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１
沉默支配了整個室內。在場的幾個人耳中，只能聽見操場上傳來學生們嬉鬧的聲音。額頭上冒出的汗水成串地沿著鬢角滴落，天氣又不熱，我怎麼會出汗呢？
北条雅美一動也不動地凝視我的臉。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分鐘。
雅美打破沉默之牆開口說話。
「我要解開密室之謎，好證明高原同學的清白。」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彷彿再次確認自己的心意。
「總之……」好不容易我能發出聲音，雖然聲音有些沙啞。「大家先進來坐下，然後再慢慢說吧。」
「是呀。我們在這裏吵吵鬧鬧，其他學生會覺得很奇怪的。」
長谷推著北条雅美的背走進來，陽子也緊跟其後。
陽子關上門後，北条雅美仍不打算坐下。咬著嘴唇，睜著那雙好勝的大眼睛，始終望著大谷。
大谷像是回應她的視線，說：「妳是說妳已經解開了密室之謎嗎？」
雅美依然直視著對方，慢慢地點頭。
「為甚麼妳要那麼做？這個事件跟妳有甚麼關係呢？」
雅美稍微看了陽子一眼後回答：「因為我相信陽子……不，高原同學的清白。她不是那種會殺人的人，因此我想解開密室之謎或許能發現甚麼……就算不能發現甚麼，也可能找到解除她涉嫌的線索。」
陽子始終只是低著頭，從我這裏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短暫的沉默又籠罩在我們之間，感覺幾乎快喘不過氣來。正當我想說些話緩和氣氛時，聽見了一絲風吹來的聲音，原來是大谷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他為甚麼笑，他抬頭看著我說：「真是丟臉呀，前島老師。搞得我們一個頭兩個大的密室之謎，似乎讓這位小姐給解開了。難怪人家會說我們警方是吃人民納稅錢的小偷！」
我不知道該用甚麼表情看著大谷，不得已只好轉向雅美問：「妳真的解開了嗎？」
「解開了，我現在就跟各位說明。」
「是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北条雅美硬闖進來使得情況大變，總之還是得先聽她說甚麼再說吧。
「要聽她的解謎嗎？」我看著大谷。
他一邊放下翹起的腳一邊說：「應該得聽聽吧。」
語氣有著難得的正經。
「只是解謎應該在現場進行。這樣才能一目瞭然是否符合實際。」
雅美緊張地看著站起來的大谷，直視的視線依然不變。相對地我和長谷則顯得有些狼狽。
走出教室大樓，太陽不知從何時躲了起來，天空開始下起微細的雨滴。踩著濡濕的草地，我們一言不發地往體育館後面走去。體育館內還傳來女學生的吆喝聲、運動鞋和地板的摩擦聲。毛玻璃的窗戶關著，所以看不出裏面在進行甚麼樣的比賽。
一來到更衣室門口，大家以北条雅美為中心站成了一個圓。這時堀教務主任也加進來了，這是雅美的要求。
雅美看了一下更衣室後，轉過身來。
「那麼我要開始說了。」氣勢如同準備開始表演一樣。
「這個更衣室有兩個入口，分為男用和女用兩個。室內原則上有隔開，但各位都知道，要想翻越隔牆，是很容易的。所以實際上可以說有兩條通路。」
她說得很流暢，肯定是在腦子裏練習過許多次。而且練習到自己覺得可以了才肯上場，北条雅美就是這樣的女孩。
然而這時她拉高音調指著男更衣室入口說：「男更衣室入口從裏面頂著一根木棍，凶手無法從這裏脫逃。因此只能考慮是從女更衣室入口出去。可是那裏也上了鎖。」
雅美邊說邊繞到後面，站在女更衣室門口。我們也跟在她後面，不知道的人看到這情景一定會覺得很怪吧。
「鎖頭的鑰匙一直都在堀老師身上。那麼凶手是如何打開這個鎖頭的呢？最有可能的作法就是使用備份鑰匙。在這裏我想請問刑警先生……」
說完雅美看著大谷。
「有關備份鑰匙的調查應該已經結束了。請問調查結果如何？」
突然被點到名的大谷似乎嚇了一跳。但他立即調整好姿勢，一邊苦笑地回答：「遺憾的是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我們認為凶手應該沒有機會製作備份鑰匙，也徹底查訪過市內的打鑰匙店家，甚麼都沒有找到。」
雅美露出「應該是吧」的眼光，充滿自信地接下去說：「那麼凶手究竟是如何打開鎖頭的呢？我想了很久，就連上課時間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好不容易才得出一個結論。」
她環視著大家的臉，這個動作讓我想起她參加演講大賽時的情景。
「也就是鎖頭從一開始就沒有鎖上，因此凶手也沒有必要開鎖。」
「那怎麼可能！」站在我旁邊的堀教務主任高聲反駁，「我確定自己上了鎖。我甚至上鎖都成了習慣，怎麼可能會忘記！」
「老師或許那麼認為，但實際上就是沒有上鎖。」
眼看堀教務主任就要說出「哪有那種蠢事」，我趕緊制止她並開口問：「那是怎麼回事？難道鎖頭上被動了甚麼手腳嗎？」
雅美一邊搖頭一邊回答：「就算被動了手腳，也早就被警方給查到了吧。但還是有方法可以不用在鎖頭上動手腳而能設下陷阱。」
她從手中的紙袋取出一個鎖頭，那是她剛才到工友室借來的。
「這是和當時同類型的鎖頭。現在我們也跟當時一樣，在堀老師來之前鎖在門口上吧。」她邊說邊將手上的鎖頭掛進門上的金屬環裏，「喀擦」一聲鎖上。
「這時男更衣室的門當然可以進出，接著是堀老師拿著鑰匙出現。」
雅美將鑰匙交給堀教務主任。
「假設我是凶手。為了不讓堀老師發現，凶手躲在更衣室的暗處。」她邊說邊躲在更衣室的角落，只露出臉來繼續說：「堀老師，不好意思，請和那天一樣地開鎖，走進更衣室裏。」
堀教務主任有些猶豫地看著我的臉。
「反正就先照做吧。」聽我這麼說，堀教務主任才走上前去。
