庭院,第四側則是杉木圍籬和大門,所以那庭院是完全封閉的,可見得古時候一旦那厚重的大門關上後,任何有敵意的訪客都別想輕易入內。<br /><br />  然而,現在若有人想闖入就並不那麼困難了。雖然自山間小徑上看不大出來,森君的別墅卻已大致年久失修了。自那條小徑上看去,根本想不到在那木屋內部每個房間的紙都已破舊、榻榻米地板也舊得快坍落了。事實上,當我試著回想別墅的近觀時,我記得的是破舊的屋瓦、腐朽的窗檑,破洞且快崩陷的陽台。那些屋頂永遠都有新的漏洞,因之在下過一夜雨之後,每個房間便都會有濕木和爛葉的氣味。還有幾個月份蚊蟲、飛蛾肆虐,木頭上到處都是,每處壁龕也都爬滿了,令人懼怕牠們是否會使整棟屋子突然永遠塌落。<br /><br />  在這麼多房間裡,只有兩、三個房間的狀況尚可令人揣想這別墅必曾有過的璀燦。其中一間白天時光線充足,特別保留為特殊場合時使用。我記得森君時而會將他所有的學生──那時我們一共十人──都召集到那房間去,看他完成的一幅新畫。我記得我們在入內之前都會停在門檻處,目瞪口呆地讚賞著放在地板中央那幅畫。這當兒,森君可能在整理;棵植物,或眺望著窗外,對我們的到達似乎渾然不覺。不多久,我們便會環著那張畫坐在地板上,彼此指著畫並低聲談論:「看老師處理那個角落的方式真了不起!」可是沒有人會去說:「老師,這畫真是好。」因為依照慣例,在這種場合中,我們要假裝老師並不在場。<br /><br />  通常一幅新畫會有某些獨創之處,我們之間便會引發熱情的爭論。例如,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走到那房間去時,看到畫上畫的是個由一極低角度所見的跪著的女人──我們都覺得像是自地板處抬眼看她那麼的低。<br /><br />  我記得某人這樣說:「這種低角度顯然給予這女人一種特殊的尊嚴。這是幅驚人的傑作。因為自別的方面看來,她都是個自憐的人。但這角度卻給這幅畫帶來了微妙的力量。」<br /><br />  「或許是吧。」另一個人說:「這女人也許有種尊嚴,可是那不是因採低角度才形成的。老師想要告訴我們的顯然是更為懇切的。他告訴我們這角度之所以顯得低,是因為我們已習慣於某種角度。老師顯然是要我脫這種自以為是且自限的習慣。他是在對我們說:『我們不必總是以平常習慣的角度去看東西。』所以這幅畫才令人耳目一新。」<br /><br />  很快的我們全都熱烈爭辯著對森君之意圖的各種理論。雖然我們在爭論時一直偷瞄著老師,他卻不曾暗示我們哪一人的理論才是對的。我記得他只是站在房間另一端,交疊雙臂,隔著窗櫺凝望著庭院,臉上的神情也並非毫不關注。等我爭論了好半晌後,他才轉身說道:「或許你們現在都可以出去了。我還有幾件事要做。」聽了他的話後,我們便魚貫走出房間,再次低喃著對這幅新畫的讚賞。<br /><br />  我敘述這件事時,意識到你可能會覺得森君的行為頗高傲。但或許一個人若曾處於必須時常受人仰視、敬慕的地位時,對他在這種情況中所表現的傲慢便會比較了解了。因為誰也不想一天到晚盡是在指導和教誨學生;有許多情況,保持靜默讓學生有機會去爭論和思索,反而是比較好的。如我所說的,任何曾處於握有影響力之地位的人,便會了解這一點。<br /><br />  總之,我們對老師畫作的爭論可以持續數週。在森君一直沒有明說之下,我們便傾向於一位同學──被視為森君最得意之門生的佐佐木──的說法。雖然我說過,某些爭論可能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一旦佐佐木作了任何決定,通常也就為爭論畫下了休止符。同樣的,如果佐佐木暗示某人的畫「不忠於」老師,通常這個被批評的人也會立刻投降──將那幅畫丟棄,或者甚至和垃圾一起燒掉。<br /><br />  事實上,我記得在我和烏龜一起來此的頭幾個月裡,烏龜便因此毀掉了不少張畫作。因為我雖極易接受新的方式,我的同伴卻一再畫出顯然與老師的原則正相反的畫。我記得我有許多次都為他向新同學們求情,解釋說他並非故意對老師不忠的。在早期那些日子裡,烏龜常會垂頭喪氣地來找我,帶我去看他畫了一半的畫,低聲問:「小野君,請告訴我,這和老師的畫法很像吧?」<br /><br />  有時候,連我也會氣餒地發現他又不聰明地用了明顯牴觸的筆法。因為森君的要點並不是那麼難懂的。當時,我們的老師被稱為「現代歌麿」,雖然這稱謂太常被用來稱任何專門畫娛樂區女性的畫家,但也可以令人看出森君的重點何在。因為森君有意要將「傳統」現代化;在他的許多最有名的作品中──例如「綁舞鼓」或「出浴後」──畫中女子是以古典的歌麿方式呈現其背部的。在他的作品中常出現這種古典的特徵:舉毛巾遮臉的女人、梳長髮的女人。森君也大量以傳統的方式用女人所拿、所穿的布料,而不以臉部表情來表現其情緒。但他的畫同時又充滿了歐洲的影響,這在許多歌麿的忠實仰慕者看來無疑是破壞偶像的。例如,他早就放棄用傳統的黑線勾勒來界定出形狀,而寧願用西方的色彩,以光影來創造出三度空間。而且,他最關切的一點──色調的運用──亦承襲自歐美畫風。森君希望他畫筆下的女人能有某種憂鬱、黑夜的氣氛;在我向他學習的那些年中,他大量地以色彩實驗,企圖捕捉住燈籠光線帶給人的感覺。因為如此,森君的作品便有一個標誌:畫中某處總會有個燈籠,即使看不見亦存在於某處。或許正是烏龜在掌握森君主要技巧的緩慢使然吧,即使我們到別墅都已一年了,他仍在用會創造出錯誤效果的顏色,然後又對自己明明記得已畫上一只燈籠,卻仍被指控為不忠實而百思不解。<br /><br />  儘管我一再懇求,佐佐木之流的人對烏龜的困境並沒什麼耐性,所以有時會出現烏龜在竹田大師公司裡也遭遇到的相似的敵對氣氛。然後,我相信是在我們到別墅的第二年吧,佐佐木卻改變了;這改變使他承受的敵意比他自己所曾引發的對烏龜的敵意都要更尖銳也更劇烈。<br /><br />  我想任一群學生之中,都會出現一個領導人吧──這個人的能力是老師認為可成為他人榜樣的。這個學生領袖因為最明瞭老師的意思,便會成為對較無經驗之學生詮釋老師想法的主要代言者,佐佐木便是如此。但同樣的道理,這個學生領袖也最易看出老師作品中的缺點,或發展出他自己不同於老師的看法。當然,就理論上而言,一個好老師應該接受這種傾向,甚至將它視為這學生已臻於成熟的象徵。然而,實際上,因此而引發的情緒卻是很複雜的。有時候,當一個人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訓練一個有天賦的學生後,便極易將這種天賦的成熟視為背叛了,因而引發一些令人遺憾的場面。<br /><br />  當然,在佐佐木和老師爭辯之後,我們那樣對他是很不正當的,而我在此回想這類的事似乎無甚用途。不過我對佐佐木終於離開我們的那一夜卻記憶鮮明。<br /><br />  我們多數人都已上床就寢了。我自己也回到那些老朽的房間之一,睜眼躺在黑暗中。我突然聽到佐佐木的聲音在陽臺上叫喚著某人。不管他在叫誰,他似乎並未得到回答。最後傳來紗門拉上的聲音,繼而是佐佐木走近的腳步聲。我聽到他在另一個房間前停下,說了幾句話;可是他好似又一次未得到答覆。他的腳步聲更近了,然後我聽到他拉開我隔壁房間的紗門。<br /><br />  「你我曾是多年好友。」我聽到他說:「至少你會和我說話吧?」<br /><br />  他說話的對象悶不吭聲。所以佐佐木又說:<br /><br />  「你只要告訴我畫在哪裡就好了吧?」<br /><br />  仍然沒有回答。可是當我躺在黑暗中,我卻聽得到隔壁房間有老鼠在地板下面竄動的聲音,使我覺得那吵聲便像是回答了。<br /><br />  「既然你認為那些畫離經叛道,」佐佐木說:「你沒理由留下它們。但此刻它們對我卻具有重大的意義。我希望將它們一起帶走,無論我要到哪裡去。我沒有別的可以帶走了。」<br /><br />  又一次由老鼠的騷動聲答覆了。接著是半晌的靜默。那沉默持續了許久,使我以為或許佐佐木早已離開了,只是我沒聽到而已。但接著我卻又聽他開口道:<br /><br />  「過去這幾天來,其他人對我做了許多難堪的事。但最令我傷心的是你竟拒絕對我說一句安慰的話。」<br /><br />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佐佐木說:「你到現在還不肯看著我,和我告別嗎?」<br /><br />  最後,我聽到紗門拉上了,還有佐佐木走下陽臺,穿過庭院離去的腳步聲。<br /><br />  ※※※<br /><br />  在佐佐木離去之後,別墅裡幾乎沒人敢提到他的名字;偶爾幾次非說不可,大家也僅是以「叛徒」之名代之。事實上,我想到在我們經常進行的熱烈討論中,光是想起佐佐木都可能令人感到很氣惱的。<br /><br />  天氣溫暖時,由於我們都喜歡聽任房間的紗門大開,聚在一個房裡的幾個人可能會看到另一組人也聚集在另一翼的一個房間裡。這種情況很快就會引起某人隔著庭院逗趣地叫喚;不消多久,兩組人便齊聚於各自的陽臺上,隔空對彼此叫罵。現在回述起來,這種行為聽起來很荒謬,不過因為別墅的建築和其回音效果,使我們總會沉溺於這種孩子氣的競賽中。這樣的叫罵什麼內容都有──譏笑某人膽小怯懦,或譏笑某人剛完成的畫──但多半沒有傷人的意圖;我記得有許多還十分有趣,使得雙方人馬都笑得臉紅氣喘。是的,大致說來,我對這些叫罵的回憶總結起來便是我們住在別墅那些年中最喜愛的彼此競爭,但又如家人般的親密。然而,在這些叫罵中有一、兩次提到佐佐木的名字時,情況便會變得難以控制;大家會放棄界限,就在院子裡打起架來。不久我們便明白罵某人為「叛徒」,即使只是好玩的,也絕不可能使聽者樂意接受的。<br /><br />  從這些記憶,你或許可以明瞭我們對老師和他的原則是全心且強烈擁護的。事後批評一個製造出這種氣氛的老師自是容易──一旦其影響力的缺點變得昭然若揭時──可是,任何有雄心壯志的人,任何曾有過大成就且覺得必須盡可能徹底地灌輸其想法的人,對森君那樣行事多少都會感到同情。因為現在就他的事業而言那看來雖有些愚蠢,但當時森君卻不願徹底的改變本市的畫風。就因為這樣,他才會將時間和財富都花在培養學生上,因此當你在評判我以前這位老師時,必要先記住這一點。<br /><br />  當然,他對我們的影響所及並不限於繪畫的領域而已。那些年間,我們完全以他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為準則,而這包括將許多時間花在探討本市的「浮華世界」上──夜晚的聲色犬馬,也是我們所有人的畫作背景。現在每當回想那時的市中心,我總不免有些懷舊思古之情;當時街上沒有這麼人車紛擾,工廠周圍的夜風中每每浮動著當季的花香。我們最喜歡勾留的一個地方是在運河旁一家叫「水燈」的小茶館──那兒的燈籠確實在運河上形成倒影。茶館的女主人是森君的老友,因此我們總能得到最慷慨的接待。我回想著在那裡度過的許多難忘的夜晚,與女郎們唱歌、喝酒。另一個我們時常勾留之處是長田街的射箭場,那兒的女主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她年輕當藝妓時,森君為一系列極受歡迎的版畫請她當過模特兒呢。那射箭場有五、六個年輕的女侍,不久我們便各擁自己所愛,與她交換煙斗,共度良宵。<br /><br />  我們的尋歡作樂並不限於這些市區之旅而已。森君在娛樂界似乎交友甚廣,別墅裡不時會有劇團、舞者、音樂家到達,受到老友舊識般的接待。那時便會消耗掉大量的酒,我們的訪客便會歌舞通宵,不多久就會有人被派出去叫醒鄰近村子裡的賣酒人,好多打些酒來。那年頭有個常來的訪客,是個說書的叫牧,肥胖開朗,說起他那些古老的故事來,總是能使我們一會兒笑得死去活來,一會兒又悲哀得差點沒掉淚。多年之後,我在「右─左酒館」碰過牧幾次,我們便會一起愉快地追憶在別墅度過的那些個夜晚。牧相信他記得那些歡宴不只持續一整夜,且在白天繼續後,又進展到次夜。雖然對這點我無法確定,我卻必須承認記憶中的畫面包括森君的別墅在白天時垃圾滿地、眾人皆疲累或酣睡──有的就趴在院子裡,聽任陽光照射。<br /><br />  不過,關於這樣的夜晚,我卻有個更鮮明的回憶。我記得一個人走過庭院,感激地深吸著夜晚新鮮的空氣,暫時逃開了歡宴。我記得我走到貯藏室門口,在入內之前,我回頭隔著庭院望向我的同伴和訪客們彼此相娛的那個房間。我看得到許多在紙門後跳舞的身影,也聽得到某人的歌聲隨著夜風飄送過來。<br /><br />  我之所以到貯藏室去是因為這裡是別墅中少數幾個可以獨處而不被打擾的房間之一。我想像在很久以前,在別墅住有衛兵和家臣的那個時代,貯藏室一定是用來存放武器和甲冑的。但是那晚當我走入那裡,將吊在門上方的燈籠點上時,我卻發現地板上散放了一大堆東西,使人連移動腳步都不得不看仔細落腳之處。到處都是一堆堆舊畫布,還有繩索、破畫架、各種裝畫筆和樹枝的瓶瓶罐罐。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地板上的一塊空地處,坐了下來。我注意到掛在門上的燈籠使得我周遭的東西都投射出誇張的黑影;那效果滿陰森的,好似我坐在一個怪異的墓園中。<br /><br />  我想我必然陷入沉思中吧,因為我記得被貯藏室的開門聲嚇了一跳。我抬起頭,看到森君站在門口,便急忙說:<br /><br />  「晚安,老師。」<br /><br />  可能是門上那盞燈籠沒有足夠的光照到我所在的這一部份吧,也或許只是我的臉正好陷在陰影中;總之,森君向前探視,問道:<br /><br />  「是誰?小野嗎?」<br /><br />  「是的,老師。」<br /><br />  他繼續向前窺視了一會兒。然後他從樑上取下燈籠,拿在他前方,舉步朝我走來,謹慎地繞過地板上的東西。他這麼做時,手中的燈籠在我們四周投以重重陰影。我忙想為他清理出一個位置,但在我還來不及動手之前,森君已在不遠處的一口舊櫃子上坐下來了。他嘆道:<br /><br />  「我出來吸點新鮮空氣,看到這裡的這盞燈。四處一片黑暗,只有這盞燈。我心想,貯藏室可不是愛侶的藏身之所吧。不管是誰在那裡,心情必然很孤寂的。」<br /><br />  「老師,我想我一定坐在這兒做夢了。我本來並不想在這裡久待的。」<br /><br />  他已把燈籠放到他身旁的地板上了,因之由我所坐之處,我只看得見他的側面。「那些跳舞女郎之中,有一個先前好像對你很有意思吧。」他說:「她要是發現你躲到這兒來過夜,一定會很失望的。」<br /><br />  「老師,我無意表示對客人無禮的。我和您一樣,本來只是出來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br /><br />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隔著庭院,傳來同伴們的歌唱和擊掌聲。<br /><br />  「呃,小野,」最後森君開口道:「你覺得我的老友義三郎如何?很有趣的人吧。」<br /><br />  「的確,老師。他似乎是個十分謙恭有禮的紳士。」<br /><br />  「他現在或許穿得破破爛爛的,但他也曾是一個名人呢。而且正如他今晚表演給我們看的,他昔日的才華尚在。」<br /><br />  「是的。」<br /><br />  「那麼,小野。你在擔心什麼呢?」<br /><br />  「擔心,老師?我沒有呀。」<br /><br />  「你是不是覺得老義三郎惹了你呢?」<br /><br />  「當然不是,老師。」我自覺地大笑。「當然不是了。他是個很好的老紳士呀。」<br /><br />  那之後,我們隨意地聊了一會兒。但是森君再一次回到我很「擔心」的問題,當他顯然要坐在那兒等我吐露心事後才肯離開時,我終於說道:<br /><br />  「義三郎君看起來的確是個心地善良的紳士。他和他的舞者都極力要娛樂我們。可是老師,我又忍不住想到,過去幾個月來,他們太常來訪了。」<br /><br />  森君沒有搭腔,所以我又接續道:<br /><br />  「老師,請見諒,我並沒有對義三郎君和他的朋友不尊敬之意。只是有時候我不免困惑。我為我們畫畫的人必須花這麼多時間與像義三郎君這樣的人為伴而困惑。」<br /><br />  我相信我的老師聽到這裡時便站起身來,手持燈籠,走向房間後側的牆壁。那面牆原本是浴在黑暗中的,但當他對牆舉高燈籠時,只見那牆上掛了直排一行的三幅版畫。每張都畫了一個藝妓在梳頭,每張都坐在地板上,由後面的角度看的。森君注視著那幾張畫,將燈籠由一張移向另一張,然後搖頭低喃:「徹底的失敗。細微末節全是瑕疵。」幾秒鐘後,他頭也不回地說:「可是一個人總是珍愛他早期的作品。或許有一天你對你在這裡所畫過的畫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呢。」然後他再次搖搖頭說:「小野,但是這些畫全都是徹底的失敗。」<br /><br />  「我無法同意,老師。」我說:「我認為那些版畫說明了一個藝術家的天分可以超越某種特定風格的限制呢。我常為老師早期的版畫被侷限在這些房間裡感到可惜。這些畫應該與他的其他作品公開展示才對。」<br /><br />  森君依然凝視著那些畫。「徹底失敗。」他重複道:「但我想當時我還很年輕。」他再次移動燈籠,使一張畫退入黑暗中,而另一張隨著現形。然後他說:「這些全都是本町一家藝妓屋中的寫照。我年輕時很有名的一家。義三郎和我以前常一起到那些地方去。」過了一會兒後,他又說:「這些都有許多缺陷。」<br /><br />  「可是老師,我看不出在這些畫上有任何的缺陷呀。」<br /><br />  他繼續審視那幾幅畫,半晌後才又向後退回。我覺得他好像格外從容地選擇步過地板上的物品;偶爾我可以聽到他自言自語的低喃、和他的腳推開瓶子或罐子的聲音。他的動作之慢;有一、兩次我甚至以為他在找尋什麼東西,或許是他早期的其他版畫吧──但結果他卻又坐回原座上,嘆了口氣。又過了一陣寂靜後,他說:<br /><br />  「義三郎是個不快樂的人。他的一生很可悲。他的天分已毀了。他所愛的人不是早已死了,便是拋棄了他。就是在我們還年輕時,他也已經是個孤獨而可悲的人物了。」森君停下片刻,又說:「可是有時我們一起喝酒,與歡場女子為伍時,義三郎就會變得快樂。那些女人會告訴他所有他想聽的話,而他也可以相信她們,至少一晚。當然,天一亮,他又無法去相信那些話了。可是義三郎並不因此而不珍惜那些夜晚。他以前常說,人生最好的便是共度一夜,隨著早晨而消逝。小野,人們所謂的浮華世界,也就是義三郎懂得珍視的世界。」<br /><br />  森君再次停頓。和先前一樣,我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但我卻覺得他在傾聽由庭院對面傳來的尋歡作樂聲。然後他說:「他現在年紀大了,也更哀愁了,但他在許多方面都沒什麼改變。今晚他很快樂,正如他以前在妓院時一樣。」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在抽煙似的,然後又繼續說:「一個畫家希望可以捕捉到的最微妙也最脆弱的美,飄浮在那些入夜後的妓院中,小野,在像這樣的夜晚裡,那種美卻在我們這屋子裡飄浮呢。至於掛在那兒的那幾張畫,它們根本不曾捕捉到一絲這種稍縱即逝、如夢似幻的特質。小野,那些畫是失敗之作。」<br /><br />  「可是老師,在我看來,那些畫充分地表達了您所說的這幾點呀。」<br /><br />  「我製作那些畫時年紀很輕。我懷疑,我之所以無法捕捉住那浮華世界的氣氛,是因為當時我根本不相信它的價值。年輕人對於歡樂總是深藏著罪惡感,我想我也不例外。我一定也想過在那些地方排遣時光,將一個人的才氣用在褒揚如此不可捕捉又虛幻的東西,根本就是浪費的、頹廢的。當一個人懷疑一個世界的價值時,要欣賞它的美談何容易?」<br /><br />  我想了想,說道:「的確,老師,我承認您所說的也適用於我自己的作品。我會盡力做好的。」<br /><br />  森君好似沒聽到我的話。「小野,但是我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了。」他又說道:「我現在已經老了,回顧我的一生,看出我一生都在盡力捕捉那世界獨特的美,使我相信我一定會感到滿意的。誰也不會讓我相信我浪費了一輩子。」<br /><br />  當然,森君的用字可能不盡相同。事實上,仔細想想,這些句子倒比較像是我和學生在右─左酒館小酌一番之後,我可能會說的話。「身為新一代的日本畫家,你們對本國的文化負有很大的責任。我對於有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我自己的畫或許不值得誇讚,但當我回顧這一生,記起我曾培養並協助過你們在座每一個人的事業時,那麼誰也不能讓我相信我浪費了一輩子。」每當我發表這般聲明時,所有聚在桌旁的年輕人都會競相對我貶損自己的畫作表示抗議──他們熱烈地告訴我說,我的作品無疑是會流傳於後世的巨作。然而,一如我說過的,我的許多特有的詞彙和表情其實都繼承自森君,所以那段話很有可能便是我的老師在那一晚所說的,因當時我印象深刻而牢記在心版上。<br /><br />  但是我又一次離題了。我本來是在追憶上個月和節子在川邊公園談話之後,與我外孫在百貨公司裡共進午餐的。事實上,我正說到一郎的喜愛菠菜吧。<br /><br />  午餐一送來,我記得,一郎便專注地注視他餐盤裡的菠菜,偶爾用湯匙撥一撥。然後他抬起頭說:「外公,你看著!」<br /><br />  我的外孫在湯匙上堆放了滿滿的菠菜,再將湯匙舉到半空,把菠菜倒進他嘴裡。他的方法頗像就著酒瓶喝最後幾滴酒的人一般。<br /><br />  「一郎,」我說:「我不認為那是很好的吃相。」<br /><br />  可是我的外孫卻繼續將菠菜倒進他的嘴裡,同時用力嚼個不停,直到湯匙上已無菠菜時,他才將湯匙放下,兩頰鼓得滿滿的。然後,他仍在嚼著,卻一臉嚴肅地鼓起胸,開始揮打他四周的空氣。<br /><br />  「一郎,你在幹什麼呀?你現在就告訴我你想幹什麼。」<br /><br />  「外公,你猜!」他滿嘴含著菠菜說。<br /><br />  「呣。我不知道,一郎。一個人邊喝清酒邊打架。不對?那你告訴我吧。外公猜不著。」<br /><br />  「卜派水手!」<br /><br />  「那是什麼呀?一郎,你的另一個英雄人物嗎?」<br /><br />  「卜派水手愛吃菠菜。菠菜使他強壯。」他再次挺胸,對著半空又揮了幾拳。<br /><br />  「我懂了,一郎。」我笑道:「菠菜確實是很好的食物。」<br /><br />  「清酒也會使人強壯嗎?」<br /><br />  我笑著搖搖頭。「清酒會使人自以為強壯。但事實上,一郎,喝完酒並不比沒喝之前強壯。」<br /><br />  「外公,那人們為什麼要喝清酒呢?」<br /><br />  「我不知道,一郎。或許因為他們有一忽兒可以自以為很強壯吧。只是清酒並不真的會使人變強壯的。」<br /><br />  「菠菜卻會使你真的很強壯。」<br /><br />  「那麼菠菜比清酒好多了。一郎,你繼續吃菠菜吧。不過,你盤子上其他的東西怎麼辦呢?」<br /><br />  「我也喜歡喝清酒。還有威士忌。在家裡,有間我喜歡去的酒吧。」<br /><br />  「是嗎?一郎。我想你還是多吃菠菜比較好。如你所說的,那會使你真的強壯。」<br /><br />  「我最喜歡清酒了。我每晚都喝十瓶。然後我又喝十瓶威士忌。」<br /><br />  「是嗎?一郎,那喝得可真兇呢。媽媽一定為此頭痛吧?」<br /><br />  「女人對我們男人喝酒是從不了解的。」一郎說著,將注意力轉向他眼前的午餐。可是他立刻又抬起頭來,說:「外公今晚要來吃晚餐。」<br /><br />  「沒錯,一郎。我想苔子阿姨一定會準備很好吃的東西吧。」<br /><br />  「苔子阿姨買了一些清酒。她說外公和太郎姨丈會全部喝光的。」<br /><br />  「呃,說不定我們真會呢。我相信女人們也會想喝一點的。不過她是對的,一郎。清酒主要是給男人喝的。」<br /><br />  「外公,女人喝清酒會怎麼樣呢?」<br /><br />  「呣。很難說。一郎,女人不比我們男人強壯。所以她們或許很快就會喝醉了。」「苔子阿姨可能會喝醉!她可能喝一小杯就醉倒了!」<br /><br />  我笑了幾聲。「是的,那是很可能的。」<br /><br />  「苔子阿姨一定會醉倒的!她會唱歌,然後趴在桌上睡覺!」<br /><br />  「呃,一郎,」我笑道:「那我們男人最好把清酒留給自己喝吧,對不對?」<br /><br />  「男人比較厲害,所以我們可以喝比較多。」<br /><br />  「沒錯,一郎。我們最好別讓女人喝酒。」<br /><br />  我想了一下,又說:「一郎,你已經八歲了吧。你都快變成一個大男人了。誰曉得呢?說不定外公會讓你今晚也喝點清酒呢。」<br /><br />  我的外孫以有些擔心的表情看著我,沒有答腔。我對他微微一笑,抬頭透過身旁的大玻璃窗眺望淺灰色的天空。<br /><br />  「一郎,你從未見過健治舅舅。他像你這年紀時,也和你一樣高大、強壯。我記得他就是在像你這麼大時第一次喝清酒的。一郎,我會讓你今晚嘗到一點的。」<br /><br />  我的話使一郎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br /><br />  「媽媽可能會不高興。」<br /><br />  「不用擔心你母親,一郎。外公可以應付她。」<br /><br />  一郎無奈地搖搖頭說:「女人永不能了解男人喝酒的。」<br /><br />  「嗯,也該是你這個男人嘗嘗清酒的時候了。一郎,你別擔心,你母親就交給外公去應付吧。我們總不能讓女人支配我們的生活吧,對不對?」<br /><br />  我的外孫沉思了半晌,突然大聲說:<br /><br />  「苔子阿姨可能會喝醉!」<br /><br />  我大笑說:「我們就等著瞧,一郎。」<br /><br />  「苔子阿姨可能會醉倒的!」<br /><br />  大約是十五分鐘後,當我們等待冰淇淋時,一郎若有所思地問我:<br /><br />  「外公,你認識投地雪郎嗎?」<br /><br />  「你說的一定是投地雪雄吧,一郎。不認識,我從未與他結識。」<br /><br />  我的外孫沒有回答,顯然專注於他映在身旁玻璃窗上的影像。<br /><br />  我繼續說道:「今早我和你母親在公園聊天時,她好像也想到這個人。我想一定是昨晚晚餐時,大人們談到他了吧?」<br /><br />  一郎又注視他的影像好一會兒,然後轉向我問道:<br /><br />  「雪雄先生和外公一樣嗎?」<br /><br />  「雪雄先生和我一樣?呃,你母親便不這麼認為。其實只是我對你太郎姨丈曾經說過什麼,並不嚴重。但你母親卻把它看得太過嚴重了。我不大記得那時和你太郎姨丈在談什麼了,只是外公正好說他和像雪雄先生這樣的人有一點相似。現在你告訴我,一郎,昨晚大人們說了什麼話呢?」<br /><br />  「外公,雪雄先生為什麼自殺呢?」<br /><br />  「一郎,那很難說。我並不認識雪雄先生呀。」<br /><br />  「可是他是壞人嗎?」<br /><br />  「不是的,他並不是壞人。他只是一個很盡心去做他認為是對的事的人。但是,一郎,當戰爭結束後,情況就很不一樣了。雪雄先生所寫的歌曲本已變得很有名,不只是在本市而已,在全日本各地都是。收音機和酒館裡都在唱他的歌。像你的健治舅舅他們在行軍和上戰場之前也都唱這些歌。然而戰後,雪雄先生覺得他那些歌曲是──呃──一種錯誤。他想到那些死在戰爭中的人,想到所有年紀和你相若的男孩,一郎,卻已不再有父母親,他想到這一切,便覺得他的歌曲可能是一種錯誤。他覺得他應該道歉。對依然留在世上的每一個人,對失去了父母親的孩子,對那些離開了那些孩子們的父母,他要向所有的這些人說抱歉,我想他是因此自殺的。雪雄先生根本不是壞人,一郎。他很勇敢地承認他所犯過的錯誤了。他很勇敢,也很可佩。」<br /><br />  一郎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看。我笑了聲,說:「怎麼了,一郎?」<br /><br />  我的外孫似乎想開口說什麼,卻又立即別開頭去,再次注視他映在窗玻璃上的臉。<br /><br />  「你外公說他像雪雄先生時,並無弦外之音。」我說:「他只是開玩笑罷了。下回你再聽到你母親談起雪雄先生時,就這樣告訴你母親吧。因此從她今早所說的話看來,她顯然完全會錯意了。怎麼了,一郎?突然這麼安靜。」<br /><br />  ※※※<br /><br />  吃過午餐後,我們就在市中心逛了一會兒,看看玩具和書。到下午時,我在櫻橋街的一家點心店裡請一郎又吃了一客冰淇淋,然後我們才走向太郎和苔子在泉町區的新公寓。<br /><br />  你或許知道,泉町區現在已成為家世較好之年輕夫妻所喜愛之區,而那裡也確實有種乾淨而可敬的氣氛。不過那些吸引這些年輕夫婦到那區去的新蓋的公寓大樓,在我看來卻是既無想像力且又有壓迫感的。例如,太郎和苔子的住所便是在三樓上一間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公寓:天花板很低,聲音會從鄰近的公寓傳來,而且由窗外看去主要是另一棟公寓大樓和它的窗子。我確信並不只是因為我已習慣於原先較寬敞的傳統住宅,才會使我在踏入屋內不久之後就覺得這地方令人有禁閉恐怖症的。然而,苔子卻似乎很以她的公寓為傲,一天到晚吹墟著公寓的「現代化」設備。顯然,這裡極易保持整潔,通風效果也很好;而且整條街的廚房和浴室都是西式的,因此──我女兒向我擔保──比起我家的那些設備要實用得多了。<br /><br />  不管廚房有多方便,卻非常的小。那晚當我走進裡面去看我女兒菜燒得如何時,我似乎根本沒有立足之處。因此,也因為兩個女兒好像都很忙,我便沒有留在那兒和她們多說了。不過我曾這麼說道:<br /><br />  「妳知道,下午時一郎告訴我說他想嘗一點清酒。」<br /><br />  併肩站在一起切菜的節子和苔子都停下來,抬頭望著我。<br /><br />  「我考慮過後,決定我們可以讓他嘗一點。」我又說:「只是或許妳們可以加點水稀釋吧。」<br /><br />  「對不起,爸爸。」節子說:「您是說,要讓一郎今晚喝清酒嗎?」<br /><br />  「只是一點點。他畢竟是個大男孩呀。不過我也說過了,最好將酒稀釋一下。」<br /><br />  兩個女兒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苔子說:「爸爸,他才八歲呀!」<br /><br />  「只要妳摻了水,不會有什麼害處的。妳們女人或許不懂,但這些事對一郎這樣的男孩子卻具有重大的意義。這關係著自尊。他這一輩子都會記得的。」<br /><br />  「爸爸,這真是胡說。」