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亂
「聽妳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有這件事。」崇史看著夏江的臉點了點頭,「我們的確在新宿見了面,原來那時候妳也在。」
「你說這話是甚麼意思?也未免太冷漠了,而且那次之後,你連電話都不打給我。到底怎麼了?」
「不,沒甚麼……只是有點忙。」
「我想也是,所以你現在是正式的上班族了。」夏江打量著身穿西裝的崇史。
崇史心裏感到不太舒服。那一天,自己的確帶了這個女性朋友同行,但為甚麼會帶她去?為甚麼會邀夏江?而且為甚麼之前都忘了這件事?
「妳最近在忙甚麼?」
「還是老樣子啊,協助舉辦各種活動,但最近都沒甚麼好案子。」她撥了撥一頭棕色的長髮,指甲的顏色也和衣服一樣,「他們的感情還順利嗎?」
「他們的感情?」
「就是三輪和他女朋友啊,當時看起來很幸福,不知道之後怎麼樣。」
崇史皺起了眉頭。
「妳剛才也這麼說,但妳誤會了,當時三輪帶來的並不是他的女朋友。」
「啊!」夏江瞪大了眼睛,「為甚麼?你不是說,那是他的女朋友嗎?」
「不是,只是普通朋友,他們在電腦店認識之後慢慢熟識起來,所以那天把她一起帶來而已。」
「啊!」她又輕輕叫了一聲,「為甚麼會這樣?你不是說,因為他要介紹女朋友給你認識,你也想帶一個伴,所以就找我一起去。」
「怎麼可……」崇史說到一半,把話吞了下去。
他的記憶突然變得模糊,腦袋裏好像形成了空洞,蒙上了一層迷霧。
崇史漸漸覺得夏江所說的是事實。玻璃帷幕的咖啡店,可以從二樓看到下方的馬路,夏江坐在自己旁邊,她正在和三輪說話。他是我從中學開始的摯友,他的右腿有點瘸,但不必特別在意這件事。自己還告訴夏江,今天他要介紹女朋友給自己認識──
崇史搖著頭,努力擠出笑容,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
「妳誤會了,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只是很熟的女性朋友,但妳誤以為是他的女朋友。」
這次輪到夏江對他搖頭,而且搖得比崇史更堅定。
「敦賀,你怎麼了?你當時不是告訴我,是三輪的女朋友嗎?難以相信,你為甚麼會說這種話?」夏江的聲音好像銅管樂器般尖銳,路過的行人忍不住打量他們。
崇史向後退了一步,右手按著雙眼的眼角。他感到輕微的頭痛,有一種好像反胃般的不舒服感覺,心跳加速。
他再度看著夏江問:「我真的跟妳說過,那是他的女朋友嗎?」
「對啊,你在說甚麼啊?你到底怎麼了?」夏江一臉擔心,崇史看了她的表情後確信,她並沒有和自己開玩笑。
「我們離開咖啡店之後,又去了哪裏?」
「啊?」
「我們不是和智彥他們約在咖啡店見面嗎?之後呢?有沒有去哪裏?」
「去哪裏喔,呃,我記得……」夏江用食指按著太陽穴後回答說:「店名我忘了,那是一家義大利餐廳。」
「義大利餐廳喔。」崇史輕輕閉上眼睛,記憶甦醒了。昏暗的餐廳內,牆壁旁放著蠟燭。麻由子坐在對面,智彥坐在她身旁。「我想起來了,」崇史睜開眼睛說道,「是義大利餐廳,我吃了蝦子。」
「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差,要不要找一家店坐一下?」
「不用了,妳再等我一下,我快想起來了。」
「想起來?」
「總之,妳先等我一下。」崇史伸出右手,夏江可能有點害怕,顯得手足無措。
模糊的影像漸漸變得清晰,崇史問夏江:「我們是不是用咖啡乾了杯?」
「啊?你在說甚麼?」
「我們在那家餐廳時,最後四個人是不是用小咖啡杯乾了杯?」
