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戰二十四羅漢
方歌吟怔了一怔,飛掠出去,一把抓住桑小娥,往外疾奔。
十八僧人,至少有一半振衣欲追。
天音卻微弱地道:「不要……追了……他劍下留了……情……。」
僧人又伏了下來,天音嘆息,翻著無神的怪眼:「宋自雪當年,也……也不過如此。」
鐵花恨聲道:「少林寺豈容人隨便來去!」
鐵樹猶不甘心:「讓弟子去抓他回來!」
鐵心卻冷冷地道:「我看不用了。」
天音也喟嘆道:「只怕真的不用了……我來之前,廿四位護法早已在寺門佈好了陣勢……」
鐵花、鐵樹、鐵心的眼神,就如已見方歌吟的屍首一樣。
※※※
廿四護法不是誰,就是達摩堂下廿四名高僧,世稱廿四羅漢。
廿四羅漢陣,幾與少林寺齊名。
若不逢大敵當前,這廿四名守護尊者,也不輕易出動。
達摩堂正是天龍大師管轄的。
天龍無疑是極端驕傲的人,他的武功直追師兄天象,管的事也不多,但每一插手,必定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現下鐘聲舒慢,如雪花輕飄。
但殺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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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氣如在弦之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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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歌吟執住桑小娥的手,幾乎腳不沾地的掠了出去。
桑小娥的手好冰。
她沒有拒絕方歌吟的拉手,只是本能的縮了縮,然後放心的給他執住,兩人在雪地上,掠過一幢廟宇,又一幢廟宇。
她沒有逃難的感覺。
他也沒有。
他在蒼茫眨寒的雪意中,竟泛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他真希望永遠不要掠出去,永遠也不要有人來。
所以他一直沒有找到原路。
可是當他找到原路同時也是唯一的退路時,都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山寺門前已有二十四個人,黃袍紅衿,動也不動,默立在雪地上,好像禪定了一般。
連同他們呼出去的氣息,竟都似被逼了回來。
是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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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氣撲面而來。
※※※
廿四個僧人,頭頂好像地上的雪,一般光亮。
這二十四個達摩堂高手,無疑是少林寺中的精英。
方歌吟放開了桑小娥的手,那時桑小娥又開始發寒。
這廿四個僧人,還是沒有動。
方歌吟大步踏了出去,為了桑小娥,他一定要奮鬥下去。
這廿四個僧人好像沒看見他走出來一般。
方歌吟清了清嗓子道:「諸位前輩,在下誤闖少林,冒瀆聖地,罪該萬死,唯求讓在下一了心願,送這位姑娘回返長空幫後,即歸此聽憑發落,願受宰割,決不尤怨!」
最後幾個字,說的斬釘截鐵,似斷冰切雪一般。桑小娥水靈靈的眼睛凝注他,淚水欲墜。
少林廿四僧,連頭也沒有抬。
方歌吟撲前一步,大聲道:「你們現在要殺我也行,只求網開一面,先讓這位姑娘回去。」
廿四名高僧,好似全然聽不見似的。
寂靜。
靜寂一如最震耳欲聾的聲音,反擊方歌吟。
方歌吟受不了。
他想衝過去,卻因桑小娥感動的眼神而立住,終於他再大聲運功吶喊道:「我只求你們,你們放她回去。」
少林僧人,紋風未動。
桑小娥忽然說話,語音冰雪般明斷:「不要求他們。」
「要死,我們……」
「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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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歌吟聽了這句話,一切都無懼了。
生要能盡歡,死要能無憾。
無憾就好,還求什麼?
