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江之行 石澤英太郎
石澤英太郎(一九一六─)出生於我國東北,一九六三年開始寫作推理小說。
「福江之行」是篇推理之中蘊含人情味的作品。小說所描寫的案件發生在東京,破案卻在僻處日本列島西南端的福江。作者在肯定和讚美當地鄉風質樸,人情純厚之餘,反襯出大都市中物質文明雖高度發達,社會道德卻日趨淺薄。可是,在工業化浪潮的席捲之下,島民一個個背井離鄉外出謀生,窮達升沉,隨遇而定。有的仍不失其赤子之心,互助友愛,見義勇為;有的則在都會生活險風惡浪的浸淫下,墮落了下去。這也是作者在文中所提出的問題。這篇作品使讀者欣賞之後對萬般樣態的人生萌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慨歎,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日本戰後從事創作推理小說的文學工作者,乃是懷著嚴肅的態度把現實的舞台和變幻無常的人生,銳利生動地刻畫下來,而且引起我們的反省和思考,而不只是推衍情節,以此吸引讀者為滿足,這是我們要留心學習的。
※※※
1
大海洶湧,波濤起伏。
站在長崎大碼頭的棧橋上,一眼便能看見那艘六百噸的渡船。
刑警津田良雄就要乘這艘船,前往五島之一的福江。船在上午八點啟航,十二點半可到達福江。五島是日本列島最西南端的五個小島,離東京有一千五百公里遠。
行前,臨走出警視廳的時候,一個老資格的刑警對津田感慨地說:
「是去五島嗎?二十年前為了調查有關人員,我曾經去過一次。那時候,乘火車還很不方便,到五島的時候,人累得筋疲力竭。不過,那島上的人情風俗倒很純樸。」
警視廳裡的刑警,很少有人去過五島。那位老資格的刑警,算是很難得的一個。津田刑警是山陰〔日本本州西南端,島根、鳥取等縣面臨日本海的一帶,稱之為山陰地方。〕地方的人,這次是第一次去九州。
並不像意想中的那麼遼遠。乘上新幹線電氣火車,夜裡在大阪換乘特快,看上四、五本周刊雜誌,便到了長崎。
在長崎住一宿,疲勞全消。津田刑警才三十二歲,年紀還輕。受過柔道和劍術的訓練,十五小時的旅行,在他不算一回事。
站在碼頭上,的確能感受到南國的氣息。不僅是因為景色入畫的長崎市街盡收眼底,尤其那清新潤澤的空氣,使人對南國風光有了更深一層的領略。汽車比起東京來,少得令人吃驚。
檢過票,他便上了船。
猛然間,覺得背後有人在盯他。回頭看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人,都是些陸陸續續上船的旅客。
背後有人盯梢這種感覺,在大阪夜裡換車時也有過一次。
大概是我心裡在作怪吧。──津田刑警想。
他是受委派去帶人回東京的,並不是來旅行觀光的。
東京的麴街曾發生一樁兇殺案,一名重要的嫌疑犯逃回五島老家後,在當地投案自首了。津田就是奉命而去的。到了五島,將由福江警局派人隨同津田,把嫌疑犯押回東京。
押解人犯,雖說較為緊張,實際上是刑警極普通的一項任務。
畢竟是我心裡在作怪吧?──津田刑警坐在船艙裡又這麼想。
船艙裡已經擠滿旅客。船還沒有起錨,人人都裹著毯子躺下去了。
──都是些老門檻兒!津田刑警不由得苦笑一下。
津田是在島上長大的,深知海浪大的時候,盡早躺下可以減少暈船之虞。
他出生在山陰的隱岐島,一直在島上唸到中學。隱岐島,同他即將去的五島一樣,不是一個島嶼,而是星散在海裡的無數小島嶼。有島前島後之分,津田刑警便是生在島前的一個漁村──浦鄉鎮上。
那時,從隱岐群島到本州,航程六個小時。遇到風浪,乘客應該立即進艙躺下。
津田刑警想起早年的事,他已經有五年沒有返鄉了。
也許同是島上出身的緣故,津田對案中的嫌疑犯森岡信雄,除了職務上的關心而外,還另有一層關切之情。
森岡是隨大夥兒一起背井離鄉,到東京去謀生的。津田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島上生活的貧困,家家戶戶把次子、三男都送到大都會。不論情願與否,這些遊子不得不經受都會生活的險風惡浪。
像津田那樣,在東京就業後,有人照拂,居然能唸完高中,算得上是得天獨厚的了。同他一起去東京,墮落下去而生死不明的,大有人在。島上的生活是艱苦辛酸的,但是都會的漩渦也是可怕的,能把一個人吞噬了進去。
要不是當上刑警,找到這樣一個正當職業,津田自己究竟如何,也是不堪設想的。
因為自己有過這麼一段經歷,所以,對森岡信雄這個嫌疑犯就產生了某種關切之情。