在我們目睹下，她將鑰匙插進鎖裏扭開。然後取下鎖頭，開門，並將鎖頭掛在門邊的金屬環裏，走進更衣室。這時雅美上前確認過後，從紙袋裏拿出另一個鎖頭，也和剛才掛在門上的是同一種類型。我不禁驚叫了一聲，因為我看出來是哪裏動了手腳。
雅美將掛在金屬環裏的鎖頭取下，取而代之掛上自己手上的另一個鎖頭。然後對著室內說：「好了，請老師出來將門給鎖上。」
一臉納悶的堀教務主任走了出來，同樣在我們的目睹下，關上門、將鎖頭掛進金屬環裏，然後鎖上。雅美確認過後，面對我們說：「這樣大家是否明白了？堀老師鎖上的並非原來的鎖頭，是被凶手掉包的，原來的鎖頭在凶手手裏。」
堀教務主任一臉莫名其妙地問雅美：「現在是怎麼回事？」
於是雅美再一次慢慢說明。
「原來是這樣子呀！」聽完說明後的堀教務主任發出讚歎，但馬上又露出失望的表情說，「因為我習慣將開好的鎖頭掛在門邊，結果卻被凶手給利用了。」
大概她覺得自己也該負一部份的責任吧。
「應該是吧。所以說凶手應該是知道堀老師有那種習慣的人。」雅美頗有自信地宣佈。
「妳是怎麼知道呢？」問話的人是大谷。儘管被業餘偵探給搶了先機，他的語氣顯得相當平靜。
雅美態度儼然地看著刑警。而且嘴角還帶著微笑，安然自若地回答：「我本來也不知道，是剛才才知道的。只是我相信堀老師應該是有這種習慣吧，不然的話也無法解開密室之謎。」
「原來如此，果然跟神仙一樣厲害！」說完這句諷刺味很濃的話後，大谷又問，「那之後凶手的行動又是怎樣？」
「之後就簡單了。」雅美邊回答邊拿出另一把鑰匙打開掛在門上的鎖頭。
「像這樣打開鎖頭後，我想凶手應該是在男更衣室和村橋老師見面，順利騙老師喝下毒藥後，將木棍頂在門後面，翻過隔牆從女更衣室的門出去的吧。當然這時……」說時又拿出另一個鎖頭。「再鎖上原來的鎖頭，這麼一來就構成完美的密室了。」
北条雅美一副「我表現得不錯吧」的神情看著大家。經她說穿了，只不過是很單純的陷阱；可是換作是我，就算三天三夜也想不出來吧。
「各位有甚麼問題嗎？」她問。
我微微舉起手發問：「妳的推理很不錯，但是有沒有證據能證明是真的？」
雅美很平靜地回答：「我沒有證據。」
「不過剛剛我也說過，除此之外應該無法解開謎底。既然找不到其他解答，將這個當作正確答案，不也理所當然嗎？」
可是……我正要反駁時，意外的是大谷阻止了我。他從旁插嘴說：「雖然沒有證據，但有跡可循。」
包含我，連雅美也很吃驚地看著他。他平心靜氣地解釋：「堀老師不是說過嗎？那天有一部份的置物櫃濕了不能用。」
堀教務主任沉默地點點頭，我也記得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一部份的置物櫃就位在入口附近。因此堀老師表示自己不得已才改用裏面的置物櫃。事實上這就是凶手佈置的手段。換句話說，堀老師使用入口附近的置物櫃，或者說堀老師站在入口附近，對凶手而言很不方便。你們知道為甚麼嗎？」
大谷依序看著我們每一個人的臉，就像等待學生作答時的老師一樣。
「我知道，因為凶手不希望在換鎖頭時被看見。」果然回答的還是北条雅美。她一說，我們才都恍然大悟。
「沒錯。就是有這個根據，我才認為妳的推理是正確的。」
大谷的這番反應，我有些出乎意料，因為我以為他一定會提出反駁。
「既然可以接受我的推理……」雅美恢復嚴肅的表情說，「那就表示高原同學有不在場證明囉。」
「當然，妳說的沒錯。」大谷表情嚴峻地回答。
可是我聽不懂兩人在說些甚麼。密室和不在場證明有甚麼關係呢？大谷為甚麼會說出「當然」二字？
「剛放學的那一段時間，凶手應該沒有不在場證明。」雅美對著包含我在內一頭霧水的眾人開始說明，「因為要設下這個密室陷阱，必須一下課就躲在更衣室附近等待堀老師到來。可是高原同學……」
雅美看著從剛才就一直保持沉默，站在我們後方的高原陽子。陽子彷彿在聽著跟自己毫無相關的話題一樣，面無表情地直視著雅美的臉。
「高原同學說那一天她放學後便直接回家了，而且還跟鄰居的老夫婦打過招呼。」
「沒錯。」一種壓抑感情的說話聲從大谷口中冒出，「因此高原同學的不在場證明確立了。可是……」
他嚴厲的目光對著雅美說：「這僅限於北条同學推理是正確的情況下。當然我承認她的推理很具有說服力。不過北条同學似乎斷定這個事件是單獨犯案。」
「也有共犯的可能性嗎？」我不禁開口問。
「不能說完全沒有。的確搜查會議上認為單獨犯案比較可能，因為交情再怎麼好也不會幫忙殺人吧……然而那只是我們根據常識所下的結論，倒是……」大谷將視線移向陽子，「調查至目前為止，我們也不認為高原同學有那種朋友存在。就這個意義而言，我必須就之前對她的諸多失禮之處表示抱歉。」
他的語氣還是跟以前一樣強硬，但我能感受出他眼中多少含有某些程度的誠意。而且我也相信大谷在還沒聽到雅美的說明之前，就已經解開了密室之謎，所以今天才親自過來確認推理的可能性和陽子的不在場證明。證據就是當他聽了雅美的解謎說法後，完全看不出心情動搖的表情，反而還能當場提出「濕掉的置物櫃」來幫忙佐證，不是嗎？
「問題是誰將鎖頭給掉包了？」大谷冷冷地丟出問題。這時在場的幾個人當中，腦海中肯定又浮現出新的凶手人選。
而高原陽子仍是沉默不語。
２
北条雅美解開密室之謎的那天放學後，我沒有出席社團練習，決定直接回家。因為現在消息已經傳得滿天飛，說不定社團的學生們正等著問我詳情。我覺得很煩，更何況從今天起為了籌備運動會，練習時間也提前結束了。
在前往Ｓ車站的路上，我發現回家的學生不是很多。果然是因為運動會在即，學生們都留在學校練習或是製作道具吧。
到達Ｓ車站後，一如往常正準備出示月票穿越剪票口時，隨意看了一下賣票處，不禁嚇了一跳，因為我居然看到大谷的身影。大谷一邊看著價目表，一邊站在自動售票機前排隊。
我等他買好票穿過剪票口後才出聲打招呼。
「嗨！」他一邊舉起手回應一邊走過來。
「剛才麻煩你了，要回家嗎？」
