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以《天鵝湖》的一段來當作基本練習──
從右腳在前開始。在空中雙腿交叉,做出「Entrechat Quatre」這個四次交織的動作後,回到第五位置【註:位置是芭蕾舞中對各種手腳位置與角度的稱呼。】。第五位置是最重要的腳形,雙腳腳踝朝外,開展一百八十度,然後一腳移到另一腳正面,呈一直線。也就是後腳的腳尖碰到前腳的腳跟。
左側反覆一遍後,再從第五位置出發屈膝,接著伸直膝蓋同時打開腿,踮起腳尖做出變位跳「Echappe」四回。
整套動作反覆四回。
未緒邊跳邊確認,今天身體狀況不錯。可不能再出昨天那種錯。萬一連續幾次,自己就信用掃地了。
身體感覺輕盈。果然好天氣心情也跟著愉快。一早醒來看見窗外的藍天,心中也感覺到一股久違的神清氣爽。
基礎練習告一段落後是休息時間,再來就是排練。二十天之後又是《睡美人》公演。
未緒和靖子一起到附近的咖啡廳,平常都在這裡吃點沙拉等簡單的餐點。
「我要咖啡還有──」
靖子瞄了桌上的菜單一眼說,「雞蛋三明治。」
「妳要吃東西啊?」
未緒驚訝地問她。靖子輕輕揚起頭,「嗯。」她回答。
「先前中午不是只喝咖啡嗎?」
「是啊。不過以後我想多少吃一點。」
靖子一口氣喝掉半杯水。細瘦的喉嚨宛如脈搏律動著。幾年前她頸部到肩膀這部份的線條相當具吸引力,但在徹底節食之後,整個人給人的印象都變了。講難聽一點,就像雞骨一樣,但這好像是她期望的身材,靖子本身應該也滿中意的。
未緒喝蕃茄汁,又吃一份鮪魚三明治。她並沒有刻意節食,因為她本來就只有這點食量。或許是天生的舞者體質,她的體重幾乎沒甚麼變化。高中時班上的好友曾形容她是「快斷成兩半的身材」,從那時之後就沒改變。雖然胸部稍微膨大一些,但也沒差多少。
靖子在未緒面前拿起雞蛋三明治大快朵頤,看起來好像在跟誰賭氣。未緒多少能體會她的心情。
也就是說,之前是基於對梶田強烈的尊敬,使得她採取超乎必要的嚴苛節食,但現在梶田不在了,已經沒必要繼續這麼做了。當然,芭蕾舞者擁有纖細的身材比較有利,這道理依舊沒變,但包括靖子在內,好幾位舞者的節食方式在未緒看來已經超乎正常。甚至還聽說有人使用高危險性的藥物。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相當美麗勻稱的身形全都變得醜陋乾癟。
「不過,還是別一下子吃太多……」
看著一眨眼就吃得盤底朝天的靖子,未緒語帶保留提出忠告。結果靖子好像突然驚覺,趕緊停下手和嘴,將手上的三明治慢慢放回盤子裡。
「對喔,應該要這樣。謝謝妳。」
靖子喝著剩下半杯的咖啡,吁了口氣。她平常開朗的表情上,多了幾分空虛和倦意。
回到芭蕾舞團之後,室內似乎瀰漫一股浮躁的氣氛。原因顯而易見──幾名刑警正到處找舞者問話。
未緒和靖子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立刻就有一名臉形較長的中年刑警走上前。未緒迅速左顧右盼,卻沒見到加賀刑警的人影。
長臉刑警自我介紹,他姓菅原。他說想再問一次案發時的狀況。
「別想得太嚴重。只是想瞭解一下妳當天從正式預演到第二幕結束的行動,尤其是妳那段時間曾和誰在一起。」
「簡直就是在調查不在場證明嘛。」
未緒低聲嘟囔。沒想到菅原滿不在乎地搔搔頭,「呵呵,對呀。」接著便拿出記事本。「方便請教嗎?」
未緒說她在第一幕上台,之後的休息時間都和亞希子在一起,第二幕開始之後就在台邊觀賞台上演出。
「當時妳旁邊還有其他人嗎?」
「我跟柳生先生一起。」
她記得兩人都被亞希子和紺野的舞蹈深深吸引。
「之後呢?」
「接下來換幕時也在亞希子身邊。」
菅原頂著那張長臉點點頭,把未緒所說的記下來。接著也問了靖子相同的問題。
