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預知
1
餐桌上擺滿了以海鮮為主的料理。靜子不常烹煮肉類料理,因為她不喜歡吃肉。峰村英和一定熟知她的口味,才會帶一瓶口感清爽的白酒前來。直樹非常欣賞他這一點,他會注意到這些細節,又懂得變通。直樹甚至覺得他只擔任技術人員,實在委屈了。
「雪爾莉【註:法國出產的葡萄酒,原文為 sur lie,意為「未去酒渣培養法」,是該區的傳統釀法,將酒泡在酒渣後一段時間才裝瓶,以保持新鮮口感。以此法釀成的 Muscadet 酒曾風行一時。】是以提前採收的葡萄釀製而成,喝起來據說帶有一點年輕的味道。只是說真的,我喝不太出來就是了……」峰村對他帶來的酒進行說明,一聽便知他一直謹慎地選擇用詞,為的是不讓聽的人對這段說明感到不耐。
「真的,喝起來十分清爽可口,你說是吧?」一手拿著酒杯的靜子徵求直樹的同意,他隨即點頭認同。實際上,直樹並不知如何分辨葡萄酒的差別,他個人比較喜歡日本酒。
峰村是直樹的大學學弟,他們同為帆船社社員,年紀相差三歲。不過兩人就讀的科系截然不同,直樹讀經濟系,峰村則是工學系。在大學時期,兩人的交情並不深,由於帆船社是運動社團,學長學弟間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隔閡。
後來峰村進入直樹上班的公司,才促使兩人有機會建立交情。屬於宣傳部的直樹及隸屬商品開發部的峰村,工作上雖然沒甚麼交集,不過兩人間存在著帆船這個共通點。對畢業後擁有個人帆船,每年都會和同伴一同出海數次的直樹而言,能多一名值得信任的部下,確實使他感到扎實許多。
從那之後,至今已過了十年的時光,他仍然和峰村保持著良好的友誼。在出海前幾天,峰村都會來到直樹家,和他討論航海事宜。今晚他也是為此來訪。直樹順便請他品嚐妻子親手烹調的料理,也算是對他的慰勞。
正當峰村帶來的葡萄酒即將見底時,放在電視櫃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喔,是菅原兄的手機。」峰村說。
「嗯,是誰啊?這麼晚還打電話來……」
直樹雖然起身,卻不急著接電話。他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同時也對自己忘記關掉手機電源感到生氣。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再不接聽,峰村及靜子可能會起疑。直樹勉為其難地接聽電話。「喂,請問哪裏找?」
話筒另一端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隨後有女聲說:「是我。」他知道是誰。
「喔……,妳好。」
不祥的預感成真,直樹即刻轉身背對餐桌旁的兩人。
「你人在哪?」
「嗯……我在接待客人,待會兒再打給妳。」
直樹的演技換來女子的訕笑。「你在家,對吧?」
「嗯,對。所以我待會兒再打電話給妳,真是不好意思。」他快速說出這些話,急忙想要掛斷電話。
「不准你掛我電話,你敢掛斷,我就會一直打電話給你。就算你關機也沒用,你一關機,我就換打你家的電話。我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嘍。」
直樹感到全身燥熱起來,女子的表現和平時大不相同。
「好,我知道了。那妳稍等一下。」
直樹將手機抵在耳邊,開門來到走廊。他並未轉頭看峰村及靜子,因為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
直樹走進隔壁房間,這是他的書房。
「妳這是幹甚麼?不要這樣為難我啦!」直樹坐下後,馬上出聲抱怨。
「為甚麼你會為難?難道你這麼不想說出我的事嗎?」
「拜託妳考慮一下我的狀況好不好?我老婆就在旁邊耶!」
結果女子用出乎意外的聲音回應:「你不是答應我,要跟你老婆說明我的事嗎?既然這樣,藉這個機會讓她知道,不是再好不過嗎?」
「我是說我會找機會對她說。要講這種事,也需要看時機啊!」
「你每次都這樣搪塞我,我聽膩了!」
「總之,我明天再打電話給妳,這樣可以了吧?」
「不行!」女子語氣堅決地拒絕了。
直樹暗自歎了口氣。
「為甚麼?」
「我再也無法相信你了,你一再敷衍我,我當然會懷疑你是否真的打算跟你老婆離婚啊。」
「我不會騙妳啦,麻煩妳別再意氣用事了好不好!」直樹低聲回答,他很擔心隔牆的靜子會聽見。
「現在就講。」
「咦?」
「把我的事告訴你老婆。」
「妳別鬧了好不好!我會找機會說啦……」
「甚麼叫我別鬧了!」女子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吼。「找機會、找機會……,你究竟要我等多久?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所以才會打這通電話給你!」
「這樣突然要我表態是沒用的,相信妳應該也很清楚……」直樹改用懇求的語氣。
「既然你不敢說,那我來開口,你只管把手機拿給你老婆。」
「我不可能這麼做!好啦,明天我們再好好談談。妳說約在哪裏見面比較好?」
直樹只想儘快控制住場面,但女子完全不為所動。
「快把手機拿給你老婆!」
「妳別開玩笑了!」
「你真以為我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情說出這些話嗎?」
「我只知道妳現在很激動,何不先冷靜下來再說呢?」
不料女子真的沉默下來,對直樹而言,這沉默的片刻讓他覺得極為沉重。
「告訴你……,你最好認真看待此事……」女子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
「妳這話甚麼意思?」
「你現在在書房裏吧?拉開窗簾看看……」
「甚麼?」
「我叫你拉開窗簾!還是你連看到我的臉都覺得討厭?」
直樹心中忐忑不安,這女人究竟打甚麼主意……?
