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第三章 絲士死士</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第三章 絲士死士</h3><br /><br />  鐵大老闆帶來的五十鐵騎,現在已經只剩下三十一個人了。「只有死人才能絕對保守秘密。」鐵大爺說:「這是句非常正確而且非常聰明的話,我卻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我還沒有這麼聰明。」他說:「可是現在這句話已經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們一定也明白。」是的,大家都明白,他們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死。除了那二十七個在決戰日要從藏身處突擊狙擊敵手的絲士之外,別的人,都得死,誰都不想死,但是他們除死之外已別無選擇。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人活著?難道鐵大爺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準備埋伏在決戰日作殊死一擊的絲士,還要從二十九人中選二十七。人選仍未定,所以還是二十九人活著。另外的兩個人呢?<br /><br />  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兩個人眼中卻同樣都迸發出一種不畏死的鬥志。老者已將死,生死只不過是一彈指間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為什麼不死得光榮些。少者還不知死之可懼,要死就死吧,去他媽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鐵大老闆好像已經完全沒興趣再管這件事了。作為一個大老闆,通常都會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把一件事適時轉交給別人來接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到了尾聲,而且開始有了一點麻煩的時候。敢抗拒大老闆的,當然都是有一點麻煩的人。通常麻煩還不止一點。此時此刻,最大的麻煩就有兩點,一點是老者搏殺的經驗,一點是少者拼命的勇氣。<br /><br />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樣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況下,用一種平平凡凡的方法殺死的,殺人之後,居然也沒什麼後患。你說這麼樣一個人,要殺他是不是有一點麻煩?少年姓魯,是孤兒,沒名字,外號叫「阿幹」,意思就是說,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跟你幹上了,幹個你死我活再說。他沒有家。至少有二十多次,別人都以為他死定了,但是他沒有死。──你說這麼樣一個人,是不是也有一點麻煩?<br /><br />  綠袍老人不理這一老一少,只看著面前的二十九絲。他的眼也如絲。絲是亮的,絲又輕軟,絲也溫柔,可是絲也勒得死人。「我要的是二十七個人,現在卻有二十九,」他的嘆息聲也輕柔如絲,「你們說,現在我應該怎麼辦?」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夜色更深,晚風冷冷,大家只覺得自己身上一顆顆雞皮疙瘩冒了出來,因為誰都不知道必死的兩個人之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自己?這個問題居然在一種很奇怪而且很簡單的情況下,很快就解決了。因為其中有幾個人居然可以跟他們的「伴侶」擠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處,都可以擠得進去。「因為我們常常都擠在一起。」他們說:「而且我們喜歡兩個人擠在一起。」所以現在剩下的問題只有兩個人。<br /><br />  「絲路其實並不是一條路,他那班兄弟雖然認為沒有他就無路可走,有了他,其實也一樣無路可走。」柳先生告訴慕容公子:「如果說,他真的是一條路,那麼這條路一定是用別人的屍體鋪出來的。」盲者不盲:「我敢說鐵大爺帶去的那五十騎中,至少已經死了十九個。」「五十減十九還剩下三十一。」慕容問:「二十七個藏身處,二十七個人,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活著?難道鐵老大和那條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都明白,只不過他喜歡聽別人對他提出來的問題作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慧、理性、學識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這種人在他身旁。所以他才是慕容。<br /><br />  柳先生在他身旁。「絲士中有好幾對都親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開的,所以雖然只有二十七個藏身處,卻可能有二十九個人。」「三十一,減二十九,好像還有兩個,」慕容問:「對不對?」「對。」「還有兩個人呢?為什麼還能夠活到現在?」「其實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為什麼?」「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你已經老早聽說過的。」慕容在想。「鐵烏龜的五大愛將,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就出現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兩個會出現。」他忽然又舉杯。「一老一少,如果我說得不對,我罰酒,罰三杯。」柳先生微笑,嘆息,也舉杯,不但舉杯,而且喝,喝三杯。他輸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才說。<br /><br />  「王老身經百戰,已經從無數次殺人的經驗中,體會出一種最有效的刺擊術,他自己命名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當然不怕。」柳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九,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慕容同意。「如果我已經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時候,我只怕還沒有死。」「你十六七八九的時候呢?」「那時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時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會哭。」「因為你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你從小的日子就是過得很快樂的。」柳明秋先生說:「我想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家的丫頭都欺負死了。」能把好多個漂亮小女孩子都欺負死的男人,自己怎麼會想到死?<br /><br />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們都跟你不同。」「有什麼不同?」「你沒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沒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著才能享受的東西。」柳先生問:「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們為什麼不怕死?」這問題他不是問別人,是問自己。所以他自己回答:「他們不怕死,只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那個叫『阿幹』的小男孩子,就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他不怕死,他只怕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這個沒希沒望的世界裡,有人逼他,他只有幹。」不盲的盲者說:「依我看來,他當然有幾分可以去幹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說:「如果這小子能活到二十歲,我敢說他比誰都行;也許比當年楚留香在二十歲的時候都行。」慕容嚇了一跳。「你把他比楚留香?」「嗯。」「你比的是不是那個楚留香?」「天下有幾個楚留香?」「一個。」「那麼我說的就是這一個。」不盲的盲者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哀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天才本來就不多,如果連二十幾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你是在說阿幹?」慕容問:「難道你已算準他活不到二十歲?」「是的。」<br /><br />  阿幹雙拳緊握,眼中露出餓狼般的凶厲。他是個非常特異的人,異常凶暴,又異常冷靜,異常敏捷,又異常能忍耐,江湖傳言,有人甚至說他是被狼狗飼養成人的。所以他也異常早熟,據說他在九歲時就已有了壯漢的體力,而且有了他第一個女人。一個十七歲的農家女,捲起褲管,露出一雙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發現有一個小孩子在對面像野獸般窺伺著她。阿幹的雙拳緊握,盯著綠袍老者,眼厲如狼。鐵大老闆視而不見,綠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幹卻已決心要幹了。就在他下定決心這一剎那間,他的人已飛撲出去,像一匹餓狼忽然看見一隻羊飛撲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臟。他撲殺的動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br /><br />  綠袍老者卻不是羊。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後退,他的絲士都自四面八方湧出,手裡絲光閃閃如銀光,織成了一面網。阿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網中,網在收緊,綠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飛過來,手裡忽然出現一根銀色的刺,忽然間就已從絲網中刺入了阿幹的嘴。阿幹正要嘶喊,刺已入喉,往嘴裡刺入,後頸穿出,銀刺化絲,反搭後腦,後腦碎,血花飛。阿幹倒下。他還不到二十歲,他死時的吶喊聲凄厲如狼嚎。絲網收起,綠袍老者默默的轉身,默默的面對王中平。他未動,王中平也不動。忽然間,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子,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到了阿幹剛倒下的屍體前,抓起他的髮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了。這個小孩子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br /><br />  綠袍老者仍然未動,王中平也沒有動,可是兩個人臉色都已經有點變了。眼看著小鬼割頭,眼看著小鬼遠颺,他們都不能動,因為他們都不能動,誰先動,誰就給了對方一個機會,致命的機會。鐵大老闆和那二十九條絲為什麼也不動,是不是因為那個小鬼的行動太快?一個小孩子般的小鬼,為什麼要到這個殺機四伏的地方,來割一個死人的腦袋?綠袍老者盯著王中平,忽然長長嘆了口氣,用一種很感傷的聲音說,「王老先生,看起來你大概已經不行了,連『割頭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哦?」「如果他還要你的頭,他一定會等你先死了之後才來割頭。」他揮了揮手。「你走吧。」綠袍老者說,「如果連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我這個老鬼怎麼還會要你的命?」<br /><br />  王中平輕輕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是的,看起來我好像真的已經老了。」他說:「老人的頭就好像醜婦的身體一樣,通常都沒有什麼人想要的。」綠袍老者也嘆了口氣:「看起來,世上好像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一點都不錯。」王中平說。他整衣,行禮,向老者行禮,向大老闆行禮,也向那二十九絲士行禮。行禮的姿態溫文爾雅,可是每一個人都能想得到,在他這些溫文爾雅的動作間,每一剎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擊敵致死命的殺手,因為他也知道綠袍老者絕不會真的放他走。一百刺,九十九中。這一刺,他選的人是誰,選誰來陪他死?他選的當然是一個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殺死的人,這一點總應該是毫無疑問的。問題是,不管他要對付這裡的哪一個人,好像都應該很有把握。所以每個人都在嚴加戒備,都沒有動,都在等他先動。<br /><br />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動,就好像真的相信綠袍老者會放他走一樣,就這麼樣慢慢悠悠、悠悠閒閒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這個小鎮。鐵大老闆視而不見,綠袍老者居然也就這麼樣眼睜睜的看著他走遠,好像根本就不怕他會洩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們有什麼把柄被他握在手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誰知道!這時候,只看見一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的影子,從小鎮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走向他,伸展雙臂和他緊緊的擁抱。<br /><br />  「對大多數人來說,絲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給別人一條活路,那條路也細如游絲。」柳先生對慕容說:「所以阿幹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一定?」「鐵大老闆要他死,那個身穿綠絲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們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救他?」「好像還有一個人。」慕容說:「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了多麼不可思議不能解決的事,好像總有一種人可以解決的。」「這種人是誰?」慕容笑說:「這種人好像就是你剛剛提起的那個楚留香。」<br /><br />  楚留香。名動天下,家傳戶誦,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及笄少女未嫁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心目中最願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銷魂銷金場所的老闆最願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他當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巨豪富密集的揚州,「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揚州,別人的風頭和鋒頭就全部沒有了。