「是呀，今天有點……。刑警先生一直在學校待到現在嗎？」
「嗯，因為還要調查一些事情，不過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就是了。」
大谷的語氣雖然不是很沉重，但是少了一向的辛辣味。或許是因為視為第一嫌犯的高原陽子不在場證明確立，他覺得白忙一場吧。
大谷和我走向同一個月台。問過之後，才知道我們有一小段是同路。
「不過我今天真的是被打敗了，沒想到居然讓學生來幫我解謎。」他慢慢走在月台上時說，還故意抓一下頭。我乾脆直接挑明早已看穿他的假戲，問說：「刑警先生，你是甚麼時候就已經發現那個陷阱的呢？」
他大概也聽懂了，黝黑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卻也不再說些甚麼。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坐在月台最旁邊的長椅上。
終於，大谷開口說：「以前不是有拿照片給老師看嗎？就是掉落在更衣室旁的小鐵圈。最近我們才發現那是幹甚麼用的。」
「啊……」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
「那是幹甚麼用的？」我開口問。
大谷笑得很詭異，表情有點假。
「不是有句俗話說燈塔照遠不照近嗎？其實解開謎底的是追查備份鑰匙的辦案人員。剛買來的鎖頭，自然包裝袋裏會附有鑰匙吧。有些廠牌的鎖頭，鑰匙上面會附加小型的鑰匙圈，起初我們以為沒有關係。直到看見包裝袋上強調『附鑰匙圈』時，才想到原來如此。」
「你是說那個鐵圈嗎？」
大谷點點頭。
「問題是那個鎖頭。我們仔細調查後發現，原來跟更衣室所用的是同一種類型。於是我們猜測，應該是某人準備了相同的鎖頭，但為甚麼呢……很自然就有人想到可能是為了掉包用的。只要換上跟原來一模一樣的鎖頭，接下來就能讓凶手隨心所欲了。可是凶手是如何掉包的呢？推理到了這裏便進行不下去。就差這臨門一腳，卻也讓我們頭痛很久。好不容易才想到如果只是更換鎖頭，那凶手有甚麼樣的機會呢？」
「也就是……堀老師利用更衣室的時候囉？」
「沒錯。當然那要看堀老師如何處理打開的鎖頭而定，這項推理很有可能也會失敗。但我和北条同學一樣，都很有自信。」
「都是神來之筆吧。」我說。
大谷苦笑說：「沒有那麼神啦，我們也是想破了頭呀。而且我們手邊還有很多資訊。」
「資訊？」
他點點頭。
「比方說女更衣室的一部份置物櫃是濕的，還有鎖頭的鑑識報告。原則上我們也以專業手法調查過那間更衣室。就算無法憑藉那些資料找出解開密室之謎的線索，至少也能推翻許多錯誤的推理。從各種角度限定凶手的行動與犯案狀況，自然能掌握一定程度的輪廓。」
這麼說來，當我詢問有沒有可能從外面將棍子卡在門內時，大谷當場就能反駁。我還記得當時還很讚歎他不愧是當刑警的。聽我說出這件事，大谷滿不在乎地表示：「噢，那個呀。關於頂門棍，我們一開始就先進行調查了。此外對於各種密室陷阱的可能性，搜查總部也提出相當多的看法。」
「甚麼，還有很多其他方法嗎？」
我還以為自己想破了頭，結果只想出其中的一種呀。
「其中不乏異想天開的想法，有的也頗具說服力。首先是自殺說。也就是村橋老師自己把自己鎖在密室裏服毒自殺。也有人換個角度，認為他並不是自殺，而是喝下了不知道有毒的果汁。」
這個我也想過。只是想不透的是村橋老師何必將更衣室的門頂住，躲在裏面喝果汁呢？
「沒錯，許多人都假設頂門棍是村橋老師自己架上去的，但理由何在卻是個大問號。有人說是凶手逼的……似乎也不太合理。」
大谷說完後，月台上廣播電車即將到站。我們先暫停聊天，起身等待電車滑進月台。走進車廂，剛好看見兩個相連的空位。
坐下後，我看了一下周遭才壓低聲音問：「你們還想到其他甚麼陷阱呢？」
「當然就是備份鑰匙。另外還有機械式的手法，也就是從外面將棍子卡在門內的方法。一如你之前說的，從門縫拉線的做法，也有人提到可否透過通風孔犯案。問題是那種長度的木棍，不論是透過哪種方法都無法遠距離操作。」
上次大谷已經解釋過，要將超過必要長度的木棍卡在門後需要非常大的力氣。
「整個篩檢下來，最後只剩下利用某種方法從女更衣室的入口進去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你知道要歸納成一個結論，中間要經過許多的迂迴曲折。但是……」大谷說到這裏，猶豫地停了下來。這不太像是他的沉默方式。通常他總是停下來等待我的反應。
「但是想到甚麼呢？」我開口問。
大谷瞬間露出困惑的神情，立刻又恢復正常回答說：「北条雅美發現了密室之謎，這個事實本身比較令我擔心。如果說她只是剛好解開謎底也就算了……」
我瞭解大谷想說些甚麼。言下之意，他對北条雅美起了疑心。說得也是，有時為了混淆警方的辦案方向，真凶很可能故意親自出面說明陷阱。這個男人不愧是個刑警，我又讚歎起來。
「真要懷疑起來，會沒完沒了的。」但是大谷卻一言帶過。「不過北条同學有不在場證明。那一天放學後的劍道練習，她一直都在練習場上。事實上剛才我就是在調查這一點。」
「啊，原來如此。」我一邊點頭一邊想著：恐怕這個男人搜查初期也曾懷疑過我。因為如果說我是凶手，小惠是共犯的話，那麼一開始密室陷阱就不存在了。只是大谷完全沒有顯露出來。這個男人還真是厲害，一開始就先確認過我的不在場證明，確定我並非凶嫌。還好大家都知道，那一天我和小惠都參加了社團的練習。
「有一件事我實在想不通。」
抱著手臂、閉上眼睛的大谷，姿勢不變地詢問：「甚麼事呢？」
「就是關於氰酸鉀。難道不能從得手管道找出凶手嗎？以高原陽子來說，不是說她有管道嗎？」
