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車子撞上十字路口的分隔島,引擎蓋部份壓扁,活像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紙。汽油雖然沒有外漏,但破碎的擋風玻璃碎片灑滿整個路面。駕駛是一名年輕男子,車上沒有乘客。他身上穿著印有公司名稱的深藍色制服,看來是某電子機器製造商的維修員。車子也是公司的小貨車。不愧是業務用車,里程數隨便就超過十萬公里。
男子立刻被送往醫院,頭部與胸部確定遭到強烈撞擊。若是原本繫了安全帶,應該可避免這種傷害的。
康正與同組的坂口巡查一同進行車禍現場勘驗。處理這類單方面的事故時,心理負擔較小,因為不必擔心與被害者溝通不良。事故處理的手續也單純得多。
雖然已是深夜,但車燈明亮,觀察路面的情況相對簡單。沒有煞車痕,而且道路是和緩的彎道,可推知駕駛可能是行駛中打瞌睡。
「和泉兄,這個。」查看駕駛座的坂口找到一個小提包。
「裏面有駕照嗎?」康正問。剛才他們在男子身上找過,沒有找到駕照。
「有。呃,岡部新一,住在安城。」
「有家裏的電話嗎?」
「請稍等。呃……啊!」
「怎麼了?」
「這個,」說著,坂口從提包裏拿出一盒藥,「感冒藥。」
康正皺起眉頭。「那麼,果真是打瞌睡了。」
「如果他吃了這個藥,可能性就很高。哦,找到名片了,上面有夜間聯絡電話。」
「那你先打電話問家人的聯絡方式。」
「好。」
康正目送坂口離開的背影後,轉頭看錶。現在是深夜兩點多。昨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開始值事故班,這是第四件車禍。前天晚上他才從東京回來,體力負擔實在不小。
看這個情況,他推測天亮之前還會出勤個兩、三次。愛知縣的交通事故很多,康正目前為止的最高紀錄,是一天出動十二次。
現場勘驗結束,將事故車交由業者處理後,康正搭著坂口駕駛的廂型車回警署。所幸還沒有接到下一件車禍的通報。
「聽家人說,他果然是感冒了,所以很可能是吃了藥。」坂口邊開車邊說。
「大概是以為不過是吃個感冒藥,不會怎麼樣。」
「就是啊,可是其實感冒藥比喝酒還危險。喝醉的想睡可以忍,吃藥的想睡卻是沒辦法忍的。不過平常就有吃安眠藥習慣的人另當別論。」
「是啊。」
這時,康正的記憶裏浮現出安眠藥的空藥包。放在園子寢室的桌上,藥包有兩個。
兇手把藥包放在那裏,用意是表示吃安眠藥是出自園子的意願吧。但有必要吃到兩包嗎──?
康正對於安眠藥幾乎一無所知,因此看到兩個藥包時,單純只認為那就是服用量。
他心想,必須好好查一下。
抵達警署,康正一回自己的位子,便看到桌上有一個信封,上面潦草地寫著「和泉收」。他心想,一定是野口。
野口是康正在鑑識科的朋友。昨天早上,他請野口幫忙鑑定幾根頭髮。當然,這種私人委託是被禁止的。野口也是聲明「只能大致看一下」,才答應的。
信封裏除了裝有毛髮的塑膠袋,還有一張紙。野口在上面寫了這段話:
「依毛髮的損傷狀態、剪髮後的日數與外表特徵,X1與X2的來源相同。而以染髮的時期與髮質等,可判斷Y1、Y2、Y3屬於同一人物。若需更詳細的檢驗,請填申請單。」
看來無法請他做血液檢查和微量元素分析,但得到專家這樣的意見,對康正來說就綽綽有餘了。
X1、Y1是在園子房裏採集的毛髮當中,不屬於園子頭髮的兩種。而X2、Y2則是佃潤一丟在垃圾筒裏的黏紙上的頭髮。Y3是弓場佳世子掉落的頭髮。
這個結果可以導出兩個結論:弓場佳世子與佃潤一的行動都與他們的口徑不一致,最近兩人都去過園子的住處;而且,弓場佳世子去過佃潤一的房間。
康正再次想起與園子的最後一通電話。她說:「我被相信的人背叛了。」康正問她是不是男人,她沒有明確回答,只說:「除了哥哥,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這是常有的事──康正憑空想像著。恐怕介紹弓場佳世子與佃潤一認識的就是園子。介紹男友與好友認識,當時她一定做夢也沒想到他們兩人會背叛她吧。
但是──康正思忖。
就算是處於這種三角關係,弓場佳世子或佃潤一有殺害園子的必要嗎?
假如潤一和園子已經結婚,那還能理解,但他們只不過是男女朋友而已。如果潤一喜歡弓場佳世子多過園子,只要甩掉園子,和佳世子結婚就好了,用不著顧慮任何人。
只不過──
男女間的愛恨情仇本來就沒有常理定規可言。三者之間也許產生了複雜的感情糾葛。
無論如何,既然現場有弓場佳世子與佃潤一的毛髮,而兩者看來都做了假口供,那麼應該可以把嫌犯鎖定為他們兩人。當然,兩人也可能是共犯,但康正認為可能性很低。因為在查明犯案內容後,兩人聯手行凶既沒必要也沒好處。
康正確信,他們其中一人殺害了園子。
結果當天晚上,康正只再出了兩次勤。康正和坂口確認時間過了早上八點四十五分後,安心地歎了一口氣。若是在交班規定時間前接到的車禍報案,還是得算是夜班輪職人員的工作。最誇張的是,即使是在八點四十四分接到報案,康正他們也必須處理。出勤十二回那次,他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
輪值結束後康正排了休假。他一回到家就放洗澡水,並且趁這個空檔打電話到醫院,與開安眠藥給園子的醫師聯絡。
醫師似乎剛好有空,立刻接起電話。
「是康正嗎?你妹妹的事我聽說了。真是苦了你了。」醫師的語氣有些激動。
「您已經知道了?」
「嗯。其實是前幾天接到東京的警察來電,我才知道的。真叫人大吃一驚啊。」
「東京的警察……」
一定是加賀──康正立刻就想到他。對了,那個刑警有問過如何聯絡開安眠藥給園子的醫師。
「後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你都不在。」
「對不起,因為我到東京去了。」
「我想也是。哎,總之,我真不知該說些甚麼才好。」醫師人很好,從他說話的語氣便可感受到他的為人。他向康正說了不少吊唁的話,聽得出他十分難過。
「其實,我有事想請教醫生。」康正說。
「甚麼事?是關於安眠藥的事嗎?」
醫師一針見血地指出康正的目的,令他有些吃驚。
「是的。您怎麼知道?」
「因為東京的刑警打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他說想知道我開給園子藥劑的服用量。」
果然,加賀當時就已經對兩個藥包產生疑問了。
「您怎麼說呢?」
「我說一次一包啊。自己如果覺得太多,也可以再分成一半。」
「會不會有一包不夠的時候?」
「不會。尤其是園子,我還交代她儘量一次半包就好。不過,康正啊,為甚麼要問這個?是不是有甚麼問題?」
「東京的刑警是怎麼說的?」
「他只肯告訴我說是要確認。」
「這樣啊。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刑警在調查安眠藥的事,我就打電話到您這裏問問。不好意思,您這麼忙還來打擾。」
「這倒是不要緊。」
醫師似乎不怎麼滿意這個說法,但康正也無法再多說。他懇切地道了謝,很快就把電話掛上。
康正感到不解。
兇手為何要在桌上留下兩個安眠藥的空藥包?若是想佈置成園子是自行吃藥的,留一包不就夠了嗎?或者是認為自殺的時候應該會吃上兩包,為了寫實才故意這麼安排的?
康正很猶豫,不知是否該執著於這件事。也許這其實根本沒甚麼意義,但他就是無法釋懷。突然,他很想知道加賀是怎麼想的。
洗過澡後,他吃著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打開筆記本。他把目前調查的結果都寫在裏面。他拿起原子筆,在上頭再加上「為何要放兩個安眠藥包?」在這行字的上面,他已先寫下了佃潤一的不在場證明──
「九點多回到中目黑的公寓。半夜一點到兩點與佐藤幸廣談話。九點半開始,到半夜一點這段時間畫花的油畫,近乎完成。」
康正不知這該如何解釋。這說不上是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如果半夜兩點離開,搭計程車的話,半夜車少,應該三十分鐘就能到園子那裏。即使是半夜兩點半到訪,看對方是潤一,園子大概也不會有所提防吧。這樣想來,行凶並非不可能。
但之前康正也想過,利用計程車在心理上難以理解。不,更難以理解的是,假如佃潤一就是兇手,他畫蝴蝶蘭的畫是為了甚麼。他應該也知道鞏固了半夜兩點前的不在場證明是不夠的。
如果他在半夜兩點以後的不在場證明也完美無缺,做假的味道立刻變濃。他聲稱九點半到半夜一點畫畫,但誰都沒有看見,只有完成的畫而已。這麼一來,可疑的是這其中會不會有甚麼算計?
