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覺醒
一片白茫茫，中央慢慢裂開，眼前出現模糊的影像，然後漸漸有了明確的輪廓。崇史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右手，想要抓住空氣般的手指顫抖著。
他隨即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只有右手在動。
「敦賀先生，敦賀先生。」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轉動躺在枕頭上的脖子，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站在床邊，探頭看著他的臉。男人的身後站了一個纖瘦的護理師。
看起來像是醫生的白袍男子在崇史的臉前揮著手問：「可以看得到嗎？」
「可以。」他回答說。
「請你告訴我，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敦賀崇史。」
醫生和護理師互看了一眼，崇史覺得他們鬆了一口氣。
「呃，我到底……」他想要坐起來，這才發現頭上好像貼著甚麼，好幾條細長的電線連在枕邊的儀器上。崇史知道那是腦波儀。
「現在可以拆掉了。」
醫生說道，護理師把崇史頭上的電線拆了下來。崇史搓著臉，坐了起來。
「感覺怎麼樣？」醫生問。
「沒甚麼特別感覺，既不好，也不壞……請問，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為甚麼會在這裏？這裏看起來像醫院。」他巡視室內，發現是單調的白色單人病房。
「我們還想請教你發生了甚麼事。」醫生搓著手說道，「聽你的家人說，你在自己的房間內昏倒了，原本以為你只是打瞌睡，所以沒有打擾你，但到了隔天早上仍然沒有醒來，而且一直睡到晚上。即使你母親想要叫醒你，你仍然昏睡不醒。你父母這才發現不對勁，和我們醫院聯絡，然後送你來這裏。」
「持續昏睡……嗎？」
崇史的記憶有點模糊，他在老家二樓打開紙箱，看到了智彥的眼鏡，然後記憶就中斷了。
「但是，」醫生說：「即使我們檢查了你的身體情況，也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完全不瞭解你為甚麼會持續昏睡。你總共睡了四十個小時，我們正在考慮給你補充營養，結果聽說你醒來了，所以馬上就衝來這裏。」
崇史搖了搖頭，「四十個小時嗎？難以置信。」
「你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情況嗎？」
「沒有，從來沒有。」
「是喔……」醫生愁眉不展。
「真的完全沒有任何異狀嗎？」崇史問。
「沒有，我們起初懷疑是腦部障礙，但完全……」醫生說到這裏，看向腦波儀。
「怎麼了？」
「不，這並不算是異狀。」醫生先說了這句話，「只是腦波的狀態有點不尋常。」
「怎麼不尋常？」
「簡單地說，就是你做了很多夢。」
「是指有精神活動的意思嗎？」
醫生聽了崇史的話，用力點著頭。
「正是這樣，當然，正常人也會有這種情況，只是顯示你有精神活動的腦波出現次數極度頻繁。」
「是喔。」
「但是，正如我一開始說的，這並不算是異常。事實上，目前對於睡眠問題還有很多不解之謎。」
崇史點著頭，他非常瞭解這件事。
「既然沒有異常，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再稍微做幾項檢查，如果沒有任何問題，你就可以回家了，只不過，」醫生抱著雙臂，「最近還是小心一點，最好避免開車。」
「你認為我像猝睡症病人一樣嗎？」
「猝睡症的病人雖然會突然陷入睡眠，但也只是幾分鐘到幾十分鐘而已。」
「我知道了，我會小心。對了，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天，你是從星期五晚上開始昏睡。」
太好了，崇史暗自慶幸。這麼一來，至少避免了無故曠職的情況。
「呃，病人的母親在哪裏？」醫生問護理師。
「在外面。」護理師回答，「從剛才就一直等在門外。」
「那在檢查之前，先讓他母親看看他醒來的樣子。」醫生說完，對崇史笑了笑。
母親走進病房，一看到崇史就哭了起來。她似乎真的擔心崇史會一睡不醒。聽到醫生說原因不明，她覺得可能還會發生相同的情況，不安地皺著眉頭。
「目前先暫時多觀察一下，明天早上打電話到公司，應該就不算是曠職了吧？」回家的計程車上，母親對他說。
「那倒是沒問題，只是我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裏。」
「但至少要好好休息兩、三天啊。崇史，你太累了，所以才會發生這種情況。」
崇史知道和母親爭執，母親也不可能會改變主意，所以並沒有接話。
回到家時，父親已經等在家裏，聽到母親說，目前查不出原因時，他露出不滿的表情說：
「是不是該去大醫院檢查一下？」
「但那家醫院已經是這一帶最大的醫院了。」
「既然查不出原因，不是也沒用嗎？」
「你這麼說也沒用啊。」
父母快要吵起來了，崇史費了一番工夫才總算勸開了他們。
雖然睡覺時完全不吃不喝，但他並不感到肚子餓。母親為他做了簡單的餐點，他花了很長時間慢慢吃下肚。
傍晚時，崇史回到自己房間，悄悄開始收拾行李，然後把行李綁在繩子上，從窗戶慢慢丟到後巷。然後臨時起意，留了一封短信放在桌子上。短信上說，因為有工作要忙，所以回東京了，請父母不必擔心。
他說要出門散步，父母果然表示反對。
「今天至少要在家好好休息。」母親語帶拜託地說。
「因為睡太久了，全身都痠痛，我想出去走走。別擔心，我不會走太遠的。」
「但是……」
「最遠只能到商店街。」
崇史離開滿臉擔心的父母，走出了家門，然後繞去後巷，撿起剛才丟下來的行李。來到大馬路時，剛好有一輛計程車經過，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手。
※※※
崇史在往東京的「回聲號」上打開了皮包，最上面放著裝了智彥破損眼鏡的牛皮紙信封。他喝著車上賣的啤酒，啃著三明治，端詳著這副眼鏡。
喝完第二罐啤酒，崇史放下座椅的椅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眼前立刻浮現出最後一次見到智彥時的情景。
智彥閉著眼睛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耳邊縈繞著自己的聲音，我殺了智彥──
他知道那不是錯覺，也不是幻想，而是事實。
智彥死了，所以到處都找不到他。
崇史同時想起自己對智彥產生了殺意，覺得如果沒有他，不知道該有多好。此刻，他清晰地回想起當時內心的醜惡。
他在八點多抵達東京，回到早稻田的租屋處，在答錄機中聽到了母親的留言，要求他到家後立刻打電話回老家。崇史刪除了母親的留言，並沒有打電話回家，直接拔掉了電話線，沒有換衣服就倒在床上。雖然已經連續睡了四十個小時，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也可能是睡太多造成的影響。
十二點多，他出了家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遭到監視，為了安全起見，他故意走進彎曲複雜的小巷內，中途回頭看了好幾次，並沒有發現任何人跟蹤。
崇史徒步走到ＭＡＣ附近。整棟建築物都靜悄悄的，因為是星期天晚上，所以並沒有人住在這裏加班。
崇史思考著進入ＭＡＣ的方法。只要出示百迪科技的員工證，找一個適當的理由，即使時間已經這麼晚了，警衛應該也會放行，但他不願意選擇這個方法。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來過這裏。
最後，他爬上停在路旁的卡車載貨台，從那裏越過圍牆，順利進入了ＭＡＣ。
走進建築物內，他沿著樓梯來到智彥他們研究室的樓層。走在空無一人的昏暗走廊上，想起去年秋天，也曾經偷偷溜進這裏。那天晚上，智彥他們在搬「棺材」。
