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第二章 飛蛾行動</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第二章 飛蛾行動</h3><br /><br />  甚至在多年後,還有人在研究討論著當年轟動天下的這一戰。「根據最正確的考証,那一次行動是在當年八月十五的子時開始。」「根據你的考証,那一次行動真的就叫做飛蛾行動?」「絕對不假。」「我不信。」比較年輕的一個人說:「行動的意思是攻擊,是要使仇敵毀滅。」「飛蛾撲火,本來就是自尋死路的。」「那麼你難道要我相信,他們籌劃這次行動,為的就是要毀滅自己?」「我沒有這麼說。」年長的一個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這麼想,也沒有錯。」「我不懂你的意思。」年長者忽然長長的嘆息:「那一次行動的真正用意,的確是讓人很難想像得到的。」<br /><br />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個小鎮,月色皎潔,萬里無雲。慕容的椅轎已經走過了「盛記食糧」,距離「四海酒樓」已經只有十來家店面了,距離被鐵大老闆稱為「箭靶」的地區,已近在咫尺。這時候距離子時最多也不過僅有片刻。就在這時,兩旁空樓中忽然發出「蓬」的一響,無數盞燈火忽然應聲而滅。黑暗中,只聽勁風穿空之聲,漫天呼嘯而過,凄厲有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著飛舞而來,也不知要勾走誰的魂魄。無數道勁風,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記食糧」前那七八家店面前。慕容手下第二組和第三組的人,此刻就正在這個地段裡。每一陣尖銳的急風破空聲,都是在他們身上飛掠而來的。如果這真是魔鬼勾魂,目標也就是他們。那不是魔鬼,而是急箭,卻同樣可以要人的命。<br /><br />  「何以鐵大老闆的第一次攻擊用的是這種法子?」以弓箭取武林高手,聽起來的確未免太輕忽,所以直到多年後,這個醉心於研究這一役戰略的年輕人,仍然忍不住要懷疑。「是的。」長者的答覆卻很明確:「他用的就是這種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過他在街道兩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強弓,每人配帶三十六根鵰翎箭,弓箭手都是擅長射「連珠」的專家,別人射出一箭時,他們已射出三箭!」他又補充:「這一百零八人彎弓射箭,只發出「蓬」的一聲響,從這一點,你大概已經可以想見他們配合之密切,和他們反應之靈敏了!」密令一發,弓弦齊響,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應當然也要快。少年沉默。過了很久才問:「鐵大老闆和絲路先生為什麼不用他們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你說的是絲士?」「是的。」「這一點你應該能夠想得到的。」長者說:「他們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別人絕對想像不到的隱秘之處,不到必要時,為什麼要把自己暴露出來?」他凝視少年,表情嚴肅,「這一類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勝負繫於一髮的時候,是萬萬不能用的。」<br /><br />  「可是,」少年狐疑著:「我還是覺得用那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勢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不弱,」長者說:「絕對不弱。」他說得截釘斷鐵,但他卻絕不是個強詞奪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釋。「用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勢,至少先占了三點優勢。」「哪三點?」「第一,慕容他們一定也像我們一樣,想不到對方會用弓箭手發動攻擊,而且在雙方還沒有對面的時候,就已發動。」長者說:「現在我雖然看得比較清楚,只不過是事後的先見之明而已,當時他們一定會很意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正是千古以來都顛仆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來,每一位戰略家,每一位大將軍,都奉行不渝。這個醉心於兵法的少年,當然更不會有一點反對的意見。「第二,弓弦一響,燈火立刻熄滅,表示他們的箭在射出時,就已瞄準了對象。」老者說:「可是被他們攻擊的對象,卻在一種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從亮如白晝的燈火輝煌處,落入萬劫不復的黑暗深淵,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適應,他們的心態也不能應變。」<br /><br />  這兩點雖然已足夠,可是他還是要用第三點來補足:「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來至少對付一百人的,現在卻將攻擊力全都集中到他們身上,何況在黑暗中閃避暗器總是比較困難,縱然有聽風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因為他們要接的並不是三五根箭!」「是的。」「這麼說來,鐵大老闆這一次攻擊難道完全成功了?」少年問長者。長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其實鐵大老闆並不是有勇無謀的人,他發動的第一次攻擊,其實包括了三個獨立的程序,弓箭作業,只不過是第一個程序而已。」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不錯,這一個程序,主要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讓對方陣腳動亂。」長者微笑:「說下去。」<br /><br />  「像丁子靈那樣的高手,要避開這種弓箭絕非難事,也許在弓箭聲響時,他們就已脫離了攻擊區。」少年的神情很興奮:「可是他們的陣腳已亂,在黑暗中閃躍躲避追捕追擊,動亂間就難免會落入對方的埋伏的陷阱裡。」他急切的問:「當時的情況,是不是這樣子的?」長者笑得更愉快,「是的,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他帶著微笑說:「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個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沖霄。」少年對上一代的武林名人顯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說:「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娶了五個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是的。」長者又笑:「當然就是他。」<br /><br />  燕沖霄,五十三歲,飛雲提縱術和燕子飛雲三絕手,都是江湖公認為第一流的。第一流的輕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他當然也是絲路先生所認定的第二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弓弦一響,燈火驟滅,燕沖霄已沖天竄起。他當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沒有想到射來的箭會這麼多。躲過一排箭,燕沖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舊力將盡,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風破空。想不到燕沖霄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再以力借力橫掠,越過屋脊。可是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時,就再也沒有什麼餘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胃在翻騰,頭腦也開始在不停的暈眩。近來他常會有這種現象,每當激烈的動用真力後,就會覺得虛脫而暈眩。所以他已經開始在警告自己,有時候他也應該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嬌嫩而又美麗溫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較平坦的。不太正常的事,總是比較容易耗損體力。<br /><br />  他落下來的地方,是條陰暗而狹窄的小巷,經過的老鼠遠比人要多得多,堆滿了垃圾的角落裡擺著個破舊的漆木馬桶。這個馬桶居然是條窄巷裡最乾淨的地方。燕沖霄雖然仍在暈眩,可是眼睛卻習慣了黑暗,他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他看見這個馬桶,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只不過他坐下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警覺,他袖中的「燕子飛雲三絕」隨時都可以發動,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這條死巷的死角裡,無論誰進來,都在他這種一筒十三發的致命暗器威力籠罩下。他確信自己絕對是個非常安全的,無論多可怕的敵手要來對付他,他都有把握先發制人。所以他坐下來的時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嘆出一口氣─一個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惡劣的情況下,都可以找到機會舒服一下子的。燕沖霄對自己這一點專長一向覺得很滿意。<br /><br />  想不到這一次他這口氣剛嘆出來,忽然間就變成了慘呼。他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條被人燒了尾巴的貓一樣,從馬桶上直竄了起來。他雖然沒有尾巴,可是尾巴本來是長在什麼地方的,那個地方他有。他的人竄起來的時候,他的「那個地方」中間,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許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見的只有半把。另外半把,已經隱沒在他身子裡。刀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竟藏在這個絕對無法容人藏身的馬桶裡。燕沖霄竄起,他也跟著竄起,刀鋒在燕沖霄身子裡,刀柄在他手裡。一個人的身體裡如有半截刀鋒從某個地方插進去,他有多麼疼?那種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個別的人所能想像得到的。<br /><br />  一個人疼極了的時候,什麼力氣都可以用出來了,何況燕沖霄本來就有一飛沖霄的輕功,所以他這一竄,速度一直不減。握刀的人卻覺得這一刀已經刺得夠深了,所以身子已經開始往下落。一個上竄之勢不減,一個已在下墜,刀把猶在手,隱沒有刀鋒,立刻出現,隨著握刀的人下墜而出現。於是鮮血就忽然從刀鋒出沒處花雨般洒了出來,燕沖霄死不瞑目。他永遠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個高不及三尺,直徑不及半尺的馬桶裡。他更想不到致於他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這一生最大的一個弱點上。<br /><br />  呂慎和呂密是兄弟,他們練的功夫是掛劈鐵掌、開山鐵斧這一類的外門硬功,可是他們的心思卻綿密細緻如抽絲。他們是第二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們已經是第一流的好手。他們聽風辨位,辨出了一組箭射出的方向,閃避過這一遭箭雨後,他們立刻就乘隙飛撲到這裡。這裡是個廚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測,應該就是「盛記」的廚房。「盛記」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飯,他們的廚房當然很大,鍋灶當然也很大。可是現在「盛記」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連一個人都沒有,廚房裡的大灶卻還有火,灶火還燒得很旺,兩個灶口上,一邊一個大鐵鍋,一邊一個大蒸籠─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鐵鍋,和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大蒸籠。呂氏兄弟對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兄弟已經到了大灶前,一個人用左手掀大鍋蓋,一個人用右手提蒸籠的籠蓋。<br /><br />  他們兄弟的掌力,一個練的是右手,一個練的左手。左手提鍋蓋,掌力在右手,鍋蓋一起,右掌痛擊,一擊斃命。不管藏在鍋裡的是什麼人都一樣。左掌擊下時,籠中人的命運當然也一樣。唯一遺憾的是,他們這一掌竟沒擊下去,因為鍋裡沒有人,籠中也沒有。人呢?呂氏兄弟忽然慘呼如狼嚎,大灶裡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兩根通紅的鐵條,忽然間就已插入了他們的小肚子裡。這兩根鐵條無聲無息的刺出,直到刺入他們的小腹後,才發出「嗤」的一聲響。一響之後,忽然又無聲無息。聽見這一聲響,呂氏兄弟才低下頭,眼中立刻湧滿了說不出的驚恐懼怕之色。他們赫然發現他們的肚子上在冒煙,而且還發出了一陣陣毛燎火焦的惡臭。他們忍不住開始嘔吐。嘔吐並不是太壞的事,只有活人才會嘔吐,只可惜一開始嘔吐,忽然間就吐不出了。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嘔吐的死人?你有沒有看見過死人嘔吐?大灶忽然崩裂,兩個黑衣人在燃燒的火焰中翻飛而起,就好像剛從地獄中竄出來的一樣,黑衣上還帶著一點一點閃動的火花。<br /><br />  燈籠是用一種透明的桑皮紙糊成的,高高的掛在一排高檐下,輕飄飄的隨風飄動。如果說有人能夠藏在這麼樣一個燈籠裡,有誰會相信?誰能一直輕飄飄的懸掛在高檐下,隨著燈籠不停的搖晃?誰能把自己縮成一團,塞在這麼樣一個酒罈般大小的燈籠裡?這根本不是可能的事。何況燈籠是透明的,就算有一精靈般的人能夠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縮小塞進燈籠懸掛在高簷,外面還是可能看得見。所以慕容門下第三組中戰績最輝煌的虎丘五傑到了這裡,戒備之心也減弱了。因為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大行家,還不知道江湖中隨時都會有一些不可能的事發生,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人、事、物。有一種用很奇秘的方法製成的桑皮紙,其中甚至還混合著一些很珍貴的汞,這種紙就是從外面絕對看不到裡面的,裡面卻可以看見外面。有一種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懸掛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把自己的肌肉骨骼縮小到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這些人忍受痛苦和飢餓的耐力,幾乎也已到了人類的極限。<br /><br />  虎丘五傑不能了解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們就死定了。就在他們心情最放鬆的一瞬間,燈籠裡已經有人破紙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閃動,動如電擊,在刀光一閃間就已操刀割下了他們的頭顱。這些人割頭的動作雖然沒有那個紅衣小兒那樣快,可是已經夠快了。