換句話說,如果要懷疑他是為了擺脫嫌疑而做了這些安排,卻又會因為這則不在場證明無法全面兼顧,反而使康正陷入要懷疑也不是、不懷疑也不是的兩難。
2
翌日,康正要為前天輪值時負責的事故進行文件處理。由於是日班,傍晚就能離開警署,加上明天又休假,康正已決定今晚就到東京。換好衣服,康正提著一早便帶來的行李走向豐橋車站。
他一到東京車站就開始找公用電話。一整排電話前聚集了許多人,但幸好有一台是空的。
他打電話到弓場佳世子的住處。她在家。和泉園子的哥哥又打電話來,似乎令她有些意外。康正為她守靈時來上香一事道謝後,便進入正題。
「其實是有件事情很想和妳談談,請問明天可以見面嗎?」
「可以是可以,呃,大概甚麼時候?」
「明天我必須趕回名古屋,所以午休時方便嗎?」
「明天午休我在外面呢。」
「能不能找個地方碰面?我可以過去找妳。」
「那裏有點偏遠,可以嗎?」
「沒關係。」
於是弓場佳世子指定了二子玉川園站附近一間家庭餐廳,據說那家餐廳位在世田谷區內,正面面向玉川通。康正不知道那是哪裏,但又不好要求更換地點。他們約定好一點鐘碰面。
當天晚上康正抵達園子的公寓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由於路上繞去吃飯,才會這麼晚。
正想開門的時候,看到門縫上夾了一張白紙。他還以為是包裹投遞單,結果不是。紙上是這麼寫的:
「等候您的聯絡 練馬署加賀 十二月十三日」
十三日就是今天。那樣子擺明了就是他知道康正的勤務表,算準他今天會來東京。恐怕是向豐橋警察署詢問過了。康正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大衣口袋裏。
園子的房間很冷。日光燈的白光說不出的慘淡。他拿著行李進了寢室,操作固定在牆上的搖控器打開空調。
康正想起他發現園子的遺體時,暖氣空調也是關著的。園子睡覺時絕對不會開著空調不關。兇手應該是知道她這個習慣,才關掉暖氣的。園子與兇手一起待在房裏時,園子一定還開著空調。
或者,康正想像,也許兇手是為了不願意讓人太早發現遺體才這麼做。暖氣太強,會使屍體加速腐敗,臭味就會外漏。但這種想像只會令他反胃,所以他沒有再想下去。
脫掉大衣,在床邊坐下。他還是不願睡在這張床上,所以打算今晚直接裹著毛毯睡地板。
年底前還能來這裏多少次呢──康正想到這,眼睛順勢往桌上的桌曆看去。那桌曆上印有小貓咪的照片,一頁印著一週的日期,所以也不叫日曆,應該叫做週曆才對。尺寸大約比明信片再小一些。
奇怪了──他想。因為最上面一張是上週的。他是上週一發現園子的遺體,園子是上上週五晚上死的。這麼一來,週曆應該停留在上上週,否則就很奇怪。
他站起來,查看放在房間一角的圓形垃圾筒。但裏面沒有上上週的週曆。
他突然想起一事,打開自己的包包,然後取出其中一個裝有證物的塑膠袋,就是裝有餐桌上小碟子裏燒剩灰燼的那一個。
他小心挾起三張碎紙的其中一張。果然不出所料。無論從紙質和僅存一點點的黑白照片來看,那是小貓咪週曆燒剩的部份沒錯。
為甚麼要燒這種東西?不,在問為甚麼之前,應該要先思考動手燒的是園子還是兇手才對──?
先不管是誰燒的,週曆本身應該是沒甚麼意義,恐怕是上面寫了甚麼吧,重要的是寫下的內容。
例如──康正做起假設──園子親自在週曆上寫下與兇手碰面的日期與時間。兇手若是看到,當然會想處理掉。
但是──
康正端詳起週曆。它的設計很簡單,小貓咪的黑白照片幾乎占了一整頁,只有下方保留一小塊空間放一週的日期。
他發現這樣根本沒有地方寫東西。他再往下翻了一頁,查看背面,背面是全白的。
有件事突然閃過他的腦海。當時,記事本的細鉛筆就放在這張桌子上。記事本明明在園子的包包裏,為甚麼只有鉛筆在外面?
康正推測,會不會是誰用了那枝鉛筆,在週曆後面寫了甚麼?不可能是兇手自己寫自己燒的,所以寫的人應該是園子。而內容不利於兇手,所以兇手在殺害園子之後燒掉了。
但又出現為何要特地燒掉這個的疑問。就算要處理掉,也不必在這個房間燒,一般不都是先帶走,再看是要丟到別的地方或撕掉嗎?扔馬桶沖掉也可以。
康正看著塑膠袋裏剩下的那兩張碎紙。這兩張是彩色照片的殘骸。被燒掉的是甚麼照片?至今他依然沒有頭緒。上次來東京的時候,他在書架上找到好幾本沖印店送的廉價相簿,已仔細檢查過了,但裏面都是沒有特殊意義的照片,淨是些公司員工旅遊、朋友婚禮之類的照片。當然,一定是因為不重要,所以才會沒有被燒毀。
假設佃潤一是兇手──康正思索──在這種情況下,佃必須將園子與自己曾經關係匪淺之事保密。於是為了湮滅證據,決定處理掉他與園子兩人的合照,順便也把寫了東西的週曆一起燒掉──。
雖然對燒掉這個方法依然存疑,但這樣就大致能說得通了。問題是週曆背後寫了些甚麼?
不得不撕下使用中的週曆來寫,可見得當時情況相當緊迫。如果時間充裕,應該會找到便條紙再寫才對。
康正想著這些,眼睛看向書架那附近。看著看著,頭不禁偏了。
他感到納悶:這裏怎麼連枝筆都沒有?
※※※
第二天早上,康正前往園子的公司,要向她的上司打聲招呼。當然,另一個目的是希望能夠得到一些情報。他一早已經和對方聯絡過了。
會客室擺了好幾張四人座的桌子,康正在這裏會見園子所屬部門的課長和股長。股長曾來參加葬禮,長得一臉窮酸,而課長山岡則與他形成對照,是個胖子。弔唁的話講了一大串,但誇張的語氣和表情反而凸顯出他的矯情。
「與舍妹最熟的不知道是哪一位?」談話告一段落之後,康正問。
「呃,是誰啊?」山岡課長往股長看。
「前幾天警方來的時候,好像是總務課的笹本小姐接待的。」
「哦,原來如此。她們兩個進公司的時期也差不多。」
「我能不能見見那位笹本小姐?」康正說。
「我想應該沒問題。你去聯絡一下總務課。」課長命令股長。
幾分鐘後,股長回來了,表示那位姓笹本的女職員正好有空,馬上過來。
「那麼,關於原因方面還不是很清楚嗎?」山岡這麼問,但康正一時無法理解這問題的意思。過了幾秒鐘,才明白他指的是自殺的原因。
「還找不到一個很特定明確的原因……」康正回答。「不過,也許其實都是這樣的。」
「是啊。我也聽說這類的自殺愈來愈多了。」山岡附和康正。
不久,一名女職員出現了,是個娃娃臉的嬌小女子。山岡等人介紹她給康正後,便快步離去,大概是不想和麻煩事有所牽扯。不過和她兩人單獨談話,對康正來說也比較方便。
她全名是笹本明世。
「因為與和泉小姐最熟,所以每次都找我,其實我和她沒有那麼要好,只是中午會一起吃飯、去過她住的地方一、兩次而已。所以,如果問到一些太細的問題,我可能也答不上來。」她一坐下便如此聲明。
康正有所意會,露出微笑。
「刑警問了妳很難答的事嗎?」
「如果真的很熟的話,可能不會很難,但就像我剛才說的,其實我們沒有那麼要好。」笹本明世一臉抱歉地說。
「比如說對她的自殺有沒有頭緒、有沒有男朋友,是嗎?」
「是的。」
「其他還問了些甚麼?」
「問了些甚麼呀?我不太記得了。」笹本明世伸手貼著圓臉。「啊,對了。他問我知不知道和泉小姐喜歡葡萄酒。」
「葡萄酒?那妳怎麼說?」
「我回答說,聽他這麼一提,我確實聽和泉小姐說過。結果刑警先生問我是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我回他說,其他人大概不知道吧。刑警先生沒問起的話我也都忘了呢。」
看來加賀認為那瓶酒是別人送的,不是園子自己買的,所以才會想要找出送禮的人。
「除了這些,還問了些甚麼事情呢?」
「除了這些……」笹本明世略加思索之後,一臉想起甚麼的表情,但視線一和康正對上,不知為何就低下頭去。
他頓時有所領悟。
「是問了我的事嗎?」
「是的。」她小聲回答。
「是哪方面的事情呢?」
「問說,有沒有聽和泉小姐說過哥哥甚麼……」
「妳是怎麼回答的?」
「在公司裏沒聽她說過,但我去她的住處玩的時候,曾聽說和泉小姐家裏只剩一個哥哥,在愛知縣……」
「那刑警怎麼說?」
「沒說甚麼,就點點頭記下來。」
「刑警問的問題還真怪。也許是認為我和妹妹的自殺有關。」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對吧!」笹本明世說得很肯定。只有這句話顯得特別積極,因此康正有些意外。
「但願如此。」
「因為和泉小姐非常信任哥哥。我聽她說起來都覺得好羨慕。」
「是嗎?」
「和泉小姐不是還給了哥哥她住處的鑰匙嗎?這種事情,一般人甚至是對父母都不太做得到呢。」
「原來如此。」
「和泉小姐說,因為這樣,害她只剩下一把鑰匙,所以又打了兩把備份鑰匙。」
「打了兩把?」客套的笑容從康正臉上消失了。「真的嗎?」
「嗯。我也覺得如果只是自己要以防萬一的備份鑰匙,一把應該就夠了。」笹本明世的說法意味深長。
康正認為很有可能。園子以前應該也和幾個男人交往過才對,為了男友打備份鑰匙,順便也打一把自己備用,這是很有可能的。而其中一把備份鑰匙最近應該是交給了佃潤一。
兩把備份鑰匙中,一把在門後的信箱裏,那麼另一把在哪裏?
