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線
1
今西一回到東京,馬上和電影公司交涉。
在銀座的南映電影公司企劃部,他走了又走,麻煩請把「男人的爆發」和「利根之風雲」以及當時在伊勢調查時的影片放來看看。
電影公司不那麼簡單的答應,不是說不從倉庫裡把電影拿出,而是放映的問題。
試片室一直都排滿檔。
一個星期有兩部新片,不斷的要找人來試片,而單為一個人,要放兩部片子,浪費三個小時半。
「到底那兩部電影是有什麼犯罪的資料可以參考?」
他們問了。
「不是什麼參考,但有關連,所以,無論如何,請讓我看看,如果外面有上映,我當然會到外面看,可是,外面都沒有上映,唯有拜託你們一條路了。因為,這和搜查有直接的關係,無論如何讓我看看。」
今西的痛苦在於不能說明理由。
有警察局明確的公文指示就好辦事。
今西沒有為這件事去申請,他想在自己的力量範圍內,盡量交涉看看。
「那麼,那一天試片室有空再通知你。」
他們慨然允諾了。
但,話是這麼講了,卻一直沒有消息,今西急躁的等了三、四天。
終於,負責人打來了電話。
「今天下午,試片室有空檔,來吧!」
今西馬上飛過去了。
南映電影的試片室在某戲劇場所的地下室。
「謝謝,謝謝你們大力幫忙。」
今西謝了負責人。
「好不容易才有空檔,請慢慢欣賞吧!」
今西單獨一個人坐在觀眾席上。
這試片室大約可坐五、六十人,平常都是坐滿了,評論家、記者等,今天只為今西一個人,今西也覺得不好意思。
電影開始了。
跟通常的電影不太一樣,這裡的畫面雖然只有外面電影院的一半,但是,在音響、音質方面就比一般電影院要好。
一開始是新聞,從政治話題開始到社會新聞,再從煩雜的交通地獄到新列車的開駛等等,繼續放映著,新聞在體育特寫下結束了。再來演的就是時代劇「利根之風雲」,那是夾在利根川中賭徒彼此的爭執,有飯岡助五郎一派及笠川繁藏一派,其中平平造酒最活躍。
今西睜大眼睛,眼睛都不敢閉一下的盯著畫面,當然不是看故事的好壞,他連一個不重要的角色也聚精會神的看,一點也不怠慢。
「利根之風雲」差不多演了一個半鐘頭。
「終」字一出現,場內就亮了燈。
今西嘆了一口氣。
畫面很老的關係,像在下雨,今西集中精神注意了所有演出的人物,不管是路人也好,捕吏也好,最不醒目的配角也好,統統被他注意了。
因此,電影一放映完,眼睛就有說不出的疲倦,因為,這電影沒有任何一絲收獲。
休息了五分鐘。
「另一部又上演了!」
負責放映的人說了。
「拜託。」
今西重新坐在座席上。
不久,燈又關了,「男人的爆發」。
演員表已經在目錄上看過了,今西對於演員的名字無法認清,很少看電影的緣故,到底誰是誰也不知道,年輕時頻頻往電影院跑,對老演員還可以知道,但,新演員他就不知道了。
「男人的爆發」是現在的紅演員演的,仍然是流氓之類的到處耍威風,他一樣不管是路人或酒吧的客人、流氓的部下也好,他都看得很仔細。
在演什麼完全不知道,大約知道的是在繁華街頭,首領們在爭著勢力範圍,那當主角的青年,痛快的胡亂闖著,很無聊的故事。
但,因為是現代劇,所以有許多東京的鏡頭,酒吧集中的銀座,有樂町的人潮,在大廈中,晴海埠頭的倉庫街等外景比較多,也就是說背景人物相當多。
今西注意的興趣,不在主角級的,反而注意不重要的角色,臨時演員等。
又過了一個半鐘頭。
燈又亮了,今西呆坐在椅子上。
剛剛的電影,也沒有找到讓他滿意的人。
「已經全完了,怎麼樣?」
負責人說了。
「謝謝,真麻煩你。」
今西從椅子上站起。
「託你的福,讓我慢慢的欣賞了,這就明白了。」
「是嗎?為一個觀眾放了兩部電影,你還是第一個人。」
負責人笑著說。
「真對不起。」
今西走出地下室,突然覺得外面的光線很刺眼,一時眼睛睜不開。
今西有氣無力的走了一會兒。
勉強的要他們放映兩部電影,沒有任何發現,真是意外。
三木謙一為什麼在伊勢看了兩次的「利根的風雲」和「男人的爆發」?又不是小孩子,他能看兩次,一定是電影裡有他感興趣的地方。
三木謙一是不是回到旅社後,才想再看一次的?