森岡信雄今年二十歲,在五島的福江唸完中學後,隨大夥兒到東京去謀生。換過一、二次工作,後來在一家理髮店當店員。
案子發生後,津田刑警從搜集到的線索來看,森岡幹活認真,深得老闆信任,在同事中人緣也極佳。周圍人對他的印象相當不錯。甚至有個小雜貨鋪的店主滿口稱讚說:「沒見過像他那麼老實,肯苦幹的人。」
船已經開到外海,顛簸得很厲害。
「平時風浪也這樣大嗎?」津田問旁邊一個船客。
「平時沒這麼顛,今兒個特別厲害。」對方帶著當地口音回答。
渡船前後左右搖個不止。
船客一個個都臉色發青,老老實實躺在那裡。
船速慢慢減緩了下來。
「到奈良尾了。」旁邊那個船客說。
這艘船在奈良尾靠岸停一下之後,便直達福江。
五島列島南北狹長,由一百五十多個小島組成。農田少,都是漁業之邦。據說五島列島的捕魚量,占長崎全縣的六成,其中奈良尾是遠洋漁業的基地。
津田想起在長崎買的旅行指南上的介紹,便打算到甲板上看看奈良尾港。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毯子,站了起來。
忽然,他又覺得背後有一對視線在盯著自己。
2
奈良尾港,小巧而整齊,橫陳在陰沉的天空下。
對津田刑警來說,他是在隱岐島上吸著海的氣息長大的。所以,漁港風光令他眷戀不已。景色雖佳,但不知怎的,有兩三次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自己。雖然意識到是心理作怪,但總是不大自在。
──要不然……
他現在經辦的這樁案子,有許多疑點。
說自己是兇手的,居然有兩個人。
船已經開出奈良尾港。津田坐在甲板的長凳子上,把案子的前前後後回想了一下。
兇殺案發生在東京的麴街五條。被害人是理髮店老闆,叫山本隆藏,今年六十歲。五條在戰前是高等住宅區,現在豎立了電視塔,頗具文化氣氛。
岡本理髮店靠近四谷,二、三層樓是公寓,房東也就是店主山本隆藏。以理髮店來說,地點不算好,但生意倒還興隆,僱了五、六個理髮師。
山本隆藏很有理財本領,憑他能蓋出一座公寓樓房也可以想見,左鄰右舍都說他攢聚了不少錢。
隆藏大概沒有討老婆的命,頭一房元配死了,後來填房也死了。剩下唯一的至親骨肉,便是拖油瓶女兒琉璃子。
案子發生在琉璃子的房間裡。
這位琉璃子,遭遇也不尋常。
她母親再嫁給隆藏的第二年,她生了一場怪病,眼睛瞎了,嘴也變成了啞巴。那是在她上小學三年級發生的事。
可是,隆藏挺疼愛琉璃子的,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從八王子鄉下,僱了個老婦來照料她。
老佣人叫阿直,為了做佛事回鄉下去,案子正出在她歇工不在的時候。
二樓的公寓共有四套房間,住的全是理髮店的人。隆藏一套,琉璃子一套,還有一套住了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隆藏的遠親,叫夏目武;此外,住的便是理髮師。每套格局都是兩間房,外帶廚房和餐室。
作案時間在十一月二十日午夜兩點。
夏目武幫隆藏管管店務,帶家眷住在公寓裡。那天夜裡,他聽見有人在走廊上巴噠巴噠跑過去,覺得很奇怪,便走出房間,挨門挨戶仔細看了看。這時,發現琉璃子的門鈕上有血跡。敲敲門,沒人回應。
於是,他下樓到店裡打電話報警。
警察來了以後,撬開門進去。
隆藏躺在血泊之中,已經斷了氣,琉璃子躲在角落裡瑟索發抖。
經過情形便是這樣。
看起來案子很簡單,但在偵破過程中,出現了奇怪的現象。
琉璃子說隆藏是她殺死的。不,說她說的,有語病。在問取琉璃子的口供時,是用的筆談。
琉璃子供認說,半夜裡,隆藏要凌辱她,於是我摸起身邊的水果刀,把他刺死了。
因為她當時暈頭暈腦,事情的前後經過,她已經記不起來了。
事實上,隆藏的死因,是心臟上挨了一刀,正是致命傷。
案子奇就奇在房間裡沒有兇器,並且,門是從裡面鎖上的。
第二天清早,住在公寓裡的理髮師森岡信雄,忽然去向不明。
他留下一張便條:
我殺死了老闆。四、五天後,將會自首。
◇
便條上還附著一把帶血的刀。
嫌疑便從琉璃子身上轉向森岡信雄。警方推斷,他是兇手,這已是毫無疑問的了。
首先,傷口很深,而且是一刀便結果了性命。無法想像,十七歲的琉璃子下手會這麼重。
其次,夏目武聽見走廊裡有腳步聲。據推測,這是森岡信雄作案後,跑回自己房裡的腳步。
最主要的,是本人的便條和一把當兇器用的水果刀。明擺著這是森岡犯的罪。
森岡逃回故鄉五島,見了母親,然後去自首,這是案子發生後兩天的事。他自首的第二天,津田刑警便從東京動身,前去押解森岡信雄。
津田刑警參加了審訊,對案子還存有疑點。
──琉璃子為什麼說是她下的手呢?