康正本想問笹本明世是否知道園子把備份鑰匙放哪,但又作罷。他不認為她會知道,問了也是令她起疑而已。
「請問您還想知道甚麼嗎?」笹本明世說,一臉希望能夠儘早解脫。
「沒有了。謝謝妳。」康正低頭行了一禮。
離開公司後,他看著電車路線圖搭電車。來到二子玉川園站時,是十二點半。從這裏到他與弓場佳世子約好的餐廳大約有三百公尺。康正豎起大衣衣領,沿著大馬路右側走著,一路上大型卡車頻繁來去。
弓場佳世子當然還沒來,他選定靠窗的位子,點了咖哩飯和咖啡套餐,一邊吃一邊等她。過了一點,店內的人比較少了,但相隔一桌有一群看似剛上完健身房的中年主婦,以高分貝的談笑聲打亂了店內的氣氛。
康正吃完咖哩飯時,弓場佳世子正好進來了。今天她的打扮風格與上次的黑色小洋裝截然不同,是輕快的褲裝,一手拿著太陽眼鏡。她一走近,中年主婦們看到她,會話中斷了一下,然後才又開始聊天。
佳世子打了招呼,康正也應了,請她坐下。穿短裙的女服務生拿來了好大一本菜單,她點了冰淇淋。康正則要求咖啡續杯。
「妳也要跑外勤嗎?」康正想起她在保險公司工作,便這麼問。
「沒有,我不用跑外勤。」
「不過妳是為了工作來這附近的吧?」
「今天比較特別,有個住在這附近的朋友找我問保險的事……」
「哦,原來如此。」
「請問您找我有甚麼事?」佳世子問,纖細的指尖撫著水杯。
康正端正姿勢,朝那群主婦瞟了一眼。看來沒有人在偷聽。
「想請教妳園子男友的事。」
「關於這方面,我知道的上次都說了……」
「妳認識佃潤一這個人吧?」
弓場佳世子的黑色大眼眸裏映著康正的臉。
「妳認識吧?」康正又說了一次。
佳世子垂下長長的睫毛,沒有回答,肯定是在推估康正對實際狀況掌握了多少。
她終於抬起頭來。「園子曾經向我介紹過。」
「她是怎麼介紹的?」
「我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是碰巧遇到才介紹的。」
康正盯著她的臉。
「上次我問妳園子有沒有男朋友的時候,妳只告訴我園子有一個好幾年前分手的男朋友,一個字都沒有提到佃潤一這個人。為甚麼?」
「沒有為甚麼啊……只是沒有想到而已。」
「妳是說,妳當時腦袋裏完全沒有佃潤一這個人?」
「是的。」
「哦。」康正喝了水,覺得口好渴。
正好在這時候,女服務生端來了冰淇淋和續杯的咖啡,但兩人都沒有碰。
「妳在說謊。」康正看著弓場佳世子雪白的額頭說。那額頭上立刻出現皺紋。康正看著那皺紋繼續說:「妳現在正和佃潤一交往。」
佳世子那體格雖小卻異常豐滿的胸部挺了起來,然後呼地吐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您在說甚麼。」
「妳就別裝了,我甚麼都知道。」康正往椅子一靠,縮回下巴,觀察眼前這名女子的反應。
弓場佳世子雙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就這樣靜止不動。那雙眼睛望著已經開始融化的冰淇淋,但她當然不是真的在看。康正本以為她會說些甚麼話來辯解,但她似乎沒有這個意思。
「我再問一次。」康正上身略向前靠。「妳和佃潤一正在交往吧?」
弓場佳世子垂下的睫毛晃動了,但是這代表的意義,應當和守靈當時想起園子而晃動大不相同。
好一會兒,她才微微點頭,說「對」的聲音也有點沙啞。
這回換康正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園子的男朋友佃潤一現在和妳交往,這是怎麼回事?」
「那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自然而然?園子都死了。」
「我認為這兩件事沒有關係。」
「是嗎?」
「甚麼意思?」佳世子望著康正猛眨眼。
「如果園子的死是自殺,動機就是被你們害的,妳不認為嗎?」
「我們……」佳世子的臉雖然面向康正,但眼睛卻看著斜下方。「我們是在園子和佃先生分手之後才開始交往的,所以我不相信園子是因為我們的事才自殺的。」
「和園子已經分手,是佃個人的說法而已。」
佳世子聽到康正這句話,睜大了眼睛。
「你見過他了?」
康正心想糟了,但已經太遲了。
「我要告訴妳一件事。」康正說。
康正打算向佳世子道出她的說法與他目前的調查發現之間的差異。
「甚麼事?」
「我不認為園子是自殺的。」
彷彿被康正的氣勢所迫,佳世子的身體稍微往後退。
「我認為園子是被殺的。不,我相信,因為我有證據。」
她的眼中雖然略有怯意,仍搖頭說:「您弄錯了。」
「很抱歉,」康正動了動嘴角說,「我不相信妳的話。」
「您懷疑我是吧?」
「是這樣沒錯。我順便再問一下,上上個星期五晚上,妳人在哪裏?做些甚麼?」
佳世子將手放在自己的右頰後,側著頭,耳垂上掛的金色飾品因而搖晃。連這種不經意的動作也散發了一股明星味。
「我沒有不在場證明。」
「那就還不能證明妳的清白了。」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甚麼事?」
「您為甚麼不告訴警方?」
「我的目的,」康正說,凝視著佳世子,接著故意笑了笑,「不是逮捕兇手。」
弓場佳世子並不遲鈍,她立刻領悟康正話中的涵義,從她那張因緊張害怕而僵硬的臉頰就可看得出來。
附近的那群主婦一邊喧鬧一邊起身離開。其中有一人盯著康正他們一直看。
「妳是甚麼時候剪短頭髮的?」康正問。
佳世子「咦」了一聲,看著他。
「妳的頭髮掉在園子的房間裏。這該怎麼解釋呢?」
佳世子擠出僵硬的笑容。
「您怎麼確定那是我的頭髮?」
「要反駁,就先把妳那頭漂亮的頭髮給我幾根吧!好拿來做更詳細的調查。」
她皺起的眉毛露出不悅之色。想必是料到守靈當晚自己的頭髮已經偷偷被採樣了。
「星期三,」她說,「我和園子見過面。就在園子那裏,和園子兩個人。」
「妳是說,頭髮是那時候掉的?」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可能了。」
「星期三見過面的事,之前為甚麼不說?」
「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
「為甚麼?」
「因為我覺得和園子的死無關,是無謂的事。」
「妳們碰面是為了甚麼?」
「沒有特別的理由。她打電話來說很久沒見面,想見個面,我下班就過去坐了一下。」
「我看園子已經知道妳和佃潤一在交往了。那她怎麼還會想見妳?」
「我不知道。她沒有提起我們的事,我想她並不知道。」
「妳想知道我的想像嗎?」
「請說。」弓場佳世子的黑色虹膜發出異光。
