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２
猪飼達彥左手緊握通話中的手機站著，另一手抓著室內電話話筒和另一頭的人交談。
「所以我才說，這部份麻煩你們處理呀，合約第二條應該寫得很明確。……是的，當然，這點我會設法處理。……好的，麻煩了。」放下話筒後，他隨即將左手的手機貼近耳邊。「不好意思，剛才那件事我跟對方講好了。……那麼，就依照上次討論的結果進行。……嗯，瞭解。」
結束兩通電話的猪飼不急著坐下，反而直接站在桌旁寫起備忘。這是社長辦公桌──不久前真柴義孝還坐在這裏。
將那備忘便條放進口袋後，猪飼抬頭看向草薙。「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好像很忙啊。」
「全都是些瑣事。社長走得太突然，各方面的負責人不知所措。我從以前就對真柴這種凡事一把抓的管理體制很不放心，早該要求他儘快改善才對。」猪飼不停地嘟噥著，在草薙對面坐下。
「目前由猪飼先生代理社長嗎？」
猪飼用力搖手，表示沒這回事。
「我才不是做生意人的料子。人各有所長，我適合待在幕後。總之得由其他人接手，所以──」猪飼面對草薙接著說，「我為了奪取公司而謀殺真柴，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
看到草薙驚訝地睜大眼，他苦笑道。「抱歉，我開玩笑的，雖然一點都不好笑。好友猝死，我連感傷的時間都沒有，還被一大堆工作追著跑，心情非常焦躁。」
「這種忙碌的時候還來占用時間，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我也想瞭解調查進度。後續有進展嗎？」
「慢慢釐清了幾點。例如，毒物摻入的方式。」
「願聞其詳。」
「你知道真柴先生非常注重健康，從不直接飲用自來水嗎？」
猪飼聽了一臉不解。「這算注重健康嗎？其實我也一樣，不曉得有多少年沒直接喝過自來水了。」
見他答得如此輕描淡寫，草薙覺得很掃興。對有錢人來說，這似乎再自然不過。
「這樣啊。」
「我自己也很納悶，但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倒也不是自來水的味道有甚麼不好，可能是受到廠商的影響吧。唉，這就叫習慣。」猪飼像察覺了甚麼，抬了抬下巴。「難道水遭到下毒？」
「還沒有百分之百確定，但很有可能。家庭聚會當晚，你喝過礦泉水吧？」
「當然，喝了不少。嗯，在水裏下毒啊。」
「據說真柴先生連沖咖啡都使用瓶裝礦泉水，這你知道嗎？」
「我聽說過。」猪飼點頭應道。「原來如此，所以咖啡裏才會驗出毒物。」
「問題在於，兇手是何時下的毒？我今天來就是想請教你，是否知道誰會在假日悄悄造訪真柴家？」
猪飼直盯著草薙，企圖嗅出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悄悄造訪嗎？」
「是的。現階段還沒過濾出訪客，但對方若有真柴先生的協助，也可能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上門。」
「你的意思是，類似趁他太太不在，帶其他女人回家的事嗎？」
「這也包含在內。」
猪飼放下蹺起的腿，身體略往前傾。