崇史和那天一樣，站在智彥他們的研究室前，轉動了門把。門鎖著，這也和當時一樣。
崇史抬頭看著門。門上裝了緩衝器，減少關門時的衝擊。他伸手在緩衝器上摸索，指尖碰觸到用膠帶固定的東西。他鬆了一口氣，原來自己並沒記錯。
他撕下膠帶，上面黏著鑰匙。他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向右轉動。鑰匙順利轉動，發出喀答的聲音。
門打開了，室內有一股灰塵的味道。他打開了帶來的筆型手電筒，並不算太亮的光環照亮了前方的牆壁。
室內空無一物。幾個月前，這裏還放滿了鐵架、櫃子、桌子和各種儀器，如今全都搬空了，連垃圾桶也不見了，甚至不見任何一張紙。
房間後方還有另一道門，崇史走了過去。門的另一側就是智彥他們的實驗室。
這道門沒有上鎖。也許根本沒必要鎖，因為裏面也是空空的。
崇史站在以前曾經是實驗室的空房間中央，巡視著灰色的地板和牆壁。在他的記憶中，這個房間內有很多儀器和裝置。因為第一次看到時感到很震撼，所以難以想像就是眼前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但這個房間內的異味讓他感到熟悉，那是混合了油和藥品味道的異味。
沒錯，崇史心想。智彥就是死在這個房間，是我殺了他──
崇史用手電筒照著下方，仔細檢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思考著是否留下了當時的痕跡，想要尋找可以證明那個如同惡夢般的夜晚實際存在的證據。
但是，證據湮滅得很徹底，崇史無法找到任何可以證實當時灰暗記憶的蛛絲馬跡。誰湮滅了證據？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必要考慮這個問題。
他走出實驗室，回到剛才的房間。他也用手電筒照遍了地上的每個角落，但並沒有任何發現。因為有淡淡的地板蠟味道，所以一定已經拖過地了。
準備離開時，他的手電筒停在地上的某個地方。他蹲了下來，指尖抓起一根毛髮。
是誰的毛髮？智彥的嗎？還是……
他認真思索著到底是誰的毛髮，隨即發現思考這件事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獨自在黑暗中苦笑起來。即使這是智彥的頭髮又怎麼樣？這裏是他的研究室，有一、兩根頭髮掉落也很正常。
崇史丟掉毛髮站了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確認走廊上沒人後走了出去。
就在這時，一個想法浮現在腦海。雖然這個想法突然出現，但必定是「毛髮」這兩個字引起的聯想。
崇史認真思考著由此衍生的聯想整整數十秒期間，這段時間足以讓他整理思緒。當他鎖好門，把鑰匙放回原處時，已經有了一個假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想不到這個假設有任何矛盾之處。
他沿著和剛才潛入時相同的路徑離開了ＭＡＣ，然後又沿著相同的路回到了公寓，但中途發現了電話亭，他停下了腳步。
一看手錶，已經凌晨兩點了。他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電話亭的門，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記事本，查了直井雅美的電話。
※※※
翌日下午一點，崇史站在ＪＲ新宿車站東口附近的剪票口。他今天也向公司請假，上司對於他以身體不適為由請假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崇史覺得那並不是因為公司規定上司不得問下屬休假原因，而是上司刻意避著自己。他對這個推理充滿自信。
一點十分後，綁著馬尾的直井雅美從地下道走來。她穿著白襯衫和黑色迷你短裙，崇史猜想那是她打工地方的工作服。
他們站在顯示「暫停」的售票機前。
「對不起，我一直找不到機會溜出來。」雅美的臉頰泛紅，剛才可能一路跑過來，脖子上也微微滲著汗。
「沒關係，昨天晚上不好意思，好像嚇到妳了。」
因為他昨天晚上半夜打電話給雅美，雅美以為廣島的老家出了甚麼事，聽到崇史的聲音時，還以為是可疑的騷擾電話。
「沒關係，只要能夠查到有關伍郎的線索。」說完，她點了點頭，她仍然有點喘，看來不光是因為一路跑來的關係。
「這就是我請妳帶來的東西嗎？」崇史指著她手上的紙袋問。
「對，因為你叫我不能碰，所以我就直接拿來了。」
「很好，謝謝妳。」崇史接過紙袋。
「呃，請問可以找到伍郎的下落嗎？」雅美抬眼看著崇史，從她的眼中可以看到她內心的真誠。
「目前還不確定，但我認為可以成為重要的線索。」崇史輕輕拍著紙袋。
她看著崇史的真摯雙眼移向紙袋，「是喔……」
「只要一有甚麼新消息，我會馬上通知妳。」
「拜託你了，即使像昨天那樣，半夜聯絡我也沒問題。」
「好。」
「那我回去上班了。」雅美說完，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小跑著離去。
如果她知道真相，不知道會如何──崇史帶著同情和明知道不該有的好奇心，目送著雅美的背影離去。
傍晚時，他搭地鐵去了永田町車站，然後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在一個小時前和桐山景子約好在這裏見面。和桐山景子約定見面的一小時前，他先去了一個地方，把篠崎伍郎的工作服帶去那裏，確認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他對結果感到滿意。
崇史喝了半杯咖啡時，桐山景子從自動門走進店內。他輕輕舉起手。
「最近你常約我。」她一坐下，立刻從皮包裏拿出菸盒，然後向服務生點了檸檬紅茶。
「因為我只相信妳。」
「開甚麼玩笑？聽說你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景子吐著白煙，看著崇史，但似乎察覺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收起了調侃的眼神，「不能提你女朋友的事嗎？」
「也不是這樣，只是這和我接下來要拜託妳的事不無關係。」
「你想幹甚麼？」
「我只想查明事實真相。」崇史向她探出身體，「我以前不是向妳提過記憶包的事嗎？妳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她點了點頭，「有人的記憶遭到了篡改。」
「有關這個消息有後續情況，那個人的記憶的確遭到了篡改，顯然已經開發了記憶篡改的方法。」
景子立刻巡視周圍，然後把臉湊到崇史面前，「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難以置信。」她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睛，「果真如此的話，公司為甚麼不公布，至少應該讓新型實境的相關研究人員知道。」
「因為有隱情，所以無法公開。」
「甚麼隱情？」
「目前還不方便透露，因為有些事還需要確認。」
「你還真會賣關子。」景子微微撇著嘴。
「並不是這樣，而是不希望告訴妳一些不確實的消息，給妳帶來麻煩。」
「真是個好藉口。」
景子抽菸時，服務生把她的檸檬紅茶送了上來，兩個人暫時沒有說話。
「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我一定會告訴妳。」服務生離開後，崇史說，「所以，也希望妳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景子喝了一口檸檬紅茶，點了第二支菸。
「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當然願意提供協助，雖然我幫不上甚麼大忙，因為我既沒有人脈關係，也沒有和公司高層有一腿。」
聽了她獨特的笑話，崇史忍不住笑了笑。
