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一九五〇年,六月</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一九五〇年,六月</h3><br /><br />  昨天近午時接悉松田的死訊後,我為自己弄了份簡單的午餐,然後便出門運動運動。<br /><br />  天氣溫暖和煦。我朝坡下走去,直走到河邊,踏上躊躇橋,環顧四周。天空晴朗蔚藍;河岸旁,沿著新公寓建築開始之處,可以看到兩個小男孩在水邊玩著釣魚竿。我凝望著他們,心中想的卻是松田的死訊。<br /><br />  自從在苔子議婚期間與松田重新取得連繫後,我一直都想再去看他,但事實上又抽不出空再到荒川區去,直到大約一個月前,我是一時興起去的,根本沒想到他已在垂死邊緣。或許松田會因那天下午對我說出他的想法而死得快樂些吧。<br /><br />  我到達他的住處時,鈴木小姐立刻認出了我,有點興奮地帶我入內。她這樣做,令人覺得自我在一年半前來訪之後,松田並沒有過太多訪客。<br /><br />  她高興地說:「他比你上次來時好多了。」<br /><br />  我被帶到客廳去。不一會兒後,松田來了;無須扶助,身穿寬鬆的和服。他顯然很高興再見到我。我們閒聊了一會兒瑣事和共同的友人。我相信直到鈴木小姐為我們端茶來又離去之後,我才想起要為松田在我最近生病時寫信來向我致意而道謝。<br /><br />  「看來你完全康復了呢,小野。」他說:「看到你,誰也猜不到最近你剛生過病。」<br /><br />  「我已經好多了。」我說:「我必須小心,不能太勞累。而且我現在總得拄著枴杖,此外,我覺得都還好。」<br /><br />  「你令我失望,小野。我還以為我們會是兩個一起討論健康情況不佳的老人呢。結果你來了,卻和上次來時沒有兩樣。我必須坐在這兒,羨慕你的健康。」<br /><br />  「胡說,松田。你看起來很不錯呀。」<br /><br />  「你別想讓我相信,小野。」他笑道:「沒錯,這一年來我確實重了一些。不過告訴我,苔子君幸福嗎?我聽說她的婚事順利進行了。你上次到這兒來時,還很為她的未來擔心呢。」<br /><br />  「一切都很順利。她秋天時就要當媽媽了,在百般擔心後,事情的進展總算能如我所願。」<br /><br />  「秋天就要有個孫兒了。那一定是很令人盼望的吧。」<br /><br />  「事實上,」我說:「我的長女下個月就要有第二個孩子了。她一直都想再有個孩子,所以這是很好的消息。」<br /><br />  「是呀,是呀。有兩個孫兒可以盼呢。」他坐在那兒,不住地點頭微笑,又說:「小野,你一定記得的,我一直都太忙著改善世界,而沒有空去考慮婚姻。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有的那些爭論,就在你和道子君結婚之前?」<br /><br />  我們都笑了起來。<br /><br />  「兩個外孫。」松田又說:「那真是令人期盼的。」<br /><br />  「的確。關於我的女兒,我想我一直是很幸運的。」<br /><br />  「告訴我,小野,這些日子你畫畫嗎?」<br /><br />  「畫些水彩畫打發時間。多半是種花蒔草,當作消遣。」<br /><br />  「總之聽到你又在作畫,我很高興。上次你來找我時,似乎已永遠放棄畫畫了。當時你非常幻滅。」<br /><br />  「毫無疑問。那時我不碰顏料已經很久了。」<br /><br />  「是的,小野,當時你似乎非常幻滅。」他抬頭望著我微笑道:「不過當然,你曾經那麼迫切地想要有重大貢獻呢。」<br /><br />  我也回他一笑,說道:「可是你也一樣的,松田。你的目標也很遠大。畢竟,為我們的中國危機宣傳擬定宣言的人是你。那些雄心壯志也不能等閒視之呀。」<br /><br />  我們又開懷大笑。