不管誰都一樣。關東馬場的大老闆,長白山裡的大參商,各山各塞各道的總舵主,總瓢把子,平日左擁紅,右抱綠,一擲萬金,面不改色。可是只要看見他,這些人臉上的顏色恐怕就會要有一些改變了。因為他是楚留香。一個永遠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如果他忽然「沒有」了,也沒有人能代替他。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不是讓人羨慕敬佩,就是讓人喜歡的。<br /><br />  可是柳先生聽到這個人的「這個名字」,臉上忽然又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種說也說不出,寫也寫不盡的哀傷。看到他臉上這種奇怪又詭異不可解釋的表情,慕容當然忍不住要問:「你在幹什麼?」他問柳:「看起來,你好像在傷心。」「好像是有一點。」「你為什麼要傷心?」「因為我知道連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幹了。」「為什麼?」「因為楚留香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慕容也死了。至少他現在樣子看起來已經和一個死人完全沒有什麼不同了。<br /><br />  這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袍,風在吹,白袍在飄動,她緊緊的擁抱住王中平,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見到她初戀的情人一樣,她的手忽然又鬆開了,她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幽靈般被那又冷又輕柔的晚風吹走,吹入更遙遠的黑暗的夜色中。王中平卻還是用原來的姿勢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才開始動。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再往前走,反而轉過身走回來。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樣子很奇怪,走入燈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時,大家才看出他臉上的樣子也很奇怪,臉上每一個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變形。走到更前面的時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臉已經變成了一種仿佛蘭花般的顏色─蘭花有很多種顏色,可是每一種顏色都帶著種凄艷的蒼白。他的臉上就是這種顏色,甚至連他的眼睛裡都帶著這種顏色。然後他就像一葉突然枯謝了的蘭花般凋下。<br /><br />  他倒下去時,他的眼睛是在盯著絲路,用一種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歡愉和一種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聲音說:「沒有用的,絕對沒有用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隨便你們怎麼設計,這一次你們還是必敗無疑。」「為什麼?」「因為那個瞎子,你們如果知道他是誰,說不定現在就會一頭撞死。」他臉上那一根根充滿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種說不出有多詭異的笑容:「因為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的。」絲和絲路雖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現在卻再也逼不出他一個字來。因為他已經死了,說完這句話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隨時都可能變換顏色的蘭花。那個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隨風飄入夜空中時,仿佛曾經向鐵大老闆和絲路揮了揮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飄舞在暗夜裡,看起來也仿佛是一朵蘭花。這時候已經是午夜,晚風中依稀彷彿送過來一陣清清淡淡的蘭花香氣。<br /><br />  「楚留香真的已經死了。」「是的。」「你有把握?」「我有!」柳先生黯然道:「本來我也不信他會死的,深沉陰險如無花和尚和南宮靈,絕艷驚才如水母和石觀音,他們都不能要他死,還有誰能?」不盲的盲者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淚光。「可是他的確死了,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裡的,一個美似天仙,其實卻如同魔鬼一樣的女人。」柳先生說:「她的名字叫林還玉。」「林還玉?」「是的,」柳先生說:「還君明珠雙淚垂,還君寶玉君已死。君死妾喪情亦絕,天上地下永不聚。」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喪,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著這幾句愁詞,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只能說:「這一定也是極盡悱惻纏綿讓人愛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現在根本不想聽。」慕容說:「現在我他媽的根本沒心情來聽這種見了活鬼的狗屁故事。」溫文爾雅的慕容公子也會罵人的,他只有在罵人的時候,心裡才會覺得痛快一點。當然也只有在心裡最不痛快的時候才會罵人。<br /><br />  午夜。從風中飄送過來的蘭花香氣更清更輕更淡,卻仍未消失。人卻已消失。殺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風,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個暫時還不曾消失的屍體和一個已經被割掉頭顱的死人。鐵大老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香,真的香。」他說:「難怪有學問的人都說,只有蘭花的香氣,才是王者之香。」「難道楚香帥那種名聞天下的鬱金香花香氣,也比不上?」「當然比不上。」「為什麼?」「因為那種香氣現在已經沒有了。」「是不是因為楚留香這個人現在也已經沒有了?」絲路故意問。「是的。」於是鐵大老闆和絲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記了王中平剛才說的那句話。「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一次都必敗無疑,因為那個瞎子──」王中平是從不說謊,鐵大老闆對他說的話,一向都很信任,這次他這麼說,也絕不會沒有原因。可是這一次鐵大爺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甚至好像根本忘記了剛才曾經看見過一個瞎子。這時候月已將圓,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鐵大老板與慕容公子的決戰時刻,就在中秋月圓夜。<br /><br />  第四章決戰夕前<br /><br />  慕容坐下來。坐在一個用江南纖錦緞製成的在圓墩上,坐在一張有漢時古風的低几前。他已經不在那個廢園舊宅裡。他在一架高台上。台在高處,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種極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個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遠處那個小鎮的燈火。近處也有燈火,燈火就在高台下。將過黃昏,才過黃昏。忽然間,無邊無際的冷秋夜色就把這一片山坡籠罩住了。然後燈火就亮起。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的燈,各式各樣明明暗暗閃閃滅滅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樣形狀不同的營地帳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臉。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張臉上,都同樣帶著種疲憊憔悴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因為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就在那個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樣的小鎮上。他們的家,縱然貧乏,但卻仍然是溫暖的,灶火常熱的廚房,每天都洗得非常乾淨的碗筷,總是會讓丈夫和兒女吃得飽的飯菜,睡慣了的床,厚厚軟軟的棉被,罐子裡也許還有一點可以使孩子們綻開笑容的甜食乾果冰糖,醰子裡也許還有一點酒,枕頭下面也許還有一兩本可以讓夜晚過得更甜蜜的書。他們為什麼要離開他們的家?因為他們不能不走,因為他們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對於暴力根本無法反抗。所以他們只有走。<br /><br />  在他們聽到「有兩幫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經選擇要在本來屬於他們的這個小鎮上作為火拚的場所」時,他們只有離開他們的家。因為他們都太軟弱,也太善良。善良的人為什麼總是比較軟弱?剛出世的嬰兒,埋頭在母親的乳房裡,小孩子相互擁抱取暖,大孩子抱著一個包袱就睡著了,老太太老先生們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處遠處閃滅不定的火光,照得他們臉上的皺紋讓人看起來更深。那些大人們呢?肩負一家重擔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籌算一家之計的主婦,已經發覺妻子將要離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經發覺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婦,互相愛慕卻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個個獨坐在夜空下,他們心裡的滋味又如何?家園仍在,卻已未必再是他們的。劫後重生,以後日子是不是還會和以前一樣?經過這一次劫難後,是不是還能活下去?天呀!有多少人的心裡在悔恨,希望自己沒有犯過以前犯過的那些罪惡。<br /><br />  慕容在高台上看著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兩個面蒙藍巾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眼裡仿佛流露出一抹悲傷憐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遠方的小鎮上依舊有燈火。他眼中的憐憫忽然變成憤怒。「你說那兩個烏龜一定已經走了,現在為什麼還沒有走?」他問柳明秋。「你看見了他們還在那裡?」「沒有。」「你只不過看見那裡還有燈而已。」「對。」「人不是燈。」柳先生很平靜的說,「人走了,還是可以把燈點在那裡的。」「他們為什麼要把燈點在那裡?」「因為他們要讓你認為他們一直都在那裡等著你去。」柳先生說:「他們在,你當然就不會去,在決戰日之前,那二十九個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裡了。」不到必要時,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發現,到了必要時他們才能發出致命的一擊。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br /><br />  「你看見那裡的燈火,你的心不定,他們才好好的回去休養,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柳明秋說:「如果你去了,萬一發現他們的一處埋伏,他們還有什麼好玩的?」慕容的態度立刻就已改變,立刻就承認:「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很不好玩。」他忽然又笑了,又問柳先生:「他們覺得不好玩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對不對?」「對。」「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去。」「是的。」「好,我聽你的。」慕容說:「你現在就去,帶二十九個高手去,把他們那二十七處埋伏,全部連根拔出來。」「那倒不必。」「不必?」慕容顯得很驚訝:「為什麼不必?」「我根本不必帶二十九個人去。」「為什麼?」「因為那二十六處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離,而且全部極為隱秘。沒有聽到他們事先約定的訊號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貿然現身。」柳先生說:「所以我們去攻他第一處埋伏時,另外的埋伏處根本不會知道。」「哦?」<br /><br />  「我發覺他們的埋伏時,一招內就一定要致他們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說:「我可以保證,這二十七處埋伏中的二十九個人,在臨死前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他說:「如果我帶二十九個人,反而驚動他們,那就是打草驚蛇,反而弄巧成拙了。」「有理!」「所以我只要帶一個人。」「只帶一個人?」「二十七處埋伏,二十九個人,其中至少有兩處埋伏中有兩個人。」柳先生說:「以一敵二,雖然不難,以二制二,才萬無一失。」「對。」「我是不是應該帶一位高手去?」柳先生問慕容。「當然。」慕容說:「你當然要帶一個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柳先生看著他,眼中有笑。「公子手下,高手如雲,可是我要帶去的這一位,卻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你要帶的是誰?」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點緊張起來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卻更濃。「是她。」柳先生指著一個說:「我要帶去的就是她。」<br /><br />  慕容身旁一直有兩個人的,兩個用藍色的面巾蒙臉,穿一身直統統的藍色布衫,雖然看不出形態輪廓,卻還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她們一直都在攜扶照顧著他。兩個人裡面,如果用尺來量,有一個比較高一點,因為她的脖子比較長,腰也比較長。另外一個比較矮一點,可是看起來卻比較高。因為她的腿長。她兩條腿的長度,幾乎佔據了她整個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細又軟又高。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隨時都可能跳起來,可是最後他只不過長長的嘆了口氣。「你這個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頭腦,而且有眼力。」