「我們不如開誠布公吧。警方辦案上或許有機密，但我也不是外行人，不會隨便對外亂放消息。換句話說，我也會知無不言。」
在沒弄清楚他的意圖前，草薙依然保持沉默，猪飼又靠回沙發上。
「警方不是查出真柴有其他女人了嗎？」
草薙一臉困惑，沒想到猪飼會主動提出這個話題。
「你對這部份瞭解多少？」他謹慎探問。
「大約一個月前，真柴主動向我提起，意思是差不多該換對象了。從話裏聽得出來，他好像有別的女人。」猪飼翻了翻白眼。「警方不會連這點事都查不到吧，就是查過了才會來找我不是嗎？」
草薙搔搔眉角，露出苦笑。「你說的沒錯，真柴先生有維持特殊關係的女性。」
「我就不問是誰了，反正我心裏大概有底。」
「憑感覺嗎？」
「是用消去法。真柴不會找上酒店小姐，對公司裏或工作往來的女性也一樣。這麼一來，他身邊就只剩下一位。」猪飼歎了口氣。「不過，果然被我猜中了，這可不能讓我老婆知道。」
「從那名女子口中已證實，週末兩天她的確造訪過真柴家。我們現在想知道，除了該名女性外，真柴先生是否還有這種關係的對象。」
「趁老婆不在時，連帶兩個情婦回家？這也是另一種豪氣啊。」猪飼的身體晃了晃。「但這是不可能的。真柴確實菸一根抽過一根，但嘴裏從不同時叼兩根菸。」
「甚麼意思？」
「我是指，他身邊的女人雖然一個換過一個，但從不腳踏兩條船。我猜他另結新歡後，跟他老婆之間就沒甚麼了吧，我說的是上床那檔事。他提過，那種只為滿足慾望的性愛，等年紀大一點再說。」
「也就是說，他認為生小孩是最要緊的？」
「就某個角度來看，他非常認真看待這件事。」猪飼撇了撇嘴。
草薙想起若山宏美懷孕的事。
「這樣聽來，他跟他太太結婚最重要的目的似乎也是生孩子。」
猪飼整個身子往後仰，靠在沙發上。
「不是最重要的目的，而是唯一目的。他單身時就老說想早點有小孩，因此才積極地尋找另一半。幾年下來，他和好幾名女性交往過，或許在旁人眼中是個花花公子，但實際上他是認真地尋找適合自己的女人，也就是孩子的理想母親。」
「你的意思是，他並不在乎對方會不會是好妻子嘍？」
猪飼聽了只是聳聳肩。「真柴根本不想要有老婆。他告訴我差不多該換對象時，還說他需要的是能生孩子的女人，而不是幫傭或高貴的擺飾。」
草薙忍不住驚訝睜大眼。「這要是讓全世界的女性同胞聽見這般言論，保證會遭到群起圍攻。說是幫傭就很過分了，更何況擺飾……」
「這是他在回應我誇讚綾音時的用詞。我覺得綾音犧牲奉獻，身為家庭主婦堪稱盡善盡美。她推掉一切對外的工作專心持家，只要真柴在家，她一定坐在客廳沙發上製作拼布作品，隨時回應丈夫的需要。哪知真柴對這根本不領情，他認為生不出小孩的女人即使坐在沙發上，也只跟沒用的擺飾一樣礙手礙腳。」
「……這說法真是太極端了，為甚麼他這麼想要小孩？」
「搞不懂。我也不是不想要小孩，但沒像他這麼誇張。不過真有了孩子之後，才覺得孩子確實可愛得不得了。」剛當爸爸的猪飼頓時浮現為人父得意的笑容，但他隨即正色道，「不過，這個想法可能來自他成長的環境吧。」
「甚麼意思？」
「警方應該也調查過，真柴沒有其他家人或親戚吧？」
「聽說是這樣。」
猪飼點點頭。「據說，真柴小時候父母就離婚，他跟著爸爸，但他爸爸是個成天埋首工作的人，幾乎以公司為家，等於把他託給祖父母養育。不過，後來祖父母相繼過世，連父親也在他二十幾歲時因腦部蜘蛛膜下腔出血驟逝。因此，他在還很年輕時就孤身一人，幸虧祖父母和父親留下遺產，生活上倒沒甚麼困難，甚至還能自行創業，只是沒能享受到甚麼天倫之樂。」
「所以才這麼想要小孩啊……」