是不是用自己的眼再確定一次,回到旅館後,像旅館小姐所說,三木謙一在深思著。
但是,今天今西看了兩場的電影和新聞,都沒有那種教三木謙一看兩次的魅力。
2
今西一回到本部,在他桌上有份牛皮紙袋。
封面的後面,寫著「岡山縣兒島郡××村慈光園」。
今西馬上打開封口。
這才是他想要的,前幾天他拜託龜嵩的桐原老人的回答。為了那件事他又寫信找了慈光園,這就是那份回答。
「回答你所詢問的有關本浦千代吉之事:
本浦先生是在昭和十三年由島根縣仁多郡仁多町介紹而來到此園的。
從那以後,一直都過著療養的生活,昭和三十二午十月升天,已經通知過他原籍所在地。
(原籍:石川縣江沼郡××村××番地)
本浦先生在本園療養中時,沒有一個人來過這裡看他。
以下是他的戶籍所載:
父(氏名省略,死亡)
母(氏名省略,死亡)
長男
戶主:本浦千代吉。
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生。
昭和三十二年十月二十八日死亡。
妻:瑪撒。
明治四十三年三月三日生。
昭和十年六月一日死亡。
(妻瑪撒是石川縣山中町××番地,山下忠太郎次女,昭和四月十六日結婚。)
長男:秀夫。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生。
慈光園庶務組課長
東京警察局搜查第一課第一組
巡查部長 今西榮太郎先生」
今西定睛的看著。
他為了這短短的一封信,足足吸了一根香煙。
這當然不是文章難懂,而是記錄下的戶籍謄本,讓他想像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從電影公司的試片室出來時的悶氣,憑這一張紙,已經痊癒了一半了。
今西是個耿直的男人。
他馬上拿出信紙開始寫答謝函,並且邊謝,邊又發出新的詢問函。
─ ─
(前略)貿然的請調查左記事件:
石川縣江沼郡山中町××番地山下忠太郎先生之近親,以及新的親戚,現在生存的,麻煩請告知地址、姓名。
◇ ◇
這封信是寄給石川縣山中警察局。
今西寫了信,再重讀了一次又加上一句:
右項事件非常迫切,請速聯絡。
今西回到家裡時,已經是八點左右了。
外門已經關閉,裡邊暗暗的,從內側上了鎖。
太太外出時,今西一定知道放鑰匙的地方,今西從門口旁的盆景下拿出鑰匙,打開門。
亮了燈,在桌上留有太太的紙條。
雪小姐來玩了,好久不見了,我們兩人去看電影。太郎去本鄉。我打算九點鐘到家,菜在櫥櫃裡,請吃吧。
◇ ◇
今西沒來得及脫衣服就打開櫥櫃。好像是附近賣魚的所做的生魚片和盛一碗的蘿蔔煮生肉。
他把菜端到桌上來。近來由於熱水器的方便,無論何時都有熱湯喝。
火盆上放了水壺。
今西把涼飯泡上熱水,然後放上已涼的蘿蔔。
這樣冷蘿蔔和熱飯,交錯著經由舌頭穿過喉嚨往下嚥。
一個人邊吃邊想今天岡山縣慈光園所回答的內容。
邊吃飯邊想事情,也是另一番情趣,太太雖不在,也沒搞壞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吃飯吃熱了,好不容易才想把衣服脫下,拿了牙籤,正想看看晚報時,從門口裡傳出了聲音。
「啊!回來了!」
聽到太太,還有另一人的笑聲。
「我回來了!」
太太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回來了,接著川口的妹妹也出現了。
「對不起,雪小姐來了,叫我陪她出去。」
「啊,才不呢,是嫂嫂叫我陪她去的。」
兩人互相說著,今西繼續看著他的報紙。
女人們到鄰房去換衣服,繼續說著電影的事情。
川口的妹妹喜歡看電影,正在大談演員的演技問題。
太太已換了便裝出來了。
「吃過飯了沒?」
「啊,吃過了!」
「我們很想在你回來之前回來……」
「哥哥,禮物!」
妹妹拿出糖栗子。
「怎麼,妳今天不回去啊!」
妹妹穿了太太的便裝。
「嗯,他出差去了。」
「哎哎,吵架也來,出差也來,好傢伙,怎麼樣,電影好不好看?」
「馬馬虎虎啦!」
太太和妹妹坐在今西旁邊,一面繼續談論電影。
今西看了她們一眼。
「其實我也去看了電影。」