慕容說:「我佩服你,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我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這個世界上,喜歡我的人本來就不多」「為什麼?」「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太聰明了。」柳明秋說:「我結識的都是聰明人,如果他認為我比他還聰明,他怎麼會喜歡我?」這是至理。一個聰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歡別人比他更聰明。慕容也在笑。「幸好這一點並不重要,別人喜不喜歡你,都沒有什麼關係。」他說:「因為你有用。」慕容說:「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別人是不是喜歡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是的。」柳先生說,「我的想法也是這樣子的。」<br /><br />  看著他帶著那長腿細腰穿著一身直筒筒長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臉上一直帶著種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因為他相信柳明秋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且這一次他也把這個人用對了。「我姓蘇,別人都叫我小蘇。」「我知道。」「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知道的事也許遠比妳想像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說。月光如銀,夜靜也如銀。銀無語,也無聲,只不過會發亮而已。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蘇在後面跟著,他們走得並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會暗下去,那時候才是最適於行動的時候。他們默默的走過一段路之後,柳明秋忽然說:「現在妳是不是已經可以讓我看一看了。」「看什麼?」「看妳。」柳先生說:「現在我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塊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統統的袍子而已。」「你還想看什麼?」「看妳的人。」柳明秋說:「我知道妳和妳的表姐都是不能讓慕容看見的,因為他已經不能再受到一點刺激了,對他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已經是種要命的刺激了,何況兩個。」他忽然轉身,面對小蘇:「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現在妳一定要讓我看看妳。」為什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為什麼會對慕容是種要命的刺激?她們在他面前,為什麼要蒙住她們的臉?掩飾住她們的身材?這其中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br /><br />  小蘇靜靜的看著這個神秘而詭譎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藍色面罩下的雙眼,就好像是一對琥珀,澄明而冷靜。極冷、極媚、極淨。豹的眼是不是這樣子的?她沒有除下她的面罩,卻解開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誠心信奉某種神秘宗教的虔誠信女一樣,她寧可讓別人看到她赤裸的胴體,也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因為她軀體是純潔完美無瑕的。她的確是。她的頸和肩線條柔美,她的胸飽滿結實,她的腰肢細而軟,她的腿渾圓修長而充滿彈性,她的足與踝卻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膚在月下閃閃發光。她赤裸裸的站在這個陌生的盲者前,一點也沒有羞澀之意。因為她軀體真像是名匠用最純淨的黃金鑄成的,無論展現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br /><br />  柳明秋靜靜的看著面前這幾乎已接近絕對完美的軀體,一雙黑少白多從來都極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彷彿露出一些讚美之意,甚至還忍不住輕輕嘆息。「妳知不知道妳有一樣大多數女人都沒有的東西?」他問小蘇。「我知道。」小蘇說:「而且我還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樣。」「哦?」「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膚,我還有一種可以讓男人心跳的魅力!」「妳知不知道妳所有的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問。「我知道。」小蘇說:「尤其是對付男人,這些武器遠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她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一種充滿譏誚的笑意。「一個女人如果要用刀劍來對付男人,這個女人非但一定醜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蘇說:「就好像一個總認為只要有錢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樣蠢。」「妳你好像很了解自己。」「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盡力要讓自己了解自己。」小蘇說:「因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當了。」<br /><br />  柳先生笑,帶著非常有興趣的笑容問她:「那麼,妳是不是也知道妳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善用這些武器?」「是的。」小蘇說:「我跟你去突襲時,我就這樣子去,赤裸裸的去。」一個隱藏在密處多時的年輕強壯男人,忽然看到一個長腿細腰渾身充滿了誘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現,他會有什麼反應?我不知道別人有什麼反應,我只知道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看到這麼樣一個女人,別人一刀砍在我的頸子上,我都不會覺得痛的。柳先生又笑了。「難怪慕容說,我是個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沒有看錯妳。」他說:「妳的確沒有讓我失望。」<br /><br />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間流離失所的人們,心情都比剛才愉快一點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而且還有鍋魁和一塊塊比金條還厚三四倍的白麵斤餅,而且還是用一整條全牛燉的湯。他們都知道牛肉和餅都是高台上那個人送的,可是他們全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這一次讓他們在一夕間忽然流離失所的人。所以他們都愉快得很。有時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那麼「完全無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慕容在高台上。有些人好像永遠是在高台上的,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會問他:「你冷不冷?」慕容不冷,至少現在不冷,因為現在正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按捏著他的筋骨肌肉和關節。這雙手是雙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說這雙手「如春蔥」,這個人一定是個豬,因為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這麼好看的蔥,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蔥都不會有如此纖長清秀白嫩。<br /><br />  這雙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藍袖。──小蘇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邊,是不能沒有人的。袖袖的手多麼溫柔,手指卻長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鬆弛了,血脈也暢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輕鬆。慕容看起來輕鬆得幾乎已接近軟癱,可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彷彿有一點痛苦。他在柔軟的指下呻吟。「我錯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聽來也是:「這一次我一定做錯了,我該死,袖袖,現在我只恨不得妳能殺了我。」他的聲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卻用一種非常溫和冷靜而又非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你沒有錯,也沒有看錯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她告訴慕容:「我可以保證,這一次你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慕容突然萎泄。只有這個女人,只有她。她是誰?她叫袖袖,不是紅袖,是藍袖。<br /><br />  月光如銀。小蘇依舊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力都好得多。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個部位,即使是最細密的部位,都逃不過他的眼。這種想法,忽然使得她心裡有了種連她自己都不能解釋的衝動。她忽然發覺自己在緊縮,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每寸皮膚都在緊縮。她其實希望某一些事件會發生。遺憾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個盲人,既沒有看見她的赤裸的胴體,也沒有看見她的激情和反應,他甚至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只不過冷冷淡淡地告訴她:「只要妳懂得善用妳的武器,我們這次行動,萬無一失。」「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轉過身:「我們現在就去。」他的冷淡無疑已經使得她有點生氣了,所以已經決心要讓這瞎子受到一點教訓。<br /><br />  「我們為什麼不能再等一下?」小蘇也冷冷的:「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出手。」「我們為什麼要等?」「因為有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天快亮的時候總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在緊張中守候的人們最疲倦的時候。」小蘇故意問:「在這種時候去突襲,成功的機會是不是更大?」「是的。」「天亮前也是男人們情慾最亢奮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們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會在這段時候裡自瀆。」小蘇故意笑,笑容在曖昧中又充滿譏誚。「我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會接觸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說:「我對他們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點。」─你不了解他們,因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則你為什麼會對我無反應?這些話小蘇當然沒有說出來,因為她相信就算不說,這個瞎子應該明白她的意思。<br /><br />  可是她錯了。柳先生居然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妳說的有理。」他居然還在稱讚她:「非常有理。」「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等一下再去?」「我們不等。」「為什麼?」「因為我們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會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柳先生已經完全轉過身:「在行動之前,我們最好不要再消耗體力!」小蘇的臉忽然紅了,好紅好紅,幸好柳先生沒有看見。他是背對著她的。可是這一點卻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見她的臉紅,只因為他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咽喉裡甚至也發出一陣陣野獸垂死前的嗚咽,他的臉也忽然變得扭曲痙攣。他甚至已倒下。<br /><br />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穿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衝到了剛剛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髮髻,一刀割下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這個小孩,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不管怎麼樣,他都絕不是正常健康的男人,因為他從來到去,也都沒有看過小蘇一眼。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此飽滿的乳房,如此修長結實的腿,就這麼樣赤裸裸的站在這裡,可是在他眼中看來,好像還沒有一個死人可愛。小蘇忽然覺得雙眼間一陣潮濕,然後就很快暈了過去。這時候慕容正在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聲音對他身邊的女人說:「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動現在一定已經開始了,而且一定成功。」</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午夜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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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絲士死士