被他們割下的頭顱落地時,有的眼睛還在眨動,有的眼中還帶著鮮明的恐懼之色,有的舌頭剛吐出來,還來不及縮回去,有人身上的肌肉還在不停顫動。那種顫動,居然還帶著一種非常美的韻律,看來竟有些像是一個處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時那種震顫一樣。在這種顫動下,處女很快就會變成不是處女,活人也很快就會變成死人了。為什麼生命中動得最美的一些韻律,總是不能久長?<br /><br />  每一個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鋪,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樣。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著要住房屋。死人就要進棺材。一個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這個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戶人家裡的床鋪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愛了。因為恩愛的比例和床鋪的大小,並沒有十分絕對的關係,有時候夫妻越恩愛,床鋪反而越小。可是一個地方的棺材鋪大不大,就一定要看這個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這個小鎮上死的人雖然還不夠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還不夠多。所以小鎮上這家棺材鋪裡,除了賣棺材之外,還經營一些副業。賣一點香燭錫箔紙錢庫銀,為死人修整一下門面,準備一些壽衣,替一些大字不識幾個的紳士們,寫幾幅並不太通順的輓聯,偶而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來作一場法事,畫幾張符咒。如果運氣好的話,而且剛好有這檔子買主,一個死人身上還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賺錢的,有時候甚至連毛髮牙齒都可換一點散碎銀子,可是他們最大的一宗生意,還是紙紮。<br /><br />  一個有錢人死了,他的子孫們生怕他到了陰世後不再有陽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華美的居室器用車馬奴僕,所以就用紙粘紮成一些紙屋紙器紙人紙馬來焚化給他,讓他在陰間也可以有同樣的享受。這只不過是後人對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點孝思而已,不管他們所祭把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樣要做的,孝順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時反而做得更好。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來了。棺材店給人的感覺總是不會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對著一口口棺材,心情怎麼會愉快得起來?棺材店的老闆見到有客人上門,就算明知有錢可賺,也不能露出一點高興的樣子,上門來的顧客,都是家裡剛死了人的,如果你鮮蹦活跳,滿臉堆笑的迎上去,你說像不像話?來買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入土,就有鉅萬遺產可以得,心裡就算高興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才對。在棺材店裡,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個人笑瞇瞇的進來了。這個人叫程凍。<br /><br />  程凍今年雖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以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見。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一戰之後,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已冷凍起來了。一個人成名的一戰,通常也是他傷心的一戰,一戰功成,心傷如死,在他以後活著的日子裡,有時甚至希望在那一戰裡死的不是他的仇敵而是他。所以程凍早就不會笑了,可是他的臉看來卻好像終年都在笑,甚至連他睡著了的時候都好像在笑,因為他臉上有一道永生都無法消除的笑痕。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所以他雖然終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終年都在殺人。江湖中大多數人只要見到他的笑臉,刀光猶未見,就已魂飛魄散了。<br /><br />  有程凍的地方,就有郭溫,兩個人形影不離,天涯結伴,二十年來,從未失手。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家棺材店,郭溫手裡的一個火摺子,燈火閃動明滅,照著後院天棚裡五口已經做好上漆直立放著的棺材,兩口還沒有完工的白木,三間紙紮的房子、四五個紙紮的紙人「二百五」。黑暗中驚叱慘叫之聲不絕,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入對方的陷阱埋伏。這個棺材店更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對方將會埋伏在哪裡?程凍和郭溫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眼角的餘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的棺材上。兩口白大棺尚未完工,棺蓋還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無一物,紙紮的芻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著,也沒有人能懸空藏進去。這裡如果有埋伏,無疑就在這三口直立著的棺材裡。這兩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勁作勢,準備發動他們致命的一擊。可是等到他們開始行動時,攻擊的對象卻是那些紙紮的房舍騾馬人物。他們對這一擊顯然極有把握。經過那麼精心設計的埋伏,絕不會設在任何人都能想像得到的地方,經過那麼精心挑選過的死士,當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無法藏身的地方。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如果不是這種埋伏,怎麼能對付他們這種高手?<br /><br />  程凍用刀,四尺二寸精鋼百練的緬鐵軟刀,平時繞腰兩匝,用時一抽,迎風而挺,一招「橫掃千軍」,十人折腰而死。郭溫也用刀,練子掃刀,刀長二尺八寸,練子長短由心,有時候還可以作飛刀使,刀刃破空,取人首級於百步外。雖帶鏈子,用的卻是剛勁。雙刀齊飛,剛柔並用,在江湖中,這幾乎已經是一種所向無敵的絕技。在他們雙刀齊展「橫掃千軍」時,幾乎沒有人能在他們刀下全身而退。這一次也不例外。刀光飛舞,紙屑紛飛。可是只有紙屑,沒有血肉,他們攻擊的對象,只不過是些紙紮而已,埋伏並不在。埋伏在哪裡?程凍和郭溫一刀掃出,心已往下沉。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卻不可以。心死只不過悲傷麻木而已,還可復甦,生死之間,卻別無選擇的餘地,也絕無第二次機會。這一點他們都明白,只要是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都明白。也只有這種人才能明白。真正面對死亡的那一刻,一個人心裡是什麼感覺是一片空白?還是一片空明?是驚駭恐懼?還是絕對冷靜?我可以保證,那絕不是未曾經歷過這種事的人們所想像得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才敢作這樣的保證。<br /><br />  程凍和郭溫的心雖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卻已繃緊。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已將他們生命所有的潛力全都逼入他們的肌肉裡,逼入他們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裡。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產生身體的彈性推動,只有這種「動」,才能製造閃避和攻擊。避開危機,攻向另一處潛伏的危機,以攻為守。冷靜如已凍結的程凍,溫良如美玉的郭溫,在這一剎那間,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們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他們竟忽然極放肆的放聲大喝。大喝一聲,胸腔擴脹,腹部緊縮,把肺部裡積存的真氣全部壓榨出來,剛剛注入肌肉中的潛力,也在這同一瞬間迸發。這種力量使得他們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種絕不可能再有變化的情況下,從一個絕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翻身回竄。刀光閃動,赫然又是一招橫掃千軍。三口嶄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這一次應該是絕對不會失手的。<br /><br />  他們的眼中滿佈紅絲,就像是兩個渴血的殭屍,渴望著能見到鮮血在他們的刀下湧出。可惜這一次他們又失望了。「轟」的一聲響,雙刀同時釘入天棚的橫梁,把兩個人懸掛在半空中,像鐘擺般不停的搖晃。一次錯誤,也許還可以補救,兩次錯誤,良機永失。難道這裡根本沒有埋伏?不可能。埋伏在哪裡?不知道。程凍和郭溫現在只希望能借這種鐘擺般擺動的韻律,在最短的則間裡使自己的氣力恢復。只可惜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高手相爭,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點錯誤,已足致命。一個連續犯了兩次錯誤的人,如果還想祈求第三次機會,那已不僅是奢望,而且愚蠢。奇怪的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的。因為一個人到了絕望時,思想和行為都會變得遲鈍而愚蠢,因為那種絕望的恐懼,已經像刀一樣切斷了他們敏銳的反應。<br /><br />  就在這一瞬間,擺在地上的那兩口空無一物的棺材忽然飛起,棺底之下忽然飛躍出三個黑色的人影。程凍和郭溫眼看著這三條人影飛起時所帶動的寒光閃電般刺向他們的喉咽和心窩,卻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力。他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條像已經被吊在鐵鉤上的死魚,只有任憑別人的宰割。這是他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也是最後一次。「程凍冷酷謹慎,郭溫機警敏捷,兩人聯手,所向無敵,我相信他們這一生中一定從未有過那種絕望的感覺。」長者嘆息。「我相信他們以後也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少年說:「死人是沒有感覺的。」「所以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就應該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覺,永遠不要把自己像條死魚般吊在那裡任人宰割。」「是的。」少年很嚴肅的說:「這一點我一定會特別小心。」他的神情不但嚴肅而且恭謹,因為他知道長者對他說的並不是老生常談,而是個極為沉痛的教訓。<br /><br />  長者又問他:「現在你在想什麼?」「我在想,等到燈火再亮起時,那位慕容公子帶去的人還會剩下幾個?」「剩下的當然不多。」「柳明秋一去之後就全無消息,慕容既不問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貿然帶著一批人去赴約,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進那個根本一無所知的死鎮。」少年的聲音裡充滿憤怒:「我認為這種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惡。誰也沒有權力要別人陪他去送死。」「你當然會認為這種做法可惡,我在你這種年紀的時候,也會這樣想的。」「現在呢?」少年問長者:「現在你怎麼想?」長者沉思,然後反問:「你還記不記得他們這次行動被稱為什麼行動?」少年當然記得,用「飛蛾」作為行動的代號,實在很荒謬。可是荒謬的事,卻又偏偏會讓人很難忘記。<br /><br />  「飛蛾行動。」少年仿佛變色:「難道他們這次行動目的,就像是飛蛾撲火一樣,本來就是要去送死的。」長者微笑。微笑有時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心情愉快時所表現出的行為,有時候也可以作一種回答。對一個自己不願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問題所作的回答。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沒有期待長者回答他這個問題。別人不願回答的問題,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這種問題去問別人,通常都只不過是自己思索中的一個環節而已。「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說:「他們這次行動根本就是要去送死的。」「哦?」長者淡淡地反問:「你認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多人想死?」「我沒有這麼想。」「不想死的人為什麼要去送死?」「他們當然另外有目的。」「什麼目的?」「他們──」<br /><br />  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們,而是說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們是那些去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拚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釋得更清楚:「他要他們去送死,只因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長者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後才問:「你認為是怎麼回事呢?」「我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只不過是個圈套而已。」「圈套?」「慕容帶那些人去送死,只不過要把自己先置之於死地而後生,讓別人都認為他已經死定了。」這種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可是他的師長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卻帶著極為滿意的表情。「慕容為什麼要讓別人認為他已經死定了呢?」少年自己問自己。這種問題通常都只有自己回答。「我想過很多種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來想去,到最後只剩了三個字。」「三個字?」長者問,「哪三個字?」「楚留香。」</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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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飛蛾行動