津田的上司佐伯警長的意見,琉璃子是為了替森岡開脫。老佣人不在的期間,森岡照料她。兩人之間不就產生愛慕之心了嗎?
琉璃子把門從裡面鎖上,也可以看出苗頭。但是琉璃子卻不知道,森岡信雄把作兇器用的水果刀帶出了房間。
這個推理固然很妙……
──可是呢?
津田刑警覺得案子裡,還有些地方無可理解。
3
福江正是陰雨濛濛。
渡船剛進港,瀟灑別致的港灣大樓以及樓後的福江市街便映入眼簾。
街上的建築都很新。彷彿是戰亂之後剛建的城市。津田感到很意外,他原以為福江不過是還有茅屋的小鎮而已。
剛走下棧橋,有人倏地向津田走過來。
「我是福江警局的尾谷。」
他通了姓名,遞上名片。名片上印著:尾谷繁雄,頭銜為警官,隸屬偵查一科。身材魁梧,眼光柔和,同他那張娃娃臉倒很相稱。
「不遠千里而來,讓你辛苦了。」尾谷刑警深深鞠了一躬。
「不要客氣。」
說著,津田同尾谷肩並肩走起來。
「森岡怎麼樣?」津田問。
「已經錄取口供,看押起來了。」
「他樣子呢?」
「人挺老實的,不過,不大肯講話。」尾谷回答,並說,「這次由我陪同閣下,將他押回東京。」說完又點一點頭。
「唔?那讓你偏勞了。」津田回答說,「我們決定,把他押回東京後再正式審訊。偵破組的意思,是不要刺激犯人,對他態度溫和些,將他帶回東京。」
「是。」尾谷點了點頭。
港灣大樓的小商店裡,魷魚乾、海膽醬、魚籽醬、木魚等海產品很多。的確讓人感到是個漁業城市。有熱帶植物出售,令人覺得很稀奇,頗具南國海島的特色。
「乘車吧?」尾谷問。
「走到警局要多少時間?」
「十來分鐘。」
「那就走走吧。到此地來,沒有什麼特別急的事……」
兩人在街上漫步走著。
汽車很少──這是津田的第一個印象。東京那樣的城市,人口過於稠密,汽車排氣令人大傷腦筋,這裡彷彿是另外一個天地。
街道整潔,商店也都是嶄新的。
「房子都很新呢。」津田說。
「是啊。六二年發生一場大火,市中心有四百戶,房屋全部燒毀。」
「哦,怪不得……」津田恍然有所悟。
福江給人的印象,往好裡說,是很現代化,說難聽些,宛如電影裡的布景,顯得很單薄。
走到警局,向局長等人寒暄致意。
「你是否馬上要見見嫌疑犯?」水田局長問。
「是,拜託了。」
津田回答,不免帶點兒興奮。他還沒見過森岡信雄,不知是怎樣的人。所以有點兒好奇。
「我是警視廳一科的津田。這次負責押送你回東京。」
津田刑警一邊說,一邊打量森岡。
乍看,森岡並不像一個理髮師。身材不高,面孔黝黑。膀闊腰圓,挺結實。生在島上的人,划船搖櫓,大抵長就這樣的體格。
津田刑警自己也是如此。一言以蔽之,是橫闊,敦實。
只不過森岡信雄因為職業的關係,手很白淨。也許是長年擺弄肥皂的緣故。
「是。」
森岡回答得很響,輕輕點了點頭,便不再作聲了。
津田刑警走出拘留所。
津田接受的命令,是不要向森岡本人提問,回到警視廳再行審訊。押送途中,周圍人出於好奇,會圍攏來,這樣容易刺激犯人。
津田回到辦公室,向局長說:
「可否讓我看一下口供筆錄?」
「已經準備好了。由於森岡沉默寡言,我們把重點放在作案的行為上。」水田局長說。
津田看了一眼供狀。第一次錄取的口供很難說正確,先留作參考用。津田特別注意到作案時間。
供詞筆錄
問 你在午夜一點四十五分聽到了腳步聲。為什麼記得這個時間?