他伸手抓住窗簾一角,拉開窗簾。
眼前有一棟公寓,從房裏能看見正對面房間的陽台。那邊的窗簾也是拉開的,屋裏有一名女子正對著他。她手上拿的,應該也是手機。
「這是甚麼意思?」他問道。
「既然你不打算認真處理此事,那我也有所覺悟了!」說完後,她往後退了幾步。
後面擺著一個管狀組裝衣架,衣架的底部附有輪子,可以推動。而她似乎把衣架的高度調至最高。只是衣架上並未吊掛任何衣物,直樹看見掛在上面的東西後,不禁倒抽一口氣。那是一條前端打成圈狀的繩子。
「喂!妳打算幹甚麼?」
女子沒有回應,只見她拿了個東西放在組裝衣架下方,然後站了上去。她面對著直樹,並用繩圈套住自己的脖子。
「喂,富由子!」直樹呼喚她的名字。「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說過,我已經有所覺悟了!」
「快住手,別做傻事!」
「要我住手,就快點完成我的心願。」
「好……我會跟我老婆說,近期內我一定開口,妳千萬別做傻事啊。」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現在就把手機拿給你老婆,讓我親口將這番抱著必死決心的想法告訴她。」
「饒了我好不好?妳根本是在威脅我嘛!難道看我這麼痛苦,真能讓妳高興?」
「那我呢?長期以來讓我過著痛苦的日子,你又有甚麼感想?我再也受不了了!與其這樣下去,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妳,所以……」
「去叫你老婆來。」
「我辦不到……」
「不管怎樣都不行?」
「這本來就……」
「再見。」
他看見女子從墊腳椅上往下跳,組裝衣架也跟著搖了幾下。
「啊!富由子!」直樹大聲呼喊。「喂!喂!富由子!」
電話另一端再也沒有傳來任何聲音,直樹注視著對面的房間。只見女子的身體吊在房間中央,頭部無力地垂向前方,雙手也癱軟地下垂,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在演戲。
下一秒,走廊傳來腳步聲,敲門聲緊接著傳入他耳中。
「菅原兄,開個門好不好?大事不好了!」是峰村的聲音。
由於直樹遲遲沒有回應,峰村逕自打開房門。看見直樹手中還拿著手機,他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
「啊,對不起。你還在講電話嗎?」
「不……我剛講完。」直樹按下通話結束鈕。
「不好了!住在對面的女人企圖自殺耶!」峰村的雙眼充血。
「你看到了嗎?」
「嗯,我剛剛不經意地望向窗外,沒想到居然看到……」說到一半,峰村才發現書房裏的窗簾也拉開了。
「菅原兄你看到了嗎?」
「呃……嗯……」
「我覺得我們還是打電話報警比較好吧,我想應該沒其他人發現這件事。」
「你先等一下……」直樹叫住正要轉身離開書房的峰村。「靜子她人呢?」
「大嫂也目擊到這一幕,而且受到不小的打擊。現在大概躺在沙發上休息。」
「這樣啊……」直樹緊咬著嘴唇。他腦海中充斥許多想法,要他在短時間內整理好思緒,似乎不太可能,實在太突如其來了。
「菅原兄,快報警!」
「先等一下!」直樹伸出右手制止他。「那個女人……,我和她交往過。」
「咦?」峰村不禁瞪大雙眼。
「我現在沒空說明詳情,總之就是這樣。剛剛那通電話是她打來的,說甚麼如果我不對老婆說出她的事,她就要死給我看。我以為她只是嚇唬我,不料……」
「她真的自殺了……」
「就是這麼回事。」直樹點了點頭,他覺得全身無力。
「我的老天……」峰村也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直樹雙手抱住自己的頭。
「完蛋了……,一旦警察進入她的住處調查,肯定會得知她自殺的原因。我有外遇一事,公司也會知情……,唉……」
「這樣好了,菅原兄,總之先去她的住處再說。說不定現在送她去醫院,還有機會救回她一命。我幫你跑這一趟吧!」
「她救得回來嗎?」直樹無力地回答。峰村的提議雖然帶給他一絲希望,不過他仍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我也不曉得,不過我們也只能盡人事了。」
「說的對,那就麻煩你跑一趟了。」
「嗯,有甚麼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鑰匙在這兒。」直樹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了暗藏的鑰匙。
不過峰村卻搖了搖頭。
「直接進去不太好,我還是請公寓管理員幫我開門好了。」
「啊,你說的對。」峰村的考量一點都沒錯。
峰村走出房間後,並未折回客廳,而是直接走向玄關。大概他不曉得怎麼向靜子交代吧。
直樹注視著手中的鑰匙,這簡直是一支帶來惡夢的鑰匙啊。
2
瀨戶富由子是在廣告代理公司上班的粉領族,當直樹的公司推出新產品,委託他們策劃促銷活動時,他倆經由工作相識。這是將近一年前的事。
穿著設計古板十足的套裝,做起事來幹練利落的她,在直樹眼中實在新奇。他身邊找不到她這種典型的上班女郎。
他們會開始交往,起於直樹的一通電話。他們一起吃過幾頓飯,到最後有了親密關係。她私底下其實非常有女人味,有時會率直地表露出自己的嫉妒;有時又會像少女一樣撒嬌,和她上班時的模樣實在有天壤之別,直樹雖為此感到困惑,卻認為那就是她特有的魅力。簡言之,他迷戀上她了。
至於直樹的太太靜子,賢慧沉靜,沒甚麼事難得倒她,不論何時都優先考慮到丈夫及家庭。直樹因為喜歡她這種個性,才決定和她結婚,不過婚後數年,他開始對她的完美無缺感到乏味。他發生過好幾次外遇,不過都沒有維持很久,甚至還有好幾次一夜情。
可是和富由子就不同了,直樹起初覺得和她在一起是最幸福的時刻,甚至有了與她長相廝守的念頭。然而日後,他十分懊悔地以「一時沖昏頭」來描述這段感情。
交往近半年後,富由子居然懷孕了。這是他酒後亂性,以及心中存有「和她結婚也無妨」的想法,在做愛時未做好避孕措施招致的後果。得知她懷孕,直樹起初非常焦慮。絕不能讓她生下孩子,他雖抱有與她結婚也無妨的想法,不過還沒做好付諸行動的心理準備。
「我遲早會跟我老婆離婚,妳先忍耐一下吧。」
直樹被迫搬出這種不知如何處理外遇問題的男性慣用說詞,當時他只想到要先說服她把孩子拿掉,其他問題日後再說。
不料瀨戶富由子並不是可以如此敷衍的女人。墮胎後,她做出讓直樹大為吃驚的行動:她搬到他住家對面,還刻意挑了正對著他書房的套房。
「因為租金很貴,那間公寓的住戶不多,空房間多到不像話。話又說回來,那間套房居然沒人住,我真是幸運呢。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直樹回想起富由子興高采烈地說著這件事的情景。當時她拿了一樣東西給他,就是現在他握在手中的鑰匙。