──但他還是要桑小娥能活。
冰封雪鎖,有一天,還是有雪融的時候。
那時桑小娥還是會坐在枝頭,像自己再遇見她的時候,春日裡,再作出小小的搖盪……。
方歌吟一扶桑小娥的小肩,輕聲道:「我斷後,你先走。」
他們走出了幾步,桑小娥回首,臉色悽怨,方歌吟這一眼,真是怦然心動;天下風雪正大。
就在這時,廿四個黃衣僧人中,前面兩人,頭不抬,一揚手,凌空拍出。
方歌吟、桑小娥離廿四僧足有七八丈遠,一揚手之下,方、桑左右躍開,「砰、砰」二聲,他們身後的黑色堅實寺門,飛了出去,直飛入寺內大殿,好久才「崩、崩」二聲落了下來。
方歌吟覺得頭上一陣涼風颯颯的,桑小娥鬢髮如瀑布般激揚向後,這種掌力,簡直摧折了他們心裡的勇氣。
他們剛伏下,又站起,想躍近在一起,但正如背後的寺門,被打得離了栓,飛了出去,分散了。
他們立刻被圍住,團團圍住,一圈十二人。
黃衣和尚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急走著,方歌吟只覺目為之眩。
可是他更急,金虹劍不住衝殺著。
他殺紅了眼。
因為他知道桑小娥絕不是那十二人的對手,甚至以一戰一,桑小娥都有危險。
他一定得衝出去。
※※※
可惜他衝不出去。
這個陣勢,本就沒有人能衝得過去的。
但包圍方歌吟的畢竟只有十二人,原來數字的一半。
方歌吟連使「開道斬蛇」、「開天闢地」、「天河倒瀉」,還是闖不出去。
一人撲近,打了方歌吟一掌。
這時桑小娥在那返發出一聲驚呼。
方歌吟看過去,僧衣幌晃動,他看不到她。
他一口血就噴出去,吐得打他一掌的人一臉都是。
那人愴惶身退。
方歌吟回身一劍,「天羽劍法」最殺的一招,「血蹤萬里」。
兩隻手指飛出,方歌吟又中了一掌,但他已藉勢衝入那戰團。
他衝進去的時候,桑小娥臉白如雪,閉上美目,睫毛在白皙的臉上,她昏了過去。
方歌吟一手扶住,他眼都紅了。
他來不及看桑小娥的傷,但桑小娥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方歌吟發出一聲悲嚎,廿四個僧人,一齊旋轉著圍住了他。
這大陣一合就是「廿四羅漢陣」,便無人能破。
但方歌吟卻豁出了性命,就在廿四僧陣將合未合前,發出了「仰天長嘯」。
廿四僧中,本就有人受了傷。
何況方歌吟已拼紅了眼睛,拼亂了散髮,拼紅了衣衫。
廿四僧畢竟是出家人,見如此瘋狂的血人,心頭暗驚,居然給方歌吟殺開一條血路。
雪路無盡。
方歌吟還是走不掉。
他左手抱桑小娥,右手持劍,身法展動不便,他眼角已瞥見廿四僧衣袂閃動,又左右包抄了過來。
他拼命的奔逃:──不能再被包圍,不能!
再被包圍則唯有死。
他死不要緊──桑小娥不能死!
風狂吼,雪怒飛,他身邊左右事物急掠而過,他只強提一口氣,發足狂奔。
「颼」、「颼」二聲,左右有兩個僧人越過了他。
回身,伸手一攔,方歌吟卻在千鈞一髮間折了過去,往側面的方向狂奔。
就在這時,背後陡起一道急風。
這一道掌力,猶比開始那兩道遙劈寺門的更強。
方歌吟一低首,身體與地面幾成平行,懷抱桑小娥,「呼」地一聲,狂瀾自頭巾上掠了過去。
方臥吟卻絲毫沒有停止,也沒有減緩速度,那人又被拋在後頭。
這時背後又響起一個腳步聲──起先是三個,後來這人越過了其他兩人,然後步聲變成了拳風。
拳風如急弩之聲。
方歌吟頭都沒有回。
他不能回頭。
他不能停。
「砰」地,拳頭僅差兩寸,便擊中了他──但拳風依然打中了他背心。
方歌吟吐氣揚聲,向前噴了一口血──血降灑在自己身上,因為他已經竄過了血落的地方。可是風雪遍前路……。
※※※
這時候,前面忽然出現兩個人。
方歌吟只知道不能給他們攔住,金虹一劃,便待硬闖,忽見這兩人不是和尚。
前面一人,一身白衣勁裝,額繫白巾,竟是辛深巷。
方歌吟心頭一舒,乍聽另一女音叱道:「人給我!」
葉三娘!