  甚至在多年後,還有人在研究討論著當年轟動天下的這一戰。「根據最正確的考証,那一次行動是在當年八月十五的子時開始。」「根據你的考証,那一次行動真的就叫做飛蛾行動?」「絕對不假。」「我不信。」比較年輕的一個人說:「行動的意思是攻擊,是要使仇敵毀滅。」「飛蛾撲火,本來就是自尋死路的。」「那麼你難道要我相信,他們籌劃這次行動,為的就是要毀滅自己?」「我沒有這麼說。」年長的一個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這麼想,也沒有錯。」「我不懂你的意思。」年長者忽然長長的嘆息:「那一次行動的真正用意,的確是讓人很難想像得到的。」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個小鎮,月色皎潔,萬里無雲。慕容的椅轎已經走過了「盛記食糧」,距離「四海酒樓」已經只有十來家店面了,距離被鐵大老闆稱為「箭靶」的地區,已近在咫尺。這時候距離子時最多也不過僅有片刻。就在這時,兩旁空樓中忽然發出「蓬」的一響,無數盞燈火忽然應聲而滅。黑暗中,只聽勁風穿空之聲,漫天呼嘯而過,凄厲有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著飛舞而來,也不知要勾走誰的魂魄。無數道勁風,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記食糧」前那七八家店面前。慕容手下第二組和第三組的人,此刻就正在這個地段裡。每一陣尖銳的急風破空聲,都是在他們身上飛掠而來的。如果這真是魔鬼勾魂,目標也就是他們。那不是魔鬼,而是急箭,卻同樣可以要人的命。