然後他說:<br /><br />  「小野,你一定記得我以前總是說你很天真吧?我常嘲笑你們藝術家目光狹窄。你以前總是很氣我。呃,現在看來,當時我們的目光都不夠寬廣。」<br /><br />  「你說的沒錯。只是如果我們曾有更清楚的看法,那麼像你我這樣的人,松田──誰知道呢?──我們可能真做了什麼有益的事吧。我們曾經很有精力和勇氣的。不錯,也因此我們才能指揮像新日本運動那樣的事,你記得嗎?」<br /><br />  「是的。當時有許多股強大的勢力與我們敵對,我們本來很可能輕易喪失勇氣的。我想我們當時一定有很堅定的決心,小野。」<br /><br />  「可是我卻從未有很清楚的看法。正如你說的,一個藝術家的狹窄視野。即使是現在,我還是很難去想本市以外的世界呢。」<br /><br />  「這些日子來,」松田說:「我發現連要去想超過我這花園之外的世界也都很難呢。所以,小野,或許現在你的視野還是比較廣些。」<br /><br />  我們又一次大笑,然後松田啜飲了一口茶。<br /><br />  「可是也沒有必要責怪我們自己。」他說:「至少我們敢於為我們的信仰採取行動,且盡心盡力去做了。只不過結果證實我們是普通的平凡人,沒有任何洞察力的平凡人。在那樣的時代中身為平凡人,是我們的不幸。」<br /><br />  稍早松田提及他的花園,使我的注意力轉向那個方向了。那是個溫煦的春天下午,鈴木小姐沒將紗門全拉上,所以由我所坐之處,可以看得到陽臺光潔的木板上閃動著明亮的陽光。一陣微風參和著一點煙味吹入室內。我站起身,走向紗門。<br /><br />  「燃燒味仍然令我不安。」我說:「才不多久前,那代表轟炸和砲火。」我凝望著花園,半晌後又說:「下個月,離道子去世便已整整五年了。」<br /><br />  松田靜默了片刻。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背後說:<br /><br />  「這些日子,燃燒味通常只表示一位鄰人在清理花園。」<br /><br />  屋內某處,傳來時鐘的噹噹響聲。<br /><br />  「餵鯉魚的時間到了。」松田說:「你知道,我得和鈴木小姐爭論許久之後,她才又允許我再開始餵食鯉魚。我以前固定這麼做的,可是幾個月前我絆到石頭摔倒了。那之後我與她爭論了許久。」<br /><br />  松田站起身,穿上放在陽臺上的草鞋後,我們便一起走下到花園去。池塘在花園盡端的陽光下;我們謹慎地踩著石頭前進,穿行滑溜溜的苔蘚。<br /><br />  當我們站在池塘邊凝望深綠色的池水時,一聲響聲使我們兩人都抬起頭來。離我們不遠處,有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兩手抱住一根樹枝,頭越過圍籬上方向內窺視。松田笑笑,叫喚:<br /><br />  「啊,午安,小男孩!」<br /><br />  那男孩又瞪視了我們一會兒,然後便失去了蹤影。松田微笑著,再度將魚食丟進水中。「鄰家的男孩。」他說:「每天這個時候,他便會爬上那棵樹幹,看我走出來餵魚。但是他很害羞。每次我想和他說話時,他就跑走了。」他自顧自笑了兩聲。「我常想他為什麼每天都那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好看的呀。只是一個老人拄著枴杖,站在他自己的池塘邊餵鯉魚罷了。我常想他為什麼會對這麼一幕著迷。」<br /><br />  我再度望向籬笆上方不久前那張小臉所在之處,說道:「嗯,今天他應該很意外吧。今天,他看到了兩個老人拄著枴杖,站在池塘邊。」<br /><br />  松田快樂地大笑,繼續丟著魚食。兩、三隻鮮艷美麗的鯉魚游上水面,魚鱗在陽光中閃閃發亮。<br /><br />  「軍官、政客、商人,」松田說:「他們都因本國所發生的事而被怪罪。