他說了。
「啊,真的?」
妹妹看著很少看電影的哥哥一眼。
「所以才這麼晚回來嗎?」
太太問了。
「才不是,是工作。」
「嘿,刑警也有看電影的差事啊?」
「看情況啊!」
「看了什麼了?」
「『男人的爆發』和『利根之風雲』。」
「哈哈!」
妹妹笑著說。
「老掉牙的電影了。」
「妳也知道嗎?」
「我也看過,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根本就不好看。」
「是嗎?」
今西把眼睛轉回報紙。
太太在旁剝皮,剝好的栗子放到今西在看的報紙上。
報紙沒什麼好看的,由於沒什麼可看的,沒法轉移視線而已。
「在超硬質合金上打洞革命──強力超音波的應用
在極東冶金上,應用這種強力超音波的原理,在硬質金屬上成功的打出了被認為不可能的洞,這樣的話,不但勝過通常的裁斷機,可以自由打洞,徹底的延伸到底層,這種技術之利用,將來可能達到其他自由形狀,本公司因為這種技術的進步,將可用硬質合金,向大量加工飛躍。
這種工程,頗被看好,可增加十倍的加工遠景,其技術也精良,這種任何形狀金屬工具的加工,周波數十六─二十,波長單位振幅一○─三○微米的振動,那中間如供給金剛砂等的砥粒混水,就可依照工具的形狀打洞,由於工具不讓其移轉,特徵是──可打出不是圓形的異形洞。」
──這倒是有趣的記載,眼睛只是漫無目的地看著,其實耳朵還在聽妹妹她們談話。
「電影,其實廣告片比正式的好看。」
太太說了。
「是啊,因為廣告片為了吸引客人,只編出精彩鏡頭啊!」
妹妹說了。
「今晚看的廣告片,也相當有趣,可不是嗎?」
「是啊!」
今西丟了報紙。
「喂!電影院是不是一定做廣告片?」
※※※
「那時的廣告片呢?」
翌日,今西又去拜訪了電影公司。
已經面熟的負責人,還好,不會很厭煩的幫忙去查問了。
「啊,有,再來那星期的廣告,預告兩片。」
「什麼叫預告?」
「就是說,有什麼巨片的話,差不多在上演前一個月前就開始宣傳,預告下週,就照字面來講,是下週的預告。」
負責人說。
「那麼下週預告是什麼?」
「『遙遠的地平線』,是現代劇。」
「預告片呢?」
「是一部外國影片。」
「外國電影?」
那不成問題。
「那電影沒有日本人出現吧?」
今西又問。
「那當然,是美國電影,只有那邊的場面……。哦,開始有,從前在東京預先放映的鏡頭,好評的巨作,預先放映時,因為有皇室的人,一起看了。」
「嘿,有那種鏡頭照在預告片上嗎?」
「是的。」
「麻煩你那麼多,是不是可以讓我看看?」
「這──」
負責人為難的搖了頭。
「預告片,不時常擺在倉庫裡,不查的話,還不知道有沒有留著。」
「這麼說,過了一段時間那影片就成廢品了?」
「是的,不這樣的話,倉庫會堆滿了影片,一過了期限就不斷的處理掉。」
「處理方法是怎麼處理?」
「剪掉影片,賣給收集破銅爛鐵的,這種作業,我們叫做jack(放棄)。」
「請問可否代查一下?」
負責人要是去了倉庫,也不一定能馬上回答,請他隔一個鐘頭後再來看看。
今西先走出來了。
原以為電影院的電影,只放映劇情電影和新聞片,原來還有預告片,原先沒發覺,現在知道了,好像是那附錄,在這種地方,也許會有所發現。
今西在外面走了一個鐘頭,又回到電影院來。
「啊!知道了。」
負責人一看他來,馬上從座位上站起來。
「下週的預告片是有了,但,外國片的預告片還是被處理掉了,好可惜,才三天前的事。」
下週的預告片,今西看了,還是沒發現什麼。
「遙遠的地平線」只是一些場面的組合,再來就是監督以及攝影家的姿勢,這邊那邊照照而已。
大約只有三分鐘而已。
「真謝謝你。」
今西對負責人真不好意思,從昨天到今天,為了他,結果已經放了四部片子。
「預告片是外國片?」
「是的!」
那已被處理掉了。
「電影的名字叫什麼?」
「『世紀之道』。」
「那部片子除了電影的場面外,還有預先放映公開宣傳的部分?」
「是啊!」
「應該洗有好幾卷,其中的一卷難道也找不到嗎?」
「這!處理時一定是全部處理的,我了解你的需要,如果那天有發現剩下的話,一定通知你。」
「無論如何,拜託!」
今西只能這樣說,都已經處理掉了,怎麼去找?
