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一、車禍死亡一名</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一、車禍死亡一名</h3><br /><br />    1<br /><br />  I街是一條往東京西邊郊區伸延過去的古老街道。往昔是通往鐮倉的道路,到如今依然殘存著若干昔時痕跡,窄而彎曲,向西蜿蜒而去。由於它沒有被包含在「區域重劃」的範圍裡,雖然鋪了柏油,有些人倒很欣賞它的本來面目。<br /><br />  加上I街旁邊還遺留著一些「武藏野」的殘痕,尤其高樹齡的山毛欅林往天空高聳,碰上樹林在路兩側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裡,似乎也漾著一抹幽暗。街道邊不能免俗地也有竝排的商家和新社區之類,卻偶爾仍可看見被籬笆圍起來的農舍,雜木林的深處也還有稻草蓋的屋頂悄悄地躲著。<br /><br />  這條街道其實也不是一條到底,有些地方岔成兩條、三條;那樣的地方,路頭必有「道祖神」的小祠廟。小祠廟前,鮮花四時不斷。廟旁總豎著字跡早已模糊的路標。刻在上頭的地名,多是從江戶時代起就頗有來歷的。往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總有山毛欅的林子,把枝枒深深地垂在道路上。I街就是這樣的一條街道。<br /><br />  近年以來,這條古老街道上,汽車來往漸漸多起來了。隨著新社區、住宅區增加,原本被看做是「捷徑」的這條街道,終於也成了普通的車輛熙來攘往的道路。<br /><br />  路很窄,僅容車輛勉強錯過;每當錯車的時候,行人便得閃在路邊屋簷下。不過這種情形也是白天裡才有,入晚後車輛的來往便減少了。<br /><br />  話說春間的一天下午九時稍過之後──正確地說,是三月十日。<br /><br />  紅玉計程車行的司機小山田晃,在吉祥寺站載了一名乘客,開往這條I街。目的地是K鎮,客人吩咐他,希望能在九時四十分左右抵達,要他開快些。<br /><br />  這時的I街上,很是寂靜。跟白天不同,車行稀疏,行人絕跡,是很好開的當兒。從反射鏡裡看到,乘客舉腕看了兩次錶。三十前後年紀吧,像是薪水階級,提著一隻薄薄的黑色皮包。<br /><br />  「趕得上嗎?」<br /><br />  乘客在半路上問。<br /><br />  「是。應該可以趕上。」<br /><br />  大約六十的速度。這樣下去,再三十分便可抵達K鎮。<br /><br />  前面是一輛白色的大型自用車,是他們從車站前開出後,大約過了五百米的地方,從岔路上開進來的,走的是同一個方向,直到目前依然在前面。<br /><br />  因為它的速度也是六十左右,所以司機小山田並不著急。近來自用車族中技術蹩腳的居多,常使計程車苦惱萬分,不過這一輛大型自用車似乎有一位熟手,開得很平穩。小山田放下心,緊跟在後。在前燈照射下,透過對方車子後窗,可以看見駕駛人後背。好像是個中年男子。沒有其他乘客。<br /><br />  過了M鎮後大約一公里處,路岔成兩條,左邊即是往K鎮的,這一條比原來的路更窄。小山田期待開進這一條以後只剩自己這一輛,不料前車尾燈閃起了紅光。是慢下來了。小山田微微一愣,也放慢了速度,接著前車打亮了方向燈拐入左邊去了。<br /><br />  司機小山田有一點失望。以為大型自用車會直走I街,以後他便可以直奔前程的,到頭來還是得甘拜後塵,給擋住去路,好像也是前往K鎮的。<br /><br />  兩旁路樹黑黝黝地逼近。不管乘客多急,超車已是不可能的事。其實也大可不必,因為前車手法熟練,維持六十五的速度。這麼窄的路,六十五是太快了。看樣子,人家也是在趕時間。這倒好。跟在車後,兩車距離還不到兩米。<br /><br />  「老兄,趕得上嗎?」<br /><br />  客人又問。<br /><br />  「沒問題。」<br /><br />  「前面車子好討厭。沒有就好啦。」<br /><br />  「沒關係的,他們開得也夠快,相信不會有問題。」<br /><br />  左邊是寬廣的田園。再過去有新社區的燈光。路來到筆直的一段。再過去不遠,記得有一座橋。因為路窄,橋也窄。過了這座長約二十米的橋,便是K鎮的入口了。這一帶小山田來過不少次,很熟悉。<br /><br />  橋好像到了,小山田在心裡自語。兩車都沒有減速,兩米的距離也依舊。<br /><br />  大型車上了橋。前車的車燈照出了白色的混凝土橋欄。它開上橋,這邊也跟著上去。想到K鎮在望,小山田實在不想減速。<br /><br />  剛過了橋心的時候──<br /><br />  前車的紅色後燈突然燃燒般地亮起來,同時發出了刺耳的煞車聲停了。也不是完全停下來,搖晃著車身,滑行了十米以上。<br /><br />  瞠起眼睛的是小山田。心臟彷彿猛地往上一跳。在這一瞬間閃過腦際的判斷是緊急煞車已經來不及,追撞是必然的。這是來自長久以來經驗的本能反應。<br /><br />  他踩了煞車,同時猛打左轉。之所以打左轉,乃因前車偏在右邊之故。就在這時,他的前燈的白晃晃光圈裡,映現出一個男子背著橋欄恐懼地站在那裡。活像一隻展開翅膀的昆蟲,飛撲進光圈裡頭。<br /><br />  小山田使出全身力氣踩煞車。來不及啦!他絕望著。最後看到的是那個男子慌忙逃避的身影。異乎尋常的衝擊使得他上身向前撲去,胸口像是挨了一記鐵棒沉沉一擊。聲響,加上灰塵般的煙,在前面揚起,這就是他最後知道的一切。<br /><br />  但是,他倒沒有失神太久。肩膀被猛搖了幾下就醒過來了。<br /><br />  「喂喂,司機先生,喂喂……」<br /><br />  是在耳畔的嗓音。不是普通的叫醒人家的大喊,而是近乎哀叫。小山田朦朧地睜開了眼。乘客的面孔就在旁邊呢。是從駕駛座旁車門探進頭來的。<br /><br />  「沒事嗎?如果沒事,那就快下來。不得了啦!」<br /><br />    2<br /><br />  在警署裡的陳述:<br /><br />  涉嫌業務上過失致人於死而遭逮捕的紅玉計程車公司司機小山田晃(三十一歲)的部分:<br /><br />  「那時,我的車速是六十五公里,前面的大型自用車也大約一樣的速度。路雖然相當窄,但是因為行人很少,開這種速度不算太困難。而且乘客希望能在九時四十分以前趕到K鎮,所以禁不住地就開快了。跟前車的距離小了些,也是因為這個緣故。<br /><br />  由於前車駕駛人手法熟練,看不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因此緊緊跟住,沒有特別去警戒。到了那座橋,也沒有減慢車速,距離也沒想到拉遠些。我是完全放心的。可是來到那裡,前面的車忽然煞住了,我大吃一驚踩了煞車。但是來不及了。不,不,我完全沒有察覺到前面橋欄邊有個男子。從我那時候的位置,是看不見的。直到我把方向盤往左打過去,車燈照出那個人以前,我完全不曉得有人在那兒。由於車速有六十五公里,所以即使稍遠些,也是一眨眼間就到了。並且前面的車擋著視線,更不可能知道有人。我把方向盤往左打,是因為前面的車緊急煞車時偏向右側,我想避免和那輛車追撞。由於這情形,更使我無暇留心前面是不是有人。……我開計程車將近十年,這種大車禍是第一遭。不,不,連小事故也沒有過,在公司裡,我是公認的模範司機。過錯不全是在我,在那樣的地方緊急煞車的前面大型車也有一部分責任。只要它不亂來,相信絕對不會這個樣子。」<br /><br />  計程車乘客、公司職員栗野兼雄(二十七歲)的證詞:<br /><br />  「司機小山田晃的話沒有錯。我是在吉祥寺站前面搭那輛計程車的,前面的大型自用車從車站附近的十字路口開始,一直走在前面。我需要在九時四十分往訪在K鎮的一個叫佐伯的朋友,所以請司機趕路。另一輛車,始終走在我前面。在I街的岔路口,拐進左邊,朝K鎮走。<br /><br />  不料來到那座橋中心附近,前面車子的煞車燈忽然亮了,接著傳來咭──的煞車聲,停了。我確實看得很清楚,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身子往前面傾過去,那是因為小山田也踩了緊急煞車,並向左彎。在刺眼的前燈光圈裡,那男子好像把雙手張開了。我不自覺地閉上了眼。接著是左肩猛撞了一下。由於我連忙往車座上橫躺下去,所以撞擊還算輕微。<br /><br />  車子停下來後,我害怕著起身,打開車門下了車。