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來信 三好徹
三好徹（一九三一─）日本當代推理小說家。本名河上雄三，出生於東京市。一九五一年畢業於橫濱高商，隨即進入讀賣新聞社擔任記者。在報社同事也是推理小說家菊村到及佐野洋的影響下，以三好徹筆名發表「遙遠的聲音」一作獲得第八屆「文學界」新作家獎第二名。翌年，以描寫總裁候選人死亡之謎的「光與影」出版後，正式躋身推理小說界。此後陸續寫出「死亡時代」「火焰街」「海的沉默」「偉大喪鐘」「乾燥季節」，一九六三年發表第一部間諜小說「風向故鄉」甚受矚目。
三好徹主張間諜小說應分為從組織的一面描寫與從被捲入的一方描寫兩種，而正派間諜小說則屬於後者。其後又發表「消失在風裡的人」「風塵地帶」「風葬戰線」等間諜作品以證實他的主張。其中「風塵地帶」係以古巴、阿拉伯、印尼等國當時動盪不安的政局為背景。
三好徹以新聞記者生涯豐富的體驗為題材，將個人切身的經驗、視覺投入推理小說的世界，寫出「美的復仇」「黎明時」「聖少女」等廣受討論的作品，並以「聖少女」獲一九六八年直木獎。推理小說領域中「閃光的遺產」「圓形的賭注」「不歸夜」「活者是銀」「千金夢」等都是膾炙人口的名作。此外以獨特的觀點所寫的一連串評傳「叛逆性的人」「虛傑傳」等亦成就斐然，他被認為是松本清張之後出現的重要社會派推理小說家之一。
三好徹認為「推理小說是一種探索的文學，探索較諸解謎更來得重要。」他的作品不僅有嚴密的邏輯推理，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而且對社會問題和各種現象提出了批判和針砭。
在「死人的來信」裡，作者並不著意於破案和推理，而是通過一個不得志的報社記者，為追查一封「死人的來信」，揭露了隱藏於社會角落的黑暗面，也刻畫了被命運播弄的小人物的悲哀。小說的結局令人啼笑皆非，意味深長，值得咀嚼回味。
※※※
１
這封怪信，寄到Ｂ報社讀者來信部，是四月份的事。讀者來信部是總編輯室下的一個部門，專事選登讀者來稿和答覆查詢事宜；這個部門較之社會部和政治部，要冷落得多了。部門裡年長的居多。日常的工作，就是閱讀桌上堆積如山的來稿，分門別類轉給有關科室，再就是起草稿件一類的案牘工作。來稿少的時候，或是公務處理完後的閑暇，也可以出去到咖啡館或彈子房裡消磨一些時光，絕沒有人會說什麼閑話。但是作為一個記者，卻也得不到機會發表獨家新聞，從此嶄露頭角。
脇坂春也對自己這種日常的工作，十分不滿。那些上了四十歲的同事，最關心的莫過於月薪的多少和職位的高低。坐在脇坂春旁邊的尾田，也許是再過五、六年便要退休的緣故。每天早晨一上班，第一樁事便是先打開報紙看股票行市。
可是脇坂春還不到三十歲。從地方分社調到讀者部來只有半年的光景。他本心何嘗不想調到社會部！一方面，這種老氣橫秋的案頭工作，沒法讓人喜歡；再說，看見同時進報社的人，分到社會部和經濟部，一個個大顯身手，心裡不免要哀嘆自家的遭遇。然而，日常的工作又不能不處理。這一天，脇坂春對著桌子，拆開信封，正在捉摸稿件的內容。
「居然有這種傢伙，竟來愚弄人！」尾田抖了抖手上的信，有些吃驚地說。
「什麼事？」脇坂春問。
「喂，倒杯茶來！」尾田先吩咐雜役，然後說，「也許是時令關係，簡直頭昏腦脹了。捉弄人也得有個分寸。什麼『這封信我是在三途之河的河裡寫的』！」
「三途之河的河裡？」
「是啊。」
「信給我看一下。」
「滿紙荒謬絕倫，看完扔到紙簍裡算了。」
尾田說完，便端起雜役送來的茶，漸漸地喝了起來。
脇坂春打開信看了下去：
──這封信我是在三途之河的河裡寫的。我的肉體在這個世上已不復存在。用俗世的話來說，我已經是個死去的人了。我的喪事辦得頗為風光。
公司裡的同事和親友都來弔喪，對我的死深表同情。其實我是被人殺害的，既非自殺，也不是出於事故。知道底細的，只有我和害我的兇手。遺憾的是，我沒有看見兇手是誰，因為他在我背後出其不意下的毒手。這千愁萬恨，使我滯留在三途之河，無法登臨彼岸。你會以為，死人是不可能寫信的。然而，你錯了。這是俗世上的人所不解的，有許多事科學還解釋不了。靈魂是存在的。現在，我周圍有許許多多同我一樣的人，死不瞑目，從而不能渡過三途之河。我的靈魂會附在別人身上，有所舉動。也許要費相當時日，但不論如何，這封信一定會以某種形式，讓俗世的人看到……