「我多半和小薰一起。我們出場時間一致,還用同一個休息室。」
「多半是指?」刑警停下做筆記的手。
「就是幾乎的意思。因為我們並沒有連上廁所也一起去。」
「原來是這樣啊,這倒是。」
接下來刑警針對正式預演前的基礎平衡練習前後也提出同樣問題。靖子回答基礎練習開始之前她在台上,未緒則和亞希子在一起。
「非常清楚。謝謝兩位。」
菅原和兩人道謝後,又朝下一位舞者走去。
「為甚麼要問那些問題呢?」
「不知道耶,為甚麼呢?」
靖子也一臉納悶。
她們走進練習室做熱身運動,等到全體到齊時,事務局長坂木和高柳靜子走進來。
坂木召集眾人宣佈明天傍晚起將為梶田守靈。靜子也指示,練習完還有時間的人希望都儘可能參加。
「就算只是露個臉也無妨。」
坂木的表情似乎在暗示所有人。
兩人交待完之後就走出練習室,但坂木在門口停下腳步,叫了柳生。
「你要的那些資料,辦公室那邊已經準備好了,跟安本說一聲就行。」坂木說道。
「多謝了。」柳生回答。
「甚麼資料?」
靜子一問,坂木便朝柳生望了一下。
「梶田先生兩年前去紐約時,還到華盛頓、加拿大等地進修。柳生說想看看那時候的日程表或紀錄。」
「沒甚麼特殊用意啦。」
柳生顯得有些慌張,趕緊搖搖手。「我早晚會這麼做的,之前就想向梶田老師請教細節,現在卻沒辦法問他了。」
「這樣啊。」
靜子看著柳生的雙眼露著些許冰冷。很明顯地,她對於柳生這番話並沒有照單全收。「嗯,無所謂,但這種時候別招惹些無謂的誤會啊。」
「是啊,尤其警方已經派人去紐約調查了呀。」
坂木也這麼說。
「我知道。」
柳生低下頭回答,靜子隨即走出練習室,坂木也跟在她身後。柳生都還沒站好姿勢,就傳來老師的聲音。「好啦,開始綵排嘍。」
※※※
練習到五點整結束。未緒換衣服時多花了點時間,比大家晚走出更衣室。
「啊,是大姊姊。」
突然有個孩子的聲音。未緒一看,有對老夫婦和小學低年級左右的男孩站在玄關。
未緒忍不住張大了嘴,「你們好。」她趕緊打招呼。那對老夫婦正是葉瑠子的父母。
「我們上次來過,但匆匆忙忙沒時間跟妳碰面,真不好意思。」
葉瑠子的父親政夫滿頭花白,客氣地行了一禮。他的面容依舊穩重成熟,但比起之前見到時多了幾分憔悴。
「別這麼說。今天怎麼來了?」
「嗯。想來看看葉瑠子的狀況。我們剛去見過她了,警方核准了會面。」
「真的嗎?她好不好?」
未緒激動問道。
「嗯,精神比想像中來得好。一聽到拘留所,總覺得會受到刑警不人道的對待,還好都沒有這些事,總算可以放心了。」
政夫一邊說,葉瑠子的母親廣江邊跟著點頭。她看起來也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這陣子一定都沒睡好。
不知為甚麼,加賀居然在他們身後。發現未緒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加賀,廣江便解釋,「這位刑警先生帶我們坐計程車來這裡。還說反正他也要過來,只是順便。」
夫婦倆再次向加賀道謝。他看起來不太自在,一邊對未緒說:
「我還有點事想請教妳。」
不一會兒,高柳靜子走出來迎接齋藤夫婦。政夫對靜子說,前幾天謝謝您。看來他們和靜子已經見過幾次。
靜子正要帶他們去會客室時,未緒說,「我看著孝志就行了。」孝志是老夫婦長子的小孩──也就是葉瑠子的姪子,未緒也見過他好幾次。
老夫婦先是婉拒,但孝志自己也想跟著未緒,最後兩人才很過意不去地接受她的建議。
「這孩子的爸爸出差,他媽媽剛回娘家生第二胎,我們只好帶著他出門。」
政夫連忙解釋。
兩夫婦進了會客室之後,「想來玩甚麼呢?」未緒問孝志。結果孝志有些為難地低聲說:「我想去一個地方。」
「想去的地方?是哪裡?」
「西武球場。」孝志回答。
「西武?」未緒驚訝反問。「棒球場嗎?」