拷貝沒留的話,就沒有方法可尋了。
今西打了電話給吉村。
「上回真對不起!」
「不,我才失禮!」
吉村說。
「吉村兄,你喜歡電影吧!」
「怎麼,突然問我喜不喜歡電影。」
「有沒有看過『男人的爆發』?」
吉村在電話中笑了。
「沒看過這一片。」
「這樣啊……」
今西稍感失望,但,不一定只有「男人的爆發」。還有「世紀之道」的預告片。
「你有沒有看過『世紀之道』的外國片?」
「嗯,有,看了!」
「那麼它的預告片怎麼樣?」
「預告片是從前宣傳的東西嗎?」
「是!是!」
「這……啊……看了,看了!」
「看了?」
「是,特別放映的風景紀錄吧?」
「是!」
今西叫著。
實際他叫了。
「你,今天,馬上,想和你見面,要詳細聽聽那內容。」
「電影的事情嗎?」
「是的,那預告片的內容。和我見面之前盡量想起來。」
今西來到蒲田警察局。
吉村在刑事部的房間,一看到今西就走出來。
「其實在局裡,邊喝茶邊談也可以,可是,在其他人眼前,很難靜下來說。」
他們來到警察局對面的一家小喫茶店。
「回來了!」
吉村突然對今西說了。這是今西從伊勢回來後,他們第一次見面。
「怎麼樣?那邊有沒有什麼進展?」
「其實,我正想說那邊的事。」
在此,今西告訴了他經過的事。
「就是這樣,回來之後就這樣團團轉。問題是三木謙一到底是被什麼左右了?結果只能想到這外國電影的預告片而已,但,電影公司說片子已經處理掉了,你既然看過,到底是什麼樣的內容,想起來告訴我吧!」
「這……」
吉村把雙手交叉起來。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幾乎都忘了……。因為是預告片,當然以介紹電影內容為中心,場面加場面的剪輯。」
「有東京的特別鏡頭吧?」
「有,有皇太子夫妻一起看電影的鏡頭。」
「那其他還有些什麼鏡頭?電影之外的。」
「其他……」
吉村拚命的想著。
「有沒有名士、會場風景等等……」
「有,有!」
吉村馬上抬起頭來。
「確實有那種鏡頭,沒記得是誰。」
「你說其中有否那些新潮派的人物?」
吉村又低下頭。
「……出現了種種的事,小說家、名流政客、日本影星等等……」
他自言自語,慢慢的說著。
「有沒有新潮派之類的?……,像有出現,有些年輕的藝術家,那時沒有特別去注意,所以,記憶是含糊的。」
「是嗎?」
吉村的記憶已經模糊了,還是看真的影片才好,但,已經被處理了,根本沒辦法看。
但由於吉村的話,他似乎已把握了什麼。
好,就把那部影片假定有新潮派人物出現,三木謙一是看了其中某個人的臉,才決定把方向轉向東京去。
現在問題是新潮派的那個人。
3
今西榮太郎在筆記上寫著:
關川重雄
昭和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生
昭和三十二年秋田縣榲手市轉到東京都目黑區柿/木坂一○二八。
現住址:目黑區中目黑二一○三番地。
父:關川徹太郎 母:美枝子
家族:父於昭和十年死亡
母於昭和十二年死亡,沒有兄弟,獨身。
○××××
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
本籍:大阪市浪連區惠比須町二/一二○
現住址:大田區田園調布,六/八六七
…………
○本浦千代吉
原籍地:石川縣江沼郡××村××番地。
明治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生
昭和三十二年十月二十八日死亡
妻:瑪撒
明治四十三年三月三日生
昭和十年六月一日死亡
石川縣江沼郡山中町××番地
山下忠太郎次女,昭和四年四月十六日結婚
長男:秀夫
昭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生
…………
◇ ◇
增加了一份那人的資料。
今西為什麼加寫了那人的資料?