  鐵大老闆帶來的五十鐵騎,現在已經只剩下三十一個人了。「只有死人才能絕對保守秘密。」鐵大爺說:「這是句非常正確而且非常聰明的話,我卻不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我還沒有這麼聰明。」他說:「可是現在這句話已經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們一定也明白。」是的,大家都明白,他們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死。除了那二十七個在決戰日要從藏身處突擊狙擊敵手的絲士之外,別的人,都得死,誰都不想死,但是他們除死之外已別無選擇。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人活著?難道鐵大爺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準備埋伏在決戰日作殊死一擊的絲士,還要從二十九人中選二十七。人選仍未定,所以還是二十九人活著。另外的兩個人呢?

  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兩個人眼中卻同樣都迸發出一種不畏死的鬥志。老者已將死,生死只不過是一彈指間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為什麼不死得光榮些。少者還不知死之可懼,要死就死吧,去他媽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鐵大老闆好像已經完全沒興趣再管這件事了。作為一個大老闆,通常都會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把一件事適時轉交給別人來接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到了尾聲,而且開始有了一點麻煩的時候。敢抗拒大老闆的,當然都是有一點麻煩的人。通常麻煩還不止一點。此時此刻,最大的麻煩就有兩點,一點是老者搏殺的經驗,一點是少者拼命的勇氣。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樣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況下,用一種平平凡凡的方法殺死的,殺人之後,居然也沒什麼後患。你說這麼樣一個人,要殺他是不是有一點麻煩?少年姓魯,是孤兒,沒名字,外號叫「阿幹」,意思就是說,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跟你幹上了,幹個你死我活再說。他沒有家。至少有二十多次,別人都以為他死定了,但是他沒有死。──你說這麼樣一個人,是不是也有一點麻煩?