夏江露出訝異的表情,但隨即放鬆臉上的表情點了點頭。
「沒錯沒錯,有乾杯,用濃縮咖啡乾杯。是你說要為兩個人的未來乾杯。」
「兩個人的……」
「他們兩個人啊,三輪和他女朋友,呃,對了,我記得她叫麻由子。」
「沒錯。」崇史點了點頭。為了他們的未來乾杯。他記得自己曾經說過這句話,同時也清楚地回憶起當時淡淡的苦澀心情。為甚麼會有那種心情?因為麻由子是智彥的女朋友,不是自己的女朋友──
「敦賀,你怎麼了?」夏江探頭看著他的臉,「從剛才就一直說一些奇怪的話。」
「嗯,喔,沒事沒事,妳不必擔心。」
「即使你這麼說,你這樣子,怎麼可能不擔心?」
「真的沒事,最近有點累壞了,所以才會說一些奇怪的話,可能有點精神錯亂了,哈哈哈。」崇史擠出笑聲,但連自己也覺得演技很拙劣。
「是喔……既然你說沒事就好。」夏江抬眼看著他,露出猶豫的表情。雖然她擔心崇史,但可能不想和他有太多牽扯。
「夏江,妳是不是在趕行程?」崇史為她創造了離開的藉口。
夏江笑了笑,點頭說:「是啊,接下來有點事。」
「不好意思,和妳聊一些奇怪的事。」
「別放在心上,那就改天見。」她舉起手。
「改天見。」崇史說完,夏江邁步離去。崇史目送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再度叫住了她。「夏江。」當她轉過頭時,崇史問她:「妳在那家餐廳時,是不是和智彥聊了小提琴的事?」
夏江的眼珠子看向斜上方後點頭回答說:「對,有聊過。」
「是嗎?果然沒錯。」
「怎麼了嗎?」
「不,」崇史搖著頭,並沒有告訴夏江,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記憶沒有錯。他對夏江露出微笑,「沒事,謝謝妳。」
「你工作別太累了。」
「我會注意。」
「再見。」夏江輕輕揮了揮手,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離去,也許擔心崇史會再度叫住她。
崇史走了幾步來到馬路上,攔了計程車,對司機說:「請去新宿的伊勢丹。」
※※※
崇史在計程車上閉上了眼睛,他打算重新確認自己腦袋中的影像。
剛才和夏江說話時,他清楚地想起了幾件往事,尤其是智彥把麻由子介紹給自己的事。沒錯,當時智彥帶麻由子出現時,的確說她是自己的女朋友。如今,崇史的腦海中可以清楚重現當時的情況,無論是談話內容,還是麻由子不經意的小動作。
然而,他又產生了新的疑問,而且那對他來說,是錯綜複雜的重大問題,這件事壓迫了他的心。他之所以攔了計程車,除了想要趕快到新宿,更因為他已經沒有站立的力氣。
第一個疑問是,為甚麼之前會有和實際情況不同的記憶?智彥介紹麻由子給自己時,只說是普通朋友,夏江這個女性朋友當時並不在場──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甚麼會這麼想。
崇史發現這個記憶的偏差並沒有對自己造成太大的衝擊,因為他最近經常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麻由子並非一直都是自己的女友,以前可能是智彥的女友這種想法總是盤旋在心頭。那是難以說明的心理,他一直告訴自己,是自己做了這樣的夢。但這一切不是夢,而是實際發生過的事。
還有第二個疑問,為甚麼智彥當初介紹說是女友的麻由子,現在變成了自己的女友?對崇史來說,這件事才更加重要。而且,麻由子隻字未提以前曾經是智彥女朋友的事,不,不僅如此,之前崇史向她確認和智彥之間的關係時,她還翻臉反問崇史,是不是懷疑她和三輪之間的關係。
麻由子在說謊。但是,她為甚麼要說謊?