這時候,那輛大型自用車也停在那裡,我看到開車的男子慌忙地下來。我還看到從他身旁,有個穿上紅色毛衣的女人跑過來。起初,我以為這女人也是坐在同一輛車子的。一看,另一個男子匍匐著倒在橋欄下。乍看,好像是失神的樣子,我蹲下來,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打算把他抱起來。可是,他的胸部有個地方血正在噴湧。我大吃一驚,便把他放回去了。血從他的腸下往外擴散。我想,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我忐忑著,按按他的脈,沒有跳動了。<br /><br />  在這當兒,那個開大型車的人還是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倒下的人。那模樣,好像是人都嚇呆了,不曉得怎麼好的樣子。這時,紅毛衣的女人挨近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我這才覺察到她是認識倒下的男子的。女人在他旁邊蹲下來,把手按在他肩頭喊了個名字。那男子的身子下面,血依然在橋面上擴散。這不行哪,這樣下去,有救的也會死掉,我想了這些,便制止她,還告訴她,如果這附近有公用電話,應該馬上去打一一○。<br /><br />  這時,一直在發楞的大型車男子發出高亢的嗓聲,問女人附近有沒有公用電話。女人只是回過頭指了指而已。那人就拔起腿沒命地跑過去。<br /><br />  我記掛起計程車司機了,便回到計程車那兒。司機手握方向盤,伏下身子,頭也低垂著。我以為司機也死了。我搖了搖他的肩,大聲吼叫了幾下。不想司機動了,這才想到還好呢,司機沒死。不過他完全恢復了意識,從計程車出來,足足花了有十五分鐘吧。好不容易把他拉到倒在橋上的男子身邊,這時跑去打電話的男子也回來了。女人還是一直在哭。我認為,錯在那輛大型車忽然停車。根據他的說法,好像是那個女人突然跑出來,他才慌忙煞車的……」<br /><br />  東京都新宿區電機中盤商朝日商行社長淺野二郎(三十六歲)供詞:<br /><br />  「那時,我去看K鎮的電機行橋本先生。因為他們打烊是在九點半,所以我才把車子開得那麼快。而且車輛確實少,至於後面有車子跟著,當然也知道。因為不住地有燈光照在我背上。我是覺得它太近了,可是通常計程車司機都是不講理的,因此不方便要他離得遠些。加上路又窄,沒有辦法讓開,讓計程車超過去。我覺得計程車好像也沒有要超車的樣子,只是保持著近距離,所以只好那個樣子開下去。<br /><br />  來到橋上的時候,我當然看到我的車燈裡有個男子站在左邊。這個時候,站在這樣的地方,在幹嘛呢,我這麼想。我不覺地把眼光投向那個男子,也許這就是失敗的原因了。往前面一看,我忽然發現到一個穿紅色衣服的人,竟然跑進燈光裡頭。我吃了一驚,踩下了煞車。是咄嗟時的事,當然也意識著後面有來車。只是本能地認為不可以撞死人,所以才煞車的。因為踩得太猛,車輪是煞死了,還是滑了一段路。我從來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狀況,是生平第一次經驗。避過了女人,心是放下了,可是我也擔心後面的車。我料定會被追撞,所以死死地扒住方向盤。可是這撞擊沒有發生,我便以為免去了追撞。<br /><br />  然後回過頭一看,計程車斜著車身,停在幾乎挨上橋欄的地方。起初,我不曉得有人死了,以為計程車拋錨了,便從車上下來。我走到那邊,這才看到剛剛瞥了一眼的男子伏倒在那裡。那個穿紅毛衣的女人和我並排站著,怔怔地呆望那男子,然後她突然喊叫一聲哭起來了。這時我才知道這女人就是剛才橫過車子前面的人。從計程車上下來的乘客。走到倒地的男子旁邊,抱起了他,忽然血就從胸口湧出來了。這真不得了啦,我在心裡暗暗自語。不是我直接造成的,可是分明是因為我緊急煞車,才使計程車把那人撞在橋欄上。橋欄是混凝土造的,這樣子簡直就是計程車把那人煎餅般地壓扁了。<br /><br />  當我還在發愣的當兒,從計程車下來的乘客開口問那女人:得趕快打電話給一一○,有沒有公用電話?女人雙腿顫抖著,動彈不得的樣子,只能轉回頭,指指後面。於是我便發了狂般地奔跑起來。打完了一一○電話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同時計程車司機也下車走過來了。他看到我,劈面就猛吼我說是因為我緊急煞車,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故。我是一句話也回不出,可是要不是那女人忽然冒出來,我也不會煞車。我考取駕照也有六年了,而且經常在開車,自信駕車技術還算不錯。如果讓我說,我倒要指責那個女人的不是了。突然跑到車子前面,不是太沒道理嗎?不過,也許車速也太快了些……」<br /><br />  紅毛衣女人池內篤子(二十四歲)供詞:<br /><br />  「被撞死的吉川昭夫先生,當時是在橋上等我的。不怕見笑地說,我與吉川先生這兩年來是有愛情關係的。吉川是M鎮人,開著一爿飲食店。我偶爾到他那裡去吃點東西,漸漸就認識了。我住的是K鎮的一所公寓,離那座橋大約三百公尺遠。在公寓裡見面,有點耳目眾多的感覺,所以每次都是在橋上相見。我在市區新宿的一家出售合成樹脂的公司當辦事員,開始上班有三年了。那個晚上,也是和他約好見面的。約定的時間是九點,可是不巧我下班回來晚些,屋裡的一些瑣事忙完,已經遲了大約三十分鐘。我覺得讓他等太久了,一心想早一點趕到,便急忙跑過去。因為每次他等了十分鐘以上,便會不高興起來。<br /><br />  當我來到橋上時,他已經站在老地方,也就是橋中心了。當然,那時我已經看到有車子開過來,車燈強烈地照在路上。由於我太記罣著他,著急得不得了,就那樣橫過了橋上。我以為車子還遠著。如今想想,我真不懂自己怎麼會那麼莽撞。讓車子過去了,也不過多耽幾秒鐘罷了。可是我就是沉不住氣,一心只是盼望著早一點見到他。不料當我正要橫過橋面時,眼前忽然有陽光般的強烈光線照射過來,同時聽到可怕的聲音。我想到我一定會被撞死,心臟都凍住了,雙手摀住臉,整個人僵在那裡。那輛車子從我身邊轟然掠過去,很快地停住。<br /><br />  緊接著,又有另一個可怕的聲音傳過來。一看,吉川站的地方揚起砂塵,一輛計程車打橫停在那裡。應該在那輛車的燈光裡的吉川竟然不見了。然後我便看到躺在地上的他。以後好像一場噩夢,我實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br /><br />    3<br /><br />  紅玉計程車公司的事故處理人員龜村友次郎,接到了公司裡的司機小山田晃出了人命的通知之後,馬上開始著手調查這個案子。<br /><br />  小山田撞死的吉川昭夫是M鎮一家飲食店店東。<br /><br />  在公司方面,由於這樁車禍案是由司機單方面過失造成的,因此公司出面請託葬儀社料理喪事,頭七過後,事故股股長前往喪家,與吉川的遺孀杉枝洽談了賠償事宜。不料才過了五天,杉枝就來到公司,要求賠一千萬圓。她表示如果不付,便要興訟。<br /><br />  「由於有了這麼一個波折,所以希望你好好地去查。說起來,是小山田撞死了人家是沒錯,但是在計程車前面忽然停車的淺野那個人,也不能說道義上毫無責任。聽說是做電機類批發的老闆,就算遺族所要求的一千萬圓暫且不提,他也應該負擔適當的弔慰金才是。」<br /><br />  上司這麼說明了以後,又發了一頓牢騷:<br /><br />  「在那種地方約會,本來就不對的,而死亡的吉川還是個有老婆的人。就是所謂的感情走私吧。對方叫池內的職員實在也太那個。明明看到車來了,還像個野兔子那樣闖過去,不管讓男人等多久,都二十四歲了,該有一點思慮才是。所以嘛,那人也應該負擔一份弔慰金才是。不過我在想,那個太太獅子大開口,心底裡恐怕是對老公的走私憤恨之餘,把咱們公司也恨起來了。我總覺得是這樣。」<br /><br />  事故股的龜村友次郎是此道老手。調查周延不用說了,弔慰金的討價還價,傷者醫藥費的折扣等等,是公司裡首屈一指的交涉能手。還有,例如公司裡的車撞了別家公司的車子,他往往能把賠償減少到最低額。相反,如果自己公司是受害的一方,他索賠的手腕,堪稱妙絕狠絕。在計程車界,龜村是鼎鼎大名的人物。<br /><br />  處理現場時,龜村也到場,相關人物的種種說法,他都做了詳細的記錄,為了更深入一步,他到管區去看了看警方的處理記錄。