康正吸了一口氣才說:
「星期三,妳和園子因為佃而發生爭吵,當然吵不出個結果,於是妳就對園子萌生殺意。」
「我為甚麼要對她萌生殺意?如果是她恨我那還說得通。」
「如果園子堅持不肯和佃潤一分手呢?而潤一又說如果她不願意分手,就不能和妳在一起呢?對妳來說,園子就是個礙事的麻煩。」
「虧您想得出這種事。」
「所以我說是想像啊。」
「您要說的應該都說完了吧,恕我告辭。」佳世子碰也沒碰冰淇淋便站起來。
康正也留下第二杯咖啡離席。他在櫃台付帳時,佳世子已快步走出餐廳。
他一來到店外,就聽到尖銳的引擎聲從停車場方向靠近。一輛綠色的 MINI Cooper 正要離開。康正發現開車的人是弓場佳世子,上前擋住車子的去路。車子停下來,他便走到駕駛座旁。
佳世子右手不耐煩地把車窗搖下十公分。原來不是電動車窗。
「這是妳的車?」康正問。
「是我的車。」
「有車的話,」康正盯著車內猛看,「半夜也一樣可以行動。」
「失陪了。」佳世子的腳鬆開煞車踏板。MINI Cooper 發出吃力的聲響,從康正面前離去。
3
康正一回到園子的公寓,就看到加賀等在門口。加賀雙肘靠在通道的把手上,往下看著道路,一看到康正就露出笑容。那樣子幾乎可用親切來形容。
「您回來了。」刑警說。
「您等多久了?」
「等多久了啊?」加賀看看錶。「嗯,也沒有多久。您上哪兒去了?」
「園子的公司。我之前沒時間去打招呼。」
「我是說去過公司之後。」加賀仍掛著笑容。「您在中午時就離開那裏了,之後上哪兒去了呢?」
康正打量刑警那張輪廓深刻的臉。
「您怎麼知道我到園子公司去了?」
「我想您差不多該去了,便打電話過去問。結果對方表示您早上去過了。我的直覺還滿準的。」
康正搖搖頭,將鑰匙插進鑰匙孔。
「可以讓我再看一次裏面嗎?」加賀說。
「還有甚麼要看的?」
「有些東西想確認一下。拜託了。而且我也有一些您可能想知道的情報。」
「情報?」
「是的,我想一定很值得參考。」他意味深長地笑了。
康正歎了一口氣,開了門。「請進。」
「打擾了。」
康正暗自慶幸已經把證物收進包包裏。那些東西要是被這個刑警看到,一切就完蛋了。
「離開公司後我去新宿繞了一下,我想知道園子是在甚麼環境下工作。」康正邊說邊回頭,看到加賀蹲在鞋櫃前。「您在做甚麼?」
「啊,抱歉。我看到這個,」加賀手裏拿的是羽球拍,「靠著鞋櫃放著的球拍。看起來還滿專業的,應該是碳纖材質的吧?令妹曾參加羽球社嗎?」
「高中時代參加過。又怎麼了?」
「握把布纏繞的方向和一般人相反。」加賀指著握把的部份說。「也就是說,令妹是左撇子,沒錯吧?」
「您說得沒錯,舍妹是左撇子。」
「果然,」加賀點點頭,「我沒猜錯。」
「依您的說法,好像還沒看到羽球拍就知道了。」
「不能說是知道,只是這樣推測而已。」
「唔,」康正環視室內,「是因為分析過她各種物品上的指紋嗎?好比鉛筆、口紅甚麼的。」
「不是的,是湊巧發現的。當時我負責調查寄給園子小姐的信件,您還記得吧?」
「記得,您說裏面沒有近幾個月的信件。」
「這和信的新舊無關。我注意到的是拆信的方式。具體地說是信封口怎麼撕開的。」說完,加賀好像想到甚麼,取出一張自己的名片。「不好意思,可以請您撕一下這個嗎?就像拆信一樣。」
「拿別的紙來試吧。」
「沒關係,反正還沒用完就會印新的了,請不必介意,撕吧。」
印新名片這句話,是意味著單純的調職呢,還是想到晉升才說的,康正有點好奇。看著眼前這個人,他覺得是後者。他認為加賀是個很有自信的人。康正對準了印著巡查部長的部份,慢慢撕破。
「您的慣用手是右手吧。」加賀說。
「是的。」
「這是很典型的撕法。以左手拿好整張名片,右手撕下標的部份,而且撕的時候是以順時針的方向撕,大多數是這樣。」
聽加賀這麼一說,康正回想自己的手部動作。
「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嗎?」
「其實並不是,可以說是各不相同。而只要看這撕破的地方,」加賀接過被撕成兩半的名片,繼續說,「就可以從破損面和指紋的位置等等,大致判斷出這個人的習慣。我在調查園子小姐的信封時,發現她的動作與您剛才所做的左右完全相反,所以我才猜園子小姐或許是左撇子。」
「原來如此,知道原理後其實很簡單。」
「這方面的事情,和泉先生應該更拿手才對。」康正不明白加賀的意思,沉默以對,於是刑警笑吟吟地繼續說道:「您不也是從保險桿的凹陷程度、車燈的損壞方式、烤漆塗料的脫落等,推論車子是在甚麼情況下發生事故的嗎?換句話說,您是從物證拼湊出假設的專家。」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破壞中必有訊息。這句話在任何案件中都用得上。」
「也許吧。」
康正心想,這個人不知從中看到了甚麼訊息。
「對了,令妹做任何事都是以左手來做嗎?」
「沒有,被父母矯正過,所以筷子和筆是用右手拿的。」
「是嗎?日本人都會這麼做。聽說外國人不太矯正左撇子,不過倒是很少看到刀叉左右拿反的外國人。令妹呢?」
「我記得應該和普通人一樣。」
「也就是右手拿刀,左手拿叉了?」
「是的。」
「這麼說,如果不是平常特別注意,很可能會忘記園子小姐是左撇子。」加賀說得不以為意,但他顯然很重視這一點。「對了,那樣拿刀叉感覺不知如何?我想應該還是會想用比較有力的手拿刀吧。」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沒有和舍妹談過這個。」說完,康正觀察加賀的神情。「園子是左撇子,和這次的事有甚麼關係嗎?」
「這個嘛,目前還不能斷定,我個人認為可能有。」
這種說法令康正感到不安。園子是左撇子這件事,確實是這次命案的重要關鍵。康正也是從塑膠外皮碎屑沾在菜刀上的位置,才確定兇手是慣用右手的人。
但是那條線索已經被康正銷毀了,那麼加賀為甚麼還要追查園子的慣用手?難道是還有別的證據顯示命案是右撇子幹的嗎?
想到這裏,康正發覺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他為了怕沾上指紋而用了手帕,那麼兇手呢?當然也會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紋吧。但是完全沒有指紋又很奇怪,所以兇手應該會把園子的指紋印上去才對。
當時是印了園子的哪一隻手?
正如加賀所說,園子是左撇子的事平常看不太出來。兇手就算知道,情急之下讓她用右手來握也是十分可能的。這個刑警是不是因為菜刀上的指紋與園子撕信封的習慣產生矛盾,才對自殺有所懷疑?