答 因為我看了放在枕邊的夜光錶。
問 那麼,你當即就到琉璃子的房間裡去了?
答 沒有。因為每套房間都有廁所,那時不會有人在走廊上走動,所以我覺得很奇怪。想了五分鐘,才走出房間。
問 這麼說,你是在一點五十分上琉璃子的房間的了?
答 是的。
問 山本隆藏正在屋裡對琉璃子要行不倫之事?
答 是的。
問 後來呢?
答 我去勸阻,他便打我,於是我就拿起身旁一把刀,把老闆刺死了。
問 以後呢?
答 我逃回自己的房間。
……
◇
津田看森岡的供詞筆錄時,忽然聯想起山本琉璃子的供詞。
琉璃子眼不能看,口不能說,聽取這樣一個少女的供詞,氣氛大不相同。
琉璃子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可是眸子卻是木然不動。
偵查員用口問,琉璃子拿筆回答,審訊比較麻煩。
問 於是你便醒了?
答 是的。我的短褲給扯了下來,正是壓上身來。
問 然後呢?
答 我打他,後來便人事不知了。等我蘇醒過來,手裡拿著刀。我摸了摸身旁,是我父親躺在那裡。
問 門是從裡面鎖上的,是你鎖的嗎?
答 ……
問 是不是?
答 是的,是我鎖的。
問 為什麼?
答 ……我也不知道。
◇
琉璃子端端正正坐在那裡,張著一雙大眼睛,回答詢問。也許是不到戶外的關係,她的皮膚白得透明。當時,津田覺得她長得很美。捲到這樣一樁案子裡,看著令人覺得可憐。
津田將供詞筆錄的要點記在本子上,在退回筆錄時說:
「能否請貴局用掛號快件寄至本廳?」
押送計畫定在當天下午乘長崎航空公司的飛機,十六點四十分從福江起飛,到大村下飛機,趕到諫早,換乘特快列車到東京。
距上飛機還有三個鐘頭。
「要不要到街上去看看?」尾谷刑警問。
「不啦,稍微休息休息,紓解一下疲憊。」津田回答說。
押送人犯,精神相當緊張,他想先養精蓄銳一下。
「那好。可以在局裡招待處休息,不過,有家旅館,能夠俯覽市容,那裡更好些……」
津田決定接受福江警局的好意。
旅館叫翠雲岡,蓋在石田城的遺址上。外表相當壯觀,格局頗有氣魄。
從旅館的玻璃窗向外望,福江的市街便展現在眼下。石牆被雨水淋得濕濕的,顯得格外幽雅清靜。
午後風勢漸強,福江依舊細雨霏霏。
4
從福江市內到機場,乘出租汽車只消一刻鐘便到。飛越海面抵達大村,約半小時的航程。飛機可容納四十人,是螺旋漿式,屬地方線,相當不錯。
津田刑警和尾谷刑警,中間夾著森岡信雄,一行三人到達機場。森岡手上戴著手銬,遮在雨衣裡面。
候機室小巧玲瓏,旅客正在看電視。電視裡正報導昨天發生的三島由紀夫事件。〔三島由紀夫(1925─1970)日本著名作家,於一九七○年十一月廿五日切腹自殺,震驚世界文壇。著有《愛的飢渴》《金閣寺》《三島由紀夫短篇傑作集》。〕
本來押送人犯容易招來別人好奇的目光,這一來反而更好。
津田和尾谷守護著森岡,都坐在機場的長椅子上。
外面濃霧瀰漫,風勢更加強勁。
低眉下首的森岡信雄,剛一擡頭,便輕輕地「啊」了一聲。
津田隨著森岡的視線看過去,只見有個三十來歲,服飾樸素的婦女站在前面。
「你認識她嗎?」津田悄聲問森岡。
森岡使勁兒搖了搖頭,然後把頭垂得比剛才更低。
津田又向那女人打量一眼。
──似乎在哪裡見過……
津田心裡正在這麼想,這時,擴音器裡傳來播音員的聲音:「本日航班,因氣流關係,暫停飛行。向各位旅客表示歉意……」
旅客一個個站了起來。沒有人發牢騷。大概這條航線經常如此。
「停飛?」
尾谷刑警也不感到什麼意外,只小聲這麼說了一句。
動身延期一天。計劃也得變更,決定第二天早晨八點乘船走。
森岡信雄依舊送去拘留所,津田仍回翠雲閣,將在福江度過一個夜晚。
晚飯是同尾谷刑警一起在旅館吃的。
「年輕人一個個都離開了島嶼,人口一味減少下去。」
尾谷刑警一邊吃著新鮮海魚,一邊不滿意地說。
「可不是。」津田也附和著。
他生在島上,情況自然了解。將來的島上,會變成人口稀少的地區。
「在東京或是大阪安了家,然後把上了年紀的父母接走,這情形愈來愈多了。這還算是有良心的。森岡在一家理髮店裡落了腳,似乎也打算把母親接去,不想竟闖了禍……」尾谷刑警說。
「森岡的母親,身體還不錯吧?」津田刑警問。
「總能對付過去吧。丈夫很早就死了,她一手把森岡撫養成人。這回這樁案件,對她刺激不小。五島上的人,大多是漁民,性情粗獷,但很少有兇殺事件。動刀子殺人的事還沒有。這次案子,也出乎我們的意外。」尾谷刑警說。