例如可以從學生家長的職業開始查起。因為我認為可以輕易得手的，通常都跟家長的職業有關係。聽了我的意見，大谷說：「家裏是開鍍金工廠或修車廠的學生，的確是很容易拿到氰酸鉀。當然這方面我們也在調查當中。可是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線索。不過就個人的意見，我不認為從氰酸鉀的取得管道可以找出凶手。」
「為甚麼？」
「我的直覺，所以不一定準。只是我認為這次的凶手是屬於冷靜思考的類型。殺人手段使用氰酸鉀，很可能是讓對方無法抵抗或是有其他確切的理由；但我認為凶手是因為確信使用氰酸鉀不會產生破綻。換句話說，我猜測凶手可能是因為某種特殊原因，剛好拿到了氰酸鉀。」
言下之意，偶發的事情是無從查起的。
「可是我想解開密室之謎後，應該也能相當程度縮小嫌犯的範圍。就像剛才北条說的，那個陷阱是因為凶手知道堀老師開鎖習慣後，也就是凶手事先知道堀老師習慣將打開的鎖頭掛在門邊的金屬環上，才想出來的。因此放學後老是留在學校的學生們，具體而言就是參加社團的學生們最為可疑！」
大谷知道我是社團的顧問，所以故意開玩笑地閒話家常。只是今天說話的語氣中，少了等著看我有甚麼反應的調侃意味。
「所以說從明天起你會鎖定社團學生進行調查囉？」
「原則上是的，雖然如此……」說到這裏，大谷閉上了嘴巴。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意思是不能再多說了，也可以說他心裏所想的事還沒有發酵成熟到可以公開說明的程度。證據就是在他早我幾站下車前，他始終都是抱著手臂若有所思的樣子。
３
九月二十日，一早起便下著雨。大概是雨聲吵醒了我，我比平常還早十分鐘起床。早餐時一邊進食的時候，還聽到裕美子說：「以後要是能這麼早起，我會省事許多。」
看了報紙，還是沒有關於那個事件的報導。對當事人而言或許是重大事件，但對局外人來說不過就是社會新聞中的一小篇報導。尤其是連我們學校不也都逐漸恢復成事發之前的平靜狀態嗎！
一邊咀嚼吐司麵包，我將報紙闔上。
「對了，最近超市的工作怎麼樣？應該習慣了吧？」
聽到我這麼一問，裕美子不太有信心地回答：「嗯，還可以啦。」
今年春天起，她開始到附近的超市工作。倒也不是家裏的經濟有問題，而是她在家裏沒事做覺得很無聊，我答應了她的希望。因為是在超市幫忙管收銀機，不會累得耽誤家事，甚至她最近的臉色還比以前更好。
只不過我發覺自從上班以來，她的衣服和飾品也開始多了起來，大概是因為手頭上比較寬裕的關係吧。可是她的個性不像會做這種事，所以我感到十分意外。
畢竟她也不是很明顯的奢華浪費，我決定甚麼都不說。
「不要太勉強自己喲，反正家裏也不指望妳的薪水。」
「我知道。」裕美子小聲回答。
只是搭乘比平常早一班的電車，車廂裏的擁擠程度竟是天壤之別。我在想是否今後都該這麼早起床。早晨的五分鐘幾乎可抵過白天的三十分鐘。
一到達Ｓ站，對面月台也進站的電車瞬間吐出了大批高中女生。和學生集團一起來到車站出口時，背後有人拍我。
「怎麼這麼早呀，發生甚麼事了嗎？」
一聽就知道是誰，但我還是轉過頭回答：「小惠，你也搭那班電車呀！還真是早起。」
這麼說來，三年來我倒是從來沒有在早上的車站遇見過她。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呀。對了，昨天有甚麼事嗎？為甚麼沒來社團？」小惠大聲指責，引得周遭有兩、三人朝我們看。我感受著那些視線，一邊反問：「有些事啦……倒是小惠，昨天關於那個事件有甚麼新的傳聞嗎？」
「傳聞？我不知道耶，甚麼傳聞呢？」小惠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在這裏不方便說……」我推著小惠的背往剪票口移動。
雨水依然下著。女學生們撐起了彩色的雨傘行列往學校行進。我和小惠也混在她們之間前進。
我告訴小惠昨天的解謎經過。還以為這件事早已經成為話題，其實也還好嘛。
「真的嗎？北条同學解開了密室之謎？好厲害呀，不愧是第一名的才女。」聽我說完的小惠一邊對北条表示讚歎，一邊轉動手上的雨傘。
「那刑警也接受她的推理嗎？」
「原則上是啦……不過在不知道凶手的情況下，都只能算是推理。」
「也就是說還不知道真凶是誰囉？」
「沒錯。」
說著說著我們抵達了學校。走進教室大樓，正要前往辦公室時，小惠突然想到甚麼，驚叫了一聲。她說要準備運動會的事，請我午休時間到社團辦公室一下。大概又是化妝遊行的事吧，聽到我一臉不耐煩地回答：「好啦，我會去的。」她露出了淘氣的笑容。
走進辦公室後，氣氛跟平常似乎也沒甚麼兩樣。情報站的藤本看到我也沒有靠上前來，表示北条雅美解開謎底的消息還沒有傳開來。
我安心地坐在位子上，打開抽屜取出原子筆，開始準備第一堂課的教材。因為要用紅色鉛筆，於是又再打開抽屜，這時我的手停了下來。
是的，昨天我忘了將抽屜上鎖。這兩個星期，我回去前都一定會鎖好桌子，因為感覺生命安全遭到威脅。無影無蹤的凶手很有可能將摻了毒藥的糖果偷偷放在我的抽屜裏；也有可能暗設機關，當我一打開抽屜時就會飛出刀子。總之在心理層面上，我無法讓身邊的東西隨時暴露在外。
可是我昨天確實忘了上鎖，為甚麼？答案很清楚，因為我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神經質吧。
十天前，我走在教室大樓旁邊時，一個花盆掉了下來。素燒陶的碎片和泥土就在眼前飛散開來的光景，至今仍烙印在腦海中。原本茫然的不安也在那一瞬間變成明確的恐懼，而且那種恐懼因為村橋被毒殺而上升到最高點。下一個會不會是我？這樣的想法一直支配著我的心緒，讓我對於破案表現出強烈的企圖心和關心，一點都不像平常的自己。
然而這兩、三天，我不得不承認村橋的事件和我是兩回事。因為聽了大谷說的話，不但和我毫無關係，自從花盆偷襲以來我也不再感受到生命的危險。
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吧──我甚至開始如此認為。