◇ ◇
等到脇坂春看完信，尾田便說：「怎麼樣？令人莫名其妙吧？」
「的確是一封怪信。」
「什麼怪信，簡直是愚弄人嘛。把我們報社當成什麼了！」
脇坂春又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只寫著「東京都中央區」，還有報社名稱，沒有寫明街道和門牌號碼。報社地址郵局知道，免得麻煩便把信送了來。信封上還貼了一張十五元的郵票，蓋著郵戳。
信封背面寫的是發信人的姓名和住址。住在世田谷區的奧澤，門牌號也有，姓名叫吳羽誠四郎。
「世上真有這種怪人。」尾田最後又說了這麼一句。
「怪是怪，發這封信究竟用意何在呢？」
「還不是捉弄人！」尾田又吐出這麼一句來。
那未免過於煞費苦心了！──脇坂春心裡想。忽然，他產生一個念頭，忙去查看郵戳。
蓋戳的郵局在熱海，日期是二月八日。脇坂春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日曆。不用看也知道，現在已經是四月份了，但他還是忍不住要翻翻。
脇坂知道，最近一個時期，郵件投遞比較慢。寄到城裡的信，要四、五天，不算稀奇。雖說如此，從靜岡縣的熱海寄到東京，用了兩個月，時間也太長了些。沒有寫報社的詳細地址，固然要耽擱些時間，但也不至於要兩個月。
脇坂不由得想起信上的一句話：「也許要費相當時日」。他本來想照尾田的意思，把信扔進字紙簍，看看郵戳上的日期，便又打消了念頭。他覺得此信非同尋常，其中必有奧妙。
脇坂拿過電話簿，看了看是去年七月發行的，便翻了開來。
吳羽誠四郎的名下有電話號碼。地址也分毫不錯。脇坂又把尾田桌上的電話拉過來，撥了號碼。
立即聽見接電話的是個女人。
「是吳羽先生府上麼？」脇坂問。
「不是，打錯了。」
「──錯了？」
「他原先倒是住在這兒，現在搬家了。」
「哦，什麼時候搬的？！」
「上個月月底。」
「你知道搬到什麼地方麼？」
「搬到附近一家公寓裡。」
「有電話嗎？」
「聽說沒有電話。」
「很冒昧，你知道吳羽家先生身體好嗎？」
對方躊躇了片刻說：
「聽說吳羽家的先生不在世了。」
「去世了？在什麼時候？」脇坂禁不住大聲問道。
對方有些顧慮，問脇坂是什麼人。大概脇坂纏著問個沒完，對方不免有些警惕。
於是脇坂把報社和自己的名字通報了一下，然後說：
「我找吳羽先生有要事請教，所以打了這個電話，原先不知道他已經不在世了。」
「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聽說已經死了不少日子了。大概總有三個月了吧？」
「府上很早就認識吳羽先生嗎？！」
「不認識。因為這所房子是他們出讓的，所以才聽說了一些。」
「哦。那麼好吧，謝謝。」
脇坂道謝之後便掛上了電話。
２
「怎麼樣？」尾田等脇坂擱下電話問。
「這個人已經死了，說是死了都有三個月了。」
「被人殺死的嗎？」
「那不知道，接電話的人，是在吳羽死後，連房子帶電話一起買了下來。」
「看你興奮得臉都紅了。反正這封信是搗亂。哪有死人寫信的事。」
尾田一點也不動心，便這麼勸脇坂。脇坂說：
「倒不是興奮。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很想了解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算了吧，簡直是荒唐。」
「不過，這封信竟用了兩個月時間才寄到報社的，實在令人費解。」
「這倒是──不過，理這種事兒，毫無意思，白費時間罷了。」
脇坂沒有作聲。
他當然知道，死人是不可能在什麼三途之河的河裡，給世上的人寫信的。先不說別的，那三途之河本身就不存在。要是在江戶時代〔即明治維新前的德川幕府時代（一六○○─一六八七年）。〕倒還說得過去，而時至今日，報社的人竟相信這種事兒，別人一定要當他是瘋子了。