「和人脈沒有關係，而是只有妳能夠做到的事。」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景子立刻皺起眉頭。
「甚麼意思？為甚麼要這麼做？」
「我剛才說了，等所有的事都解決之後，我會告訴妳。」
景子嘆了一口氣，然後打量著崇史的臉，眼神中透露出困惑、驚訝和懷疑。
「我知道這麼拜託妳很自私，但如果不這麼做，就無法查明真相。」
「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
「我會努力不讓人發現，絕對不可以被人發現。不，萬一被人發現，我也絕對不會連累妳。」
「說這種話沒有用，萬一被人發現，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崇史無法反駁，只能低下頭，然後再度看著她說：
「妳知道三輪智彥吧？」
「我聽過他的名字，聽說他很優秀，在ＭＡＣ時，你們兩個人的實力不分軒輊。」
「目前他們對外宣稱，他在美國。」
「對外宣稱？」崇史的話有點微妙，景子立刻有了反應，「甚麼意思？」
「但其實他並沒有去美國。」
「那他人在哪裏？」
他長眠了──如果這麼告訴她，這位知性美女不知道會露出甚麼表情？崇史心想，但他當然不會說出口。
「為了搞清楚這件事，所以需要妳的協助。」
崇史注視者桐山景子的雙眼。她一手拿著茶杯，頻頻抽著菸。她也注視著崇史的雙眼。
景子在菸灰缸中捻熄了菸，用另一隻手拿起檸檬紅茶喝了起來。
「如果真要做，只有明天，錯過明天，就沒有其他機會了。」
「妳願意幫我嗎？」
「能不幫嗎？」景子換了一隻腳蹺著腿，「但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是真的。」
「那裏有甚麼？」
「有……」說到一半，他住了嘴，「這也以後再告訴妳。」
「又用這句話來對付我。」桐山景子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你明天會來上班吧，那詳細的步驟我明天下午再打電話告訴你。」
「謝謝。」崇史道了謝，伸手拿桌上的帳單，景子搶先拿走了帳單。「啊！」他叫了一聲。
「至少讓我付咖啡錢，但到時候你真的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
「一言為定。」崇史斬釘截鐵地說。
翌日，崇史一如往常地去公司上班，坐在專利部的自己座位上做很不擅長的工作。周圍的同事完全沒有問他為甚麼請了年假之後又請假兩天，不，不光如此，那些同事完全沒有問他任何事，每個人都避著他，似乎害怕和他有任何牽扯。崇史認為這應該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下午一點整，崇史左前方的電話響了。坐在那個座位的真鍋接起了電話，說了一、兩句話後，露出好像遇到了甚麼倒楣事的表情看著崇史。
「有電話找你。」
「謝謝。」崇史道謝後，接過電話。
是桐山景子打來的。
「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五點半來這裏，只要稍微遲到就有危險。」
「我知道了。」他簡短回答後，掛上了電話。
可能因為通話太簡短了，真鍋一臉訝異地看著崇史，周圍其他同事似乎也都豎著耳朵偷聽。崇史看向周圍，其他同事立刻轉過頭，埋首於自己的工作。
五點之前，崇史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做著無聊的工作。五點一到，陸續有人準備下班，他也露出一臉準備下班的表情開始收拾辦公桌，穿起了上衣。
五點二十五分，他走出專利部，然後低頭走進電梯，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搭電梯來到七樓後，走廊的第一道門就是他不久之前的工作地點，也就是實境開發部第九部門的入口。
門旁有一個讀卡機，但他現在沒有卡片。他看著手錶，等到五點三十分，按了讀卡機旁的按鈕。
喀答一聲，門打開了。戴著金框安全眼鏡的桐山景子探出頭。
「沒有被人看到吧？」她迅速在走廊一張望。
「沒有。」
「快進來。」她讓崇史進去後，立刻關上了門。
除了景子以外，室內沒有其他人。
「其他人呢？」
「有兩個人出差，其他人剛才下班了。」
「原來是這樣。」
崇史巡視室內，不久之前，崇史進行研究的地方，如今完全是一片空蕩蕩。他站在房間中央，搖了搖頭。
「甚麼都清理乾淨了。」
「你一被調走，這裏的設備也全都被搬走了。」
「是啊。」
「現在無暇陷入感傷，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景子把載著黑猩猩籠子的推車推了過來，崇史慌忙上前協助。
籠子周圍用鋁板遮了起來，看不到裏面的情況。景子打開上方的蓋子，裏面是空的。
「雖然有點臭，但你忍耐一下，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打掃。」
「宙偉在哪裏？」他關心原本應該住在這個籠子裏的猩猩。
「在房間角落的壓克力箱子裏，讓牠在那裏忍耐一晚上。」
「會不會傳出叫聲？」
「不必擔心。」景子點了點頭。
崇史脫下上衣，解開領帶，和皮包放在一起後，交給了景子。「妳幫我藏起來，如果覺得麻煩，就丟掉吧。」
「我會放在我的置物櫃裏。」
「拜託了。」崇史說完，穿著鞋子，右腳伸進了籠子。
「敦賀。」景子叫了一聲，崇史回頭看著她。
「你無論如何都想找到答案嗎？」
「甚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抱著崇史的衣服和皮包，微微偏著頭，「這個世界上，有些問題不解決比較好。」
崇史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認為。」
「既然這樣。」
「但是這次不行，這是必須解決的問題。」
景子低頭吐了一口氣，「好吧，那你進去。」
崇史走進籠子，抱著膝蓋蹲在籠子裏。景子蓋上了蓋子，他壓低了頭。即使蓋上了蓋子，仍然有光線從洞裏照進來。那似乎是透氣孔。
「可以嗎？」景子問。
「應該沒問題。」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好啊。」
「那個記憶遭到篡改的人……是不是你？」
崇史沒有吭氣，但這似乎成為他的回答。景子沒有繼續追問。
鈴聲響了。景子走了過去，接著傳來開門的聲音。
「辛苦了。」她對來訪者說。
「只要保管這個籠子就好嗎？」聲音聽起來是一個年輕男人，崇史記得這個聲音，他是資材部的年輕員工。
「對，明天一早就送回來這裏，我也會提早來上班。」
「好……咦？為甚麼都圍起來了？」他似乎在問籠子四周的鋁板。
「為了防止雜音，因為黑猩猩裝了特殊的裝置，必須讓牠在這種狀態下睡一晚上，所以要放在安靜的地方。」
崇史不由得佩服她的演技，這樣就不會遭到懷疑。
「不可以打開蓋子嗎？」
「千萬不要，會讓我們一整個月的實驗都泡湯。」
「但如果黑猩猩吵鬧……」
「這倒不必擔心，萬一需要打開時，請務必和我聯絡，總之，不可以擅自打開。」
「好的，一個晚上的話，應該不至於有問題。」
崇史感覺到推車移動了。「還滿重的嘛。」資材部員工說。
「裝置很重，」景子說：「那就小心點。」
「沒問題。」資材部員工回答，但崇史知道她是對誰說「小心點」。
崇史縮著身體被推走了。雖然脖子慢慢有點痛，但他不能隨便亂動。當推車經過有高低落差的地方時，衝擊從腰部一直傳到脊椎，而且籠子裏很熱，額頭流下的汗水都滲進了眼睛。
但是，崇史應該可以在推車要去的地方找到想要的答案，他對此深信不疑。
篠崎工作服上的毛成為線索。崇史昨天和直井雅美道別後，立刻帶著篠崎的工作服去找了獸醫，請獸醫確認那到底是甚麼毛。
獸醫很快就給了他答案。正如崇史所想的，那是黑猩猩的毛。
篠崎並沒有參與動物實驗，工作服上不應該沾到這種東西，而且ＭＡＣ內並沒有飼養黑猩猩。
崇史在去年秋天，曾經看到智彥他們悄悄地從ＭＡＣ搬出一個像是棺材的東西，他猜測篠崎躺在棺材裏。
崇史猜想，篠崎被送去的地方有黑猩猩，因為篠崎的工作服不小心沾到了幾根黑猩猩的毛。