午休時間一到，因為答應了小惠，我到西洋弓箭社的辦公室去。看來雨一時之間還不會停止，我撐起傘，顧不得褲管被濺濕來到社團辦公室時，小惠、加奈江和宮坂惠美已在裏面。
「簡直就像是天空破了洞嘛！」看著我一身濕答答的樣子，小惠調侃說。
「看來今天是無法練習了。」
「不過這樣反而能專心準備運動會的事。」說話的人是加奈江。我問她為甚麼，她和小惠對看了一眼回答：「因為天氣好的話，就會覺得不練習射箭太可惜，結果運動會的準備工作始終沒有進度。」
「準備工作呀，看來妳們很忙哦。」環視整個辦公室後，我表示可以理解她的說法。裏面掛著紅色、藍色布片縫製的鮮艷服裝、類似獅子的布偶頭套等。或許是因為運動社團的學生們不像校慶時的藝文社團有向一般學生突顯自我價值的表演機會，因此才會在運動會的社團對抗表演賽上努力求表現。
可是她們還有比賽，還有參加縣際大賽、全國大賽的目標。兩者都很重要，可惜時間太少，所以加奈江的這句話可以說真實地傳達了她們的心聲。
「好好休息一天，專心為這種事付出努力也不錯呀！」
「我們可不是在鬆懈喔！」小惠補充說。我可以感受到她想表達參賽決心的熱忱。
「對了，叫我來有甚麼事呢？肯定又是為了小丑的裝扮吧。」
「哎呀，哪有時間閒聊呀。惠美，幫我把那個箱子拿過來。」
宮坂惠美聽從小惠的指揮，拿來一個瓦楞紙的小箱子。小惠動作粗魯地打開箱蓋，裏面裝有白色的粉餅和口紅。小惠一一取出來放在桌上，說：「這些是化妝用品，先用白粉將臉給塗白，連脖子都要塗白。然後用眼影在眼睛畫上十字。接下來用口紅，嘴唇儘可能畫得越鮮艷越好，還要超出到臉頰才行，知道嗎？最後是鼻子，只要畫成圓形就可以了。」
一提到化妝，她說話的速度就很快，完全無視於我的表情。
「慢點！小惠。」我伸出手擋在她的臉前。「妳是要我自己化妝嗎？」
說來真是丟臉，我嚇得聲音都有些顫抖。
小惠反而開心地說：「我是很想幫你呀。可是當天我們肯定會忙得抽不出空來。所以老師還是趁今天先練習吧。」
邊說還邊拍我的肩膀。
「老師，加油哦。」加奈江也拿來手鏡放在我面前，鏡子角落還很慎重地貼上小丑的貼紙，意思是要我跟著那樣化妝。
「沒辦法，我只好自己畫了。」我一說完，小惠和加奈江立刻拍拍手。連乖巧的惠美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後的十分鐘，我在鏡子前面艱苦奮戰。塗白粉還好，眼影和口紅我實在用不慣。小惠大概看不過去我在臉上的塗鴉，伸出手來幫忙。
「正式上場那天，你要認真畫喲。」
小惠動作熟練地畫出了小丑的眼睛、嘴巴。因為手法太熟練了，我不禁有些擔心。
「對了，不如趁現在先拜託老師吧。」看著我的臉慢慢變成了小丑，加奈江突然想起甚麼事站了起來，從鏡子裏我看到她從架子上取出我的射箭用具。
「老師上次不是答應我了嗎？要給我一枝舊箭當作幸運箭。我現在可以拿嗎？」她從箭袋拿出一枝黑色的箭，對著我搖動。
因為我嘴邊的口紅剛塗到一半，只能微微點點頭作為回答。
「完成了，還滿適合老師的嘛！」小惠滿意地盤起了手臂。
鏡中的我已經變身成撲克牌中的鬼牌，感覺很不是味道。這口紅給人廉價感的原因，或許就因為看起來太刺眼了吧。
「不要挑剔了，人家好不容易把老師給畫得認不出來耶！」
我把小惠給惹毛了，其實她說的也沒錯，連我也認不出鏡中的人是自己。
「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就更完美了。那樣的話，應該不會覺得丟臉了吧？」
「會嗎？喂，我知道怎麼化了，幫我把妝卸掉吧，馬上要上課了。」
「不如就這樣去上課呀。」小惠邊說邊在我臉上塗抹卸妝油，並用面紙擦拭。
「知道化妝的方法了，老師可以自己來吧？」連打底的白粉都卸掉後，小惠再三叮嚀。
「要不然也可以素著一張臉上場呀，老師。」加奈江一邊在我給她的箭桿上，用白色油性筆寫上自己的名字「ＫＡＮＡＥ」，一邊調侃我。
「反正到時候看著辦吧。」
「真是靠不住呀。」背後聽見如此的感歎，我走出了社團辦公室。正好大雨也暫時停止了。
由於操場上一片泥濘，所以只好繞遠路，改從體育館旁邊回去。體育館的走廊下擺滿了許多製作到一半，運動會用的吉祥物玩偶。有的已經塗上廣告顏料，幾乎已經完工；也有的組好了骨架，才剛貼上報紙。兩、三年前，還能一眼就看出來仿造的是哪些卡通人物，今年的每一個作品看起來卻都很陌生，令人不得不感歎年齡的差距。
走出體育館，正準備撐傘時，手的動作自然停止。因為我看到在體育館後面有一名女學生的身影。我撐著傘慢慢走過去。那名學生將花雨傘靠在肩膀上，佇立在那裏動也不動。
上前約十公尺後，我認出了學生是誰。同時她也意識到我而回頭。兩人四目相對時，我不禁停下腳步。
「妳在幹甚麼？」
「……」高原陽子沒有回答。看著我的眼神欲言又止，但嘴巴卻閉得跟牡蠣一樣緊。
「妳是在看著更衣室嗎？」
她沉默不語，但我想肯定沒錯。下雨過後，破舊的更衣室看起來就像是褪了色一樣。
「更衣室怎麼了嗎？」我又再問，這一次她有反應了，只是並非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眼光低垂地快步離去。彷彿眼中沒有我這個人存在似地走過我的身邊。
「陽子……」我沒有高聲呼喚，而是在嘴裏低喃，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教室大樓裏。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放學後。
我從辦公室的窗口眺望操場。感覺穿著體育服裝的女學生人數比平常還多。簡單畫上白線的兩百公尺跑道上，有好幾組人在練習接棒。從她們跑步的方式就知道應該不是田徑社的人。那是一般學生正在為明天的運動會做最後衝刺。