儘管如此，脇坂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想要揭開這封怪信的謎底。
當天晚上，他把信放在口袋裡，按照電話簿上的地址，到吳羽原先的地方去。
那地方在很幽靜的住宅區的一角，新住戶姓上村。出來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出頭、頗有教養的婦人。知道脇坂是白天打電話來的人，便很為難地說：
「我們同吳羽家只是買賣房屋的關係，你想知道詳細情況，是否直接向他們去了解？他們就住在附近一棟公寓裡。」
脇坂請教了公寓名字，便出來了。
走了不到一百公尺遠，便是一座木結構的二層樓，在底層最邊上一家的門前，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吳羽」二字。
脇坂按了門鈴，心裡怦怦直跳。門內有個女人應了一聲。
拉開門上小玻璃的帘子，只露出一雙眼睛。
「你是哪位？」
脇坂說了報社的名字。
「我們已經訂報紙了，不需要再訂了。」
「哦，我不是來徵求訂戶的。聽說你家先生不在了，有些事情覺得不可理解，所以今天特地前來拜訪。」
「不可理解？哪一點不可理解？」她狐疑地問。
「你先生給我們報社寄了一封信。」
「我丈夫？」
「是的。」
「這是什麼意思？」
「聽說你先生是三個月前去世的。」
對方沒有回答，但隔著玻璃的兩隻眼睛，表示了肯定的神氣。
「你那位本來已經去世的丈夫，給我們報社來了一封信。」
「你說什麼？」
脇坂又說了一遍。嘴裡這麼說著，心裡想，她或許以為我是兇手呢。
事實上，也正像脇坂預料的那樣。吳羽的孤孀──後來知道叫令子，用十分懷疑的眼神盯著脇坂，依舊不肯開門。仔細想來也不無道理。可是脇坂仍不死心，不想就此縮手。
他不由得頭上冒汗，說道：
「二月八日，我想你先生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我們報社收到在這一天發的信。這就是，你是不是看一下？」
「太──」
底下「豈有此理」幾個字剛要脫口，可能覺得太失禮，於是又縮住了口。只見吳羽令子說：
「你確實是報社的人麼？」
「我理解你的心情。這個，請你看一下好不好？」
脇坂從郵件遞送口，把名片和信一起塞了進去。覺得等了好半天似的，其實並沒有多久，聽見門內一聲呻吟：
「啊──」
「怎麼啦？」
「這──」
隔著門能聽見她吸氣的聲音。脇坂感到，彷彿有隻無形的手，一把揪緊了自己的心。他下意識地屏息凝神，等待著她開口。覺得對方嘴裡，一定能吐出什麼重要的話來。
「這──這封信──」她又說不下去了。
「怎麼樣？」
「這不可能！不會有這種事的！」
「太太，能不能開開門？」
「這封信當真寄到報社的嗎？」
「當然是。請你先開一下門。」
「對不起，我現在就打開。」
她卸下鎖，開了門。
是位二十七、八歲的女子，靠牆站在房門旁邊，手裡還捏著那封信。脇坂走進去，一眼就把房裡的陳設看了個一清二楚，這也是職業上的習慣使然。
房聞有三張席大小，木頭地板，擺著桌椅；裡面一間大概是臥室，中間有紙拉門隔開。
她像支持不住似的，坐到了椅子上看信，連脇坂站在那裡都忘了。她的全部感情都貫注在這封信上，一言不發，翻了一頁，看完之後，又從第一頁看起。脇坂等她看完第二遍，抓住機會問道：
「太太，對這封信，你有什麼線索沒有？」
「線索？」
她喃喃自語，這才擡起眼睛。她彷彿沉浸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經脇坂這一問才把她拉回到現實來。
「指什麼線索？」
「信的內容啦，或是誰的筆跡啦，等等。」
「這太奇怪了。」
「怎麼奇怪？」
「我丈夫是自殺的呀！不，按道理是自殺的。怎麼可能被殺！再說，又是什麼三途之河啦，諸如此類，實在太奇怪了。不過──」她停下來喘口氣說，「這筆跡倒是我丈夫的。」
３