情婦住處與自家近在咫尺,只會讓男人坐立難安。不僅如此,富由子還以各式各樣的手段對直樹施壓。例如靜子出門購物時,她會尾隨在後,晚上再打電話對他說:「今晚的主菜是比目魚,對吧?」或當直樹與靜子外出散步時,刻意迎面走來,利用擦身而過的瞬間偷摸他的手。甚至直樹有時不經意地望向窗外,會發現她正用望遠鏡盯著他看。
他對這些舉動提出抗議,結果換來她制式的回應:「這都是你不好,明明有了我,卻一直跟老婆住在一起,我當然會想騷擾你啊!就是因為深愛著你,所以才忍不下這口氣。」
直樹漸漸覺得富由子很可怕,要是繼續放任下去,不曉得她會做出甚麼舉動。
「你該不會打算跟我分手吧?」有時她會在床上問他。「若你真有這種想法,要快點說喔,我可以跟你分手。不過,我不會讓你好過,我會把我們的事告訴我身邊的人,包括公司的同事以及你們公司的人,當然還有你太太。然後,我會跟你要分手費,因為是你說要跟我結婚的。我認識一名很優秀的律師,你最好小心一點!」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是猙獰。直樹為此感到毛骨悚然,還是得辯解道:「我從沒想過要跟妳分手啊。」
我得快點設法解決掉她才行──最近他滿腦子都在考慮這件事。他強烈感受到富由子的耐心也已到達極限了。
可是,直樹邊注視著鑰匙,邊想:我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演變至此啊……
※※※
他的視野察覺到富由子的房間有了動靜。直樹目不轉睛地注視,有一名陌生中年男子戰戰兢兢地走進她的房間,峰村尾隨其後。這名男子身穿深藍色工作服,應該是公寓的管理員。
兩人緩緩推倒組裝衣架,將吊掛其上的富由子抱下來。由於陽台的柵欄擋住了視線,直樹無法看清他們的動作。過了一會兒,管理員站了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管理員的表情極為凝重。
隨後峰村也站起來,他把手機貼近耳朵,轉頭面向直樹這邊。
直樹的手機響起,他按下通話鈕。峰村還來不及開口,他劈頭就問:「如何?」
「我不太清楚……,但大概不行了。她完全沒有呼吸,也探不到脈搏。」峰村的聲音聽起來很灰心,只見站在對面房間的他搖了搖頭。
「這樣啊……」
「管理員已經去聯絡醫院及警察了。」
「我知道了,這麼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啊。」
「不會。那個……窗簾要怎麼辦?」
「窗簾?」
「就這樣放著不管嗎?」
「喔……,把它拉上吧。」
「知道了。」
掛斷電話後,他看見峰村動手拉上窗簾。
直樹歎了口大氣,然後才站起來。他感到全身如同鉛塊一樣沉重,他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可是他不能這樣做,警方早晚會查到他身上,一向誠實的峰村也不可能欺瞞警方。
在那之前,他得先做一件事。他走出書房,來到客廳。正如峰村所說,靜子在沙發上休息,她的臉色十分蒼白。
「老公,對面公寓……」
「我知道。」直樹試圖調整呼吸,他連呼吸都感到痛苦。他呼吸急促地開口:「有一件事……,我要對妳說。」
靜子似乎也跟著倒抽了一口氣。
3
刑警小田認為這件事雖然離奇,但算不上是刑事案件,至少不是殺人案件。只是一名腦筋不正常的女性,為了報復外遇對象自殺罷了。鑑識科也說他們沒發現可疑之處,更重要的是有目擊者目睹死者自殺。
唯一令人在意的疑點,便是其中一名目擊者是死者的外遇對象,但第三者證實當死者自殺時,她的外遇對象人在自家書房裏。他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話雖如此,但偵查過程需要進行確認,警方必須調查是否有其他目擊證人。小田帶著一名和他一樣沒甚麼幹勁的學弟刑警拜訪七○五號。隔壁七○六號,正是死者的外遇對象菅原直樹的住家。
他按下門鈴,有一個像是主婦的女聲回應。小田說明來意。
大門隨即打開,一位年約四十,身材嬌小的太太探出頭來。或許是聽見警方找上門,她表情顯得有點僵硬,這是人之常情。
小田拿出警察手冊給她過目,隨即詢問她是否知道昨晚發生的案件。現在時間是早上九點,距警方昨晚接到報案電話,大約過了十二個鐘頭。
「我只知道有警車來到附近,而且有點吵……」太太一臉不安地回答。或許是因為她的臉色不太好,給人一種有點神經質的印象,她看起來也不像是那種會和鄰居主婦東家長西家短的人。
「是對面公寓有位小姐自殺了。」
小田話一說完,只見她雙眼圓睜。這讓他頗為意外,他沒料到現在還有人聽見他人自殺,會如此震驚。
「你們附近這幾戶人家,剛好能看見她的住處。所以我們想問問你們家是否有人目擊事發經過。」
小田不禁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這位太太都不曉得對面有人自殺,想也知道她甚麼都沒看見。站在一旁的學弟刑警已經開始東張西望了。
不過小田問完後,主婦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見她張口結舌,眼睛眨個不停。
「怎麼了嗎?」他問道。
「請問……那個小姐,她……」她用手捂著胸口說。「是不是……上吊自殺呢?」
小田和學弟刑警互看了一眼,隨即轉頭看著她。
「是沒錯啦……,但妳怎麼知道她是上吊自殺的呢?」
「這是因為……我女兒她……」
「令千金?」
「是,我有個女兒,我女兒她……」說到這,她突然低下頭去。「唉……,不過這種事,似乎不值得向兩位提起。我猜那肯定只是偶然。」
聽到她這種說法,任誰都會感到十分在意。
「究竟是甚麼事?即使是小事也無妨,能請您告訴我們嗎?」
雖然她似乎仍舊有點猶疑,但還是吞吞吐吐地開口:「我女兒說出很奇怪的話,她說她看見住在對面公寓裏的小姐上吊自殺……」
「她看見了?她甚麼時候告訴您的呢?」
「這……我女兒是在兩、三天前的早上告訴我的……」
「兩、三天前?」
兩名刑警再度面面相覷。
4
「又是預知啊?所以這次又敦請靈異案件專家草薙俊介刑警出馬嘍?」坐在助手席的湯川學挖苦地說。湯川把座位整個弄倒,並翹起修長的雙腿。他身上穿著黑色亞曼尼襯衫,戴著一副黑色太陽眼鏡。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名物理學家。
「其實算不上敦請啦,只是地方警署傳來這樣的情報,我有點在意,想深入調查罷了。」草薙邊控制著方向盤邊回答。
「那地方警署對這番說詞如何判斷呢?」
「目前尚未做出判斷,真要說的話,他們把此事解釋成單純的偶然。案件本身被認定是一起自殺案。」
「關於自殺一事,毫無可疑之處嗎?」
「沒有,解剖結果也沒有驗出任何疑點。」
「我記得自殺與他殺,在脖子上留下的勒痕不同?」
「當然,這一點也沒有問題。」
「那你又何必多管閒事?你是負責處理殺人案件的刑警吧?社會上每天都有人遭到殺害,照理說你應該無暇在此享受開車兜風的樂趣吧?」