「有件事,希望您能老實告訴我。」康正在寢室的地毯上盤腿坐下來。「您顯然對園子的死抱有疑問。說明白一點,您認為這個案子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為甚麼?」
「我並沒有這麼肯定。」
「您就別裝了。如果我是一般人,也許會相信這種說法,但不巧我不是。」
加賀聳聳肩,然後緩緩抓了抓右頰。那樣子看來雖然有些遲疑,但還不到困擾的程度。也許他早就料到康正遲早會問了。
「我可以進去嗎?」
「請進,如果您肯說實話的話。」
「我自認為沒有說謊啊。」加賀苦笑著進來。「我倒是認為沒有說真話的,和泉先生,是您。」
「這話是甚麼意思?」康正挺身戒備。
「沒有特別的涵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您有很多事都瞞著我們。」
「我為甚麼非瞞著你們不可?」
「您這麼做的理由,我心裏也大致有譜。」加賀不找地方坐,而是邊說邊在狹小的廚房來回走動。「一開始讓我產生疑問的,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在飯店酒吧時,我問過您水槽的事,您還記得嗎?」他在水槽旁站定,看著康正。
「您說……水槽是濕的。」
「是的。從推定死亡時間來看,園子小姐使用水槽大約是數十小時前的事,應該早就乾了,否則會很奇怪。但事實上水槽卻有相當大的範圍是濕的。我把這個現象解釋為您可能在這裏洗了手,因為不這麼想就說不通。」
加賀來到餐具櫃前。
「其次引起我的注意的,也是已經向您提過的空酒瓶。從屋內沒有存放酒類看來,可以想見園子小姐並不是一個酒量大的人,那瓶酒要她獨自一人喝完也太多了。於是我便想,她真的是獨自喝的嗎?就算是自殺,在那之前有人一起對飲也不足為奇。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有必要趕緊找出來,問出詳細的經過。我認為房裏應該還有一隻葡萄酒杯,但找遍了室內,卻找不到其他放在外面的酒杯。園子小姐有好幾對葡萄酒杯,但和她使用的成對的那一個,卻收在餐具櫃裏。」他指著餐具櫃。「然而仔細看這個酒杯,卻有點不太對勁。」
「怎麼說?」康正隱藏內心的慌亂,不動聲色地問。
加賀從餐具櫃裏取出葡萄酒杯。
「看得出園子小姐很愛乾淨,每個杯子都擦得很亮。但是只有這個酒杯上有白霧,可以說洗得很草率。」
「所以?」
「於是我想,這個酒杯是其他人洗的。那麼,是甚麼時候洗的?不可能是園子小姐身亡之前,因為沒有理由只有這個酒杯由別人來洗,而且若是園子小姐還活著,她一定會重洗。換句話說,這個酒杯是在園子小姐死後才清洗的。但是這就奇怪了,因為這間公寓上了鏈條鎖。不,因為有人聲稱這間公寓上了鏈條鎖。那麼,洗了酒杯的人是怎麼離開這裏的?」
說到這裏,加賀像是要觀察反應般看著康正。
「我很想知道答案。」康正說。
「無法釋懷的我就這樣回到了警署,但看到不久之後鑑識科送來的結果,我反而更納悶了。」
「這次又怎麼了?」
「沒有指紋。」
「指紋?」
「水龍頭上沒有指紋。」加賀指著水槽上的水龍頭說。
「正確地說,上面只有園子小姐的指紋。所以您應該瞭解我為甚麼會納悶了。那麼水槽為甚麼是濕的呢?」
康正心頭一驚。他開關水龍頭的時候戴著手套。這是因為他怕在不該留下指紋的地方留下指紋,也顯然造成了反效果。
「所以我就來請教您是否用過水槽。一說水槽是濕的,您就說您洗過臉。但這顯然很奇怪,因為如果真是那樣,應該會有您的指紋才對。」
「那麼……你怎麼推理?」康正問,他已經沒有心思用敬語了。
「我推測,酒杯會不會是您洗的,但您又不想讓警方知道,所以小心不在水龍頭上留下指紋。」
「原來如此……」
「如果我說錯了,請糾正我。但屆時也請您說明一下弄濕水槽的理由和水龍頭為甚麼沒有指紋。」
「我是有話想說,不過我先聽你說完。」
「好的。那麼,您會洗酒杯,就表示那個酒杯是使用過後被放在那裏的。換句話說,兩個酒杯都用過了。這麼一來,我們可以說,園子小姐不可能是單獨喝酒的。然而您卻試圖隱瞞這個事實。為甚麼?可能性只有一個,就是您生怕警方對園子小姐的死起疑。反過來說,就是您知道園子小姐的死不是單純的自殺。這時鏈條就成了重點,如果真的上了鏈條的話,無論有多少不自然的狀況證據,您應該都不會想到自殺以外的可能性。因此必然會導出一個結論。」
「我說門上了鏈條鎖是謊話,是嗎?」
「只有這個可能。」加賀說完點點頭。
康正想起這個刑警找他去飯店的酒吧時,就已經在懷疑鏈條的事了。
「繼續說。」康正說。
「我想,為甚麼您要這麼做呢?」加賀豎起食指。「因為照理說,如果對妹妹的死有疑問,應該是會積極向警方提供情報才對。於是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您與令妹的死有關。」
「所以你才調查我的不在場證明?」
「這我不打算否認,但那純粹是依照辦案程序所進行的調查。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您。」
「無所謂。那你得到了甚麼結論?我星期五白天出勤,只值勤到傍晚,星期六休假。換句話說,我是沒有不在場證明的。」
「您說得沒錯。但是正如我剛才說的,我並不在意您的不在場證明。我懷疑的是,您認識殺害園子小姐的兇手,而且袒護那個兇手。」
「唯一的家人被殺,我卻袒護那個兇手?」
「雖然很難想像,但畢竟人們有時候會呈現複雜的思考形態。」
「沒那回事,至少我們這件事不是那樣的。」
「還有另一個可能,」加賀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那就是,您沒有袒護兇手的意思,但您不希望兇手遭到警方逮捕。」
康正也正色回視刑警。當然,加賀也深知這才是最接近事實的答案。
「但是,這個假設要成立,需要先決條件。」
「甚麼條件?」
「您對兇手有某種程度的瞭解。我想您很清楚個人的調查是有限度的。」
康正以指尖敲了敲盤腿而坐的膝蓋。
「你都做了這麼深入的推理了,練馬署卻不採取行動?」
「這是我的推理,」刑警的嘴角變形了,「也向上司說過,但沒有獲得贊同。上司認為您不可能說謊。若門上了鏈條,除了自殺別無可能。以自殺來處理,也不會有人說話。」他歎了一口氣,嘴角露出笑容。「而且他們現在比較在意的是轄區內的粉領族連環命案。」
「我能瞭解。」
「我再請教您一次,」加賀轉身向門,指著被剪斷的鏈條,「您來的時候,門沒有上鏈條鎖──是吧?」
「不,」康正搖搖頭,「鏈條是鎖上的。我是剪斷鏈條才進來的。」
加賀抓抓後腦勺。
「您是在當天下午六點左右報警的。您說發現遺體後立刻打電話,但卻有一則奇特的證詞。在附近的補習班上課的小學生,下午五點看到您的車停在那裏。這一小時的時間,您都在做甚麼?」
車子被看到了?──康正暗自嘖舌。當時他沒有想到這麼多,而且也不認為會有刑警去調查這種事。當然,加賀也可能是料準了康正一定是更早抵達現場的,才會去找證詞來證明他的推論吧。
「那不是我的車吧。」
「可是那個孩子連車種都記得很清楚。」
「我開的是國產車,滿街都是的那種。再說,總不會連車牌也記得吧?如果記得,你把那孩子帶來,我可以跟他對質。」
聽康正這麼說,加賀苦笑。看到他這樣,康正也笑了。「接下來你會出甚麼牌?」
「那麼,這個如何──您說看到門上了鏈條,便大聲呼喚屋內的令妹。然而這幢公寓卻沒有人聽到您的叫喊聲。當天同一層樓,明明有那麼多人都在家。這個您又該怎麼解釋?」
康正聳聳肩。「我自以為是大聲喊,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大概就這樣吧。」
「您出聲喊是為了要讓屋裏的人聽見吧?聲音有可能很小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當時心思都放在妹妹身上。」
加賀像演員般做出舉起雙手的姿勢,又到處走了一會兒。地板嘎吱有聲。
「和泉先生,」他停下腳步,「請把找出兇手的工作交給警方,裁決兇手的工作交給法庭吧!」
「明明就是自殺,哪來的兇手?」
「一個人能做的事很有限。您對兇手或許有些頭緒,但接下來的工作才是最難的。」
「你剛才不也說過嗎?我雖然這副德性,卻是從物證拼湊出假設的專家。」
「光憑假設是無法逮捕兇手的。」
「不需要逮捕,只要有假設就夠了。」
加賀一臉吃了黃蓮的神情。
「讓我告訴您家父的口頭禪──無謂的復仇有赤穗浪士就夠了。」
「他們幹的事不是復仇,是表演。倒是你,」康正板起面孔,「你來這裏想確認的,就只有羽球拍的握把而已嗎?」
「不,我還沒開始。」
「那麼就請你趕快吧。我還想請教你說要作為交換條件的情報。」
「我一邊確認一邊說明吧。不好意思,可以請您看看電視機下方嗎?」
「電視機下方?」
電視放在一個茶褐色的小架子上。架子裏還有錄影機。架子有兩層,下面那一層整齊地擺著錄影帶。「那裏的帶子全都是VHS的嗎?」加賀問錄影帶的種類。
「好像是。這也是當然的,因為錄影機是VHS的啊。就算有其他卡帶也……」康正一邊看架子下面一邊說,但立刻發現自己的錯誤。「不,不對,不是卡帶。這是八釐米攝影機的帶子。」他拿出來的是一組還沒拆封的八釐米錄影帶。一組有兩卷,都是一小時的帶子。
「不好意思。」加賀拿起那組帶子細看,滿意地點點頭。「果然如我所料。」
「這又怎麼了?」
「您見過住在隔壁的人了嗎?」
這個唐突的問題令康正略感困惑。
「沒有,還沒見過。」
「隔壁住的是一位自由女作家,與園子小姐雖然不算特別熟,但據說見了面經常會站著聊上幾句。」
「那名女子怎麼說?」
「據說令妹在身亡前兩天,曾向她借過攝影機,八釐米攝影機。」
由於「攝影機」這個物品不在預期之內,康正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甚麼東西。
「她借那個來做甚麼?」
「據說是喝喜酒要用的。鄰居因為有採訪的需求,家裏有買攝影機。說好星期六借令妹,但到了星期五,令妹和她說不用了。」
喝喜酒肯定是幌子。那麼借攝影機要做甚麼?為甚麼又不用了?