孝志用力點了頭。「之前葉瑠子姑姑帶我去過。」
「這樣啊,這可真傷腦筋。大姊姊不太知道怎麼去耶。」
「但很近呀。」
「好像滿近的,可是我沒去過。」
「我可以陪你們。」
在一旁突然出聲的是加賀。他看看手錶,「現在去還來得及。今天晚上應該有西武對日本火腿的比賽。」
「哇!我好想看。」孝志說。
「但這樣會給加賀先生添麻煩。」
「我不要緊啊,只不過我還有點事想請教。」
「也好……」
「就這麼決定啦。」
加賀說完,輕輕把手放在孝志頭上。
※※※
身穿白色球衣的選手一揮棒就往前衝,對戰隊伍的選手追著揮出的球。選手與球交錯而過,沒能在第一時間接住。選手衝回本壘那一刻,身旁的孝志開心鼓掌。
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球場,五彩繽紛超乎未緒的想像。綠油油的人工草皮,選手的制服也色彩豐富。球場夜間使用的混合燈光很刺眼,稍微往上看,感覺得到一片深邃的漆黑。
三人坐在靠三壘的內野畫位區。先前買票時加賀對孝志說,要是有靠一壘的座位就好了,但未緒並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未緒看看坐在右側的加賀。只見他盯著場上,雙手緊握。只要一有打擊出去的聲響,他就低聲叫好,握拳的力道更添幾分。他的眼神敏銳地緊追著場上的變化,又倏地洩氣地咋舌,拍打大腿。
加賀終於察覺到未緒的眼神,一瞬間有些狼狽,避開她的目光,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很蠢吧。」他說道。
「你很喜歡棒球吧。」
「倒也不是特別喜歡棒球,但一看比賽就忍不住認真起來。凡是跟輸贏有關的比賽都是這樣,我看相撲或冰上曲棍球也是。」
「你也看相撲和冰上曲棍球嗎?」
「只看電視轉播。沒甚麼時間到現場看。」
此時正好啤酒酒促小姐走過來,加賀叫住她,同時問未緒要不要喝一點。未緒婉拒了。
酒促小姐熟練地將一罐啤酒倒進大紙杯,遞給加賀。加賀伸手進長褲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千圓紙鈔,接著又把找回的零錢直接塞回口袋。這還是未緒第一次看到有人不把錢收在皮夾,直接放進口袋裡。
他津津有味喝著紙杯裝的啤酒。未緒環顧四周,到處都是這樣喝著啤酒的觀眾,其中還有上班族男子,多喝了幾杯後坐在位子上睡到快跌下來。
「特地跑來這種地方看球賽,居然還睡著……」
未緒看著那人說。
「這樣也無妨呀。」
加賀若無其事地回答。「那個人就是為了喝醉睡著才來球場,對比賽沒太大興趣。只要偶爾醒來看一小段球,對他來說就夠了。」
「這樣有趣嗎?」
「不知道有沒有趣,但應該能抒壓吧。大多數人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來球場,在這裡可以大聲咒罵、盡情加油,這麼做有助於消除壓力。球場之所以爆滿,正表示有這麼多人壓力都很大。」
「這些人難道不看芭蕾舞嗎?」
「我想應該不看吧。」加賀回答得很乾脆。「能欣賞芭蕾舞的,只有那些在精神層面和經濟能力上比較寬裕的人。但可惜的是,大部份的民眾並沒有這種條件,大家都很疲憊。」
「為甚麼會這麼累呢?」
「整體結構就是這樣呀。機械體操裡不是有個項目叫疊羅漢嗎?最辛苦的都是在最下面一排的人。」
非常精闢的說明。未緒佩服地點點頭,再看回場上時,攻守雙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交替。
「我先前也想問妳。」
輪到加賀發問。「妳除了芭蕾舞以外,還有其他感興趣的事嗎?」
「沒有。」未緒回答。「但我只是沒餘力培養其他興趣。光顧好自己的事就用盡全力了……所以今天能像這樣來看棒球賽,我覺得真好。不知道下次得到何時才有機會。」