「這我也知道,只是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你覺得怪是你家的事,但別把我拖下水好不好?我還得幫我那群學生繳交的糟糕作業打分數耶!」
「哎呀,別這樣嘛!我會對這類案件感興趣,還不都是受到你的影響?若能以科學角度偵辦看似靈異現象的案件,往往能發現令人意外的真理呢。」
「能夠聽見你說出科學及真理等字眼,簡直不可思議到令我都開始期待二十一世紀會更好了……」
沒過多久,草薙駕駛的 Skyline 抵達案發現場所在的馬路,這一帶有許多公寓大廈沿著主要幹道兩旁興建。
「好啦,先從哪邊著手好呢?」下車後,草薙輪番看了看兩棟建築物。瀨戶富由子上吊自殺的房間位於左邊的褐色建築物裏,而她的外遇對象和有預知能力的女孩則住在右邊的白色公寓中。
「哪邊都行,你選你喜歡的。現在我只想好好待在車裏休息……」
「好,那我們先從預知女孩那邊著手吧。」草薙不由分說地抓住湯川的手,拉著他一起邁開步伐。
七○五號的住戶姓飯塚,草薙對著一樓玄關的對講機說明來意,隔了一會兒,對講機傳出「請進」的回應,自動門跟著開啟。
「看樣子你得到謁見預知女孩的許可嘍?」湯川在電梯裏嘲諷道。
「這撇開不談,拜託你把太陽眼鏡摘下好不好?身為刑警的我努力想表現出親和力,你幹嘛在一旁搞破壞啊?」
「我覺得既然她有預知能力,那應該也具有能看穿人類本質的力量……」湯川邊說邊將太陽眼鏡拿下,換上他平時戴的金框眼鏡。
來到七○五號,屋主招待他們進入約有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客廳一角放置著一架鋼琴,草薙及湯川一起坐在圍繞著大理石桌擺放的沙發上。
帶他們進門的太太叫做飯塚朋子,這個小家庭由她、丈夫及女兒三人組成。她丈夫是都內某著名餐廳的主廚。
「也不是說有甚麼大問題啦,我們只是為了再次確認,才前來拜訪。在您百忙之中還來打擾,真是對不起。」草薙向她鞠躬致歉。
「不不,我覺得是我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我們如果不那麼在意,就能小事化無了。我先生罵了我一頓,說我將此事告訴警察,會浪費你們辦案的時間……」
「沒這回事。因為我們也不曉得甚麼事能成為破案線索,大小事情都能清楚交代的話,再好不過了。話說回來,聽說令千金平常都待在家裏?」
「是的,現在也在家。她天生心臟就不好,一直是醫院家裏兩頭跑。」
「原來如此……,是否能讓我們跟她談談呢?」
「是可以啦,不過希望兩位不要提起過於刺激的話題。正如我所說,她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即便是一點小事,也可能導致她的病發作……」
「這我們很清楚,一定謹記在心。」
「此外,我還想麻煩兩位一件事。」
「甚麼事?」
「千萬別對媒體提及我女兒的事,要是他們胡亂報導說我女兒預知此案,只會造成我們的困擾……」
這種事的確很有可能發生。一旦得知女孩做出此一預言,媒體肯定蜂擁而至。
「知道了,我們保證絕不對媒體提起這件事。」
「拜託你們了……,這邊請。」
在飯塚朋子帶領下,草薙他們來到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門前。朋子先獨自進入房裏,過了一會兒才打開房門請他們進去。
這是一間約八張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牆上貼著印有可愛圖案的壁紙,窗邊擺著一張木床,有一名年約十歲的女孩躺在床上。女孩在母親協助下,靠坐在床上。女孩有一頭褐色長髮,膚色蒼白。
「午安。」她開口問候。
草薙回說:「午安。」湯川則只是點點頭,遠遠地站在房門邊。草薙這才想起他對小孩子一向很沒轍。
「聽說妳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草薙走到床邊詢問她。
女孩仰望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甚麼時候看到的呢?」
「星期二晚上,可是當時已過了十二點,所以應該算是星期三吧。」
這表示目擊時間是在週三凌晨,也就是案發前三天。
「妳是在甚麼情形下看到的呢?」
「當晚我半夜醒來,想看一下星星,就拉開窗簾。然後我就看見對面公寓的某個房間裏,有一個女人在做很奇怪的事。」
「哪間房間?」
「就是那間房間。」女孩拉開身旁的窗簾,伸手指著窗外。
草薙彎腰望向她纖細手指所指的方向,一間掛著綠色窗簾的房間映入眼簾。
「她做了甚麼奇怪的事呢?」
「她在一個像是鐵棒的東西上面綁繩子,在繩子的前端打出一個繩結,再把頭伸進繩結中……」女孩開始支支吾吾。
「然後呢?」
草薙催促她說下去,只見她低下頭。
「然後我就看到她從一個像是墊腳椅的東西上往下跳。」
草薙轉頭看著湯川,湯川面不改色,只是眉頭稍稍抽動了一下。
「然後呢?」草薙繼續問道。
「之後……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這……」
「那個……這孩子跟我們說,她當時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景嚇到,就此昏睡過去。我們也是隔天早上才聽這孩子提起她半夜看到的事情。」一旁的飯塚朋子補充說明。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請問你們如何處理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們大為緊張,馬上察看那間房間的情況。女兒所說如果屬實,可得趕緊打電話報警。」
「結果如何?」
草薙一問完,飯塚朋子隨即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就我們看見的,實在無法相信那間房間出了事……」
「意思是兩位並沒有看見上吊自殺的屍體?」
「是的,不僅如此,住在那裏的小姐還神采奕奕地走到陽台上。當時她好像在打手機,我們還看見她有說有笑的呢。」
草薙轉頭詢問女孩:「妳也看見了那位小姐嗎?」
女孩點點頭。
「妳覺得她跟妳凌晨看見的那個上吊的小姐,是同一人嗎?」
「應該是……」
「嗯……」草薙雙手抱胸,面露微笑看著她。「這的確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呢……」
「我們覺得這孩子應該只是做夢而已,她蠻常做夢的,還會將夢境與現實摻雜在一起,再告訴我們。」
「人家不覺得那是夢啊……」女孩小聲嘟囔著,看來她沒有自信斷定凌晨所見絕非夢境。況且天亮後,看見那位小姐還活得好好的,只好承認自己看到的上吊自殺一事並非現實。
這真的只是一場夢嗎?現實情況和夢境可能如此吻合嗎?若不是夢境,那麼女孩所見情景又是怎麼一回事?