  「何以鐵大老闆的第一次攻擊用的是這種法子?」以弓箭取武林高手,聽起來的確未免太輕忽,所以直到多年後,這個醉心於研究這一役戰略的年輕人,仍然忍不住要懷疑。「是的。」長者的答覆卻很明確:「他用的就是這種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過他在街道兩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強弓,每人配帶三十六根鵰翎箭,弓箭手都是擅長射「連珠」的專家,別人射出一箭時,他們已射出三箭!」他又補充:「這一百零八人彎弓射箭,只發出「蓬」的一聲響,從這一點,你大概已經可以想見他們配合之密切,和他們反應之靈敏了!」密令一發,弓弦齊響,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應當然也要快。少年沉默。過了很久才問:「鐵大老闆和絲路先生為什麼不用他們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你說的是絲士?」「是的。」「這一點你應該能夠想得到的。」長者說:「他們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別人絕對想像不到的隱秘之處,不到必要時,為什麼要把自己暴露出來?」他凝視少年,表情嚴肅,「這一類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勝負繫於一髮的時候,是萬萬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狐疑著:「我還是覺得用那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勢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不弱,」長者說:「絕對不弱。」他說得截釘斷鐵,但他卻絕不是個強詞奪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釋。「用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勢,至少先占了三點優勢。」「哪三點?」「第一,慕容他們一定也像我們一樣,想不到對方會用弓箭手發動攻擊,而且在雙方還沒有對面的時候,就已發動。」長者說:「現在我雖然看得比較清楚,只不過是事後的先見之明而已,當時他們一定會很意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正是千古以來都顛仆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來,每一位戰略家,每一位大將軍,都奉行不渝。這個醉心於兵法的少年,當然更不會有一點反對的意見。「第二,弓弦一響,燈火立刻熄滅,表示他們的箭在射出時,就已瞄準了對象。」老者說:「可是被他們攻擊的對象,卻在一種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從亮如白晝的燈火輝煌處,落入萬劫不復的黑暗深淵,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適應,他們的心態也不能應變。」