「聽妳這麼說就放心了。」
加賀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喝了口紙杯裝的啤酒。紙杯端離嘴邊時,唇上留著淡淡的白色泡沫。
比賽結果是西武獅獲勝。過程中雙方都有不少次機會,也各自運用了不同戰術,似乎最後是因為西武的失誤較少,略勝一籌。未緒對棒球一知半解,但在觀戰中有了孝志和加賀的解說,原本選手那些看來無法理解的動作,後來也懂得其中意義了,不像之前連出局時在野手需不需要觸到跑者都不會區別。
而且她原先並沒有特別喜歡的隊伍,但到了比賽尾聲,似乎偏向為西武獅加油。除了周圍的觀眾幾乎都是西武獅球迷,旁邊的孝志還會向她仔細說明,每個選手的特色、近況、和敵對投手的對戰紀錄等,孝志甚至連喜歡的選手生日都記得。
於是,當西武投手讓日本火腿──坦白說,未緒連這隊伍的名字都沒聽過──的最後一名打者出局時,未緒忍不住拍起手。
球場上開始進行當日最有價值選手專訪,觀眾席上則持續放著啦啦隊隊歌。未緒等人也邊聽邊站起來。
「哇,真有趣。秋山那支全壘打太棒了。」
孝志對加賀說。
「這次老是陷入拉鋸。我上次來看過更精采的。本來以為是左半邊的平飛球,沒想到卻直接撞上觀眾席,游擊手還差點跳起來飛撲。」
「不會吧。」
「真的呀。就是因為那顆球而大逆轉。」
是哦,孝志聽了還是偏著頭納悶。看著加賀那臉賊賊的笑容,應該是信口胡謅。但這件事到底有甚麼了不起,未緒還是不明白。
從西武球場前搭了往池袋方向的快車。葉瑠子的父母寄宿位於池袋的飯店,比賽結束後要把孝志送回飯店。
電車上擠得跟沙丁魚一樣。身體想轉個方向都很困難。未緒問說,通勤的人每天都得飽受這種痛苦嗎,加賀聽了睜大眼。
「通勤電車才不是這樣呢。」他說,「比這個還恐怖。」
「比這時候還擠嗎?」
「大概擠上一倍吧,真的不是人搭的。四面八方的人擠過來,臉都變形了。手上的皮包等到下車時才發現已經被壓扁。」
「真誇張。」
「之前有一次我為了辦公事,剛好搭上尖峰時段的小田急線,結果從町田到新宿,雙腳從來沒著過地。」
「哇。」
未緒驚訝得目瞪口呆,但一臉認真的加賀突然笑了。她挑著眼瞪他。「你……是騙我的吧。居然還說得那麼正經。」
「我是形容擁擠的程度呀。這也是另一個妳不知道的現實狀況。」
這時,車廂忽然一陣搖晃。未緒腳下一個不穩,加賀立刻伸出手扶她,她也毫不猶豫地抓住他的手臂。
到了飯店,未緒在大廳打了電話到葉瑠子父母的房間。接電話的廣江說馬上下樓。
「改天再一起去看棒球。」
等候廣江時,孝志說了。「我還想看清原的全壘打。」
「下次找葉瑠子姑姑一起去。」未緒說。
「可是,」孝志瞪著眼望向兩人。「葉瑠子姑姑回不了家吧?」
未緒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小男孩,只能看著加賀。加賀一瞬間皺了一下眉頭,隨即露出沉穩的微笑說:「沒問題的,她一定能回家。」
「是啊。」未緒彎下腰,輕輕搭著孝志肩膀。「絕對沒事的,大姊姊跟你保證。」
「真的嗎?」
「真的呀。」未緒真心答道。
廣江下樓後,對未緒和加賀深深一鞠躬道謝。
未緒和加賀兩人出了飯店,在夜晚的街道往車站方向走。或許因為孝志最後那番話的關係,兩人之間突然沒了對話。再怎麼說,在葉瑠子這個案子上,未緒和加賀的立場剛好相反。
到車站之後,加賀二話不說就到售票機買了兩張車票,將其中一張遞給未緒,「我送妳回去。」未緒點點頭沒作聲。
「不過,」加賀又說。「要不要先喝杯茶?妳應該累了吧。」
「好。」這次她出聲回答了。
兩人進了一家離大馬路稍遠的咖啡廳。店很小,只有幾張桌子和小吧台,還有幾盞仿油燈的照明。兩人在最內側的座位面對面坐下。加賀點了淡咖啡,未緒則點了一杯肉桂茶。