苔子說:「一郎只會生病而已。」<br /><br />  「不管是不是胡說,我已慎重考慮過了。妳們女人有時候對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就是不夠了解。」我指指放在她們頭部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酒。「只喝一小滴呀。」<br /><br />  說罷,我便轉身要走了,卻聽到苔子說:「節子,這件事免談。我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br /><br />  「這樣大驚小怪幹嘛?」我在門口轉回頭道。在我後方的客廳內,傳來太郎和我外孫的談笑聲。我壓低聲音說:<br /><br />  「總之,我已經答應他了,他很盼望的。有時候妳們女人就是不了解自尊心這回事。」<br /><br />  我又正要走時,這回輪到節子開口了。<br /><br />  「父親如此細心地考慮到一郎的感覺實在很好。不過,我想等一郎再長大些或許會比較好吧。」<br /><br />  我笑了一聲。「妳知道,我記得當我決定讓和一郎同齡時的健治嘗嘗清酒時,妳母親也和妳一樣反對。呃,那對妳哥哥並沒有害處呀。」<br /><br />  我立刻便對自己將健治帶進如此微不足道的爭論感到後悔了。的確,我相信我一時對自己十分氣惱,所以很可能我並未注意到節子接下去說了什麼話。總之,她好像是這麼說的:<br /><br />  「毫無疑問的,父親對我兒子的教養非常關切。然而,想想過去的一切,我們或許可以看出至少在一、兩點上,母親的看法實際上是比較正確的。」<br /><br />  其實,她說的話可能並沒這麼直接吧。事實上,我可能完全誤解她的話了,因為我清楚地記得苔子對她姊姊的話根本沒什麼反應,只是無奈地回頭切她的蔬菜。再說,我想節子也不會說出這麼不知感激的話。不過,想到節子那天早上在川邊公園所提出的委婉暗示,我想我又必須承認她是有可能說出這種話的。總之,我記得節子的結論是:<br /><br />  「而且,我怕崇一會希望等一郎年紀再大一些再喝酒。不過父親如此考慮到一郎的感覺實在很好。」<br /><br />  我怕一郎聽到我們的談話,更不希望在難得的家庭團聚中籠上一層烏雲,就沒有再繼續爭論而離開了廚房。我記得,不久之後,我和太郎、一郎坐在前廳裡等待晚餐,並愉快地交談。<br /><br />  差不多一個鐘頭後,我們終於坐下來用餐了。這時,一郎將手伸向放在桌上的清酒瓶,用手指敲了敲,若有所知地望著我。我對他笑笑,卻沒有說話。<br /><br />  兩個女人燒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桌上的談話很快就展開了。太郎說了一個同事的故事,使大家開懷大笑;這個同事因不幸及他自己滑稽的愚蠢而得到從未能如期做完工作的名聲。太郎曾如此描述這故事:<br /><br />  「因為他實在太糟糕了,所以我們的主管就稱呼他為『烏龜』。最近有一次開會時,早坂先生就一時忘了,當眾宣佈道:『我們聽完烏龜的報告後再吃午餐。』」<br /><br />  「是嗎?」我驚訝地說:「那真有趣。我也曾有過一個同事有相同的綽號呢,而且原因也差不多。」<br /><br />  但是太郎對這巧合似乎並不很感興趣。他禮貌地點點頭,說:「我記得在學校時也有一個同學叫『烏龜』。事實上,就如每個團體自然會有一個領導人一樣,我想每個團體也都會有一個『烏龜』吧。」<br /><br />  說罷,太郎便又回頭談他的趣聞了。當然,現在回想起來,我想我的女婿說得很對;大多的同儕團體都會有個「烏龜」,即使不見得會用這同一個綽號。例如,在我自己的學生中,申太郎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申太郎的基本能力是不容否認的,可是和黑田這類人物一比,他的才氣就遜色多了。<br /><br />  我想,大致說來,我並不很欣賞這世上的「烏龜」。他們的從容沉著與求生能力雖不可忽視,但他們卻很可能既不坦率,且有背叛的潛在性。而且,我想,他們不願因雄心壯志之名而冒險卻又自稱有某種原則,這正是令人鄙視之處。這種人絕不會受害於某種大災難,就像杉村明為川邊公園而破產那樣;但正因如此,儘管他們可能因身為老師或什麼的而受到別人的尊敬,他們是絕不可能有什麼卓越成就的。<br /><br />  不錯,在我們於森君別墅裡共度的那些年中,我漸漸很喜歡烏龜,但是我想我從未尊敬過他的才氣。這與我們的友誼本質有關;那是烏龜在竹田大師公司受到迫害時及我們在別墅那最初困難的幾個月裡形成的;過了一段時間後,這段友誼便成為他總是因我給他的某些「支持」而虧欠於我了。在他已明白如何繪畫而不致引起別墅中其他人的敵意許久之後、在他已因其隨和愉悅的個性而為眾人所喜愛許久之後,他仍會對我說像這樣的話:<br /><br />  「小野君,我實在很感激你。因為你,我在這裡才會受到善待。」<br /><br />  當然,烏龜確實是受恩於我的;因為若無我的爭取,他顯然絕不可能想到要離開竹田大師的公司而成為森君的學生。他非常不願走這冒險的一步,可是一旦他被迫這麼做了以後,他對這決定便不曾懷疑過了。的確,烏龜對森君百般崇敬,因之有好長一段時間──至少最初兩年吧──我記得他每和老師談話時便左一句「是的,老師」或「不是的,老師」的叫個不停。<br /><br />  在那些年裡,烏龜畫畫的動作並未增快,但沒有人想過因此而非議他。事實上,還有一些人畫得同樣慢,而這一群人反而會嘲笑我們這些動作較快的人。我記得他們稱我們為「工程師」,將我們畫畫時的投入和狂熱和為了怕蒸汽機熄火而不停地剷進煤塊的火車頭司機相比。我們也不甘示弱地稱他們為「退後者」。「退後者」原是用來指一個當滿室的人都在作畫時,他卻每隔幾分鐘就要後退幾步審視他的畫作者──結果他便經常撞到在他後方畫畫的同事。只因一個畫家喜歡慢慢地畫,便說他是個退縮的人──主要來自後退的比喻──自然並不公平,可是我們卻並不以這種挑釁的稱呼為忤。事實上,我還記得許多關於「工程師」和「退後者」的友善嘲諷呢。<br /><br />  其實,我們每個人也都有「退縮」的時候;正因如此,我們在作畫時便盡量避免擠在一處。夏季時,我的許多同事會將畫架沿著陽臺架起,不然就到庭院裡去,而其他人則堅持留在不同的房間裡,因為他們喜歡根據光線而換房間。烏龜和我總喜歡在已不用的廚房裡工作──那是附屬在一翼廂房後、一個頗似穀倉的大房子。<br /><br />  廚房的地面先是泥土地,後側才是架高的木板平臺,足以放我們兩人的畫架。低矮的橫樑上釘了鉤子──用來掛鍋盆用的──還有牆上的竹架,正好可以讓我們掛畫筆、破布或放置顏料什麼的。我記得烏龜和我會將一口大黑鍋裝滿水,端到平臺上,掛在老滑輪上,大約與我們齊肩的高度,就在我們兩人之間。<br /><br />  我記得一天下午,我們照例在那間老廚房裡作畫時,烏龜對我說:<br /><br />  「小野君,我對你現在的畫很好奇。這一定是很特別的吧。」<br /><br />  我笑笑,目光不曾離開我的畫作。「你為什麼那麼說呢?這不過是我的一個小實驗罷了。」<br /><br />  「可是,小野君,我很久沒看到你這麼投入了。而且你還不讓別人看。你已經至少有兩年不曾要求隱密了。自從你為第一次畫展準備『獅舞』以來。」<br /><br />  我或許該在此解釋一下,偶爾當一個畫家覺得一幅畫可能在完成之前會受到任何評語的傷害時,他會為這幅畫「要求隱密」,於是大家就知道直到這個畫家撤消其要求之前,誰也不能去窺視這幅畫。在我們同住一起又一起工作的情況下,這種安排十分明智,使人可以有冒險而不必怕會出醜的空間。<br /><br />  「真的這麼明顯嗎?」我說:「我還以為我的興奮隱藏得很好呢。」<br /><br />  「你一定是忘了,小野君。我們併肩作畫都已快八年了。喔,是的,我看得出對你而言這是很特別的。」<br /><br />  「八年。」我說:「我想是快八年了。」<br /><br />  「是呀,小野君。和一個像你這麼有天分的人如此接近的工作,是我的榮幸。有時我自感卑微,但依然十分榮幸。」<br /><br />  「你太誇張了。」我笑著說,繼續畫畫。<br /><br />  「一點也不,小野君。我真的覺得這些年來要不是經常自看你的畫中得到靈感,我絕不可能有這些進步的。你一定已經注意到我那幅卑微的『秋女』是取材自你那幅了不起的『日落之女』吧。小野君,我的許多努力之一,就是模仿你的長處。我明白我的努力是不夠的,然而森君卻很包含地讚賞那幅畫表明了我有顯著的進步。」<br /><br />  「現在我在想,」我停下畫筆,注視我的畫。「我在想我這幅畫是否也可以帶給你靈感。」<br /><br />  我又盯著那幅半完成的畫看了幾眼後,才將目光越過那口吊在我們之間的舊鍋子,望向我的朋友。烏龜不知道我在看他,仍快活地畫著。自我在竹田大師那裡初識他以來,他似乎胖了一些,而他在那些日子裡的可憐兮兮又害怕的嘴臉也大半被一種童稚的滿足取代了。事實上,我記得當時有人將烏龜比喻為像剛被拍撫過的一隻小狗;那天下午當我在那間老廚房裡注視他畫圖時所得到的印象,與這描述倒頗為適切。<br /><br />  「烏龜,告訴我,」我對他說:「目前你對你的作品相當滿意吧?」<br /><br />  「非常滿意,小野君,謝謝你。」他立刻答道,抬起頭來,咧嘴而笑地又說:「當然了,小野君,若想與你的畫相提並論,那還早得很呢。」<br /><br />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畫。我望著他又畫了一會兒後,問道:「你沒有想過有時候可以試試……新的方法嗎?」<br /><br />  「新方法,小野君?」他頭也沒抬地重複道。<br /><br />  「告訴我,烏龜,你難道沒想過將來有一天要畫出真正偉大畫作的野心嗎?我指的不是我們在這別墅裡畫的那些還不錯的畫。我指的是具有真正重要性的畫。對我們的人民會有重大貢獻的作品。烏龜,我說新方法是必要的,便是為了這個目標。」<br /><br />  我說這一段話時,一直留意著他,可是烏龜並未停止作畫。<br /><br />  「坦白說,小野君,」他說:「像我地位這麼卑微的人總是在嘗試新方法的。但過去這一年來,我相信我終於摸索到正確的路徑了。小野君,你瞧,我注意到這一年來森君愈來愈注意看我的畫了。我知道他對我很滿意。誰曉得,說不定哪一天我的作品還得以和你及森君的一起展出呢。」他終於望向我,自卑地笑了笑:「請原諒,小野君。只是一個令我堅持不懈的幻想罷了。」<br /><br />  我決定讓這件事就此打住。我本想過不久再試試將我的祕密告訴我的朋友的,結果我卻先碰到了別的事件。<br /><br />  那是在我上述談話的幾天之後,我走進那間舊廚房時,發現烏龜就站在廚房後側的木臺上,盯著我看。我的眼睛過了幾秒後才自屋外晨間的明亮調適到室內的陰暗,但我很快便注意到他臉上那防衛且幾近於受驚的表情。他笨拙地將手臂抬到胸前,隨即又放下,好似以為我會攻擊他似的。他無意支起畫架或準備當天的繪畫;當我向他打招呼時,他卻保持沉默。我走近他,問道:<br /><br />  「有什麼不對嗎?」<br /><br />  「小野君……」他低喃了一句,卻沒有再說。當我走向木臺時,他不安地望向左側。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我那幅未完成的畫,面對著牆,蓋著布。烏龜緊張地指著那幅畫,說:<br /><br />  「小野君,這是你在開玩笑吧?」<br /><br />  「不是,烏龜,」我爬到木臺上,說道:「這並不是開玩笑。」<br /><br />  我走向那幅畫,拉下帘布,將畫轉過來面對我們。烏龜立刻避開目光。<br /><br />  「我的朋友,」我說:「你曾經很勇敢地聽我說,在我們的事業上我們也一起向前邁進一步。現在我要請你想想再和我一起邁出另一步。」<br /><br />  烏龜依然別開臉,說道:<br /><br />  「小野君,我們老師知道這幅畫嗎?」<br /><br />  「不,還不知道。但我想我還是拿去給他看吧。從現在起,我打算繼續走這條路線。烏龜,看我的畫。讓我向你解釋我想要做什麼。那樣或許我們便可以再一起向前邁一步。」<br /><br />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我。<br /><br />  「小野君,」他以近乎低語的聲音說:「你是個叛徒。現在請容我告退。」<br /><br />  說罷,他快步離開了。<br /><br />  令烏龜如此困擾的那幅畫,題目為「滿足」。雖然我並未保有它太久,我當時對它的投注卻使得它的細節一直深印在我記憶中;是的,如果我想,我大概可以在今天仍非常精確地將那幅畫重畫一次。引起我畫這幅畫的靈感,是我在幾週之前所看到的一個小畫面,那是我和松田一起散步時所目睹的。<br /><br />  我記得,我們要去找松田在岡田信玄會社的同事,他希望介紹我和他們認識。那時夏季已近尾聲;最悶熱的日子過去了,但我卻記得跟隨松田堅定的步伐跨上西鶴的鋼橋,擦拭臉上的汗,暗自希望我的同伴將腳步放慢。那天松田穿著高雅的白色夏季上衣,且照常入時地斜戴著帽子。他的步伐雖快,卻輕快自如,毫不逞強。當他到橋中央處停下腳步時,我看得出他甚至不為天熱所苦。<br /><br />  「從這上面看去很有意思呢。」他說:「小野,你同意嗎?」<br /><br />  往下看去,只見我們左右兩方聳立著兩座工廠。夾在中間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屋頂,有些是廉價鐵皮屋頂,有些是波狀鐵皮搭蓋的。西鶴區至今仍保有較落後的名聲,不過那時候情況更糟得多了。自橋上望去,外地人可能會以為這社區是被轟炸了一半的廢墟;然而仔細觀察,又可見到小小的人影忙碌地在屋宇間穿梭,就好似螞犧湧現在石頭周圍一般。<br /><br />  「小野,你看那裡。」松田說:「本市有愈來愈多像這樣的地方。只不過兩、三年前,這還不是個太壞的地方呢,現在卻成為這麼破落擁擠的區域。小野,愈來愈多人變窮了,不得不離開他們在鄉間的居處,與和他們同樣受苦的人住到像這樣的地方來。」<br /><br />  「真可悲。」我說:「令人很想為他們做點什麼。」<br /><br />  松田對我微微一笑──他這種高人一等的笑容總是令我感到既不安又愚蠢。「善意的情感。」他說著,又回頭眺望。「我們都會這麼說,在各行各業中。然而就在同時,像這樣的地方又像毒蕈般到處滋長。小野,深呼吸一下吧。即使是站在這裡,你都可以聞到下水溝的味道哩。」<br /><br />  「我先前就注意到有個味道了。這真的是從那裡傳來的嗎?」<br /><br />  松田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盯視那破陋的社區,面帶怪異的笑容。然後他說:<br /><br />  「政客和商人都很少看到像這樣的地方。即使他們看到,也都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像我們現在這樣。我懷疑曾有過政客或商人散步到那兒去。說起來,我懷疑甚至曾有許多藝術家走到那裡去過。」<br /><br />  我注意到他隱含的挑戰,說道:<br /><br />  「要不是我們會因此遲到的話,我就不反對。」<br /><br />  「正相反,我們若是走那裡的話,可以省一、兩公里路呢。」<br /><br />  松田說那臭味是從那裡的下水溝傳來的並沒說錯。我們走下鋼橋,開始穿行狹窄的小徑時,那氣味就愈來愈強烈,直到最後簡直令人暈眩。悶熱無風,四周的空氣僅有的震動便是永遠在嗡嗡嗚響的蒼蠅。我再次發現自己又在賣力追趕松田的腳步了,只是這回我並不希望他放慢腳步。<br /><br />  我們的兩側排放著形成市集的攤子,已經收攤了,但事實上卻是由各戶人家組成的,有時只是以一個布帘與巷弄隔開。有些門口處坐了些老人,在我們走過時頗感興趣地盯視我們,但從無敵意;孩童們常在各個方向跑來跑去,還有許多貓也好似永無止盡地在我們腳邊轉來轉去。我們向前走著,避開掛在曬衣繩上的毯子和衣服;經過哭叫的嬰兒、吠叫的狗、和隔著巷道友善間聊的鄰人,聲音似乎自拉下的布帘後傳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愈來愈意識到我們所走的窄路兩旁所挖出的開口水溝。整條水溝上方都有蒼蠅盤旋。我繼續跟在松田身後,直覺得兩條水溝之間的距離愈來愈窄,直到最後我們彷彿走在獨木橋上。<br /><br />  我們最後走到一個小院落,只見許多擠在一處的陋屋擋住了路。但松田卻指指夾在兩間陋屋之間的開口,顯然通向一處開敞的空地。<br /><br />  「我們從那裡抄捷徑,」他說:「就走到小中街後側了。」<br /><br />  在松田指出的那條通道入口附近,我注意到有三個小男孩彎身站在一起,用棍子不知在撥弄什麼東西。我們走近時,他們三個轉過身來,眉頭緊皺。我雖什麼也沒看到,但從他們的態度,我看得出他們在折磨什麼動物。松田必然也下了同樣的結論,因為我們走過時,他對我說:「嗯,在這地區他們也沒什麼別的好玩的。」<br /><br />  當時我對那些男孩沒有再多想。過了幾天後,他們三人回頭來皺眉瞪視我們、揮著棍子站在那堆陋屋之中的影像,又鮮明地浮現在我腦海,於是我便將那影像畫進了「滿足」之中。不過我要指出那天早上當烏龜偷看我那幅未完成的畫作時,他所看到的那三個男孩有幾個重要處並不同於原先那三個模特兒。因為他們雖然也站在一間陋屋之前,而且也穿得破破爛爛,但他們的表情卻不似那三個小罪犯被逮著時那樣心虛地皺著眉頭;反之,他們的表情有如準備迎戰的日本武士。此外,我畫中的三個男孩持棍子的姿勢一如正統的劍道姿態。<br /><br />  在那三個男孩的上方,烏龜可能看到那幅畫淡化為第二個影像──三個穿著整齊、坐在一間舒適的酒館裡談笑的胖男人。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似頹廢;或許他們正打趣笑談彼此的情婦之類的。這兩個相對照的影像都:起模鑄在日本島嶼的海岸線內。右手邊以粗紅線寫了「滿足」二字,左手邊較小的字寫了:「年輕人願為其尊嚴而戰。」<br /><br />  當我描述這幅早期的且並不複雜的畫時,你或許會覺得它的許多寫照似乎很熟悉。因為你可能熟知我的另一幅畫,「望向地平線之眼」;這是一幅在三〇年代時所畫的畫,頗有名氣,且影響了全市。「望向地平線之眼」其實就是以「滿足」為藍本而畫的,雖說兩者之間因時間的距離而有相當差異。你或許記得,後來那幅畫也用兩個對比的影像融和在一起,由日本的海岸線圈在一處;上方的影像又是三個衣著整齊的男人,但這回他們的表情很緊張,面面相覷地等待彼此開口。不需我提醒,這三張臉很像三個傑出的政治家。下方的影像,那三個貧窮的男孩已換為面容嚴肅的軍人;其中兩人揹著刺槍,中央一名軍官舉起劍指向前方,西對著亞洲。在他們後方,已不再是落後的貧窮,只是紅日軍旗。右手邊的「滿足」替換為「望向地平線之眼!」左邊寫的是:「沒有時間怯懦閒談。日本必須前進。」<br /><br />  當然,如果你剛到本市來,你可能並未看過這幅畫。但是,可說許多在戰前便住在這裡的人都很熟悉這幅畫,我想並不誇張,因為當時這畫因為其筆法和用色大膽而得到許多讚賞。不過我自然明白,無論「望向地平線之眼」這幅畫的藝術價值如何,這幅畫的精神已經落伍了。事實上,我敢於承認這種精神或許應受到譴責。我不是那種不敢承認過去的成就為缺失的人。<br /><br />  不過我並不想討論「望向地平線之眼」。我在此提起只是因為它與先前那幅畫明顯相關,也認可我與松田的認識對我後來事業的影響。早在烏龜在廚房裡發現那幅畫之前,我與松田固定會面已有好幾星期了。我之所以繼續與他碰面,想是因為受到其想法吸引的緣故。早先我們碰面時,到最後都是不歡而散。例如,我記得有一晚,在我跟隨他走過西鶴貧民區那天不久之後,我和他到市中心某個酒館去。我不記得那酒吧的名字,也忘了酒吧在哪裡了,但我卻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黑暗而骯髒的地方,顧客多是來自低下階級的人。我一走進去便感到不安,但松田對這地方似乎很熟悉,向幾個圍成一桌玩紙牌的人打過招呼後,才帶我走向一個內有一張小桌子的壁凹處。<br /><br />  我們坐下不久之後,兩個面貌粗暴、喝醉了酒的男人步履蹣跚地走到凹處來,想和我們說話,使我更覺得焦慮。松田直截了當地叫他們走開,而我以為一定會有麻煩了,可是我同伴的神氣似乎嚇到了他們,因此他們二話不說地就離開我們了。<br /><br />  那之後,我們坐在那兒喝酒聊天了一會兒。我記得,不久之後,我們又開始爭論了。<br /><br />  「我們畫畫的人或許偶爾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嘲弄。但我認為你若以為我們對世事都矇昧無知的話,那你就錯了。」<br /><br />  松田笑道:<br /><br />  「小野,可是你一定要記得,我認識很多畫家。你們大致上是一群極端頹廢的人。對這世界的事所知道的與一個孩童差不多。」<br /><br />  我正想抗議時,松田又接續道:「例如你的這個計畫吧,小野。你剛剛很熱切地提出的這一個。這計畫是很動人,但允許我這麼說,它卻表示出你們畫家典型的無知。」<br /><br />  「我看不出為何我的想法值得你這般嘲弄。不過我原先以為你關心本市的窮人,這個想法顯然是錯了。」<br /><br />  「這種孩子氣的譏誚並不必要。你很清楚我的關切。不過我們先想想你的小計畫吧。我們假設那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而你的老師也表示同情。所以你們全別墅的人就以一整個星期畫出大約二──什麼?──二十幅畫?最多三十吧。畫更多似乎也沒什麼意義,反正你最多只能賣出十或十一幅吧。小野,然後你要怎麼做呢?拿著你們辛勤工作所籌到的那一點零錢到本市的貧民區去逛嗎?每碰到一個窮人就給他一文錢?」<br /><br />  「松田,請原諒,可是我必須重複──你認為我天真是大錯特錯的。我提出的畫展並不只限於森君旗下的人。我很清楚我們想要消除的貧窮範圍有多廣,所以我才會向你說出這提議。你的岡田信玄會社就有力量去發展這樣的計畫。在全市各地週期性地舉行大型的展覽會,吸引更多藝術家,就會為這些窮人帶來顯著的紓解。」<br /><br />  「很抱歉,小野,」松田笑著搖搖頭說:「可是我想我說的還是對的。你們從事藝術的人就是很天真。」他仰身靠向椅背,嘆了口氣。我們的桌面上蓋了一層煙灰;松田便若有所思地以前面客人留下的空火柴盒邊緣在煙灰上畫著。他又說:「現在有種藝術家,他們最大的天才便是避開真實的世界。很不幸的,目前這樣的畫家佔絕大多數,而你,小野,也是其中一位。不要這麼生氣,這是真的。你對這世界的認知和一個小孩子差不多。例如,我甚至懷疑你是否可以告訴我卡爾.馬克思是誰呢!」<br /><br />  我怏怏地瞪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他笑了一聲,說:「你看吧?不過不要太氣惱。你們的同僚多數都和你一樣。」<br /><br />  「別荒謬了。我當然知道卡爾.馬克思是誰。」<br /><br />  「啊,很抱歉,小野。或許我真的低估你了。請你告訴我馬克思是誰吧。」<br /><br />  我聳聳肩說:「我相信他引導俄國革命吧。」<br /><br />  「小野,那麼列寧又是誰呢?他或許是馬克思的副將吧?」<br /><br />  「他的同事之類的。」我看見松田又咧嘴而笑,便很快又在他來得及開口之前又說:「總之,你也太離題了吧。這些都是外國的事。我所談的卻是在我們這個都市裡的窮人呀。」<br /><br />  「的確,小野,的確。不過,你瞧,你的所知甚少。岡田信玄會社的確想要喚醒藝術家,對他們引介真實的世界。但是如果我曾經暗示我們的會社想轉變為一個大乞食碗的話,那就是我的誤導了。我們對慈善並不感興趣。」<br /><br />  「我不明白一點慈善之舉有什麼好反對的。如果這又可以使我們這些頹廢的畫家睜開眼睛的話,那不是更好嗎?!」<br /><br />  「小野,如果你相信一點點好的慈善之舉可以幫助我們國家的窮人的話,那你的眼睛確實沒有睜開。事實是,日本正邁向危機。我們被少數貪婪的商人和政客所操縱。這些人會保障貧窮日益滋增的。除非,我們這新興的一代採取行動。不過,小野,我不是一個政治煽動者。我關切的是藝術,還有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有才氣的年輕藝術家,還未被你們所在的那個小世界完全封閉起來。岡田信玄會社的存在,就是要幫助像你這樣的人張開眼睛,為這些艱難的時刻製造出有真正價值的作品。」<br /><br />  「請見諒,松田,可是我覺得你才是很天真的一個。一個畫家所關切的是去捕捉他所察覺的美。可是不管他有多好的技巧,他對你所說的那類事情是不會有什麼影響力的。如果岡田信玄會社真是如你所說的那樣,那我覺得它的立意就不對了;它認為藝術能和不能做什麼,豈不是一個天真無知的錯誤嗎?」<br /><br />  「小野,你很清楚我們的看法並不這麼簡單。事實是,岡田信玄會社並非孤立存在的。在許多不同的行業中──政治、軍事──都有和我們想法相同的年輕人。我們是新興的一代。我們團結起來,就可以擁有真正有價值的成就。我們正好有些人對藝術十分關切,想要看到它與當今的世界切合。小野,事實是,在這樣的時代中,人們愈來愈窮,兒童們也愈來愈饑餓、貧困,一個畫家卻躲起來畫藝妓的畫,實在是很不夠。我看得出你很氣我,甚至現在還在想要如何搶白我一頓吧。但我是出於善意,小野。我希望以後你對這一切可以想得更仔細。因為你是個極有才氣的人。」<br /><br />  「呃,松田,那你告訴我吧。我們這些頹廢的笨畫家要如何幫你們達成政治革命呢?」<br /><br />  令人氣結的是,與我相對而坐的松田又一次露出輕蔑的笑。「革命?真是的,小野!共產黨才要革命,我們並不需要那個。相反地,我們要的是復甦。我們只要求身為我們一國之首的天皇陛下可以回復其應有的地位。」<br /><br />  「可是我們的天皇已經是那樣了呀。」<br /><br />  「小野,真的,這麼天真無知。」他的聲音雖保持一貫的沉著,口氣卻似乎嚴峻了些。「我們的天皇自是我們的領袖,然而實際上又如何呢?這些商人和他們的政客已剝奪了他的權力。聽著,小野,日本已不再是個落後的農業國家了。我們現在是個可以與任何西方國家相比的強國。在亞洲這領域中,日本像是個睥睨侏儒而屹立的巨人。然而我們卻讓自己的人民愈來愈貧困、兒童因營養不良而死。同時,商人卻日益富有,政客也永遠託辭卸責、嘈雜不休。你能想像有任何西方強權會允許這種狀況嗎?他們早就會採取行動了。」<br /><br />  「行動?松田,你指的是哪一種行動呢?」<br /><br />  「該是我們鍛鑄一個與英、法同樣強盛、富有之帝國的時候了。我們必須以我們的力量向外擴張。現在日本應該在世界強權之間佔一席地位了。相信我,小野,我們有辦法這麼做,但還缺乏意志力。我們必須先將這些商人和政客除掉,然後軍方便會僅聽令於天皇陛下了。」他說著,笑了幾聲,目光再次垂向他在煙灰上畫出的圖案。「不過這多半要讓別人去擔心了。」他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小野,我們必須關切藝術。」然而,我相信兩、三週後烏龜在那間舊廚房裡之所以感到氣惱,原因與我那晚和松田所討論的事項無關。烏龜沒有那種領悟力可以去看出我那幅半完成畫作的真義。他所看出的,只是我公然摒棄森君所持有的特質、放棄了該學派為捕捉享樂世界中的浮泛燈光所做的努力,以及引進粗筆字藉以補充視覺效果;還有最重要的,烏龜必然為我畫中的堅硬線條感到震驚──這種線條十分傳統,卻是森君的基本技巧中最排斥的。<br /><br />  不管他發怒的原因為何,我知道在那早之後,我便無法再對周遭的人隱藏我那些迅速發展出的想法了,而我的老師得知這件事也只是遲早的事。因此,在我於高見花園的涼亭裡與森君談話之前,我早已在心中想過不知多少次該向他說什麼話,且已下定決心不能洩氣。<br /><br />  那是在廚房事件過了約一週之後了。森君和我下午到市區去辦事──可能是選擇和訂購材料吧,我不記得了。近晚時,我們爬上四川車站後陡峭的階梯,到高見花園去。<br /><br />  那時候,在高見花園上有一座很怡人的亭子,就蓋在俯瞰該地區的山丘邊緣。事實上,離今天的和平紀念碑之處並不多遠。涼亭最吸引人的特徵是它的屋頂四周都掛了燈籠──雖然我記得那天傍晚我們走近時,燈籠仍全未上燈。走進亭內,裡面如一個大房間般寬敞,但由於四面都是開敞的,只有支撐著屋頂的柱子,所以便使人看不清下方的區域。<br /><br />  很可能我和森君一起去的那個傍晚,正是我第一次發現有這座亭子之時。多年來,那裡一直是我喜歡的一處,直到它在戰爭中被摧毀為止;所以我和學生若正好經過該處時,我也常帶他們到那裡去。事實上,我相信在戰爭剛爆發之前,我便是在那座亭子裡與黑田──我最出色的學生──進行最後一次談話的。<br /><br />  總之,那晚我跟著森君走進亭子裡,我記得天色已一片紫紅,下方人家的燈也漸漸亮了。森君向前走了幾步後,以一肩靠向柱子,頗為滿足地仰望著天空說:<br /><br />  「小野,我們的包袱裡有火柴和蠟燭。請你把這些燈籠點上吧。我想,效果一定很有意思。」<br /><br />  我環繞著涼亭,將燈籠一一點上時,我們周圍那已變得閒靜的花園也漸次褪入黑暗中。這當兒,我一直注視著森君背襯著天空,深思地瀏覽著風景的側影。我差不多點燃了半數的燈籠時,他開口道:<br /><br />  「那麼,小野,你心煩些什麼呢?」<br /><br />  「很抱歉,老師?」<br /><br />  「稍早些你提到有些令你煩心的事。」<br /><br />  我輕笑一聲,又伸手向另一只燈籠。<br /><br />  「只是小事,老師。我本來也不想麻煩老師的,但是我又不確知該怎麼想。事實是,兩天前,我發現在我慣常存放畫的那間舊廚房中,我有些畫竟被拿走了。」<br /><br />  森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br /><br />  「其他人對這件事有什麼話說呢?」<br /><br />  「我問了他們,可是似乎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甚或,沒有人願意告訴我。」<br /><br />  「那麼,小野,你的結論是什麼呢?有什麼對你不利的陰謀嗎?」