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黃昏的故事</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黃昏的故事</h3><br /><br />    ──永遠的夏娃之二<br /><br />  我喜歡漫遊,也喜歡黃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時光。<br /><br />  我們現在的家,座落在一個斜斜山坡的頂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羅棋布的小白房在一脈青山上迤邐著築到海邊。<br /><br />  廚房的後窗根本是一幅畫框,微風吹拂著美麗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緩緩轉紅,遠方低低的天邊,第一顆星總像是大海裡升上來的,更奇怪的是,牆下的金銀花,一定要開始黃昏了,才發出淡淡的沁香來。這時候,一天的家務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熱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處。荷西已經下工回來,電視機也開始唱廣告歌。我換上舒服的涼鞋,把荷西的茶點小心的用托盤搬出來,這才摸摸他的頭,對他說∶「我走了。」<br /><br />  這時候的荷西,也許在看報,也可能盯著電視,也可能開始吃東西,他照例含糊的說一句∶「旅途愉快!」便將我打發去了。<br /><br />  我輕輕的帶上房門,呼吸著第一口甚而還有些寒冷的空氣,心情不知怎的就那麼踏實歡喜起來。<br /><br />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陣經常早起之外,以後可以說沒有在極早的時光裡生活過。<br /><br />  早晨是一日的開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負擔和算計,迎接未知的白日,總使人緊張而戒備。黃昏便是不同,它是溫柔的夜的前奏,是釋放、舒暢,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時光。<br /><br />  這兩年多來,無論住在那裡,家總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黃昏長長的漫步成了生活裡不可或缺的習慣。<br /><br />  在丹娜麗芙島,現在的住家,我每日漫遊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後山下坡,穿過海也似的芭蕉園,繞過灌溉用的大水池,經過一排極華麗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著談一會閒話,再下坡,踏過一片野菊花,轉彎,下到海岸線,沿著海邊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區就算是到了,穿進峽谷似的現代大旅館,到漁港看船,廣場打個轉,圖書館借本書,這才原路回來。<br /><br />  每日經過女友黛娥的家,她總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塊去遊蕩,有時候看見她近乎委屈的巴望著我,總覺得自己拒絕得有些殘忍。<br /><br />  總是哄她,用各種理由不帶她去,有時候遠遠看見她向我走來,乾脆裝著不看見,掉頭就跑,這樣無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氣。<br /><br />  我喜歡適度的孤單,心靈上最釋放的一刻,總捨不得跟別人共享,事實上也很難分享這絕對個人的珍寶,甚至荷西自願留在家裡看電視,我的心裡都暗藏了幾分喜悅。<br /><br />  清風明月都應該是一個人的事情,倒是吃飯,是人多些比較有味道。<br /><br />  每次散步,那條鄉間小路上可以說是碰不到一個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約會似的等在他華廈的大門口,苦盼著我經過。<br /><br />  「水肺」是一個八十多歲生病的德國老頭子,跟他單身的兒子住在一幢極大的房子裡,父子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兒子中年了,好似也病著似的。<br /><br />  這一家異鄉人沒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種了一園的玫瑰花。老人因為肺水腫,已經不太能動了,天天趴在花園的門上,見我去了,老遠的就一步一步將我吞下去似的望。<br /><br />  第一次經過老人的門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過去的。我過去了,他隔著鑲花鐵門,把手驀然伸出來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髏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裡風箱似的響,總是說∶「上個月醫生就說要死了,可是這個月都快完了,還沒有死。」<br /><br />  「水肺」是我自己心裡給老人叫的名字,他們姓什麼從來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隨他亂扯什麼我都忍著聽,後來日子久了,究竟是煩了,常常堅決的抽開他的手,轉身逃開去。<br /><br />  有一次老人突然問我∶「你窮不窮?你先生窮不窮?」<br /><br />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唐突的問我,站著不響,沒有回答他,帶些慍怒的微笑著。<br /><br />  他又突然說∶「我唯一的兒子,死了不放心他,訂婚兩次,結果都給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們是有錢的人,將來都是你的,不信你進來看,進來看呀……」我靜靜的看著老人,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不為錢結婚。」<br /><br />  「可是也可以為錢結婚,是不是,是不是?」<br /><br />  老人又伸出手來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後望去,老人那個蒼白沉默的中年兒子正躲在窗簾後面的一角偷看我。<br /><br />  後來我告訴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將我罵了一頓,說∶「你已經結婚了,怎麼還去跟人家爭為不為金錢出嫁的事情,乾脆把他罵過去才是。」<br /><br />  我也想過要罵這個老人,可是一經過他們的家門,看見那一園寂寂的玫瑰,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不忍和悲涼,便又和顏悅色的對待他了。<br /><br />  前幾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預備著等他死的。<br /><br />  聽見了這個消息的黃昏,一樣在散步,經過死去老人的門口,發覺跟他長得那麼相像的兒子,居然代替了父親的位置,穿了一件鮮明的紅毛衣,一色一樣的趴在家門口。我看見了他,本想上去說幾句哀悼的話,沒想到他先對我喂喂的叫了起來,那個姿勢和聲音,就像他父親第一次看見我時死命的把我叫過去一個樣子,我被他這怪異的舉動,嚇得頭髮根根豎了起來,青著臉往山下沒命的逃,一回頭,那個兒子的半身,還掛在門外向我招手。身後如此華麗的洋房,卻像個大墳似的,埋葬著一個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夠殘忍的了。<br /><br />  這幾天還是經過死去老人的家門前,那個兒子不掛在門上了──他在窗後面看我,不知是忌什麼,總是加快了腳步,怕一個那麼堪憐的人,也算是生命的無奈吧。<br /><br />  我是不喜歡芭蕉園的,一走進去,再好的夕陽都幽暗曖昧起來,無風的時候四周靜得要窒息,稍稍吹過一點點微風,芭蕉葉又馬上誇張的沙沙亂響。<br /><br />  從小聽帶我長大的女工人玉珍說鬼,她每說鬼時,總要順手一指過去在父母家中院裡的一叢芭蕉樹,說∶「鬼啊,就在那種樹下面,還會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慘哭!」