「妳沒加糖是因為節食嗎?」
看她直接端起紅茶就喝,加賀問道。
「呃,這倒不是……我從以前喝茶就習慣不加糖。」
「這樣啊。」
加賀把咖啡杯端近嘴邊,他自己也喝黑咖啡不加糖。
「我以為跳芭蕾舞的人每個都節食。因為大家看起來都好苗條,而且聽說還受到梶田先生的影響。」
「的確有幾個人這樣。」未緒回答。
「聽說過度節食會有很多不良影響,關於這一點,舞者本身是怎麼想的呢?」
「不知道耶。」未緒偏頭想了一下。「只要能上台表演,我想如果不是太嚴重,大家都會忍耐吧。」
加賀點了幾次頭,之後似乎想起甚麼,直視著未緒的雙眼。
「妳也一樣,忍耐著很多事嗎?」
「多多少少……」
未緒先是別過臉,但隨即看著他說。「我認為多多少少還是得忍耐。不這樣的話,就沒辦法表現出好的舞蹈,而且可能隨時都無法再站上舞台。」
「這倒是。」
加賀啜了口咖啡,輕輕歎氣。
「我覺得,」未緒說道。「今天真的很開心,謝謝。」
「別跟我道謝。老實說,趁機喘了口氣的是我。」
他再次端起咖啡杯,發現杯中早就空了,才又拿起水杯喝掉半杯水。
「你說你對勝負的比賽很有興趣,你自己運動嗎?」
未緒想起在球場上的對話,開口問道。
「我嗎?」
他轉了轉眼睛猶豫一下,回道:「學過一點劍道。」
「哦,對呀,聽說警察都學劍道。」
「不過我是從小學就開始了。」
「一直沒間斷?」
「是啊。」
「那應該很厲害哦,而且一定取得段位了吧。」
「呃,是啊。」
加賀舔舔嘴唇,又拿起水杯。這位刑警難得露出如此靦覥的表情。
「幾段啊……啊,問這種問題是不是太失禮了?」
「沒有,不要緊。我是六段。」
「六段……」
未緒驚訝失聲。這種技藝感覺二段、三段就已經很高階,一聽到六段,一時無法掌握高深到甚麼程度。
「這沒甚麼。」
他似乎洞悉了她的內心。「只是練的時間比較長,不值得特別一提。我說真的。不管是誰,能練個二十年要取得六段都不難。也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老爺爺,還能取得九段、十段的……有甚麼不對嗎?」
加賀突然發問,是因為未緒聽到一半就笑起來。
「因為你好像在辯解呀。這又不是壞事。」
他聽了,以食指揉揉鼻子說,「我怕言過其實的稱讚。」
「但真的很厲害呀。加賀先生之前說過好幾次,很羨慕我有個能全心投入的興趣,但你自己也很優秀嘛。」
他露出苦笑說,「我才不是那樣呢。只是依慣性持續下去而已,當了警察之後也沒有中斷。」
「但還是很了不起呀。」
未緒再次強調,讓加賀閉上雙眼思索了一會兒,微笑回答:「謝謝。」又續了一杯咖啡。
「加賀先生從以前就立志當警察嗎?」
等候咖啡上桌時,她開口問道,加賀卻一臉驚訝,似乎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問題。「怎麼這麼問?」
「怎麼說呢……有這種感覺。如果我說了甚麼失禮的話,我向你道歉。不好意思。」
未緒將雙手放在腿上,低頭行了一禮。
「別這樣,不用道歉吶。」他苦笑說。「我小時候的確想過當警察。」
「果然沒錯。」
「但這個想法慢慢改變。告訴妳我當警察前的職業吧。」
「原來你不是一出社會就當警察嗎?」
未緒驚訝反問,看來她大感意外。
「我大學畢業之後當了中學教師。」
「當老師?」
未緒拉高音量,引來周圍顧客的注目。她縮了縮脖子,「對不起。」輕聲說道:「但你看起來是個好老師。」
「學生時期的女友也這麼說。實際上不是這樣的,我沒資格當老師,我自己認為為了學生好,結果根本沒能給他們任何幫助。」
「你做了甚麼?」
「總之……所有我認為為學生好的事。」
加賀緊握著空水杯。或許他的情緒充滿在掌心,只見玻璃杯表面籠罩上一層白霧。
回程的西武線依舊人滿為患。在池袋刻意錯開一班車之後,兩人在普通車的座位上並肩坐下。