<br /><br />  「呃,老師,事實上,其他人好像都避免和我在一起。這幾天來,我根本沒辦法和他們說話。我一走進一個房間,房裡的人不是立刻靜默下來,就是乾脆離開了。」<br /><br />  他沒有置評。當我抬頭望向他時,只見他仍專注地凝望向晚的天空。在點亮另一只燈籠的過程中,我聽到他說:<br /><br />  「你那些畫現在在我那兒。我因為拿走那些畫令你驚慌而抱歉。只不過那天我正好有空,想到可以趁空閒看看你最近的作品。當時你不在。我想你回來時我本應告訴你才對,小野。我道歉。」<br /><br />  「啊,不客氣,老師。您對我的畫會這麼感興趣,我非常感激。」<br /><br />  「可是我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為了培養你的天分,我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br /><br />  「當然,老師。我無法估計我欠您的恩情。」<br /><br />  我們兩人都靜默了一會兒,同時我繼續點燈。然後我又開口道:<br /><br />  「知道我那些畫安然無恙,我就安心了。我早該知道這種事必然有個簡單的解釋的。現在我不必擔心了。」<br /><br />  森君沒有答腔。由他的側影看來,他的目光也一直沒有移動。我想到說不定他沒聽到我的話,便又說道:<br /><br />  「很高興我可以不必掛慮那些畫了。」<br /><br />  「是的,小野。」森君遙遠的思緒彷彿受到驚擾了,說道:「那時我正好有點空。所以我派人去取你最近的作品給我看。」<br /><br />  「我的擔心真是多餘的。我很高興那些畫都安然無恙。」<br /><br />  他又沉默了半晌,使我又一次以為他沒聽到我的話。但他接著說:「我看到之後有點吃驚。你似乎在探索一些奇怪的途徑。」<br /><br />  當然,他的用詞可能不是「探索奇怪的途徑」。因為我想到這句話是我在後來常常用的,所以可能我記得的是後來在那同一座亭子裡我自己對黑田說話時的用詞吧。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相信森君有時真的提及「探索途徑」一詞;事實上,這可能是我承襲以前老師特徵的另一個例子。總之,我記得我沒有吭聲,只是笑了笑,又伸向另一只燈籠。然後我又聽到他說:<br /><br />  「一個年輕的藝術家做點實驗並非壞事。那樣做,他至少可以紓解一些較表面化的興趣。然後他可以再回頭以更強烈的決心去畫更嚴肅的作品。」他頓了一下,又幾乎是自言自語地低喃道:「是的,實驗一下並非壞事。年輕人便是這樣。那並不是壞事。」<br /><br />  「老師,」我說:「我強烈地感到我最近的作品是我所畫過最好的一批。」<br /><br />  「那不是壞事,不是壞事。可是話說回來,一個人不該將太多時間花在這種實驗上,不然就很像一個旅行太多的人。最好很快就回頭畫較正規的畫才是。」<br /><br />  我等著看他是否還有別的話要說。一會兒之後,我說:「我為那些畫的安全擔心,確實是很愚蠢。不過,老師,我對那些畫真的比我以前所畫過的任何一幅畫都更引以為傲的。不過,我早該猜到會有個簡單的解釋的。」<br /><br />  森君保持靜默。當我的目光越過正在點燃的燈籠而落到他身上時,很難看出他是在思索我的話還是在想其他的事。天色更加昏暗,我也點起愈來愈多盞燈,使得涼亭內的光線有種奇異的混合。但森君依舊側身靠著柱子而立,背對著我。<br /><br />  「對了,小野。」他終於說道:「我聽說最近你還完成了另外一、兩幅畫,並不在我所拿走的那批畫中。」<br /><br />  「很可能是有一、兩幅我並未和其他習作放在一起。」<br /><br />  「啊。那幾幅無疑是你最喜歡的吧?」<br /><br />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所以他又說:<br /><br />  「小野,或許等我們回去以後,你把其他的畫拿來給我看吧。我非常想看看。」<br /><br />  我想了想,說道:「當然,老師的意見我會十分感激的。不過,我不太確知我把那些畫放到哪裡去了。」<br /><br />  「但是你會努力找到它們吧?」<br /><br />  「我會的,老師。同時,另外那些蒙老師注意到的畫,我或許可以取回吧。那些畫一定佔據了老師的空間了,所以我們回去後,我立刻就去搬走。」<br /><br />  「小野,不必為那些畫麻煩了。你把其他的找到,拿來給我就夠了。」<br /><br />  「老師,很遺憾,那我大概無法找到其他的畫了。」<br /><br />  「我明白了,小野。」他疲倦地嘆了口氣。我看得出他又一次仰望天際。「那麼你不認為你可以找到另外那些畫了。」<br /><br />  「恐怕沒辦法,老師。」<br /><br />  「我明白了。當然,你已考慮過離開我的門下之後會有什麼未來了。」<br /><br />  「我本來希望老師會了解我的處境,繼續支持我追求我的事業的。」<br /><br />  他一直沒有說話,因此我終於又說:<br /><br />  「老師,離開別墅,我會感到非常難過的。過去這些年來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也最寶貴的一段日子。我視我的同事們如同胞手足。至於老師您,我真不知道對您虧欠了多少。我要請求您再一次看看我那些新畫,重新考慮它們吧。或許,當我們回去後,老師會允許我解釋每一幅畫的意圖吧。」<br /><br />  他仍然沒有聽到我說話的跡象。所以我繼續說:<br /><br />  「這些年來,我學到了很多。我在思索歡樂的世界和了解其脆弱之美上,都有所領悟。只是我覺得現在該是我進展到其他層面的時候了。老師,我相信在這種動盪不安的時代中,藝術家必須學著去珍視那些比隨著晨光消逝之歡娛更要實在的東西。藝術家們無須活在一個頹廢而封閉的世界中。老師,我的良心告訴我,我不能永遠當一個浮世畫家。」<br /><br />  說到這裡,我將注意力又轉回到燈籠上。一會兒後,森君開口說:<br /><br />  「你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學生。看你離開,我會感到很難過。這樣吧,你有三天時間去把其餘的那些畫找來給我。你把那些畫拿來給我之後,又可以將心思轉回較嚴肅的主題了。」<br /><br />  「老師,我已經說過了,我很遺憾無法將那些畫送去給您。」<br /><br />  森君似乎自顧自地笑了一聲後,說道:「一如你所指出的,小野,這是個動盪不安的時代。對一個既不出名又無依靠的年輕畫家而言尤其如此。如果你不是那麼有天分,我會為你離開我之後的未來擔憂。可是你是個聰明人,無疑的你一定已有所安排了。」<br /><br />  「事實上,我並沒有任何安排,我早就把別墅當作是自己的家了,從沒認真想過不是的可能性。」<br /><br />  「是嘛。嗯,正如我說的,小野,如果你不是那麼有天分,那就會令人擔憂。但是你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我看到森君的側面轉向我。「你一定可以找到為雜誌和漫畫書畫插畫的工作。或許你甚至可以想辦法進入一個像你最初來找我時那樣的公司。當然,那就表示你純藝術家的事業也就終結了。但你必然已考慮過這一切了。」<br /><br />  一個老師對一個他明知仍對他十分景仰的學生說這種話,似乎是不必要的表明。可是,當一個畫家對一個學生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和心血,而且他又已更進一步地允許那學生的名字公開與他的連結在一起,那麼老師一時失態而有以後或許會後悔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且可以原諒的。雖然想要擁有我那些畫的手段顯得很卑下,可是當老師的在供應過大部份的顏料和材料後,一時忘了這學生對他自己的作品也有某種權利,也是絕對可以諒解的。<br /><br />  儘管如此,一個老師竟如此高傲自大──不管他多有名──仍是令人遺憾的。偶爾我仍會回想那個寒冷的冬日清晨,而那燃燒的氣味也會變得如許強烈。那是戰爭爆發前的冬天,我焦慮地站在黑田的家門前──他以前在中町區租的一間破房子。我聞得出來那燃燒的氣味是從屋裡傳出的,同時還傳出一個婦人的啜泣聲。我不停地拉動門鈴,叫喊著要人來為我開門,卻沒得到任何回應。最後我決定自行入內。但等我拉開外側的門時,只見一個警察站在入口處。<br /><br />  「你要幹什麼?」他問道。<br /><br />  「我來找黑田先生,他在家嗎?」<br /><br />  「房客剛被帶到警察總部去問話了。」<br /><br />  「問話?」<br /><br />  「我勸你回家去吧。」那個警官說:「要不然我們也要開始查問你了。我們現在對所有和房客有密切關係的人都很感興趣。」<br /><br />  「可是為什麼呢?黑田先生犯了什麼罪嗎?」<br /><br />  「沒有人想要留他這種人。你再不走,我們也要把你抓起來問話了。」<br /><br />  屋內,那婦人──我想是黑田的母親吧──仍在啜泣。我聽到有人在對她吼著什麼。<br /><br />  我問:「負責的長官在哪裡?」<br /><br />  「就來了。你要被抓是不是?」<br /><br />  「在我們繼續說下去之前,」我說:「讓我解釋,我叫小野。」那警察似乎沒聽過我的名字,所以我有點遲疑地繼續說:「是因為我的情報,你們才到這兒來的。我是小野鱒二,畫家,也是內政部文化委員會的一員。事實上,我便是非愛國行動委員會的指導委員。我相信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所以我想和負責的警官談一談。」<br /><br />  那個警察懷疑地看了我幾眼,然後轉身走進屋裡去。不久他回來了,示意我入內。<br /><br />  我跟在他後面走進黑田屋內時,只見紙箱和抽雁裡的東西都被倒空在地上。我注意到有些被綁成了一綑,而正廳裡的榻榻米都被掀開了,一個警察正持著火炬在察看下面的地板。由一扇門後,黑田母親的啜泣聲和一名警官吼叫的訊問聲更清楚地傳來。<br /><br />  我被帶到屋後的陽臺上。在小院子的中央,另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沒穿制服的人站在一堆火旁。穿便服的那個人轉身朝我走過來。<br /><br />  他頗尊敬地問我:「小野先生嗎?」<br /><br />  帶我入內的那個警察似乎意識到他先前的無禮是不適當的,所以便很快轉身走進屋裡去了。<br /><br />  「黑田先生出了什麼事?」<br /><br />  「帶去問話了,小野先生。我們會處置他的,你別擔心。」<br /><br />  我望向他身後幾已燒盡的那團火。穿制服的警察用一根棍子在撥著火堆。<br /><br />  我問:「你得到授權燒那些畫嗎?」<br /><br />  「摧毀有冒犯性但無須當作證據的東西,是我們的政策。我們選了許多樣本了。其他這些垃圾我們就燒掉了事。」<br /><br />  我說:「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只是向委員會建議派個人過來和黑田先生談談,為了他好。」我再次望向院子中間那堆冒煙的灰燼。「燒那些畫根本不必要,那之中有許多很好的作品。」<br /><br />  「小野先生,我們很感激你的幫忙。只是現在調查已經展開,你必須交託給有關當局。我們會讓黑田先生受到公平的待遇。」<br /><br />  他微微一笑,轉向那火堆,對那個穿制服的警察說了句什麼。後者再次撥撥火堆,低聲說了一句話,像是:「不愛國的垃圾。」<br /><br />  我站在陽臺上,難以置信地看著。最後,那個便衣警察再次轉向我說:「小野先生,我建議你現在就回家去吧。」<br /><br />  「這一切都太過分了。」我說:「你們又為什麼要訊問黑田太太呢?她做了什麼了?」<br /><br />  「小野先生,現在這是警方的事了。這已不干你的事了。」<br /><br />  「這一切真太過分了。我打算和生方先生談談。事實上,我說不定會直接去找佐分先生本人。」<br /><br />  那個便衣警察對著屋內叫喚某人;先前詰問我的那名警察便來到了我的身側。<br /><br />  便衣警察說:「謝謝小野先生的幫忙,送他出去吧。」然後當他轉回那火堆時,他突然咳了一聲。「爛畫才會製造出爛煙。」他說著,咧嘴而笑,揮揮眼前的空氣。<br /><br />  ※※※<br /><br />  不過這一切與此並沒有很大的關係。我相信先前我是在追述上個月節子來訪那天的事件吧。事實上,我正談到太郎在吃晚餐時說了些他同事的故事,令我們都忍俊不住吧。<br /><br />  我記得,晚餐繼續以令人滿意的氣氛進行著。然而,每當苔子在倒清酒時,我總是因觀察著一郎而心裡很不舒服。頭幾次,他會面帶一種共謀的微笑望著我看。可是等飯已吃得差不多,酒也倒過好幾巡後,他便不再看我了,而是憤憤地瞪視倒酒的苔子。<br /><br />  太郎又跟我們說了幾個同事的趣事後,節子開口道:<br /><br />  「太郎君,你說的倒很有趣。只是我聽苔子說你們公司現在士氣高昂。在這樣的氣氛下工作,一定精神抖擻吧?」<br /><br />  聽她這麼說,太郎的態度突然變得很真誠。「一點都不錯,節子君。」他點點頭道:「我們在戰後所做的改變現在已在公司各階層開始開花結果了。我們對未來十分樂觀,在未來十年內,只要我們盡力,KNC的名聲不只將會遍及全日本,還會遍及全世界呢。」<br /><br />  「真了不起。苔子還告訴我說你們經理是個很好的人。這對士氣一定也有相當提升吧。」<br /><br />  「妳說的沒錯。不過早坂先生不只是個好人,還是個有才能又有遠見的人。我可以向妳擔保,節子君,為一個沒有能力的主管做事,無論他有多好,都是一種令人喪氣的經驗。我們很幸運有早坂先生這樣的人領導我們。」<br /><br />  「是呀,崇一也很幸運地有個能幹的上司呢。」<br /><br />  「是嗎?節子君,然而像日本電器這樣的公司那是不足為奇的。只有最佳人才才可能在這樣一家公司裡掌有職權的。」<br /><br />  「很幸運的正是如此。只是我相信在KNC裡應該也一樣吧,太郎君。崇一對KNC總是讚不絕口的。」<br /><br />  「抱歉,太郎。」我在這時插嘴道:「我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對KNC充滿樂觀。不過我一直想問你,你們公司在戰後做了許多急遽的改變,你認為真的都會有好的結果嗎?我聽說幾乎連一個舊人都沒有留下了。」<br /><br />  我的女婿若有所思地笑笑,說道:「我很感謝父親的關切。光靠年輕和體力並不一定總能產生最好的結果。可是坦白說,父親,當然非要全面翻修不可。我們需要那些有適宜今日世界之新方法的新領導者。」<br /><br />  「當然,當然。我毫不懷疑你們的新領導者都是最能幹的人。不過,太郎,告訴我,有時候你難道不會擔心,我們這樣效法美國人會不會太急了些?我會坦率地同意許多古老的方式於今都必須永遠剷除,可是你不認為有時候我們把一些好東西也跟壞的一併丟棄了嗎?事實上,有時候日本就像是個小孩向陌生的大人學習一般。」<br /><br />  「父親說得對。我相信有時候我們或許太急了些。但大致說來,美國人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學習的。例如,在過去這些年中,我們日本人終於了解了民主政治和個人權利等一類的事物了。事實上,父親,我覺得日本終於為創造美好未來而建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也因此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才可以充滿自信地瞻望未來。」<br /><br />  「是呀,太郎君。」節子說:「崇一也有同樣的感覺。最近有好幾次他表示過,經過四年的混亂,我們國家終於可以瞻望未來了。」<br /><br />  我女兒這話雖是對太郎說的,我卻覺得她是說給我聽的。太郎似乎也有同感,因為他沒有回答節子,自顧自往下說:<br /><br />  「父親,事實上前一個禮拜我剛參加了同期畢業的同學會;在場來自各行各業的人,自投降之後第一次對未來表示樂觀。正如在KNC也有種景氣復甦的感覺。我很明瞭父親的憂慮,但是我相信這些年來的教訓多半都是好的,將會引導我們所有人步向一個光明的未來。不過,父親,或許我的看法也有待證實吧。」<br /><br />  「一點也不。」我對他微微一笑,說道:「正如你所說的,你們這一代必定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你們都那麼有信心。我只能祝福你們。」<br /><br />  我的女婿似乎想要答腔,但這時一郎卻伸手越過桌面,以手指敲了一下清酒瓶,如他先前做過的那樣。太郎轉向他說:「啊,一郎君。正是我們的討論所需要的人。告訴我們,你想你長大後會當什麼呢?」<br /><br />  我的外孫又瞪著清酒瓶看了半晌,然後怏怏地看了我一眼。他母親碰碰他的臂膀,對他低語道:「一郎,太郎姨丈在和你說話呢。你告訴他你想當什麼。」<br /><br />  一郎大聲說:「日本電器的總裁!」<br /><br />  我們都笑了起來。<br /><br />  「你確定嗎?一郎。」太郎問:「你不想領導我們KNC嗎?」<br /><br />  「日本電器是最好的公司!」<br /><br />  我們又都哄堂大笑。<br /><br />  「那我們就很遺憾了。」太郎說:「一郎君正是我們KNC在幾年之後所需要的人才呢。」<br /><br />  這番話似乎使一郎暫時忘了清酒。且從那時起,他似乎快活多了;每當大人在談笑著什麼時,他都會大聲應和。直到我們的晚餐快結束之際,他才以不很感興趣的聲音問:<br /><br />  「清酒都喝完了嗎?」<br /><br />  「都喝完了。」苔子說:「一郎君要不要再喝一點柳橙汁呢?」<br /><br />  一郎很有禮貌地回拒了,又轉向正在對他解釋某件事物的太郎。儘管如此,我仍能感覺到他的失望,且對節子竟不能了解她那小兒子的感受而胸中泛起一股怒意。<br /><br />  大約一小時後,當我到公寓的小客房去和一郎道晚安時,我才有機會單獨和他談話。燈還亮著,但一郎已鑽在被窩下,半邊臉頰貼著枕頭。我將燈扭熄後,發現百葉簾並不能完全擋住自對面公寓射入的燈光,在牆上和天花板上形成一道道幽暗的光線。鄰房傳來兩個女兒的談笑聲。當我跪到一郎的被窩旁時,他低聲說道:<br /><br />  「外公,苔子阿姨喝醉了嗎?」<br /><br />  「我想沒有,一郎。她只是在笑一件事情而已。」<br /><br />  「她也許有點醉吧。你說是不是,外公?」<br /><br />  「呃,也許吧。只有一點,那沒什麼害處的。」<br /><br />  「女人喝不了清酒,對吧,外公?」他說著,對著枕頭咯咯笑。<br /><br />  我也笑了幾聲,然後對他說:「一郎,你知道,你不必為今晚沒喝清酒而氣惱。真的沒關係。不久你就會長更大些,到時你愛喝多少清酒都可以了。」<br /><br />  我站起身走到窗畔去,看看窗簾是否可以拉得更緊。我拉開又關上幾次,但縫隙仍然很大,因此我一直都可以看到對面透著燈光的窗戶。<br /><br />  「是的,一郎,真的沒必要因此氣惱。」<br /><br />  我的外孫一時沒有答腔。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外公不要擔心。」<br /><br />  「哦?一郎,你為什麼這麼說呢?」<br /><br />  「外公不要擔心。因為他要是擔心就會睡不著了。老年人若是睡不好就會生病。」<br /><br />  「我明白了。好吧,一郎。外公答應你不擔心就是。可是你也不能生氣。因為這真的沒什麼好生氣的。」<br /><br />  一郎沒有說話。我又一次開合了窗簾。<br /><br />  「不過,」我說:「假如一郎真的曾經堅持今晚要喝清酒,外公本來也一定會出面,務必讓他喝一些的。可是,這回我想我們對女人讓步是對的。不值得為這些小事讓她們不高興。」<br /><br />  「有時在家裡,」一郎說:「爸爸想做什麼事,媽媽卻告訴他不准。有時候就連爸爸也拗不過媽媽的。」<br /><br />  「是嗎?!」我大笑。<br /><br />  「所以外公不要擔心。」<br /><br />  「一郎,我們兩人都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轉離窗口,再次在他被窩旁跪下。「現在你好好睡吧。」<br /><br />  「外公今晚留下嗎?」<br /><br />  「不,外公很快就要回他自己的房子去了。」<br /><br />  「外公為什麼不能也留在這裡呢?」<br /><br />  「這裡的空間不夠呀,一郎。別忘了,外公有一棟大房子只他一個人住呢。」<br /><br />  「外公明天會到車站送我們嗎?」<br /><br />  「當然了,一郎。我會的。而且你一定也很快就會再來玩了。」<br /><br />  「外公不要為無法勸媽媽讓我喝清酒擔心。」<br /><br />  「一郎,你好像長得很快呢。」我笑道:「你長大之後一定是個很好的青年。也許你真的會成為日本電器的總裁呢,或者同樣重要的人物。現在,我們不要再說話,看看你會不會睡著。」<br /><br />  我又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每當他說話時便以沉默相對。我相信就是在那時候,當我坐在那黑暗的房間裡等我外孫睡著,聽著偶爾自鄰房傳來的笑聲時,我開始在心中思忖著那早與節子在川邊公園的談話。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有機會那麼做吧;在那之前,我也沒想過節子的話有多氣人。但等到我離開已睡著的外孫,重新加入在正廳裡的一群時,我相信我已很氣節子,所以在我坐下不久後我才會對太郎說:<br /><br />  「你知道,想想也很奇怪。你父親和我相識已超過十六年了,然而直到這一年來我們才成為好朋友。」<br /><br />  「是呀。」我女婿說:「但我想事情常常是那樣的。每個人都有很多個只是點頭問安的鄰人。想想也很可惜。」<br /><br />  「不過當然了,」我說:「就齊藤博士和我自己而言,不只因為我們是鄰居而已。我們兩人與藝術界都有關係,早已聽說過彼此的名聲。因此你父親和我竟沒有自開始時便努力交往才更可惜。你不認為嗎?太郎。」<br /><br />  我說話時,很快地看了節子一眼,以確信她在聽著。<br /><br />  「的確很可惜。」太郎說:「但至少最後你們終於有機會成為朋友。」<br /><br />  「但是我的意思是,太郎,我們早已知道彼此在藝術界的名聲,因此才更可惜。」<br /><br />  「是呀,真的很可惜。你會認為知道一個鄰居也是個很有名的同行應該會導致更親密的關係才對。可是我想,因為生活忙碌,所以事情也經常無法如願以償。」<br /><br />  我有點滿意地望向節子,可是我女兒並未顯露出注意到太郎的話有多重要。當然,很可能她根本沒在聽;雖說我猜想她其實明白,只是因太驕傲而不敢迎視我,因為證據顯示她那早在川邊公園的迂迴揣測是錯誤的。<br /><br />  當時我們很悠閒地在公園的中央大道上散步,欣賞著兩旁的紅葉。我們在比較兩人對苔子適應其新生活的印象,兩人都同意自各種跡象看來她相當幸福。<br /><br />  「這一切真令人高興。」我說:「本來我對她的未來已感到很擔心了,現在她的生活看起來很不錯。太郎是個令人欣賞的男人。這樣的匹配可說是再好不過了。」<br /><br />  節子莞爾一笑道:「想到才不過一年前我們都還很擔心她,實在很奇怪。」<br /><br />  「現在都好了。而且妳知道,節子,我很感謝妳的參與。當事情並不很順當時,妳妹妹幸好有妳支持。」<br /><br />  「正相反;我住得那麼遠,沒幫上什麼忙。」<br /><br />  我笑道:「而且去年也是妳向我警告,要我採取『預防步驟』的──妳記得嗎?節子。妳瞧,我對妳的忠告牢記在心。」<br /><br />  「很抱歉,爸爸,我有什麼忠告呢?」<br /><br />  「我說節子,不必這麼委婉了。我現在願意承認在我的事業中有某些方面是我沒理由感到驕傲的。事實上,當時在議婚之時,我便已承認了,一如妳的提議。」<br /><br />  「很抱歉,我一點都不知道爸爸在說什麼。」<br /><br />  「苔子沒把相親那一夜的事告訴妳嗎?呃,那晚我決定不讓我的事業形成她終身幸福的障礙。我敢說我本來也會那麼做的,不過我對妳去年的忠告還是很感激。」<br /><br />  「請原諒,爸爸,只是我不記得去年曾提出過什麼忠告了。至於相親那件事,苔子確實跟我提過好幾次。事實上,相親一過後她便寫信給我,對父親……對父親說到自己的那些話表示驚異。」<br /><br />  「我敢說她是很吃驚。苔子一直都低估了她的老爸。只是我不是那種會只因自己的自尊而不敢面對事情,以致讓自己的女兒受苦的人。」<br /><br />  「苔子告訴我說父親那晚的行為令她很困惑,齊藤一家人也似乎同樣困惑。沒有人確知父親的意思究竟是什麼。當我把苔子的信唸給崇一聽時,崇一也表示同樣百思不解。」<br /><br />  「可是這太不尋常了。」我笑道:「節子,去年是妳自己催我的呀。是妳建議我採取『預防步驟』,那樣我們和齊藤家的議婚才不會又像和三宅家的那樣失敗。妳不記得了嗎?」<br /><br />  「我真的很健忘,可是我真的想不起父親所說的了。」<br /><br />  「節子,這真的太不尋常了。」<br /><br />  節子突然停下腳步,低喊:「那些楓樹在這個時節真的好美啊!」<br /><br />  「是的。」我說:「秋意更濃時它們還會更好看的。」<br /><br />  「真美。」我的女兒微笑著,我們也再次舉步前行。然後她說:「爸爸,事實上,昨晚我們正在談一、兩件事情時,太郎提到了上星期他與你的一次談話。關於最近自殺而死的那個作曲家。」<br /><br />  「投地雪雄嗎?啊,是的,我記得那次談話。我想想看。我記得太郎說那個人的自殺是毫無意義的。」<br /><br />  「太郎君對於父親對雪雄先生的死感興趣表示關切。事實上,父親似乎是將雪雄先生的事業與他自己的相比。我們對這消息都感到關心。其實,最近我們都覺得父親會不會因為退休而變得有些無精打采的。」<br /><br />  我笑道:「節子,你們大可放心,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採取像雪雄先生那樣的行動。」<br /><br />  「據我所知,」她又說:「雪雄先生的歌曲在戰時曾經十分流行,遍及各個階層。因此他才會覺得他也和政客及將軍們同樣有責任。可是父親如果認為他自己也是如此,那就錯了。畢竟,父親是畫家呀。」<br /><br />  「讓我向妳擔保,節子,我根本不會想到要去採取像雪雄先生那樣的行動。不過我並不會太過驕傲,以致不明白自己也曾有過影響力,且運用這影響力造成不幸的結果。」<br /><br />  我的女兒想了一會兒之後,說道:<br /><br />  「請原諒,但是以正確的角度看事情也許是很重要的。父親畫過一些出色的畫,而且與其他畫家相比無疑是最有影響力的。不過父親的作品與我們所談論的這些大問題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父親只是一個畫家呀。他一定要停止自以為犯過什麼大錯才行。」<br /><br />  「呃,節子,這忠告與妳去年的大不相同。當時我的事業似乎要負很大的責任呢。」<br /><br />  「原諒我,爸爸,但我只能重複,我不明白您所提及去年議婚的這些事。事實上,我想不透父親的事業何以會與議婚有什麼特別的關連。齊藤一家看來並不關切,而且,一如我們已經說過的,父親在相親那一晚的行為令他們感到困惑。」<br /><br />  「這真令人震驚,節子。當時齊藤博士和我早已聽說過彼此。身為本城最有名的畫評家之一,他自然很清楚我在那些年間的事業,也很了解我感到遺憾的往事。因此我在那關鍵時刻表明我的態度是合宜且正確的。事實上,我相信齊藤博士一定很高興我這麼做了。」<br /><br />  「請原諒,可是根據太郎君所言,齊藤博士對父親的事業並不清楚。當然了,他一直都知道父親是一個鄰人。但他好像要到去年開始談論婚事時才知道父親與藝術界有關的。」<br /><br />  「妳錯了,節子。」我笑了一聲,說道:「齊藤博士和我知道彼此已有許多年了。我們以前常在街上停下來,交換有關藝壇的消息。」<br /><br />  「那麼我必定是弄錯了。原諒我。可是我必須強調並沒有人以譴責的眼光來看待父親的過去的,所以真希望父親停止再視自己為像那個不幸的作曲家之類的人。」<br /><br />  我並未固執地與節子繼續爭辯。據我記得,不久我們便聊到別的較輕鬆的話題了。然而,毫無疑問的,我女兒在那天早上所認定的是錯誤的。例如,齊藤博士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我在那些年間的畫家聲譽的。那晚吃過晚餐後,我設法讓太郎對這一點加以證實,其實便是為了讓節子明白;因為我心裡從無半點懷疑。例如,我清晰地記得大約十六年前那個陽光明艷的早上,當我站著調整我新居外圍的籬笆時,齊藤博士首次與我打招呼的畫面。當他看到我寫在門柱上的姓名時,他說:「像你這麼有名的畫家住在我們附近,實在是十分榮幸。」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次談話,所以節子必然弄錯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浮世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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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十一月