吃過飯後,他提議說:
「雨大概停了。在夜晚的福江散步如何?」
「稍微走走也好。」津田刑警同意地說。
福江街上壽司〔一種飯團,用糖醋和魚肉、青菜或海苔,捲上米飯做成。在臺灣日本料理店,經常供應,十分普遍。〕店挺多。也有些蠻像樣的酒吧。津田畢竟年紀還輕,倘若在東京,他會進去瞧瞧,但這次是因公出差,還能約束住自己。
在一條小巷裡,有一家不大的鋪子,門口掛著「成人玩具」的招牌,專賣黃色用品。津田看了,不由聯想起山本隆藏的事。
……他凌辱自己的養女,這行為不但醜惡,更是罪孽深重。
從供鑑定用的照片來看,山本隆藏的面孔,作為六十歲的人來說,是頗具精力的。同樣,他的遠親夏目理髮師,四十來歲的人,也正是年富力強。
與這兩人相對應的,是琉璃子和森岡。
按佐伯警部的推論,是琉璃子和森岡相互庇護。同那種完全的成人世界比較起來,令人覺得他們有種超塵脫俗的純正感情。為了維護對方,各自說出自己是兇手。在風氣淫靡的現實中,還會有這種高尚的境界?佐伯警部的見解未免太天真了吧?
津田同尾谷在街角彼此分手。
回到翠雲閣,要經過一堵很大的石牆。津田看見有個女人站在牆旁。
──是機場上那個女人!
津田心裡正在尋思,聽見女人的聲音說:
「對不起──我是森岡信雄中學時的老師,叫栗原靜子。」她報了姓名。
在旅館的一個房間裡,津田刑警接待了栗原靜子。
「那麼,你是為森岡信雄的事來的?」津田問。
「是的。最近有些私事,我到東京去了十天。事情發生的前兩天,我見過森岡。」
「見到了森岡?」
「在東京的時候,我有些空,以前教過的學生,隨大伙進京就業的,我挺惦著他們,便跑去看他。」
「唔?」
「見面的時候,森岡抱著很大的希望說,再忍一忍,就可以把母親接到東京去了。可是沒料到,過了兩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栗原靜子捂住了眼睛,接著又說:
「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森岡會做出這種事。」
「那是──」
津田剛想說,又住了口。常有人會想,那人不可能殺人,尤其對無意中殺人……
「我在東京的時候,從報上知道了案情。就我所知道的,也超不出那個範圍。可是,我突然想起來,我教森岡的時候,有過一件事──我覺得,這未必有多大參考價值,但我希望刑警先生能聽一下……」
栗原靜子慢條斯理地說著。她的神情中,流露出對自己教過的學生,懷有真心實意的憐恤之情。
「請說下去,我想聽聽。」津田說。
「森岡從前就是極有個性的孩子,肯幫助體弱、貧苦的同學。
初二的時候,班裡丟了家長和教師聯繫會的會費。當時懷疑是個叫A的孩子偷的。
A的家裡很窮。在孩子們眼裡,覺得偷錢可不得了,便懷疑到A身上。碰巧A那時從書店裡買了本平時買不起的書,情況對他更加不利了。
可是,森岡硬說是自己偷的。這事很使我驚訝。
到了第二天,知道是別的孩子,出於誤會拿走的。
事後我找森岡談話,森岡說,『我覺得A很可憐,所以就說是我偷的。』
我說他這麼做,是極不理智的,批評他一頓。但我同時也深深感到,森岡的內心是極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
所以,我覺得這次的案子,同那件事有某些相似之處──」
栗原靜子要說的,就是這些。津田聽了,感到有些困惑。這還算不上是心證④。案件已經有了確鑿的物證。栗原靜子信任森岡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那只不過是單純的感情問題。〔法律名詞。法官審理案件時,依照某項證據,內心所產生之確信,即謂心證。〕
「恰巧在回來的火車和渡船上,遇見了刑警先生,我幾次想同您談這件事。」栗原靜子說。
「你知道我是刑警?」
「不。在新大阪從新幹線下來換車的時候,您不是同大阪的一位刑警先生談過話嗎?所以,我──」
不錯,是從前的一個同事。調到大阪當刑警,因為挺想念,特地趕到車站見一面,站著談了一刻鐘。
──哦,怪不得呢。津田心裡想。──從大阪到長崎,在去五島的渡船上,常覺得背後有人盯著,原來就是這位栗原靜子。