其中也能看到小惠的身影。她說明天會參加四百公尺的接力賽。讀國中時她打過軟式網球，想來對自己的腳力頗有自信吧。
「前島老師，明天麻煩你了。」
心想誰在跟我說話呢？回頭一看，原來是身穿運動服的竹井，露出白色牙齒對我笑。
「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呀！我只是基於奧運精神來湊人數的。」
「哪裏的話，我對你可是十分期待呀！」
我們說的是明天的比賽。因為有教職員的接力賽，竹井拜託我參加。
「對了，聽說前島老師要扮演小丑呀？」竹井忍著笑問我，但眼底卻是充滿笑意。
「怎麼連你也知道了呀？真是要命，看來這消息已經傳得滿天飛了。」
「是呀，傳得可廣了。大概也沒有學生不知道我要扮演乞丐吧。本來藤本老師扮女裝、堀老師扮兔女郎等，作為節目的驚喜肯定會很有趣的，不知道為甚麼大家都知道了。」
「除了有人洩密，還會有甚麼原因呢！」
「我也有同感，這麼一來不就很不好玩了嗎？」竹井說這話的神情倒是顯得很正經。
之後我來到西洋弓箭練習場，這裏也忙著為明天做準備。剛才小惠有說「今天恐怕無法練習吧」，果然沒錯。畢竟得以學校的活動為重，我也認為那是應該的。
突然，我看見練習場的角落豎立著那個酒瓶，也就是我明天的道具。即便是在如此寬闊的練習場上，我覺得酒瓶豎立在那裏依然顯得很突兀。
「不知道裏面有沒有洗乾淨呀？」我問身旁的加奈江。
她回答當然沒有問題。
抬頭仰望天空，烏雲密佈，天氣有些不太妙；遺憾的是明天據說會是大晴天。
４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令人鬱悶的大雨停了，強烈的陽光照射在操場上，令人懷疑夏天是不是到了。耀眼的天空一望無際，冷風乾燥，這是最適合開運動會的天氣了。
我比平常早三十分鐘到學校，在體育老師更衣室換好衣服後，立刻來到操場。已經有許多學生在操場上忙碌穿梭，她們正在搬運花了一個星期到十天製作的各種吉祥物玩偶，其中還有長達三公尺的巨大玩偶。
另外在操場的各個角落也有許多練習加油動作的啦啦隊。啦啦隊主要是由二年級生擔任。
旁邊還有人在跑步，大概是在練習接力賽的接棒動作吧。也有人在練習競走，忙著練習兩人三腳、蜈蚣競走的人也不在少數。
「還好天放晴了。」
當我站在帳棚下看著跑道發呆時，竹井走了過來，臉上浮現滿足的笑容。搞不好這次最期待運動會的人就是竹井了。
「說的也是，我本來還很擔心這個季節常會下雨呢。」
「真是太好了！」竹井抬頭看著天空不斷點頭說。
田徑社的學生在操場上畫白線，開始最後的整理工作。忙著暖身的人也紛紛結束練習。
八點三十分一到，所有教職人員先到辦公室集合，由松崎宣達注意事項。他尤其強調，不要發生受傷事件和別讓學生玩過頭，這兩點根本就是老生常談。
八點五十分，鐘聲響起的同時，也開始廣播：集合前五分鐘，所有人到進場處集合。我們老師也走出了辦公室。
幾分鐘後，在塵土飛揚中展開總數一千兩百人的進場動作。列完隊後，一如慣例先是校長致詞。運動員精神、練習成果、團隊精神……盡是堆積這些陳腔濫調，連身為老師的我聽得都快睡著了。
校長說完後，輪到竹井說明比賽規則，他是這次的裁判長。
比賽分為八個隊進行。採取縱向編隊，也就是一、二、三年級的Ａ班編為第一隊、所有Ｂ班編為第二隊，以此類推。目的是為了加強學生之間的縱向情感聯繫，所以相關的啦啦隊、吉祥物玩偶製作等也以此為單位分組進行。
將近一半的比賽項目是接力賽、短中距離的賽跑，三成為蜈蚣競走、兩人三腳、跳繩等趣味競賽，剩下的兩成則是跳高等田賽項目和大會舞表演等。總共計有二十項，每一項必須限定在十分到十五分鐘內完成。
「……所以說，這次的節目相當緊湊，請大家務必要嚴守集合時間。此外入場和散場也要迅速。」竹井老師說話的聲音顯得幹勁十足。
接下來是大會操。一千兩百名女學生一起柔軟地活動身體，現場爆發的活力連初秋的冷風也跟著溫暖了起來。
體操一結束，廣播立刻要所有學生平均分散至一千兩百公尺的運動場周圍。
「參加一百公尺短跑預賽的選手們，立刻到進場門前集合。」
擔任司儀的是運動會執行委員之一，她是二年級的學生，甜美的聲音帶動了運動會即將開始的熱絡氣氛。
我坐在帳棚最角落的椅子上眺望學生時，身穿網球服的藤本來到我身邊坐下。
「女學生穿運動短褲的樣子還真是不錯！」這竟是他說的第一句話，眼睛則盯著進場門的方向。
「網球服不也一樣嗎？」
「你是說運動短裙嗎？那有甚麼看頭，這一點還是短褲要好呀。」
坐在前面的堀教務主任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但藤本卻毫不在意。我真是越來越羨慕這個男人的個性了。
「對了，怎麼樣呀！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扮演喝醉酒的小丑嗎？」藤本一邊問我，視線仍盯著參加一百公尺短跑預賽的選手陸續進場。
我歎了一口氣說：「唉，我早就看開了，決定盡力醜化自己。你呢？聽說你的女裝頗受到期待哦。」
「原來前島老師也聽說了呀？真是怪了，怎麼會走漏消息呢？不是絕對機密的嗎？」
「到處都有人傳呀，你不也是早就知道我要扮小丑嗎？大家好像也早就開始期待竹井老師的乞丐扮相了。」
「這樣化妝遊行的樂趣不就減半了嗎！」
「竹井老師也是這麼說的。」
閒聊之際，槍聲響起，一百公尺短跑預賽的第一組選手開跑了，同學們發出了潰堤般的歡聲。操場上則開始了跳高比賽。青春躍動的肉體，清華女中的運動會正式展開了序幕。
預定十點五十五分開始的四百公尺接力賽，由我負責進場門的集合工作。點完名後開始整隊。我看見了排在隊伍後面的小惠，兩人眼神交會時，小惠對我微微一笑，我的嘴角也跟著稍微鬆開。
「老師有參加甚麼項目嗎？」等待上場的空檔，小惠走上前來問我。大膽裸露在短褲之外的大腿線條耀眼奪目，集訓那一晚的情景瞬間浮現心頭。