  我初識齊藤博士的回憶一直十分鮮明,因此我對其精確度頗有信心。那一定是距今十六年前了,在我搬入這棟宅邸後的次日。我記得那是個明亮的夏日,我在屋外調整籬笆,或是在修理大門處的什麼東西吧,同時與經過的新鄰居們互相致意。然後,在我背對著小路好一會兒後,我意識到有人站在我後方,顯然是在看著我工作。我轉過身,只見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人,很感興趣地注視我剛刻到大門柱上的名字。

  「你就是小野先生了。」他說:「嗯,實在很榮幸。我們這地區能有一個像你這種地位的人真是太榮幸了。你瞧,我自己也與美術界有些淵源。我姓齊藤,是皇家大學的教授。」

  「齊藤博士?啊,十分榮幸。我聽過許多關於你的事哩。」

  我相信我們就站在大門外談了一會兒,我也確信那一次齊藤博士好幾次提到我的作品和事業。在他下坡去之前,我記得他重複說:「小野先生,我們這個地區能有你這麼有名的畫家,實在非常榮幸。」

  此後,每當我們在街上巧遇時,我們便會尊敬地彼此問候。不錯,自初次見面後,直到最近的事件使我們變得親近之前,我們很少停下來交談。但是我對那第一次見面以及齊藤博士注視我刻在門柱上之名字的回憶,是非常清晰的,所以我敢說我的長女節子在上個月中所暗示的某些事一定是弄錯了。例如,說齊藤博士本來根本不知道我是誰,直到去年談婚事時才略有所知,便根本是不可能的。

  由於她今年的探訪非常短促,而且她又住在苔子與太郎在泉町區的新家,所以那早我和節子一起到川邊公園散步是我與她好好談天的唯一一次。因此事後我常常回想那次談話就不足為奇了,而a我發現對於她那天對我說的某些話我愈來愈覺得氣惱,也不是不可理喻的。

  不過,那時我對節子的話並不以為意,因為我記得我的心情很好,為了能和我女兒一起到有好一陣子未去的川邊公園散步。那是上個月的事,在一個陽光依然明媚、但葉子已漸飄落的秋日裡。節子和我走在穿越公園中間的林蔭道路上。因為我們事先都已同意要在大正天皇的雕像旁與苔子和一郎碰面,我們的步伐便很閜散,時而會停下來欣賞秋季的景色。