但是，「那些傢伙」並沒有察覺這件事，為篠崎脫下工作服後，就放去他的公寓，偽裝成他消失之前，曾經一度回去公寓。
崇史認為這是自掘墳墓的行為。
推車時而停下，時而搭電梯、轉彎，朝向目的地前進，在不知道第幾次停下之後，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我去第九部門帶回來了，要寄放到明天早上。」年輕的資材部員工說。
「這是怎麼回事？根本看不到裏面的情況啊。」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年長。應該是檢查資材倉庫和實驗動物管理室出入情況的人。
資材部員工轉述了桐山景子剛才對他說的話。
「是喔，不會對其他動物造成危害嗎？」
「應該不會，牠只是在睡覺。」
「真奇怪啊。」崇史頭上的鋁板發出哐、哐的聲音，可能是那個檢查人員在拍打。
「不可以拍啦，會把黑猩猩吵醒。」
「放進飼育室吧。」
推車又動了起來，崇史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被推去哪裏。
推車再度停了下來，響起了開門的聲音。資材部員工吹著口哨，推車似乎被推進了某房間。隨著關門的聲音，崇史的周圍安靜下來。
等了幾分鐘後，他緩緩推起上方的蓋子。周圍一片漆黑，甚麼都看不到，但可以聞到動物糞便的臭味。
崇史小心翼翼地從籠子裏爬了出來，打開放在口袋裏的手電筒。那裏是差不多五坪大的房間，像街上的寵物店一樣，有大小不同的籠子和盒子，但只有黑猩猩和老鼠兩種動物。
入口的門上有一扇小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走廊上沒有人，沒有任何說話聲，也沒有動靜。他立刻走了出去。
走廊對面有一排同樣有小窗戶的門，分別是「測量儀器保管室」、「光學儀器室」，因為都沒有燈光，裏面應該沒人。
他依次看著每個房間的牌子時，走廊轉角處傳來了說話聲。崇史急忙看著附近的門。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實驗動物解剖．治療室」。他毫不猶豫地打開門溜了進去，輕輕把門關上。
崇史打開手電筒，發現這裏不像是進行解剖或是治療的地方，反而像是廚房。有流理台，也有食品乾燥機，還有冰箱，但看到牆邊數量龐大的解剖標本，就知道這的確是許多小生命犧牲的地方。
房間深處還有另一道門，那道門上沒有窗戶。崇史緩緩轉動門把拉了一下，門鎖住了，無法打開。他想要尋找標示，但看不到任何標示。
一定就在這裏面，他深信不已，真相就在這道門內。
他鑽進解剖機下，躲進從門口看不到的位置。他決定在這個狹小的空間等待機會來臨，他完全不去思考今天晚上可能等不到機會的情況。
他抱著膝蓋等待這一刻，在等待時，思考了各種事。麻由子的事、智彥的事，以及自己的未來。
他已經決定向所有這一切告別。
燈光亮起時，崇史愣了幾分之一秒，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差點移動身體，但幸好忍住了。他好像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他豎起耳朵，有人走進了房間。崇史思考著萬一被人發現時，自己該採取的行動，他打算採取強硬的手段。
但是，他多慮了。走進房間的人直接走向後方道門。崇史把臉壓低，看向那個人的腳。那是女人的腳，身上穿著白袍。
女人打開門鎖，走進門內。目前那道門並沒有上鎖。
崇史從解剖機下爬了出來，然後站了起來。他伸展了一下身體，走向那道門。
他握著門把，拉開數公分，從縫隙中向門內張望。
真相就出現在他眼前。
他把門用力打開，身穿白袍的女人轉過頭。那是一個中年女人，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臉頰隨即抽搐起來。
「你怎麼進來這裏……」她的聲音好像在呻吟。
崇史走進房間內，「原來在這裏，果然在這裏。」
白袍的女人閃躲著崇史，從他剛才走進來的那道門走了出去。他不理會那個女人，繼續往前走。
那裏放了兩張床，兩張床上都躺著人。雖然瘦得不成人形，但他知道其中一個是篠崎伍郎，另一個是三輪智彥。兩個人的身上都連著腦波儀和看起來像是生命維持系統的裝置。
後方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在崇史的後方停了下來。
「你都想起來了。」一個聲音說道。崇史轉過頭，看到須藤站在那裏。
「全都想起來了，」崇史回答說：「這兩個人還在長眠嗎？」
「沒錯，還在長眠。」須藤說，「你要讓他們活過來。」
ＳＣＥＮＥ １０
「……由此可見，從這所ＭＡＣ畢業的人，幾乎毫無例外，都在百迪科技取得了出色的成果，希望各位也能夠繼承學長姊的這種優良傳統，也深信你們一定可以做到。」
百迪科技的人事部長一字一句地說完這番話，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夠挺著脖子不打瞌睡。認真聽一、兩個人致詞並不至於太痛苦，但連續三、四個人致詞，真讓人受不了。為甚麼日本人都喜歡致詞，尤其這些老人很喜歡激勵年輕人。
我轉動眼珠子，觀察周圍的情況。左斜前方的人左右搖晃著，其他人似乎也努力忍著呵欠。普通學校的畢業典禮有很多人，即使有人打瞌睡也不會引起太大的注視，但今天坐在這裏的畢業生只有數十人，誰都不希望在這種時候讓人事部對自己留下壞印象，影響日後的部門分配，所以我也努力撐著隨時想要垂落的眼皮。
致詞完畢後，每個人都領到一張結業證書，但並不像普通學校的畢業證書那麼大，只有明信片般大小。這張證書只是自我滿足，所以這樣就夠了。
「結業典禮到此結束。」主持人用這句枯燥無味的話結束了儀式。
走出成為典禮會場的教室時，有人拍我的肩膀。轉頭一看，智彥看著我的臉。
「嗨！」我向他打招呼，「你剛才坐哪裏？我還以為你沒來呢。」
在畢業典禮開始之前，我曾經找了他好幾次。
「我稍微遲到了，坐在最角落的座位。」
「真難得啊，你居然會在這種場合遲到。」
右腿不方便的智彥無論做任何事，都會比別人提前準備。
「因為實驗室有事。」
「實驗室？這種日子還有事？」
「是啊，對了，」說完，他巡視四周，稍微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你會去參加歡送會吧？」
「我打算去啊。」
我和智彥所屬的實境工學研究室將要為我們舉行歡送會，會場就在附近的義大利餐廳。
「結束之後，你有沒有其他事？」他問我。
「沒特別的事。」
「既然這樣，」智彥說完，舔了舔嘴唇，「可不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
「好啊……怎麼了？」
「有事想和你談談，有點複雜。」智彥把右手插進長褲的口袋，左手抓了抓鼻翼，「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和你聊一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雖然智彥說話的語氣很平淡，但我感到不安。因為我猜想八成是麻由子的事。
「好啊，要去哪裏找你？」
「約在我們研究室門口怎麼樣？」
「ＯＫ。」我點了點頭。
歡送會在下午五點舉行。包括我們在內，總共有六個人從實境工學研究室畢業，其他人以我們六個人為中心聊著天，開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
麻由子稍晚也出現了。我很想立刻去找她，但很多人都找我聊天，我遲遲無法抽身，最後只能假裝要去上廁所，擠出人群，才終於走到她身旁。
麻由子一看到我，顯得有點緊張，但她並沒有逃離，而是站在原地。
「我還以為妳不會來。」我對她說。
「當然要來啊，要歡送你們這些曾經照顧過我的人。」說完這句話，她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我點了點頭，斜斜地看著她的臉，「妳看起來氣色很不錯。」
「是啊，很好啊。」她說。