他的頭再度隱隱作痛,只好把頭靠在玻璃窗上。
來到伊勢丹前,他稍微走了幾步,在一棟大樓前停了下來。在一整排餐廳的招牌中,找到了「椰果」的招牌。不久之前路過這裏,看到這塊招牌時,產生了複雜的心情。雖然他記得是和智彥、麻由子三個人一起來這裏,但一時想不起麻由子到底是誰的女朋友。當時,崇史努力說服了自己──
如今,當時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崇史覺得似乎是夢境。但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
他搭電梯來到五樓,一走出電梯,立刻來到餐廳門口。餐廳生意似乎很好,有幾個看起來像是剛下班的年輕男女等在門口。店員看著崇史問:「請問有幾位?」崇史豎起食指。「請稍候。」店員對他說完後,走進了店內。
等在門口的那幾個男女首先被帶了進去,崇史站在門口巡視著餐廳,想要確認自己記憶的正確性。
收銀台旁的牆上貼了很多照片,似乎是來這家餐廳的客人留下的紀念照。
一個場景在崇史的腦海中甦醒,他比剛才更認真地看著那些照片。
他在下方的位置看到了他想找的照片。雖然燈光有點昏暗,看不太清楚,但仍然可以清楚辨識照片上的人。看到這張照片,崇史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漸漸變冷。
沒錯,那不是夢。
崇史搖搖晃晃地走出餐廳,店員剛好走過來,說已經為他安排好座位,但他不理會店員,按了電梯的按鈕。
那張照片是崇史、智彥和麻由子的合影,崇史甚至想起了是身穿夏威夷襯衫的男人為他們拍的照。照片中的智彥脖子上戴著花環,很不像他平時的作風。
智彥摟著麻由子的肩膀。
崇史和他們兩個人保持了一點距離,對著鏡頭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
家裏的燈暗著,麻由子還沒有回家。崇史拿出波本酒的酒瓶和杯子,沒有換衣服,就坐在餐桌旁喝了起來。混亂仍然持續,他希望喝醉之後,可以讓自己的精神稍微放鬆,但他心裏很清楚,自己今天應該無法喝醉。
冷靜地思考一下──他喝完半瓶波本純酒後這麼想道。再怎麼匪夷所思的現象,一定可以用邏輯加以說明。任由自己搞不清楚狀況,一味陷入混亂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決定首先思考為甚麼記憶會和事實相反。只是誤會而已嗎?他拿著杯子搖了搖頭。不可能,絕對不是單純的錯覺而已。既然這樣,必定有某種因素改變了自己的記憶。只是不知道是意外,還是有人刻意造成。
他不認為是意外,否則,記憶和事實的落差造成的不協調應該更早浮上檯面,目前的狀況和崇史的錯誤記憶並沒有產生矛盾。比方說,麻由子是他女友這件事就是如此。
對了,必須問麻由子──崇史看向時鐘,已經八點多了。最近她並不會很晚回家,崇史猜想可能是實驗耽誤了時間。
他喝了一口波本酒,再度思考起來。
既然不是意外,就代表有人刻意製造了這種奇妙的狀況。到底是誰?為了甚麼目的做這種事?
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崇史先思考了另一個問題。如果是有人刻意所為,到底有沒有能力做到?也就是能不能改變他人的記憶?
這根本就是篡改記憶,是他們正在研究的新型實境的最終目標。
怎麼可能?他對著虛空搖了搖頭。目前還沒有開發這種技術,如果能夠做到這件事,目前自己和其他人辛苦研究根本失去了意義。
但是──
崇史注視著虛空。自己的記憶的確遭到了篡改,這代表已經有辦法做到這一點。以目前的技術水準,再結合某些創意,已經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不,他又改變了想法,因為他對於自己是否正確掌握了現狀沒有把握,也許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發展出驚人的技術。
想到這裏,就清楚地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操控整件事。崇史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信封,那是有人假冒三輪智彥的名義寄給他的信。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打量著,一口接著一口喝酒。
一定是百迪科技製造了眼前的狀況,他們要偽造這種程度的信函易如反掌。既然他們要假冒智彥寫信,就代表智彥目前並不在美國的總公司,至少並非像信中所寫的,參加了特殊計畫的研究工作。
崇史確信自己的記憶遭到篡改和智彥失蹤不無關係,但是,百迪科技為甚麼要做這種事?他和智彥都只是區區研究員而已,而且幾個月前才剛從MAC畢業。
他把舉到嘴邊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難道是在MAC時代有甚麼秘密嗎?