  或許你會同意我的看法,認為市區的公園中,川邊公園是最有用的一處;在走過川邊區擁擠的小街之後,到公園裡的林蔭道路上透透氣委實令人精神大振。不過若是你才剛到這城市,對川邊公園的歷史並不熟悉,我或許該在此解釋一下何以我對這公園一直有種特殊的興趣。

  你無疑會記得,在公園各處,都可經過某片孤立的草地,比學校的綠地稍小,透過林蔭枝椏間露出。彷彿設計公園的人變得困惑而放棄某些已完成了一半的計畫。事實上也差不多是如此。許多年前,杉村明──也就是那位他去世不久之後我便買下了他房子的人──對川邊公園抱持最有野心的計畫。我意識到這些日子來很少有人聽過杉村明其人了,但容我指出才不久前他無疑是本市最有影響力的人之一。我聽說,有一個時期他曾擁有四棟房子,而在本市裡散步,不久便會碰上一家與杉村家有關或為杉村家擁有的企業。然後,在一九二〇或一九二一年時,就在他最成功之時,杉村明決定將他大部份的財富和資本投注在可以使他在本市和市民留下表記的一項計畫上。他計畫將當時是個頗荒廢之處的川邊公園改造為本市的文化中心。不僅是地面擴大到包含更多可以讓人們休憩的天然區域,公園更將成為許多不同文化中心的薈萃之地──一間自然科學博物館、一家新的高橋派歌舞伎座、一間歐式音樂廳、和──滿怪異的──專為市區貓狗而設的墓園。我不記得他還計畫了什麼,但那計畫的龐大是無可置疑的。杉村明希望不僅改造川邊區,且提升全市的文化水平,使河流北側得到新的強調。一如我說過的,那是一個人意圖在本市留下其印記的一項計畫。

  公園的工程進行得很順利,直到財務困難發生。我對這件事的詳細情形並不清楚,但結果杉村明的「文化中心」卻從未成立。杉村明自己賠了一大筆錢,也失去了往昔的影響力。戰後,川邊公園直屬市政府管轄,林蔭道路也就築成了。杉村明的計畫到今日只剩那一塊塊本來是用來建博物館與戲院的空曠草地。

  我可能說過了,在杉村明去世後,我與杉村家的交往僅限於買下他宅邸的這件事,所以對他不見得有什麼特殊的回憶。然而,最近每當我到川邊公園時,就會想到杉村明和他的計畫,也開始對這個人感到某種景仰。的確,一個志向遠大,不同於常人的人是值得人欽佩的,雖說結果他卻因野心太大而失敗且喪失了財富。而且,我相信杉村明死時心情並不鬱悶。因為他的失敗和多數平凡人無尊嚴的失敗大不相同,而像杉村明這樣一個人是明白這一點的。別人甚至沒有勇氣或意志一試的事,就算他失敗了也仍值得安慰──深切的滿足──當他回想他這一生時。

  不過我無意一直談杉村明的。一如我說的,那天我和節子在川邊公園散步時,心情是很愉快的,儘管她說了一些話──話中含意我到後來仔細回想才會意過來。總之,當我們看到不遠前聳立著與苔子和一郎約好要會面的大正天皇雕像時,我們的談話就結束了。我正望向雕像周圍的長椅搜尋他們的身影時,便聽到一個男孩的聲音喊道:「外公來了!」

  一郎朝我跑過來,展開雙臂,像是期待擁抱。可是當他快跑到我跟前時,他卻好似制止了自己,換上一個嚴肅的表情,伸出一手等我與他相握。

  「早安。」他的態度正經八百的。

  「嗯,一郎,你真的快長大了。你現在幾歲了?」

  「我想是八歲了。請到這邊來,外公。我有幾件事想和你討論。」

  他母親和我跟著他走向長椅,而苔子正在彼處等待著,她穿了一件我未曾看過的淺色洋裝。

  「苔子,妳看起來很活潑呢。」我對她說:「似乎當女兒離家後,她就會立刻變得令人認不出來呢。」

  苔子即刻應我道:「一個女人沒必要因結過婚就穿很呆板的衣服呀。」不過她似乎仍為我的讚美而高興。

  我記得,我們都在那大正天皇的雕像下坐了一會兒,聊了一陣。我們之所以在公園碰面是因為我的兩個女兒想要一起去買布料,因此我同意帶一郎到一家百貨公司去吃午餐,然後下午再帶他去逛市中心。一郎等不及要走,當我們談天時便一直推著我,說:

  「外公,讓她們女人自己去聊嘛!我們有事要做哪。」

  我的外孫和我到達百貨公司時已稍過午餐時間,所以餐廳內人已不多了。一郎慢條斯理地選擇展示在櫥窗內的不同菜式,一度還轉向我說:

  「外公,你猜我現在最愛吃什麼?」

  「呣。我不知道,一郎。煎餅嗎?冰淇淋?」

  「菠菜,菠菜使你強壯!」他挺起胸,鼓起二頭肌。

  「嗯。你看,這裡的兒童午餐有菠菜呢。」

  「兒童午餐是給小孩子吃的。」

  「或許是吧,可是還是很好呢。外公也許也要為自己叫一份喔。」

  「好吧。那我也要兒童午餐,和外公作伴。不過叫他們要給我很多菠菜哦。」

  「好的,一郎。」

  「外公,你也要盡量常吃疲菜,那會使你強壯的。」

  一郎為我們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我們等午餐上桌之時,他一直將臉貼在窗玻璃上,注視四樓下忙碌的大街。自節子一年多前來看我,我都沒再見過一郎了──苔子結婚時,他因感冒而未到場──那次再見我覺得他真的長大了不少。他不只高多了,儀態也沉穩多了,比較不孩子氣;尤其是他的目光更像大孩子的。

  事實上,那天我望著將臉貼在窗上注視下面街道的一郎時,我看得出他長得有多像他父親。他也有像節子之處,但多半是在他的舉止動作上,五官就不很像了。當然,我也又一次感到一郎與我兒子健治在他那年紀時的相似。我承認每當看到孩童承繼了家庭其他成員之處,我總是奇特地感到安慰。我真希望我的外孫長大之後也會保有這些相似點。

  當然,我們不僅是在幼年時易於接受這些小小的遺傳的;一個受到景仰的老師或長輩也會在我們的青年時期留下其印記。而且,在一個人已重新評估──也許拒斥──這位師長的教導後,某些特徵仍會留下來,就如那影響力的影子,畢生驅趕不去。例如,我知道我的某些態度──我解釋某些事物時的手勢、我表達譏諷或不耐煩時的某些語氣、甚至因我愛用而讓別人覺得是專屬我所有的詞彙──我明白我這些特徵都是從我以前的老師,森君那裡學來的。或許我若說我的許多學生也都從我這裡繼承了這幾點,應該也不算是自誇吧。而且,我希望儘管他們對於受教於我的那幾年重新評估,他們多數人仍會為他們所學到的一切深懷感激。當然,就我自己而言,不論我以前的老師──森山正一,或是我們所稱的「森君」──無論我們之間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認為我住在若葉山區鄉間他家別墅中的那七年對我的事業是非常重要的。

  而今,當我試著回想森君那棟別墅的畫面,我會想到站在通往鄰近小村的山間小路上眺望別墅時那格外優美的景象。爬上那條小徑時,別墅便出現在下方的山谷,暗色的長方形木屋坐落在高大的杉樹林間。別墅三棟長型的木屋成n字形相連,中間是庭院,第四側則是杉木圍籬和大門,所以那庭院是完全封閉的,可見得古時候一旦那厚重的大門關上後,任何有敵意的訪客都別想輕易入內。

  然而,現在若有人想闖入就並不那麼困難了。雖然自山間小徑上看不大出來,森君的別墅卻已大致年久失修了。自那條小徑上看去,根本想不到在那木屋內部每個房間的紙都已破舊、榻榻米地板也舊得快坍落了。事實上,當我試著回想別墅的近觀時,我記得的是破舊的屋瓦、腐朽的窗檑,破洞且快崩陷的陽台。那些屋頂永遠都有新的漏洞,因之在下過一夜雨之後,每個房間便都會有濕木和爛葉的氣味。還有幾個月份蚊蟲、飛蛾肆虐,木頭上到處都是,每處壁龕也都爬滿了,令人懼怕牠們是否會使整棟屋子突然永遠塌落。

  在這麼多房間裡,只有兩、三個房間的狀況尚可令人揣想這別墅必曾有過的璀燦。其中一間白天時光線充足,特別保留為特殊場合時使用。我記得森君時而會將他所有的學生──那時我們一共十人──都召集到那房間去,看他完成的一幅新畫。我記得我們在入內之前都會停在門檻處,目瞪口呆地讚賞著放在地板中央那幅畫。這當兒,森君可能在整理;棵植物,或眺望著窗外,對我們的到達似乎渾然不覺。不多久,我們便會環著那張畫坐在地板上,彼此指著畫並低聲談論:「看老師處理那個角落的方式真了不起!」可是沒有人會去說:「老師,這畫真是好。」因為依照慣例,在這種場合中,我們要假裝老師並不在場。

  通常一幅新畫會有某些獨創之處,我們之間便會引發熱情的爭論。例如,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走到那房間去時,看到畫上畫的是個由一極低角度所見的跪著的女人──我們都覺得像是自地板處抬眼看她那麼的低。

  我記得某人這樣說:「這種低角度顯然給予這女人一種特殊的尊嚴。這是幅驚人的傑作。因為自別的方面看來,她都是個自憐的人。但這角度卻給這幅畫帶來了微妙的力量。」

  「或許是吧。」另一個人說:「這女人也許有種尊嚴,可是那不是因採低角度才形成的。老師想要告訴我們的顯然是更為懇切的。他告訴我們這角度之所以顯得低,是因為我們已習慣於某種角度。老師顯然是要我脫這種自以為是且自限的習慣。他是在對我們說:『我們不必總是以平常習慣的角度去看東西。』所以這幅畫才令人耳目一新。」

  很快的我們全都熱烈爭辯著對森君之意圖的各種理論。雖然我們在爭論時一直偷瞄著老師,他卻不曾暗示我們哪一人的理論才是對的。我記得他只是站在房間另一端,交疊雙臂,隔著窗櫺凝望著庭院,臉上的神情也並非毫不關注。等我爭論了好半晌後,他才轉身說道:「或許你們現在都可以出去了。我還有幾件事要做。」聽了他的話後,我們便魚貫走出房間,再次低喃著對這幅新畫的讚賞。

  我敘述這件事時,意識到你可能會覺得森君的行為頗高傲。但或許一個人若曾處於必須時常受人仰視、敬慕的地位時,對他在這種情況中所表現的傲慢便會比較了解了。因為誰也不想一天到晚盡是在指導和教誨學生;有許多情況,保持靜默讓學生有機會去爭論和思索,反而是比較好的。如我所說的,任何曾處於握有影響力之地位的人,便會了解這一點。

  總之,我們對老師畫作的爭論可以持續數週。在森君一直沒有明說之下,我們便傾向於一位同學──被視為森君最得意之門生的佐佐木──的說法。雖然我說過,某些爭論可能持續一段很長的時間,一旦佐佐木作了任何決定,通常也就為爭論畫下了休止符。同樣的,如果佐佐木暗示某人的畫「不忠於」老師,通常這個被批評的人也會立刻投降──將那幅畫丟棄,或者甚至和垃圾一起燒掉。

  事實上,我記得在我和烏龜一起來此的頭幾個月裡,烏龜便因此毀掉了不少張畫作。因為我雖極易接受新的方式,我的同伴卻一再畫出顯然與老師的原則正相反的畫。我記得我有許多次都為他向新同學們求情,解釋說他並非故意對老師不忠的。在早期那些日子裡,烏龜常會垂頭喪氣地來找我,帶我去看他畫了一半的畫,低聲問:「小野君,請告訴我,這和老師的畫法很像吧?」

  有時候,連我也會氣餒地發現他又不聰明地用了明顯牴觸的筆法。因為森君的要點並不是那麼難懂的。當時,我們的老師被稱為「現代歌麿」,雖然這稱謂太常被用來稱任何專門畫娛樂區女性的畫家,但也可以令人看出森君的重點何在。因為森君有意要將「傳統」現代化;在他的許多最有名的作品中──例如「綁舞鼓」或「出浴後」──畫中女子是以古典的歌麿方式呈現其背部的。在他的作品中常出現這種古典的特徵:舉毛巾遮臉的女人、梳長髮的女人。森君也大量以傳統的方式用女人所拿、所穿的布料,而不以臉部表情來表現其情緒。但他的畫同時又充滿了歐洲的影響,這在許多歌麿的忠實仰慕者看來無疑是破壞偶像的。例如,他早就放棄用傳統的黑線勾勒來界定出形狀,而寧願用西方的色彩,以光影來創造出三度空間。而且,他最關切的一點──色調的運用──亦承襲自歐美畫風。森君希望他畫筆下的女人能有某種憂鬱、黑夜的氣氛;在我向他學習的那些年中,他大量地以色彩實驗,企圖捕捉住燈籠光線帶給人的感覺。因為如此,森君的作品便有一個標誌:畫中某處總會有個燈籠,即使看不見亦存在於某處。或許正是烏龜在掌握森君主要技巧的緩慢使然吧,即使我們到別墅都已一年了,他仍在用會創造出錯誤效果的顏色,然後又對自己明明記得已畫上一只燈籠,卻仍被指控為不忠實而百思不解。

  儘管我一再懇求,佐佐木之流的人對烏龜的困境並沒什麼耐性,所以有時會出現烏龜在竹田大師公司裡也遭遇到的相似的敵對氣氛。然後,我相信是在我們到別墅的第二年吧,佐佐木卻改變了;這改變使他承受的敵意比他自己所曾引發的對烏龜的敵意都要更尖銳也更劇烈。

  我想任一群學生之中,都會出現一個領導人吧──這個人的能力是老師認為可成為他人榜樣的。這個學生領袖因為最明瞭老師的意思,便會成為對較無經驗之學生詮釋老師想法的主要代言者,佐佐木便是如此。但同樣的道理,這個學生領袖也最易看出老師作品中的缺點,或發展出他自己不同於老師的看法。當然,就理論上而言,一個好老師應該接受這種傾向,甚至將它視為這學生已臻於成熟的象徵。然而,實際上,因此而引發的情緒卻是很複雜的。有時候,當一個人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訓練一個有天賦的學生後,便極易將這種天賦的成熟視為背叛了,因而引發一些令人遺憾的場面。

  當然,在佐佐木和老師爭辯之後,我們那樣對他是很不正當的,而我在此回想這類的事似乎無甚用途。不過我對佐佐木終於離開我們的那一夜卻記憶鮮明。

  我們多數人都已上床就寢了。我自己也回到那些老朽的房間之一,睜眼躺在黑暗中。我突然聽到佐佐木的聲音在陽臺上叫喚著某人。不管他在叫誰,他似乎並未得到回答。最後傳來紗門拉上的聲音,繼而是佐佐木走近的腳步聲。我聽到他在另一個房間前停下,說了幾句話;可是他好似又一次未得到答覆。他的腳步聲更近了,然後我聽到他拉開我隔壁房間的紗門。

  「你我曾是多年好友。」我聽到他說:「至少你會和我說話吧?」

  他說話的對象悶不吭聲。所以佐佐木又說:

  「你只要告訴我畫在哪裡就好了吧?」

  仍然沒有回答。可是當我躺在黑暗中,我卻聽得到隔壁房間有老鼠在地板下面竄動的聲音,使我覺得那吵聲便像是回答了。

  「既然你認為那些畫離經叛道,」佐佐木說:「你沒理由留下它們。但此刻它們對我卻具有重大的意義。我希望將它們一起帶走,無論我要到哪裡去。我沒有別的可以帶走了。」

  又一次由老鼠的騷動聲答覆了。接著是半晌的靜默。那沉默持續了許久,使我以為或許佐佐木早已離開了,只是我沒聽到而已。但接著我卻又聽他開口道:

  「過去這幾天來,其他人對我做了許多難堪的事。但最令我傷心的是你竟拒絕對我說一句安慰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佐佐木說:「你到現在還不肯看著我,和我告別嗎?」

  最後,我聽到紗門拉上了,還有佐佐木走下陽臺,穿過庭院離去的腳步聲。

  ※※※

  在佐佐木離去之後,別墅裡幾乎沒人敢提到他的名字;偶爾幾次非說不可,大家也僅是以「叛徒」之名代之。事實上,我想到在我們經常進行的熱烈討論中,光是想起佐佐木都可能令人感到很氣惱的。

  天氣溫暖時,由於我們都喜歡聽任房間的紗門大開,聚在一個房裡的幾個人可能會看到另一組人也聚集在另一翼的一個房間裡。這種情況很快就會引起某人隔著庭院逗趣地叫喚;不消多久,兩組人便齊聚於各自的陽臺上,隔空對彼此叫罵。現在回述起來,這種行為聽起來很荒謬,不過因為別墅的建築和其回音效果,使我們總會沉溺於這種孩子氣的競賽中。這樣的叫罵什麼內容都有──譏笑某人膽小怯懦,或譏笑某人剛完成的畫──但多半沒有傷人的意圖;我記得有許多還十分有趣,使得雙方人馬都笑得臉紅氣喘。是的,大致說來,我對這些叫罵的回憶總結起來便是我們住在別墅那些年中最喜愛的彼此競爭,但又如家人般的親密。然而,在這些叫罵中有一、兩次提到佐佐木的名字時,情況便會變得難以控制;大家會放棄界限,就在院子裡打起架來。不久我們便明白罵某人為「叛徒」,即使只是好玩的,也絕不可能使聽者樂意接受的。

  從這些記憶,你或許可以明瞭我們對老師和他的原則是全心且強烈擁護的。事後批評一個製造出這種氣氛的老師自是容易──一旦其影響力的缺點變得昭然若揭時──可是,任何有雄心壯志的人,任何曾有過大成就且覺得必須盡可能徹底地灌輸其想法的人,對森君那樣行事多少都會感到同情。因為現在就他的事業而言那看來雖有些愚蠢,但當時森君卻不願徹底的改變本市的畫風。就因為這樣,他才會將時間和財富都花在培養學生上,因此當你在評判我以前這位老師時,必要先記住這一點。

  當然,他對我們的影響所及並不限於繪畫的領域而已。那些年間,我們完全以他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為準則,而這包括將許多時間花在探討本市的「浮華世界」上──夜晚的聲色犬馬,也是我們所有人的畫作背景。現在每當回想那時的市中心,我總不免有些懷舊思古之情;當時街上沒有這麼人車紛擾,工廠周圍的夜風中每每浮動著當季的花香。我們最喜歡勾留的一個地方是在運河旁一家叫「水燈」的小茶館──那兒的燈籠確實在運河上形成倒影。茶館的女主人是森君的老友,因此我們總能得到最慷慨的接待。我回想著在那裡度過的許多難忘的夜晚,與女郎們唱歌、喝酒。另一個我們時常勾留之處是長田街的射箭場,那兒的女主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她年輕當藝妓時,森君為一系列極受歡迎的版畫請她當過模特兒呢。那射箭場有五、六個年輕的女侍,不久我們便各擁自己所愛,與她交換煙斗,共度良宵。

  我們的尋歡作樂並不限於這些市區之旅而已。森君在娛樂界似乎交友甚廣,別墅裡不時會有劇團、舞者、音樂家到達,受到老友舊識般的接待。那時便會消耗掉大量的酒,我們的訪客便會歌舞通宵,不多久就會有人被派出去叫醒鄰近村子裡的賣酒人,好多打些酒來。那年頭有個常來的訪客,是個說書的叫牧,肥胖開朗,說起他那些古老的故事來,總是能使我們一會兒笑得死去活來,一會兒又悲哀得差點沒掉淚。多年之後,我在「右─左酒館」碰過牧幾次,我們便會一起愉快地追憶在別墅度過的那些個夜晚。牧相信他記得那些歡宴不只持續一整夜,且在白天繼續後,又進展到次夜。雖然對這點我無法確定,我卻必須承認記憶中的畫面包括森君的別墅在白天時垃圾滿地、眾人皆疲累或酣睡──有的就趴在院子裡,聽任陽光照射。

  不過,關於這樣的夜晚,我卻有個更鮮明的回憶。我記得一個人走過庭院,感激地深吸著夜晚新鮮的空氣,暫時逃開了歡宴。我記得我走到貯藏室門口,在入內之前,我回頭隔著庭院望向我的同伴和訪客們彼此相娛的那個房間。我看得到許多在紙門後跳舞的身影,也聽得到某人的歌聲隨著夜風飄送過來。

  我之所以到貯藏室去是因為這裡是別墅中少數幾個可以獨處而不被打擾的房間之一。我想像在很久以前,在別墅住有衛兵和家臣的那個時代,貯藏室一定是用來存放武器和甲冑的。但是那晚當我走入那裡,將吊在門上方的燈籠點上時,我卻發現地板上散放了一大堆東西,使人連移動腳步都不得不看仔細落腳之處。到處都是一堆堆舊畫布,還有繩索、破畫架、各種裝畫筆和樹枝的瓶瓶罐罐。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地板上的一塊空地處,坐了下來。我注意到掛在門上的燈籠使得我周遭的東西都投射出誇張的黑影;那效果滿陰森的,好似我坐在一個怪異的墓園中。

  我想我必然陷入沉思中吧,因為我記得被貯藏室的開門聲嚇了一跳。我抬起頭,看到森君站在門口,便急忙說:

  「晚安,老師。」

  可能是門上那盞燈籠沒有足夠的光照到我所在的這一部份吧,也或許只是我的臉正好陷在陰影中;總之,森君向前探視,問道:

  「是誰?小野嗎?」

  「是的,老師。」

  他繼續向前窺視了一會兒。然後他從樑上取下燈籠,拿在他前方,舉步朝我走來,謹慎地繞過地板上的東西。他這麼做時,手中的燈籠在我們四周投以重重陰影。我忙想為他清理出一個位置,但在我還來不及動手之前,森君已在不遠處的一口舊櫃子上坐下來了。他嘆道:

  「我出來吸點新鮮空氣,看到這裡的這盞燈。四處一片黑暗,只有這盞燈。我心想,貯藏室可不是愛侶的藏身之所吧。不管是誰在那裡,心情必然很孤寂的。」

  「老師,我想我一定坐在這兒做夢了。我本來並不想在這裡久待的。」

  他已把燈籠放到他身旁的地板上了,因之由我所坐之處,我只看得見他的側面。「那些跳舞女郎之中,有一個先前好像對你很有意思吧。」他說:「她要是發現你躲到這兒來過夜,一定會很失望的。」

  「老師,我無意表示對客人無禮的。我和您一樣,本來只是出來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隔著庭院,傳來同伴們的歌唱和擊掌聲。

  「呃,小野,」最後森君開口道:「你覺得我的老友義三郎如何?很有趣的人吧。」

  「的確,老師。他似乎是個十分謙恭有禮的紳士。」

  「他現在或許穿得破破爛爛的,但他也曾是一個名人呢。而且正如他今晚表演給我們看的,他昔日的才華尚在。」

  「是的。」

  「那麼,小野。你在擔心什麼呢?」

  「擔心,老師?我沒有呀。」

  「你是不是覺得老義三郎惹了你呢?」

  「當然不是,老師。」我自覺地大笑。「當然不是了。他是個很好的老紳士呀。」

  那之後,我們隨意地聊了一會兒。但是森君再一次回到我很「擔心」的問題,當他顯然要坐在那兒等我吐露心事後才肯離開時,我終於說道:

  「義三郎君看起來的確是個心地善良的紳士。他和他的舞者都極力要娛樂我們。可是老師,我又忍不住想到,過去幾個月來,他們太常來訪了。」

  森君沒有搭腔,所以我又接續道:

  「老師,請見諒,我並沒有對義三郎君和他的朋友不尊敬之意。只是有時候我不免困惑。我為我們畫畫的人必須花這麼多時間與像義三郎君這樣的人為伴而困惑。」

  我相信我的老師聽到這裡時便站起身來,手持燈籠,走向房間後側的牆壁。那面牆原本是浴在黑暗中的,但當他對牆舉高燈籠時,只見那牆上掛了直排一行的三幅版畫。每張都畫了一個藝妓在梳頭,每張都坐在地板上,由後面的角度看的。森君注視著那幾張畫,將燈籠由一張移向另一張,然後搖頭低喃:「徹底的失敗。細微末節全是瑕疵。」幾秒鐘後,他頭也不回地說:「可是一個人總是珍愛他早期的作品。或許有一天你對你在這裡所畫過的畫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呢。」然後他再次搖搖頭說:「小野,但是這些畫全都是徹底的失敗。」

  「我無法同意,老師。」我說:「我認為那些版畫說明了一個藝術家的天分可以超越某種特定風格的限制呢。我常為老師早期的版畫被侷限在這些房間裡感到可惜。這些畫應該與他的其他作品公開展示才對。」

  森君依然凝視著那些畫。「徹底失敗。」他重複道:「但我想當時我還很年輕。」他再次移動燈籠,使一張畫退入黑暗中,而另一張隨著現形。然後他說:「這些全都是本町一家藝妓屋中的寫照。我年輕時很有名的一家。義三郎和我以前常一起到那些地方去。」過了一會兒後,他又說:「這些都有許多缺陷。」

  「可是老師,我看不出在這些畫上有任何的缺陷呀。」

  他繼續審視那幾幅畫,半晌後才又向後退回。我覺得他好像格外從容地選擇步過地板上的物品;偶爾我可以聽到他自言自語的低喃、和他的腳推開瓶子或罐子的聲音。他的動作之慢;有一、兩次我甚至以為他在找尋什麼東西,或許是他早期的其他版畫吧──但結果他卻又坐回原座上,嘆了口氣。又過了一陣寂靜後,他說:

  「義三郎是個不快樂的人。他的一生很可悲。他的天分已毀了。他所愛的人不是早已死了,便是拋棄了他。就是在我們還年輕時,他也已經是個孤獨而可悲的人物了。」森君停下片刻,又說:「可是有時我們一起喝酒,與歡場女子為伍時,義三郎就會變得快樂。那些女人會告訴他所有他想聽的話,而他也可以相信她們,至少一晚。當然,天一亮,他又無法去相信那些話了。可是義三郎並不因此而不珍惜那些夜晚。他以前常說,人生最好的便是共度一夜,隨著早晨而消逝。小野,人們所謂的浮華世界,也就是義三郎懂得珍視的世界。」

  森君再次停頓。和先前一樣,我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但我卻覺得他在傾聽由庭院對面傳來的尋歡作樂聲。然後他說:「他現在年紀大了,也更哀愁了,但他在許多方面都沒什麼改變。今晚他很快樂,正如他以前在妓院時一樣。」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在抽煙似的,然後又繼續說:「一個畫家希望可以捕捉到的最微妙也最脆弱的美,飄浮在那些入夜後的妓院中,小野,在像這樣的夜晚裡,那種美卻在我們這屋子裡飄浮呢。至於掛在那兒的那幾張畫,它們根本不曾捕捉到一絲這種稍縱即逝、如夢似幻的特質。小野,那些畫是失敗之作。」

  「可是老師,在我看來,那些畫充分地表達了您所說的這幾點呀。」

  「我製作那些畫時年紀很輕。我懷疑,我之所以無法捕捉住那浮華世界的氣氛,是因為當時我根本不相信它的價值。年輕人對於歡樂總是深藏著罪惡感,我想我也不例外。我一定也想過在那些地方排遣時光,將一個人的才氣用在褒揚如此不可捕捉又虛幻的東西,根本就是浪費的、頹廢的。當一個人懷疑一個世界的價值時,要欣賞它的美談何容易?」

  我想了想,說道:「的確,老師,我承認您所說的也適用於我自己的作品。我會盡力做好的。」

  森君好似沒聽到我的話。「小野,但是我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了。」他又說道:「我現在已經老了,回顧我的一生,看出我一生都在盡力捕捉那世界獨特的美,使我相信我一定會感到滿意的。誰也不會讓我相信我浪費了一輩子。」

  當然,森君的用字可能不盡相同。事實上,仔細想想,這些句子倒比較像是我和學生在右─左酒館小酌一番之後,我可能會說的話。「身為新一代的日本畫家,你們對本國的文化負有很大的責任。我對於有像你們這樣的學生感到驕傲。我自己的畫或許不值得誇讚,但當我回顧這一生,記起我曾培養並協助過你們在座每一個人的事業時,那麼誰也不能讓我相信我浪費了一輩子。」每當我發表這般聲明時,所有聚在桌旁的年輕人都會競相對我貶損自己的畫作表示抗議──他們熱烈地告訴我說,我的作品無疑是會流傳於後世的巨作。然而,一如我說過的,我的許多特有的詞彙和表情其實都繼承自森君,所以那段話很有可能便是我的老師在那一晚所說的,因當時我印象深刻而牢記在心版上。

  但是我又一次離題了。我本來是在追憶上個月和節子在川邊公園談話之後,與我外孫在百貨公司裡共進午餐的。事實上,我正說到一郎的喜愛菠菜吧。

  午餐一送來,我記得,一郎便專注地注視他餐盤裡的菠菜,偶爾用湯匙撥一撥。然後他抬起頭說:「外公,你看著!」

  我的外孫在湯匙上堆放了滿滿的菠菜,再將湯匙舉到半空,把菠菜倒進他嘴裡。他的方法頗像就著酒瓶喝最後幾滴酒的人一般。

  「一郎,」我說:「我不認為那是很好的吃相。」

  可是我的外孫卻繼續將菠菜倒進他的嘴裡,同時用力嚼個不停,直到湯匙上已無菠菜時,他才將湯匙放下,兩頰鼓得滿滿的。然後,他仍在嚼著,卻一臉嚴肅地鼓起胸,開始揮打他四周的空氣。

  「一郎,你在幹什麼呀?你現在就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外公,你猜!」他滿嘴含著菠菜說。

  「呣。我不知道,一郎。一個人邊喝清酒邊打架。不對?那你告訴我吧。外公猜不著。」

  「卜派水手!」

  「那是什麼呀?一郎,你的另一個英雄人物嗎?」

  「卜派水手愛吃菠菜。菠菜使他強壯。」他再次挺胸,對著半空又揮了幾拳。

  「我懂了,一郎。」我笑道:「菠菜確實是很好的食物。」

  「清酒也會使人強壯嗎?」

  我笑著搖搖頭。「清酒會使人自以為強壯。但事實上,一郎,喝完酒並不比沒喝之前強壯。」

  「外公,那人們為什麼要喝清酒呢?」

  「我不知道,一郎。或許因為他們有一忽兒可以自以為很強壯吧。只是清酒並不真的會使人變強壯的。」

  「菠菜卻會使你真的很強壯。」

  「那麼菠菜比清酒好多了。一郎,你繼續吃菠菜吧。不過,你盤子上其他的東西怎麼辦呢?」

  「我也喜歡喝清酒。還有威士忌。在家裡,有間我喜歡去的酒吧。」

  「是嗎?一郎。我想你還是多吃菠菜比較好。如你所說的,那會使你真的強壯。」

  「我最喜歡清酒了。我每晚都喝十瓶。然後我又喝十瓶威士忌。」

  「是嗎?一郎,那喝得可真兇呢。媽媽一定為此頭痛吧?」

  「女人對我們男人喝酒是從不了解的。」一郎說著,將注意力轉向他眼前的午餐。可是他立刻又抬起頭來,說:「外公今晚要來吃晚餐。」

  「沒錯,一郎。我想苔子阿姨一定會準備很好吃的東西吧。」

  「苔子阿姨買了一些清酒。她說外公和太郎姨丈會全部喝光的。」

  「呃,說不定我們真會呢。我相信女人們也會想喝一點的。不過她是對的,一郎。清酒主要是給男人喝的。」

  「外公,女人喝清酒會怎麼樣呢?」

  「呣。很難說。一郎,女人不比我們男人強壯。所以她們或許很快就會喝醉了。」「苔子阿姨可能會喝醉!她可能喝一小杯就醉倒了!」

  我笑了幾聲。「是的,那是很可能的。」

  「苔子阿姨一定會醉倒的!她會唱歌,然後趴在桌上睡覺!」

  「呃,一郎,」我笑道:「那我們男人最好把清酒留給自己喝吧,對不對?」

  「男人比較厲害,所以我們可以喝比較多。」

  「沒錯,一郎。我們最好別讓女人喝酒。」

  我想了一下,又說:「一郎,你已經八歲了吧。你都快變成一個大男人了。誰曉得呢?說不定外公會讓你今晚也喝點清酒呢。」

  我的外孫以有些擔心的表情看著我,沒有答腔。我對他微微一笑,抬頭透過身旁的大玻璃窗眺望淺灰色的天空。

  「一郎,你從未見過健治舅舅。他像你這年紀時,也和你一樣高大、強壯。我記得他就是在像你這麼大時第一次喝清酒的。一郎,我會讓你今晚嘗到一點的。」

  我的話使一郎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媽媽可能會不高興。」

  「不用擔心你母親,一郎。外公可以應付她。」

  一郎無奈地搖搖頭說:「女人永不能了解男人喝酒的。」

  「嗯,也該是你這個男人嘗嘗清酒的時候了。一郎,你別擔心,你母親就交給外公去應付吧。我們總不能讓女人支配我們的生活吧,對不對?」

  我的外孫沉思了半晌,突然大聲說:

  「苔子阿姨可能會喝醉!」

  我大笑說:「我們就等著瞧,一郎。」

  「苔子阿姨可能會醉倒的!」

  大約是十五分鐘後,當我們等待冰淇淋時,一郎若有所思地問我:

  「外公,你認識投地雪郎嗎?」

  「你說的一定是投地雪雄吧,一郎。不認識,我從未與他結識。」

  我的外孫沒有回答,顯然專注於他映在身旁玻璃窗上的影像。

  我繼續說道:「今早我和你母親在公園聊天時,她好像也想到這個人。我想一定是昨晚晚餐時,大人們談到他了吧?」

  一郎又注視他的影像好一會兒,然後轉向我問道:

  「雪雄先生和外公一樣嗎?」

  「雪雄先生和我一樣?呃,你母親便不這麼認為。其實只是我對你太郎姨丈曾經說過什麼,並不嚴重。但你母親卻把它看得太過嚴重了。我不大記得那時和你太郎姨丈在談什麼了,只是外公正好說他和像雪雄先生這樣的人有一點相似。現在你告訴我,一郎,昨晚大人們說了什麼話呢?」

  「外公,雪雄先生為什麼自殺呢?」

  「一郎,那很難說。我並不認識雪雄先生呀。」

  「可是他是壞人嗎?」

  「不是的,他並不是壞人。他只是一個很盡心去做他認為是對的事的人。但是,一郎,當戰爭結束後,情況就很不一樣了。雪雄先生所寫的歌曲本已變得很有名,不只是在本市而已,在全日本各地都是。收音機和酒館裡都在唱他的歌。像你的健治舅舅他們在行軍和上戰場之前也都唱這些歌。然而戰後,雪雄先生覺得他那些歌曲是──呃──一種錯誤。他想到那些死在戰爭中的人,想到所有年紀和你相若的男孩,一郎,卻已不再有父母親,他想到這一切,便覺得他的歌曲可能是一種錯誤。他覺得他應該道歉。對依然留在世上的每一個人,對失去了父母親的孩子,對那些離開了那些孩子們的父母,他要向所有的這些人說抱歉,我想他是因此自殺的。雪雄先生根本不是壞人,一郎。他很勇敢地承認他所犯過的錯誤了。他很勇敢,也很可佩。」

  一郎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看。我笑了聲,說:「怎麼了,一郎?」

  我的外孫似乎想開口說什麼,卻又立即別開頭去,再次注視他映在窗玻璃上的臉。

  「你外公說他像雪雄先生時,並無弦外之音。」我說:「他只是開玩笑罷了。下回你再聽到你母親談起雪雄先生時,就這樣告訴你母親吧。因此從她今早所說的話看來,她顯然完全會錯意了。怎麼了,一郎?突然這麼安靜。」

  ※※※

  吃過午餐後,我們就在市中心逛了一會兒,看看玩具和書。到下午時,我在櫻橋街的一家點心店裡請一郎又吃了一客冰淇淋,然後我們才走向太郎和苔子在泉町區的新公寓。

  你或許知道,泉町區現在已成為家世較好之年輕夫妻所喜愛之區,而那裡也確實有種乾淨而可敬的氣氛。不過那些吸引這些年輕夫婦到那區去的新蓋的公寓大樓,在我看來卻是既無想像力且又有壓迫感的。例如,太郎和苔子的住所便是在三樓上一間只有兩個房間的小公寓:天花板很低,聲音會從鄰近的公寓傳來,而且由窗外看去主要是另一棟公寓大樓和它的窗子。我確信並不只是因為我已習慣於原先較寬敞的傳統住宅,才會使我在踏入屋內不久之後就覺得這地方令人有禁閉恐怖症的。然而,苔子卻似乎很以她的公寓為傲,一天到晚吹墟著公寓的「現代化」設備。顯然,這裡極易保持整潔,通風效果也很好;而且整條街的廚房和浴室都是西式的,因此──我女兒向我擔保──比起我家的那些設備要實用得多了。

  不管廚房有多方便,卻非常的小。那晚當我走進裡面去看我女兒菜燒得如何時,我似乎根本沒有立足之處。因此,也因為兩個女兒好像都很忙,我便沒有留在那兒和她們多說了。不過我曾這麼說道:

  「妳知道,下午時一郎告訴我說他想嘗一點清酒。」

  併肩站在一起切菜的節子和苔子都停下來,抬頭望著我。

  「我考慮過後,決定我們可以讓他嘗一點。」我又說:「只是或許妳們可以加點水稀釋吧。」

  「對不起,爸爸。」節子說:「您是說,要讓一郎今晚喝清酒嗎?」

  「只是一點點。他畢竟是個大男孩呀。不過我也說過了,最好將酒稀釋一下。」

  兩個女兒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苔子說:「爸爸,他才八歲呀!」

  「只要妳摻了水,不會有什麼害處的。妳們女人或許不懂,但這些事對一郎這樣的男孩子卻具有重大的意義。這關係著自尊。他這一輩子都會記得的。」

  「爸爸,這真是胡說。」苔子說:「一郎只會生病而已。」

  「不管是不是胡說,我已慎重考慮過了。妳們女人有時候對一個男孩子的自尊就是不夠了解。」我指指放在她們頭部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酒。「只喝一小滴呀。」

  說罷,我便轉身要走了,卻聽到苔子說:「節子,這件事免談。我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

  「這樣大驚小怪幹嘛?」我在門口轉回頭道。在我後方的客廳內,傳來太郎和我外孫的談笑聲。我壓低聲音說:

  「總之,我已經答應他了,他很盼望的。有時候妳們女人就是不了解自尊心這回事。」

  我又正要走時,這回輪到節子開口了。

  「父親如此細心地考慮到一郎的感覺實在很好。不過,我想等一郎再長大些或許會比較好吧。」

  我笑了一聲。「妳知道,我記得當我決定讓和一郎同齡時的健治嘗嘗清酒時,妳母親也和妳一樣反對。呃,那對妳哥哥並沒有害處呀。」

  我立刻便對自己將健治帶進如此微不足道的爭論感到後悔了。的確,我相信我一時對自己十分氣惱,所以很可能我並未注意到節子接下去說了什麼話。總之,她好像是這麼說的:

  「毫無疑問的,父親對我兒子的教養非常關切。然而,想想過去的一切,我們或許可以看出至少在一、兩點上,母親的看法實際上是比較正確的。」

  其實,她說的話可能並沒這麼直接吧。事實上,我可能完全誤解她的話了,因為我清楚地記得苔子對她姊姊的話根本沒什麼反應,只是無奈地回頭切她的蔬菜。再說,我想節子也不會說出這麼不知感激的話。不過,想到節子那天早上在川邊公園所提出的委婉暗示,我想我又必須承認她是有可能說出這種話的。總之,我記得節子的結論是:

  「而且,我怕崇一會希望等一郎年紀再大一些再喝酒。不過父親如此考慮到一郎的感覺實在很好。」

  我怕一郎聽到我們的談話,更不希望在難得的家庭團聚中籠上一層烏雲,就沒有再繼續爭論而離開了廚房。我記得,不久之後,我和太郎、一郎坐在前廳裡等待晚餐,並愉快地交談。

  差不多一個鐘頭後,我們終於坐下來用餐了。這時,一郎將手伸向放在桌上的清酒瓶,用手指敲了敲,若有所知地望著我。我對他笑笑,卻沒有說話。

  兩個女人燒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桌上的談話很快就展開了。太郎說了一個同事的故事,使大家開懷大笑;這個同事因不幸及他自己滑稽的愚蠢而得到從未能如期做完工作的名聲。太郎曾如此描述這故事:

  「因為他實在太糟糕了,所以我們的主管就稱呼他為『烏龜』。最近有一次開會時,早坂先生就一時忘了,當眾宣佈道:『我們聽完烏龜的報告後再吃午餐。』」

  「是嗎?」我驚訝地說:「那真有趣。我也曾有過一個同事有相同的綽號呢,而且原因也差不多。」

  但是太郎對這巧合似乎並不很感興趣。他禮貌地點點頭,說:「我記得在學校時也有一個同學叫『烏龜』。事實上,就如每個團體自然會有一個領導人一樣,我想每個團體也都會有一個『烏龜』吧。」

  說罷,太郎便又回頭談他的趣聞了。當然,現在回想起來,我想我的女婿說得很對;大多的同儕團體都會有個「烏龜」,即使不見得會用這同一個綽號。例如,在我自己的學生中,申太郎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申太郎的基本能力是不容否認的,可是和黑田這類人物一比,他的才氣就遜色多了。

  我想,大致說來,我並不很欣賞這世上的「烏龜」。他們的從容沉著與求生能力雖不可忽視,但他們卻很可能既不坦率,且有背叛的潛在性。而且,我想,他們不願因雄心壯志之名而冒險卻又自稱有某種原則,這正是令人鄙視之處。這種人絕不會受害於某種大災難,就像杉村明為川邊公園而破產那樣;但正因如此,儘管他們可能因身為老師或什麼的而受到別人的尊敬,他們是絕不可能有什麼卓越成就的。

  不錯,在我們於森君別墅裡共度的那些年中,我漸漸很喜歡烏龜,但是我想我從未尊敬過他的才氣。這與我們的友誼本質有關;那是烏龜在竹田大師公司受到迫害時及我們在別墅那最初困難的幾個月裡形成的;過了一段時間後,這段友誼便成為他總是因我給他的某些「支持」而虧欠於我了。在他已明白如何繪畫而不致引起別墅中其他人的敵意許久之後、在他已因其隨和愉悅的個性而為眾人所喜愛許久之後,他仍會對我說像這樣的話:

  「小野君,我實在很感激你。因為你,我在這裡才會受到善待。」

  當然,烏龜確實是受恩於我的;因為若無我的爭取,他顯然絕不可能想到要離開竹田大師的公司而成為森君的學生。他非常不願走這冒險的一步,可是一旦他被迫這麼做了以後,他對這決定便不曾懷疑過了。的確,烏龜對森君百般崇敬,因之有好長一段時間──至少最初兩年吧──我記得他每和老師談話時便左一句「是的,老師」或「不是的,老師」的叫個不停。

  在那些年裡,烏龜畫畫的動作並未增快,但沒有人想過因此而非議他。事實上,還有一些人畫得同樣慢,而這一群人反而會嘲笑我們這些動作較快的人。我記得他們稱我們為「工程師」,將我們畫畫時的投入和狂熱和為了怕蒸汽機熄火而不停地剷進煤塊的火車頭司機相比。我們也不甘示弱地稱他們為「退後者」。「退後者」原是用來指一個當滿室的人都在作畫時,他卻每隔幾分鐘就要後退幾步審視他的畫作者──結果他便經常撞到在他後方畫畫的同事。只因一個畫家喜歡慢慢地畫,便說他是個退縮的人──主要來自後退的比喻──自然並不公平,可是我們卻並不以這種挑釁的稱呼為忤。事實上,我還記得許多關於「工程師」和「退後者」的友善嘲諷呢。

  其實,我們每個人也都有「退縮」的時候;正因如此,我們在作畫時便盡量避免擠在一處。夏季時,我的許多同事會將畫架沿著陽臺架起,不然就到庭院裡去,而其他人則堅持留在不同的房間裡,因為他們喜歡根據光線而換房間。烏龜和我總喜歡在已不用的廚房裡工作──那是附屬在一翼廂房後、一個頗似穀倉的大房子。

  廚房的地面先是泥土地,後側才是架高的木板平臺,足以放我們兩人的畫架。低矮的橫樑上釘了鉤子──用來掛鍋盆用的──還有牆上的竹架,正好可以讓我們掛畫筆、破布或放置顏料什麼的。我記得烏龜和我會將一口大黑鍋裝滿水,端到平臺上,掛在老滑輪上,大約與我們齊肩的高度,就在我們兩人之間。

  我記得一天下午,我們照例在那間老廚房裡作畫時,烏龜對我說:

  「小野君,我對你現在的畫很好奇。這一定是很特別的吧。」

  我笑笑,目光不曾離開我的畫作。「你為什麼那麼說呢?這不過是我的一個小實驗罷了。」

  「可是,小野君,我很久沒看到你這麼投入了。而且你還不讓別人看。你已經至少有兩年不曾要求隱密了。自從你為第一次畫展準備『獅舞』以來。」

  我或許該在此解釋一下,偶爾當一個畫家覺得一幅畫可能在完成之前會受到任何評語的傷害時,他會為這幅畫「要求隱密」,於是大家就知道直到這個畫家撤消其要求之前,誰也不能去窺視這幅畫。在我們同住一起又一起工作的情況下,這種安排十分明智,使人可以有冒險而不必怕會出醜的空間。

  「真的這麼明顯嗎?」我說:「我還以為我的興奮隱藏得很好呢。」

  「你一定是忘了,小野君。我們併肩作畫都已快八年了。喔,是的,我看得出對你而言這是很特別的。」

  「八年。」我說:「我想是快八年了。」

  「是呀,小野君。和一個像你這麼有天分的人如此接近的工作,是我的榮幸。有時我自感卑微,但依然十分榮幸。」

  「你太誇張了。」我笑著說,繼續畫畫。

  「一點也不,小野君。我真的覺得這些年來要不是經常自看你的畫中得到靈感,我絕不可能有這些進步的。你一定已經注意到我那幅卑微的『秋女』是取材自你那幅了不起的『日落之女』吧。小野君,我的許多努力之一,就是模仿你的長處。我明白我的努力是不夠的,然而森君卻很包含地讚賞那幅畫表明了我有顯著的進步。」

  「現在我在想,」我停下畫筆,注視我的畫。「我在想我這幅畫是否也可以帶給你靈感。」

  我又盯著那幅半完成的畫看了幾眼後,才將目光越過那口吊在我們之間的舊鍋子,望向我的朋友。烏龜不知道我在看他,仍快活地畫著。自我在竹田大師那裡初識他以來,他似乎胖了一些,而他在那些日子裡的可憐兮兮又害怕的嘴臉也大半被一種童稚的滿足取代了。事實上,我記得當時有人將烏龜比喻為像剛被拍撫過的一隻小狗;那天下午當我在那間老廚房裡注視他畫圖時所得到的印象,與這描述倒頗為適切。

  「烏龜,告訴我,」我對他說:「目前你對你的作品相當滿意吧?」

  「非常滿意,小野君,謝謝你。」他立刻答道,抬起頭來,咧嘴而笑地又說:「當然了,小野君,若想與你的畫相提並論,那還早得很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畫。我望著他又畫了一會兒後,問道:「你沒有想過有時候可以試試……新的方法嗎?」