「梶田老師的案子有進展嗎?」
未緒提心吊膽問道。
「我們正盡全力偵辦。持續搜查下,還會有好一陣子得到芭蕾舞團打擾。」
「我聽說老師被注射毒物,是真的嗎?」
加賀顯得有些躊躇,一會兒之後才回答,「是的。」
「聽說是在外套上動的手腳……」
他輕輕點頭,來回掃視一下周圍的乘客後,將臉湊近未緒,頓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髮香。
「團員之中誰有機會拿到注射針呢?」
他的神色和先前不同,變得稍微嚴肅。
「注射針?」
「是的。曾經看誰拿過嗎?」
未緒在腦中模擬芭蕾舞團建築物內部,接下來思索著到各團員房間時的情景。但沒印象看過注射針筒。她告訴加賀後,他只回答,「不要緊。」
最後加賀送她到住處大樓門口,還頻頻對時間太晚表示歉意。「別這麼說,」未緒回答。
「反正回到住處也是一個人,今晚過得很開心。」
「我也是。」
「下回可以欣賞你的劍道嗎?」
未緒一說,加賀一瞬間目光低垂。雖然只是個小動作,在未緒看來卻像觸動他最敏感的部份。
「下回。」他答道,「就這麼說定了。」
未緒點點頭,朝大樓走去。
6
送未緒回到位於富士見台的住處後,加賀攔計程車回到自己的公寓。身體應該很疲憊,但今晚上樓梯時卻少了平常那份沉重,或許是自己情緒高漲的關係吧,至於原因,他也很清楚。
他抽起門上信箱裡的晚報走進屋內,先查看電話語音留言,只有一通。先前和未緒在一起時已經聯絡過總部幾次,加上傳呼機沒響過,應該不會是搜查總部的留言。
他按下播放鍵,先傳出一陣乾咳聲。就憑這點,加賀已經知道是誰打來的。
「是我。」父親沙啞的聲音從擴音器傳出來。「沒甚麼特別的事。」
接著是一小段沉默。每次都這樣。
「小田原的嬸嬸,拿了張照片來要給你。我寄過去了,你要記得給個回覆啊。對方聽說是幼稚園老師。」
加賀望著電話歎了口氣。又是相親。
「還有啊,我上次跟你提過,朋友的兒子出了交通意外,事情好像很複雜,找我過去商量。所以晚上我要出去一下,有急事的話就打到○○○─XXXX找我。以上。」
加賀咋了一下舌,暗罵了一句哪有甚麼急事呀。不可能有急事要找老爸的。
他拿起話筒,撥了老家的電話號碼。響起三回嘟嘟聲之後,「這裡是加賀家。目前外出無法接聽電話,請留言。」傳來語氣稍嫌生硬的聲音。
「我是恭一郎。」加賀對著話筒說。「就算以前當過警察,勸你還是別太多管閒事。還有啊,相親幫我回絕吧。我的對象我自己找。以上。」
加賀說完後掛上話筒,馬上對自己最後說的「以上」懊悔不已,因為那也是老爸的口頭禪。
※※※
隔天在涉谷分局會議室召開搜查會報,搜查人員陸續報告目前的結果,但完全沒有稱得上是進展的內容。目前依舊找不出動機,也缺少有力的證詞,弄濕梶田外套的人依舊沒找到。
「各人的不在場證明呢?」
富井的語氣顯得不太耐煩。
「要完全確認的確不太容易。正式演出和在台上練習時都一樣,每分每秒都有舞者和相關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很多人無法在事後提出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臉形細長的股長表情很無奈。
「單憑在外套預藏毒針的時間來看,可能範圍太廣了吧。在那之前梶田的外套不是弄濕了嗎?這一定也是兇手幹的。這段時間誰有不在場證明呢?」
「這部份多少已經確定。簡單來說,如果在梶田脫掉外套前就已上台,到外套弄濕這段時間都沒離開舞台的人,就有不在場證明。」
股長說完列舉出幾個名字,一共有六人。
「排除嫌疑的就只有六個人啊?」現場有人發出失望的聲音。
「但這的確也算有點進展。」
富井敲著會議桌,摸摸自己泛著油光的臉。「嫌犯就在這幾十人之中,只要慢慢過濾,應該能輕易找出來。」