對今西來講,他還為評論家關川重雄的在報上發表的那文章耿耿於懷。
也許這並不是問題,但,刑事的特徵,就在於懷疑所有事物的因果上。
當然,今西不懂得那些較難的事情,而且對近來的那些評論家來說,一開始對自己就有種自卑感,那是知識累積所寫的藝術性文章,到底說的是什麼,今西是不可能消化的。那麼照文字的意思嘛,又沒有把握。
往往這些評論家們寫的東西,要從字裡行間去察出他所要說的事,如不能敏銳的讀出來,就會被說為「頭腦不好,不懂日本話的讀者」。
反正,說頭腦不好也罷,今西只是在想他所感覺到的事情。
對新潮派的人來說,引起今西關心的,不只是關川重雄。其他也有關心的藝術家、劇作家、音樂家、詩人、畫家等人。
今西調查過的和賀英良有兩種回答:
一個是從大阪市新川町的浪連區的公所戶籍課寄來的戶籍謄本。
─ ─
大阪市浪連區惠比須町二/一二○
父:英藏
明治四十一年六月十七日生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母:君美子
明治四十五年二月七日生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四日死亡
本人:
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
母:君美子。原籍:仙台市東三番丁四七山本次郎。長女,昭和四年五月二十日和英藏結婚而遷出。
◇ ◇
另外一份是京都府立××高中的回答:
和賀英良於昭和二十三年中途退學。
◇ ◇
今西腦海裡浮出以下三個名字:
(A)昭和九年十月二十八日生(B)昭和八年十月二日生(C)昭和六年九月二十三日生
─
原籍地都不同,一人在東京,一人在大阪,一人在石川縣。
今西用鉛筆打這三個名字,花了很長的時間在想。
他看了月曆,下個星期日和星期一正好連休。
「我這星期六晚上就出發到北方去!」
這是今西回家後告訴太太芳子的話。
「又是嗎?」
太太心想從伊勢回來沒多久,現在又……。
「不是去玩的。」
今西顯得有點生氣。
「我不能再請假,而這回的連休日正是好機會。」
「不能出差嗎?」
「不好意思開口啊!還不知道是不是有結果呢!」
今西又說了:
「我打算去石川縣,有沒有旅費?」
「這麼一些當然有。」
「真感激,拜託拿出來。」
「去石川縣那裡?」
「叫山中溫泉附近。」
「到那種好地方,回來時要記得帶禮物哦!」
今西還未帶太太去過溫泉區,太太這樣一說,正像在他胸口挨了一刀。
「好,但對妳真不好意思。」
「沒辦法啊!是工作嘛。」
今西此行無論如何想抓住點什麼回來,想起上回是說出差到處旅行了,結果只是白費力氣。
他翌日就打電話叫了吉村。
「我明天星期六晚上,想去石川縣山中去。」
「山中?」
吉村大聲喊了。
「山中、山代、栗津的溫泉……哦,那山中嗎?這次,又有什麼了?」
吉村在電話中問。
「還不是那一件事嘛!」
今西稍不好意思的說了。
「嘿!你真會東拉西扯的。」
「啊!」
「今西兄,有什麼我能為你出力的。」
吉村表現得非常熱心。
這件事原來是在吉村的管區的一件案子引起的,現在雖然解散了搜查部,但在他的管區內仍屬任意搜查的。
雖說是任意搜查,並不是定個專員來搜查,吉村當初是這件事最熱心的人。
「是啊!」
今西想了。
「明晚,我從東京站搭晚上九點四十分的車走。」
「二十一時四十分吧!知道了,我可能來送行。」
星期六晚上,今西提了旅行皮箱,站在東京月台上,從送行人群中吉村走過來了。
「呀!你還是來了。」
今西笑著。
「真辛苦你了。」
吉村行了禮。
「這次不叫出差吧!」
「對自己說不是出差,幸好連休,這一次是說利用假日去旅行,太太掏腰包幫忙的,有一點不舒服的表情。」
「呀!你那老婆真好。」
「喂!喂!不管那麼多,我有事相託。」
今西左顧右看了一會兒。
「來,把耳朵靠過來。」
今西向吉村耳語一番。
吉村瞪大了眼睛。
「知道了。」
說完話,吉村看著今西,同意的點了頭。
「到我回來為止,一定要把那件事完成!拜託了。」
剩五分鐘車就開了,太太從人群中走過來。
「你,這是在火車上吃的。」
她從包袱中拿出來。
「是什麼?」
「讓你保留打開時的樂趣吧!」
「真不好意思,又叫妳花費了。」
今西想不到說出了這客套話來。
車子一離開月台,吉村站在芳子身邊說:
「真難得有像今西這種人啊!」