栗原靜子離去以後,津田又思索了好一陣子。
她的話,並沒有給案件帶來什麼光明的前景,這是老實話。
然而,津田得以接觸島民樸素的感情。森岡信雄自我犧牲的精神,栗原靜子愛憐學生的感情……這一切都使人感到溫暖,覺得神清氣爽。津田自己受到大都會的習染,早已失卻了這種情感。
栗原靜子最後幾句話,彷彿還留在耳畔:
「森岡問過我,假如他愛上一個姑娘,即使眼瞎口啞,也要同她結婚,他是真心那麼想,問我怎麼辦。」
這時,電話鈴響了。
津田拿起話筒。
「是東京一位姓佐伯的人打來的電話。」
「什麼?」
接著傳來的聲音,想不到真是佐伯。津田沒想到,東京會打直通電話到五島來。
5
「我是佐伯。」佐伯警長的男低音,十分清晰。
「我是津田。」
「聽說飛機沒有起飛?」
「是的。明天乘船走。」
「福江警局已經打電話來,談了你們的計畫。這且不談,森岡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人還老實嗎?」
「老實。我只同他說過一兩句話。」
「好。希望你平安無事,把他帶到。我們現在倒碰到一件棘手的事。」
「什麼事?」
「山本琉璃子堅持說是她下的手,不論怎麼講,她也聽不進,她的話也有些道理。她蘇醒過來的時候,手裡握著刀──這段敘述,同原先沒有出入。但是後來,森岡馬上走進房裡。並且說服琉璃子,要說是他殺的人。因為對著那麼一個又瞎又啞的姑娘說話,我想多少耽擱了些時間。琉璃子說,那怎麼對得起你,兩個人爭執了起來。據她說,同森岡商量了十來分鐘。」
津田剛想起今天看到的森岡的供詞,佐伯又說:
「森岡於是又叮囑了一遍,便離開了房間。琉璃子說,她又想了一想,只要把房門在裡面一鎖,顯然就是自己幹的。她不忍心叫森岡替自己頂罪。結果鎖上了門,待在養父的屍體旁,她說害怕得不得了,但也只好忍著。」
「那麼正像警部您原先估計的那樣,琉璃子不知道森岡把刀拿走了?」
「嗯。」
「十七歲的少女,一刀就能結果一個大人?」
「這個問題,我們也想來想去,反覆研究過。但是,從結論來說,當然事屬罕見,我們認為那『也是可能的』。不管怎樣,不審訊森岡,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押送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在意。」
「知道了。」
津田放下話筒,覺得自己情緒有些激動。
剛才電話裡提到山本琉璃子殺死了養父,他認為這更接近於事實的真相。
山本隆藏發現養女日漸長大成人,那個晚上便想去凌辱她。這是極有可能的事。
琉璃子懵懵懂懂,便拿起手邊的刀,拚命向隆藏扎去。
──可是,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能夠一刀便扎在心臟上嗎?
津田對這一點還深有疑問。他從公事包裡拿出有關案件的記錄本,準備再從別的角度考慮一下這樁案子。然而,不論他怎麼千思萬想,對這麼一樁單純的案子,仍舊找不到頭緒。
譬如說,津田暗自忖量,森岡信雄和山本琉璃子中,必有一方扯謊。這一點,非從他們的供述中找出破綻不可。
偵查人員是不是過於被他們──不同尋常的盲啞人同森岡信雄的感情所迷惑了呢?津田想,還是再具體研究一下才是。
他從供詞中,列出一個簡單的時刻表。
午夜一點四十五分──
森岡信雄聽見走廊的腳步聲。考慮了五分鐘,然後去琉璃子的房間。這個腳步聲,先暫定為山本隆藏的。
午夜一點五十分至兩點──
這裡,森岡和琉璃子的供述有出入。
森岡說,在琉璃子房裡,看見隆藏正要欺侮琉璃子,於是殺了隆藏逃回自己的屋裡。
琉璃子則說,有人要污辱她,她暈了過去,神志清醒過來時,手裡拿著刀,隆藏已經死在身旁。接著森岡走進屋,硬說算是他殺死的,兩人前後說了十分鐘。
午夜兩點──
夏目聽見跑過走廊的腳步聲。這一次暫定為森岡作案後,逃回房裡的聲音。
◇
津田盯住這張時刻表,怔了好半天。
最重要的,是午夜一點五十分以後的這十分鐘功夫。在這段時間裡,有事情發生,並有事情結束。
琉璃子說,她由於突遭襲擊,神志不清了。那麼,在這十分鐘裡,有幾分鐘連琉璃子也把握不了。
津田的思路,猛地產生一個飛躍。隆藏果真是在這個時間裡被殺的嗎?