  綠袍老人不理這一老一少,只看著面前的二十九絲。他的眼也如絲。絲是亮的,絲又輕軟,絲也溫柔,可是絲也勒得死人。「我要的是二十七個人,現在卻有二十九,」他的嘆息聲也輕柔如絲,「你們說,現在我應該怎麼辦?」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夜色更深,晚風冷冷,大家只覺得自己身上一顆顆雞皮疙瘩冒了出來,因為誰都不知道必死的兩個人之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自己?這個問題居然在一種很奇怪而且很簡單的情況下,很快就解決了。因為其中有幾個人居然可以跟他們的「伴侶」擠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處,都可以擠得進去。「因為我們常常都擠在一起。」他們說:「而且我們喜歡兩個人擠在一起。」所以現在剩下的問題只有兩個人。

  「絲路其實並不是一條路,他那班兄弟雖然認為沒有他就無路可走,有了他,其實也一樣無路可走。」柳先生告訴慕容公子:「如果說,他真的是一條路,那麼這條路一定是用別人的屍體鋪出來的。」盲者不盲:「我敢說鐵大爺帶去的那五十騎中,至少已經死了十九個。」「五十減十九還剩下三十一。」慕容問:「二十七個藏身處,二十七個人,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活著?難道鐵老大和那條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都明白,只不過他喜歡聽別人對他提出來的問題作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慧、理性、學識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這種人在他身旁。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旁。「絲士中有好幾對都親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開的,所以雖然只有二十七個藏身處,卻可能有二十九個人。」「三十一,減二十九,好像還有兩個,」慕容問:「對不對?」「對。」「還有兩個人呢?為什麼還能夠活到現在?」「其實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為什麼?」「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你已經老早聽說過的。」慕容在想。「鐵烏龜的五大愛將,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就出現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兩個會出現。」他忽然又舉杯。「一老一少,如果我說得不對,我罰酒,罰三杯。」柳先生微笑,嘆息,也舉杯,不但舉杯,而且喝,喝三杯。他輸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才說。

  「王老身經百戰,已經從無數次殺人的經驗中,體會出一種最有效的刺擊術,他自己命名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當然不怕。」柳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九,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慕容同意。「如果我已經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時候,我只怕還沒有死。」「你十六七八九的時候呢?」「那時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時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會哭。」「因為你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你從小的日子就是過得很快樂的。」柳明秋先生說:「我想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家的丫頭都欺負死了。」能把好多個漂亮小女孩子都欺負死的男人,自己怎麼會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們都跟你不同。」「有什麼不同?」「你沒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沒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著才能享受的東西。」柳先生問:「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們為什麼不怕死?」這問題他不是問別人,是問自己。所以他自己回答:「他們不怕死,只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那個叫『阿幹』的小男孩子,就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他不怕死,他只怕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這個沒希沒望的世界裡,有人逼他,他只有幹。」不盲的盲者說:「依我看來,他當然有幾分可以去幹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說:「如果這小子能活到二十歲,我敢說他比誰都行;也許比當年楚留香在二十歲的時候都行。」慕容嚇了一跳。「你把他比楚留香?」「嗯。」「你比的是不是那個楚留香?」「天下有幾個楚留香?」「一個。」「那麼我說的就是這一個。」不盲的盲者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哀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天才本來就不多,如果連二十幾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你是在說阿幹?」慕容問:「難道你已算準他活不到二十歲?」「是的。」

  阿幹雙拳緊握,眼中露出餓狼般的凶厲。他是個非常特異的人,異常凶暴,又異常冷靜,異常敏捷,又異常能忍耐,江湖傳言,有人甚至說他是被狼狗飼養成人的。所以他也異常早熟,據說他在九歲時就已有了壯漢的體力,而且有了他第一個女人。一個十七歲的農家女,捲起褲管,露出一雙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發現有一個小孩子在對面像野獸般窺伺著她。阿幹的雙拳緊握,盯著綠袍老者,眼厲如狼。鐵大老闆視而不見,綠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幹卻已決心要幹了。就在他下定決心這一剎那間,他的人已飛撲出去,像一匹餓狼忽然看見一隻羊飛撲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臟。他撲殺的動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綠袍老者卻不是羊。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後退,他的絲士都自四面八方湧出,手裡絲光閃閃如銀光,織成了一面網。阿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網中,網在收緊,綠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飛過來,手裡忽然出現一根銀色的刺,忽然間就已從絲網中刺入了阿幹的嘴。阿幹正要嘶喊,刺已入喉,往嘴裡刺入,後頸穿出,銀刺化絲,反搭後腦,後腦碎,血花飛。阿幹倒下。他還不到二十歲,他死時的吶喊聲凄厲如狼嚎。絲網收起,綠袍老者默默的轉身,默默的面對王中平。他未動,王中平也不動。忽然間,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子,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到了阿幹剛倒下的屍體前,抓起他的髮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了。這個小孩子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