「他就是喜歡工作,沒辦法。」芳子回答。
4
在關ヶ原附近就天亮了。
從米原換乘了北陸線,朝陽照在余吳湖上。
賤ヶ岳山岳地帶已開始積雪了。
到了大聖寺下車時,已是近午時刻了。
今西乘上了電車,小小的電車向著南山脈走。經過了山代,是一片平野,到達了山澗就是終點站的山中溫泉。
從電車上下來的,大半是為了溫泉來的,此地的關西方言不斷的在耳畔響起。
今西取出了手冊,在站前問了要去的地方。
從站前就開始有溫泉啊,但,今西要去的地方卻在山腳下。
今西招了計程車。
車子走在鄉間路上,伴隨著的是一條小河。
遠處人煙集中處是山中溫泉地帶。
「先生,是第一次來嗎?」
中年的司機背對著他問。
「是!」
「怎麼不去溫泉?」
司機問。
「啊,是到溫泉來,剛好有認識的朋友,先去拜訪一番。」
今西邊抽煙邊答。
山上飄著寒冷的雲朵。
「坐到××村的客人,幾乎沒有過。」
「是嗎?這樣偏僻嗎?」
「不毛之地嘛,那雖然也稱為村莊,可是算起來頂多五十戶人家吧!而且點點散散的,全部是鄉下人,很少有人搭計程車去。」
「是那麼寂寞的村莊嗎?」
「是寂寞山莊啊!山中、山代有許多關西來的騷客,可是距離八公里的地方,卻變成了連吃都有問題的地方,世上就是那麼奇妙。哎呀……」
司機突然閉口。
「先生,你是有親戚在××村嗎?」
「不,沒有親戚,只是想拜訪一位叫山下先生的人。」
「山下先生,那村裡叫山下的人太多了,山下什麼?」
「山下忠太郎先生。」
「幫你問問吧!」
司機也說了幾乎沒來過,自然不清楚這兒的情況。
道路由平地轉入鄉間小道,走在山間。
因為路不好,像船一樣搖搖晃晃的。
已經拐過兩個山間。
「先生,這就是××村,現在就開始進入山中啊,就如你所看,不像個村莊吧!」
司機所指的方向一看,真的有幾幢家閃閃發亮著,計程車也只能停在附近一帶。
車子停腳處有五、六家並列著,而且,一家和一家間隔有田地。由於常下雪的關係,屋層都很大。
有個二十二、三歲的女人揹著小孩,站在門外,今西一走近,這女人本來就好像很好奇地看著車子停下來。
「請問……」
今西點了頭,微笑著說:
「山下忠太郎的家在哪兒?」
這女人一點粧都沒打扮,大概是工作的原因,皮膚很粗糙,臉上有許多黑斑。
「山下忠太郎嗎?」
女人說。
「是在這座山的那一邊。」
隨著她所指的方向一看,山的稜線延續著。
「謝謝!」
今西謝過後,突然那女人叫住他:
「等一下!山下忠太郎已經過世了!」
這,今西已猜想過了,縱使活著也很老了。
「唉,什麼時候過世的?」
今西停住了腳。
「這!有十二、三年了吧!」
「那麼現在有誰在呢?」
「現在嗎?現在是他的女兒妙小姐,還有一個養子。」
「原來如此,女兒叫妙小姐,養子的名字呢?」
「叫庄治,你現在去不知道在家或是在田裡也不知道。」
「真謝謝妳。」
今西回到車上。
「那邊山的稜線的對面。」
司機看來不太樂意。
「先生,路不好啊!」
事實上,剛進來的那段山區小路正好是一輛車可行的路寬,現在要去的地方,還要更糟,但,今西無論如何拜託他開進去。
「不好意思,多給你一點嘛!」
「我是不用這樣了!」
司機不太情願的接受了。
車子幾乎走在羊腸小道上,由於是斜坡,田園也一段一段的累積著。
車子走得很辛苦。
走完了稜線,又換了景色,如把方才比成海,現在則好像是入了江,包圍了那部落的地形。
雖然是這樣,那村落在山腳下又有了四、五戶人家。
今西下了車,走進了田陌般的小道。
看到了一個老太婆在種田,今西在她面前停了腳。
「請問一下,」很禮貌的說著:「山下忠太郎的家在哪裡?」
老太婆手拿鐵鍬伸起了腰。
「忠太郎已過世很久了。」
老太婆好像患了沙眼,兩眼往下垂。
「他的養子庄治先生在當家嗎?」
今西以剛才聽來的消息反問著。
「庄治先生的家在那邊。」
老太婆站直,用沾著泥巴的手指著。在前面並排五、六家,最裡面的那一家。沿著丘陵的家可看到那稻草屋頂。
今西謝過後,就要往前走。
「喂,現在要找庄治先生不行啊!」
老太婆說。
「哦。不在嗎?」
「庄治先生為了生活出外去賺錢了。」
「出外去了?去哪裡?」
「聽說是大阪,這附近從現在開始到春天期間不用男人,所以,外出的就比較多。」
「那麼,現在有誰在呢?」
「庄治先生的太太,說是太太,其實是他養父的女兒妙小姐。」
「妙小姐嗎?好,謝謝。」