草薙再次看著湯川。
「你有甚麼問題嗎?」
湯川靠在門上,略做思考後,問道:
「那位小姐的長相及服裝,妳都看得很清楚嗎?」
「嗯,我看得很清楚。她當晚穿著紅色衣服。」女孩回答。
「原來如此……」湯川點點頭,看著草薙。
「這樣好了嗎?」
「嗯,可以了。」物理學家很乾脆地回答。
隨後,三人離開女孩房間,回到客廳。草薙向飯塚朋子問了些和隔壁的菅原直樹相關的問題。朋子幾乎答不上話,兩家之間似乎沒有來往。
向她表達謝意後,草薙和湯川一起離開飯塚家。
5
「你有甚麼看法?」走出公寓後,草薙問道。
「那你又有甚麼看法呢?」湯川原封不動地回問,這樣的問答在他倆間是司空見慣的事。
「我還不太清楚……,可是我總覺得女孩既然說她看到了,表示事情真的發生過。人家不是常說體弱多病的人,感受力比一般人來得敏銳嗎?」
「換言之,你認為她真的做了預知夢嘍?」
「或許吧……」
「這樣不就得了?那個女孩預知對街小姐會上吊自殺,事實也真如她的夢境一般──這樣就好啦,沒有其他問題了嘛!」
說著說著,湯川逕自走向車子。
「喂,你要去哪?」
「拍拍屁股走人啊,既然確定是預知夢,當然用不著我出場啦。」
草薙心裏邊想著「這人個性怎麼如此彆扭」,邊走近他,像方才一樣抓著他的手。
「我們一般人會輕易相信這類靈異現象,但阻止我們隨波逐流,不就是你們科學家分內的工作嗎?走啦走啦。」
草薙拉著他的手邁開步伐,這次他們朝著左邊的褐色公寓走去。
由於事先請地方警署的警員打過招呼,他們很快地從管理員手中借到瀨戶富由子公寓的鑰匙。事實上,身為屍體發現者的管理員,仍不太敢靠近那間套房,因此只有草薙及湯川兩人進入察看。
「預知夢其實可說是機率的結果喔。」在前往套房途中,湯川說道。「你知道平常一個人一晚會做多少夢嗎?」
「天曉得……,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湯川哼了一聲,繼續說明:「人只有在處於REM【註:快速動眼期(Rapid Eye Movement,REM),是一個睡眠的階段,眼球在此階段會快速轉動,而大腦神經元的活動與清醒時相同,多數睡醒後能回想起的夢都是在快速動眼期發生的。它是所有睡眠階段中最淺的,在快速動眼期醒來的人精神狀態不同於其他睡眠階段,會充滿警覺心且精神飽滿。】睡眠狀態下才會做夢。人類一夜會經歷約五次的REM睡眠期。在這段期間,人類很容易做夢,且夢境會包含著複數主題。而人類會在晚上入睡,因此可以猜測某人在一個月中,會透過夢境得到數量十分驚人的片段場景。如此一來,就算出現跟現實生活中狀況類似的場景,也沒甚麼好感到不可思議啦。」
「可是我就很少做夢,即使做夢,頂多只有一個場景而已。」
「那是因為你不記得其他絕大部份的夢境罷了。只有在清醒前看到的夢境,才會被記在腦海中。不過人還是有辦法回想起遺忘的夢境內容,其中一個狀況就是在現實生活中發生類似的事情,觸動了腦海深處的記憶。此時人們就會說:『啊,我做過一模一樣的夢……』,進而回想起來。同時,會把其他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生活中的大多數夢境片段全忘光。更正確的說法,是連當事人都不記得自己做過夢,就像你一樣。」
「可是剛剛那個女孩,是在自殺案件實際發生前就已預知,又不是案發後才回想起夢境的內容。」
「說的也對,所以在此我要提出第二個候補說法,便是『預言師的技巧』。」
「這又是甚麼玩意兒?」
「首先,說出一大堆預言。就是將自己的夢境內容儘可能說給許多人聽。剛剛飯塚太太也說過『她蠻常做夢的,還會將夢境與現實摻雜在一起,再告訴我們』這句話,不是嗎?」
「嗯,她確實這樣說過。」
「只要說出越多預言,那麼總是會有些預言碰巧說中。預言師便強調此事,而聽見預言師宣講的人,會對此事留下深刻印象,同時將其他不準的預言忘得一乾二淨。這就是騙人預言師常用的伎倆。」
「你是說那個女孩也用了這種手法?」
「我沒說她是刻意的,我只是說她有可能湊巧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說著說著,兩人來到瀨戶富由子住處門前,草薙用手上的鑰匙打開大門。
室內的狀況和地方警署當初調查時一樣。不過話說回來,就地方警署上呈的報告看來,他們似乎並未用心調查過現場。
這是一間約十張榻榻米大小,附有小廚房的套房。牆邊是一排收納傢具,而且整理得很乾淨。有一張雙人床,真不知她在床上和菅原直樹度過多少纏綿之夜。
一個組裝衣架放在床邊。正如女孩所說,外形看起來確實很像鐵棒。這讓草薙回想起以前他買來吊單槓的健康器材,和這個組裝衣架還蠻像的。
組裝衣架寬約六、七十公分,組裝鐵管大概有五、六公分粗。藉著拉動垂直鐵管,便可調整衣架的高度。就和調整腳踏車坐墊高度的原理一樣,這個組裝衣架的內側鐵管有幾個小洞,只要與外側鐵管的小洞重疊,再旋上螺栓即可固定高度。
衣架被拉至最高點。支撐著吊桿的鐵管,距地板約有兩公尺。
「怎麼沒看到繩子?」湯川問。
「被地方警署的人帶回去啦,聽說是割下一小段曬衣用的塑膠繩打出上吊用的繩結。」
「我想確認一件不足為道的小事,那條繩子跟當事人脖子上留下的勒痕是一致的吧?」
「當然了,別瞧不起我們警方好不好!」
絞殺屍體與上吊自殺屍體,在脖子上留下的痕跡截然不同,這是法醫學的基本知識。
湯川舉起雙手握住組裝衣架上的吊桿,輕輕將體重施加其上。
「原來如此……,比想像中堅固呢。」
「自殺女性體重約四十公斤,應該不成問題吧……」
「她當時用的墊腳椅,就是那玩意兒嗎?」湯川指著倒在腳邊的梳妝檯椅子。
「應該是吧……」草薙回答。報告書上是這樣寫的。
湯川若有所思地走向窗邊,拉開綠色窗簾,白色建築物隨即映入眼簾。正對面就是菅原直樹夫婦家,隔壁則是飯塚家。
「果然是偶然嗎?」草薙詢問背對著他的湯川。
「我是很想贊成你的想法,不過有幾點不容忽視……」
「你的意思是說?」
「女孩不是把組裝衣架說成像是鐵棒的東西嗎?換言之,她完全不曉得有組裝衣架這項物品的存在。或許女孩真的夢見女性上吊自殺,不過她的夢境中居然出現了『鐵棒』這個毫無關聯的物品,這讓我有點在意。」
「這樣說也對……」
「咱們來玩個推理遊戲吧!」湯川坐在床上,翹起二郎腿。「假設女孩看到的並非夢境,而是現實。在這種狀況下,你認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比較可能的狀況……」草薙依然站著,兩手抱胸。「就是三天前,這名女性曾試圖自殺,不過當時她失敗了。」