到底曾經發生甚麼事?崇史開始思考,但立刻中斷了。因為他想起自己的記憶未必是正確的往事。
哪些是正確的往事呢?又有哪些事是不正確的、製造出來的過去呢?他認為首先必須釐清這個問題。
先從麻由子開始分析。她是智彥的女友,這是正確的過去。以為他們只是朋友關係是錯誤的記憶。
智彥把她介紹給我,說她是智彥的女朋友時,我很驚訝。因為她是我以前一見鍾情的對象,這也是事實。所以──
這時,崇史產生了複雜的心情。也就是說,自己不顧對方是摯友的女朋友,重新燃起對她的感情嗎?
崇史站了起來,在桌子周圍走了幾步後,走去盥洗室。他打開水龍頭,用水洗臉。然後抬頭看著鏡子。他看到一張蒼白的臉,雙眼佈滿血絲,應該不光是喝酒的關係。他的劉海溼了,黏在額頭上。
他向自己確認。沒錯,我愛上了智彥的女朋友。雖然明知道不可以,但還是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麻由子,每日每夜都想著她。在她進入MAC之後,這份感情更加強烈,每次看到她,就不由得感到痛苦,卻又無法不見她。越是想要放棄,她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就越大。
一個畫面突然掠過腦海,初夏的陽光、網球場,麻由子在球網的另一側跳動。崇史想起了和她打網球時的情景,那並不是製造出來的過去,而是真實發生過。為甚麼自己會和她打網球?難道是關係有了進展?但是,崇史立刻瞭解了情況。因為他在那個畫面中,看到了智彥低頭看著他們的視線。那時候,麻由子仍然是他的女朋友。
之後的日子仍然悶悶不樂,他隱藏了真心,和智彥、麻由子相處。
之後呢?他努力回想,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之後的記憶很模糊,完全不知道麻由子從甚麼時候開始變成自己的女朋友,以及智彥對這件事的看法。
但是,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是關於智彥的研究。當時,崇史很在意智彥的研究情況,懷疑智彥有了非常重大的發現或發明,卻故意隱瞞這件事。
「徹底顛覆實境工學常識的重大發現。」之前曾經掠過腦海的話再度浮現。沒錯,這句話是篠崎伍郎說的。
水一直在流。崇史關了水龍頭,關掉了水,再度看向鏡子。
該不會……?
智彥在研究記憶包,也就是操控他人的記憶。如果他的研究已經完成,就可以說明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現象。難道自己變成了他研究的實驗對象嗎?
崇史想起智彥的房間被人翻箱倒櫃,所有的資料都被帶走了,這次的事顯然和智彥的研究有密切的關係。
總之,必須向麻由子問清楚。崇史看向時鐘,發現已經九點多了。他覺得很奇怪,未免太晚了。平時這麼晚回家,麻由子一定會打電話。
崇史走去臥室,打開了燈。他在換衣服時,不經意地打量房間,目光隨即停留在書桌上。那裏有一面小鏡子,麻由子平時都用那面鏡子化妝,但原本放在鏡子前的化妝品不見了。
他打開衣櫃。衣櫃裏有一根橫桿,上面可以掛衣架。衣架上大部分都是麻由子的衣服,但此刻他只看到角落的幾件自己的衣服,剩下的衣架都空了。
崇史急忙打開另一個櫃子,麻由子的大旅行袋消失不見了。不僅如此,她的所有物品都消失不見了。
他拿起無線電話,焦急地撥了號碼。他打電話去麻由子在MAC的研究室。
鈴聲響了十次後,崇史掛上了電話。然後又開始按了按鍵,這次他按的是高圓寺的公寓電話。麻由子為了向父母交代,至今仍然沒有退租。
但是,電話中傳來電話公司的語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麻由子沒有告訴他,高圓寺租屋處的電話已經停用了。
他走去客廳,喝了一杯水。心跳越來越快,不安排山倒海地向他撲來。
他拿起桌上的鑰匙,衝出了家門。
他想出門找麻由子,卻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從來沒有聽麻由子提起和誰是朋友,無奈之下,崇史只能去高圓寺。
麻由子顯然搬離了崇史的家,只是他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這也是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之一嗎?他沒有理由否定這一點。