<br /><br />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嚇得很厲害,直到現在,看見芭蕉心裡還是不自在。<br /><br />  散步的路,不經過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邊。這一段長路,總是跑的,有時候天氣陰暗,出門之前總再三拜託荷西∶「過十五、二十分鐘左右請你站出來在陽臺上給我看看,好少怕一點。」<br /><br />  跑過一段蕉園,抬起頭來往老遠高崗上的家裡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兒,那怕是個小黑點,心裡也好過些。後來我天天叫他出來站一站,他不耐煩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氣跑下去,兩邊樹影飛也似的掠過,奔出林子,海邊的路來了,這也就過了,可惜的是,芭蕉園裡從來沒有停下來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綠蕉,總是太怕了些。<br /><br />  從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條路是最寬敞的,沒有沙灘,只有碎石遍地,那麼長一條灘,只孤伶伶一棵松樹委委屈屈的站著,樹下市政府給放了條長木椅。<br /><br />  這兒沒有防波堤,巨浪從來不溫柔,它們幾幾乎總是灰色的一堆堆洶湧而來,復仇似的擊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狀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衝擊,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驚天動地的散落下來,這邊的大海響得萬馬奔騰,那邊的一輪血紅的落日,淒豔絕倫的靜靜的自往水裡掉。<br /><br />  這兩種景象配合起來,在我的感動裡,竟是想像中世界末日那份懾人心魂的鬼魅和怪異,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樹導演的《怪談》中的幾場片景。這樣的畫面,總有一份詩意的凶惡,說不出是愛還是不愛,可是每天經過那張松樹下的木椅,還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坐下來看到癡了過去。<br /><br />  過了古堡,進入街道、商店、大旅館……,混入各色各樣的外籍遊客裡去,這本是個度假的勝地,冬暖夏涼,雖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鮮明活潑畢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層溫柔。<br /><br />  經過小小的漁港,船都拉上了灘,沒有預備出海的跡象,有些面熟的年輕人坐著釣魚,老人在補網,穿熱褲的金髮遊客美女在他們身邊嘩笑走過,這麼不同的生活和人種同住在彈丸大小的十字港,卻平靜得兩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畫面。<br /><br />  港口的椅子上,一個外國老太太,一個西班牙老漁夫,兩個人話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戀似的紅著臉。<br /><br />  過了那麼多年,《巴黎最後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br /><br />  港口電影院的隊伍排到另外一條街。<br /><br />  一看是這張電影,連忙跑上去看掛著的劇照,人群裡卻有人在叫著∶「喂,三毛,三毛!」<br /><br />  發覺另外一個女友卡門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擠在買票的隊伍裡,跑了上去問她∶「你幹嘛?」<br /><br />  她曖昧的笑,神經兮兮的問我∶「你看不看?看不看?」<br /><br />  「像你這種小氣巴拉的樣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頭,斜斜睇著她,她一下氣得很。<br /><br />  「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義。」她十分嚴肅的分析起來,聲音也大了。<br /><br />  「啊!這麼嚴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氣得想掐我又不敢離開隊伍。<br /><br />  「我去買冰棒,你吃不吃?」我問地,她搖搖頭,用手指指遠方,原來是她的攝影家先生慢慢晃來了。<br /><br />  在廣場向老祖母買冰棒,向她要檸檬的,她必定給人鳳梨的,要鳳梨的,她一定弄成檸檬的,跟她換,她會罵人。<br /><br />  很喜歡向她買冰棒,總得站好,專心想好,相反的要,得來才是正的。<br /><br />  我一向是向她要檸檬,得來正是我要的鳳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買橘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麼,結果她沒弄錯,我大大失望一番,以為橘子會變草莓的。<br /><br />  荷西叫我順便去圖書館借海洋方面的書。<br /><br />  我跑進去拿了一本茨威格,一本衛斯特,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兩個作家,他自己不下來借,結果便是如此活該。<br /><br />  夜來了,黃昏已盡,巷內一家家華麗高貴的衣飾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華依然引人,紅塵十丈,茫茫的人世,竟還是自己的來處。<br /><br />  回程下雨了,將借來的書塞進毛衣裡面,發狂的往家裡跑。一日將盡,接著來的,將是漫漫長夜,想到雨夜看書的享受,心裡又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和歡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華。<br /><br />  跑過蕉園的外圍,先去守園老夫婦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內搬了空罐頭預備接漏雨呢。<br /><br />  坐了一會,老公公回來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過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卻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問,荷西怎麼不捉魚給他吃了。<br /><br />  快到家門了,開始小跑,這是一天的運動,跑到家裡,衝進門去,愉快的喊著∶「回來啦!」<br /><br />  那時候,荷西看見我總很高興的樣子。<br /><br />  我們十點鐘吃簡單的晚飯。<br /><br />  夜間十二時上床開始看書,我嘆了口氣,對荷西說∶「散步太快樂了,這麼快樂,也許有一天散成神仙,永遠不再回家了,你說好不好?」<br /><br />  荷西不置可否。<br /><br />  結婚四年了,我也知道,這種鬼話,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br /><br />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東西,蛋炒飯冰箱裡總是有一盤的。」<br /><br />  荷西還是專心做他的填字遊戲,咿咿啊啊的假裝聽著。<br /><br />  我又自說自話了好一陣,這才拿起書來,默默的看了下去。<br /><br />  看了一會,還是擱下書來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會不會找不到蛋炒飯。</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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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的故事