<br /><br />  不光是小山田的供述而已,那大型自用車的淺野二郎,死者吉川昭夫的愛人池內篤子,還有小山田載的乘客、公司職員栗野兼雄,這幾個人的供詞、證言,龜村都一一細讀。<br /><br />  龜村完成了這些準備工作之後,一個個地去晤談。<br /><br />  吉川昭夫的住家在M鎮的一條窄巷裡。是離車站不遠處的小型飲食店,看來生意平平。獅子大開口的遺孀杉枝,不修邊幅,顴骨高聳,眼尾上翹,一看即令人覺得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龜村舌粲蓮花,且人情練達,這正是他的拿手的場面。<br /><br />  「我先生和那個女人有曖昧,半年前我就知道了。可是也有一年半那麼久被蒙在鼓裡。」<br /><br />  說到老公,無名火似乎就冒起來了。<br /><br />  「起初,她好像是下班的路上吧,到店子裡來,便認識了我先生。我還以為是嘴好饞的女人呢,可是忽然不見人影了。現在想想,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勾搭上了。她怕我,所以不敢再來的。夜裡,我先生好像常常和她約會,但是我一直沒覺察到,因為我先生經常有些應酬。我敢說,那女人是楊花水性。我一看她的臉,就知道了。是她引誘了我先生的,錯不了……可是龜村先生,這些和我的要求,可是兩碼子事呢。你一定發現到了,自從我先生死後,生意真是一落千丈。如果你們不肯照賠,那我只好去當乞兒,或者帶著孩子去自殺了。」<br /><br />    4<br /><br />  龜村又到開著那輛大型自用車,走在小山田的計程車前頭緊急煞車的淺野二郎的公司裡去看他。朝日商行是大規模的電機商,建築也不小,正在工作的職員大約有十個人。龜村在客廳會見了社長,這人看來像是溫厚的人物,白白的圓臉上,似乎頗有歉疚之意。<br /><br />  「真是過意不去。說起來,都是因為我,才使小山田先生遭到這麼大的麻煩。不過如果那時候不是那女人斜刺裡闖了出來,我也不會緊急煞車,小山田先生便也不會碰到這種不幸的事了。真想派她的不是,可是她也不是故意跑到我的車子前面來的。我想,這只能說是不可抗力的災難了。話雖是這麼講,可是我是衷心對不起小山田先生的。」<br /><br />  「聽說您一直都走在小山田的計程車前面,請問是從那個地點開始那樣的?」<br /><br />  龜村問。<br /><br />  「是啊……我在吉祥寺的一家有來往的店裡辦了點事,然後打算在打烊以前趕到K鎮的橋本電機行的,因此從吉祥寺站附近的十字路開進那條I街。這就是說,大約從那裡就開始走在小山田先生的計程車前面。我發現到後面緊跟著一輛計程車,是在過了M鎮以後……」<br /><br />  「您在I街上開六十,到了岔進往K鎮的路上增加到六十五,這好像太快了一點。」<br /><br />  「這一點,警方也沒有放過我。不過在沒有行人的夜路上超速,是很普遍的事。並且我又希望能夠在橋本商店打烊的九點半以前趕到,是有一點急。事後想想,覺得如果讓小山田先生的車先走,事情便不會發生了。可是,路那麼小,計程車又不像有超前的樣子,乖乖地跟在後頭,我就沒有去多管了。」<br /><br />  接著,龜村再次來到出事現場。混凝土橋長約二十米,寬不滿三米。橋欄的窗洞很少,幾乎就是一堵牆。他再度確認:就和事故發生後看到的一樣,被害人之被挾成一枚煎餅,實在是毋怪其然的。<br /><br />  因為他熟讀警方記錄,所以這一刻面對這地形,便不難讓當時的狀況在眼底重現。淺野的大型自用車來到這裡,池內篤子正要從車前闖過去。這就是說,她來到那個地點,看見站在這裡的吉川,想急忙從大型車前橫過去。<br /><br />  猜想中,大型車和池內之間的距離,大概不超過五、六米遠。在時速超過六十公里以上的車前,憑那一點距離就想闖過去,未免太莽撞了。當然,她讓愛人等久了,急著要見面,加上她又陳述:以為還夠時間讓她闖。她也表示:因為是晚間,車子的距離不能充分掌握。<br /><br />  龜村在那裡大約思索了三十分鐘,然後前往池內篤子的公寓。由於是白天,她上班去了。不過龜村的目的倒不是想見她。他找了公寓房東、別的住戶和附近鄰居問了些話。這一次,他沒有表明身分,謊稱來自一家徵信社,受了想娶她為妻的男方委託,來調查她的素行。<br /><br />  起初,人們不肯輕易透露,但在龜村能言善道的攻勢下,終究說出她與M町一家飲食店老闆吉川昭夫的關係。<br /><br />  據稱,大約半年前,對方的老婆曾經鬧到公寓裡來。那以後,她沒敢再把男人帶進公寓,不過似乎仍然在外頭見面。<br /><br />  「唉唉,那樣的傢伙,為什麼池內小姐對那種人會那麼癡心呢?」<br /><br />  公寓裡的人這麼說,鄰居也蹙了眉頭。<br /><br />  「你說是那樣的傢伙嗎?」<br /><br />  「是不太方便講,那個叫吉川的,是個黑道人物。把飲食店交給老婆,自己參加什麼幫派,平時不是賭博,便是喝酒,還四處拈花惹草的。」<br /><br />  「嗯……」<br /><br />  龜村想了想,這才又問:<br /><br />  「那當然也會有恐嚇勒索那些勾當啦?」<br /><br />  「這倒不清楚。……所以嘛,池內小姐怎麼會愛上這樣的人,我們都想不透。當然啦,愛情說是盲目的吧。」<br /><br />  「池內小姐另外還有愛人嗎?」<br /><br />  「不可能。她對他,真個是一往情深,不可能有別的男子進入她心裡。有人偷偷地勸過她,要她留心吉川,可是不管怎麼勸,她都表示絕不離開吉川。」<br /><br />  「原來如此,這真是不得了啦。提親的事,恐怕不容易,不是嗎?真是感謝你……」<br /><br />  龜村離開那裡,也未往晤池內篤子,不過卻去找計程車乘客栗野兼雄那天晚上要去見面的佐伯。這個名字在栗野的供述記錄裡有記載。<br /><br />  龜村在這個人的家裡聊了大約三十分鐘。<br /><br />  其後,他又訪問栗野兼雄,說的話和供述記錄上的記載完全一樣。<br /><br />  龜村回到公司做了一個報告:查訪結果,沒有發現出新的線索,因此公司方面只有認定司機小山田的過失,應負起全面性責任。<br /><br />  上司原來對龜村的幹練寄望很殷,到此只有蹙起了眉頭。最後剩下的是和吉川昭夫的遺孀交涉賠償問題,如果這一點也不成功,那就只有打這場官司了。<br /><br />  計程車的事故永遠不斷,真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而龜村友次郎總有忙不完的事務。而每次出事,他便得東奔西跑,席不暇暖。<br /><br />  然而龜村並沒有遺忘I街的案子。這是由於被害人的遺族終於興起了索賠一千萬圓的訴訟。報上報導了這件事的經過,還認為公司方面對遺族未盡照顧的責任,言下似不無批判之意。官司也似乎有曠時費日的跡象。<br /><br />  在這當中,年也過了。二月初的某日早晨,當龜村醒過來,在床上看報紙的時候,發現到社會版一角有個小小的報導。<br /><br />  「年輕女子、底事輕生──二月二日下午八時,池袋三段『青葉莊』公寓住客池內篤子(無業、二十五歲)的房間裡漏出瓦斯味,鄰居發現後撬開門進入,篤子正口啣瓦斯管掙扎著。由於發現早,已無大礙。據稱係因受到愛人冷落而厭世。由於有假裝自殺的形跡,刻正由管區人員調查中。」<br /><br />  池內篤子。龜村想起了這個名字。<br /><br />  這女子不是去年三月間,在I街發生的司機小山田車禍案的關係人嗎?她不是死者吉川昭夫的愛人嗎?<br /><br />  她什麼時候從K鎮搬來池袋呢?案子發生,快一年了。好像在吉川死後,又交了新的男友。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死者遺孀與公司也正為了一千萬圓的賠償而纏訟之中。池內篤子正結交了新的男友,卻因被冷落而假裝自殺(?)。龜村的日常雖然依然故我,但人世間卻是滄海桑田呢。<br /><br />  不過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並不稀罕。這個小消息裡的池內篤子,也可能是另一個人。<br /><br />  這一天,龜村特地跑到K鎮,往訪一年前曾經去調查過的公寓。<br /><br />  「池內小姐大約十個月前就搬出去了。」<br /><br />  管理人說。<br /><br />  「是搬到哪裡的?」<br /><br />  「不清楚。聽說好像是池袋吧。」