然而,要用甚麼方法過濾,至今還沒找到。
負責調查注射針的搜查人員,目前似乎也一無所獲。注射針其實無法在一般藥房買到,販售的店家很有限。尤其近來因為緝毒的關係,各種相關規範變得更嚴格,可以很有效率打探消息,但還是沒得到看似和本案有關的線索。
「我們也想到,類似昆蟲採集工具組裡常附的玩具注射筒,所以還到玩具店問過。但現在賣這些東西的店家似乎很少。仔細想想,因為昆蟲愈來愈少,自然也沒甚麼人賣。」
這名叫榊原的刑警負責歸納整理注射針的相關事證。在場有人附議,會議的氣氛一下子緩和許多。
「沒想到注射針那麼難取得啊。」
富井思索。
「對醫療人員來說沒甚麼吧。所以也著手調查所有相關人跟醫療界的交集,但目前還沒發現。」榊原回答。
「不是有些人會跟醫生拿藥品瓶,在家自行注射嗎?目前相關人裡面有這種狀況嗎?」
其他搜查人員發問,但榊原搖搖頭。
「目前正在調查,但還沒結果。況且,一般醫師不會讓外行人自行注射,除非具備護士資格,或是有類似資格人士在場才行。黑道份子的話,有可能自己注射毒品,但現在也沒找到可能涉案的人。」
「但兇手確實使用了注射針吧?如果不是原本持有,還是要有取得途徑呀。再稍微擴大範圍找找吧。」
「不,應該沒必要。」
加賀在一群資深刑警的討論中發言。所有人的眼光瞬間集中在他身上。
「為甚麼?」富井問他。
「我思考了一下兇手採取這種行凶手法的理由。」加賀說明。「我想優點應該是不需要直接下手,或是即使失敗也不會敗露身分。除此之外,對兇手來說這也是一個很方便的手法呀。我所謂的方便,指的是不需要太多事前準備。包括舞者在內,所有相關工作人員為了這次演出幾乎不眠不休。如果還得跑大老遠弄一根注射針,搞得那麼複雜的話,早就該改想其他方法了。」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到底是如何取得注射針的呢?」富井問。
「我覺得好像哪裡有盲點。」加賀回答。「生活中應該有更輕鬆取得的方法。」
就是想不出來才這麼辛苦呀,在場有人嘟囔。富井制止那些聲音:
「好啦,這方面大家分頭討論,看看有沒有遺漏的地方。」他做了總結。
最後,當天的會議並沒做出結論。只像之前一樣,徹底調查梶田的過去、人際關係,以及毒針的線索。
加賀和太田分配到的工作是風間利之的相關調查。此外,加賀認為或許有人在藝術上的見解和梶田起了爭執,這部份也繼續追蹤。
這天兩人先到石神井分局,聽說赴美的搜查人員已經獲得一些風間在紐約時的消息。
「可能不是甚麼重大發現。」
搜查主任小林看著一紙報告說道。「據他們在當地調查的結果,風間不太跟日本人來往,交友也多以美術學校的同學為主。只不過,那時常在一起的幾個朋友中,好像只有一個日本男性。」
「是誰呢?」加賀問他。
「可惜的是沒問出名字。風間向其他朋友介紹過一、兩次,但幾乎沒人跟他說過話。只是那個男的好像不知道是酒精中毒還是有病,總之臉色很差,雙眼混濁。」
「同一時期高柳芭蕾舞團裡有梶田和紺野去紐約,聽起來跟這兩人的模樣差很多。」
「嗯。所以目前要他們先找到這個人的下落。」
「找得到就好了。」
太田的表情看來不抱太大期待。搜查主任也無奈地點點頭。
「還是找不出風間跟高柳芭蕾舞團的交集嗎?」
加賀換個話題。
「好像甚麼也沒找到。據說紐約芭蕾舞團就在附近,但從來沒聽他聊起過。」
換句話說,到現在還是不明白風間利之溜進高柳芭蕾舞團辦公室的原因。
加賀和太田離開池袋,到風間的女友宮本清美打工的服裝店。那家店位於車站附近一家服飾賣場三樓。
兩人抵達時,清美正和另一名店員交談,店內沒有顧客。加賀一出聲,她便轉過頭,表情有些驚訝。
「是刑警先生。」清美對女同事說。之後轉頭看著加賀問道,「有甚麼事嗎?」她似乎也沒有太困擾的樣子。