來到高圓寺,他一路跑向麻由子的租屋處。因為他實在無法慢慢走過去。他覺得隨著時間的流逝,麻由子就會離他遠去。他很後悔,覺得下班時,應該立刻去臥室察看。
麻由子住在一棟老舊公寓的三樓。崇史站在樓下抬頭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為房間亮著燈。他沒有搭電梯,沿著樓梯衝了上去。她住的三○二室就在樓梯旁。崇史不顧一切地按著門鈴。室內傳來了動靜。
接著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音,門打開了,但掛著門鍊。崇史正想要叫麻由子的名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因為一個陌生的女人露出詫異的表情從門縫看著他。
「你是哪一位?」那個女人雖然年輕,但皮膚很差,燙過的長髮也很毛糙。
「呃,那個,」崇史看了門牌,上面並沒有寫名字,但這裏的確是三○二室,「請問這裏是津野小姐的家嗎?」
「不是。」
「妳住在這裏嗎?」
「對啊。」女人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似乎隨時想要關門。
「妳從甚麼時候開始住在這裏?」
「上個月。」
「上個月……」
這代表麻由子更早之前就退租了,崇史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呃,還有其他事嗎?」那個女人不耐煩地問。
「還有一個問題,請問妳知道以前住在這裏的人的下落嗎?」
「我甚麼都不知道,可以了吧?」女人用力關上了門,鎖門的聲音也充滿了不悅。
崇史注視著關上的門和三○二的數字後,回頭看向後方,按了三○四室的門。一個看起來像是學生的男生打開了門。
「有甚麼事嗎?」那個男生問。房間內飄出一股咖哩的味道。
崇史指著三○二室,問他是否知道以前住在對面的女人甚麼時候搬走的。年輕男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喔,你是問那個美女,好像是姓津野吧?」崇史點了點頭,他嘻皮笑臉地說:「應該是三月底,我放春假時回了一趟老家,回來之後,她已經搬走了。」
「你知道她搬去哪裏嗎?」
「不知道,因為平時遇到時,連招呼都不會打啊。」說完,他打量著崇史的全身,似乎想問,你和那個美女是甚麼關係。崇史向他道謝後,結束了談話。
他也問了其他鄰居,但無法瞭解到進一步的情況。住在這種公寓的人,彼此都不會有來往。
崇史離開公寓,無精打采地走向高圓寺。他打算明天再打電話去MAC,但隱約覺得不可能有任何收穫。他本能地知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麻由子消失了。崇史開始思考這件事。這應該是最合理的可能。從目前的狀況來看,並不是遭到綁架,而是主動消失。也就是說,麻由子在某種程度上知道這次所發生的事。
怎麼會這樣,竟然只有自己沒有發現記憶被扭曲了──
高圓寺車站前有一個電話亭,他打電話回自己的租屋處。也許麻由子已經回家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電話機吐出電話卡後,發出嗶嗶嗶的吵鬧聲音,他抽出了電話卡。
這時,他看到一家店,是蛋糕店,旁邊是一家咖啡店。
對了,那個時候──
下雨了,自己就是在那家店前把生日禮物交給她,小盒子裏裝的是她之前很想要的浮雕寶石胸針。
「我很冷靜。」他當時對麻由子說。她回答甚麼?崇史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他想不起來。
SCENE 6
我帶著複雜的心情度過了七月十日的夜晚。在常去的食堂吃定食時,想到麻由子和智彥可能正在吃義大利餐;在喝啤酒時,想像著他們一定正用白葡萄酒乾杯。不知道他們離開餐廳後會去哪裏。可能會去喝點酒,如果是飯店內的餐廳,可能會直接去可以看到夜景的酒吧,然後喝幾杯雞尾酒後,去事先預約的房間。
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嗎?再怎麼乾著急也無濟於事。他們是情侶,無論發生甚麼事都很正常,更何況我應該祝福智彥終於找到了幸福。雖然我一次又一次這麼告訴自己,但還是無法讓心情恢復平靜。我去酒舖買了一瓶野火雞威士忌,一回到家裏,就加了冰塊喝了起來。我不想在外面喝,因為連我自己也無法預料會醉得多難看。