  綠袍老者仍然未動,王中平也沒有動,可是兩個人臉色都已經有點變了。眼看著小鬼割頭,眼看著小鬼遠颺,他們都不能動,因為他們都不能動,誰先動,誰就給了對方一個機會,致命的機會。鐵大老闆和那二十九條絲為什麼也不動,是不是因為那個小鬼的行動太快?一個小孩子般的小鬼,為什麼要到這個殺機四伏的地方,來割一個死人的腦袋?綠袍老者盯著王中平,忽然長長嘆了口氣,用一種很感傷的聲音說,「王老先生,看起來你大概已經不行了,連『割頭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哦?」「如果他還要你的頭,他一定會等你先死了之後才來割頭。」他揮了揮手。「你走吧。」綠袍老者說,「如果連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我這個老鬼怎麼還會要你的命?」

  王中平輕輕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是的,看起來我好像真的已經老了。」他說:「老人的頭就好像醜婦的身體一樣,通常都沒有什麼人想要的。」綠袍老者也嘆了口氣:「看起來,世上好像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一點都不錯。」王中平說。他整衣,行禮,向老者行禮,向大老闆行禮,也向那二十九絲士行禮。行禮的姿態溫文爾雅,可是每一個人都能想得到,在他這些溫文爾雅的動作間,每一剎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擊敵致死命的殺手,因為他也知道綠袍老者絕不會真的放他走。一百刺,九十九中。這一刺,他選的人是誰,選誰來陪他死?他選的當然是一個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殺死的人,這一點總應該是毫無疑問的。問題是,不管他要對付這裡的哪一個人,好像都應該很有把握。所以每個人都在嚴加戒備,都沒有動,都在等他先動。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動,就好像真的相信綠袍老者會放他走一樣,就這麼樣慢慢悠悠、悠悠閒閒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這個小鎮。鐵大老闆視而不見,綠袍老者居然也就這麼樣眼睜睜的看著他走遠,好像根本就不怕他會洩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們有什麼把柄被他握在手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誰知道!這時候,只看見一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的影子,從小鎮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走向他,伸展雙臂和他緊緊的擁抱。

  「對大多數人來說,絲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給別人一條活路,那條路也細如游絲。」柳先生對慕容說:「所以阿幹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一定?」「鐵大老闆要他死,那個身穿綠絲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們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救他?」「好像還有一個人。」慕容說:「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了多麼不可思議不能解決的事,好像總有一種人可以解決的。」「這種人是誰?」慕容笑說:「這種人好像就是你剛剛提起的那個楚留香。」

  楚留香。名動天下,家傳戶誦,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及笄少女未嫁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心目中最願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銷魂銷金場所的老闆最願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他當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巨豪富密集的揚州,「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揚州,別人的風頭和鋒頭就全部沒有了。不管誰都一樣。關東馬場的大老闆,長白山裡的大參商,各山各塞各道的總舵主,總瓢把子,平日左擁紅,右抱綠,一擲萬金,面不改色。可是只要看見他,這些人臉上的顏色恐怕就會要有一些改變了。因為他是楚留香。一個永遠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如果他忽然「沒有」了,也沒有人能代替他。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不是讓人羨慕敬佩,就是讓人喜歡的。

  可是柳先生聽到這個人的「這個名字」,臉上忽然又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種說也說不出,寫也寫不盡的哀傷。看到他臉上這種奇怪又詭異不可解釋的表情,慕容當然忍不住要問:「你在幹什麼?」他問柳:「看起來,你好像在傷心。」「好像是有一點。」「你為什麼要傷心?」「因為我知道連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幹了。」「為什麼?」「因為楚留香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慕容也死了。至少他現在樣子看起來已經和一個死人完全沒有什麼不同了。

  這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穿著一身雪白的長袍,風在吹,白袍在飄動,她緊緊的擁抱住王中平,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見到她初戀的情人一樣,她的手忽然又鬆開了,她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幽靈般被那又冷又輕柔的晚風吹走,吹入更遙遠的黑暗的夜色中。王中平卻還是用原來的姿勢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才開始動。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再往前走,反而轉過身走回來。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樣子很奇怪,走入燈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時,大家才看出他臉上的樣子也很奇怪,臉上每一個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變形。走到更前面的時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臉已經變成了一種仿佛蘭花般的顏色─蘭花有很多種顏色,可是每一種顏色都帶著種凄艷的蒼白。他的臉上就是這種顏色,甚至連他的眼睛裡都帶著這種顏色。然後他就像一葉突然枯謝了的蘭花般凋下。

  他倒下去時,他的眼睛是在盯著絲路,用一種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歡愉和一種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聲音說:「沒有用的,絕對沒有用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隨便你們怎麼設計,這一次你們還是必敗無疑。」「為什麼?」「因為那個瞎子,你們如果知道他是誰,說不定現在就會一頭撞死。」他臉上那一根根充滿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種說不出有多詭異的笑容:「因為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的。」絲和絲路雖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現在卻再也逼不出他一個字來。因為他已經死了,說完這句話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隨時都可能變換顏色的蘭花。那個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隨風飄入夜空中時,仿佛曾經向鐵大老闆和絲路揮了揮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飄舞在暗夜裡,看起來也仿佛是一朵蘭花。這時候已經是午夜,晚風中依稀彷彿送過來一陣清清淡淡的蘭花香氣。

  「楚留香真的已經死了。」「是的。」「你有把握?」「我有!」柳先生黯然道:「本來我也不信他會死的,深沉陰險如無花和尚和南宮靈,絕艷驚才如水母和石觀音,他們都不能要他死,還有誰能?」不盲的盲者一雙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淚光。「可是他的確死了,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裡的,一個美似天仙,其實卻如同魔鬼一樣的女人。」柳先生說:「她的名字叫林還玉。」「林還玉?」「是的,」柳先生說:「還君明珠雙淚垂,還君寶玉君已死。君死妾喪情亦絕,天上地下永不聚。」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喪,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著這幾句愁詞,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只能說:「這一定也是極盡悱惻纏綿讓人愛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現在根本不想聽。」慕容說:「現在我他媽的根本沒心情來聽這種見了活鬼的狗屁故事。」溫文爾雅的慕容公子也會罵人的,他只有在罵人的時候,心裡才會覺得痛快一點。當然也只有在心裡最不痛快的時候才會罵人。

