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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把浴室的門關上,然後聽得見用蓮蓬淋浴的聲音。
老鼠起來坐在床單上,情緒還沒收拾穩當,就在嘴上含了一根煙,開始找打火機。桌上沒有、褲袋裏沒有。連一根火柴都沒有。女人的皮包裏也沒有任何可以點火的東西。沒辦法只好把房間的燈打開,從桌子抽屜角落裏摸索出一個不知道印著什麼餐廳名字的舊紙火柴,把煙點上。
窗邊的籐椅上,整齊地疊著她的絲襪和內衣,而椅背上則披掛著縫工精緻的芥末黃色洋裝。床邊的桌上排列著不是很新但保養很好的巴葛傑利肩帶皮包和小型手錶。
老鼠在對面籐椅上坐下,含著煙恍惚地望著窗外。
從建在山腰上他的公寓可以清晰地瞭望黑暗中雜然錯散著的人們的營生。有時老鼠雙手插腰,就像站在下坡球道上的高爾夫選手似的,可以一連好幾個鐘頭,集中意識眺望著那樣的風景。一面眼看著山坡上人家錯落的燈火,一面腳底慢慢往下走。有黑暗的森林、小小的山丘,有幾處地方白色水銀燈照出私家游泳池的水面反光。坡面的斜度終於減弱下來的地方,有一條像跟地面結合在一起的光帶似的高速公路蛇行著,越過那裏一直到海的一公里左右,則被平板的街容佔據著。然後是黑暗的海、海和天的黯影區分不明地溶合起來。在那黑暗之中,燈塔的橘紅色光,浮現、又消失。而一條幽暗的水路筆直地貫穿其間,將這些清晰的斷層切開。
那是河。
◇
老鼠第一次跟她見面,是天空還殘留一些夏日最後餘輝的九月初。
老鼠在報紙地方版上每週刊登的舊貨買賣欄裡,從嬰兒車、林格風、兒童用腳踏車之間,發現了打字機。打電話過去,一個女人接的,以事務性的聲音說明用了一年,還有一年保證,不能分期付款,而且希望自己去拿。商談成功,老鼠開車到女人的公寓去,給了錢,把打字機拿回來,幾乎花了夏天之間所做的一件小差事賺來的同額代價。
身材苗條個子小小的女人,穿一件無袖雅致的洋裝。門口排列著各種形形色色的觀葉植物盆栽。容貌端正,頭髮紮在後面,年齡看不出來,說是二十二到二十八歲之間,誰都會相信。
三天後打電話來,她說有打字機色帶半打左右,如果要的話請來拿。老鼠去拿時順便請她到傑氏酒吧,為了謝她的色帶,請她喝了好幾杯的雞尾酒。話倒是沒有談得太多。
第三次碰面是在那四天後,地方在市區某個室內游泳池。老鼠送她回公寓,然後睡在那裡。為什麼會變成那樣,老鼠也搞不清楚。連哪一方主動都記不得了,就像空氣的流動那麼回事吧。
幾天過後,跟她的關係,就像釘進他日常生活中的柔軟的楔子一樣,那種存在感逐漸在老鼠體內膨脹。雖是一點一滴的,卻真有什麼衝撞著老鼠。每次回想起女人細瘦的手腕擁抱著他的身體時,老鼠心中便覺得長久以來已經遺忘的類似溫柔的東西,在逐漸擴展開來。
確實她有她的小世界,看起來像在努力建立起某種完美的東西。而老鼠也知道這種努力不是尋常的。她經常穿著甚至不起眼,卻品味良好的洋裝,清清爽爽的內衣,身上擦的香水飄著像清晨葡萄園的香氣,說起話來總是慎重地選擇巧妙的話語,從不問多餘的問題,微笑的樣子就像已經對著鏡子練習過很多次似的笑法。這些一一都讓老鼠心中感到些微的悲傷。見了幾次面之後,老鼠終於料定她的年齡該是二十七,而居然一歲不差地被他料中。
乳房小小的,沒有多餘的贅肉,纖細的身子曬得很漂亮,不過那曬法看來並不是刻意去曬的。突出的頰骨和薄薄的嘴唇,讓人覺得教養良好而意志堅強,可是任何一點微小的表情變化,使整體動搖起來時,卻又顯出內心一無防備的純真。
從美術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就在設計事務所工作,她說。生在哪裡呢?不在這裏。大學畢業以後,才到這裏來的。每星期到游泳池游一次泳。禮拜天晚上搭電車去練中提琴。
每週一次,星期六晚上,兩人見面。然後星期天老鼠心情茫然地度過一天,她則彈她的莫札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