我努力讓自己去想其他事,但仍然滿腦子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事。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哪裏,在幹甚麼,又聊些甚麼。她會不會欣然接受智彥送她的禮物,今天晚上,她會以身相許嗎?想到這裏,條件反射般地想起了麻由子的裸體。那是我自慰時,曾經一次又一次想像的肢體,但今天晚上沒這個心情,甚至無法勃起。強烈的焦躁讓身體發熱。我打開電視,只是目光追隨著畫面,完全不知道在演甚麼。營造商貪污案的後續如何如何,巨人隊是否打了勝仗,明天的天氣又是如何。我既沒有聽,也沒有看,只是盯著主播一臉嚴肅的表情,想像著智彥和麻由子躺在雙人床上。
有甚麼關係嘛,我突然想到。目前他們是情侶,上床也很正常。正如我以前也曾經和女人上床,麻由子也只是有這樣的對象而已,不必計較這種小事。然而,才剛覺得已經放下了,隨即又感到難以承受。我無法接受,我不希望她被人搶走,但又同時為應該還是處男的智彥不知道是否能夠搞定感到擔心。我陷入了混亂。
※※※
我以為地震了,慌忙坐了起來。剛才好像睡著了。電視上正在演黑白西部片,我的腦袋昏昏沉沉。
咚咚咚,傳來一陣粗暴的敲門聲。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開門之前問:「誰啊?」
因為門外沒有回答,我產生了警戒,靜靜地站在門的內側,把眼睛湊向貓眼,看到智彥蹲在門外。我驚訝地打開了門,門撞到了智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怎麼了?」我拉著智彥的手臂,想要把他拉起來。智彥皺著眉頭,臉色鐵青,呼吸中有酒味。
「我要喝水。」他語帶呻吟地說。
「先進來再說。」我拉著智彥的手臂。他皺著眉頭,可能稍微動一下就感到痛苦。我第一次看到他喝得這樣爛醉如泥,自己的醉意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喝完水,想要讓他躺下時,他說會頭暈,然後就張嘴在地上嘔吐起來。雖然他說要自己清理,但我叫他不要動,然後立刻開始清理。我想起了剛進大學時的迎新會。
折騰了一番後,智彥終於坐在我床上安靜下來。他的臉色超難看。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盤腿坐在地上,抬頭看著智彥問道,但智彥沒有立刻回答,雙手抱著頭不發一語。無奈之下,我只能轉台看其他頻道,但都在演一些低俗的節目,只好又轉回剛才的西部片。
這時,智彥不知道嘀咕了甚麼,「你說甚麼?」我問他。
「被拒絕了。」他用比剛才稍微大一點的聲音說道。
「拒絕?拒絕甚麼?」
「我告訴她,我已經預約了房間,但她說不行。」他抱起雙臂放在腿上,把額頭放在手臂上。
我終於知道他在說甚麼。智彥今天晚上果然預約了飯店的房間。
「可能剛好不方便吧。」我說,「女生不是有很多狀況嗎?」
智彥低著頭,搖了搖頭,「不是生理期,是她自己說的。」
「那……」我原本想問,那到底是為甚麼,但還是住了嘴。因為我沒權利追根究柢。
智彥說:「她說,她今天晚上要回家。」
「是喔。」我注視著自己房間內的髒牆壁,想不到該對他說甚麼。
「到頭來,我們只是這種程度的關係而已,我自己一頭熱。」
「沒這回事吧。」
「就是這樣,我心裏很清楚。」智彥把雙手的手指伸進頭髮,用力抓著頭,「她並不是只有拒絕這件事而已。」
我抬起頭問:「甚麼意思?」
「我也和她談了以後的事,說希望盡可能早點結婚。」
「她說甚麼?」
「她要我給她一點時間,她要好好考慮……」
「那並不是拒絕的意思啊。」
「不,我很清楚,她很為難,那只是用委婉的方式拒絕我。」智彥緩緩搖著頭,「她今天的態度一直都很奇怪,我和她說話時,她也心不在焉,我說了很多話,想要炒熱氣氛,但都沒用。她可能覺得和我在一起已經不開心了,沒錯,就是這麼回事。」他有點語無倫次。
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聊了甚麼,所以無法判斷智彥說的情況是否正確,但根據他說的情況,應該不需要這麼慌亂,只不過考慮到智彥的心境,覺得能夠理解。他在戀愛方面完全沒有自信,卻交到了麻由子這麼出色的女友,所以他極度害怕麻由子不再愛他。正因為如此,他此刻的心境也許不亞於失戀。
話說回來,麻由子到底是甚麼意思?難道是受到我昨晚行為的影響?這似乎是最合理的可能。
麻由子也許會選擇我,而不是智彥?