「會不會是想拍甚麼啊?」康正喃喃地說。
「若您想知道更詳細的內容,就去向隔壁請教吧。她今天看起來好像在家。」
「你還有別的要查嗎?」
「今天就到此為止。」加賀在玄關穿起鞋來。「您下次甚麼時候來?」
「還不知道。」
「後天嗎?」加賀說。「明天輪到您擔任交通取締,一直到後天早上。我在想您大概下了班就會過來呢。」
看到康正瞪他,他說聲「告辭了」便走了。
4
康正還有一點時間,他決定再次搜索園子家,希望能找出笹本明世所說的備份鑰匙。根據她的說法,應該還有一把才對。
他連小盒子、洗臉台的抽屜都找過了,還是沒有找到鑰匙。但他有另一項發現。
書架中段有個陶瓷小丑人偶,人偶的頭是可以摘下的。摘下之後裏面是筆筒,插滿了原子筆、自動鉛筆、簽字筆、鋼筆等。康正抽出自動鉛筆,裏面有筆芯。他又拿了另外兩、三枝筆來看,每一枝都是可以寫的。於是他才明白為甚麼屋裏幾乎看不到筆。
然而,康正同時產生了新的疑問。這麼一來,便無法解釋記事本附的鉛筆為何會在桌上了。他原本認為是園子本人用那枝鉛筆在貓咪週曆背後寫了東西,但為甚麼要特地拿不好寫的記事本鉛筆來寫呢?只要一伸手,就能搆到這小丑筆筒。記事本收在包包裏,所以不可能是只有鉛筆剛好放在外面。
這麼一來──
用過鉛筆的人不是園子,而是兇手。兇手想找筆卻找不到,才會用包包裏記事本的那支鉛筆。用鉛筆來做甚麼?推理到這,又讓他想起了週曆。他認為那張週曆背後一定寫了甚麼才對。但如此一來,又出現為何要燒掉的疑問。
簡直就像打地鼠──康正想起遊樂中心的玩具。打掉一個疑問,其他難題又紛紛從別的洞穴裏冒出來。
康正背靠著床而坐,把自己的包包拉過來,從中取出一個塑膠袋。裏面有一把鑰匙。那是發現園子的遺體時,丟在信箱裏的鑰匙。
殺害園子的兇手肯定是用備份鑰匙開門的。問題是兇手用的是否就是這把鑰匙。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是這把鑰匙,所以他想不通兇手的目的何在。
但如果還有另一把鑰匙的話,事情就不同了。兇手把自己用過的鑰匙帶走才是合理的。換句話說,信箱裏的備份鑰匙另有緣由。
但康正仍無法釋懷。就算把鑰匙放進信箱的是園子,她又為甚麼要這麼做?
時間差不多了,他非走不可了。他把新的謎團寫在記事本內,離開公寓。
隔壁二一四號室沒有掛名牌,園子的住處也沒有,對獨居於大都會的女性而言,這可能是很正常的做法。
一按門鈴,門縫便露出一張臉,是個看來年輕但皮膚卻不怎麼好的女子。她似乎脂粉未施,燙過的長髮以髮箍固定。
一聽康正自報姓名,她便放下了戒心。表達弔慰之情的那張臉頗為清秀。
他表示,聽聞妹妹曾想和她借攝影機,問她可否告訴他詳情。身為自由作家的她,先關上門,解開鏈條,才又開門。她穿著有貓咪圖樣的水藍色毛衣。康正心想,年輕女子都喜歡貓啊。
「詳情其實也就只是那樣而已,而且到頭來也沒借。」
「關於這件事,可以告訴我她為甚麼又不借了嗎?」
「她沒說耶。」
「這樣啊。」康正心想,所以加賀才覺得奇怪嗎?「不好意思,好像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刑警也來過吧?」
「嗯,一次而已。不過,不會麻煩的,請別放在心上。倒是令妹自殺的原因,到現在還不知道嗎?」
「嗯,是啊。」加賀似乎是以此為由來問話的。「據說您有時會與舍妹聊上幾句,都談些甚麼呢?」
「很多耶,但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微笑著說。
「比如說貓?」康正指著她的毛衣說。
「嗯,比如說貓,因為我們都愛貓。這棟公寓規定不能養寵物,所以我們經常抱怨。不過我想令妹大概比我更愛貓吧,還隨身帶著照片呢。」
「貓的照片嗎?」
「嗯。不過,嚴格說起來是張貓畫像的照片。她說房裏掛著兩張很棒的小貓咪油畫,不過因為她希望隨時都能看到,就拍了照,將它夾在記事本裏。」
「哦……」康正含糊地點頭。但他並沒有看過她說的畫或照片。
說到畫,康正立刻聯想到佃潤一。那兩幅畫會不會就是潤一畫的?接著又想起燒剩的照片。那會不會就是拍了油畫的照片?
「啊,不好意思,光扯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她似乎將他的一臉沉鬱做了另一番解釋。「我也很希望能提供一些有用的資訊……可是就連我上次跟刑警先生說的,也都是些很不確定的事。」她同情地說。
這句話引起了康正的注意。
「除了攝影機之外,您還向警方說了別的嗎?」
「嗯,刑警先生沒告訴您?」
「沒有。是甚麼事呢?」
「我真的不是很確定。」她先聲明。「我記得星期五晚上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康正不禁「咦」了一聲。「您說的星期五,是指發現舍妹遺體前的星期五吧?是幾點左右呢?」
「我想還不到十二點。不過我沒甚麼把握。」
「您聽到的是舍妹的聲音?」
「這我就不敢說了……不過,確實是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男人和女人……」若女方是園子,男方除了佃潤一之外不會有別人了。「最後聽到那聲音是甚麼時候?」
「對不起,我當時正在工作,沒注意這麼多……」
自由女作家顯得過意不去,但這可說是相當大的收穫了。
接著她又說:
「星期六的事,刑警先生也沒告訴您嗎?」
「星期六的事?甚麼事?」
「其實這個我也沒甚麼把握。」她說,看來她是個健談的人。
「我覺得,星期六白天有人出入隔壁房間。」
「星期六嗎?」康正的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怎麼會……」
「嗯,所以我才會以為是我聽錯了。」
「您有聽到甚麼聲響嗎?」
「對。這裏的牆壁很薄,聽得滿清楚的。不過,那也不一定是令妹的房間,可能是斜上方或是下面傳來的。我聽到有人按門鈴。」這位自由女作家慎重地說。康正看得出她其實並不像她所說得那麼沒把握。只不過她不願意別人把她的話看得太重要。
康正道了謝便走了。離開公寓,他在前往車站的路上尋思:加賀是為了要讓他知道這些才叫他去找隔壁鄰居的嗎?