    ──永遠的夏娃之二

  我喜歡漫遊,也喜歡黃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時光。

  我們現在的家,座落在一個斜斜山坡的頂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羅棋布的小白房在一脈青山上迤邐著築到海邊。

  廚房的後窗根本是一幅畫框,微風吹拂著美麗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緩緩轉紅,遠方低低的天邊,第一顆星總像是大海裡升上來的,更奇怪的是,牆下的金銀花,一定要開始黃昏了,才發出淡淡的沁香來。這時候,一天的家務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熱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處。荷西已經下工回來,電視機也開始唱廣告歌。我換上舒服的涼鞋,把荷西的茶點小心的用托盤搬出來,這才摸摸他的頭,對他說∶「我走了。」

  這時候的荷西,也許在看報,也可能盯著電視,也可能開始吃東西,他照例含糊的說一句∶「旅途愉快!」便將我打發去了。

  我輕輕的帶上房門,呼吸著第一口甚而還有些寒冷的空氣,心情不知怎的就那麼踏實歡喜起來。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陣經常早起之外,以後可以說沒有在極早的時光裡生活過。

  早晨是一日的開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負擔和算計,迎接未知的白日,總使人緊張而戒備。黃昏便是不同,它是溫柔的夜的前奏,是釋放、舒暢,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時光。

  這兩年多來,無論住在那裡,家總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黃昏長長的漫步成了生活裡不可或缺的習慣。