  這兩點雖然已足夠,可是他還是要用第三點來補足:「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來至少對付一百人的,現在卻將攻擊力全都集中到他們身上,何況在黑暗中閃避暗器總是比較困難,縱然有聽風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因為他們要接的並不是三五根箭!」「是的。」「這麼說來,鐵大老闆這一次攻擊難道完全成功了?」少年問長者。長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其實鐵大老闆並不是有勇無謀的人,他發動的第一次攻擊,其實包括了三個獨立的程序,弓箭作業,只不過是第一個程序而已。」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不錯,這一個程序,主要並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讓對方陣腳動亂。」長者微笑:「說下去。」

  「像丁子靈那樣的高手,要避開這種弓箭絕非難事,也許在弓箭聲響時,他們就已脫離了攻擊區。」少年的神情很興奮:「可是他們的陣腳已亂,在黑暗中閃躍躲避追捕追擊,動亂間就難免會落入對方的埋伏的陷阱裡。」他急切的問:「當時的情況,是不是這樣子的?」長者笑得更愉快,「是的,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他帶著微笑說:「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個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沖霄。」少年對上一代的武林名人顯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說:「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娶了五個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是的。」長者又笑:「當然就是他。」

  燕沖霄,五十三歲,飛雲提縱術和燕子飛雲三絕手,都是江湖公認為第一流的。第一流的輕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他當然也是絲路先生所認定的第二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弓弦一響,燈火驟滅,燕沖霄已沖天竄起。他當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沒有想到射來的箭會這麼多。躲過一排箭,燕沖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舊力將盡,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風破空。想不到燕沖霄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再以力借力橫掠,越過屋脊。可是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時,就再也沒有什麼餘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胃在翻騰,頭腦也開始在不停的暈眩。近來他常會有這種現象,每當激烈的動用真力後,就會覺得虛脫而暈眩。所以他已經開始在警告自己,有時候他也應該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嬌嫩而又美麗溫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較平坦的。不太正常的事,總是比較容易耗損體力。