「他可能想留下自己的血脈吧。再怎麼相愛，情人或妻子說穿了都是外人。」猪飼的語氣冷淡，或許他自己也有類似的想法，因而在草薙聽來別具說服力。
「前幾天聽你說，真柴先生和他太太第一次見面時你也在場，是在甚麼宴會上嗎？」
「是的。表面上那是聚集了各業界人士的社交宴會，實質上是供具有身分地位的人尋找適當對象的相親派對。我當時已婚，真柴卻拉著我作陪。他顧及客戶的面子不得不露臉，沒想到卻在這樣的場合遇到結婚對象，人生真是處處有意外。嗯，只能說時機搭得剛剛好吧。」
「『時機剛好』是怎麼回事？」
猪飼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像說了甚麼不該說的話。
「在那之前，真柴剛和另一個女人分手。我猜，真柴沒能和前一個女人順利進展，可能是太心急了吧。」猪飼食指抵在嘴上。「這件事請務必對綾音保密，真柴也交代過我別洩漏任何口風。」
「他和那名女子為甚麼會分手呢？」
「不清楚，」猪飼偏著頭。「我們之間有默契，不干涉彼此這方面的事。只是，我推測可能是生不出小孩吧。」
「但兩人明明還沒結婚。」
「我解釋過很多次了。對他來說，孩子才是最重要的。這幾年盛行的奉子成婚恐怕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模式吧。」
因此他選擇了若山宏美嗎……
世上的男人千百種，草薙也很清楚，但仍難以理解真柴義孝的想法。就算沒有小孩，只要能和綾音那樣的好女人過一輩子，不也是一種幸福？
「真柴先生先前交往的對象，是怎麼樣的人？」
猪飼納悶地回答。「我不太清楚，只聽真柴說過有這麼個人，但沒介紹給我認識。那個人有些神神秘秘的，在確定結婚前不會對其他人透露吧。」
「他跟對方是和平分手的嗎？」
「我想是吧，這些事他沒談太多。」猪飼說完，察覺了甚麼似地直盯著草薙。「你該不會認為那個女人涉案吧？」
「沒這回事，只是想儘可能針對被害人做詳細調查。」
猪飼苦笑著搖搖手。「如果你以為真柴邀請那女人到家裏，就大錯特錯了。那傢伙絕不會這麼做，我敢保證。」
「因為真柴先生不是嘴裏同時叼兩根菸的人嗎？」
「一點也沒錯。」猪飼點點頭。
「好的，我會當作參考。」草薙看看手錶後起身。「百忙中打擾了，謝謝。」
草薙走向門口，猪飼一個箭步上前，搶先為他開門。
「這……不敢當。」
「草薙先生。」猪飼嚴肅地望著他。「我無意干涉搜查方式，只有一事想拜託。」
「甚麼事？」
「真柴這輩子自然不是甚麼聖人君子，在警方追查下一定會挖出很多不堪往事，但我認為那些跟這起案子無關，除非必要，其他枝微末節還請高抬貴手，畢竟眼下可是公司的關鍵時期。」
看來他很怕影響公司形象。
「就算掌握到甚麼也不會洩漏給媒體的，請放心。」草薙說完走出房間。
草薙內心相當不快。當然，原因來自真柴義孝的所作所為，一想到他只把女人當生小孩的工具心裏就不禁燃起熊熊怒火。這種人想必也以扭曲的態度看待其他事情，好比視員工為公司的活動零件，或將消費者當成壓榨的對象等。
不難想像他這種思考模式肯定傷害過很多人。這麼看來，有一、兩個恨不得殺了他的人也不足為奇。
就連若山宏美都還沒洗清嫌疑。雖然內海薰認為，她不可能殺害肚子裏孩子的父親，但聽過猪飼的話後，草薙覺得內海薰太早下結論了。儘管真柴義孝有意和綾音分手、與若山宏美廝守，但究其原因不過是她懷孕了，並非真心愛她。為此，他或許自私地提出了某項條件，反倒促使若山宏美由愛生恨，這也不無可能。