去年年底之後，我們就幾乎沒有見面，當然更沒有機會聊天。不用說，當然是她逃避我，電話也都設定了答錄機。
「等一下要和智彥見面。」我小聲地說，我察覺到她的表情有點僵硬後說：「在此之前，我想和妳談一談，妳願不願意給我幾分鐘？」
麻由子沒有回答，突然露出笑容從我身旁走了過去，走向在不遠處和別人說話的男人。「山本學長，恭喜你畢業了，以後見不到你會很寂寞。」她故意大聲對那個人說話。
「嗨，是津野啊。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是因為少了福委的意思嗎？」那個姓山本的人故意搞笑地和她聊了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走向廁所。
歡送會到七點結束，雖然小山內老師邀我去續攤，但我推說還有重要的事，婉拒了他的邀約。
離開餐廳後，我繞遠路回到ＭＡＣ，以免被其他人發現。走進大門時，警衛問我：「忘了帶東西回家嗎？」我回答說：「是。」
今天沒有人留在實驗室，雖然時間還不算太晚，但整棟研究大樓都靜悄悄的。我獨自搭上電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向智彥的研究室。智彥還沒有到。
我思考著他打算和我聊甚麼，也許他要我放棄麻由子。智彥將獨自啟程前往美國，他應該最擔心麻由子的事。他不至於遲鈍到沒有發現我對麻由子的心意。
但是，我也想到其他可能性。智彥和麻由子目前到底是甚麼關係？現在仍然可以稱為戀人嗎？
聽到電梯門打開的聲音，我轉頭看向走廊前方，智彥削瘦的身影出現在走廊上。他用和普通人不同的節奏走了過來。
「半夜在這裏的時候，」智彥邊走邊說：「有時候會覺得這裏是遠離現實的空間，無論時間和空間都和外界隔離。」
「今天就可以擺脫這個世界。」
「很難說，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擺脫這個世界。」
智彥站在研究室門口，用力高舉右手，從門上的緩衝器上拿了甚麼東西下來。原來是鑰匙，用膠帶黏在緩衝器上。
他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喀答一聲，門鎖打開了。
「進來。」說完，他打開了門。
※※※
智彥打開牆上的開關，日光燈的白色燈光照亮了研究室內。桌子和架子上都整理得很乾淨，顯示研究已經告一段落，幾台電腦的鍵盤也都罩上了防塵套。
走廊上很陰涼，但室內還殘留著溫暖的空氣，於是猜想智彥今天可能來過這裏。
「兩年的時間真是一眨眼就結束了。」智彥輕輕坐在窗邊的桌子上，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
「是啊，」我把旁邊的椅子拉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好像不知不覺就結束了。」
「但接下來才是一場硬仗，好好加油。」
「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因為你要去美國總公司了。」
如果智彥還不知道我婉拒去美國的事，他應該會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面不改色，低下頭後，再度看著我的臉。
「聽說你拒絕了。」
「是啊。」
我以為他會問我原因，我還在猶豫，不知道該信口編一個理由，還是說出對麻由子的心意。
但是，智彥並沒有問我原因。「太遺憾了，原本想和你攜手努力，不過……」他連續點了幾次頭，似乎已經接受了這件事。
我覺得這種態度不太像他的作風。難道他不想知道我為甚麼拒絕去美國嗎？
「崇史，你好久沒有進來這個研究室了吧？」智彥巡視室內後問道。
我點了點頭，「這一年來，我想進來也進不來。」
「因為須藤先生下達了命令，我知道你心裏很不高興，但我無法違抗老師的方針。」
「這代表研究內容是極機密。」
「雖然我認為告訴你應該沒關係，但須藤先生說，這種事如果做得不徹底，就無法保守秘密。」
「也許吧。」
「我對你感到很抱歉，好像把你排斥在外。」
「沒關係，反正已經過去了。」
「聽你這麼說，我心情稍微輕鬆了點，原本還以為你會恨我。」
「恨你？我嗎？開甚麼玩笑。」
我擠出笑容，誇張地將身體向後仰，但這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慌亂。因為我為了其他的事，一直痛恨智彥。
「今天請你來這裏，不是為別的事，只是想把之前一直瞞著你的研究內容告訴你。」
「是喔……」
我有點意外，原本認定他會和我談麻由子的事。
「但這樣好嗎？不需要再保守秘密了嗎？」
「這當然還是最高機密，但我想告訴你。」
「是喔。」我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不置可否地點著頭。
「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是不是想知道我在做甚麼研究？」
「是啊。」
智彥點了點頭，然後重新戴好眼鏡。
「去美國的事，」他說：「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為甚麼拒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如果換成是我，我應該也會拒絕。」
我看著智彥，不知道他在說甚麼，顯然不是在說麻由子的事。
「甚麼意思？」
「我是說，」智彥再度推了推眼鏡，這是他努力使自己心情平靜時的習慣動作，「既然要去美國，當然是自己的研究得到認同之後再去比較理想。」
即使聽他這麼說，我仍然搞不清楚他想說甚麼，智彥又補充說：
「如果我知道是去輔佐別人，也不想去美國。」
聽到這句話，我才終於恍然大悟。他以為我拒絕去美國，是因為知道自己只是輔佐他的研究而已。
各種思緒同時在腦海中翻騰。既然他這麼認為，不妨讓他繼續這麼認為，那就不必提麻由子的事了，但是，下一剎那，脫口而出的話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
「是啊，我只是輔佐你。雖然當初徵詢我的意願時曾經樂翻了天，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實在蠢透了。」
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很酸溜溜，卻無法不說。
智彥輕輕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雖然是輔佐，但也很重要。百迪科技真的很有眼光，具有實力的人才能協助我的研究工作。」
「看起來是很重大的研究項目。」
「是啊，我很有自信，認為可以徹底顛覆實境科學。」
我帶著奇妙的心情看著自信滿滿地說話的智彥。他向來不說大話，總是過低評價自己。
智彥似乎誤解了對我的沉默，慌忙說：
「當然，我覺得你們的研究也很出色，我認為那很了不起。」
「不必安慰我沒關係。」我撇著嘴，心裏開始覺得很不舒服。
「我真的這麼認為，這次雖然是我的研究得到認同，但我猜想你的研究也會在不久之後獲得肯定。因為腳踏實地的努力很重要。」
腳踏實地的努力？他說自己在做最尖端的研究，我的研究卻只是腳踏實地的努力？
我知道自己的臉因為不悅而扭曲，智彥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內心，繼續說道：
「我去了洛杉磯總公司後，會盡可能趕快和總公司的人推薦你的研究，然後請他們把你也調去美國。怎麼樣？是不是好主意？」
「你不必這麼做。」我搖了搖頭。
「為甚麼？你的夢想不是去美國總公司嗎？」
「是啊，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
「自己能有多少力量？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一定會讓你在不久的將來，帶著自己的研究來美國，那就不再是輔佐我，這樣就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了吧？」