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小野,我們的貢獻總是在邊緣而已。現在沒有人在乎像你和我這樣的人曾做過什麼了。他們看到我們,只看見兩個手拄枴杖的老人。」他對我笑笑,又繼續餵魚。「現在只有我們自己在乎了。像你和我這樣的人,小野,當我們回顧一生,看清其間的錯;只有我們自己在乎了。」<br /><br />  然而即使當他在說這些話時,松田在那天下午的神態仍未表現出任何幻滅之感。當然他也沒有理由會在幻滅中死去。他或許確曾回顧他的一生,看清某些缺失,但他必然也看到了他可以引以為傲的那些層面。因為,一如他自己所指出的,像他和我這樣的人,我們知道,不管我們曾做了什麼,都是為了某種信仰而做的。當然,我們採行了一些大膽的步驟,且常一心一意地做事;但是這總比因為缺乏意志和勇氣而從不去相信這試驗要來得好多了。當一個人有深切的信仰時,最後一定會有不能再推諉搪塞的時候。我確信當松田回顧他的一生時,必然也都是這麼想的。<br /><br />  我時常回想起一個特定的時刻──那是一九三八年五月,就在我接受茂田基金會獎賞之後。我的事業到那時已受過多次獎賞和榮譽了,但是在多數人眼中,茂田基金會獎卻是個重要的里程碑。此外,我記得,同一週我們剛結束新日本運動,得到相當的成功。因此,在領獎後的那一晚自然就大肆慶祝了。我記得坐在右─左酒館內,四周圍著我的學生和許多同僚,喝過一杯又一杯的酒,傾聽一篇篇向我致敬的演講。那晚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湧進酒館去向我道賀;我甚至記得有個我從未見過的警察局長進來向我致敬。可是當晚我雖快活,卻感受不到獎賞應該帶來的勝利和成就感。事實上,直到幾天之後,當我到若葉省鄉間山區時,才終於有那些感覺。<br /><br />  在那之前,我睽違若葉省已有十六年之久──自我堅決卻又為未來可能一無所成而惶惑地離開了森君的別墅之後。在那些年間,我雖與森君斷絕了所有的正式接觸,但對任何與我老師有關的消息卻仍感興趣,所以很清楚他在本市持續衰退的名聲。他想將歐洲影響帶進歌麿傳統的努力,終被視為是不愛國的;偶爾我會聽說他仍費力地在較無威信的地點舉辦畫展。事實上,我曾自不只一處來源聽說他為了維持收入而開始為流行雜誌畫插畫了。同時,我相信森君一直在注意著我的發展,因此他必然知道我得到了茂田基金獎。所以那天我在那小村的車站下了火車時,強烈地感受到時間所帶給我們的種種變化。<br /><br />  在那個晴朗的春日午後,我沿著穿行樹林的山間小路朝森君的別墅走去。我放慢腳步,盡情經歷著我曾十分熟悉的那段步行。同時我在心中不住地揣想著當我再次面對森君時可能會有的情況。也許他會視我為一位貴客般接待我;也或者他會如同我在別墅中那最後幾日時一樣的冰冷、淡漠;話說回來,他也可能像我是他最喜愛的學生時那樣對待我──也就是,彷彿我們兩人的地位都不曾發生過這些變動。這最後一個可能性是我覺得最理所當然的,我記得當時我還想著自己該如何應對。我決定我不會照舊時的習慣那樣尊稱他為老師;反之,我會把他僅視為同僚般稱呼。如果他堅持不承認我已佔有的地位,那我就會面帶友善的笑容,對他說:「森君,你知道,我不必像你曾擔憂的那樣,將時間花在畫漫畫插圖上。」<br /><br />  不久我發現自己已站在山上小徑可以俯瞰在下方山谷中那幢林間別墅全景的一處了。我停下腳步欣賞那景色,一如多年前那樣。一股清新的微風拂來;我看到山谷下方的樹輕輕搖動,不禁想著不知別墅是否翻修過,可是從那麼遠的地方是不可能看出來的。<br /><br />  一會兒後,我在沿著山脊而長的野草中坐下來,繼續凝望森君的別墅。我在小村車站旁的攤子買了幾個柳橙;這時我便從包巾內拿出了柳橙,一個接一個吃將起來。就在我坐在那裡俯瞰別墅,享受著柳橙的甘美時,我才開始感受到勝利與滿足的深切感慢慢湧上心頭。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因為那與一個人因小小的勝利而感到的那種得意很不相同──而且,一如我所說的,和我在右─左酒館慶祝時的體驗也大不相同。