津田緊鎖眉頭。
腳步聲──津田又捉摸起這一點。
他腦海裡的這個推理,可說是突如其來,漸漸形成一個清晰的輪廓。
──好!
津田站了起來。
這意念雖然還有些朦朧,但已構成一種推理。在細節上,他要見到森岡信雄才作定論。
津田決定打破「押解途中,不得訊問森岡」的指令。明天早晨八點開船。
津田打電話給福江警局,要求見森岡。一看錶,已經是夜裡十一點了。
這行為固然越出職責範圍,但有股內在的衝動促使津田這麼做。
「深夜勞你辛苦,對不起。」津田向值班警察道歉說。
監房的鎖,「哐啷」一聲打開了,聲音響徹寂靜無聲的警局。
津田在薄暗的拘留所裡同森岡會面。
「有些事,要查證一下,希望你能照實回答。」津田對森岡說。
「是。」
森岡突然給叫醒,臉上還睡意未消。但聲音還很清楚有力。
「首先是那把刀。平時總放在琉璃子的房間裡嗎?」
津田刑警本來就懷疑,在一個盲少女的房裡,怎麼會放刀子之類的東西。
「不。琉璃子愛吃水果,那天中午,是我送到她屋裡的。碰巧買了很好的柿子──我給她削了一個,剩下的,她說自己削皮,我便把柿子和刀都留在她屋裡了。」
「好,我知道了。」津田說,「怎麼樣,我提的下列問題,你要老實回答。你房間裡的夜光錶,時間準嗎?」
「準。我臨睡前,同電視報時對了一下。」
「好。你是在午夜一點四十五分聽見走廊裡有腳步聲,是嗎?」
「是的。」
「你覺得奇怪,想了五分鐘,便到琉璃子的房間裡,是不是?」
「是。」
「後來的事,你再說一遍。」
森岡頓時有些語塞。
「當時──我進屋一看,老闆正要欺侮琉璃子──我就過去勸止。──老闆便來打我。──我一眼看見水果盤裡的刀,便拿了起來──」
「你就用刀扎他?」
「是。」
「扎了幾下?」
「記不大清楚了──有五、六下吧?」
「嗯。」
津田凝視著森岡信雄。森岡把臉低了下去。
──他是無辜的!確實是無辜的!
津田心裡確信不疑。
「嗯,你辛苦了。半夜把你叫醒,睏了吧?明天一早就走。現在趕快睡吧。」津田撫慰他一句。
「是。」
森岡望著津田刑警。津田從他臉上,恍如看出十年前自己的影子。森岡在東京生活了三年,還沒有失去鄉土出身那種樸素的心地……
津田回到警察局裡,坐在椅子上,又重新推敲自己的推理。與其說是推理,毋寧說更近於推斷。
AB─A=B
B─B=O
這是津田的方程式。換句話說,津田認為,琉璃子也不是兇手。
另外,津田還有一個飛躍的推斷:犯人是在午夜一點四十五分以前作的案。
偵察員如有緊急聯繫,准許打長途電話。
午夜零點。有些越出常情,不過,津田依然給佐伯警部家裡打了電話。通話時間很長。
「嗯──」
從電話裡感覺得出,佐伯警部聽著電話,正在思索。
「我看你的思路未免太活了。」佐伯警部說。
「也許是這樣。但是,琉璃子當時正處於神志不清的狀態。而且,她一個少女,僅僅一刀便能結束一個大男人,我看是不可能的。我覺得我的推論倒還有些可能。」
「好,我懂了。明天按你這條線再去查一下。」
「拜託您了。」
「不過,押解森岡你可要當心啊!」
「是。明天乘新幹線,我想晚上十一點可到東京。」津田回答說。
6
翌日清晨,福江天氣晴朗。
早晨八點鐘,渡船的汽笛一聲長鳴,離開了福江。
津田和尾谷兩名刑警帶著森岡,坐在二等特別艙裡。二等特別艙是單間,由津田自己出錢訂的,想使森岡盡量避開周圍的耳目。他還花了二十元,租了一條毛毯,蓋在森岡身上,以便遮住手銬。因為他確信森岡是無辜的,有了這種信念,津田對人便更加體諒。
儘管逗留的時間很短,對福江,不,對福江島上的人,津田都抱有好感。他在福江市裡一家烟舖,買了一盒亮光牌香烟,附帶送了一盒火柴。在東京是不會有這種事的。即便是樁小事,也使他對福江產生好感。