「自尊心？」
「不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智彥說，他的語氣有點咄咄逼人，「所以才不願去美國輔佐我，不是嗎？所以我提議了不會傷害你自尊心的方法。」
一種近似嘔吐的不悅湧到喉嚨口，想要抑制感情起伏的某種力量在瞬間消失。
「不是，」我說：「不是你想的這樣。」
「不是這樣？」
「這和自尊心無關，這種東西根本不重要，我才不是因為這種原因拒絕去美國。」
「那到底是為甚麼？」智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低頭直視著我，「除此以外，還能有甚麼理由？」
「你想不到嗎？」我問。
「想不到，完全想不到。」智彥回答，他的眼神變得很銳利。
我內心的控制力正要發揮作用，但開關隨即啪地一聲關掉了。
「因為麻由子。」我說。
「麻由子？」智彥皺起眉頭，「她怎麼了？」
我打量著智彥的臉。他問我麻由子怎麼了？他不可能沒有發現我對麻由子的感情。
「我喜歡她。」
智彥面無表情地聽我說完這句話，冰冷的空氣似乎搖晃了一下。我們都默然不語地看著對方的眼睛。遠處傳來車輛經過的聲音。
智彥的喉結動了一下，接著他張開了嘴。
「這是怎麼回事？」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就是這麼回事，我喜歡麻由子，所以決定不去美國。」我突然感到口乾舌燥，但還是繼續說道：「你應該也察覺到我對她的感情。」
智彥緩緩搖著頭，搖晃著後退幾步，用手扶著桌子。
「不知道，」他說：「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騙人。」
「我沒騙你。你……竟然喜歡麻由子……我無法相信。」
我才無法相信，我一直以為他不可能沒發現。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說。
智彥一隻手撐著桌子，雙眼看向窗戶，但窗前拉起了百葉窗，甚麼都看不到。
「我無法理解，」不一會兒，他小聲嘀咕，「即使真有這麼一回事，我也無法理解你為甚麼不去美國。因為她……麻由子她……」他轉頭的動作很僵硬，好像人偶一樣，「她屬於我。」
「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她，所以，我認為你們分隔兩地時是大好機會，而且，」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之後繼續說道：「她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你。」
「她屬於我，」智彥說話的聲音不大，卻很尖銳，「她只屬於我。」
「不是。」
「崇史即使你這麼想，」智彥轉過頭看著我，他聳起的肩膀起伏顯示他呼吸急促，「麻由子也不會理你，她一定只愛我，一定是這樣。」我可以察覺到他吞著口水，「她一定只愛我一個人，絕對、絕對不可能理你。」
他的臉漲得通紅，我看著他，站了起來。因為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令我痛苦。
「的確，她目前並沒有對我敞開心房。」
「我就知道。」
「但那是因為有你的關係。」
「你說甚麼？」
「她不想傷害你，不希望看到你同時失去摯友和女友，所以才會對我避不見面。」
智彥雙手握緊拳頭，戴著眼鏡的雙眼瞪著我。
「你是說，其實麻由子喜歡的是你嗎？」
我收起下巴說：「我相信是這樣。」
「我不相信，你根本沒有任何根據。」
「我有啊。」我靜靜地說。
智彥似乎想到了甚麼，瞪大了眼睛。他連續眨了好幾次眼，右手的拳頭舉到胸前。他的拳頭不停地顫抖。
「你……和她上床了嗎？」智彥用我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我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回答說：「是啊。」
智彥下顎的肌肉抽搐，可能咬緊了牙關。
「你在說謊。」
「我沒騙你，是去年年底的事。」
「去年……」
智彥微張著嘴巴，臉色發白，呼吸變得急促。
他用空洞的眼神看向周圍，伸手拿起桌上的電話，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便條紙，按了紙上的號碼。
「你打電話給誰？」
智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電話似乎很快就接通了，他對著電話中說：「那裏有一位姓津野的女客人，可不可以請你叫她聽電話？」
他似乎打去一家餐廳。
等了一會兒，智彥再度對著電話說：
「我和崇史在實驗室，希望妳馬上過來一趟。馬上過來，有重要的事情要談。」
掛上電話後，智彥頭也不回地說：「咖啡店就在這附近，十分鐘應該就可以到了。」
「你們約好了要見面嗎？」
「是啊。」
「你叫她來這裏幹甚麼？」
「想瞭解她的真心。」智彥說完，坐在椅子上，「你應該也想知道吧？」
我沒有回答，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始終不知道說出對麻由子的心意是不是正確的決定，只不過我完全沒想到智彥竟然沒有察覺，但我安慰自己，反正這件事早晚必須告訴他。
「關於剛才的事，」智彥開了口，「你覺得怎麼樣？」
「剛才哪一件事？」
「就是同時奪走我的摯友和女友這件事，你覺得怎麼樣？」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我認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雖然我也很痛苦，但最終還是無法放棄她。」
「是喔……」
智彥陷入了沉默，我也不再說話。空氣似乎變得更冷了。
不一會兒，智彥幽幽地開了口：「我……」
我轉頭看著他。
「我還沒和她上過床……」
我垂下雙眼，繼續沉默。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我想起麻由子今天穿了高跟鞋。雖然覺得過了很久，但一看手錶，距離智彥打電話才過了十二分鐘而已。
門靜靜地打開了，麻由子走了進來。她不安的眼神透露她已經知道我們剛才在談甚麼。
「不好意思，還讓妳特地過來一趟。」
「怎麼了？」麻由子輪流看著我們兩個人的臉。
「我有事想問妳，關於妳和崇史的事。」
麻由子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像是憤怒，又像是悲傷。
「崇史都告訴我了，我想瞭解妳的真心。」智彥說：「妳到底喜歡誰？是我？還是崇史？」
麻由子站在那裏，用力握著皮包的把手。她的眼眶溼潤，而且微微顫抖著。
「這種問題……」她痛苦地張開了嘴，「這種問題，我不想回答。」
我不忍心看她，轉頭看向智彥。他應該從麻由子剛才這句回答中知道，她已經不再是他的女朋友。
「是喔……原來妳不想說。」
智彥的眼神黯淡，彎著嘴唇，好像在笑。不知道是諷刺的笑，還是自嘲的笑。他帶著這個表情站了起來，然後邁開了步伐。
「你要去哪裏？」我問。
智彥停下腳步，微微轉過頭。
「我要去哪裏，和現在的你有關嗎？」
我無言以對。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等一下再談。」智彥說完，走進了後方的實驗室。
我注視著關上的那道門，裏面傳來嗡嗡的聲音，那是冷卻扇的聲音。
「為甚麼會這樣？」身後傳來說話聲，回頭一看，麻由子瞪著我。她的眼眶很紅，臉頰閃著淚光。「為甚麼要輕而易舉地破壞重要的東西？我再三拜託你，不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我搞不懂，我完全搞不懂你這個人。」