  在丹娜麗芙島,現在的住家,我每日漫遊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後山下坡,穿過海也似的芭蕉園,繞過灌溉用的大水池,經過一排極華麗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著談一會閒話,再下坡,踏過一片野菊花,轉彎,下到海岸線,沿著海邊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區就算是到了,穿進峽谷似的現代大旅館,到漁港看船,廣場打個轉,圖書館借本書,這才原路回來。

  每日經過女友黛娥的家,她總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塊去遊蕩,有時候看見她近乎委屈的巴望著我,總覺得自己拒絕得有些殘忍。

  總是哄她,用各種理由不帶她去,有時候遠遠看見她向我走來,乾脆裝著不看見,掉頭就跑,這樣無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氣。

  我喜歡適度的孤單,心靈上最釋放的一刻,總捨不得跟別人共享,事實上也很難分享這絕對個人的珍寶,甚至荷西自願留在家裡看電視,我的心裡都暗藏了幾分喜悅。

  清風明月都應該是一個人的事情,倒是吃飯,是人多些比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條鄉間小路上可以說是碰不到一個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約會似的等在他華廈的大門口,苦盼著我經過。

  「水肺」是一個八十多歲生病的德國老頭子,跟他單身的兒子住在一幢極大的房子裡,父子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兒子中年了,好似也病著似的。

  這一家異鄉人沒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種了一園的玫瑰花。老人因為肺水腫,已經不太能動了,天天趴在花園的門上,見我去了,老遠的就一步一步將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經過老人的門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過去的。我過去了,他隔著鑲花鐵門,把手驀然伸出來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髏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裡風箱似的響,總是說∶「上個月醫生就說要死了,可是這個月都快完了,還沒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裡給老人叫的名字,他們姓什麼從來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隨他亂扯什麼我都忍著聽,後來日子久了,究竟是煩了,常常堅決的抽開他的手,轉身逃開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問我∶「你窮不窮?你先生窮不窮?」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唐突的問我,站著不響,沒有回答他,帶些慍怒的微笑著。

  他又突然說∶「我唯一的兒子,死了不放心他,訂婚兩次,結果都給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們是有錢的人,將來都是你的,不信你進來看,進來看呀……」我靜靜的看著老人,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不為錢結婚。」

  「可是也可以為錢結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來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後望去,老人那個蒼白沉默的中年兒子正躲在窗簾後面的一角偷看我。

  後來我告訴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將我罵了一頓,說∶「你已經結婚了,怎麼還去跟人家爭為不為金錢出嫁的事情,乾脆把他罵過去才是。」

  我也想過要罵這個老人,可是一經過他們的家門,看見那一園寂寂的玫瑰,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不忍和悲涼,便又和顏悅色的對待他了。

  前幾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預備著等他死的。

  聽見了這個消息的黃昏,一樣在散步,經過死去老人的門口,發覺跟他長得那麼相像的兒子,居然代替了父親的位置,穿了一件鮮明的紅毛衣,一色一樣的趴在家門口。我看見了他,本想上去說幾句哀悼的話,沒想到他先對我喂喂的叫了起來,那個姿勢和聲音,就像他父親第一次看見我時死命的把我叫過去一個樣子,我被他這怪異的舉動,嚇得頭髮根根豎了起來,青著臉往山下沒命的逃,一回頭,那個兒子的半身,還掛在門外向我招手。身後如此華麗的洋房,卻像個大墳似的,埋葬著一個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夠殘忍的了。

  這幾天還是經過死去老人的家門前,那個兒子不掛在門上了──他在窗後面看我,不知是忌什麼,總是加快了腳步,怕一個那麼堪憐的人,也算是生命的無奈吧。

  我是不喜歡芭蕉園的,一走進去,再好的夕陽都幽暗曖昧起來,無風的時候四周靜得要窒息,稍稍吹過一點點微風,芭蕉葉又馬上誇張的沙沙亂響。

  從小聽帶我長大的女工人玉珍說鬼,她每說鬼時,總要順手一指過去在父母家中院裡的一叢芭蕉樹,說∶「鬼啊,就在那種樹下面,還會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慘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嚇得很厲害,直到現在,看見芭蕉心裡還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經過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邊。這一段長路,總是跑的,有時候天氣陰暗,出門之前總再三拜託荷西∶「過十五、二十分鐘左右請你站出來在陽臺上給我看看,好少怕一點。」