美麗的群島浮現在船舷旁,船正漸漸離去……
※※※
在火車上,津田對森岡態度之和藹,福江警局的尾谷刑警看了都有些納悶。但也沒有作聲。
特別列車穿過佐賀平原的時候,津田對森岡說:
「栗原先生她──」
「咦?」森岡望著津田。
「很惦記你的事。昨天晚上來旅館找過我。她希望你今後要堅強地生活下去。」
森岡的眼睛濕潤了。他把臉轉向車窗,免得別人看見臉上的淚水。車窗外閃過一派宜人的景色,晚稻收穫過了,野漆樹上的紅葉十分惹眼,九州的秋天是美麗的。
※※※
在東京新幹線的月臺上,佐伯警部等著接他們。一見到津田他們,便揮手迎上來。
「辛苦辛苦!」
佐伯警部笑臉相迎,先向著津田刑警,然後又轉向尾谷刑警和森岡信雄。
對警官的笑臉,森岡感到疑惑,神情有些緊張。
「津田,你的推理應驗了。」佐伯警部一邊走,一邊悄聲說。
「是嗎?」
津田從心底湧出一股喜悅,他的推理竟成了事實!
「犯人已經供認了。詳情等回頭到車站警察室裡再談。」
津田看了一眼森岡。
森岡頭垂得很低,一路走過來。他那張年輕的面孔,真把自己當成犯人,或者說他在迫使自己那麼認為。
在公安警察室裡,津田刑警同佐伯警部相對而坐。森岡信雄和尾谷刑警在另一間屋裡等著。
「還是你說對了,夏目武是兇手。」佐伯警部說,「你倒很能推理嘛。」
「哪裡,」津田回答說,「我觀察了一下森岡和琉璃子,怎麼也不認為他們會是殺人犯。這是我最初的直覺。後來,我列了一個時刻表,捉摸了一下,在那十分鐘裡,包含的因素太多了。於是,我便推定作案時間,是在午夜一點四十五分以前,這樣我覺得便不存在矛盾了。一點四十五分的腳步聲是夏目的吧?」
「不錯,」佐伯警部說,「那時的腳步聲不是山本隆藏去琉璃子屋裡,而是夏目殺人之後,回自己房裡的腳步。不過,夏目也是無意中殺人。他在半夜一點半的時候,要去強姦琉璃子,被山本隆藏當場捉住。隆藏大概事先就察覺他形跡可疑。夏目武走投無路,一方面怕解僱,同時又聽說隆藏有給他一筆遺產的打算。結果一眼看見那把刀,便給了他一傢伙。他那勁道,不愧四十歲的精壯漢子,一刀就足以致命。琉璃子已經暈了過去。夏目把刀塞在琉璃子手裡,便跑回自己的屋子。森岡聽見的,便是他的腳步聲。」
「我明白了。」
「對了,還有一件你不放心的事,是琉璃子眼睛不論怎麼瞎,撲過來的是養父還是夏目,從他們身上的氣味總能分辨得出來。你存疑的這一點,也解決了。據說長年當理髮師,香料的氣味已經蓋過身體的氣味。因為平時總擺弄香皂,指紋也變得很淺。他的體形又都很相似,所以琉璃子便分不出是養父還是夏目。再加上她是突然受到這樣的衝擊。總而言之,這回你立了一功。」
佐伯警部說。
「警部,可以摘下森岡的手銬了吧?」津田刑警問。
「當然可以。夏目已全部招認了。」
津田到另一房間,走近森岡說:
「恭喜你。」
聽津田這麼說,森岡擡起疑惑的眼光。
「你不是犯人。從昨天起我就這麼認為。」津田刑警把鑰匙插在手銬裡說,「還要恭喜你的是,琉璃子也不是犯人。」
「什麼?」森岡叫了起來。手銬已經打開了。「那是誰?」
「夏目。」津田平靜地說。
森岡的臉上掠過驚異的神色,又轉為喜悅的樣子。
津田把手搭在森岡的肩上說:
「你可以回到琉璃子身邊去了。」
森岡的體溫傳到津田的手上。也許在津田的心底裡,引起本是同從海島來的一種共鳴。
森岡第一次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津田刑警在想,不久的將來,森岡一定會同琉璃子結成眷屬的。
這,他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