「我喜歡妳，喜歡得無法自拔。智彥對我來說很重要，但魚和熊掌不可能兼得，我不惜破壞和他之間的友情，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我……」麻由子大叫了一聲，然後用力呼吸了兩、三次，讓心情平靜下來，「我原本打算今天之後，就再也不和你們見面。」
「為甚麼？」
「因為這是最好的決定。無論我選擇誰，我們三個人都不會幸福。」
「如果妳選擇我，我可以離開百迪科技，這樣就永遠不會再見到智彥。」
麻由子緩緩搖著頭。
「你完全搞不清楚，這就是我們三個人的不幸。你腦筋出了問題，才無法想像我們都離開他，他會有怎樣的心情嗎？」
她的話就像是銳利的箭，直擊我的胸口。我啞口無言，注視著她的嘴唇。
「我相信你也知道，」她靜靜地說道：「到頭來，你根本無法犧牲你和他之間的友情。」
我垂下視線。很遺憾，我並不想反駁她的話。雖然覺得沒這回事，但我內心的某些東西阻止我把這句話說出口。
我做錯了嗎？內心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背後傳來喀答的聲音。實驗室的門打開了。脫下上衣的智彥臉色蒼白地看著我。
「崇史，你過來一下。」
「我一個人嗎？」
「對，我希望兩個人再單獨談一談。」
我瞥了一眼麻由子，走進實驗室。
室內放滿了實驗機器，整片牆壁前都排放著分析儀器，從這些儀器拉出來的同軸電纜爬在地上，就像《法櫃奇兵》中出現的那一群蛇。房間中央有一張像牙科醫院讓病人坐的椅子，實驗對象應該就坐在這上面。
「我會完成剛才和你的約定。」智彥說：「我會把研究內容告訴你。」
「這已經不重要了，」我搖了搖頭，「更重要的事……」
「你不聽我說，我會很傷腦筋，」智彥打斷了我的話，「如果不先說這件事，就沒辦法討論接下來的事。所以，你先聽我說。」
「但是……」
「拜託了，」智彥露出嚴肅的眼神，「你聽我說。」
我抱著雙臂，再度巡視實驗室內。我搞不懂智彥在想甚麼。
「好吧，那我聽你說。」我打開靠在牆上的鐵管椅坐了下來。
智彥點了點頭，輕輕坐在實驗對象的椅子上。
「我記得之前曾經告訴你，起初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當時的實驗對象篠崎的記憶中出現了一些錯誤。他小學時的老師明明是中年男人，他卻說是年輕女老師。」
我記得曾經聽他說過，所以默默點了點頭。
「為甚麼會發生這種狀況？研究的第一步就是尋找其中的原因，不久之後，我就找到了答案。一旦知道答案，就發現實在很簡單。」智彥蹺起了腿，雙手交握，放在腿上，「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願望產生的幻想，會對記憶產生影響。」
「幻想對記憶產生影響？」
「這並不是甚麼特殊的情況，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曾經經歷過類似的情況。比方說，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之後，經過一段時間，不是就會忘記嗎？事後回想起來，甚至會覺得是美好的回憶。其實是在無意識中把回憶進行加工，讓自己更容易接受，當時的痛苦幾乎都從記憶中消失了。」
「有人認為這是腦內嗎啡產生的影響。」
「我同意，而且也這麼認為，腦內嗎啡和記憶篡改有密切關係。我再舉一個例子，崇史，不知道你是否有這樣的經驗？在告訴別人某件事時，會不會稍微改變成對自己有利的內容。」
「不能說完全沒有。」我想了一下之後回答。
「對不對？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比方說，在街上遇到混混，搶走了我的零用錢。事後和別人提起這件事時，即使對方只有兩個人，也會說成有五個人，其他內容也會稍微改變，避免和改變後的設定產生矛盾。」
原來他曾經有這種經驗。我聽著智彥的話時想道。
「然後和很多人聊這件事，在聊了幾次之後，整個過程就會在腦袋裏固定，留在腦袋裏的過程中，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有五個人，整個過程也越來越條理清晰。經過一段時間，當再度聊起這件事時，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實際發生的事，而是自己事後篡改的過程，但當事人認為是『真實的記憶』，會充滿自信地回答說，有五個混混找自己麻煩，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在說謊。」
「也就是說，篡改了記憶……嗎？」
「曾經有一本書上提到這種情況，那些被警察逮捕後，聲稱自己無罪的嫌犯中，有不少人會陷入這種錯覺。即使親手犯了罪，但在一次又一次說謊之後，竟然覺得自己的狡辯是真的。」
「我曾經聽說過。」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人類的自我防禦本能，所以，我想要利用這種本能，人為地創造出這種狀況。這就是這一年來，我持續進行的研究。」
智彥站了起來，把放在旁邊的一疊紙遞到我面前。那是裝訂在一起的報告紙。
我看著報告內容，不，說我看報告內容並不正確，報告上所有的內容都讓我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正如報告上所寫的，只要一個想像就可以成為誘導。」智彥說：「記錄當事人在想像時腦部機能的模式，然後植入記憶區，基本上，這樣就完成了。」
「之後就會自動在意識閾中進行處理……是不是這樣？」
「當事人會在無意識中改變記憶，彌補記憶的偏差，成為最合乎邏輯的方式。因為會不斷改變記憶，所以我命名為骨牌效果。」
「太驚訝了，」我抬起頭，「太厲害了。」
「我只是運氣好。」智彥說。
我再度低頭看著報告，骨牌效果的發現和第一次應用報告──
我認為並不是他運氣好，即使我遇到相同的狀況，應該也無法發現。三輪智彥是天才。
「我終於知道百迪科技選擇你的理由了，」我說：「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很高興你這麼說。」
「我是實話實說。」我把報告放在旁邊的儀器上，我覺得身體很沉重，挫敗感帶走了我全身的力氣。
「崇史，」智彥問我：「你想不想實驗一下骨牌效果？」
我看著智彥，不知道他想要說甚麼。
「由我……來當實驗對象。」
「你在說甚麼啊。」
「我並沒有在開玩笑。」智彥的臉上充滿了緊迫的表情，「我想要改變，改變記憶。」
「智彥。」
「所以我才會向你說明這些裝置。」他拿下眼鏡，放在旁邊的架子上，「我想忘記麻由子的事，我希望自己覺得她一開始就不是我的女朋友，否則，往後的日子很難過。」
「原來是這樣……」
「崇史，拜託你，就當是幫助我。」
這的確是理想的解決方法，如果消除關於麻由子的記憶可以幫助他，這樣也未必不好。
「不需要徵求麻由子的意見嗎？」
「我希望在完成之後，由你向她說明，因為我無法向她說明。」
「但是……」
「拜託你了。」智彥露出懇求的眼神說，「記憶有時候會束縛一個人，如今，記憶造成了我的痛苦，所以我想消除這些記憶。」
他向我鞠躬，雙手合十拜託道。
「別這樣，」我說：「別對我這樣。」
「所以你願意幫我嗎？」
我按著眼角思考片刻。雖然我腦海中浮現遇到這種情況時可以說的話，像是拋棄記憶太卑鄙，或是不要逃避現實，但我都不想說。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缺乏誠意的話。
「好，那就試試吧。」左思右想後，我終於表示同意，「但我能進行嗎？」
「可以啊，比打遊戲更簡單。」
智彥把手寫的操作手冊拿給我，向我說明了操作步驟。的確不難，重要的是時機。
說明完畢後，智彥設置好各個儀器，坐在中央實驗對象使用的椅子上。首先用腰間的皮帶固定身體，把名為頭腦網、上面連著電極的網罩戴在頭上，然後把頭部也用皮帶固定在椅背上。
「可以了。」他向我示意。
我打開第一個開關，一個巨大的圓筒形頭罩從上方降落，一直覆蓋到智彥的胸口。頭腦網可以感應腦部的活動，頭罩是利用磁力加以控制，同時，這個頭罩還可以隔絕外界的電磁波。