那是一種相信一個人的努力終於得到證實,所有的苦心和克服疑慮的工夫都沒有白費,且終於得到真正有價值的傑出成就之後所感到的深切快樂。那天我沒有再繼續走到別墅去──那似乎已毫無意義了。我只是在那裡坐了大約一個小時,深深感到滿足,吃著柳橙。<br /><br />  我想那種感覺並不是很多人都會經歷到的。像烏龜那種人──像申太郎那種人──他們或許會蹣跚前行,中規中矩,可是他們那種人便絕不會明瞭那天我所感受到的那種快樂。因為他們那種人不知道為了出類拔萃的努力而孤注一擲是什麼。<br /><br />  然而,松田就不一樣了。他和我雖時常爭辯,我們的人生態度卻是相同的,因而我深信他也可以回顧像那樣的一、兩個時刻。事實上,我確信我們最後一次談天時,當他面帶笑容對我說:「至少我們敢於為我們的信仰採取行動,且盡心盡力去做了。」之時,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因為不管一個人到晚年時會如何重新評估他的成就,知道他一生包含如我那天在那山間小路上所經歷的那種真正的滿足,總是一種安慰。<br /><br />  昨天早上,在躊躇橋上想著松田站了半晌之後,我又走到舊娛樂區的所在了。那區域現已經過重建,令人難以辨認。曾經穿過該區中心,擠滿人群及各種布條的那條窄小的街道。而今已換為一條水泥大道,整天都有大型卡車出入。川上太太的酒館現在已變成一棟玻璃前屏的辦公室大樓,四層樓高,兩旁也盡是同類型的建築物。白天時,便可看到上班族、接送員、信差等,都忙碌地在這些樓房之間穿進穿出。現在得走到古川區才找得到酒館了,不過偶爾你仍可辨認出舊時遺留下來的一方圍籬或一棵樹,處在新環境中看來有些不大諧調。<br /><br />  右─左酒館的舊址現在是一系列辦公大樓的前庭了。有些資深或高級職員就把車停在這前庭中,但多半保留著整片柏油空地,規則地夾雜了新種的小樹。在這庭院前方,面對馬路,有張類似公園裡所放的長椅。我不知道那長椅是放給誰坐的,因為我從未見那些忙碌的人停下來坐到那裡放鬆過。可是我想像著那長椅所佔的位置與我以前在右─左酒館的桌位所在之處很相近,所以我有時就到那椅子上坐坐。那長椅可能不是給公眾坐的,但是它很靠近行人道,而且也沒人曾為我坐在那裡抗議過。昨天早上,陽光溫暖怡人,我便又坐到那長椅上,觀察著四周圍的活動。<br /><br />  當時必定已近午餐時分了,因為我看到對街一群群穿著白襯衫的上班族從川上太太酒館舊址的那棟玻璃前屏大樓裡走出來。我看著他們,深切地感覺到這些年輕人的無比樂觀與熱切。有一刻,兩個年輕人正要走出大樓時,停下來和正要進入的第三個人說話。他們站在那玻璃前屏大樓的門階上,一起在陽光下歡笑。其中有個臉部我看得最清楚的年輕人,笑得尤其快活,有種類似孩童的坦率天真。然後那三個年輕人很快地揮揮手便分道揚鑣了。<br /><br />  我坐在長凳上凝望著,忍不住微笑。當然,有時候,當我回想那些燈火輝煌的酒館和那些簇擁在燈下的人,或許比昨天那三個青年笑得更喧鬧些,但也有同樣的好心情時,我便感到有種懷舊的心情。但看到我們的都市經過重建、看到這些年來各種事物的快速復甦,使我又有種真正的快樂。似乎,我們這個國家不管在過去犯過什麼錯,現在已有另一個使一切事物變得更好的機會了。我只能深切地祝福這些年輕人。<br /><br />  (全書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浮世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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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〇年,六月