然而，草薙無法反駁內海薰提出的另一個推論──若山宏美身為屍體的第一發現者卻沒掩飾毒物的痕跡，實在太不合理。這點沒辦法只以「粗心大意」為由草率帶過。
草薙心想，總之先追查真柴義孝在認識綾音前交往的對象。他腦裏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步出了真柴的公司。
※※※
真柴綾音虛弱疲憊地睜大雙眼。草薙見她眼神晃動了一下，這問題果然還是對她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你是說……我先生的舊情人？」
「真的很抱歉，提出這種讓妳不舒服的問題。」他坐著低下頭。
兩人在綾音住宿的飯店大廳碰面。草薙先前撥過電話表示有事想請教她，希望能見個面。
「這跟案子有甚麼關係嗎？」
草薙搖搖頭。「目前還不確定。只是，真柴先生遭殺害的可能性很高，為了找出有犯案動機的人，有必要逐一清查他過去的人際關係。」
綾音輕輕揚起嘴角，凝視著草薙，微笑中帶著一絲落寞。
「你大概認為，反正那個人不會跟對方和平分手吧，就像他對我一樣。」
「不……」不是這樣的，話才剛說他就閉上嘴，接著正視綾音。「據說，妳先生只找能為他生孩子的女人。一個有這種想法的男人確實過分，不免會傷害到別人，而內心受創的人難保不會憎恨他。」
「就像我這樣嗎？」
「不，妳……」
「不要緊。」她點點頭。「那位女刑警叫內海嗎？你應該聽她提過了吧，宏美順利完成了義孝的心願，所以他選擇了她，捨棄我。要說我對他沒有一絲恨意，那是騙人的。」
「妳不可能犯案。」
「是嗎？」
「現階段並未從寶特瓶裏驗出任何異物，最合理的推測就是兇手在茶壺裏下毒，但妳辦不到。」草薙一口氣說完後，調整了一下呼吸接著道，「唯一的可能是星期日有人拜訪府上，趁機下毒。由於現場沒有強行入侵的痕跡，判斷多半是妳先生主動邀請對方入內。不過，從工作關係上過濾不出可能的人物。由此可見，對方和他有一定程度的交情，既然趁妳不在時偷偷找來家裏，應該想像得出是怎樣的對象。」
「你的意思是，情婦或昔日女友嗎？」她撥了撥瀏海。「不過，這可難倒我了。我從沒聽我先生說過那方面的事。」
「再瑣碎的事都行，難道你們不曾無意間在交談中提及嗎？」
沒甚麼印象，她偏著頭回想。「他很少提以前的事，也可說是行事謹慎吧，和前女友去過的餐廳、酒吧，分手後便不會再去。」
「這樣啊。」草薙有些失望，原先還打算到他約會常去的店家探探消息。
真柴義孝行事謹慎這點或許是事實。從他住家和辦公室的擺設來看，完全嗅不出若山宏美以外的女人存在。手機通訊錄也一樣，除了工作上有往來的人，其他全是男性的號碼。事實上，連若山宏美的號碼也沒登錄在內。
「抱歉，幫不上忙。」
「別這麼說，妳不需要道歉。」
「不過……」綾音才剛開口，身旁皮包內便傳來聲響，她趕緊掏出手機，而後詢問：「可以接個電話嗎？」
「當然。」草薙回答。
「喂，我是真柴。」綾音沉穩地接了電話，下一瞬間卻不停眨起眼睛，略顯緊張地盯著草薙。
「呃，那倒不要緊，不過還有甚麼……。這樣啊，好，我知道，那就麻煩了。」結束通話後，她一副「糟糕」的表情掩著嘴。「剛才是不是該說一聲草薙先生在這裏。」
「誰打來的？」
「內海小姐。」
「那傢伙打來的？說了甚麼？」
「她說待會兒想再查驗一次廚房，問我方不方便進家裏，還說不是甚麼重要的事。」