<br /><br />  這位管理人似乎沒有看到那則小新聞。<br /><br />  「那是說,池內小姐有了新的對象,才搬過去的?」<br /><br />  「不會吧。她一直在想念著那個叫吉川的人。搬家的時候,也表示過住在這裡,老忘不了吉川。那個無賴,怎麼值得她想念,我到現在還莫名其妙。」<br /><br />  龜村馬上趕到池袋。他來到警署,找那位管區警員。<br /><br />  「是假裝的,錯不了。男人對她冷淡,所以出此下策。這是女人喜歡來的一套。你是說對手嗎?這個,是不方便透露的,只能告訴你,是在新宿開一家電機或者什麼的行號老闆。」<br /><br />  「是不是叫淺野二郎?」<br /><br />  「哇,是你認識的人嗎?好吧,告訴你,正是他。」<br /><br />  「有沒有說他們認識多久了?」<br /><br />  「據說,大約一年前,她的什麼人車禍死了,那時淺野正好在場。以後兩人就認識了。」<br /><br />  「謝謝你。」<br /><br />  龜村友次郎還是和一年前一樣,沒有往訪池內篤子。淺野二郎那邊,也沒去。<br /><br />  過了約一個禮拜,龜村在西荻窪車站南出口,從雜沓的人群中找出了高個子的栗野兼雄。為了守候這個人,龜村已經一連三天傍晚時分都站在那裡。<br /><br />  伸手碰上栗野的肩,他就詫異地回過頭。他認不出龜村了。<br /><br />  「認不出來是不是?」<br /><br />  龜村滿臉浮著笑說。<br /><br />  「我是龜村。去年,你搭的計程車出了可怕的車禍。那時,我曾經拜訪過你,是紅玉計程車行的職員。」<br /><br />  栗野兼雄好像想起來了,裝出了應酬的笑。<br /><br />  龜村把栗野邀到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栗野好像不太樂意的樣子,只因龜村一再堅邀,只好進去了。龜村笑容可掬地告訴對方,因為工作上的需要,經常跑來跑去,剛才也是偶然來到這個地方碰上了。他也沒有忘記為去年的案子打擾過他而致歉。<br /><br />  叫的茶端出來以後,交談很自然地落到去年的那樁案子上。龜村告訴栗野,那是公司成立以來第一樁人命車禍案,而司機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栗野聽到這裡,禁不住地黯然了。<br /><br />  「近來,只要出了人命,處罰都很嚴重。小山田真是太倒楣了。如果他不那麼接近前面的大型自用車,事情便不會發生的。」<br /><br />  栗野也同意一個人如果交了霉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br /><br />  「有件事,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是幾天前在報上看到的。那個被撞死的吉川的愛人池內篤子小姐,在池袋的公寓裡自殺了。記得嗎?就是闖到計程車前面的大型自用車前方的那位小姐。」<br /><br />  「有這種事。」<br /><br />  栗野雖然也瞪大了眼,不過如果是第一次聽到這消息,那麼驚詫度好像小了些。<br /><br />  「警方調查的結果,聽說是那個案子促成了她和大型自用車的駕駛人淺野先生的一段情,才一個月以後她就從K鎮搬到池袋的公寓去了,公司也辭掉了。就是成了那位淺野先生的情人了。可是因為最近淺野不理她了,為了挽回男人的愛,口啣瓦斯管,打算來個假裝自殺。……咦,這些,難道你都不知道?」<br /><br />  「我怎麼會知道。我跟他們完全無關。」<br /><br />  「是嗎?」<br /><br />  龜村啜了幾口茶,放下杯子又說:<br /><br />  「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認為車禍發生前,池內篤子和淺野就已經認識,而且有一手了。雙方的公司都在新宿,應該有這種機會的,儘管池內小姐一直保守她與淺野之間的秘密。我也聽說吉川是黑道人物,參加暴力團體,說不定經常向池內小姐要錢。也可能池內想離開他,他又緊抓不放。在這情形下,一旦認識像淺野這種可靠的男子漢,便會想到請這麼一個可靠人物,來把吉川怎樣吧……」<br /><br />  栗野低下頭喝著他的茶。由他那微僵的姿勢,可知他是在聽著。<br /><br />  「……記得你是在吉祥寺前搭上小山田開的計程車,來到十字路口,淺野的大型自用車便到前面來了,以後一直到車禍現場,都走在前面是不是?」<br /><br />  龜村口吻稍稍改變,若無其事地問。<br /><br />  「是的。」<br /><br />  「兩輛車在I街上都開六十到六十五的速度。你告訴小山田,為了在九點四十分趕到K鎮的朋友佐伯先生家,讓小山田開快車。……問題就在這裡,我是說,如果淺野知道你要到K鎮去,也知道你會在那個時間,從吉祥寺站前搭計程車,那麼說不定他會在那個十字路口,雙手按住方向盤等著。」<br /><br />  栗野拿杯子的手微微顫起來。<br /><br />  「吉川會在那個時刻站在橋上,淺野也知道的。這一點,可能從池內聽到,也可以由池內約好時間讓吉川等在那兒。於是,淺野的大型自用車高速開過去了,從吉川站著的地方過了以後,來個緊急煞車。至於池內小姐是不是闖到車子前面,我倒無法明白,反正就是有這麼一個理由,他忽然停住車。慌亂起來的,不用說是跟在後頭開過來的計程車司機小山田。一急,把方向盤往左打,撞上站在那裡的吉川。……只要淺野故意把車靠右停,小山田為了避免追撞,必定是會向左打的。小山田說,在那以前,他不知道有人站在那裡。一方面是晚間,另一方面是大型車擋住了他的視線,這些都在計算之內。橋身窄,計程車車速達六十五,在這種情形下,不管如何,緊急煞車,都是無法避過吉川的。」<br /><br />  龜村一口氣說了這些話。<br /><br />  「你說的,我都不懂,也和我無關。」<br /><br />  栗野有一點憤然地說。<br /><br />  「是嗎?我倒覺得你催小山田開快車,好像有點蹊蹺。如果你不催小山田趕路,小山田必定開慢些,那麼悲慘的交通事故也就不會發生了。」<br /><br />  「我是有急事。搭計程車的人是有權這麼做的。」<br /><br />  「你是說你在九時四十分以前,必需趕到K鎮的佐伯先生家,是不是?……可是栗野先生,有一件不尋常的事呢。我為了那個案子,到佐伯先生家去訪問。佐伯確實說三月十日晚上,你和他約好去看他,可是他也表示倒不是非在九點四十分以前趕到不可。不,應該說,不是什麼重大的事,可是你在電話裡一廂情願地說要過去聊聊。這也是佐伯先生說的。」<br /><br />  「……」<br /><br />  「去年,我聽到這些話,並沒有特別留心,可是這次池內小姐鬧了個假裝自殺的新聞,忽然就另有感覺了。原來,這是精密設計下的犯罪呢,我恍然大悟了。裝成偶然的樣子,而這些偶然全由人工的、看不見的繩子繫在一塊。這年頭,出人命的計程車都被稱做『兇器』,我想,警方也好,社會上一般人也好,都只是覺得:哎哎,又是計程車闖的禍。我相信這件犯罪,是利用了這個盲點安排的。」<br /><br />  栗野擱下杯子正要起身。<br /><br />  「不,不,請你稍等一下。我還明白了另外一個奇怪的事。淺野先生也說是有急事,必需趕到K鎮的橋本電機行。但是,這次我查到的事實是去年三月十日,橋木電機剛好是公休日。淺野先生忘了這一點,卻當做通過那座橋的藉口。」<br /><br />  其實,橋本電機行公休的事,是龜村臨時編的謊話。不過這句話卻發生了奇效。栗野兼雄臉上血色陡然退下去了。龜村看準了這一點,然後說:<br /><br />  「抱歉,栗野先生,該請你到警署說一說你和淺野先生當時的隱秘的交友關係。否則的話,敝公司的司機小山田未免太可憐了。」<br /><br />  他要拍栗野的肩似地抓住了他的臂膀。</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假瘋子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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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車禍死亡一名