怎麼可能?我打消了內心湧起的一絲期待。
之後,智彥眼神空洞,喋喋不休地說著麻由子對他的感情可能只是同情,她可能和其他女人一樣。我認識他多年,第一次知道他喝醉時這麼囉唆,但也許今天晚上的情況很特殊。
我一整晚都在安慰他。智彥,你別放在心上,有時候也會遇到這種情況,她只是比較慎重而已,還沒有下定決心。她很喜歡你,這件事我可以保證──
自我厭惡、焦慮和嫉妒不斷占據我的內心。我不能否認,她還沒有成為智彥的女人這件事讓我感到安心,同時內心也覺得智彥活該。
不一會兒,智彥躺在床上發出了鼾聲。我為他蓋了毛巾被。
關了燈,我躺在地上準備睡覺時,智彥突然叫了我一聲:「崇史。」
「甚麼事?」我問。他沒有立刻回答,我以為他又睡著時,他說:
「麻由子是一個出色的女人。」
「是啊。」
「我覺得每個男人都會被她吸引,被她吸引是理所當然的事。」
「……也許吧。」
「但是,其他男人可以去愛其他女人,反正其他女人多得是,不一定非麻由子不可。」
我遲疑了一下。
「我只有麻由子,我不可能再遇到像她那樣的女人。」
我還是無言以對。
「我不想失去她,不想被任何人搶走她。」
我繼續沉默,我知道智彥在黑暗中等待我的回答,但我無法回答。
天亮之後,智彥不見了,床上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 智」。
星期一──
實驗告一段落後,我決定去自動販賣機買杯冰咖啡。自動販賣機吐出了紙杯,碎冰塊掉進紙杯後,濃縮的咖啡和水慢慢注入杯中時,我看向窗外。天氣很熱,遠方的風景好像在晃動,但令人驚訝的是,網球場上竟然有人,更驚訝的是,兩個人都是老師。MAC的很多老師都對自己的體力很有自信,但沒想到真的那麼好。
當我從自動販賣機中拿出紙杯時,發現旁邊有一雙穿著牛仔褲的腿。我緩緩抬起頭,看到麻由子面帶微笑。她的微笑有點僵硬,感覺有點複雜。
「嗨!」我對她說,「雖然只有兩天沒見,但好像隔了很久。」
「是啊。」她把零錢投進自動販賣機,按了冰紅茶的按鈕,立刻傳來了紙杯掉落和碎冰塊的聲音。「你今天沒來食堂吃飯嗎?」
「我去外面吃飯,已經好久沒吃大阪燒了。」
「大阪燒喔?」聽她的語氣,似乎會說「我也好想吃」,但她並沒有這麼說,而是問我:「為甚麼不在食堂吃飯呢?」
「沒為甚麼啊,只是,」我喝了一大口冰咖啡,自動販賣機的咖啡還是那麼難喝,「我上次不是也說了嗎?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了。」我說的上次,就是指之前送她生日禮物的時候。
「正因為我不希望這樣,所以才不願意收下那種東西啊。我不是也這麼說了嗎?」
「我不想繼續在他面前演戲。」
麻由子嘆了一口氣,「真傷腦筋,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我並不想讓妳傷腦筋。」
「問題是你現在讓我很傷腦筋啊。」
「我該向妳說對不起嗎?」
「你不後悔嗎?」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雖然一吐為快,但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你真的闖下大禍了,你要好好意識到這件事。」
麻由子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鬆了一口氣。
「他來找我。」
麻由子聽到我這麼說,微微偏著頭,可能並不知道我想要說甚麼。我用冰咖啡潤了潤喉,繼續說道:「就是妳生日的那天晚上,他臉色鐵青,滿嘴酒氣,連走路都不穩了。」
麻由子把紙杯放在胸前,垂下了眼睛。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然後呢?」她催促道。
「他對我說了妳的事,雖然他喝得很醉,但我大致瞭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是喔。」她喝完了冰紅茶,用力吐了一口氣。她的表情很平靜,但我知道她在努力保持平靜。