「再次查驗……，那傢伙到底在想甚麼啊。」草薙摸著下巴，眼神落在斜下方。
「應該還是想調查毒物摻入的方法吧。」
「我想也是。」草薙看看手錶，抓起桌上的帳單。「我去看看狀況，妳不介意吧。」
「當然。」綾音點點頭，接著又想起了甚麼，「呃……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請說。」
「拜託你做這種事實在很不恰當。」
「甚麼事？不用客氣，請直說。」
「那個，」她抬起頭，「家裏的花得澆水了。我以為只會在飯店住一、兩天……」
哦，草薙瞭解她的意思，隨即點點頭。
「造成妳的不便，我們也很過意不去。鑑識作業已告一段落，如今應該可以自由進出了，等這次查驗結束後我會通知妳。」
「不，這倒不要緊。其實我希望暫時留在這裏，一個人住空蕩蕩的大房子，光想像就覺得難受。」
「或許真是那樣。」
「我也曉得不能這樣逃避下去，但在我先生告別式的日期決定前，還是想待在這裏。」
「應該很快就能歸還遺體了。」
「這樣啊，那得開始準備……」綾音說著，眨了眨眼。「關於那些花草，我本來打算明天回家拿行李時順便澆水，但其實要趁早才好。我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這下草薙明白了她的意思，拍拍胸口道：「知道了，這點小事交給我，澆庭院和陽台上的花草對吧。」
「沒關係嗎？這種請託真的很沒分寸。」
「妳這麼大力協助調查，這也是我們警方該做的。反正現場一定有人閒著，就交給我吧。」
草薙一起身，綾音也跟著站起，直望向他。
「我不希望家裏的花草枯死。」她的語氣誠摯。
「看來妳相當重視這些花草。」草薙想起，她從札幌回家的那天也是一心惦念著要澆水。
「陽台上那些盆栽都是我單身時種的，每株都代表著種種回憶，所以不希望為這次的事而失去那些花草。」
瞬間想得出了神的綾音，視線再次回到草薙身上，眼中散發出一股吸引人心的光芒，草薙不敢直視。
「我一定會好好澆水，請放心。」草薙說完，走向收銀台。
他在飯店門口攔了計程車前往真柴家。綾音最後那副神情深深烙印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草薙不經意地看向車窗外，建築物上的招牌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間居家用品賣場，他倏然想起一件事。
「不好意思，我要在這裏下車。」他連忙請司機停車。
他迅速到賣場裏購物後，又攔了另一輛計程車，想到自己買到了需要的東西，心情便沒來由地雀躍起來。
※※※
草薙才到真柴家附近，就看見屋前停著警車。他心想，真是太醒目了，這樣下去，無論過了多久，這家人都會遭受異樣的眼光。
門口的制服員警從案發後就負責在這裏看守，他似乎對草薙有印象，一看到草薙便默默行了個禮。
草薙進屋後，發現玄關前擺著三雙鞋，內海薰的運動鞋也在其中。另外兩雙是男鞋，一雙是破舊的便宜貨，相比之下另一雙不但嶄新，鞋子上還印有「ARMANI」的字樣。
草薙穿過走廊前往客廳，開門入內後，卻沒見到半個人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廚房傳來的男人話聲。
「確實沒有觸碰過的痕跡。」
「是吧？鑑識人員研判，這個狀態至少維持了一年以上。」答話的是內海薰。