  跑過一段蕉園,抬起頭來往老遠高崗上的家裡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兒,那怕是個小黑點,心裡也好過些。後來我天天叫他出來站一站,他不耐煩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氣跑下去,兩邊樹影飛也似的掠過,奔出林子,海邊的路來了,這也就過了,可惜的是,芭蕉園裡從來沒有停下來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綠蕉,總是太怕了些。

  從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條路是最寬敞的,沒有沙灘,只有碎石遍地,那麼長一條灘,只孤伶伶一棵松樹委委屈屈的站著,樹下市政府給放了條長木椅。

  這兒沒有防波堤,巨浪從來不溫柔,它們幾幾乎總是灰色的一堆堆洶湧而來,復仇似的擊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狀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衝擊,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驚天動地的散落下來,這邊的大海響得萬馬奔騰,那邊的一輪血紅的落日,淒豔絕倫的靜靜的自往水裡掉。

  這兩種景象配合起來,在我的感動裡,竟是想像中世界末日那份懾人心魂的鬼魅和怪異,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樹導演的《怪談》中的幾場片景。這樣的畫面,總有一份詩意的凶惡,說不出是愛還是不愛,可是每天經過那張松樹下的木椅,還是忍不住被吸引過去,坐下來看到癡了過去。

  過了古堡,進入街道、商店、大旅館……,混入各色各樣的外籍遊客裡去,這本是個度假的勝地,冬暖夏涼,雖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鮮明活潑畢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層溫柔。

  經過小小的漁港,船都拉上了灘,沒有預備出海的跡象,有些面熟的年輕人坐著釣魚,老人在補網,穿熱褲的金髮遊客美女在他們身邊嘩笑走過,這麼不同的生活和人種同住在彈丸大小的十字港,卻平靜得兩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畫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個外國老太太,一個西班牙老漁夫,兩個人話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戀似的紅著臉。

  過了那麼多年,《巴黎最後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電影院的隊伍排到另外一條街。

  一看是這張電影,連忙跑上去看掛著的劇照,人群裡卻有人在叫著∶「喂,三毛,三毛!」

  發覺另外一個女友卡門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擠在買票的隊伍裡,跑了上去問她∶「你幹嘛?」

  她曖昧的笑,神經兮兮的問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這種小氣巴拉的樣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頭,斜斜睇著她,她一下氣得很。

  「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義。」她十分嚴肅的分析起來,聲音也大了。

  「啊!這麼嚴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氣得想掐我又不敢離開隊伍。

  「我去買冰棒,你吃不吃?」我問地,她搖搖頭,用手指指遠方,原來是她的攝影家先生慢慢晃來了。

  在廣場向老祖母買冰棒,向她要檸檬的,她必定給人鳳梨的,要鳳梨的,她一定弄成檸檬的,跟她換,她會罵人。

  很喜歡向她買冰棒,總得站好,專心想好,相反的要,得來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檸檬,得來正是我要的鳳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買橘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麼,結果她沒弄錯,我大大失望一番,以為橘子會變草莓的。

  荷西叫我順便去圖書館借海洋方面的書。

  我跑進去拿了一本茨威格,一本衛斯特,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兩個作家,他自己不下來借,結果便是如此活該。

  夜來了,黃昏已盡,巷內一家家華麗高貴的衣飾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華依然引人,紅塵十丈,茫茫的人世,竟還是自己的來處。

  回程下雨了,將借來的書塞進毛衣裡面,發狂的往家裡跑。一日將盡,接著來的,將是漫漫長夜,想到雨夜看書的享受,心裡又充滿了說不出的喜悅和歡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華。

  跑過蕉園的外圍,先去守園老夫婦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內搬了空罐頭預備接漏雨呢。

  坐了一會,老公公回來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過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卻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問,荷西怎麼不捉魚給他吃了。

  快到家門了,開始小跑,這是一天的運動,跑到家裡,衝進門去,愉快的喊著∶「回來啦!」

  那時候,荷西看見我總很高興的樣子。

  我們十點鐘吃簡單的晚飯。

  夜間十二時上床開始看書,我嘆了口氣,對荷西說∶「散步太快樂了,這麼快樂,也許有一天散成神仙,永遠不再回家了,你說好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結婚四年了,我也知道,這種鬼話,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東西,蛋炒飯冰箱裡總是有一盤的。」

  荷西還是專心做他的填字遊戲,咿咿啊啊的假裝聽著。

  我又自說自話了好一陣,這才拿起書來,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會,還是擱下書來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會不會找不到蛋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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