「你把飯塚太太的話全忘光啦?隔天那位小姐還有說有笑地在講手機耶!以一名自殺失敗的人而言,她的舉動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吧?」
「是沒錯啦……」
「反過來說……」湯川接著說。「兩天前還這麼精神百倍的女性,居然會在兩天後上吊自殺,這也很不合常理。」
草薙不禁「啊」了一聲。「你說的對!」
「笑著講電話,以及上吊自殺──究竟哪一個才是她真正的面貌呢?我覺得這起案件的關鍵就隱藏在其中。」
「想也知道是上吊自殺嘛!沒人會拿自殺這件事開玩笑吧!」
草薙這句話使湯川神色一變。他緊抿著嘴,將眼鏡扶正。
「拿自殺開玩笑嗎……?搞不好真被你說中了。」
「你別鬧了!這世上哪有人會為了開玩笑尋死啊?」
「我換另一個說法好了,她抱著開玩笑的心情上吊,不過並不打算吊死自己。」
草薙用力倒抽了一口氣,他完全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這是個騙局?」
「你覺得不可能嗎?」湯川由下往上瞪著草薙。
「確實很有可能!」草薙回想報告書的內容。「瀨戶富由子威脅菅原,說他若不讓她跟他老婆攤牌,就要自殺。菅原認為她只是出言威脅,並未當真。不料瀨戶真的上吊自殺。仔細想想,這實在很奇怪。因為受不了外遇對象推託敷衍,威脅尋死的女人比比皆是,但她們通常不會真正付諸行動。」
「咱們假設這其中有個詭計……」湯川豎起食指。「便是看起來雖然是上吊,事實上卻不會致死的詭計。這位小姐為了威脅外遇對象,一定得在他眼前上演這個詭計。這裏有個問題,那就是這個詭計需要練習及準備。」
「原來……這就是案發三天前,女孩所見上吊自殺的真相啊!」草薙彈了下手指。
「那時算是預演吧……」
「換言之,瀨戶富由子之死並非自殺,而是意外嘍?因為某種原因,導致詭計失敗……」
「如果就剛剛的推理判斷,是這樣沒錯。」湯川用了奇怪的說法。
「可是……這個詭計用了甚麼手法?如果真有甚麼機關的話,鑑識人員應該會發現。」
「當然啦……,如果機關還留在現場的話……」
「咦?」草薙看著湯川的臉。「你這話甚麼意思?」
「我是說在警方趕來前,可能已有第三者搶先將機關收走了……」
「哪來的第三者……」
「我可以保證,單憑瀨戶富由子一人之力,絕無法完成這個詭計。」湯川斷言。「你再回想一下女孩說的話,她不是說當時是深夜,但她卻能清楚看見這裏的情況。換言之,當時這間套房的窗簾並未拉上,瀨戶富由子本就打算讓在對面公寓裏的某人看見她排演的狀況。」
「在那間公寓裏的人……,有菅原直樹的妻子靜子……」
「可是案發時,她無法過來回收機關,不是嗎?」
「說的對,那麼就只剩下……」
草薙回想與此案相關者的名單,發現屍體者為公寓管理員及……
「通知管理員瀨戶富由子上吊自殺一事,並跟他一起進入套房的男子!我記得他姓峰村,是菅原的後輩。難道他就是幫助瀨戶的人……?」
「這一切只是推理而已喔……」
「不!這個可能性確實很高。我立刻約談峰村,假設是他唆使她上演偽裝自殺的戲碼,結果卻造成她意外身亡的話,他也要負起責任。」
「草薙……」湯川叫住他。「我勸你不要急著採取行動,這整起案子可能比你想的還要複雜許多……」
「你說甚麼?」
湯川起身走向組裝衣架,定睛凝視了好一會兒後,轉頭看向草薙。
「我說……偽裝自殺失敗或許只是計劃中的一環。」
6
剛走出研究所,有人從後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回頭一看,只見同事阪田面帶笑容地看著他。
「聽說之前那個運用ER流體的復健器材,公司確定要量產了?恭喜啦!」
「謝謝。你知道啦?消息傳得真快。」峰村英和也笑著回應。
「公司對健身器材的銷售狀況也很滿意,你那個部門還真是捷報頻傳呢。」
「哎呀,現在說這個還嫌太早啦。」
「沒這回事,能著眼在復健器材上,就很了不起了。連我都沒料到ER流體的應用範圍如此廣泛呢。這等於是峰村主任出人頭地的保證書嘛!」
兩人朝車站方向走去。
「話說回來……,」阪田突然壓低聲音說。「據說宣傳部的菅原打算辭職了……」
「哦……」
「畢竟發生那種事後,他也很難在公司繼續待下去吧。反正他也沒差,他老爸可是財力雄厚,就算沒工作也不愁挨餓啊……」阪田用閒聊八卦的語氣說著,他並不知道菅原直樹是峰村的學長。
「在搞外遇時,可得小心一點……」阪田嘻皮笑臉地接著說。
與阪田道別後,峰村來到新宿。他和人約好在一家生意興隆的咖啡廳見面。
靜子坐在倒數第二張餐桌旁,她大概怕被熟人認出,臉上戴著太陽眼鏡。一看見峰村接近,她隨即露出微笑。
「今天已經提了。」她簡短地說出這句話。
「提了……,妳是指?」
「離婚協議書。」
「喔……」峰村輕輕點了點頭。「像是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了……,是吧?」
「接下來就換你嘍。」
「我知道。」峰村啜飲了一口黑咖啡,苦澀的味道在嘴裏擴散開來。
大約兩個月前,他與瀨戶富由子相約見面,是她主動找上門的。
她不僅說出自己和直樹的關係,同時表明知道峰村與靜子間有著不倫關係。似乎是她搬到直樹家附近,監看他行動時,意外察覺到這件事情。
「你放心,我並不打算向直樹揭發兩位的關係。」富由子的口氣相當務實。
當然,只要說出他們的事,直樹或許會認真考慮與靜子離婚。不過她覺得這樣毫無意義。
「我希望直樹是為了選擇與我在一起,主動跟他老婆離婚。至少我得是他提出離婚的主要理由,否則我實在無法接受。」
峰村察覺到她是那種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
「不過……」她接著說。「請別忘記我知道兩位有著不倫關係這件事,我希望你從旁協助我,讓我儘快達成心願。我相信你們一定也很希望直樹快點主動提離婚。然而我得事先提醒你,可別因為知道我的存在,要求靜子搶先提出離婚要求喔。如果你們敢這樣做,那我就不得不向直樹透露兩位的內幕。我想峰村先生肯定不會樂見這種結果。」
瀨戶富由子也已查出峰村是個有婦之夫。
「另外還有一點,相信不用我說,你們應該也很清楚。請你告訴靜子,當直樹要求離婚時,要她爽快答應,也請勸她別開口要求贍養費。要離開那間公寓的是靜子,留下的則是直樹。只要你們遵守這兩點,那我永遠不會將兩位的事洩露出去。」