草薙朝廚房裏窺探，只見內海薰和另一名男子蹲在流理台前，下方的櫥櫃門開著，剛好擋住了男子的臉。岸谷則站在兩人旁邊。
這時，岸谷發現了草薙。「啊，草薙大哥。」
內海轉過頭，一臉倉皇失措。
「妳在做甚麼？」草薙問她。
她眨眨眼。「您怎麼會來……」
「先回答我的問題，妳在做甚麼？」
「對熱心工作的後輩，講話沒必要那麼凶惡吧。」那聲音再次響起，原本查看著流理台下方的男子從櫥櫃門上探出頭。
草薙吃驚地當場愣住，這個人他再熟不過了。
「湯川，你怎麼會……」他隨即瞪向內海薰。「妳瞞著我偷偷跑去找這傢伙商量嗎？」
她緊咬嘴唇，默不作聲。
「你的話真怪，內海和誰碰面還要先徵得你的同意嗎？」湯川起身看著草薙笑容滿面地說：「好久不見，看來你過得還不錯嘛。」
「你不是不再協助警方辦案了嗎？」
「基本上這種想法不變，但偶爾也有例外，比如說出現了引起科學家興趣的謎團。嗯，只是這次還有其他理由，不過沒必要向你解釋。」湯川望著內海薰，眼神意有所指。
草薙也看向她。「妳說要再次調查，原來是這麼回事嗎？」
內海薰驚訝地半張著嘴。「你聽真柴太太說的？」
「我和她談話時，妳剛好打來。對了，差點忘了重要的事。──岸谷，你看起來很閒嘛。」
冷不防被喊到名字，這名後進刑警隨即挺直背脊。
「上頭要我在旁見證湯川老師的調查，擔心內海一個人會聽漏了甚麼重要訊息。」
「我來就行了，你去幫院子裏的花草澆點水。」
岸谷眨了好幾下眼睛。「澆水嗎？」
「真柴太太為了搜查方便好心空出屋子，連這種舉手之勞都不幫，我們會遭天譴吧？你負責院子就好，二樓陽台交給我。」
岸谷不滿似地微微皺眉，最後還是應了句「好吧」，走出廚房。
「好啦，抱歉，麻煩從頭說一下這次調查的內容吧。」草薙將提袋放到地上。
「那是甚麼？」內海薰問他。
「這跟案情無關，不必在意。倒是你快解釋一下啊。」草薙雙臂交抱，盯著湯川。
湯川雙手大拇指往長褲兩側口袋一插，上半身依靠在流理台邊。身上那條長褲看來也是 ARMANI，還戴著手套。
「這位年輕女刑警問了這麼個問題：身在遠方，有沒有辦法在特定人士的飲料中下毒，且事後不會留下當初動手腳的痕跡。哎呀呀，這種難題連在物理學界都十分罕見哪。」他聳聳肩。
「身在遠方嗎？」草薙瞪了內海薰一眼。「妳還在懷疑真柴太太啊？妳認定了兇手就是她，然後跑去問湯川有甚麼魔法能施展嗎？」
「我並非僅懷疑真柴太太一人，只是想確認星期六、日有不在場證明的人是否真的不可能行凶。」
「那還不是一樣，擺明是衝著真柴太太來的。」草薙的視線轉向湯川。「為甚麼要看流理台下方？」
「聽內海說，驗出毒物反應的地方有三個。」湯川戴著手套豎起三指。「首先是被害人喝的咖啡，再來是沖咖啡時用的咖啡粉和濾紙，最後是燒開水用的茶壺。不過，接下來情況便陷入膠著。推測有兩種可能，一是直接在茶壺中下毒，二是混入水中。如果是後者，會是哪裏的水？這也有兩種可能，就是瓶裝水或自來水。」
「自來水？你是指在自來水管裏動手腳嗎？」草薙嗤之以鼻。
湯川面不改色地繼續道。「出現多種可能性時，最符合邏輯的方式就是使用消去法。雖然鑑識人員已確認過水管和淨水器沒有異狀，但總得親眼看過才能全盤接受，為此我特地鑽到流理台下檢查。若要在水管裏動手腳的話，這是唯一的地點。」
「結果呢？」
湯川緩緩搖了搖頭。「自來水管、淨水器的分流管、濾心，都沒動過手腳的痕跡。雖然可以拆開所有地方仔細檢查一遍，但應該不會有甚麼新發現吧。這麼一來就能斷定，若要在水中下毒，目標一定是瓶裝水。」