  他落下來的地方,是條陰暗而狹窄的小巷,經過的老鼠遠比人要多得多,堆滿了垃圾的角落裡擺著個破舊的漆木馬桶。這個馬桶居然是條窄巷裡最乾淨的地方。燕沖霄雖然仍在暈眩,可是眼睛卻習慣了黑暗,他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他看見這個馬桶,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只不過他坐下的時候,仍然保持著警覺,他袖中的「燕子飛雲三絕」隨時都可以發動,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這條死巷的死角裡,無論誰進來,都在他這種一筒十三發的致命暗器威力籠罩下。他確信自己絕對是個非常安全的,無論多可怕的敵手要來對付他,他都有把握先發制人。所以他坐下來的時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嘆出一口氣─一個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惡劣的情況下,都可以找到機會舒服一下子的。燕沖霄對自己這一點專長一向覺得很滿意。

  想不到這一次他這口氣剛嘆出來,忽然間就變成了慘呼。他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條被人燒了尾巴的貓一樣,從馬桶上直竄了起來。他雖然沒有尾巴,可是尾巴本來是長在什麼地方的,那個地方他有。他的人竄起來的時候,他的「那個地方」中間,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許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見的只有半把。另外半把,已經隱沒在他身子裡。刀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竟藏在這個絕對無法容人藏身的馬桶裡。燕沖霄竄起,他也跟著竄起,刀鋒在燕沖霄身子裡,刀柄在他手裡。一個人的身體裡如有半截刀鋒從某個地方插進去,他有多麼疼?那種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個別的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一個人疼極了的時候,什麼力氣都可以用出來了,何況燕沖霄本來就有一飛沖霄的輕功,所以他這一竄,速度一直不減。握刀的人卻覺得這一刀已經刺得夠深了,所以身子已經開始往下落。一個上竄之勢不減,一個已在下墜,刀把猶在手,隱沒有刀鋒,立刻出現,隨著握刀的人下墜而出現。於是鮮血就忽然從刀鋒出沒處花雨般洒了出來,燕沖霄死不瞑目。他永遠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個高不及三尺,直徑不及半尺的馬桶裡。他更想不到致於他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這一生最大的一個弱點上。

  呂慎和呂密是兄弟,他們練的功夫是掛劈鐵掌、開山鐵斧這一類的外門硬功,可是他們的心思卻綿密細緻如抽絲。他們是第二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們已經是第一流的好手。他們聽風辨位,辨出了一組箭射出的方向,閃避過這一遭箭雨後,他們立刻就乘隙飛撲到這裡。這裡是個廚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測,應該就是「盛記」的廚房。「盛記」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飯,他們的廚房當然很大,鍋灶當然也很大。可是現在「盛記」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連一個人都沒有,廚房裡的大灶卻還有火,灶火還燒得很旺,兩個灶口上,一邊一個大鐵鍋,一邊一個大蒸籠─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鐵鍋,和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大蒸籠。呂氏兄弟對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兄弟已經到了大灶前,一個人用左手掀大鍋蓋,一個人用右手提蒸籠的籠蓋。

  他們兄弟的掌力,一個練的是右手,一個練的左手。左手提鍋蓋,掌力在右手,鍋蓋一起,右掌痛擊,一擊斃命。不管藏在鍋裡的是什麼人都一樣。左掌擊下時,籠中人的命運當然也一樣。唯一遺憾的是,他們這一掌竟沒擊下去,因為鍋裡沒有人,籠中也沒有。人呢?呂氏兄弟忽然慘呼如狼嚎,大灶裡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兩根通紅的鐵條,忽然間就已插入了他們的小肚子裡。這兩根鐵條無聲無息的刺出,直到刺入他們的小腹後,才發出「嗤」的一聲響。一響之後,忽然又無聲無息。聽見這一聲響,呂氏兄弟才低下頭,眼中立刻湧滿了說不出的驚恐懼怕之色。他們赫然發現他們的肚子上在冒煙,而且還發出了一陣陣毛燎火焦的惡臭。他們忍不住開始嘔吐。嘔吐並不是太壞的事,只有活人才會嘔吐,只可惜一開始嘔吐,忽然間就吐不出了。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嘔吐的死人?你有沒有看見過死人嘔吐?大灶忽然崩裂,兩個黑衣人在燃燒的火焰中翻飛而起,就好像剛從地獄中竄出來的一樣,黑衣上還帶著一點一點閃動的火花。

  燈籠是用一種透明的桑皮紙糊成的,高高的掛在一排高檐下,輕飄飄的隨風飄動。如果說有人能夠藏在這麼樣一個燈籠裡,有誰會相信?誰能一直輕飄飄的懸掛在高檐下,隨著燈籠不停的搖晃?誰能把自己縮成一團,塞在這麼樣一個酒罈般大小的燈籠裡?這根本不是可能的事。何況燈籠是透明的,就算有一精靈般的人能夠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縮小塞進燈籠懸掛在高簷,外面還是可能看得見。所以慕容門下第三組中戰績最輝煌的虎丘五傑到了這裡,戒備之心也減弱了。因為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大行家,還不知道江湖中隨時都會有一些不可能的事發生,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人、事、物。有一種用很奇秘的方法製成的桑皮紙,其中甚至還混合著一些很珍貴的汞,這種紙就是從外面絕對看不到裡面的,裡面卻可以看見外面。有一種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懸掛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把自己的肌肉骨骼縮小到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這些人忍受痛苦和飢餓的耐力,幾乎也已到了人類的極限。