這時三柄飛刀,已掠過了他頭頂,往後打到。
背後幾聲怒叱,一人負痛怪叫。
果然是葉三娘的飛刀。
葉三娘打出飛刀,飛竄過來,已接過桑小娥,拋下一句:「你自己小心!」返身就竄。
僧人怒喝,出手,辛深巷尾隨葉三娘而遁,一面發出暗器,牽制住廿四羅漢的去勢,一面向方歌吟拋下一句:「挺住,我們會回來的!」
方歌吟心頭一熱,大聲道:「別管我,保護桑姑娘,這裡我來料理。」
這時風狂雪大,葉三娘當先,辛深巷斷後,轉眼已走得無影無蹤,方歌吟橫劍回身,只見尚有十六名僧人,其他不是負傷,便是留下來照顧傷者,或回報寺中。
少林巍峨的建築蒼宏,在遠處。
鐘聲急急傳來!
※※※
方歌吟不怕:因為他已沒有了顧忌。
※※※
僧人都紛紛停了下來。
一名僧袍染血的僧人怒道:「就是他,殺傷我們多人……」
另一名受了輕傷的僧人道:「逮住他就好!」
一名年紀較大的僧人沉聲道:「他毀損了我們寺中不少聖物!」
眾僧七嘴八舌,都當他是罪魁禍首,對桑小娥等之遠去也不再追,只要把他圍住就好。
方歌吟嘴角溢著血,苦笑道:「在下私闖少林,罪該受罰……」
他的話未說完,五六名僧人便已動了手。
還手──還是不還手?
反正他只有七十日不到的生命,又何必作困獸之鬥?
──但他父仇未報。
──還有桑小娥的生死安危?
他懷抱著桑小娥的時候,一顆心雖是狂熱的,但所觸及的軀體是冰冷的。
他還想再看她──只要她真的沒事、他才能瞑目。
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他不甘心。
何況,他還沒弄清楚洛水渡中那假冒鐵肩的究竟是誰?
※※※
方歌吟決定抵抗,決定逃。
他在恍錯間,先機已失,連閃避也來不及。
其他武學中,更來不及反擊──天羽劍法夠快,卻沒有守勢。
一支劍如何抵擋七八隻手。
方歌吟把劍一橫,穩若泰山,神情遠眺,彷彿遙瞻海天一線──
正是「海天一線」。
那五六名僧人,大吃一驚,那看似普普通通、隨隨便便的一劍,居然無瑕可襲,他們的拳頭,再打下去。等於是自動把拳頭送上劍鋒。
他們只好縮手。
方歌吟連人帶劍「長虹貫日」,「嘯」地衝破一個缺口,無人敢攫其鋒。
他發足狂奔,背後有人呼喝、怒叱,紛紛追趕、出手。
兩名僧人,已迅速貼近,他們無疑在少林中學習輕功的,其中一個,還是「虎爪功」的高手。
那僧人一爪抓下來,如破空的五道流星呼嘯。
方歌吟猛一吸氣,長身一縱,那一爪「嘶」地一聲,抓在他肩頭上,方歌吟發力向前一標,肩膀一塊肉,竟血淋淋的被撕了下來。
方歌吟吃痛,但頭也不回,一招「血蹤萬里」就發了出去。
「天羽廿四式」中殺氣最大的一招。
背後一聲慘嚎,那僧人所負的傷,絕不在他肩膊上之傷之下。
另一個僧人,因要扶持傷者,而且也懼駭於方歌吟的劍勢,居然沒再追趕。
雪地茫茫,方歌吟如果幸運一些,還是有機會可以衝得出去。
就在這時,只聽背後追逐的聲音都靜止了。
只剩下一個很遠很遠的衣袂之聲。
忽然那衣袂之聲增強了,轉眼間已到了方歌吟背後。
方歌吟還是沒有回頭。
那衣袂之聲宛若龍騰。
只聽背後的四五個僧人歡呼道:「掌門師弟來了!」
方歌吟一震:天龍?
這時「呼」地一聲,一金衣僧人已越過他頭頂,猛回身,一掌回拍、掌心赤紅……
方歌吟往前疾射之勢,已無法閃躲,只好硬挨一掌,「砰」地一聲,那人震開,方歌吟猛地一噎,只覺天旋地轉,原來的幾道傷勢,一起發作……。
他只覺眼前發黑,心道:也好,反正桑小娥已走了……。
還沒想得下去,只見朦朧間雪白天蒼,呼嘯之聲不絕於耳,有人喜喊:「倒也、倒也。」
然後一個金衣人影一閃,晃動不已……
天地那末大,卻似沒有他方歌吟容身之地。
他終於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