「我只參加了教職員的接力賽，之後就是扮演小丑囉。」我趕緊將視線避開她大腿一邊回答。
「關於遊行，有事要商量，請老師吃完午飯到社團辦公室一下。」
「社團辦公室？噢，好呀。」
「一定喲，千萬別忘了。」小惠不放心地再三叮嚀時，四百公尺接力賽宣佈開始，於是她又跑進隊伍。
當選手通過進場門時，我對她高喊一聲「加油」，包含小惠的那一組選手全都看著我回答「是」。
小惠那一組最後上場。一個年級有八班，所以預賽分兩次進行。四組人馬，取前兩名進入決賽。
小惠跑最後一棒。接到棒時她那一隊已經名列第二，她成功地維持住名次。抵達終點後，我看見她對著我搖晃紅色接力棒。
十二點十五分，教職員接力賽。藤本展現了他年輕的實力，就算我拚了老命也跑不過他。
「辛苦了。」回到帳棚時，竹井笑著迎接我，他沒有參加接力賽。
「我簡直成了陪襯藤本的綠葉了。」
「哪裏，前島老師跑得很好呀！腳步穩健，寶刀未老呀。」
他說完一堆客氣話後，壓低了聲音：「對了……我有些話要跟前島老師說……可以嗎？」
「嗯……好呀。」我有些遲疑地點點頭。
我們一起走到操場外圍說話。跑道上正在進行四百公尺接力的決賽，小惠應該也有上場。
聽完竹井說的話，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曬得黝黑的臉。
「你是說真的嗎？」
「真的呀。」他露出了淘氣小孩般的笑臉。「反正大家好玩嘛，一年只有一次，有甚麼關係呢？」
「可是……」
「有問題嗎？」
「不是，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既然這樣……」
「會成功嗎？」
「沒問題啦，包在我身上。」
竹井充滿熱情的語氣讓我不禁苦笑了起來。他的身體沒話說，就連他現在的提議，都讓我覺得青春無敵。受到他的感染，我答應了：「好吧，我願意幫你。」
四百公尺接力的決賽，小惠她們好像得到了第二名。一群很不甘心的選手中，只有小惠笑得很高興，邊笑還邊對著我和竹井輕輕舉起右手。
午餐的時間到了。我坐在辦公室裏跟過去一樣吃著便當。除了身上的服裝不同外，跟平常沒甚麼兩樣，但老師們的興致卻很高，連話也多了起來。話題多半集中在教職員接力賽時藤本的卓越表現和運動會結束到哪裏喝一杯；倒是沒有人討論哪一隊會獲得總冠軍。
有人提到了化妝遊行，在我旁邊吃飯的藤本問我：「前島老師，聽說你要扮演喝醉酒的小丑，到時候真的會喝酒嗎？」
「怎麼可能！裏面是水啦。」
「所以你得拚命灌水喝哦？」
「沒辦法呀，劇本是那麼寫的。你問這個幹嘛？」
「沒有啦，因為剛才有人提到，所以我順便問問。」
「噢……」我也沒有繼續再問下去。
吃完午餐，按照小惠的吩咐，我趕緊前往西洋弓箭社的社團辦公室。裏面已經來了十幾名的學生，正在對服裝和道具做最後的確認。
辦公室前面擺著一個一公尺立方的大箱子，外面用顏料塗上鮮艷的色彩，好像是魔術箱之類的。我上前仔細一看，是木頭做的，感覺很堅固。真不知道她們甚麼時候做了這個？
「做得不錯吧，那個箱子。」小惠靠過來說，頭上戴著紙紮的黑色大禮帽。從她的裝扮看來，應該是扮演馬戲團團長或是魔術師吧……
「甚麼時候做的？」
「昨天呀。老師不是先回去了嗎？之後請竹井老師幫忙做的。外面貼上紙、塗好顏色已經是傍晚了。」
「噢……那……這是做甚麼用的？」
我一問，小惠立刻嗤之以鼻地反問：「你不知道嗎？」
「就是不知道才問呀。看起來好像是變魔術用的還是甚麼？」
「觀察力不錯嘛！」小惠拍手說，「問題是，你猜甚麼東西會從箱子裏跑出來？」
「哦，有東西會跑出來呀。就這個大小來看……」
突然間我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同時又看到小惠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
「喂，不會吧！」
「沒錯，你想的沒錯！」
「開甚麼玩笑，居然想把我塞進箱子裏？」
「是呀。身為魔術師的我，喊一、二、三之後，扮成小丑的老師就從箱子裏衝出來，肯定會引起轟動的！」
「是哦，當然會引起轟動。」
我抱著手臂露出一臉的不滿，加奈江和其他同學也笑著圍上來，看來她們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
「老師你還是死心，進去箱子裏吧！」加奈江說，「這可是西洋弓箭社化妝遊行的壓軸戲呀。」
我做出投降的動作說：「真是拿妳們沒辦法。」
「那老師是答應囉？」小惠探過身來，抬頭看著我的臉。
「沒辦法呀。」
所有同學像是贏得團體競賽一樣地高喊「萬歲」，小惠也笑著抓起我的手說：「好，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那就請進來吧。我來說明流程。」
辦公室裏到處散落著藍的、紅的鮮艷服裝。而且甜甜的粉味也比平常要濃郁許多，大概是因為她們帶了化妝品來吧。
角落裏堆積著幾個紙箱，小惠拿起了一個，上面用麥克筆寫著「小丑」兩個字。
「這是扮小丑用的道具。只要有了這個，就能成為小丑。」
我喃喃自語「我又不想扮小丑」一邊打開箱子。首先拿出來的是一件藍底黃圓點的衣服，還有同樣花色的帽子。帽子上面還連著捲曲的黃色毛線，看來連假髮也做出來了。其他還有白粉和口紅，也就是化妝品。
「等到最後一個表演項目大會舞結束，我們就借用一年級的教室開始換裝。這時也請老師自己找地方換裝，然後躲進那個木箱裏。」
一年級的教室大樓在進場門附近。大概是為了化妝之後的模樣不要太早被人看見吧。
「我自己一個人換裝嗎？」
「老師總不能跟我們一起換衣服吧？雖然我是無所謂。」
小惠拍拍我的肩膀，言下之意是「別再說傻話了」。
「老師你要加油喲。我可是事先讓你練習過化妝的方法了！」
「箱子藏在哪裏呢？」