「寶特瓶並未驗出毒物。」
「但科搜研的報告還沒出來。」內海薰補充。
「不會出現毒物反應的啦，我們廳裏的鑑識課也不是酒囊飯袋。」草薙放下交抱胸前的手，扠腰看著湯川。「這就是你的結論嗎？專程跑這麼一趟，內容聽來還真寒酸。」
「有關用水的部份到此為止，至於茶壺，正要著手檢查。剛剛我說過，毒物也可能直接下在茶壺裏。」
「這就是我的看法呀。不過，話講在前頭，根據若山宏美的說法，星期天早上尚未出現任何異狀。」
湯川沒作聲，逕自拿起放在流理台旁的茶壺。
「那是甚麼？」草薙問他。
「內海準備了與案子同款的茶壺。」湯川扭開水龍頭，注入溫水，接著倒進流理台水槽。「沒設任何機關，也沒動過手腳，就是一般的茶壺。」
之後，他重新在茶壺裏添了水，放到一旁的瓦斯爐上加熱。
「這究竟在做甚麼？」
「欸，待會兒看了就知道。」湯川再次依靠在流理台邊。「你認為兇手是在星期天潛入這個家，並在茶壺裏下毒的嗎？」
「只有這個可能吧？」
「真是這樣的話，兇手可選了一個極其冒險的方法。兇手難道沒想過，真柴先生或許會對別人提起邀請他到家裏的事嗎？還是，兇手是趁真柴先生短暫外出時偷偷潛入的？」
「不太可能是偷偷潛入。依我推測，兇手是真柴先生不會對他人談起的人物。」
「原來如此，不可告人的對象啊。」湯川點點頭，對著內海薰說：「妳這個前輩看來還算理性，我放心了。」
「甚麼意思？」草薙看看湯川，又望著內海薰。
「沒甚麼。我只是想說，既然雙方都保持理性，意見相左絕非壞事。」
草薙瞪著湯川，心想他說起話來依舊咄咄逼人。但湯川顯然毫不在意草薙的目光，臉上笑意依舊不減。
不一會兒，茶壺的水沸騰了。湯川關了火，掀開壺蓋看看裏面。
「結果好像還不錯。」他再次將茶壺裏的水倒進流理台水槽。
草薙瞧見從壺嘴流出的液體，不禁大吃一驚。先前注入的明明是水，現在竟然全染紅了。
「這是怎麼回事？」
湯川將茶壺放進水槽，笑著望向草薙。「剛說沒動手腳、沒設機關是騙人的，其實我預先以一層吉利丁【註：又名動物膠或明膠，是一種由動物結締組織中提煉萃取而成的凝結劑。】覆蓋紅色粉末，緊貼在茶壺內側。水燒開後，吉利丁會慢慢溶解，最後粉末就混入水中了。」他正色對內海薰點點頭。「這起案子裏，被害人死前最少用過兩次茶壺吧。」
「是的，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早上都用過。」內海薰回答。
「調整吉利丁的質和量，說不定能達成前兩次使用時無異狀，第三次才溶出毒物的效果。可以向鑑識人員確認一下嗎？另外也得想想吉利丁是黏在茶壺內的哪裏。還有，或許也需要討論吉利丁以外的材料。」
好的，她一面在記事本上寫下湯川的指示。
「草薙，怎麼一臉悶悶不樂？」湯川語氣中帶著幾分揶揄。
「我哪有悶悶不樂。話說回來，一般人想得到這麼特殊的毒殺手法嗎？」
「特殊手法？沒這回事。對用慣吉利丁的人來說，這一點也不難吧，好比廚藝精湛的家庭主婦。」
湯川這話讓草薙恨得牙癢癢的。這個物理學家恐怕是受到內海薰的煽動，擺明了視真柴綾音為兇手。
這時，內海薰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接通後講了兩三句，隨即看著草薙說：
「科搜研的報告送來了，寶特瓶裏果然沒驗出任何異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