峰村向她抗議,明明菅原夫婦雙方都有外遇,她這樣做未免太過偏袒直樹。不料她卻一臉意外地瞪大雙眼。
「你說的沒錯,兩人確實都有外遇,但身為直樹外遇對象的我還是單身。不過靜子的外遇對象,也就是你……卻是個有婦之夫。換言之,這叫做雙重外遇。而且,若非我主動前來找你,你們哪會知道直樹有我這個情婦?要是我揭發你們的事,導致他主動訴請離婚的話,靜子不但沒有贍養費可拿,或許還得反過來支付一大筆贍養費喔。想到這,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感謝我才是。」
瀨戶富由子以一副施恩望報的口吻說道,當然,她事先肯定精心算計過。與其萬一日後因自己與直樹的關係曝光,導致離婚問題遲遲無法解決,不如自己先亮出底牌,以搶得先機。
話又說回來,她似乎真心希望直樹是因為選擇了她,與妻子離婚。當她說出偽裝自殺的計劃時,峰村才察覺到她真正的想法。
在此之前,他與富由子見過好幾次面,目的是提供情報給她。知道直樹遲遲未提起離婚一事,她越來越焦躁不安。最後她忍無可忍,想出了偽裝自殺這個點子。
「他一定把我當成是個很好打發的女人,不設法警告他一下,他永遠不會醒悟過來。」
峰村一邊心想「沒這回事吧」,一邊聽她說出計劃。
她打算要求直樹當場向妻子提出離婚,否則就以自殺相脅。不過光是口頭說說,他肯定不會當真,所以要讓他透過窗戶看見她的行動。還不為所動的話,她就真的死給他看。
「當然,我並非真的尋死,我的目的只是要嚇嚇他。我一直在想,有沒有看起來像是自殺,但實際上不會危及性命的方法。你有甚麼好點子嗎?」
這是個很孩子氣的計劃,瀨戶富由子在工作上是出了名的深思熟慮、沉著冷靜,不過一談到愛情,她就很容易失去自我。
峰村並不看好這個偽裝自殺的計劃,他很清楚菅原直樹的個性。直樹的心思早就不在富由子身上了,富由子早晚會因而惱羞成怒,在怒氣無處宣洩的狀況下,極可能將他及靜子的不倫關係全抖出來。
如此一來,他幾乎可以看見直樹失控的模樣。長年關照的學弟居然背叛自己,直樹必會使出所有手段摧毀峰村的人生。當然,峰村的妻子也會連帶遭殃。
對峰村而言,瀨戶富由子是一顆釀禍的種子,而且隨時會萌芽……
他想了一整晚,結論是得在種子尚未發芽前先行摘除。
※※※
「我打算下週搬家。」說完,靜子喝了口奶茶。
「已經找好新家了嗎?」
「我會先回娘家,我爸媽也要我回去住。」
「這樣比較好,那公寓妳打算怎麼處理?」
「不動產仲介商說等這起案子漸漸為人淡忘後,再打廣告設法賣掉。因為地點不錯,坪數又大,或許可以賣到七千萬圓左右吧。」
「這樣啊……」峰村點了點頭。
離婚不但讓靜子獲得為數可觀的贍養費,連公寓及車子也都歸她所有。直樹每個月還會提供她生活費。假設瀨戶富由子活著的話,她甚麼都得不到。
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如同靜子所說,現在就等峰村儘快和妻子離婚。
不料這最後一步,卻徹底摧毀了整個計劃。
昨晚,他的妻子紀子拿出幾張照片丟在峰村面前。她的表情極為憤怒、僵硬。
「這是……?」他問道。
「你自己看啊!」她回應。
他伸手拿起照片,過了幾秒後,他倒抽一口氣,而且清楚地感受到臉上的血液全都往下半身流去。
「這……」
「我雇了一位偵探。」紀子以平靜的聲調說道。「因為你最近的行動實在太可疑了,不,說實話,我早就起了疑心,一直猜想你是否背著我搞外遇。我也不樂見自己的猜測成真……」
峰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照片,他的手抖個不停。
「你的外遇對象是菅原先生的太太吧?你居然跟如此照顧你的學長之妻偷情,這種事虧你做得出來!」
「妳先聽我說……,這是有原因的……」
「我想也是啦,不過我不想聽。一切都等到上法院再說吧。」
「法院?」
「我覺得自己無法獨自處理,決定找太田先生商量。」紀子語氣十分堅決,太田先生是一位與她父親私交甚篤的律師。
「我說紀子……,我們先冷靜下來好好談談,可以嗎?犯不著為了這點事鬧上法院……」
「問題不止是外遇啊!」
「甚麼……」
「我說,這件事不止是外遇而已……」語畢,她從峰村手中那疊照片中抽出一張來。「這位小姐又是誰?她不是菅原先生的太太吧?」
峰村說不出話來,他身上開始冒出冷汗。
「偵探事務所的人說這位小姐前幾天自殺了,她同時也是菅原先生的情婦。我看過電視新聞,就是她沒錯。可是為甚麼你會跟她在一起?而且不止這一張,偵探還拍到你進入她住處的照片,就在她上吊自殺之前。這又是怎麼回事?」
峰村依舊啞口無言,在他擅長的材料工學範疇中,他明明可以不斷想出好點子,但現在他腦海中卻找不到半點藉口。
「我今晚就回娘家去。」收起照片後,紀子起身離開。
峰村知道他就算用盡一切方法,也得挽留她的腳步,只是他整個人卻無法動彈。
※※※
「明天……咱們開車去兜風好不好?」峰村邊注視著空咖啡杯邊問靜子,明天是星期六。
「好啊,不過這樣不會引人注目嗎?」
「只要咱們小心一點就沒問題啦,就到伊豆那邊去住一晚吧。」
「真的嗎?那我得快點去採購才行。我那邊都沒甚麼可換穿的衣服了,況且又是第一次跟你一起出門旅行,我要打扮得漂亮一點。」靜子露出宛如少女般燦爛的神情。
「嗯,妳說的對。」峰村面露微笑。「要穿漂亮一點喔。」
7
帝都大學理工學院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草薙一打開門,只見身穿白袍的湯川正在調整組裝衣架的高度。這個組裝衣架和瀨戶富由子房裏那一組一模一樣。
「喔,你果然有所動作了。」
「你來得剛好,我剛準備好,在實驗前要不要先來杯即溶咖啡?」
「不用了,馬上開始吧。」
「你這人還真性急啊。」湯川邊苦笑邊指著組裝衣架。「好吧,那你就試著懸吊在那根橫桿下面看看。」
「這樣嗎?」
草薙伸直雙手抓住組裝衣架,並試著撐起身體,讓雙腳得以騰空,不過橫桿同時緩緩往下移動。因為垂直鐵管跟著滑動,導致他的雙腳未能離地。
「這……調整高度用的螺栓被拔掉了!」
「一點都沒錯!那為甚麼在你試著懸吊前,橫桿紋風不動呢?」湯川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知道了!你加裝了彈簧,對吧?」
「若是這樣,當你放開雙手,橫桿應該會回到原來的位置。不過如你所見,橫桿一直停留在下方。」