    1

  I街是一條往東京西邊郊區伸延過去的古老街道。往昔是通往鐮倉的道路,到如今依然殘存著若干昔時痕跡,窄而彎曲,向西蜿蜒而去。由於它沒有被包含在「區域重劃」的範圍裡,雖然鋪了柏油,有些人倒很欣賞它的本來面目。

  加上I街旁邊還遺留著一些「武藏野」的殘痕,尤其高樹齡的山毛欅林往天空高聳,碰上樹林在路兩側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裡,似乎也漾著一抹幽暗。街道邊不能免俗地也有竝排的商家和新社區之類,卻偶爾仍可看見被籬笆圍起來的農舍,雜木林的深處也還有稻草蓋的屋頂悄悄地躲著。

  這條街道其實也不是一條到底,有些地方岔成兩條、三條;那樣的地方,路頭必有「道祖神」的小祠廟。小祠廟前,鮮花四時不斷。廟旁總豎著字跡早已模糊的路標。刻在上頭的地名,多是從江戶時代起就頗有來歷的。往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總有山毛欅的林子,把枝枒深深地垂在道路上。I街就是這樣的一條街道。

  近年以來,這條古老街道上,汽車來往漸漸多起來了。隨著新社區、住宅區增加,原本被看做是「捷徑」的這條街道,終於也成了普通的車輛熙來攘往的道路。

  路很窄,僅容車輛勉強錯過;每當錯車的時候,行人便得閃在路邊屋簷下。不過這種情形也是白天裡才有,入晚後車輛的來往便減少了。

  話說春間的一天下午九時稍過之後──正確地說,是三月十日。

  紅玉計程車行的司機小山田晃,在吉祥寺站載了一名乘客,開往這條I街。目的地是K鎮,客人吩咐他,希望能在九時四十分左右抵達,要他開快些。

  這時的I街上,很是寂靜。跟白天不同,車行稀疏,行人絕跡,是很好開的當兒。從反射鏡裡看到,乘客舉腕看了兩次錶。三十前後年紀吧,像是薪水階級,提著一隻薄薄的黑色皮包。

  「趕得上嗎?」

  乘客在半路上問。

  「是。應該可以趕上。」

  大約六十的速度。這樣下去,再三十分便可抵達K鎮。

  前面是一輛白色的大型自用車,是他們從車站前開出後,大約過了五百米的地方,從岔路上開進來的,走的是同一個方向,直到目前依然在前面。

  因為它的速度也是六十左右,所以司機小山田並不著急。近來自用車族中技術蹩腳的居多,常使計程車苦惱萬分,不過這一輛大型自用車似乎有一位熟手,開得很平穩。小山田放下心,緊跟在後。在前燈照射下,透過對方車子後窗,可以看見駕駛人後背。好像是個中年男子。沒有其他乘客。

  過了M鎮後大約一公里處,路岔成兩條,左邊即是往K鎮的,這一條比原來的路更窄。小山田期待開進這一條以後只剩自己這一輛,不料前車尾燈閃起了紅光。是慢下來了。小山田微微一愣,也放慢了速度,接著前車打亮了方向燈拐入左邊去了。

  司機小山田有一點失望。以為大型自用車會直走I街,以後他便可以直奔前程的,到頭來還是得甘拜後塵,給擋住去路,好像也是前往K鎮的。

  兩旁路樹黑黝黝地逼近。不管乘客多急,超車已是不可能的事。其實也大可不必,因為前車手法熟練,維持六十五的速度。這麼窄的路,六十五是太快了。看樣子,人家也是在趕時間。這倒好。跟在車後,兩車距離還不到兩米。

  「老兄,趕得上嗎?」

  客人又問。

  「沒問題。」

  「前面車子好討厭。沒有就好啦。」

  「沒關係的,他們開得也夠快,相信不會有問題。」

  左邊是寬廣的田園。再過去有新社區的燈光。路來到筆直的一段。再過去不遠,記得有一座橋。因為路窄,橋也窄。過了這座長約二十米的橋,便是K鎮的入口了。這一帶小山田來過不少次,很熟悉。

  橋好像到了,小山田在心裡自語。兩車都沒有減速,兩米的距離也依舊。

  大型車上了橋。前車的車燈照出了白色的混凝土橋欄。它開上橋,這邊也跟著上去。想到K鎮在望,小山田實在不想減速。

  剛過了橋心的時候──

  前車的紅色後燈突然燃燒般地亮起來,同時發出了刺耳的煞車聲停了。也不是完全停下來,搖晃著車身,滑行了十米以上。

  瞠起眼睛的是小山田。心臟彷彿猛地往上一跳。在這一瞬間閃過腦際的判斷是緊急煞車已經來不及,追撞是必然的。這是來自長久以來經驗的本能反應。

  他踩了煞車,同時猛打左轉。之所以打左轉,乃因前車偏在右邊之故。就在這時,他的前燈的白晃晃光圈裡,映現出一個男子背著橋欄恐懼地站在那裡。活像一隻展開翅膀的昆蟲,飛撲進光圈裡頭。

  小山田使出全身力氣踩煞車。來不及啦!他絕望著。最後看到的是那個男子慌忙逃避的身影。異乎尋常的衝擊使得他上身向前撲去,胸口像是挨了一記鐵棒沉沉一擊。聲響,加上灰塵般的煙,在前面揚起,這就是他最後知道的一切。

  但是,他倒沒有失神太久。肩膀被猛搖了幾下就醒過來了。

  「喂喂,司機先生,喂喂……」

  是在耳畔的嗓音。不是普通的叫醒人家的大喊,而是近乎哀叫。小山田朦朧地睜開了眼。乘客的面孔就在旁邊呢。是從駕駛座旁車門探進頭來的。

  「沒事嗎?如果沒事,那就快下來。不得了啦!」

    2

  在警署裡的陳述:

  涉嫌業務上過失致人於死而遭逮捕的紅玉計程車公司司機小山田晃(三十一歲)的部分:

  「那時,我的車速是六十五公里,前面的大型自用車也大約一樣的速度。路雖然相當窄,但是因為行人很少,開這種速度不算太困難。而且乘客希望能在九時四十分以前趕到K鎮,所以禁不住地就開快了。跟前車的距離小了些,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由於前車駕駛人手法熟練,看不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因此緊緊跟住,沒有特別去警戒。到了那座橋,也沒有減慢車速,距離也沒想到拉遠些。我是完全放心的。可是來到那裡,前面的車忽然煞住了,我大吃一驚踩了煞車。但是來不及了。不,不,我完全沒有察覺到前面橋欄邊有個男子。從我那時候的位置,是看不見的。直到我把方向盤往左打過去,車燈照出那個人以前,我完全不曉得有人在那兒。由於車速有六十五公里,所以即使稍遠些,也是一眨眼間就到了。並且前面的車擋著視線,更不可能知道有人。我把方向盤往左打,是因為前面的車緊急煞車時偏向右側,我想避免和那輛車追撞。由於這情形,更使我無暇留心前面是不是有人。……我開計程車將近十年,這種大車禍是第一遭。不,不,連小事故也沒有過,在公司裡,我是公認的模範司機。過錯不全是在我,在那樣的地方緊急煞車的前面大型車也有一部分責任。只要它不亂來,相信絕對不會這個樣子。」