  昨天近午時接悉松田的死訊後,我為自己弄了份簡單的午餐,然後便出門運動運動。

  天氣溫暖和煦。我朝坡下走去,直走到河邊,踏上躊躇橋,環顧四周。天空晴朗蔚藍;河岸旁,沿著新公寓建築開始之處,可以看到兩個小男孩在水邊玩著釣魚竿。我凝望著他們,心中想的卻是松田的死訊。

  自從在苔子議婚期間與松田重新取得連繫後,我一直都想再去看他,但事實上又抽不出空再到荒川區去,直到大約一個月前,我是一時興起去的,根本沒想到他已在垂死邊緣。或許松田會因那天下午對我說出他的想法而死得快樂些吧。

  我到達他的住處時,鈴木小姐立刻認出了我,有點興奮地帶我入內。她這樣做,令人覺得自我在一年半前來訪之後,松田並沒有過太多訪客。

  她高興地說:「他比你上次來時好多了。」

  我被帶到客廳去。不一會兒後,松田來了;無須扶助,身穿寬鬆的和服。他顯然很高興再見到我。我們閒聊了一會兒瑣事和共同的友人。我相信直到鈴木小姐為我們端茶來又離去之後,我才想起要為松田在我最近生病時寫信來向我致意而道謝。

  「看來你完全康復了呢,小野。」他說:「看到你,誰也猜不到最近你剛生過病。」

  「我已經好多了。」我說:「我必須小心,不能太勞累。而且我現在總得拄著枴杖,此外,我覺得都還好。」

  「你令我失望,小野。我還以為我們會是兩個一起討論健康情況不佳的老人呢。結果你來了,卻和上次來時沒有兩樣。我必須坐在這兒,羨慕你的健康。」

  「胡說,松田。你看起來很不錯呀。」

  「你別想讓我相信,小野。」他笑道:「沒錯,這一年來我確實重了一些。不過告訴我,苔子君幸福嗎?我聽說她的婚事順利進行了。你上次到這兒來時,還很為她的未來擔心呢。」

  「一切都很順利。她秋天時就要當媽媽了,在百般擔心後,事情的進展總算能如我所願。」

  「秋天就要有個孫兒了。那一定是很令人盼望的吧。」

  「事實上,」我說:「我的長女下個月就要有第二個孩子了。她一直都想再有個孩子,所以這是很好的消息。」

  「是呀,是呀。有兩個孫兒可以盼呢。」他坐在那兒,不住地點頭微笑,又說:「小野,你一定記得的,我一直都太忙著改善世界,而沒有空去考慮婚姻。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常有的那些爭論,就在你和道子君結婚之前?」

  我們都笑了起來。

  「兩個外孫。」松田又說:「那真是令人期盼的。」

  「的確。關於我的女兒,我想我一直是很幸運的。」

  「告訴我,小野,這些日子你畫畫嗎?」

  「畫些水彩畫打發時間。多半是種花蒔草,當作消遣。」

  「總之聽到你又在作畫,我很高興。上次你來找我時,似乎已永遠放棄畫畫了。當時你非常幻滅。」

  「毫無疑問。那時我不碰顏料已經很久了。」

  「是的,小野,當時你似乎非常幻滅。」他抬頭望著我微笑道:「不過當然,你曾經那麼迫切地想要有重大貢獻呢。」

  我也回他一笑,說道:「可是你也一樣的,松田。你的目標也很遠大。畢竟,為我們的中國危機宣傳擬定宣言的人是你。那些雄心壯志也不能等閒視之呀。」

  我們又開懷大笑。然後他說:

  「小野,你一定記得我以前總是說你很天真吧?我常嘲笑你們藝術家目光狹窄。你以前總是很氣我。呃,現在看來,當時我們的目光都不夠寬廣。」

  「你說的沒錯。只是如果我們曾有更清楚的看法,那麼像你我這樣的人,松田──誰知道呢?──我們可能真做了什麼有益的事吧。我們曾經很有精力和勇氣的。不錯,也因此我們才能指揮像新日本運動那樣的事,你記得嗎?」

  「是的。當時有許多股強大的勢力與我們敵對,我們本來很可能輕易喪失勇氣的。我想我們當時一定有很堅定的決心,小野。」

  「可是我卻從未有很清楚的看法。正如你說的,一個藝術家的狹窄視野。即使是現在,我還是很難去想本市以外的世界呢。」

  「這些日子來,」松田說:「我發現連要去想超過我這花園之外的世界也都很難呢。所以,小野,或許現在你的視野還是比較廣些。」

  我們又一次大笑,然後松田啜飲了一口茶。

  「可是也沒有必要責怪我們自己。」他說:「至少我們敢於為我們的信仰採取行動,且盡心盡力去做了。只不過結果證實我們是普通的平凡人,沒有任何洞察力的平凡人。在那樣的時代中身為平凡人,是我們的不幸。」

  稍早松田提及他的花園,使我的注意力轉向那個方向了。那是個溫煦的春天下午,鈴木小姐沒將紗門全拉上,所以由我所坐之處,可以看得到陽臺光潔的木板上閃動著明亮的陽光。一陣微風參和著一點煙味吹入室內。我站起身,走向紗門。

  「燃燒味仍然令我不安。」我說:「才不多久前,那代表轟炸和砲火。」我凝望著花園,半晌後又說:「下個月,離道子去世便已整整五年了。」

  松田靜默了片刻。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背後說:

  「這些日子,燃燒味通常只表示一位鄰人在清理花園。」

  屋內某處,傳來時鐘的噹噹響聲。

  「餵鯉魚的時間到了。」松田說:「你知道,我得和鈴木小姐爭論許久之後,她才又允許我再開始餵食鯉魚。我以前固定這麼做的,可是幾個月前我絆到石頭摔倒了。那之後我與她爭論了許久。」

  松田站起身,穿上放在陽臺上的草鞋後,我們便一起走下到花園去。池塘在花園盡端的陽光下;我們謹慎地踩著石頭前進,穿行滑溜溜的苔蘚。

  當我們站在池塘邊凝望深綠色的池水時,一聲響聲使我們兩人都抬起頭來。離我們不遠處,有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兩手抱住一根樹枝,頭越過圍籬上方向內窺視。松田笑笑,叫喚:

  「啊,午安,小男孩!」

  那男孩又瞪視了我們一會兒,然後便失去了蹤影。松田微笑著,再度將魚食丟進水中。「鄰家的男孩。」他說:「每天這個時候,他便會爬上那棵樹幹,看我走出來餵魚。但是他很害羞。每次我想和他說話時,他就跑走了。」他自顧自笑了兩聲。「我常想他為什麼每天都那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好看的呀。只是一個老人拄著枴杖,站在他自己的池塘邊餵鯉魚罷了。我常想他為什麼會對這麼一幕著迷。」

  我再度望向籬笆上方不久前那張小臉所在之處,說道:「嗯,今天他應該很意外吧。今天,他看到了兩個老人拄著枴杖,站在池塘邊。」

  松田快樂地大笑,繼續丟著魚食。兩、三隻鮮艷美麗的鯉魚游上水面,魚鱗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軍官、政客、商人,」松田說:「他們都因本國所發生的事而被怪罪。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小野,我們的貢獻總是在邊緣而已。現在沒有人在乎像你和我這樣的人曾做過什麼了。他們看到我們,只看見兩個手拄枴杖的老人。」他對我笑笑,又繼續餵魚。「現在只有我們自己在乎了。像你和我這樣的人,小野,當我們回顧一生,看清其間的錯;只有我們自己在乎了。」