「真的耶……」草薙單手抵住橫桿,再次往下施力,橫桿毫無阻礙地繼續往下滑動。「這是怎麼回事?」
「真相在此。」
湯川從實驗桌上拿起一根長約數十公分的鐵棒。鐵棒的中央部位比其他部位粗,直徑約五公分,其他較細部份直徑則為三公分左右。
「這是甚麼玩意兒?某種特殊的活塞嗎?」
「這個玩意兒叫做阻尼器,你從那邊往我這裏壓壓看。」湯川邊說邊將鐵棒較細的部份指向草薙。
草薙用手指一壓,只見較細的鐵棒緩緩嵌進較粗的鐵棒當中。
「好像在戳粉條一樣呢……」
「這是一種能吸收振動的裝置,要挪動阻尼器上的圓柱,不須花太多力氣,不過無法快速來回移動。因為其中加有某種液體,阻尼器就是利用液體的黏滯性產生作用。我們人在水裏的行動,不是都會變得比平常慢嗎?那跟阻尼器的效果是一樣的。」
「你是指這個組裝衣架裏,裝有那個叫阻尼器的玩意兒嗎?」
「我把它裝在垂直鐵管裏,輕微的力量不會使它產生變化,一旦人體重量加諸其上,圓柱便會往中間收縮並帶動橫桿往下滑。」
「哦哦……」草薙看著組裝衣架。「瀨戶富由子就是打算利用這玩意兒威脅菅原嘍?她在橫桿上打繩結,做出上吊的動作。但在繩結勒死自己前,橫桿就會往下滑動,一旦雙腳著地,她就不會一命嗚呼了。」
「就惡作劇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手法。」湯川說。「從對面窗戶那邊看來,因為陽台擋住視線,無法看見腳邊的情況,她也可藉此隱藏住雙腳著地的真相。雖然實際上橫桿往下滑動了,不過就兩間公寓間的距離看來,一般人確實很難察覺到衣架高度的變化。何況目睹此一光景,就讓當事人驚慌失色了……」
「如此說來,那個女孩在案發三天前目擊的,便是實驗順利完成的情景嘍?」
「八成錯不了。」湯川點頭同意。
當晚,菅原直樹因出差不在家,很可能是峰村前往菅原家擔任富由子的預演觀眾,當然,靜子也有參與。
「可是要怎麼讓這個機關失靈呢?依照你的推理,是峰村刻意讓她的計劃失敗,對吧?」
「那正是峰村發揮真本事導致的結果。」湯川把組裝衣架的高度再次調到最高。「好,你再試著懸吊看看。」
「還要我再做一次?」
「沒錯。」
「這樣做有甚麼意義嗎?」
「廢話少說,握住橫桿就是了。」
「就只會要我做些奇怪的舉動……」
草薙再次雙手抓住衣架上的橫桿,像方才一樣試著讓雙腳騰空。他心想:反正橫桿一樣會被他拉下來。
不料這次結果截然不同,他彎起膝蓋,雙腳居然真的騰空,橫桿則是紋風不動。
「咦!這是怎麼回事?」
「撐住,不要亂動。」說完湯川便按下手邊一顆按鈕。
「哇!」草薙叫了一聲,只見橫桿又像第一次試驗一樣,緩緩往下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雙手放掉組裝衣架後,草薙問道。
「這次換這玩意兒試試……」湯川把方才那個阻尼器的一頭伸到草薙面前。「壓壓看吧。」
草薙伸出手指施壓,但阻尼器上的圓柱毫無動靜。此時湯川按下阻尼器旁邊的按鈕,圓柱隨即順暢地滑動起來。
「這到底是甚麼機關?」
「是ER流體啦。」
「ER?」
「正式名稱為『電流變流體』,這種液體擁有一種特性,黏滯性會隨著外界施加的電壓產生改變。用簡單一點的例子來說,它平常像是牛奶,但只要加上一點電壓,則會變成奶油。若是繼續加強電壓,它就會變成像結凍的冰淇淋一樣硬梆梆。」
「然後呢?」
「我不是說過,阻尼器裏面灌有液體,而阻尼器就是靠液體的黏滯性產生吸收振動的效果,還記得吧?一般阻尼器就只是這樣,不過我手中這個阻尼器裏灌的乃是ER流體,而且經過改造,能由外部施加電壓。結果會如何?就像你親身體驗的一樣,只要一個按鈕,便可讓它變成毫無伸縮性的鐵棒。」
「意思就是說……瀨戶富由子房裏的組裝衣架也有這個機關嘍?」
湯川坐在實驗桌上,兩手抱胸。
「峰村英和提出了許多和ER流體有關的專利申請。換言之,這是他最擅長的領域。我的推理如下──他對瀨戶富由子說那是個裝上一般阻尼器的組裝衣架,教授她偽裝自殺的手法。不過真正上演時,他卻在她即將上吊的瞬間,利用電波訊號等遠距離操作手法,對阻尼器施加電壓。」
「橫桿因而卡住不動,造成她上吊身亡的結果嗎……?」
「他多半利用管理員離開時收走機關。如你所見,阻尼器的體積並不大,要在警方到達前將這些小東西藏好,絕非難事。」
「原來如此……」草薙沉吟道。「這個推理算是很完美……」
聽到他這樣說,湯川不禁輕笑起來。
「我沒有任何證據,這只是假設峰村為兇手的推理。我只是利用那個女孩所見光景並非預知夢,而是現實的前提下進行推論。你們警方不是也找不到犯案動機嗎?」
草薙點了點頭,他很清楚自己臉上的表情十分苦惱。
「我們找不到瀨戶富由子及峰村間,究竟有甚麼關聯。」
「那你還是就此放手吧……,我頂多只能幫你到這嘍。」
「不,我不會放棄的。聽完你的推理後,我確信他就是兇手。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我都要揭穿真相!」
8
飯塚朋子拿了信件搭電梯回到七樓,電梯門一開便發現菅原靜子在電梯前等待。平常雖然互不來往,但也不能視若無睹。
「啊,午安。妳要去旅行嗎?」
朋子會這麼問是有原因的,因為菅原靜子提了個很大的包包。她的打扮及化妝,給人一種比平常用心的感覺。
「是的,要去伊豆。」
「這樣啊,真令人羨慕呢。」
「我先告辭了。」菅原靜子向她道別,隨即走進電梯。
我們家最近大概沒機會遊山玩水,先設法醫好女兒的病再說吧……,朋子心想。
踏進家門,她立即前往女兒的房間探視。
「歡迎回來。」女兒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對她說。
「昨晚睡得好嗎?」
「雖然睡著了,不過又醒來了。」
「這樣啊……」
「媽媽,我又做了個怪夢……」
女兒這句話使朋子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因為前幾天的自殺案件還殘留在她的腦海中。但她若無其事地問女兒:「甚麼樣的夢呢?」
「我夢見隔壁的阿姨喔。」
「隔壁阿姨?」她回想起剛剛碰到菅原靜子時,她那端整的容貌。
「阿姨她一直往下掉喔……」
「一直往下掉?」
「嗯,她跟一個男人掉進一個又深又暗,像是山谷的地方。」
不祥的預感閃過朋子心頭,她隨即趕走這個念頭。
「忘了那個怪夢,快點睡覺吧。」說完,她便替女兒蓋上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