  「新方法,小野君?」他頭也沒抬地重複道。

  「告訴我,烏龜,你難道沒想過將來有一天要畫出真正偉大畫作的野心嗎?我指的不是我們在這別墅裡畫的那些還不錯的畫。我指的是具有真正重要性的畫。對我們的人民會有重大貢獻的作品。烏龜,我說新方法是必要的,便是為了這個目標。」

  我說這一段話時,一直留意著他,可是烏龜並未停止作畫。

  「坦白說,小野君,」他說:「像我地位這麼卑微的人總是在嘗試新方法的。但過去這一年來,我相信我終於摸索到正確的路徑了。小野君,你瞧,我注意到這一年來森君愈來愈注意看我的畫了。我知道他對我很滿意。誰曉得,說不定哪一天我的作品還得以和你及森君的一起展出呢。」他終於望向我,自卑地笑了笑:「請原諒,小野君。只是一個令我堅持不懈的幻想罷了。」

  我決定讓這件事就此打住。我本想過不久再試試將我的祕密告訴我的朋友的,結果我卻先碰到了別的事件。

  那是在我上述談話的幾天之後,我走進那間舊廚房時,發現烏龜就站在廚房後側的木臺上,盯著我看。我的眼睛過了幾秒後才自屋外晨間的明亮調適到室內的陰暗,但我很快便注意到他臉上那防衛且幾近於受驚的表情。他笨拙地將手臂抬到胸前,隨即又放下,好似以為我會攻擊他似的。他無意支起畫架或準備當天的繪畫;當我向他打招呼時,他卻保持沉默。我走近他,問道:

  「有什麼不對嗎?」

  「小野君……」他低喃了一句,卻沒有再說。當我走向木臺時,他不安地望向左側。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我那幅未完成的畫,面對著牆,蓋著布。烏龜緊張地指著那幅畫,說:

  「小野君,這是你在開玩笑吧?」

  「不是,烏龜,」我爬到木臺上,說道:「這並不是開玩笑。」

  我走向那幅畫,拉下帘布,將畫轉過來面對我們。烏龜立刻避開目光。

  「我的朋友,」我說:「你曾經很勇敢地聽我說,在我們的事業上我們也一起向前邁進一步。現在我要請你想想再和我一起邁出另一步。」

  烏龜依然別開臉,說道:

  「小野君,我們老師知道這幅畫嗎?」

  「不,還不知道。但我想我還是拿去給他看吧。從現在起,我打算繼續走這條路線。烏龜,看我的畫。讓我向你解釋我想要做什麼。那樣或許我們便可以再一起向前邁一步。」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我。

  「小野君,」他以近乎低語的聲音說:「你是個叛徒。現在請容我告退。」

  說罷,他快步離開了。

  令烏龜如此困擾的那幅畫,題目為「滿足」。雖然我並未保有它太久,我當時對它的投注卻使得它的細節一直深印在我記憶中;是的,如果我想,我大概可以在今天仍非常精確地將那幅畫重畫一次。引起我畫這幅畫的靈感,是我在幾週之前所看到的一個小畫面,那是我和松田一起散步時所目睹的。

  我記得,我們要去找松田在岡田信玄會社的同事,他希望介紹我和他們認識。那時夏季已近尾聲;最悶熱的日子過去了,但我卻記得跟隨松田堅定的步伐跨上西鶴的鋼橋,擦拭臉上的汗,暗自希望我的同伴將腳步放慢。那天松田穿著高雅的白色夏季上衣,且照常入時地斜戴著帽子。他的步伐雖快,卻輕快自如,毫不逞強。當他到橋中央處停下腳步時,我看得出他甚至不為天熱所苦。

  「從這上面看去很有意思呢。」他說:「小野,你同意嗎?」

  往下看去,只見我們左右兩方聳立著兩座工廠。夾在中間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屋頂,有些是廉價鐵皮屋頂,有些是波狀鐵皮搭蓋的。西鶴區至今仍保有較落後的名聲,不過那時候情況更糟得多了。自橋上望去,外地人可能會以為這社區是被轟炸了一半的廢墟;然而仔細觀察,又可見到小小的人影忙碌地在屋宇間穿梭,就好似螞犧湧現在石頭周圍一般。

  「小野,你看那裡。」松田說:「本市有愈來愈多像這樣的地方。只不過兩、三年前,這還不是個太壞的地方呢,現在卻成為這麼破落擁擠的區域。小野,愈來愈多人變窮了,不得不離開他們在鄉間的居處,與和他們同樣受苦的人住到像這樣的地方來。」

  「真可悲。」我說:「令人很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松田對我微微一笑──他這種高人一等的笑容總是令我感到既不安又愚蠢。「善意的情感。」他說著,又回頭眺望。「我們都會這麼說,在各行各業中。然而就在同時,像這樣的地方又像毒蕈般到處滋長。小野,深呼吸一下吧。即使是站在這裡,你都可以聞到下水溝的味道哩。」

  「我先前就注意到有個味道了。這真的是從那裡傳來的嗎?」

  松田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盯視那破陋的社區,面帶怪異的笑容。然後他說:

  「政客和商人都很少看到像這樣的地方。即使他們看到,也都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像我們現在這樣。我懷疑曾有過政客或商人散步到那兒去。說起來,我懷疑甚至曾有許多藝術家走到那裡去過。」

  我注意到他隱含的挑戰,說道:

  「要不是我們會因此遲到的話,我就不反對。」

  「正相反,我們若是走那裡的話,可以省一、兩公里路呢。」

  松田說那臭味是從那裡的下水溝傳來的並沒說錯。我們走下鋼橋,開始穿行狹窄的小徑時,那氣味就愈來愈強烈,直到最後簡直令人暈眩。悶熱無風,四周的空氣僅有的震動便是永遠在嗡嗡嗚響的蒼蠅。我再次發現自己又在賣力追趕松田的腳步了,只是這回我並不希望他放慢腳步。

  我們的兩側排放著形成市集的攤子,已經收攤了,但事實上卻是由各戶人家組成的,有時只是以一個布帘與巷弄隔開。有些門口處坐了些老人,在我們走過時頗感興趣地盯視我們,但從無敵意;孩童們常在各個方向跑來跑去,還有許多貓也好似永無止盡地在我們腳邊轉來轉去。我們向前走著,避開掛在曬衣繩上的毯子和衣服;經過哭叫的嬰兒、吠叫的狗、和隔著巷道友善間聊的鄰人,聲音似乎自拉下的布帘後傳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愈來愈意識到我們所走的窄路兩旁所挖出的開口水溝。整條水溝上方都有蒼蠅盤旋。我繼續跟在松田身後,直覺得兩條水溝之間的距離愈來愈窄,直到最後我們彷彿走在獨木橋上。

  我們最後走到一個小院落,只見許多擠在一處的陋屋擋住了路。但松田卻指指夾在兩間陋屋之間的開口,顯然通向一處開敞的空地。

  「我們從那裡抄捷徑,」他說:「就走到小中街後側了。」

  在松田指出的那條通道入口附近,我注意到有三個小男孩彎身站在一起,用棍子不知在撥弄什麼東西。我們走近時,他們三個轉過身來,眉頭緊皺。我雖什麼也沒看到,但從他們的態度,我看得出他們在折磨什麼動物。松田必然也下了同樣的結論,因為我們走過時,他對我說:「嗯,在這地區他們也沒什麼別的好玩的。」

  當時我對那些男孩沒有再多想。過了幾天後,他們三人回頭來皺眉瞪視我們、揮著棍子站在那堆陋屋之中的影像,又鮮明地浮現在我腦海,於是我便將那影像畫進了「滿足」之中。不過我要指出那天早上當烏龜偷看我那幅未完成的畫作時,他所看到的那三個男孩有幾個重要處並不同於原先那三個模特兒。因為他們雖然也站在一間陋屋之前,而且也穿得破破爛爛,但他們的表情卻不似那三個小罪犯被逮著時那樣心虛地皺著眉頭;反之,他們的表情有如準備迎戰的日本武士。此外,我畫中的三個男孩持棍子的姿勢一如正統的劍道姿態。

  在那三個男孩的上方,烏龜可能看到那幅畫淡化為第二個影像──三個穿著整齊、坐在一間舒適的酒館裡談笑的胖男人。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似頹廢;或許他們正打趣笑談彼此的情婦之類的。這兩個相對照的影像都:起模鑄在日本島嶼的海岸線內。右手邊以粗紅線寫了「滿足」二字,左手邊較小的字寫了:「年輕人願為其尊嚴而戰。」

  當我描述這幅早期的且並不複雜的畫時,你或許會覺得它的許多寫照似乎很熟悉。因為你可能熟知我的另一幅畫,「望向地平線之眼」;這是一幅在三〇年代時所畫的畫,頗有名氣,且影響了全市。「望向地平線之眼」其實就是以「滿足」為藍本而畫的,雖說兩者之間因時間的距離而有相當差異。你或許記得,後來那幅畫也用兩個對比的影像融和在一起,由日本的海岸線圈在一處;上方的影像又是三個衣著整齊的男人,但這回他們的表情很緊張,面面相覷地等待彼此開口。不需我提醒,這三張臉很像三個傑出的政治家。下方的影像,那三個貧窮的男孩已換為面容嚴肅的軍人;其中兩人揹著刺槍,中央一名軍官舉起劍指向前方,西對著亞洲。在他們後方,已不再是落後的貧窮,只是紅日軍旗。右手邊的「滿足」替換為「望向地平線之眼!」左邊寫的是:「沒有時間怯懦閒談。日本必須前進。」

  當然,如果你剛到本市來,你可能並未看過這幅畫。但是,可說許多在戰前便住在這裡的人都很熟悉這幅畫,我想並不誇張,因為當時這畫因為其筆法和用色大膽而得到許多讚賞。不過我自然明白,無論「望向地平線之眼」這幅畫的藝術價值如何,這幅畫的精神已經落伍了。事實上,我敢於承認這種精神或許應受到譴責。我不是那種不敢承認過去的成就為缺失的人。

  不過我並不想討論「望向地平線之眼」。我在此提起只是因為它與先前那幅畫明顯相關,也認可我與松田的認識對我後來事業的影響。早在烏龜在廚房裡發現那幅畫之前,我與松田固定會面已有好幾星期了。我之所以繼續與他碰面,想是因為受到其想法吸引的緣故。早先我們碰面時,到最後都是不歡而散。例如,我記得有一晚,在我跟隨他走過西鶴貧民區那天不久之後,我和他到市中心某個酒館去。我不記得那酒吧的名字,也忘了酒吧在哪裡了,但我卻清楚地記得那是個黑暗而骯髒的地方,顧客多是來自低下階級的人。我一走進去便感到不安,但松田對這地方似乎很熟悉,向幾個圍成一桌玩紙牌的人打過招呼後,才帶我走向一個內有一張小桌子的壁凹處。

  我們坐下不久之後,兩個面貌粗暴、喝醉了酒的男人步履蹣跚地走到凹處來,想和我們說話,使我更覺得焦慮。松田直截了當地叫他們走開,而我以為一定會有麻煩了,可是我同伴的神氣似乎嚇到了他們,因此他們二話不說地就離開我們了。

  那之後,我們坐在那兒喝酒聊天了一會兒。我記得,不久之後,我們又開始爭論了。

  「我們畫畫的人或許偶爾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嘲弄。但我認為你若以為我們對世事都矇昧無知的話,那你就錯了。」

  松田笑道:

  「小野,可是你一定要記得,我認識很多畫家。你們大致上是一群極端頹廢的人。對這世界的事所知道的與一個孩童差不多。」

  我正想抗議時,松田又接續道:「例如你的這個計畫吧,小野。你剛剛很熱切地提出的這一個。這計畫是很動人,但允許我這麼說,它卻表示出你們畫家典型的無知。」

  「我看不出為何我的想法值得你這般嘲弄。不過我原先以為你關心本市的窮人,這個想法顯然是錯了。」

  「這種孩子氣的譏誚並不必要。你很清楚我的關切。不過我們先想想你的小計畫吧。我們假設那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而你的老師也表示同情。所以你們全別墅的人就以一整個星期畫出大約二──什麼?──二十幅畫?最多三十吧。畫更多似乎也沒什麼意義,反正你最多只能賣出十或十一幅吧。小野,然後你要怎麼做呢?拿著你們辛勤工作所籌到的那一點零錢到本市的貧民區去逛嗎?每碰到一個窮人就給他一文錢?」

  「松田,請原諒,可是我必須重複──你認為我天真是大錯特錯的。我提出的畫展並不只限於森君旗下的人。我很清楚我們想要消除的貧窮範圍有多廣,所以我才會向你說出這提議。你的岡田信玄會社就有力量去發展這樣的計畫。在全市各地週期性地舉行大型的展覽會,吸引更多藝術家,就會為這些窮人帶來顯著的紓解。」

  「很抱歉,小野,」松田笑著搖搖頭說:「可是我想我說的還是對的。你們從事藝術的人就是很天真。」他仰身靠向椅背,嘆了口氣。我們的桌面上蓋了一層煙灰;松田便若有所思地以前面客人留下的空火柴盒邊緣在煙灰上畫著。他又說:「現在有種藝術家,他們最大的天才便是避開真實的世界。很不幸的,目前這樣的畫家佔絕大多數,而你,小野,也是其中一位。不要這麼生氣,這是真的。你對這世界的認知和一個小孩子差不多。例如,我甚至懷疑你是否可以告訴我卡爾.馬克思是誰呢!」

  我怏怏地瞪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他笑了一聲,說:「你看吧?不過不要太氣惱。你們的同僚多數都和你一樣。」

  「別荒謬了。我當然知道卡爾.馬克思是誰。」

  「啊,很抱歉,小野。或許我真的低估你了。請你告訴我馬克思是誰吧。」

  我聳聳肩說:「我相信他引導俄國革命吧。」

  「小野,那麼列寧又是誰呢?他或許是馬克思的副將吧?」

  「他的同事之類的。」我看見松田又咧嘴而笑,便很快又在他來得及開口之前又說:「總之,你也太離題了吧。這些都是外國的事。我所談的卻是在我們這個都市裡的窮人呀。」

  「的確,小野,的確。不過,你瞧,你的所知甚少。岡田信玄會社的確想要喚醒藝術家,對他們引介真實的世界。但是如果我曾經暗示我們的會社想轉變為一個大乞食碗的話,那就是我的誤導了。我們對慈善並不感興趣。」

  「我不明白一點慈善之舉有什麼好反對的。如果這又可以使我們這些頹廢的畫家睜開眼睛的話,那不是更好嗎?!」

  「小野,如果你相信一點點好的慈善之舉可以幫助我們國家的窮人的話,那你的眼睛確實沒有睜開。事實是,日本正邁向危機。我們被少數貪婪的商人和政客所操縱。這些人會保障貧窮日益滋增的。除非,我們這新興的一代採取行動。不過,小野,我不是一個政治煽動者。我關切的是藝術,還有像你這樣的藝術家。有才氣的年輕藝術家,還未被你們所在的那個小世界完全封閉起來。岡田信玄會社的存在,就是要幫助像你這樣的人張開眼睛,為這些艱難的時刻製造出有真正價值的作品。」

  「請見諒,松田,可是我覺得你才是很天真的一個。一個畫家所關切的是去捕捉他所察覺的美。可是不管他有多好的技巧,他對你所說的那類事情是不會有什麼影響力的。如果岡田信玄會社真是如你所說的那樣,那我覺得它的立意就不對了;它認為藝術能和不能做什麼,豈不是一個天真無知的錯誤嗎?」

  「小野,你很清楚我們的看法並不這麼簡單。事實是,岡田信玄會社並非孤立存在的。在許多不同的行業中──政治、軍事──都有和我們想法相同的年輕人。我們是新興的一代。我們團結起來,就可以擁有真正有價值的成就。我們正好有些人對藝術十分關切,想要看到它與當今的世界切合。小野,事實是,在這樣的時代中,人們愈來愈窮,兒童們也愈來愈饑餓、貧困,一個畫家卻躲起來畫藝妓的畫,實在是很不夠。我看得出你很氣我,甚至現在還在想要如何搶白我一頓吧。但我是出於善意,小野。我希望以後你對這一切可以想得更仔細。因為你是個極有才氣的人。」

  「呃,松田,那你告訴我吧。我們這些頹廢的笨畫家要如何幫你們達成政治革命呢?」

  令人氣結的是,與我相對而坐的松田又一次露出輕蔑的笑。「革命?真是的,小野!共產黨才要革命,我們並不需要那個。相反地,我們要的是復甦。我們只要求身為我們一國之首的天皇陛下可以回復其應有的地位。」

  「可是我們的天皇已經是那樣了呀。」

  「小野,真的,這麼天真無知。」他的聲音雖保持一貫的沉著,口氣卻似乎嚴峻了些。「我們的天皇自是我們的領袖,然而實際上又如何呢?這些商人和他們的政客已剝奪了他的權力。聽著,小野,日本已不再是個落後的農業國家了。我們現在是個可以與任何西方國家相比的強國。在亞洲這領域中,日本像是個睥睨侏儒而屹立的巨人。然而我們卻讓自己的人民愈來愈貧困、兒童因營養不良而死。同時,商人卻日益富有,政客也永遠託辭卸責、嘈雜不休。你能想像有任何西方強權會允許這種狀況嗎?他們早就會採取行動了。」

  「行動?松田,你指的是哪一種行動呢?」

  「該是我們鍛鑄一個與英、法同樣強盛、富有之帝國的時候了。我們必須以我們的力量向外擴張。現在日本應該在世界強權之間佔一席地位了。相信我,小野,我們有辦法這麼做,但還缺乏意志力。我們必須先將這些商人和政客除掉,然後軍方便會僅聽令於天皇陛下了。」他說著,笑了幾聲,目光再次垂向他在煙灰上畫出的圖案。「不過這多半要讓別人去擔心了。」他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小野,我們必須關切藝術。」然而,我相信兩、三週後烏龜在那間舊廚房裡之所以感到氣惱,原因與我那晚和松田所討論的事項無關。烏龜沒有那種領悟力可以去看出我那幅半完成畫作的真義。他所看出的,只是我公然摒棄森君所持有的特質、放棄了該學派為捕捉享樂世界中的浮泛燈光所做的努力,以及引進粗筆字藉以補充視覺效果;還有最重要的,烏龜必然為我畫中的堅硬線條感到震驚──這種線條十分傳統,卻是森君的基本技巧中最排斥的。

  不管他發怒的原因為何,我知道在那早之後,我便無法再對周遭的人隱藏我那些迅速發展出的想法了,而我的老師得知這件事也只是遲早的事。因此,在我於高見花園的涼亭裡與森君談話之前,我早已在心中想過不知多少次該向他說什麼話,且已下定決心不能洩氣。

  那是在廚房事件過了約一週之後了。森君和我下午到市區去辦事──可能是選擇和訂購材料吧,我不記得了。近晚時,我們爬上四川車站後陡峭的階梯,到高見花園去。

  那時候,在高見花園上有一座很怡人的亭子,就蓋在俯瞰該地區的山丘邊緣。事實上,離今天的和平紀念碑之處並不多遠。涼亭最吸引人的特徵是它的屋頂四周都掛了燈籠──雖然我記得那天傍晚我們走近時,燈籠仍全未上燈。走進亭內,裡面如一個大房間般寬敞,但由於四面都是開敞的,只有支撐著屋頂的柱子,所以便使人看不清下方的區域。

  很可能我和森君一起去的那個傍晚,正是我第一次發現有這座亭子之時。多年來,那裡一直是我喜歡的一處,直到它在戰爭中被摧毀為止;所以我和學生若正好經過該處時,我也常帶他們到那裡去。事實上,我相信在戰爭剛爆發之前,我便是在那座亭子裡與黑田──我最出色的學生──進行最後一次談話的。

  總之,那晚我跟著森君走進亭子裡,我記得天色已一片紫紅,下方人家的燈也漸漸亮了。森君向前走了幾步後,以一肩靠向柱子,頗為滿足地仰望著天空說:

  「小野,我們的包袱裡有火柴和蠟燭。請你把這些燈籠點上吧。我想,效果一定很有意思。」

  我環繞著涼亭,將燈籠一一點上時,我們周圍那已變得閒靜的花園也漸次褪入黑暗中。這當兒,我一直注視著森君背襯著天空,深思地瀏覽著風景的側影。我差不多點燃了半數的燈籠時,他開口道:

  「那麼,小野,你心煩些什麼呢?」

  「很抱歉,老師?」

  「稍早些你提到有些令你煩心的事。」

  我輕笑一聲,又伸手向另一只燈籠。

  「只是小事,老師。我本來也不想麻煩老師的,但是我又不確知該怎麼想。事實是,兩天前,我發現在我慣常存放畫的那間舊廚房中,我有些畫竟被拿走了。」

  森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其他人對這件事有什麼話說呢?」

  「我問了他們,可是似乎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甚或,沒有人願意告訴我。」

  「那麼,小野,你的結論是什麼呢?有什麼對你不利的陰謀嗎?」

  「呃,老師,事實上,其他人好像都避免和我在一起。這幾天來,我根本沒辦法和他們說話。我一走進一個房間,房裡的人不是立刻靜默下來,就是乾脆離開了。」

  他沒有置評。當我抬頭望向他時,只見他仍專注地凝望向晚的天空。在點亮另一只燈籠的過程中,我聽到他說:

  「你那些畫現在在我那兒。我因為拿走那些畫令你驚慌而抱歉。只不過那天我正好有空,想到可以趁空閒看看你最近的作品。當時你不在。我想你回來時我本應告訴你才對,小野。我道歉。」

  「啊,不客氣,老師。您對我的畫會這麼感興趣,我非常感激。」

  「可是我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為了培養你的天分,我花費了很多年的時間。」

  「當然,老師。我無法估計我欠您的恩情。」

  我們兩人都靜默了一會兒,同時我繼續點燈。然後我又開口道:

  「知道我那些畫安然無恙,我就安心了。我早該知道這種事必然有個簡單的解釋的。現在我不必擔心了。」

  森君沒有答腔。由他的側影看來,他的目光也一直沒有移動。我想到說不定他沒聽到我的話,便又說道:

  「很高興我可以不必掛慮那些畫了。」

  「是的,小野。」森君遙遠的思緒彷彿受到驚擾了,說道:「那時我正好有點空。所以我派人去取你最近的作品給我看。」

  「我的擔心真是多餘的。我很高興那些畫都安然無恙。」

  他又沉默了半晌,使我又一次以為他沒聽到我的話。但他接著說:「我看到之後有點吃驚。你似乎在探索一些奇怪的途徑。」

  當然,他的用詞可能不是「探索奇怪的途徑」。因為我想到這句話是我在後來常常用的,所以可能我記得的是後來在那同一座亭子裡我自己對黑田說話時的用詞吧。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相信森君有時真的提及「探索途徑」一詞;事實上,這可能是我承襲以前老師特徵的另一個例子。總之,我記得我沒有吭聲,只是笑了笑,又伸向另一只燈籠。然後我又聽到他說:

  「一個年輕的藝術家做點實驗並非壞事。那樣做,他至少可以紓解一些較表面化的興趣。然後他可以再回頭以更強烈的決心去畫更嚴肅的作品。」他頓了一下,又幾乎是自言自語地低喃道:「是的,實驗一下並非壞事。年輕人便是這樣。那並不是壞事。」

  「老師,」我說:「我強烈地感到我最近的作品是我所畫過最好的一批。」

  「那不是壞事,不是壞事。可是話說回來,一個人不該將太多時間花在這種實驗上,不然就很像一個旅行太多的人。最好很快就回頭畫較正規的畫才是。」

  我等著看他是否還有別的話要說。一會兒之後,我說:「我為那些畫的安全擔心,確實是很愚蠢。不過,老師,我對那些畫真的比我以前所畫過的任何一幅畫都更引以為傲的。不過,我早該猜到會有個簡單的解釋的。」