  然而即使當他在說這些話時,松田在那天下午的神態仍未表現出任何幻滅之感。當然他也沒有理由會在幻滅中死去。他或許確曾回顧他的一生,看清某些缺失,但他必然也看到了他可以引以為傲的那些層面。因為,一如他自己所指出的,像他和我這樣的人,我們知道,不管我們曾做了什麼,都是為了某種信仰而做的。當然,我們採行了一些大膽的步驟,且常一心一意地做事;但是這總比因為缺乏意志和勇氣而從不去相信這試驗要來得好多了。當一個人有深切的信仰時,最後一定會有不能再推諉搪塞的時候。我確信當松田回顧他的一生時,必然也都是這麼想的。

  我時常回想起一個特定的時刻──那是一九三八年五月,就在我接受茂田基金會獎賞之後。我的事業到那時已受過多次獎賞和榮譽了,但是在多數人眼中,茂田基金會獎卻是個重要的里程碑。此外,我記得,同一週我們剛結束新日本運動,得到相當的成功。因此,在領獎後的那一晚自然就大肆慶祝了。我記得坐在右─左酒館內,四周圍著我的學生和許多同僚,喝過一杯又一杯的酒,傾聽一篇篇向我致敬的演講。那晚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湧進酒館去向我道賀;我甚至記得有個我從未見過的警察局長進來向我致敬。可是當晚我雖快活,卻感受不到獎賞應該帶來的勝利和成就感。事實上,直到幾天之後,當我到若葉省鄉間山區時,才終於有那些感覺。

  在那之前,我睽違若葉省已有十六年之久──自我堅決卻又為未來可能一無所成而惶惑地離開了森君的別墅之後。在那些年間,我雖與森君斷絕了所有的正式接觸,但對任何與我老師有關的消息卻仍感興趣,所以很清楚他在本市持續衰退的名聲。他想將歐洲影響帶進歌麿傳統的努力,終被視為是不愛國的;偶爾我會聽說他仍費力地在較無威信的地點舉辦畫展。事實上,我曾自不只一處來源聽說他為了維持收入而開始為流行雜誌畫插畫了。同時,我相信森君一直在注意著我的發展,因此他必然知道我得到了茂田基金獎。所以那天我在那小村的車站下了火車時,強烈地感受到時間所帶給我們的種種變化。

  在那個晴朗的春日午後,我沿著穿行樹林的山間小路朝森君的別墅走去。我放慢腳步,盡情經歷著我曾十分熟悉的那段步行。同時我在心中不住地揣想著當我再次面對森君時可能會有的情況。也許他會視我為一位貴客般接待我;也或者他會如同我在別墅中那最後幾日時一樣的冰冷、淡漠;話說回來,他也可能像我是他最喜愛的學生時那樣對待我──也就是,彷彿我們兩人的地位都不曾發生過這些變動。這最後一個可能性是我覺得最理所當然的,我記得當時我還想著自己該如何應對。我決定我不會照舊時的習慣那樣尊稱他為老師;反之,我會把他僅視為同僚般稱呼。如果他堅持不承認我已佔有的地位,那我就會面帶友善的笑容,對他說:「森君,你知道,我不必像你曾擔憂的那樣,將時間花在畫漫畫插圖上。」

  不久我發現自己已站在山上小徑可以俯瞰在下方山谷中那幢林間別墅全景的一處了。我停下腳步欣賞那景色,一如多年前那樣。一股清新的微風拂來;我看到山谷下方的樹輕輕搖動,不禁想著不知別墅是否翻修過,可是從那麼遠的地方是不可能看出來的。