「先檢查一下。」我檢查了各個儀器是否能夠發揮正常功能，似乎都沒有問題，我說：「檢查完畢，沒有異狀。」
「那就開始吧。」智彥說。
「你要選擇甚麼記憶作為誘導？」
「我想想，」智彥想了一下後說：「用第一次向你介紹麻由子的記憶，沒問題吧？」
「可以啊，」我簡單回答，「那就開始囉。」
「嗯。」
我首先測試了腦部發出的信號，四台電腦的螢幕上，分別出現了不同的３Ｄ曲線圖。
「第一個問題。」我按照操作手冊發問，「這裏是哪裏？」
「……咖啡店，新宿的咖啡店，但我忘了店名。」智彥在頭罩內回答。
電腦螢幕上並沒有出現太大的變化，我繼續發問。
「第二個問題，這是甚麼時候發生的？」
「一年前，進入ＭＡＣ整整一年的春天，是三月的時候。」
「第三個問題，你在那裏做甚麼？」
「和崇史……和敦賀崇史見面。」
「第四個問題，為甚麼見面？」
「介紹朋友給他認識，要把津野麻由子介紹給敦賀崇史……」
四個電腦螢幕都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其中一個圖形失去了立體性，變成了平面圖形，然後出現了「ERROR」的文字。
「智彥，出現錯誤。」我說。
我可以聽到智彥嘆氣的聲音，「再從頭開始。」
「好。」我再度重新設定。
智彥說的「朋友」兩個字應該是出現錯誤的原因，他無法順利想像以朋友的身分介紹麻由子的情況。
第二次發問時，也在回答同一個問題時出現了錯誤。因為這個部分不符合事實，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真不順利。」智彥說，他似乎很煩躁。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繼續下去──崇史，我問你。」
「甚麼？」
「男人和女人真的可以當朋友嗎？」
我忍不住一驚，看著智彥。他戴著頭罩，所以看不到他的臉。
原來他卡在這裏，所以無法順利想像。我恍然大悟。
「你認為呢？」他再度問道。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答案。自古以來，就有很多人討論這個問題。
我隨即想到，目前並不需要解決這個疑問，只要消除智彥的猶豫。
「即使愛上對方，也可以繼續當朋友啊。」我說。
「甚麼意思？」
「只要隱藏自己的感情，就不會有超越朋友的關係，至少在形式上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智彥右手的手指咚咚咚地敲著椅子的扶手，「只要我不向她表白，我們就還是朋友，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也可以用這種方式思考。」
「好，我知道了，這樣應該可以順利想像了，再從頭開始。」
我決定按照智彥的指示，重複實驗步驟，首先將電腦的數值都設定在初始值。
我有一種胸口被勒緊般的不舒服感覺。隱藏自己的感情，繼續當朋友？這原本是我應該做的事。如果一年前我這麼做，就不會有眼前的狀況。
我自己做不到，但為了解決目前的狀況，卻要求智彥做相同的事，儘管我比任何人更清楚，那是多麼大的痛苦。
「第三個問題，那是在哪裏？」
但是，我並沒有提出停止實驗。
第三次實驗時，智彥終於成功地創造出成為篡改基因誘導的想像，電腦也順利記憶了他當時的思考，只要再植入他的記憶中樞，並讓這個想像固定在記憶中就完成了。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說：「在進行這個實驗後，你遇到的第一個記憶矛盾，就是自己在這裏幹甚麼，這個問題該怎麼處理？」
「喔，原來是這個問題。」聽他的語氣，似乎早就料到了。「完成之後，會陷入輕微的記憶喪失狀態，然後才會逐漸掌握事態，篡改為最具整合性的記憶。至於是怎樣的記憶，我也無法預測，所以，你到時候只要配合我一下就好。」
我覺得簡直就像在賭博。
「麻由子怎麼辦？她還不知道你改變了記憶這件事。」
「晚一點由你告訴她。」
「但是──」
「有一件事，」智彥打斷了我的話，「要請你幫忙。我的上衣不是掛在那裏的椅子上嗎？」
「對。」
那是一件很有質感的深藍色西裝外套。
「內側口袋裏有一個相片夾。」
我拿了出來，那是一個又薄又小的相片夾，裏面放著麻由子的獨照。她穿著黑色Ｔ恤和牛仔上衣，戴著紅色耳環。
「那是我們去迪士尼樂園時拍的，也是我最喜歡的照片。」
「要送給我嗎？」
「希望你收下，可以嗎？」
這個要求令人痛苦。只要看到這張照片，我的內心就無法平靜，但這也許是智彥無力的復仇。
「好，那我就收下。」
「這個相片夾有點舊了，請你去換一個新的。」
智彥的確是一個細心的人。「好。」我回答說。
「好，那就繼續吧。」智彥說：「你知道方法了，對嗎？」
「對，沒問題。」我只要按幾個電腦的按鍵就好，儀器會處理接下來的一切。
「好，那就開始吧。」
「智彥……真的要這麼做嗎？」
「是啊，」他靜靜地說：「真的要做。」
「那好。」
「嗯，開始吧。」
我閉上眼睛，用力深呼吸。然後張開眼，敲打著鍵盤。
四個電腦螢幕同時動了起來。
成為誘導的想像需要一分鐘左右才能植入記憶中樞，我不知道是要花一分鐘，還是一分鐘後就可以完成，決定用這一分鐘端詳智彥給我的照片。照片中的麻由子的確很美，渾身散發出光芒。
我不認為自己在做對的事，也覺得自己很卑鄙，但除此以外，還有甚麼解決方法？理想論和冠冕堂皇的話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但是，親眼目睹智彥悲壯的決心，我內心漸漸產生了一個想法，我是不是也該忘記麻由子？不應該由某個人得到某樣東西，要創造一個誰都得不到任何東西的狀況。
這個主意並不壞，我開始認真思考這件事，然後搖了搖頭。我無法否認，自己感到畏縮。
智彥，你很堅強──我抬起頭嘀咕道。
就在這時，我發現了異常。四台電腦中，有兩台的螢幕出現了顯示腦部機能異常的圖像，剩下的兩個螢幕中，其中一個顯示「ERROR」。
我看著手錶，已經超過了三分鐘。我慌忙翻著操作手冊，確認出現異常時的應對方法，但上面並沒提到處理目前狀況的方法。
我打開門大叫著：「麻由子！」
麻由子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想事情，眼神有點渙散。
「妳快過來，出事了。」
她停頓了一下，立刻快步衝了過來。「發生甚麼事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明情況，只好讓她看了實驗室內的情況。麻由子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智彥，愣在那裏。
「他為甚麼……？」
「詳細情況晚一點再說，他的腦部機能出問題了。」
麻由子看著螢幕，瞪大了眼睛，「怎麼會有這種事……」
「現在到底是甚麼狀況？」
「智彥以前曾經給我看過相同的圖像，這是長眠狀態，永遠都無法從沉睡中醒來。」
「甚麼……？現在該怎麼辦？」
「不知道，當時只是討論模擬的狀況。」
「那就沒辦法了……」我迅速敲打著鍵盤，操作手冊上寫了緊急停止的方法。
系統停止後，覆蓋住智彥頭部的頭罩升了起來。他閉著眼睛，臉上沒有表情。
我衝上前去，解開固定了他的頭和身體的皮帶，然後叫著他。
「智彥，智彥，你回答我。」
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我搖晃著他的身體，他像人偶般無力。
「智彥，怎麼會這樣……？」
就在這個剎那，我瞭解了一切。
智彥料到會發生眼前的情況。失去女友，又被摯友背叛的他選擇了長眠。永遠的長眠，這不就是死亡嗎？即使他還在呼吸，繼續發出腦波，但根本已經死了。
我搖晃著身體，靠在身後的儀器上，智彥放在儀器上的眼鏡掉落在地上。我打量了很久，撿了起來。其中一片鏡片破了。
後悔和悲傷像海嘯般，以驚人的速度洶湧地撲了過來。
「我殺了智彥！」
喉嚨深處迸出了這個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