5
本間股長帶來了一個穿著黑色運動皮夾克的年輕人。這個人一臉不耐煩,康正則面無表情地迎接他。
本間遞過來的文件上,貼著一小張載明了時間與車速的紀錄紙,上面以食指蓋了騎縫章,旁邊簽了名。本間花了不少時間才讓他簽名蓋章,康正在箱型車裏都看到了。
「請出示駕照。」他向年輕人說。
年輕人以賭氣的態度,連咖啡色的證件夾一起交出來。
康正正要在罰款單上填寫必要事項的時候,一如預期,年輕人終於開口了。
「我也跟那個警察說過了,我沒開那麼快。」
紀錄上印著七十四公里。他們執行取締的路段限速為五十公里。
「就是有,才會像這樣被記錄下來。」康正指著紀錄紙說。
「我聽說那個不太準。」
那個指的好像是雷達測速器。
「哦,是嗎?怎麼個不準法?」
「他們說因為測量的角度和距離甚麼的,會得到不一樣的數據。」
「他們是哪些人?」
「他們……大家都這麼說啊。」
「我們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在一定的條件之下測量的。對機器的維修調整也從來沒有疏忽過。如果你對機器有所懷疑,可以申請法院判決。有時候就是會有這樣的人。只不過我可以透露一則很有用的訊息。」康正對年輕人微笑。「我們這次所使用的測速器是日本無線的產品,到目前為止上法院一次都沒輸過,也就是說,它是無敵的冠軍。怎麼樣?你要向冠軍挑戰嗎?」
年輕人的表情顯得有些洩氣,但還不願認輸接著說:
「不是要有執照才可以操作雷達嗎?」他撇過頭,低聲埋怨。違規的人通常不會看著警察的臉說話。
「是啊。」
「你有嗎?」
他可能是在汽車雜誌還是甚麼上面看過「被交警抓到違規超速時如何應變」之類的文章吧。最近經常有些不肖人士專門找碴。
「一起行動的人當中,只要有一個人具有執照就可以了,不必人人都有。不過,讓你看看也不會少一塊肉。」康正取出警察手冊,向年輕人出示夾在中間的雷達執照。「以前雷達執照確實很難考,但現在每個警察隨便考都考得上。本來警察為了使用警察無線電就必須考無線執照,現在有無線執照的人只要參加講習就可以拿到雷達執照了。」
「甚麼嘛!也太隨便了吧!」
「這就表示機器的性能進步神速啊。還有問題嗎?」
年輕人只是歪歪嘴,沒再說甚麼。
年底取締超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因為總覺得好像是在刁難一些為了生計而不得不趕路的人。年關在即,每個人都會不由自主踩緊油門,就連平常對超速注意防範的人,也常會不小心衝過了頭。正因如此,才更容易發生車禍,而取締正是為了防止車禍的發生。道理雖然沒錯,但被取締的人可不這麼想。若是遇上一些嘴尖舌利的駕駛人,還會對康正他們說「你們是打算趁年底大撈一筆,好進貢國庫嗎?」甚至還有人問「我們繳的罰款有幾成會進你們的口袋?」康正也只能苦笑,不予理會。
康正給穿運動皮夾克的年輕人開了罰單,才剛交給他繳款單,本間又帶了下一個違規駕駛來。這回是個一臉氣呼呼的中年胖太太。康正暗自歎了一口氣。
※※※
「油畫嗎?」坂口巡查一臉意外的神情。「不知道耶,我對藝術方面完全不懂。」他握著方向盤歪了一下頭。
取締超速的工作已經結束,他們正在返回警署途中。下午三點到五點就處理了二十二件違規。不愧是寬敞筆直的國道一號,違規果然很多。
「啥,你對油畫有興趣啊?」田坂從後座發話。他今天負責測速。今天的陽光很強,只是在道路旁測量車子的速度而已,鼻頭就曬紅了。
取締超速通常以四人一組來執行。首先,由負責測速的人找出違規車輛。接到測速的人以無線電通知後,負責攔截的人便上路攔下違規車輛。這份工作攸關性命,而這類危險的工作照例由年資最淺的負責,所以在這組人馬當中,由坂口擔任攔截。攔截的人再將違規司機交給負責記錄的人。記錄的人以無線電和測速的人通話,瞭解事情的前後關係後,再將違規者交給負責偵訊的人。但是違規的駕駛人不會老實承認自己的錯誤,因此偵訊可說是最麻煩的工作,必須時而威嚇時而安撫,多管齊下地說服一心想推卸責任的駕駛人。身為組長的本間似乎認為康正是最適合擔任這個工作的人選。
「我對油畫沒興趣,只是想瞭解一下而已。」
「你想瞭解甚麼?」
「是有點奇怪的問題啦,就是畫一幅油畫,大概要花多少時間?」
「這問題還真特別耶。」田坂笑了。「應該要看畫的是甚麼吧?」
「畫花。說得更詳細一點,是蝴蝶蘭的畫。」
「蝴蝶蘭?」
「那是好花。」田坂身邊的本間說。「是要參加蝴蝶蘭寫生大賽嗎?」
「不,不是的。我只是好奇要畫的話需要多少時間……」
「也要看畫的大小吧。」田坂說。「還有,畫得多仔細也有差。」
「畫得還算仔細,差不多這麼大。」說著,康正雙手比出一個比自己的肩寬再大一點的範圍。
「不知道耶。」
「之前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外國人,才一個小時就畫出山啊、森林的風景畫了,而且畫得很好呢。」自稱對藝術一竅不通的坂口說。
「哦,那個節目我也看過。」本間從後面說。「不過,那種風景畫畫起來其實比較簡單吧?山、森林那些的畫法,好像都有固定的模式。如果是要對蝴蝶蘭這類特別的花寫生,兩、三個小時大概跑不掉吧。」
「我也這麼想。」田坂也同意上司的話,然後問康正:「你問這個幹嘛?」
「小說裏提到的。」康正說。「推理小說的詭計用到這個。犯案時間兇手在另一個地方畫畫。」
「搞半天,原來是推理小說啊。」
不光是田坂,其他人也失去了興趣。當警察的通常不看推理小說,這多半是因為他們知道現實中不可能發生小說描寫的那些案件吧。凶案雖然是家常便飯,但沒有時刻表詭計,沒有密室,也沒有死前留言。而現場不會是孤島也不會是夢幻洋樓,而是充滿生活感的廉價公寓和路邊。至於動機,絕大多數的情況都是「一時衝動」。這才是現實。
然而這次的「那個」絕對是不在場證明詭計,錯不了的──康正這麼認為。所謂的「那個」指的是佃潤一聲稱九點半到半夜一點他在作畫這件事。住在園子隔壁的女子說,星期五晚上十二點前,她曾聽到男女的對話聲。所謂的男子除了佃潤一之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他絞盡腦汁,希望能抓住佃的狐狸尾巴。在他心中,那個文弱書生是殺害園子兇手的機率,已經接近百分之百。
康正一回到自己的位子,就看到桌上有一張字條。
「四點左右,弓場女士來電。0564─66─XXXX」
一看到弓場,他還以為是弓場佳世子,但那號碼顯然是愛知縣內的電話。這麼說,就是弓場佳世子家裏打來的了。康正立刻拿起電話。
電話是佳世子的母親接的。康正一報上姓名,便聽到她惶恐的聲音:
「我不知道您府上的電話,聽佳世子說,和泉小姐的哥哥在豐橋警察署服務,所以我就打到這裏來了。」她母親似乎為打電話到工作場所一事感到十分抱歉。
「請問有甚麼急事嗎?」他問。
「不是的,那個,也說不上是急事,只是不知道要去請教誰,所以明知會造成您的困擾,還是打來了。」
「是甚麼事呢?」康正有點不耐煩。
「嗯,是這樣的,該怎麼說呢,令妹的事……也就是,已經都處理清楚了嗎?」
「您說的處理是指?」
「就是,那個,是自殺……沒錯吧?像是自殺的原因,還有其他的事情,都已經處理清楚了嗎?」
康正完全沒有料到會從弓場佳世子的母親嘴裏聽到這些話。
「哦,是還不到清楚的地步,但是,」他含糊其詞,「呃,請問,您怎麼會問這些呢?」
「噢,那個,其實,」她母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其實是昨天我女兒學生時代的朋友打電話來。那是她大學時代的朋友,現在住在埼玉縣。」
「那個人怎麼了?」
「她說,前幾天有警察去找她,問了很多和泉小姐的事。刑警先生好像是因為她跟和泉小姐讀同一所大學才去找她的。她說她不知道和泉小姐自殺,是那位刑警說了她才知道,所以嚇了一大跳。」
康正料到她所說的刑警多半是加賀,卻想不通加賀怎麼會想到要去找園子學生時代的朋友。
「然後,那時刑警問了她有關佳世子的事。」
「您是說,」康正問,「刑警問她有誰以前和舍妹比較要好,是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問的。」
「那麼,刑警是怎麼問的呢?」
「問的問題很奇怪,她說,刑警給她看佳世子的照片,問她認不認識佳世子。」
「照片?」康正心想,會不會是從園子房裏的相簿抽出來的?但他不記得他同意過。「是怎樣的照片?您問過那位朋友嗎?」
「那好像不是普通的照片。她解釋過,可是太複雜了,我聽不太懂,但總之不是普通的照片。」
完全聽不懂她在說甚麼。不是普通的照片,這是甚麼意思?