  午夜。從風中飄送過來的蘭花香氣更清更輕更淡,卻仍未消失。人卻已消失。殺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風,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個暫時還不曾消失的屍體和一個已經被割掉頭顱的死人。鐵大老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香,真的香。」他說:「難怪有學問的人都說,只有蘭花的香氣,才是王者之香。」「難道楚香帥那種名聞天下的鬱金香花香氣,也比不上?」「當然比不上。」「為什麼?」「因為那種香氣現在已經沒有了。」「是不是因為楚留香這個人現在也已經沒有了?」絲路故意問。「是的。」於是鐵大老闆和絲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記了王中平剛才說的那句話。「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一次都必敗無疑,因為那個瞎子──」王中平是從不說謊,鐵大老闆對他說的話,一向都很信任,這次他這麼說,也絕不會沒有原因。可是這一次鐵大爺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甚至好像根本忘記了剛才曾經看見過一個瞎子。這時候月已將圓,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鐵大老板與慕容公子的決戰時刻,就在中秋月圓夜。

  第四章決戰夕前

  慕容坐下來。坐在一個用江南纖錦緞製成的在圓墩上,坐在一張有漢時古風的低几前。他已經不在那個廢園舊宅裡。他在一架高台上。台在高處,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種極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個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遠處那個小鎮的燈火。近處也有燈火,燈火就在高台下。將過黃昏,才過黃昏。忽然間,無邊無際的冷秋夜色就把這一片山坡籠罩住了。然後燈火就亮起。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的燈,各式各樣明明暗暗閃閃滅滅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樣形狀不同的營地帳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臉。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張臉上,都同樣帶著種疲憊憔悴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因為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就在那個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樣的小鎮上。他們的家,縱然貧乏,但卻仍然是溫暖的,灶火常熱的廚房,每天都洗得非常乾淨的碗筷,總是會讓丈夫和兒女吃得飽的飯菜,睡慣了的床,厚厚軟軟的棉被,罐子裡也許還有一點可以使孩子們綻開笑容的甜食乾果冰糖,醰子裡也許還有一點酒,枕頭下面也許還有一兩本可以讓夜晚過得更甜蜜的書。他們為什麼要離開他們的家?因為他們不能不走,因為他們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對於暴力根本無法反抗。所以他們只有走。

  在他們聽到「有兩幫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經選擇要在本來屬於他們的這個小鎮上作為火拚的場所」時,他們只有離開他們的家。因為他們都太軟弱,也太善良。善良的人為什麼總是比較軟弱?剛出世的嬰兒,埋頭在母親的乳房裡,小孩子相互擁抱取暖,大孩子抱著一個包袱就睡著了,老太太老先生們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處遠處閃滅不定的火光,照得他們臉上的皺紋讓人看起來更深。那些大人們呢?肩負一家重擔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籌算一家之計的主婦,已經發覺妻子將要離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經發覺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婦,互相愛慕卻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個個獨坐在夜空下,他們心裡的滋味又如何?家園仍在,卻已未必再是他們的。劫後重生,以後日子是不是還會和以前一樣?經過這一次劫難後,是不是還能活下去?天呀!有多少人的心裡在悔恨,希望自己沒有犯過以前犯過的那些罪惡。

  慕容在高台上看著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兩個面蒙藍巾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眼裡仿佛流露出一抹悲傷憐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遠方的小鎮上依舊有燈火。他眼中的憐憫忽然變成憤怒。「你說那兩個烏龜一定已經走了,現在為什麼還沒有走?」他問柳明秋。「你看見了他們還在那裡?」「沒有。」「你只不過看見那裡還有燈而已。」「對。」「人不是燈。」柳先生很平靜的說,「人走了,還是可以把燈點在那裡的。」「他們為什麼要把燈點在那裡?」「因為他們要讓你認為他們一直都在那裡等著你去。」柳先生說:「他們在,你當然就不會去,在決戰日之前,那二十九個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裡了。」不到必要時,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發現,到了必要時他們才能發出致命的一擊。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見那裡的燈火,你的心不定,他們才好好的回去休養,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柳明秋說:「如果你去了,萬一發現他們的一處埋伏,他們還有什麼好玩的?」慕容的態度立刻就已改變,立刻就承認:「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很不好玩。」他忽然又笑了,又問柳先生:「他們覺得不好玩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對不對?」「對。」「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去。」「是的。」「好,我聽你的。」慕容說:「你現在就去,帶二十九個高手去,把他們那二十七處埋伏,全部連根拔出來。」「那倒不必。」「不必?」慕容顯得很驚訝:「為什麼不必?」「我根本不必帶二十九個人去。」「為什麼?」「因為那二十六處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離,而且全部極為隱秘。沒有聽到他們事先約定的訊號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貿然現身。」柳先生說:「所以我們去攻他第一處埋伏時,另外的埋伏處根本不會知道。」「哦?」

  「我發覺他們的埋伏時,一招內就一定要致他們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說:「我可以保證,這二十七處埋伏中的二十九個人,在臨死前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他說:「如果我帶二十九個人,反而驚動他們,那就是打草驚蛇,反而弄巧成拙了。」「有理!」「所以我只要帶一個人。」「只帶一個人?」「二十七處埋伏,二十九個人,其中至少有兩處埋伏中有兩個人。」柳先生說:「以一敵二,雖然不難,以二制二,才萬無一失。」「對。」「我是不是應該帶一位高手去?」柳先生問慕容。「當然。」慕容說:「你當然要帶一個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柳先生看著他,眼中有笑。「公子手下,高手如雲,可是我要帶去的這一位,卻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你要帶的是誰?」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點緊張起來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卻更濃。「是她。」柳先生指著一個說:「我要帶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兩個人的,兩個用藍色的面巾蒙臉,穿一身直統統的藍色布衫,雖然看不出形態輪廓,卻還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她們一直都在攜扶照顧著他。兩個人裡面,如果用尺來量,有一個比較高一點,因為她的脖子比較長,腰也比較長。另外一個比較矮一點,可是看起來卻比較高。因為她的腿長。她兩條腿的長度,幾乎佔據了她整個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細又軟又高。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隨時都可能跳起來,可是最後他只不過長長的嘆了口氣。「你這個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頭腦,而且有眼力。」慕容說:「我佩服你,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我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這個世界上,喜歡我的人本來就不多」「為什麼?」「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太聰明了。」柳明秋說:「我結識的都是聰明人,如果他認為我比他還聰明,他怎麼會喜歡我?」這是至理。一個聰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歡別人比他更聰明。慕容也在笑。「幸好這一點並不重要,別人喜不喜歡你,都沒有什麼關係。」他說:「因為你有用。」慕容說:「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別人是不是喜歡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是的。」柳先生說,「我的想法也是這樣子的。」