「就放在一年級教室的後面，小丑的服裝和酒瓶也會放在裏面。我先說清楚喲，到時候請老師偷偷爬進去，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了。」她的語氣似乎要讓我忘記自己是老師的身分。
我已經懶得抗議，只好一臉不情願地回答「知道了」。
下午的活動從一點三十分開始。
第一個項目是撐竿跳決賽。接著依序是瑞典接力賽（註：又叫異程接力賽跑。以一千六百公尺的距離來說，四名選手依次跑二百公尺、二百公尺、四百公尺和八百公尺的距離。）、八百公尺接力。
我決定和小惠、加奈江坐在Ｂ隊中看比賽。我跟她們說：「Ｂ隊大概能進入前三名吧。」
「老師好悠哉呀，因為不是導師所以哪個班獲得優勝也都無所謂吧？」小惠反問。
「話是沒錯。但就算是導師，我想他們對於名次也不太有興趣吧，妳們導師怎麼看呢？」
「這麼說來，都沒有看到時田他人耶！」小惠一說，加奈江也跟著點頭說時田的壞話，「肯定是在帳棚裏面忙著跟校長、來賓拍馬屁吧。」
「不過麻生老師倒是挺熱心的嘛，你們看！」小惠指著啦啦隊的前方，可以看見一個長髮束在後面的頭，和學生穿著一樣白色的體育服，雖然不顯眼，但的確就是麻生恭子。
兩點十五分，由來賓和教職員參加的借東西趣味競賽。規則很簡單，拾起掉落在跑道上的紙片，按照紙上規定尋找某人或取得某樣東西後，再跑回終點。因為上場的人不必像教職員接力賽跑得那麼辛苦，換言之，是為上了年紀的來賓和教職員所準備的節目。
槍聲響起，教學經驗豐富的老師和家長會的委員們開始跑步。有的人一看到紙片，就抓著身旁的學生一起跑。也有人大聲喊著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名稱；還有人發現指定尋找「拖把」，於是一個勁兒地往儲藏室衝。
一場笑鬧過後，接下來是一年級的馴鹿賽跑。比賽方法是一個人坐在輪胎上，再由另外兩個人拉著跑，相當辛苦。
「看，惠美上場了！」
順著小惠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惠美坐在輪胎上，由兩個身材高大的學生拖著跑。她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很無邪，給人清新甜美的印象。
兩點四十五分，在學生教職員障礙賽開始之前，廣播通知所有三年級學生到進場門前集合。因為要準備最後的表演項目──大會舞。
「輪到妳們粉墨登場了呀。」我本來想調侃她的，但小惠卻不理會反而叮嚀我：「好好化妝呀，可別搞砸了！」
「知道啦，不用擔心。」儘管我如此回答，小惠走時還是一臉擔心。
準三點，三年級學生進場，同時我也站了起來。她們在操場上一字排開後，大會舞的音樂便開始流瀉出來。聽著音樂，我快步移動。
到了三點二十分，隨著進行曲的播放，司儀宣佈：「終於到了今天的重頭戲，由各社團帶來的化妝遊行。各位知道誰扮演甚麼角色嗎？其中也包含了各位熟悉的老師參加演出。」
打頭陣的是幽靈集團、印地安和騎兵隊等隊伍，現場爆出一片笑聲和喝采。果然是很棒的收場節目，將清華女中的操場帶到最高潮。
「接著是馬戲團上場，表演的團體是西洋弓箭社。」
華麗的音樂搭配拉炮聲效，一行十幾人服裝特別鮮艷的團體進場了。帶頭的是馴獸師，一個人拿著彩圈讓另一個扮演獅子的人跳過去；然後是穿著緊身衣的三人組，大概是扮雜技團吧，她們做出了踩鋼索、空中飛人等動作。
接下來是魔術師團體，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燕尾服和黑色褲襪，打扮艷麗，臉上還戴著黑色面具，引起全場一片讚歎聲。
魔術師們推著一個大魔術箱，那是一個十分平常的木箱。她們似乎也不想用木箱表演甚麼，只是滿面笑容地走在跑道上。
當她們走到操場中央時，突然停了下來。一名頭戴黑色禮帽的魔術師拿著手杖來到箱子旁邊。她對著四個方向的觀眾各行一個禮後，慢慢地將手杖高高舉起。
「一、二、三！」
隨著她的口令，箱蓋從裏面向外翻，一個身穿圓點服裝的小丑從箱子裏跳了出來。這時擴音器裏傳來司儀的聲音：「小丑出現了。各位猜猜看這個小丑會是誰扮演的呢？」
小丑的臉塗白，鼻子和嘴巴抹成紅色。再加上戴著帽子，很難分辨得出是誰。但是仍有少數的學生交頭接耳地說：「前島老師還挺會表演的嘛！」
小丑拿著酒瓶走路，因為劇本設定為「醉酒的小丑」，當然就得走得東倒西歪、搖搖晃晃。演技之細膩，贏得了全場的熱烈鼓掌與歡笑。
頭戴高禮帽的魔術師企圖上前指責喝醉酒的小丑，卻總是抓不到小丑，小丑拿著酒瓶滿場亂竄。
小丑逃到來賓和教職員休息的帳棚前，深深一鞠躬後高高舉起酒瓶，然後慢慢打開瓶蓋，開始在觀眾面前拚命灌酒喝。滑稽可笑的舉動引得來賓大笑不已。
可是接下來的瞬間，發生了奇怪的事。
將酒瓶塞到嘴裏的小丑，突然當場蹲在地上，而且是抓著自己的喉嚨倒下去，手腳也好像十分痛苦地掙扎扭動。
大家還以為他是在表演。
我也一樣。
對於他充滿敬業精神的演出，感到十分敬佩。
扮演魔術師的小惠也笑著走向小丑。小丑的手腳停止扭動，改成全身痙攣。
小惠正準備抓起他的手，就在那時，小惠的臉色大變。她放下小丑的手的同時，也跟著尖叫向後退。
觀眾的笑聲戛然而止。
先我一步衝出去的是藤本。他身穿女裝，樣子很可笑，但這時已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一點了。
「前島老師，振作點！」
抱起小丑的藤本周遭聚集的一堆人，我也加快腳步加入人群中。
「不，那不是我。」
所有人都看著我，大家都驚訝地看著這個扮成乞丐的人。一旦認出是我後，大家又倒吸了一口氣。
我一邊喘氣一邊大叫：「他是竹井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