  一會兒後,我在沿著山脊而長的野草中坐下來,繼續凝望森君的別墅。我在小村車站旁的攤子買了幾個柳橙;這時我便從包巾內拿出了柳橙,一個接一個吃將起來。就在我坐在那裡俯瞰別墅,享受著柳橙的甘美時,我才開始感受到勝利與滿足的深切感慢慢湧上心頭。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因為那與一個人因小小的勝利而感到的那種得意很不相同──而且,一如我所說的,和我在右─左酒館慶祝時的體驗也大不相同。那是一種相信一個人的努力終於得到證實,所有的苦心和克服疑慮的工夫都沒有白費,且終於得到真正有價值的傑出成就之後所感到的深切快樂。那天我沒有再繼續走到別墅去──那似乎已毫無意義了。我只是在那裡坐了大約一個小時,深深感到滿足,吃著柳橙。

  我想那種感覺並不是很多人都會經歷到的。像烏龜那種人──像申太郎那種人──他們或許會蹣跚前行,中規中矩,可是他們那種人便絕不會明瞭那天我所感受到的那種快樂。因為他們那種人不知道為了出類拔萃的努力而孤注一擲是什麼。

  然而,松田就不一樣了。他和我雖時常爭辯,我們的人生態度卻是相同的,因而我深信他也可以回顧像那樣的一、兩個時刻。事實上,我確信我們最後一次談天時,當他面帶笑容對我說:「至少我們敢於為我們的信仰採取行動,且盡心盡力去做了。」之時,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因為不管一個人到晚年時會如何重新評估他的成就,知道他一生包含如我那天在那山間小路上所經歷的那種真正的滿足,總是一種安慰。

  昨天早上,在躊躇橋上想著松田站了半晌之後,我又走到舊娛樂區的所在了。那區域現已經過重建,令人難以辨認。曾經穿過該區中心,擠滿人群及各種布條的那條窄小的街道。而今已換為一條水泥大道,整天都有大型卡車出入。川上太太的酒館現在已變成一棟玻璃前屏的辦公室大樓,四層樓高,兩旁也盡是同類型的建築物。白天時,便可看到上班族、接送員、信差等,都忙碌地在這些樓房之間穿進穿出。現在得走到古川區才找得到酒館了,不過偶爾你仍可辨認出舊時遺留下來的一方圍籬或一棵樹,處在新環境中看來有些不大諧調。

  右─左酒館的舊址現在是一系列辦公大樓的前庭了。有些資深或高級職員就把車停在這前庭中,但多半保留著整片柏油空地,規則地夾雜了新種的小樹。在這庭院前方,面對馬路,有張類似公園裡所放的長椅。我不知道那長椅是放給誰坐的,因為我從未見那些忙碌的人停下來坐到那裡放鬆過。可是我想像著那長椅所佔的位置與我以前在右─左酒館的桌位所在之處很相近,所以我有時就到那椅子上坐坐。那長椅可能不是給公眾坐的,但是它很靠近行人道,而且也沒人曾為我坐在那裡抗議過。昨天早上,陽光溫暖怡人,我便又坐到那長椅上,觀察著四周圍的活動。

  當時必定已近午餐時分了,因為我看到對街一群群穿著白襯衫的上班族從川上太太酒館舊址的那棟玻璃前屏大樓裡走出來。我看著他們,深切地感覺到這些年輕人的無比樂觀與熱切。有一刻,兩個年輕人正要走出大樓時,停下來和正要進入的第三個人說話。他們站在那玻璃前屏大樓的門階上,一起在陽光下歡笑。其中有個臉部我看得最清楚的年輕人,笑得尤其快活,有種類似孩童的坦率天真。然後那三個年輕人很快地揮揮手便分道揚鑣了。

  我坐在長凳上凝望著,忍不住微笑。當然,有時候,當我回想那些燈火輝煌的酒館和那些簇擁在燈下的人,或許比昨天那三個青年笑得更喧鬧些,但也有同樣的好心情時,我便感到有種懷舊的心情。但看到我們的都市經過重建、看到這些年來各種事物的快速復甦,使我又有種真正的快樂。似乎,我們這個國家不管在過去犯過什麼錯,現在已有另一個使一切事物變得更好的機會了。我只能深切地祝福這些年輕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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