  虎丘五傑不能了解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們就死定了。就在他們心情最放鬆的一瞬間,燈籠裡已經有人破紙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閃動,動如電擊,在刀光一閃間就已操刀割下了他們的頭顱。這些人割頭的動作雖然沒有那個紅衣小兒那樣快,可是已經夠快了。被他們割下的頭顱落地時,有的眼睛還在眨動,有的眼中還帶著鮮明的恐懼之色,有的舌頭剛吐出來,還來不及縮回去,有人身上的肌肉還在不停顫動。那種顫動,居然還帶著一種非常美的韻律,看來竟有些像是一個處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時那種震顫一樣。在這種顫動下,處女很快就會變成不是處女,活人也很快就會變成死人了。為什麼生命中動得最美的一些韻律,總是不能久長?

  每一個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鋪,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樣。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著要住房屋。死人就要進棺材。一個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這個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戶人家裡的床鋪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愛了。因為恩愛的比例和床鋪的大小,並沒有十分絕對的關係,有時候夫妻越恩愛,床鋪反而越小。可是一個地方的棺材鋪大不大,就一定要看這個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這個小鎮上死的人雖然還不夠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還不夠多。所以小鎮上這家棺材鋪裡,除了賣棺材之外,還經營一些副業。賣一點香燭錫箔紙錢庫銀,為死人修整一下門面,準備一些壽衣,替一些大字不識幾個的紳士們,寫幾幅並不太通順的輓聯,偶而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來作一場法事,畫幾張符咒。如果運氣好的話,而且剛好有這檔子買主,一個死人身上還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賺錢的,有時候甚至連毛髮牙齒都可換一點散碎銀子,可是他們最大的一宗生意,還是紙紮。

  一個有錢人死了,他的子孫們生怕他到了陰世後不再有陽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華美的居室器用車馬奴僕,所以就用紙粘紮成一些紙屋紙器紙人紙馬來焚化給他,讓他在陰間也可以有同樣的享受。這只不過是後人對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點孝思而已,不管他們所祭把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樣要做的,孝順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時反而做得更好。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來了。棺材店給人的感覺總是不會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對著一口口棺材,心情怎麼會愉快得起來?棺材店的老闆見到有客人上門,就算明知有錢可賺,也不能露出一點高興的樣子,上門來的顧客,都是家裡剛死了人的,如果你鮮蹦活跳,滿臉堆笑的迎上去,你說像不像話?來買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入土,就有鉅萬遺產可以得,心裡就算高興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才對。在棺材店裡,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個人笑瞇瞇的進來了。這個人叫程凍。

  程凍今年雖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以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見。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一戰之後,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已冷凍起來了。一個人成名的一戰,通常也是他傷心的一戰,一戰功成,心傷如死,在他以後活著的日子裡,有時甚至希望在那一戰裡死的不是他的仇敵而是他。所以程凍早就不會笑了,可是他的臉看來卻好像終年都在笑,甚至連他睡著了的時候都好像在笑,因為他臉上有一道永生都無法消除的笑痕。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所以他雖然終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終年都在殺人。江湖中大多數人只要見到他的笑臉,刀光猶未見,就已魂飛魄散了。

  有程凍的地方,就有郭溫,兩個人形影不離,天涯結伴,二十年來,從未失手。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家棺材店,郭溫手裡的一個火摺子,燈火閃動明滅,照著後院天棚裡五口已經做好上漆直立放著的棺材,兩口還沒有完工的白木,三間紙紮的房子、四五個紙紮的紙人「二百五」。黑暗中驚叱慘叫之聲不絕,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入對方的陷阱埋伏。這個棺材店更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對方將會埋伏在哪裡?程凍和郭溫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眼角的餘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的棺材上。兩口白大棺尚未完工,棺蓋還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無一物,紙紮的芻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著,也沒有人能懸空藏進去。這裡如果有埋伏,無疑就在這三口直立著的棺材裡。這兩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勁作勢,準備發動他們致命的一擊。可是等到他們開始行動時,攻擊的對象卻是那些紙紮的房舍騾馬人物。他們對這一擊顯然極有把握。經過那麼精心設計的埋伏,絕不會設在任何人都能想像得到的地方,經過那麼精心挑選過的死士,當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無法藏身的地方。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如果不是這種埋伏,怎麼能對付他們這種高手?