今西繼續上路,農家到處都很窮,家又小又舊又髒,今西一走過,就有老人好奇的看著陌生人,到最高處的家,路上有石頭一塊接一塊的擺著。
今西走在乾涸的田陌上,到了那家門口,在那舊柱子上寫有「山下庄治」髒污的字眼。
那家門戶緊閉,從旁繞過去,門還是關著。好像全家都不在的樣子。
今西又走回前門敲門。
但沒回聲,手一按門就自動咔嚓的開了。
「有沒有人在?有沒有人在?」
今西向裡邊叫著,有個人影走出來,也不出聲,慢慢的向今西走過來。
一到亮處是個大塊頭身材的男人,十一、二歲吧,好髒的樣子。
「沒人在嗎?」
今西問了那男孩。
男孩默默的看著今西,一個眼睛全白。
剩下的另一隻眼睛,瞳孔很小,今西一看,瞬間嚇了一跳。
小孩子默默的看著今西,那令人害怕的獨眼,讓他有種嫌惡感,想他是小孩子,也沒有一種好憐憫的心情。看著小孩那沒有血色的臉,有種強烈的病態感。
從黑漆漆的裡面,又有人出現了。
轉移了今西的視線,是五十五、六歲的女人,頭髮很少,前面已禿光了,臉上也有青腫的感覺。
「是山下庄治的家嗎?」
「是的。」
女人以暗淡的眼光看著今西,一看就感覺是獨眼小孩的母親,今西直覺上就認定她就是庄治的妻子妙小姐。點頭的表情很鈍。
「我是本浦千代吉先生的朋友。」
今西邊說邊看她的表情,從她想睡的眼球上,一點也沒動靜。
「我是在岡山縣和千代吉先生認識的,聽說這兒是千代吉先生配偶的本家,今天來到附近,順道來看看。」
「是嗎?」
妙小姐點頭了。
「來,請坐吧!」
那是妙小姐第一句的招呼語。
男孩子仍用白色的單眼看著。
「喂,到那邊去!」
妙小姐用手指著,小孩默默的走進裡邊去了。
「請!」
今西看著小孩走進去,妙小姐從暗窗框邊拿過來坐墊。
「謝謝。」
今西坐下了。
「請不必麻煩。」
他告訴了正在準備沏茶的妙小姐。
妙小姐端過茶來,有點髒,今西喝了一口。
「主人庄治先生不在嗎?」
「是的。」
「聽說妳妹妹瑪撒,過世於昭和十年嗎?那小孩怎麼啦?就是說千代吉先生和妳妹妹之間生的那個小孩。」
「秀夫嗎?」
妙小姐回答。
「啊!對,就叫秀夫,常聽千代吉先生說,好像說秀夫早在千代吉先生去慈光園前就離開了嗎?」
「是的……千代吉告訴你什麼了嗎?」
「不,只是常聽他說,秀夫以後到底怎麼了?」
「是啊,妹妹生下了秀夫四年後就過世了,過世之前,終於沒有看到那小孩的成長。」
「那是什麼意思?令妹難道說和千代吉先生分開後,不是回到娘家來了嗎?」
「你好像都了解了,也不必要隱瞞你,自從千代吉得了那種病,妹妹馬上離開了他,也許妹妹的做法是有點過分,但,病是病啊,沒辦法,於是千代吉就帶著秀夫出去旅行了。」
「那是幾年前的事?」
「是昭和九年的事。」
「千代吉先生出走時,有沒有目的地?」
「沒有,一開始是專找能治那種病的廟。」
「這麼說,他是走遍了全國囉?」
「我想是吧!」
「那時帶著小孩走的,現在不知道那小孩的行踪嗎?」
「千代吉不知往哪裡走,當時和母親和妹妹都沒有音信往來。」
妙小姐低下頭來說。
「妹妹當時和千代吉分開後,到大阪料理店去當女傭,而那也只是一年而已,以後妹妹也生病在那邊過世了。」
「這麼說,令妹以後就不知道千代吉先生和秀夫的消息,就過世了?」
「是,當時偶爾會接到妹妹的信,並且說他們父子音訊全無。」
「那麼現在,秀夫,妳的姪子現在也三十歲了吧?」
「差不多是這樣吧!」
妙小姐這麼一聽,她開始扳著指頭數。
「已經幾年了?完全沒消息?」
「沒有,那小孩到底是生、是死,全不知道。」
「據我聽千代吉先生說,千代吉來到慈光園時是昭和十三年,那時在島根縣和他分開的。」
「是這樣嗎?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千代吉先生也想知道秀夫的消息,那以後,完全不知道秀夫的事了嗎?」
「是啊!現在聽了你的話,才知道在島根縣,千代吉和小孩是在那裡分開了。」
「沒有從別處寄來秀夫的寄留請求或戶籍謄本之類的事嗎?」
「沒有,此處的戶政所我也很熟啊,偶爾他們也說,那以後秀夫到底怎麼了,如果不幸死在異地,也該有連絡回來啊!」
「是嗎?」
妙小姐嘆了口氣。
「再怎麼說,妹妹真不幸,不知道千代吉得了那種殘酷的病,中途病發,妹妹嚇著離開了他,千代吉又喜歡小孩,離不了他,帶著他到處跑。又擔心那病會不會傳給小孩,妹妹終於在勞碌下過世了。」
「那麼,最後再請問,」他又說。「有沒有那種不相識的年輕男人來訪問過?」
