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的夢，王子的吻
《沉睡的森林》就像東野圭吾的許多早期作品一樣，乍看就是很「單純」的推理小說：細心能幹的年輕刑警為了追查案件，闖入另一個陌生的專業領域，還愛上身為「圈內人」的命案關係人，最後發現真相果然和該領域特有的愛恨情仇有關，不得不忍痛把值得同情的兇手逮捕到案。作者還很有誠意地安排了四個不同性質的案件，最後都有彼此相關的連貫解釋，結局雖然有點哀傷，卻不至於讓人睡不著──這不就是理想的床邊讀物嗎？看完就不用多想了。
但是，這個故事的大背景──古典芭蕾舞的世界，本身就提供了很有趣的思考空間。你本來對古典芭蕾舞有甚麼感覺呢？
我本來是這樣想的：在現實世界裡，王子會禿頭，公主會離婚，只有在古典芭蕾舞的舞台上，公主與王子才有著童話中的輕盈與美麗；不過凡人要先在現實世界裡經歷一連串慘烈的競爭，才能蛻變成台上的明星。大家都說這個過程很殘酷，但這種殘酷似乎也變成一種浪漫的光環，更加凸顯「他們」和「我們普通人」的不同。
我剛讀完此書的時候，這種想法更是強烈。我對古典芭蕾舞者的訓練過程並不熟悉，所以找了別的資料想印證一下──結果某篇描述中國中央芭蕾舞團團員生活的文章，差點沒把我嚇死。舞者練到磨破腳、掉趾甲、為了控制體重而挨餓都是家常便飯，即使非常努力了，還是有可能因為體形或技術就是達不到要求，而必須退團；就算他們「成功」了，舞者的巔峰期也不會很長。那些過程「在我看來」異常痛苦，讀得我全身發軟，覺得以後連古典芭蕾演出都不想看了。
但是，當我語帶同情地和朋友聊起這件事的時候，卻被澆了一頭冷水。朋友很奸詐地問我：「妳（浪費賺錢和休息的時間）去寫（沒人看的）文章會覺得自己很偉大或者很可憐嗎？」當然是不會。雖然沒睡飽或者荒廢本業會焦慮，但這本來就是自作自受，當然沒甚麼好說嘴的。接下來他又提醒我：「那妳想想，他們是被逼的嗎？是他們自己選擇這條路的吧？」我被問得啞口無言。是啊，這些人做出了選擇，他們想要跳舞，痛苦則是必須承受的副作用，他們也瞭然於心。我隨隨便便就「同情」他們，簡直像是一種侮辱。
從這個角度切入，高柳亞希子和淺岡未緒之間的對話就顯得更耐人尋味。未緒無意中表示，她「尊敬」有天分又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亞希子：「妳為了芭蕾舞犧牲了一切，才有今天的成績。」亞希子卻強烈地質疑：「假設有另一個人，跟我有著完全相同的體形，跳舞的技巧一模一樣，但幾乎沒做過任何犧牲，妳就不覺得這個人偉大了嗎？……犧牲其實沒那麼偉大啦。切割、捨棄，這樣就結束啦。然後逃進芭蕾舞的世界裡。」亞希子說自己「逃進」芭蕾舞的世界，或許有幾分拋棄情人的歉意，甚至隱藏著對自己的質疑，但她很清楚，她就是割捨不了芭蕾舞，所謂的「犧牲」於她是理所當然的，未緒因此產生敬意反而奇怪，甚至令她感到不耐──但為此生氣又太不近人情，亞希子終究只能百感交集地道謝。
未緒本來或許不懂亞希子的意思，但在她為了保護亞希子（也為了成全自己）而失手殺人，接著又讓葉瑠子暫時替自己頂罪的時候，她一定明白了。「犧牲」本身不見得就很值得尊敬，有時候只是顯示出個人的特定慾望是何等強大而盲目，壓倒了其他自然的需求，甚至瓦解了人的道德底線；結果也不一定能夠換取美好的果實，甚至可能只是欠了「自己」一筆債，將來還要加倍償還──森井靖子就是如此；她為了讓自己的表現符合梶田的標準，不惜自我欺騙；乍然發現這一切不可能得到回報，她驚人的恨意吞噬了梶田，也斷送了她自己的性命。
這種微妙的心境，只有舞者能明白嗎？在小說中，不時有人指出芭蕾舞團是封閉的「另一個世界」，刑警太田甚至表示：「說穿了，他們的世界光靠彼此維繫就可完成。這種人呢，是沒辦法跟藝術之外的世界產生連結的。」加賀雖然覺得這是「偏見」，他卻也對未緒說，一般人不看芭蕾舞，因為「能欣賞芭蕾舞的，只有那些在精神層面和經濟能力上比較寬裕的人」。他憧憬著舞台上的黑天鵝公主，但他與舞台下的未緒能彼此瞭解嗎？
這倒不是毫無希望。
在某一次交談時，加賀無意間透露他是劍道六段的程度──未緒大感佩服，加賀卻十分困窘，極力解釋「只是練的時間比較長，不值得特別一提」，因為他怕得到「言過其實的稱讚」──他自稱只是「依慣性持續下去而已，當了警察之後也沒有中斷」，似乎與喜好無關。在加賀看來，這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花時間累積就會得到。但對未緒來說，沒有賭命奉獻的熱情或是持續鍛鍊，「還是很了不起」。他為甚麼會花下那些時間呢？這仍然是選擇的結果，他也必然付出了一些代價。
如果回想自己與劍道之間的關係，加賀必定能夠多少理解未緒做為舞者的想法與選擇──到最後，他也的確領悟了這些事件的動機，因此破解了真相。
故事的最後一幕，乍看顯得有點濫情：加賀獨自到後台逮捕再度喪失大半聽力的未緒，靜靜地獻上「一個似乎能讓人覺醒的吻」，並且告白他對未緒的愛。這顯然是王子用來「拯救」睡美人的吻，也呼應這本小說原來的標題。如果直接從表面上解釋，就是刑警王子打破芭蕾舞世界的魔咒，讓公主醒來面對他的愛，還有她的罪。但是，公主早就知道自己遲早要醒來，她只是希望魔咒能夠拖延到夢做完的那一刻──她到底需不需要王子的拯救呢？
這個問題留給你。
本文作者簡介
顏九笙，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其實我沒有辦法真的為了寫文章不睡覺，因為不睡覺寫不出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