「聽他說那些事很痛苦。」我對麻由子說。
麻由子捏扁了手上的紙杯,轉身丟進後方的垃圾桶,然後背對著我說:「你不要誤會,那天我沒有接受他的提議,並不是因為瞭解了你的心意,而是我想要重新確認自己對智彥的感情。老實說,我現在心裏很亂,不知道繼續和智彥一起走下去是不是正確的決定,我失去了自信。因為你的關係,讓我開始動搖,但如果我對智彥的感情是真的,應該不會產生動搖,所以我對自己的動搖感到驚訝,更感到失望,同時也很慶幸及時發現。」
「所以我的行為對妳來說,並不完全都是負面的。」
「好像是這樣。」她轉過身看著我。
「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呢?」我問道。
「告訴他甚麼?」
「我對妳做的事啊。」
「怎麼可能告訴他?」麻由子用力瞪著我,然後露出難過的表情,「一旦這麼做,就會破壞兩個人的關係。」她說的兩個人的關係,當然是指我和智彥的關係。
「那也無可奈何啊,因為我本來就背叛了他。在背叛他的同時,又想要繼續維持和他的友情,也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你們的友情不光屬於你,對他來說也很重要。」
「我不想對他說謊。」我看著她的側臉說道,「他和喜歡的女生發展不順利,明明不會喝酒,卻喝得爛醉如泥,然後又來找我。他至今仍然最相信我,也很依賴我,我很想告訴他,我不值得他那麼信任和依賴。」
「但他之所以會去找你,就代表你值得。」
「我是造成他煩惱的元兇,我隱瞞這件事去安慰他,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但你還是安慰了他,不是嗎?」
「只是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其實內心很希望他失戀。」
「即使是說謊也沒關係,只要能夠幫到他就好,請你以後也繼續保持下去,因為你們是朋友。」
「太離譜了。」
「是你太離譜了,竟然想要像推倒積木一樣,推毀花了十年的時間辛苦建立起來的東西。」
我們相互注視著,三個身穿實驗工作服的同事走了過來,我和其中兩名研究員很熟,笑著向他們點頭。
三個人離開後,我把自己的紙杯丟進了垃圾桶。
「智彥今天的情況怎麼樣?那天他看起來很沮喪。」
「嗯……不清楚,」麻由子撥了撥頭髮,「雖然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但還是有點尷尬。」
「你們不是一起去吃了午餐嗎?和平時一樣。」
麻由子用力抿著嘴,搖了搖頭後回答:「今天沒有一起吃。」
「沒有一起吃?為甚麼?」
「因為實驗走不開,所以只能輪流去吃飯。」
「真難得啊。」
「是啊。」
「妳要不要聽聽我目前內心的想法?」聽到我的話,麻由子露出不安的眼神看著我,我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希望你們的關係就這樣慢慢變淡。」
她很生氣,露出嚴厲的表情,但我繼續說道:「我就是這種人。」
奇怪的是,她收起了嚴厲的表情,低下頭後,又再度抬起頭說:「請你向我保證,不會告訴他。」然後,對我伸出小拇指。很少有年輕女生將指甲剪得這麼短,因為指甲太長會影響實驗。
我緩緩地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他早晚會知道,不,搞不好他已經知道了。」
我想起智彥喝醉酒來我家時的情景。他說,他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被任何人奪走──
「為了我們三個人,不能被他發現。」
「也就是說,妳永遠不可能回應我的心意。」
麻由子看著我,立刻垂下了雙眼,靜靜地斷言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