  看著他帶著那長腿細腰穿著一身直筒筒長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臉上一直帶著種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因為他相信柳明秋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且這一次他也把這個人用對了。「我姓蘇,別人都叫我小蘇。」「我知道。」「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知道的事也許遠比妳想像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說。月光如銀,夜靜也如銀。銀無語,也無聲,只不過會發亮而已。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蘇在後面跟著,他們走得並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會暗下去,那時候才是最適於行動的時候。他們默默的走過一段路之後,柳明秋忽然說:「現在妳是不是已經可以讓我看一看了。」「看什麼?」「看妳。」柳先生說:「現在我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塊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統統的袍子而已。」「你還想看什麼?」「看妳的人。」柳明秋說:「我知道妳和妳的表姐都是不能讓慕容看見的,因為他已經不能再受到一點刺激了,對他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已經是種要命的刺激了,何況兩個。」他忽然轉身,面對小蘇:「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現在妳一定要讓我看看妳。」為什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為什麼會對慕容是種要命的刺激?她們在他面前,為什麼要蒙住她們的臉?掩飾住她們的身材?這其中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蘇靜靜的看著這個神秘而詭譎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藍色面罩下的雙眼,就好像是一對琥珀,澄明而冷靜。極冷、極媚、極淨。豹的眼是不是這樣子的?她沒有除下她的面罩,卻解開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誠心信奉某種神秘宗教的虔誠信女一樣,她寧可讓別人看到她赤裸的胴體,也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因為她軀體是純潔完美無瑕的。她的確是。她的頸和肩線條柔美,她的胸飽滿結實,她的腰肢細而軟,她的腿渾圓修長而充滿彈性,她的足與踝卻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膚在月下閃閃發光。她赤裸裸的站在這個陌生的盲者前,一點也沒有羞澀之意。因為她軀體真像是名匠用最純淨的黃金鑄成的,無論展現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靜靜的看著面前這幾乎已接近絕對完美的軀體,一雙黑少白多從來都極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彷彿露出一些讚美之意,甚至還忍不住輕輕嘆息。「妳知不知道妳有一樣大多數女人都沒有的東西?」他問小蘇。「我知道。」小蘇說:「而且我還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樣。」「哦?」「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膚,我還有一種可以讓男人心跳的魅力!」「妳知不知道妳所有的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問。「我知道。」小蘇說:「尤其是對付男人,這些武器遠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她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一種充滿譏誚的笑意。「一個女人如果要用刀劍來對付男人,這個女人非但一定醜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蘇說:「就好像一個總認為只要有錢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樣蠢。」「妳你好像很了解自己。」「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盡力要讓自己了解自己。」小蘇說:「因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當了。」

  柳先生笑,帶著非常有興趣的笑容問她:「那麼,妳是不是也知道妳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善用這些武器?」「是的。」小蘇說:「我跟你去突襲時,我就這樣子去,赤裸裸的去。」一個隱藏在密處多時的年輕強壯男人,忽然看到一個長腿細腰渾身充滿了誘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現,他會有什麼反應?我不知道別人有什麼反應,我只知道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看到這麼樣一個女人,別人一刀砍在我的頸子上,我都不會覺得痛的。柳先生又笑了。「難怪慕容說,我是個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沒有看錯妳。」他說:「妳的確沒有讓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間流離失所的人們,心情都比剛才愉快一點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而且還有鍋魁和一塊塊比金條還厚三四倍的白麵斤餅,而且還是用一整條全牛燉的湯。他們都知道牛肉和餅都是高台上那個人送的,可是他們全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這一次讓他們在一夕間忽然流離失所的人。所以他們都愉快得很。有時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那麼「完全無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慕容在高台上。有些人好像永遠是在高台上的,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會問他:「你冷不冷?」慕容不冷,至少現在不冷,因為現在正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按捏著他的筋骨肌肉和關節。這雙手是雙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說這雙手「如春蔥」,這個人一定是個豬,因為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這麼好看的蔥,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蔥都不會有如此纖長清秀白嫩。

  這雙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藍袖。──小蘇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邊,是不能沒有人的。袖袖的手多麼溫柔,手指卻長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鬆弛了,血脈也暢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輕鬆。慕容看起來輕鬆得幾乎已接近軟癱,可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彷彿有一點痛苦。他在柔軟的指下呻吟。「我錯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聽來也是:「這一次我一定做錯了,我該死,袖袖,現在我只恨不得妳能殺了我。」他的聲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卻用一種非常溫和冷靜而又非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你沒有錯,也沒有看錯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她告訴慕容:「我可以保證,這一次你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慕容突然萎泄。只有這個女人,只有她。她是誰?她叫袖袖,不是紅袖,是藍袖。

  月光如銀。小蘇依舊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力都好得多。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個部位,即使是最細密的部位,都逃不過他的眼。這種想法,忽然使得她心裡有了種連她自己都不能解釋的衝動。她忽然發覺自己在緊縮,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每寸皮膚都在緊縮。她其實希望某一些事件會發生。遺憾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個盲人,既沒有看見她的赤裸的胴體,也沒有看見她的激情和反應,他甚至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只不過冷冷淡淡地告訴她:「只要妳懂得善用妳的武器,我們這次行動,萬無一失。」「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轉過身:「我們現在就去。」他的冷淡無疑已經使得她有點生氣了,所以已經決心要讓這瞎子受到一點教訓。

  「我們為什麼不能再等一下?」小蘇也冷冷的:「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出手。」「我們為什麼要等?」「因為有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天快亮的時候總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在緊張中守候的人們最疲倦的時候。」小蘇故意問:「在這種時候去突襲,成功的機會是不是更大?」「是的。」「天亮前也是男人們情慾最亢奮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們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會在這段時候裡自瀆。」小蘇故意笑,笑容在曖昧中又充滿譏誚。「我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會接觸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說:「我對他們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點。」─你不了解他們,因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則你為什麼會對我無反應?這些話小蘇當然沒有說出來,因為她相信就算不說,這個瞎子應該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錯了。柳先生居然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妳說的有理。」他居然還在稱讚她:「非常有理。」「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等一下再去?」「我們不等。」「為什麼?」「因為我們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會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柳先生已經完全轉過身:「在行動之前,我們最好不要再消耗體力!」小蘇的臉忽然紅了,好紅好紅,幸好柳先生沒有看見。他是背對著她的。可是這一點卻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見她的臉紅,只因為他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咽喉裡甚至也發出一陣陣野獸垂死前的嗚咽,他的臉也忽然變得扭曲痙攣。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個穿紅衫著白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穿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衝到了剛剛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髮髻,一刀割下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著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這個小孩,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不管怎麼樣,他都絕不是正常健康的男人,因為他從來到去,也都沒有看過小蘇一眼。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此飽滿的乳房,如此修長結實的腿,就這麼樣赤裸裸的站在這裡,可是在他眼中看來,好像還沒有一個死人可愛。小蘇忽然覺得雙眼間一陣潮濕,然後就很快暈了過去。這時候慕容正在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聲音對他身邊的女人說:「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動現在一定已經開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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