今西以為秀夫會來訪,也就是說,秀夫如果知道母親的故鄉,偶爾激起他懷鄉之情而回來探望探望。
「沒有像你所說的人來過。」
今西走出了妙小姐的家,妙小姐走到門口送了他,她站在黑漆漆的門口一直看著今西坐上車,影子消失為止。
今西途中二次回過頭來揮揮手。不只這個家,而是整個村莊都陰氣沉沉。
坐上了計程車,馬上看到路邊站著一個小孩,而那男孩也從窗口看著今西,那是在山下家,最先走出來的獨眼男孩。
有一股說不出的陰氣襲擊著今西,今西真有點受不了,因為他把和他同年齡的兒子太郎想在一起。
但是,他已完成到這兒來的目的。
今西所有知道的是,千代吉之子本浦秀夫的事。
從妙小姐的談話中,知道了以下事實:
①秀夫是千代吉帶走後就失去消息。
②秀夫生死不明,但,沒有死亡通知來過。
③秀夫從沒有回來過。
④村莊的人,沒有一個人認識秀夫。
今西榮太郎最後做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是他給妙小姐看了某人的相片,相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
「呀!」
妙小姐傾著頭看了一會兒。
「再怎麼說,分開時這小孩才四歲,像不像這個很難說得上來。」
她這麼說了。
「但是,有沒有像妳妹妹或千代吉的地方?」
「這,他比較像父親,這麼說,眼睛附近是有點像妹妹,但,不太清楚。」
但是,這回答也好,他本來就沒期待有好的回答,今西來到山中城,從計程車下來,剛好肚子也餓了,一看到餐飲店就跑進去。
「來碗麵!」
他正在吃飯時,店裡的收音機正報導著經濟市況。
「……報告股份市況,現報概況,前場交易東京市場,包括中材料,大家都想買股,漸漸的增加了套利賣出的,整體有貴有便宜,參差不齊。另外一般交易的有,化學藥品、車輛機械、金屬工業。慢出場的生炭、其他紙被物色了,還有利率較高的電力股,也看到有交易的,汽車、電機等一流股買賣也增加了,比較便宜的是……日石一三二元跌一一元。昭和石油一二五元,跌一二元,力善石油二六元漲三元。三菱石油一九二元,跌四元,東西燃料二八三元,不變,大協石油一二七元漲一元……橫濱橡膠一三四元,跌一元。旭玻璃二七六元,漲四元。板玻璃四四六元,漲六元。日本水泥一四六元,不變。第一水泥沒有交易……。」
今西一面吃麵一面聽,眼前突然浮出山形之線的路程。
「……名古屋糖一八八元,不變。大阪糖,沒有變。雪印一四八元,不變。麒麟啤酒五五○元,不變,寶酒造一六三元,不變……。」
不變、不變……嗎?
這些,好像說到今西的行動上來了。
進行著種種的行動,到底做了些什麼?看著整體幾乎沒變。
自覺來到遙遠的北國,也沒有得到決定性的結果。
今西眼前評價之高低,變成了一條曲線,畫有小山有深谷等曲線……這一來,腦筋突然想起,影星宮田邦郎陳屍現場附近所撿到的紙片,那也是數字的陳列。
今西吃過了麵,拿出手冊,重看了他所寫的這一頁:
昭和二十八年二五、四○四
二十九年三五、五二三
三十年三○、八三四
三十二年二七、四三五
三十三年二八、四三二
三十四年二八、四三八
◇ ◇
聽了收音機股票市況的數字,使他聯想到這些失業保險金給付總額。
這些數字到底有沒有關係到宮田邦郎的死?
偶然掉在那地點的嗎?或者和宮田邦郎的死有任何因素,宮田邦郎本身不見得對這些數字有興趣。那麼到底是誰丟的?或者是誰掉的?那麼誰才是這命案的關係者?
今西合上了手冊。
他想搭今天的夜車。
來到這兒的目的,雖已告一段落,但,沒有那悠閒的心情,在這兒洗過溫泉過個夜。
他走出麵店。走在街上,林立著溫泉的土產。
他走進了其中一家。
到處的店都一樣,說是溫泉土產,毛巾、羊羹、饅頭等東西較多,給太郎買了羊羹,轉眼一看,陳列棚中有輪島色彩的和服腰帶,今西一看,女店員就過來問他。
「歡迎光臨,請問是幾歲人用的?」
今西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三十七歲。」
那是太太的年齡。
「這樣的話,這個比較好。」
女店員將彩色的腰帶並排了五、六種。
今西從中間選了一條包起來,到山中溫泉來,這是唯一送給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