  計程車乘客、公司職員栗野兼雄(二十七歲)的證詞:

  「司機小山田晃的話沒有錯。我是在吉祥寺站前面搭那輛計程車的,前面的大型自用車從車站附近的十字路口開始,一直走在前面。我需要在九時四十分往訪在K鎮的一個叫佐伯的朋友,所以請司機趕路。另一輛車,始終走在我前面。在I街的岔路口,拐進左邊,朝K鎮走。

  不料來到那座橋中心附近,前面車子的煞車燈忽然亮了,接著傳來咭──的煞車聲,停了。我確實看得很清楚,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身子往前面傾過去,那是因為小山田也踩了緊急煞車,並向左彎。在刺眼的前燈光圈裡,那男子好像把雙手張開了。我不自覺地閉上了眼。接著是左肩猛撞了一下。由於我連忙往車座上橫躺下去,所以撞擊還算輕微。

  車子停下來後,我害怕著起身,打開車門下了車。這時候,那輛大型自用車也停在那裡,我看到開車的男子慌忙地下來。我還看到從他身旁,有個穿上紅色毛衣的女人跑過來。起初,我以為這女人也是坐在同一輛車子的。一看,另一個男子匍匐著倒在橋欄下。乍看,好像是失神的樣子,我蹲下來,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打算把他抱起來。可是,他的胸部有個地方血正在噴湧。我大吃一驚,便把他放回去了。血從他的腸下往外擴散。我想,這個人也許已經死了。我忐忑著,按按他的脈,沒有跳動了。

  在這當兒,那個開大型車的人還是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倒下的人。那模樣,好像是人都嚇呆了,不曉得怎麼好的樣子。這時,紅毛衣的女人挨近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我這才覺察到她是認識倒下的男子的。女人在他旁邊蹲下來,把手按在他肩頭喊了個名字。那男子的身子下面,血依然在橋面上擴散。這不行哪,這樣下去,有救的也會死掉,我想了這些,便制止她,還告訴她,如果這附近有公用電話,應該馬上去打一一○。

  這時,一直在發楞的大型車男子發出高亢的嗓聲,問女人附近有沒有公用電話。女人只是回過頭指了指而已。那人就拔起腿沒命地跑過去。

  我記掛起計程車司機了,便回到計程車那兒。司機手握方向盤,伏下身子,頭也低垂著。我以為司機也死了。我搖了搖他的肩,大聲吼叫了幾下。不想司機動了,這才想到還好呢,司機沒死。不過他完全恢復了意識,從計程車出來,足足花了有十五分鐘吧。好不容易把他拉到倒在橋上的男子身邊,這時跑去打電話的男子也回來了。女人還是一直在哭。我認為,錯在那輛大型車忽然停車。根據他的說法,好像是那個女人突然跑出來,他才慌忙煞車的……」

  東京都新宿區電機中盤商朝日商行社長淺野二郎(三十六歲)供詞:

  「那時,我去看K鎮的電機行橋本先生。因為他們打烊是在九點半,所以我才把車子開得那麼快。而且車輛確實少,至於後面有車子跟著,當然也知道。因為不住地有燈光照在我背上。我是覺得它太近了,可是通常計程車司機都是不講理的,因此不方便要他離得遠些。加上路又窄,沒有辦法讓開,讓計程車超過去。我覺得計程車好像也沒有要超車的樣子,只是保持著近距離,所以只好那個樣子開下去。

  來到橋上的時候,我當然看到我的車燈裡有個男子站在左邊。這個時候,站在這樣的地方,在幹嘛呢,我這麼想。我不覺地把眼光投向那個男子,也許這就是失敗的原因了。往前面一看,我忽然發現到一個穿紅色衣服的人,竟然跑進燈光裡頭。我吃了一驚,踩下了煞車。是咄嗟時的事,當然也意識著後面有來車。只是本能地認為不可以撞死人,所以才煞車的。因為踩得太猛,車輪是煞死了,還是滑了一段路。我從來也沒有碰到過這樣的狀況,是生平第一次經驗。避過了女人,心是放下了,可是我也擔心後面的車。我料定會被追撞,所以死死地扒住方向盤。可是這撞擊沒有發生,我便以為免去了追撞。

  然後回過頭一看,計程車斜著車身,停在幾乎挨上橋欄的地方。起初,我不曉得有人死了,以為計程車拋錨了,便從車上下來。我走到那邊,這才看到剛剛瞥了一眼的男子伏倒在那裡。那個穿紅毛衣的女人和我並排站著,怔怔地呆望那男子,然後她突然喊叫一聲哭起來了。這時我才知道這女人就是剛才橫過車子前面的人。從計程車上下來的乘客。走到倒地的男子旁邊,抱起了他,忽然血就從胸口湧出來了。這真不得了啦,我在心裡暗暗自語。不是我直接造成的,可是分明是因為我緊急煞車,才使計程車把那人撞在橋欄上。橋欄是混凝土造的,這樣子簡直就是計程車把那人煎餅般地壓扁了。

  當我還在發愣的當兒,從計程車下來的乘客開口問那女人:得趕快打電話給一一○,有沒有公用電話?女人雙腿顫抖著,動彈不得的樣子,只能轉回頭,指指後面。於是我便發了狂般地奔跑起來。打完了一一○電話回來的時候,差不多同時計程車司機也下車走過來了。他看到我,劈面就猛吼我說是因為我緊急煞車,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故。我是一句話也回不出,可是要不是那女人忽然冒出來,我也不會煞車。我考取駕照也有六年了,而且經常在開車,自信駕車技術還算不錯。如果讓我說,我倒要指責那個女人的不是了。突然跑到車子前面,不是太沒道理嗎?不過,也許車速也太快了些……」

  紅毛衣女人池內篤子(二十四歲)供詞:

  「被撞死的吉川昭夫先生,當時是在橋上等我的。不怕見笑地說,我與吉川先生這兩年來是有愛情關係的。吉川是M鎮人,開著一爿飲食店。我偶爾到他那裡去吃點東西,漸漸就認識了。我住的是K鎮的一所公寓,離那座橋大約三百公尺遠。在公寓裡見面,有點耳目眾多的感覺,所以每次都是在橋上相見。我在市區新宿的一家出售合成樹脂的公司當辦事員,開始上班有三年了。那個晚上,也是和他約好見面的。約定的時間是九點,可是不巧我下班回來晚些,屋裡的一些瑣事忙完,已經遲了大約三十分鐘。我覺得讓他等太久了,一心想早一點趕到,便急忙跑過去。因為每次他等了十分鐘以上,便會不高興起來。

  當我來到橋上時,他已經站在老地方,也就是橋中心了。當然,那時我已經看到有車子開過來,車燈強烈地照在路上。由於我太記罣著他,著急得不得了,就那樣橫過了橋上。我以為車子還遠著。如今想想,我真不懂自己怎麼會那麼莽撞。讓車子過去了,也不過多耽幾秒鐘罷了。可是我就是沉不住氣,一心只是盼望著早一點見到他。不料當我正要橫過橋面時,眼前忽然有陽光般的強烈光線照射過來,同時聽到可怕的聲音。我想到我一定會被撞死,心臟都凍住了,雙手摀住臉,整個人僵在那裡。那輛車子從我身邊轟然掠過去,很快地停住。

  緊接著,又有另一個可怕的聲音傳過來。一看,吉川站的地方揚起砂塵,一輛計程車打橫停在那裡。應該在那輛車的燈光裡的吉川竟然不見了。然後我便看到躺在地上的他。以後好像一場噩夢,我實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

    3

  紅玉計程車公司的事故處理人員龜村友次郎,接到了公司裡的司機小山田晃出了人命的通知之後,馬上開始著手調查這個案子。

  小山田撞死的吉川昭夫是M鎮一家飲食店店東。

  在公司方面,由於這樁車禍案是由司機單方面過失造成的,因此公司出面請託葬儀社料理喪事,頭七過後,事故股股長前往喪家,與吉川的遺孀杉枝洽談了賠償事宜。不料才過了五天,杉枝就來到公司,要求賠一千萬圓。她表示如果不付,便要興訟。

  「由於有了這麼一個波折,所以希望你好好地去查。說起來,是小山田撞死了人家是沒錯,但是在計程車前面忽然停車的淺野那個人,也不能說道義上毫無責任。聽說是做電機類批發的老闆,就算遺族所要求的一千萬圓暫且不提,他也應該負擔適當的弔慰金才是。」