「照片中的是令嬡沒錯嗎?」
「是的。打電話給我的那位同學,大學畢業後只和我女兒見過一、兩次面,但她說她馬上就認出來了。她說,那張照片應該是大學時期拍的。」
弓場佳世子學生時代的照片──這種東西加賀是從哪裏弄到的?而他又為何會認為這與園子的死有關?康正不由得焦躁起來。
「那位朋友和令嬡聯絡了嗎?」
「沒有,她不知道我女兒的電話,所以才打到家裏來。我已經把女兒現在的電話告訴她了,所以她可能打了也不一定。」
「伯母打電話給令嬡了嗎?」
「昨晚打了。」
「令嬡怎麼說?」
「她說她不知道,也想不出為甚麼……。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所以想說也許您會知道……」
「所以才打電話給我。」
「是的。」
康正總算瞭解她的意圖了。但此刻康正也找不到答案。就算找得到,要不要告訴弓場佳世子的母親,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明白了。其實我並沒有告訴警方令嬡是舍妹的朋友之一,因為我想應該與令嬡無關,不想造成她的困擾,但可能是這樣,反而造成了反效果。我認識偵辦舍妹這件事的刑警,我先向他確認一下好了。可以請您告訴我那位大學時代的朋友怎麼聯絡嗎?」
佳世子的母親留下了電話號碼,以由衷懇求的語氣說聲「那就麻煩您了」,結束了這通電話。
既然加賀已經察覺有弓場佳世子這個人,他就不能再慢吞吞了,因為加賀遲早也會查出佃潤一。康正心想,必須在那之前逼得他們走投無路。
八點過後有個空檔,他拿起話筒。本想打給弓場佳世子,但略為猶豫後,決定先打給園子她們大學時代的那位朋友,一個名叫藤岡聰子的女子。
所幸是本人接的電話。要是其他人來接,表明身分就很麻煩,因此康正鬆了一口氣。大學時代朋友的哥哥,多年後會有甚麼事打電話來?對方肯定會起疑的。
康正一開頭就表明接到了弓場佳世子母親的電話一事,想瞭解一下詳情。
「詳情其實就是我和弓場伯母說的那些了。」聰子語畢傳來幼兒的聲音。康正驀地想到,這或許是園子同學們現在最普遍的情況。
「您與弓場小姐聯絡了嗎?」
「昨晚她打電話來,所以我又跟她說了一遍。」
「弓場小姐怎麼說?」
「她說她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好像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康正心想,她怎麼可能不在意。
「刑警給您看的是甚麼樣的照片?」
「五、六張臉部特寫。」
「我聽說不是一般的照片?」
「是啊。我想那大概是用印表機截取電視畫面所印出來的。我先生有數位相機,印出來的照片正好就是那種感覺。」
這就難怪佳世子的母親聽不懂了。
「我聽說照片好像是學生時代拍的?」
「對。因為臉是當時的樣子。我三年前結婚時佳世子有來,她變得好成熟,也瘦多了。學生時代她是留長髮,屬於可愛型,比較不算美艷型的。」
「刑警有說到那些照片是哪裏來的嗎?」
「沒有,只問說和泉園子小姐的朋友中有沒有這樣一位女子。」
「所以您就告訴他那是弓場佳世子小姐。」
「對呀,不能說嗎?」
「哦,不會啊。」
接下來藤岡聰子在弔唁慰問的話中,旁敲側擊地問起關於園子自殺的種種。康正心想她大概是愛看八卦節目的那種人,敷衍了幾句便掛斷電話。
結果康正沒有打電話給弓場佳世子。雖然他想問她加賀是否去找過她、去了又問過甚麼問題、加賀帶去的照片她有無頭緒,但他不相信她會老實說。
只不過,從電視畫面列印出來的照片──
康正問正在旁邊寫文件的坂口知不知道這種照片,因為這個年輕人很懂機器。
「有一種叫做錄影印表機的機器,」坂口立刻回答,「可以把錄影帶裏的畫面像照片一樣印出來,不過畫質比不上真正的照片就是了。」
「這倒是聽說過,不過最近不是用電腦也做得出來嗎?」
「是啊,但是電腦一定要有讀取錄影帶的功能才可以。先用電腦讀取畫面,再以彩色印表機列印就好了,是一樣的。」
「那數位相機呢?」
「錄影機拍的是動態的影片,數位相機只能拍靜止的影像。說起來就和普通的相機一樣,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一個是存在底片裏,一個是用數位訊號來存而已。如果只要印靜止的畫面,相機比較好用。用電腦讀取後,因為訊號已經是數位的了,誤差小,也比較不會失真。不過現在數位攝影機也已經上市了。」
加賀所持有的照片據說是學生時代的弓場佳世子,那麼就是將近十年前拍攝的。當時數位相機應該還不普及。
「要用電腦讀取影像,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用掃瞄器掃瞄,如此一來電腦立刻就能把照片或底片讀進去了。」
如果本來就有那個照片或底片,應該就不必特地再去列印畫質不佳的照片了。所以加賀所持有的照片,還是以列印錄影帶某個畫面的可能性比較高。
說到錄影帶,康正便想起園子曾向隔壁的自由女作家借攝影機的事。這件事和加賀所持有的照片有甚麼關聯嗎?園子本來想用攝影機拍甚麼呢──?
「你要買電腦嗎?」坂口頗感興趣地問。
「沒有,不是要買電腦,只是覺得如果能把錄影機拍下來的東西印出來就好了。」康正含糊應付。
「這樣還是電腦比較好用哦。影像讀取完以後,還可以後製加工。」
「這我也常聽說,可是我又沒有要製作特效電影。」
康正的話讓坂口露出一絲苦笑。
「不是說用電腦來後製,就是要弄得像史帝芬.史匹柏或辛密克斯的電影那樣啦,只是能在照片上做一點花樣而已。好比說改變對比或色調,做一點合成之類的。我就有朋友把自己的照片和只拍了老婆孩子的照片合成起來,背景加上富士山,拿來印成賀年明信片。乍看之下好像大家一起去旅行呢。」
「真的去想像哪個爸爸在做這種事情,那畫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啊。」康正說。「不過,那真的很方便。」
「把背景換成國外,還可以炫耀一下。不過可能更空虛就是了。」
「明明沒去過,卻裝作去過嗎?」康正摸摸下巴。「也可以用來製造不在場證明。」
「又是推理小說嗎?」坂口不懷好意地笑了。「不過這很難吧!只要稍微懂一點電腦的人,都知道照片用電腦加工合成很簡單。至少在真實的案件裏,不可能被拿來當作不在場證明吧。」
「說得也是。」
不在場證明這幾個字卡在康正的腦海裏。佃潤一的不在場證明也再次浮現。他的不在場證明與照片無關。
和佃潤一有關的不是照片,是油畫──
他不禁想起在佃潤一房內看到的那幅精采的蝴蝶蘭畫像。康正不懂藝術,但認為佃潤一的畫功應該相當高明,因為那幅畫把真正的蝴蝶蘭之美表現得淋漓盡致。
他不相信那樣的畫可以即席完成。應該要先打草稿吧。光是這樣,搞不好就得花上一個小時。
康正直覺可想到的,那是潤一事先畫好。但要送作家蝴蝶蘭這個禮物,並不是他的主意。
再說,假設事先知道要送蝴蝶蘭好了──
就算是同品種的花,每一盆的樣貌也有所不同,不能保證買來的花和他事先畫好的畫一模一樣。不像的機率反而較高。若畫和實物差太多,肯定會引起佐藤幸廣那位證人的懷疑。
康正想來想去,也只有儘快完成畫作這個辦法。但要怎麼做呢?
康正朝前方看。牆邊的文件櫃上擺著一盆鬱金香盆裁。盆栽做得很簡陋,連假花都算不上,應該叫做玩具才對。花盆的部份是存錢筒,上面貼著「交通安全」的貼紙,是推行交通安全運動時發給兒童剩下的。
康正試著想像由這盆鬱金香畫出的作品。他雖然不擅長繪畫,但看著實物想像成油畫倒是很簡單。
慢著──
他腦海中出現了一個想法,雖然不怎麼具體,卻開啟了一個新方向。而觸發這項突破的,正是他與坂口的對話。
「我還有一件關於電腦的事想問你。」
後進微微一笑,對康正這句話似乎感到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