  森君保持靜默。當我的目光越過正在點燃的燈籠而落到他身上時,很難看出他是在思索我的話還是在想其他的事。天色更加昏暗,我也點起愈來愈多盞燈,使得涼亭內的光線有種奇異的混合。但森君依舊側身靠著柱子而立,背對著我。

  「對了,小野。」他終於說道:「我聽說最近你還完成了另外一、兩幅畫,並不在我所拿走的那批畫中。」

  「很可能是有一、兩幅我並未和其他習作放在一起。」

  「啊。那幾幅無疑是你最喜歡的吧?」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所以他又說:

  「小野,或許等我們回去以後,你把其他的畫拿來給我看吧。我非常想看看。」

  我想了想,說道:「當然,老師的意見我會十分感激的。不過,我不太確知我把那些畫放到哪裡去了。」

  「但是你會努力找到它們吧?」

  「我會的,老師。同時,另外那些蒙老師注意到的畫,我或許可以取回吧。那些畫一定佔據了老師的空間了,所以我們回去後,我立刻就去搬走。」

  「小野,不必為那些畫麻煩了。你把其他的找到,拿來給我就夠了。」

  「老師,很遺憾,那我大概無法找到其他的畫了。」

  「我明白了,小野。」他疲倦地嘆了口氣。我看得出他又一次仰望天際。「那麼你不認為你可以找到另外那些畫了。」

  「恐怕沒辦法,老師。」

  「我明白了。當然,你已考慮過離開我的門下之後會有什麼未來了。」

  「我本來希望老師會了解我的處境,繼續支持我追求我的事業的。」

  他一直沒有說話,因此我終於又說:

  「老師,離開別墅,我會感到非常難過的。過去這些年來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也最寶貴的一段日子。我視我的同事們如同胞手足。至於老師您,我真不知道對您虧欠了多少。我要請求您再一次看看我那些新畫,重新考慮它們吧。或許,當我們回去後,老師會允許我解釋每一幅畫的意圖吧。」

  他仍然沒有聽到我說話的跡象。所以我繼續說:

  「這些年來,我學到了很多。我在思索歡樂的世界和了解其脆弱之美上,都有所領悟。只是我覺得現在該是我進展到其他層面的時候了。老師,我相信在這種動盪不安的時代中,藝術家必須學著去珍視那些比隨著晨光消逝之歡娛更要實在的東西。藝術家們無須活在一個頹廢而封閉的世界中。老師,我的良心告訴我,我不能永遠當一個浮世畫家。」

  說到這裡,我將注意力又轉回到燈籠上。一會兒後,森君開口說:

  「你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學生。看你離開,我會感到很難過。這樣吧,你有三天時間去把其餘的那些畫找來給我。你把那些畫拿來給我之後,又可以將心思轉回較嚴肅的主題了。」

  「老師,我已經說過了,我很遺憾無法將那些畫送去給您。」

  森君似乎自顧自地笑了一聲後,說道:「一如你所指出的,小野,這是個動盪不安的時代。對一個既不出名又無依靠的年輕畫家而言尤其如此。如果你不是那麼有天分,我會為你離開我之後的未來擔憂。可是你是個聰明人,無疑的你一定已有所安排了。」

  「事實上,我並沒有任何安排,我早就把別墅當作是自己的家了,從沒認真想過不是的可能性。」

  「是嘛。嗯,正如我說的,小野,如果你不是那麼有天分,那就會令人擔憂。但是你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我看到森君的側面轉向我。「你一定可以找到為雜誌和漫畫書畫插畫的工作。或許你甚至可以想辦法進入一個像你最初來找我時那樣的公司。當然,那就表示你純藝術家的事業也就終結了。但你必然已考慮過這一切了。」

  一個老師對一個他明知仍對他十分景仰的學生說這種話,似乎是不必要的表明。可是,當一個畫家對一個學生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和心血,而且他又已更進一步地允許那學生的名字公開與他的連結在一起,那麼老師一時失態而有以後或許會後悔的反應,也是可以理解且可以原諒的。雖然想要擁有我那些畫的手段顯得很卑下,可是當老師的在供應過大部份的顏料和材料後,一時忘了這學生對他自己的作品也有某種權利,也是絕對可以諒解的。

  儘管如此,一個老師竟如此高傲自大──不管他多有名──仍是令人遺憾的。偶爾我仍會回想那個寒冷的冬日清晨,而那燃燒的氣味也會變得如許強烈。那是戰爭爆發前的冬天,我焦慮地站在黑田的家門前──他以前在中町區租的一間破房子。我聞得出來那燃燒的氣味是從屋裡傳出的,同時還傳出一個婦人的啜泣聲。我不停地拉動門鈴,叫喊著要人來為我開門,卻沒得到任何回應。最後我決定自行入內。但等我拉開外側的門時,只見一個警察站在入口處。

  「你要幹什麼?」他問道。

  「我來找黑田先生,他在家嗎?」

  「房客剛被帶到警察總部去問話了。」

  「問話?」

  「我勸你回家去吧。」那個警官說:「要不然我們也要開始查問你了。我們現在對所有和房客有密切關係的人都很感興趣。」

  「可是為什麼呢?黑田先生犯了什麼罪嗎?」

  「沒有人想要留他這種人。你再不走,我們也要把你抓起來問話了。」

  屋內,那婦人──我想是黑田的母親吧──仍在啜泣。我聽到有人在對她吼著什麼。

  我問:「負責的長官在哪裡?」

  「就來了。你要被抓是不是?」

  「在我們繼續說下去之前,」我說:「讓我解釋,我叫小野。」那警察似乎沒聽過我的名字,所以我有點遲疑地繼續說:「是因為我的情報,你們才到這兒來的。我是小野鱒二,畫家,也是內政部文化委員會的一員。事實上,我便是非愛國行動委員會的指導委員。我相信這裡一定有什麼誤會,所以我想和負責的警官談一談。」

  那個警察懷疑地看了我幾眼,然後轉身走進屋裡去。不久他回來了,示意我入內。

  我跟在他後面走進黑田屋內時,只見紙箱和抽雁裡的東西都被倒空在地上。我注意到有些被綁成了一綑,而正廳裡的榻榻米都被掀開了,一個警察正持著火炬在察看下面的地板。由一扇門後,黑田母親的啜泣聲和一名警官吼叫的訊問聲更清楚地傳來。

  我被帶到屋後的陽臺上。在小院子的中央,另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和一個沒穿制服的人站在一堆火旁。穿便服的那個人轉身朝我走過來。

  他頗尊敬地問我:「小野先生嗎?」

  帶我入內的那個警察似乎意識到他先前的無禮是不適當的,所以便很快轉身走進屋裡去了。

  「黑田先生出了什麼事?」

  「帶去問話了,小野先生。我們會處置他的,你別擔心。」

  我望向他身後幾已燒盡的那團火。穿制服的警察用一根棍子在撥著火堆。

  我問:「你得到授權燒那些畫嗎?」

  「摧毀有冒犯性但無須當作證據的東西,是我們的政策。我們選了許多樣本了。其他這些垃圾我們就燒掉了事。」

  我說:「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只是向委員會建議派個人過來和黑田先生談談,為了他好。」我再次望向院子中間那堆冒煙的灰燼。「燒那些畫根本不必要,那之中有許多很好的作品。」

  「小野先生,我們很感激你的幫忙。只是現在調查已經展開,你必須交託給有關當局。我們會讓黑田先生受到公平的待遇。」

  他微微一笑,轉向那火堆,對那個穿制服的警察說了句什麼。後者再次撥撥火堆,低聲說了一句話,像是:「不愛國的垃圾。」

  我站在陽臺上,難以置信地看著。最後,那個便衣警察再次轉向我說:「小野先生,我建議你現在就回家去吧。」

  「這一切都太過分了。」我說:「你們又為什麼要訊問黑田太太呢?她做了什麼了?」

  「小野先生,現在這是警方的事了。這已不干你的事了。」

  「這一切真太過分了。我打算和生方先生談談。事實上,我說不定會直接去找佐分先生本人。」

  那個便衣警察對著屋內叫喚某人;先前詰問我的那名警察便來到了我的身側。

  便衣警察說:「謝謝小野先生的幫忙,送他出去吧。」然後當他轉回那火堆時,他突然咳了一聲。「爛畫才會製造出爛煙。」他說著,咧嘴而笑,揮揮眼前的空氣。

  ※※※

  不過這一切與此並沒有很大的關係。我相信先前我是在追述上個月節子來訪那天的事件吧。事實上,我正談到太郎在吃晚餐時說了些他同事的故事,令我們都忍俊不住吧。

  我記得,晚餐繼續以令人滿意的氣氛進行著。然而,每當苔子在倒清酒時,我總是因觀察著一郎而心裡很不舒服。頭幾次,他會面帶一種共謀的微笑望著我看。可是等飯已吃得差不多,酒也倒過好幾巡後,他便不再看我了,而是憤憤地瞪視倒酒的苔子。

  太郎又跟我們說了幾個同事的趣事後,節子開口道:

  「太郎君,你說的倒很有趣。只是我聽苔子說你們公司現在士氣高昂。在這樣的氣氛下工作,一定精神抖擻吧?」

  聽她這麼說,太郎的態度突然變得很真誠。「一點都不錯,節子君。」他點點頭道:「我們在戰後所做的改變現在已在公司各階層開始開花結果了。我們對未來十分樂觀,在未來十年內,只要我們盡力,KNC的名聲不只將會遍及全日本,還會遍及全世界呢。」

  「真了不起。苔子還告訴我說你們經理是個很好的人。這對士氣一定也有相當提升吧。」

  「妳說的沒錯。不過早坂先生不只是個好人,還是個有才能又有遠見的人。我可以向妳擔保,節子君,為一個沒有能力的主管做事,無論他有多好,都是一種令人喪氣的經驗。我們很幸運有早坂先生這樣的人領導我們。」

  「是呀,崇一也很幸運地有個能幹的上司呢。」

  「是嗎?節子君,然而像日本電器這樣的公司那是不足為奇的。只有最佳人才才可能在這樣一家公司裡掌有職權的。」

  「很幸運的正是如此。只是我相信在KNC裡應該也一樣吧,太郎君。崇一對KNC總是讚不絕口的。」

  「抱歉,太郎。」我在這時插嘴道:「我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對KNC充滿樂觀。不過我一直想問你,你們公司在戰後做了許多急遽的改變,你認為真的都會有好的結果嗎?我聽說幾乎連一個舊人都沒有留下了。」

  我的女婿若有所思地笑笑,說道:「我很感謝父親的關切。光靠年輕和體力並不一定總能產生最好的結果。可是坦白說,父親,當然非要全面翻修不可。我們需要那些有適宜今日世界之新方法的新領導者。」

  「當然,當然。我毫不懷疑你們的新領導者都是最能幹的人。不過,太郎,告訴我,有時候你難道不會擔心,我們這樣效法美國人會不會太急了些?我會坦率地同意許多古老的方式於今都必須永遠剷除,可是你不認為有時候我們把一些好東西也跟壞的一併丟棄了嗎?事實上,有時候日本就像是個小孩向陌生的大人學習一般。」

  「父親說得對。我相信有時候我們或許太急了些。但大致說來,美國人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學習的。例如,在過去這些年中,我們日本人終於了解了民主政治和個人權利等一類的事物了。事實上,父親,我覺得日本終於為創造美好未來而建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也因此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才可以充滿自信地瞻望未來。」

  「是呀,太郎君。」節子說:「崇一也有同樣的感覺。最近有好幾次他表示過,經過四年的混亂,我們國家終於可以瞻望未來了。」

  我女兒這話雖是對太郎說的,我卻覺得她是說給我聽的。太郎似乎也有同感,因為他沒有回答節子,自顧自往下說:

  「父親,事實上前一個禮拜我剛參加了同期畢業的同學會;在場來自各行各業的人,自投降之後第一次對未來表示樂觀。正如在KNC也有種景氣復甦的感覺。我很明瞭父親的憂慮,但是我相信這些年來的教訓多半都是好的,將會引導我們所有人步向一個光明的未來。不過,父親,或許我的看法也有待證實吧。」

  「一點也不。」我對他微微一笑,說道:「正如你所說的,你們這一代必定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你們都那麼有信心。我只能祝福你們。」

  我的女婿似乎想要答腔,但這時一郎卻伸手越過桌面,以手指敲了一下清酒瓶,如他先前做過的那樣。太郎轉向他說:「啊,一郎君。正是我們的討論所需要的人。告訴我們,你想你長大後會當什麼呢?」

  我的外孫又瞪著清酒瓶看了半晌,然後怏怏地看了我一眼。他母親碰碰他的臂膀,對他低語道:「一郎,太郎姨丈在和你說話呢。你告訴他你想當什麼。」

  一郎大聲說:「日本電器的總裁!」

  我們都笑了起來。

  「你確定嗎?一郎。」太郎問:「你不想領導我們KNC嗎?」

  「日本電器是最好的公司!」

  我們又都哄堂大笑。

  「那我們就很遺憾了。」太郎說:「一郎君正是我們KNC在幾年之後所需要的人才呢。」

  這番話似乎使一郎暫時忘了清酒。且從那時起,他似乎快活多了;每當大人在談笑著什麼時,他都會大聲應和。直到我們的晚餐快結束之際,他才以不很感興趣的聲音問:

  「清酒都喝完了嗎?」

  「都喝完了。」苔子說:「一郎君要不要再喝一點柳橙汁呢?」

  一郎很有禮貌地回拒了,又轉向正在對他解釋某件事物的太郎。儘管如此,我仍能感覺到他的失望,且對節子竟不能了解她那小兒子的感受而胸中泛起一股怒意。

  大約一小時後,當我到公寓的小客房去和一郎道晚安時,我才有機會單獨和他談話。燈還亮著,但一郎已鑽在被窩下,半邊臉頰貼著枕頭。我將燈扭熄後,發現百葉簾並不能完全擋住自對面公寓射入的燈光,在牆上和天花板上形成一道道幽暗的光線。鄰房傳來兩個女兒的談笑聲。當我跪到一郎的被窩旁時,他低聲說道:

  「外公,苔子阿姨喝醉了嗎?」

  「我想沒有,一郎。她只是在笑一件事情而已。」

  「她也許有點醉吧。你說是不是,外公?」

  「呃,也許吧。只有一點,那沒什麼害處的。」

  「女人喝不了清酒,對吧,外公?」他說著,對著枕頭咯咯笑。

  我也笑了幾聲,然後對他說:「一郎,你知道,你不必為今晚沒喝清酒而氣惱。真的沒關係。不久你就會長更大些,到時你愛喝多少清酒都可以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畔去,看看窗簾是否可以拉得更緊。我拉開又關上幾次,但縫隙仍然很大,因此我一直都可以看到對面透著燈光的窗戶。

  「是的,一郎,真的沒必要因此氣惱。」

  我的外孫一時沒有答腔。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外公不要擔心。」

  「哦?一郎,你為什麼這麼說呢?」

  「外公不要擔心。因為他要是擔心就會睡不著了。老年人若是睡不好就會生病。」

  「我明白了。好吧,一郎。外公答應你不擔心就是。可是你也不能生氣。因為這真的沒什麼好生氣的。」

  一郎沒有說話。我又一次開合了窗簾。

  「不過,」我說:「假如一郎真的曾經堅持今晚要喝清酒,外公本來也一定會出面,務必讓他喝一些的。可是,這回我想我們對女人讓步是對的。不值得為這些小事讓她們不高興。」

  「有時在家裡,」一郎說:「爸爸想做什麼事,媽媽卻告訴他不准。有時候就連爸爸也拗不過媽媽的。」

  「是嗎?!」我大笑。

  「所以外公不要擔心。」

  「一郎,我們兩人都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轉離窗口,再次在他被窩旁跪下。「現在你好好睡吧。」

  「外公今晚留下嗎?」

  「不,外公很快就要回他自己的房子去了。」

  「外公為什麼不能也留在這裡呢?」

  「這裡的空間不夠呀,一郎。別忘了,外公有一棟大房子只他一個人住呢。」

  「外公明天會到車站送我們嗎?」

  「當然了,一郎。我會的。而且你一定也很快就會再來玩了。」

  「外公不要為無法勸媽媽讓我喝清酒擔心。」

  「一郎,你好像長得很快呢。」我笑道:「你長大之後一定是個很好的青年。也許你真的會成為日本電器的總裁呢,或者同樣重要的人物。現在,我們不要再說話,看看你會不會睡著。」

  我又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每當他說話時便以沉默相對。我相信就是在那時候,當我坐在那黑暗的房間裡等我外孫睡著,聽著偶爾自鄰房傳來的笑聲時,我開始在心中思忖著那早與節子在川邊公園的談話。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有機會那麼做吧;在那之前,我也沒想過節子的話有多氣人。但等到我離開已睡著的外孫,重新加入在正廳裡的一群時,我相信我已很氣節子,所以在我坐下不久後我才會對太郎說:

  「你知道,想想也很奇怪。你父親和我相識已超過十六年了,然而直到這一年來我們才成為好朋友。」

  「是呀。」我女婿說:「但我想事情常常是那樣的。每個人都有很多個只是點頭問安的鄰人。想想也很可惜。」

  「不過當然了,」我說:「就齊藤博士和我自己而言,不只因為我們是鄰居而已。我們兩人與藝術界都有關係,早已聽說過彼此的名聲。因此你父親和我竟沒有自開始時便努力交往才更可惜。你不認為嗎?太郎。」

  我說話時,很快地看了節子一眼,以確信她在聽著。

  「的確很可惜。」太郎說:「但至少最後你們終於有機會成為朋友。」

  「但是我的意思是,太郎,我們早已知道彼此在藝術界的名聲,因此才更可惜。」

  「是呀,真的很可惜。你會認為知道一個鄰居也是個很有名的同行應該會導致更親密的關係才對。可是我想,因為生活忙碌,所以事情也經常無法如願以償。」

  我有點滿意地望向節子,可是我女兒並未顯露出注意到太郎的話有多重要。當然,很可能她根本沒在聽;雖說我猜想她其實明白,只是因太驕傲而不敢迎視我,因為證據顯示她那早在川邊公園的迂迴揣測是錯誤的。

  當時我們很悠閒地在公園的中央大道上散步,欣賞著兩旁的紅葉。我們在比較兩人對苔子適應其新生活的印象,兩人都同意自各種跡象看來她相當幸福。

  「這一切真令人高興。」我說:「本來我對她的未來已感到很擔心了,現在她的生活看起來很不錯。太郎是個令人欣賞的男人。這樣的匹配可說是再好不過了。」

  節子莞爾一笑道:「想到才不過一年前我們都還很擔心她,實在很奇怪。」

  「現在都好了。而且妳知道,節子,我很感謝妳的參與。當事情並不很順當時,妳妹妹幸好有妳支持。」

  「正相反;我住得那麼遠,沒幫上什麼忙。」

  我笑道:「而且去年也是妳向我警告,要我採取『預防步驟』的──妳記得嗎?節子。妳瞧,我對妳的忠告牢記在心。」

  「很抱歉,爸爸,我有什麼忠告呢?」

  「我說節子,不必這麼委婉了。我現在願意承認在我的事業中有某些方面是我沒理由感到驕傲的。事實上,當時在議婚之時,我便已承認了,一如妳的提議。」

  「很抱歉,我一點都不知道爸爸在說什麼。」

  「苔子沒把相親那一夜的事告訴妳嗎?呃,那晚我決定不讓我的事業形成她終身幸福的障礙。我敢說我本來也會那麼做的,不過我對妳去年的忠告還是很感激。」

  「請原諒,爸爸,只是我不記得去年曾提出過什麼忠告了。至於相親那件事,苔子確實跟我提過好幾次。事實上,相親一過後她便寫信給我,對父親……對父親說到自己的那些話表示驚異。」

  「我敢說她是很吃驚。苔子一直都低估了她的老爸。只是我不是那種會只因自己的自尊而不敢面對事情,以致讓自己的女兒受苦的人。」

  「苔子告訴我說父親那晚的行為令她很困惑,齊藤一家人也似乎同樣困惑。沒有人確知父親的意思究竟是什麼。當我把苔子的信唸給崇一聽時,崇一也表示同樣百思不解。」

  「可是這太不尋常了。」我笑道:「節子,去年是妳自己催我的呀。是妳建議我採取『預防步驟』,那樣我們和齊藤家的議婚才不會又像和三宅家的那樣失敗。妳不記得了嗎?」

  「我真的很健忘,可是我真的想不起父親所說的了。」

  「節子,這真的太不尋常了。」

  節子突然停下腳步,低喊:「那些楓樹在這個時節真的好美啊!」

  「是的。」我說:「秋意更濃時它們還會更好看的。」

  「真美。」我的女兒微笑著,我們也再次舉步前行。然後她說:「爸爸,事實上,昨晚我們正在談一、兩件事情時,太郎提到了上星期他與你的一次談話。關於最近自殺而死的那個作曲家。」

  「投地雪雄嗎?啊,是的,我記得那次談話。我想想看。我記得太郎說那個人的自殺是毫無意義的。」

  「太郎君對於父親對雪雄先生的死感興趣表示關切。事實上,父親似乎是將雪雄先生的事業與他自己的相比。我們對這消息都感到關心。其實,最近我們都覺得父親會不會因為退休而變得有些無精打采的。」

  我笑道:「節子,你們大可放心,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採取像雪雄先生那樣的行動。」

  「據我所知,」她又說:「雪雄先生的歌曲在戰時曾經十分流行,遍及各個階層。因此他才會覺得他也和政客及將軍們同樣有責任。可是父親如果認為他自己也是如此,那就錯了。畢竟,父親是畫家呀。」

  「讓我向妳擔保,節子,我根本不會想到要去採取像雪雄先生那樣的行動。不過我並不會太過驕傲,以致不明白自己也曾有過影響力,且運用這影響力造成不幸的結果。」

  我的女兒想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請原諒,但是以正確的角度看事情也許是很重要的。父親畫過一些出色的畫,而且與其他畫家相比無疑是最有影響力的。不過父親的作品與我們所談論的這些大問題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父親只是一個畫家呀。他一定要停止自以為犯過什麼大錯才行。」

  「呃,節子,這忠告與妳去年的大不相同。當時我的事業似乎要負很大的責任呢。」

  「原諒我,爸爸,但我只能重複,我不明白您所提及去年議婚的這些事。事實上,我想不透父親的事業何以會與議婚有什麼特別的關連。齊藤一家看來並不關切,而且,一如我們已經說過的,父親在相親那一晚的行為令他們感到困惑。」

  「這真令人震驚,節子。當時齊藤博士和我早已聽說過彼此。身為本城最有名的畫評家之一,他自然很清楚我在那些年間的事業,也很了解我感到遺憾的往事。因此我在那關鍵時刻表明我的態度是合宜且正確的。事實上,我相信齊藤博士一定很高興我這麼做了。」

  「請原諒,可是根據太郎君所言,齊藤博士對父親的事業並不清楚。當然了,他一直都知道父親是一個鄰人。但他好像要到去年開始談論婚事時才知道父親與藝術界有關的。」

  「妳錯了,節子。」我笑了一聲,說道:「齊藤博士和我知道彼此已有許多年了。我們以前常在街上停下來,交換有關藝壇的消息。」

  「那麼我必定是弄錯了。原諒我。可是我必須強調並沒有人以譴責的眼光來看待父親的過去的,所以真希望父親停止再視自己為像那個不幸的作曲家之類的人。」

  我並未固執地與節子繼續爭辯。據我記得,不久我們便聊到別的較輕鬆的話題了。然而,毫無疑問的,我女兒在那天早上所認定的是錯誤的。例如,齊藤博士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我在那些年間的畫家聲譽的。那晚吃過晚餐後,我設法讓太郎對這一點加以證實,其實便是為了讓節子明白;因為我心裡從無半點懷疑。例如,我清晰地記得大約十六年前那個陽光明艷的早上,當我站著調整我新居外圍的籬笆時,齊藤博士首次與我打招呼的畫面。當他看到我寫在門柱上的姓名時,他說:「像你這麼有名的畫家住在我們附近,實在是十分榮幸。」我很清楚地記得那次談話,所以節子必然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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