  上司這麼說明了以後,又發了一頓牢騷:

  「在那種地方約會,本來就不對的,而死亡的吉川還是個有老婆的人。就是所謂的感情走私吧。對方叫池內的職員實在也太那個。明明看到車來了,還像個野兔子那樣闖過去,不管讓男人等多久,都二十四歲了,該有一點思慮才是。所以嘛,那人也應該負擔一份弔慰金才是。不過我在想,那個太太獅子大開口,心底裡恐怕是對老公的走私憤恨之餘,把咱們公司也恨起來了。我總覺得是這樣。」

  事故股的龜村友次郎是此道老手。調查周延不用說了,弔慰金的討價還價,傷者醫藥費的折扣等等,是公司裡首屈一指的交涉能手。還有,例如公司裡的車撞了別家公司的車子,他往往能把賠償減少到最低額。相反,如果自己公司是受害的一方,他索賠的手腕,堪稱妙絕狠絕。在計程車界,龜村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處理現場時,龜村也到場,相關人物的種種說法,他都做了詳細的記錄,為了更深入一步,他到管區去看了看警方的處理記錄。

  不光是小山田的供述而已,那大型自用車的淺野二郎,死者吉川昭夫的愛人池內篤子,還有小山田載的乘客、公司職員栗野兼雄,這幾個人的供詞、證言,龜村都一一細讀。

  龜村完成了這些準備工作之後,一個個地去晤談。

  吉川昭夫的住家在M鎮的一條窄巷裡。是離車站不遠處的小型飲食店,看來生意平平。獅子大開口的遺孀杉枝,不修邊幅,顴骨高聳,眼尾上翹,一看即令人覺得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龜村舌粲蓮花,且人情練達,這正是他的拿手的場面。

  「我先生和那個女人有曖昧,半年前我就知道了。可是也有一年半那麼久被蒙在鼓裡。」

  說到老公,無名火似乎就冒起來了。

  「起初,她好像是下班的路上吧,到店子裡來,便認識了我先生。我還以為是嘴好饞的女人呢,可是忽然不見人影了。現在想想,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勾搭上了。她怕我,所以不敢再來的。夜裡,我先生好像常常和她約會,但是我一直沒覺察到,因為我先生經常有些應酬。我敢說,那女人是楊花水性。我一看她的臉,就知道了。是她引誘了我先生的,錯不了……可是龜村先生,這些和我的要求,可是兩碼子事呢。你一定發現到了,自從我先生死後,生意真是一落千丈。如果你們不肯照賠,那我只好去當乞兒,或者帶著孩子去自殺了。」

    4

  龜村又到開著那輛大型自用車,走在小山田的計程車前頭緊急煞車的淺野二郎的公司裡去看他。朝日商行是大規模的電機商,建築也不小,正在工作的職員大約有十個人。龜村在客廳會見了社長,這人看來像是溫厚的人物,白白的圓臉上,似乎頗有歉疚之意。

  「真是過意不去。說起來,都是因為我,才使小山田先生遭到這麼大的麻煩。不過如果那時候不是那女人斜刺裡闖了出來,我也不會緊急煞車,小山田先生便也不會碰到這種不幸的事了。真想派她的不是,可是她也不是故意跑到我的車子前面來的。我想,這只能說是不可抗力的災難了。話雖是這麼講,可是我是衷心對不起小山田先生的。」

  「聽說您一直都走在小山田的計程車前面,請問是從那個地點開始那樣的?」

  龜村問。

  「是啊……我在吉祥寺的一家有來往的店裡辦了點事,然後打算在打烊以前趕到K鎮的橋本電機行的,因此從吉祥寺站附近的十字路開進那條I街。這就是說,大約從那裡就開始走在小山田先生的計程車前面。我發現到後面緊跟著一輛計程車,是在過了M鎮以後……」

  「您在I街上開六十,到了岔進往K鎮的路上增加到六十五,這好像太快了一點。」

  「這一點,警方也沒有放過我。不過在沒有行人的夜路上超速,是很普遍的事。並且我又希望能夠在橋本商店打烊的九點半以前趕到,是有一點急。事後想想,覺得如果讓小山田先生的車先走,事情便不會發生了。可是,路那麼小,計程車又不像有超前的樣子,乖乖地跟在後頭,我就沒有去多管了。」

  接著,龜村再次來到出事現場。混凝土橋長約二十米,寬不滿三米。橋欄的窗洞很少,幾乎就是一堵牆。他再度確認:就和事故發生後看到的一樣,被害人之被挾成一枚煎餅,實在是毋怪其然的。

  因為他熟讀警方記錄,所以這一刻面對這地形,便不難讓當時的狀況在眼底重現。淺野的大型自用車來到這裡,池內篤子正要從車前闖過去。這就是說,她來到那個地點,看見站在這裡的吉川,想急忙從大型車前橫過去。

  猜想中,大型車和池內之間的距離,大概不超過五、六米遠。在時速超過六十公里以上的車前,憑那一點距離就想闖過去,未免太莽撞了。當然,她讓愛人等久了,急著要見面,加上她又陳述:以為還夠時間讓她闖。她也表示:因為是晚間,車子的距離不能充分掌握。

  龜村在那裡大約思索了三十分鐘,然後前往池內篤子的公寓。由於是白天,她上班去了。不過龜村的目的倒不是想見她。他找了公寓房東、別的住戶和附近鄰居問了些話。這一次,他沒有表明身分,謊稱來自一家徵信社,受了想娶她為妻的男方委託,來調查她的素行。

  起初,人們不肯輕易透露,但在龜村能言善道的攻勢下,終究說出她與M町一家飲食店老闆吉川昭夫的關係。

  據稱,大約半年前,對方的老婆曾經鬧到公寓裡來。那以後,她沒敢再把男人帶進公寓,不過似乎仍然在外頭見面。

  「唉唉,那樣的傢伙,為什麼池內小姐對那種人會那麼癡心呢?」

  公寓裡的人這麼說,鄰居也蹙了眉頭。

  「你說是那樣的傢伙嗎?」

  「是不太方便講,那個叫吉川的,是個黑道人物。把飲食店交給老婆,自己參加什麼幫派,平時不是賭博,便是喝酒,還四處拈花惹草的。」

  「嗯……」

  龜村想了想,這才又問:

  「那當然也會有恐嚇勒索那些勾當啦?」

  「這倒不清楚。……所以嘛,池內小姐怎麼會愛上這樣的人,我們都想不透。當然啦,愛情說是盲目的吧。」

  「池內小姐另外還有愛人嗎?」

  「不可能。她對他,真個是一往情深,不可能有別的男子進入她心裡。有人偷偷地勸過她,要她留心吉川,可是不管怎麼勸,她都表示絕不離開吉川。」

  「原來如此,這真是不得了啦。提親的事,恐怕不容易,不是嗎?真是感謝你……」

  龜村離開那裡,也未往晤池內篤子,不過卻去找計程車乘客栗野兼雄那天晚上要去見面的佐伯。這個名字在栗野的供述記錄裡有記載。

  龜村在這個人的家裡聊了大約三十分鐘。

  其後,他又訪問栗野兼雄,說的話和供述記錄上的記載完全一樣。

  龜村回到公司做了一個報告:查訪結果,沒有發現出新的線索,因此公司方面只有認定司機小山田的過失,應負起全面性責任。

  上司原來對龜村的幹練寄望很殷,到此只有蹙起了眉頭。最後剩下的是和吉川昭夫的遺孀交涉賠償問題,如果這一點也不成功,那就只有打這場官司了。

  計程車的事故永遠不斷,真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而龜村友次郎總有忙不完的事務。而每次出事,他便得東奔西跑,席不暇暖。

  然而龜村並沒有遺忘I街的案子。這是由於被害人的遺族終於興起了索賠一千萬圓的訴訟。報上報導了這件事的經過,還認為公司方面對遺族未盡照顧的責任,言下似不無批判之意。官司也似乎有曠時費日的跡象。

  在這當中,年也過了。二月初的某日早晨,當龜村醒過來,在床上看報紙的時候,發現到社會版一角有個小小的報導。

  「年輕女子、底事輕生──二月二日下午八時,池袋三段『青葉莊』公寓住客池內篤子(無業、二十五歲)的房間裡漏出瓦斯味,鄰居發現後撬開門進入,篤子正口啣瓦斯管掙扎著。由於發現早,已無大礙。據稱係因受到愛人冷落而厭世。由於有假裝自殺的形跡,刻正由管區人員調查中。」

  池內篤子。龜村想起了這個名字。

  這女子不是去年三月間,在I街發生的司機小山田車禍案的關係人嗎?她不是死者吉川昭夫的愛人嗎?