  程凍用刀,四尺二寸精鋼百練的緬鐵軟刀,平時繞腰兩匝,用時一抽,迎風而挺,一招「橫掃千軍」,十人折腰而死。郭溫也用刀,練子掃刀,刀長二尺八寸,練子長短由心,有時候還可以作飛刀使,刀刃破空,取人首級於百步外。雖帶鏈子,用的卻是剛勁。雙刀齊飛,剛柔並用,在江湖中,這幾乎已經是一種所向無敵的絕技。在他們雙刀齊展「橫掃千軍」時,幾乎沒有人能在他們刀下全身而退。這一次也不例外。刀光飛舞,紙屑紛飛。可是只有紙屑,沒有血肉,他們攻擊的對象,只不過是些紙紮而已,埋伏並不在。埋伏在哪裡?程凍和郭溫一刀掃出,心已往下沉。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卻不可以。心死只不過悲傷麻木而已,還可復甦,生死之間,卻別無選擇的餘地,也絕無第二次機會。這一點他們都明白,只要是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都明白。也只有這種人才能明白。真正面對死亡的那一刻,一個人心裡是什麼感覺是一片空白?還是一片空明?是驚駭恐懼?還是絕對冷靜?我可以保證,那絕不是未曾經歷過這種事的人們所想像得到的,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才敢作這樣的保證。

  程凍和郭溫的心雖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卻已繃緊。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已將他們生命所有的潛力全都逼入他們的肌肉裡,逼入他們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裡。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產生身體的彈性推動,只有這種「動」,才能製造閃避和攻擊。避開危機,攻向另一處潛伏的危機,以攻為守。冷靜如已凍結的程凍,溫良如美玉的郭溫,在這一剎那間,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們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他們竟忽然極放肆的放聲大喝。大喝一聲,胸腔擴脹,腹部緊縮,把肺部裡積存的真氣全部壓榨出來,剛剛注入肌肉中的潛力,也在這同一瞬間迸發。這種力量使得他們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種絕不可能再有變化的情況下,從一個絕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翻身回竄。刀光閃動,赫然又是一招橫掃千軍。三口嶄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這一次應該是絕對不會失手的。

  他們的眼中滿佈紅絲,就像是兩個渴血的殭屍,渴望著能見到鮮血在他們的刀下湧出。可惜這一次他們又失望了。「轟」的一聲響,雙刀同時釘入天棚的橫梁,把兩個人懸掛在半空中,像鐘擺般不停的搖晃。一次錯誤,也許還可以補救,兩次錯誤,良機永失。難道這裡根本沒有埋伏?不可能。埋伏在哪裡?不知道。程凍和郭溫現在只希望能借這種鐘擺般擺動的韻律,在最短的則間裡使自己的氣力恢復。只可惜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高手相爭,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點錯誤,已足致命。一個連續犯了兩次錯誤的人,如果還想祈求第三次機會,那已不僅是奢望,而且愚蠢。奇怪的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的。因為一個人到了絕望時,思想和行為都會變得遲鈍而愚蠢,因為那種絕望的恐懼,已經像刀一樣切斷了他們敏銳的反應。

  就在這一瞬間,擺在地上的那兩口空無一物的棺材忽然飛起,棺底之下忽然飛躍出三個黑色的人影。程凍和郭溫眼看著這三條人影飛起時所帶動的寒光閃電般刺向他們的喉咽和心窩,卻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力。他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條像已經被吊在鐵鉤上的死魚,只有任憑別人的宰割。這是他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也是最後一次。「程凍冷酷謹慎,郭溫機警敏捷,兩人聯手,所向無敵,我相信他們這一生中一定從未有過那種絕望的感覺。」長者嘆息。「我相信他們以後也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少年說:「死人是沒有感覺的。」「所以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就應該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覺,永遠不要把自己像條死魚般吊在那裡任人宰割。」「是的。」少年很嚴肅的說:「這一點我一定會特別小心。」他的神情不但嚴肅而且恭謹,因為他知道長者對他說的並不是老生常談,而是個極為沉痛的教訓。

  長者又問他:「現在你在想什麼?」「我在想,等到燈火再亮起時,那位慕容公子帶去的人還會剩下幾個?」「剩下的當然不多。」「柳明秋一去之後就全無消息,慕容既不問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貿然帶著一批人去赴約,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進那個根本一無所知的死鎮。」少年的聲音裡充滿憤怒:「我認為這種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惡。誰也沒有權力要別人陪他去送死。」「你當然會認為這種做法可惡,我在你這種年紀的時候,也會這樣想的。」「現在呢?」少年問長者:「現在你怎麼想?」長者沉思,然後反問:「你還記不記得他們這次行動被稱為什麼行動?」少年當然記得,用「飛蛾」作為行動的代號,實在很荒謬。可是荒謬的事,卻又偏偏會讓人很難忘記。

  「飛蛾行動。」少年仿佛變色:「難道他們這次行動目的,就像是飛蛾撲火一樣,本來就是要去送死的。」長者微笑。微笑有時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心情愉快時所表現出的行為,有時候也可以作一種回答。對一個自己不願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問題所作的回答。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沒有期待長者回答他這個問題。別人不願回答的問題,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這種問題去問別人,通常都只不過是自己思索中的一個環節而已。「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說:「他們這次行動根本就是要去送死的。」「哦?」長者淡淡地反問:「你認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多人想死?」「我沒有這麼想。」「不想死的人為什麼要去送死?」「他們當然另外有目的。」「什麼目的?」「他們──」

  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他們,而是說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們是那些去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拚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釋得更清楚:「他要他們去送死,只因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長者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後才問:「你認為是怎麼回事呢?」「我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只不過是個圈套而已。」「圈套?」「慕容帶那些人去送死,只不過要把自己先置之於死地而後生,讓別人都認為他已經死定了。」這種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可是他的師長看著他的時候,眼中卻帶著極為滿意的表情。「慕容為什麼要讓別人認為他已經死定了呢?」少年自己問自己。這種問題通常都只有自己回答。「我想過很多種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來想去,到最後只剩了三個字。」「三個字?」長者問,「哪三個字?」「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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