有點事想請教,聽加賀這麼說,她點點頭,跟女同事交代幾句。對方輕聲回應後,清美笑道:「麻煩啦。」說完朝加賀走過來。
「我可以暫時離開三十分鐘。附近有家店的蛋糕很好吃,我們去那邊吧。」
清美飛快說完後,挽著加賀的手臂。
她推薦的是同一棟大樓裡的店,蛋糕種類的確琳瑯滿目。環顧店內,清一色都是年輕女孩,加賀等人感覺十分彆扭,清美卻絲毫不以為意地吃起了優格派。透過玻璃桌看得到她黑色迷你裙下的一雙腿,這又讓加賀等人忐忑不安。
加賀拿出梶田的照片給她看,她當場搖搖頭,說並不認識這個人,也沒聽過梶田這個名字。
「麻煩仔細想想。」太田對她說。「妳男朋友去紐約時,這個人也在那邊,所以可能在他剛回國時曾經提過這個人。」
清美聽了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
「我真的沒聽過呀!而且他也不太跟我講在紐約時的事。」
「為甚麼不提呢?」加賀提出疑問。
「誰知道。」她聳聳肩。「可能嫌麻煩吧。」
「那先不管梶田這個人。妳聽他說過在紐約認識甚麼日本朋友嗎?」
太田稍微改變問題方向,看來是基於先前在石神井分局聽取的報告。
沒聽過耶,清美偏著頭想了想,但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神情。「想起甚麼了嗎?」加賀問她。
「可能根本不相干吧。」她先這麼說。加賀和太田探出身子。「他回國後沒多久,有一次在住處突然要我當他作畫的模特兒。」
「模特兒?裸體嗎?」
太田一說,她立刻皺起一張臉,「才不是咧。嗯,不過倒穿得滿少的。」
她輕輕吐了一下舌頭。
「妳之前沒當過他的模特兒嗎?」加賀問她。
「沒有啊。因為他畫的不是那種畫。」
「為甚麼只有那次要妳當模特兒呢?」
「不知道。」她搖搖頭。「我們倆在屋裡時,他突然說『欸,清美,妳轉過身站著。』我照著做,他就拿起素描本作畫,不過只畫幾筆就停了。」
「為甚麼呢?」
「一開始他說甚麼『模特兒還是差了點』。很差勁吧。我聽了之後很生氣,他趕緊笑著道歉,後來又自言自語說『如果離開日本,給自己一點壓力,我是不是也能畫出那麼好的作品呢。』當時我猛然想到,他是不是在紐約受到其他人的刺激。」
嗯嗯,太田望了加賀一眼。加賀點點頭回應,這部份確實耐人尋味。
之後沒能再從清美口中問到甚麼。離開店家時,清美問加賀:
「這個案子到底甚麼時候才能水落石出呢?」
她指的自然是風間死亡的案子。
「他真的不是那種摸進別人家偷東西的人。刑警先生,拜託你們一定要查清楚。」
「我們會的。」
加賀說完,原本眼神認真的清美突然露出微笑。
「剛才店裡的同事說,你真是個優質刑警,我也很相信你。」
她揮揮手離開了。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太田才歎口氣說:
「真不知道這女孩是情緒轉換得快呢,還是神經太大條。」
「但她某部份很敏銳哦。剛聽她轉述風間說過的話,確實暗示很可能有其他人存在。」
「換句話說,就是風間在紐約認識的人嘍?」
太田一說完,西裝外套裡響起一陣嗶嗶聲,是傳呼機。他連忙按掉,「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啦?」他東張西望,看到手扶梯旁就有公用電話。
太田回電時,加賀反芻著剛才清美那番話。為甚麼風間只有那次要她當模特兒呢?是不是表示,那個對他造成影響的人畫了這類女性的人物畫呢?
看來風間在紐約時往來的日本人是關鍵。
加賀想到這裡,看到太田掛斷電話走了回來。一看到他的表情,加賀直覺事態嚴重。果然太田說了:
「到高柳芭蕾舞團去吧。」
「發生甚麼事?」
「又有案子了,這次是柳生講介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