  她什麼時候從K鎮搬來池袋呢?案子發生,快一年了。好像在吉川死後,又交了新的男友。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死者遺孀與公司也正為了一千萬圓的賠償而纏訟之中。池內篤子正結交了新的男友,卻因被冷落而假裝自殺(?)。龜村的日常雖然依然故我,但人世間卻是滄海桑田呢。

  不過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並不稀罕。這個小消息裡的池內篤子,也可能是另一個人。

  這一天,龜村特地跑到K鎮,往訪一年前曾經去調查過的公寓。

  「池內小姐大約十個月前就搬出去了。」

  管理人說。

  「是搬到哪裡的?」

  「不清楚。聽說好像是池袋吧。」

  這位管理人似乎沒有看到那則小新聞。

  「那是說,池內小姐有了新的對象,才搬過去的?」

  「不會吧。她一直在想念著那個叫吉川的人。搬家的時候,也表示過住在這裡,老忘不了吉川。那個無賴,怎麼值得她想念,我到現在還莫名其妙。」

  龜村馬上趕到池袋。他來到警署,找那位管區警員。

  「是假裝的,錯不了。男人對她冷淡,所以出此下策。這是女人喜歡來的一套。你是說對手嗎?這個,是不方便透露的,只能告訴你,是在新宿開一家電機或者什麼的行號老闆。」

  「是不是叫淺野二郎?」

  「哇,是你認識的人嗎?好吧,告訴你,正是他。」

  「有沒有說他們認識多久了?」

  「據說,大約一年前,她的什麼人車禍死了,那時淺野正好在場。以後兩人就認識了。」

  「謝謝你。」

  龜村友次郎還是和一年前一樣,沒有往訪池內篤子。淺野二郎那邊,也沒去。

  過了約一個禮拜,龜村在西荻窪車站南出口,從雜沓的人群中找出了高個子的栗野兼雄。為了守候這個人,龜村已經一連三天傍晚時分都站在那裡。

  伸手碰上栗野的肩,他就詫異地回過頭。他認不出龜村了。

  「認不出來是不是?」

  龜村滿臉浮著笑說。

  「我是龜村。去年,你搭的計程車出了可怕的車禍。那時,我曾經拜訪過你,是紅玉計程車行的職員。」

  栗野兼雄好像想起來了,裝出了應酬的笑。

  龜村把栗野邀到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栗野好像不太樂意的樣子,只因龜村一再堅邀,只好進去了。龜村笑容可掬地告訴對方,因為工作上的需要,經常跑來跑去,剛才也是偶然來到這個地方碰上了。他也沒有忘記為去年的案子打擾過他而致歉。

  叫的茶端出來以後,交談很自然地落到去年的那樁案子上。龜村告訴栗野,那是公司成立以來第一樁人命車禍案,而司機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栗野聽到這裡,禁不住地黯然了。

  「近來,只要出了人命,處罰都很嚴重。小山田真是太倒楣了。如果他不那麼接近前面的大型自用車,事情便不會發生的。」

  栗野也同意一個人如果交了霉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有件事,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是幾天前在報上看到的。那個被撞死的吉川的愛人池內篤子小姐,在池袋的公寓裡自殺了。記得嗎?就是闖到計程車前面的大型自用車前方的那位小姐。」

  「有這種事。」

  栗野雖然也瞪大了眼,不過如果是第一次聽到這消息,那麼驚詫度好像小了些。

  「警方調查的結果,聽說是那個案子促成了她和大型自用車的駕駛人淺野先生的一段情,才一個月以後她就從K鎮搬到池袋的公寓去了,公司也辭掉了。就是成了那位淺野先生的情人了。可是因為最近淺野不理她了,為了挽回男人的愛,口啣瓦斯管,打算來個假裝自殺。……咦,這些,難道你都不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我跟他們完全無關。」

  「是嗎?」

  龜村啜了幾口茶,放下杯子又說:

  「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認為車禍發生前,池內篤子和淺野就已經認識,而且有一手了。雙方的公司都在新宿,應該有這種機會的,儘管池內小姐一直保守她與淺野之間的秘密。我也聽說吉川是黑道人物,參加暴力團體,說不定經常向池內小姐要錢。也可能池內想離開他,他又緊抓不放。在這情形下,一旦認識像淺野這種可靠的男子漢,便會想到請這麼一個可靠人物,來把吉川怎樣吧……」

  栗野低下頭喝著他的茶。由他那微僵的姿勢,可知他是在聽著。

  「……記得你是在吉祥寺前搭上小山田開的計程車,來到十字路口,淺野的大型自用車便到前面來了,以後一直到車禍現場,都走在前面是不是?」

  龜村口吻稍稍改變,若無其事地問。

  「是的。」

  「兩輛車在I街上都開六十到六十五的速度。你告訴小山田,為了在九點四十分趕到K鎮的朋友佐伯先生家,讓小山田開快車。……問題就在這裡,我是說,如果淺野知道你要到K鎮去,也知道你會在那個時間,從吉祥寺站前搭計程車,那麼說不定他會在那個十字路口,雙手按住方向盤等著。」

  栗野拿杯子的手微微顫起來。

  「吉川會在那個時刻站在橋上,淺野也知道的。這一點,可能從池內聽到,也可以由池內約好時間讓吉川等在那兒。於是,淺野的大型自用車高速開過去了,從吉川站著的地方過了以後,來個緊急煞車。至於池內小姐是不是闖到車子前面,我倒無法明白,反正就是有這麼一個理由,他忽然停住車。慌亂起來的,不用說是跟在後頭開過來的計程車司機小山田。一急,把方向盤往左打,撞上站在那裡的吉川。……只要淺野故意把車靠右停,小山田為了避免追撞,必定是會向左打的。小山田說,在那以前,他不知道有人站在那裡。一方面是晚間,另一方面是大型車擋住了他的視線,這些都在計算之內。橋身窄,計程車車速達六十五,在這種情形下,不管如何,緊急煞車,都是無法避過吉川的。」

  龜村一口氣說了這些話。

  「你說的,我都不懂,也和我無關。」

  栗野有一點憤然地說。

  「是嗎?我倒覺得你催小山田開快車,好像有點蹊蹺。如果你不催小山田趕路,小山田必定開慢些,那麼悲慘的交通事故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是有急事。搭計程車的人是有權這麼做的。」

  「你是說你在九時四十分以前,必需趕到K鎮的佐伯先生家,是不是?……可是栗野先生,有一件不尋常的事呢。我為了那個案子,到佐伯先生家去訪問。佐伯確實說三月十日晚上,你和他約好去看他,可是他也表示倒不是非在九點四十分以前趕到不可。不,應該說,不是什麼重大的事,可是你在電話裡一廂情願地說要過去聊聊。這也是佐伯先生說的。」

  「……」

  「去年,我聽到這些話,並沒有特別留心,可是這次池內小姐鬧了個假裝自殺的新聞,忽然就另有感覺了。原來,這是精密設計下的犯罪呢,我恍然大悟了。裝成偶然的樣子,而這些偶然全由人工的、看不見的繩子繫在一塊。這年頭,出人命的計程車都被稱做『兇器』,我想,警方也好,社會上一般人也好,都只是覺得:哎哎,又是計程車闖的禍。我相信這件犯罪,是利用了這個盲點安排的。」

  栗野擱下杯子正要起身。

  「不,不,請你稍等一下。我還明白了另外一個奇怪的事。淺野先生也說是有急事,必需趕到K鎮的橋本電機行。但是,這次我查到的事實是去年三月十日,橋木電機剛好是公休日。淺野先生忘了這一點,卻當做通過那座橋的藉口。」

  其實,橋本電機行公休的事,是龜村臨時編的謊話。不過這句話卻發生了奇效。栗野兼雄臉上血色陡然退下去了。龜村看準了這一點,然後說:

  「抱歉,栗野先生,該請你到警署說一說你和淺野先生當時的隱秘的交友關係。否則的話,敝公司的司機小山田未免太可憐了。」

  他要拍栗野的肩似地抓住了他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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