脇坂認為不會有這種事兒，死人不可能寫信來的。真有這種事，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男人也能生孩子了。這簡直比夢話還要來得離奇。然而，這話他沒有馬上說出口來。
「太太，這的確是你先生的字跡嗎？」
她點了點頭。
「很失禮，你先生是什麼時候故世的？」
「一月十五日。」
「你方才說是自殺──」
「是，去熱海的時候，投海自殺的。」
「在熱海！」
「嗯。」
「可以的話，你是否把其中的情況詳細談一談？」
「那──」
她有點兒躊躇。在脇坂熱切的請求下，她終於開口說了起來。
吳羽誠四郎所在的公司，是專門生產電子零件的大工廠，他在廣告宣傳室當主任。十年前同令子結婚，死的時候才三十三歲。
一月十五日那天是成人節。前一天下午，廣告宣傳室的六個同事便到熱海的旅館開新年會。這是每年的例行儀式，一般都是打牌。第二天打打高爾夫球，釣釣魚，過上一天。由於工作的性質，這六個人全部都會打牌，分配到室裡的時候，不會要馬上學。因為要同廣告公司和推銷方面的人應酬，不會打牌很不方便。
他們一行六人──大庭室長，坂元副室長，加上中屋、佐田、室井和吳羽，到達熱海的時候，是十四日下午七點。洗澡，吃飯用掉兩個小時，九點以後便開始打牌。
六個人裡有兩個人閑著，吳羽說他頭痛不打。──後來警方調查的時候，其他幾個人都作證說，從東京動身的時候，便覺得吳羽的臉色不好。
大庭室長擔心地問：
「不要緊吧？」
「哦，不要緊。我在房間裡按摩一下就會好的。」
說完，吳羽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附帶說一句，和吳羽同屋的，是個職員，姓中屋。
即使吳羽不打牌，也不會影響牌局。餘下的幾個人馬上開始，先丟骰子，確定誰不上場，結果是大庭室長點子小，在旁邊觀戰。然後按點子大小依次換場。
打完三圈牌，已經快十二點了。
「上了幾歲年紀，就覺得累了，我要睡覺了。」說著大庭便站了起來。從第二圈牌上場的大庭，最後連贏了兩副牌。
「室長贏了牌就不打，那可不行。」年輕的室井說。
「不要誤會嘛。不去休息，我明天就打不了高爾夫球了。請多多包涵。」大庭笑嘻嘻地說，「我去叫吳羽來怎麼樣？」
這之前，幾個人把吳羽都忘了。大庭的提議，四個人都不大樂意。吳羽要上場，便要有一個人閑著。可是誰都想接著再打下去。
大庭吃力地站起身來。留下的人開始洗牌。他們一直打到早晨五點。輸的人還想打，可是別人認為一點兒不睡，打高爾夫球該沒勁了。
中屋回到自己房裡，發現吳羽不在。洗手間裡也沒有他。兩個床鋪，靠院子的一套被窩已經散開，一定是吳羽在那兒睡過。
他到哪兒去了呢？──中屋儘管不大放心，因為實在太疲倦，一躺下去便睡熟了。一覺醒來，已是服務生來通知開早飯的時候了。中屋起來一看，吳羽仍然不在。心裡很不安，草草洗過臉，便到吃早飯的房間去，還是沒有看到他的人影兒。
「吳羽哪裡去了？」
「哪兒去了？不是跟你在一起嗎？」坂元說。
「沒有，我回房間去的時候，他就不在，因為實在太睏了，一躺下便睡著了。」
「那就怪了。」說這話的是大庭，「我睡覺前去看看他怎麼樣，那時還好端端地睡在被窩裡呢。」
「不會出去散步吧？」坂元說。
大庭不同意這個意見，早晨五點鐘，天還挺暗。熱海雖然比東京暖和，冬天的早晨，畢竟是寒氣逼人的。那麼一大早，從被窩裡爬出來散步，是不大可能的。大庭認為，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了。
這一來，哪裡還顧得上打高爾夫球。
中屋只喝了一口醬湯，便回到房間裡。發現吳羽的西裝也不在。
聽了中屋的報告，其他幾個人跟著大庭也到房裡查了一遍。外套，裝盥洗用具的小旅行箱，以及高爾夫球棒袋全都在。
皮鞋是脫了放在大門口的存鞋處的。中屋去問了一下，鞋子還留在那裡。估計他不會赤腳走出去。後來才知道，吳羽大概穿了旅館的拖鞋，從院子裡走到外面的。
高爾夫球當然打不成了。一行人除了坂元副室長留下之外，其他的人在傍晚的時候都回了東京。回去之前，大庭先報了警，警方來向他們了解昨天晚上的情況。大庭說，對他失踪的原因，沒發現什麼線索，不過在一星期之前，他有點兒神經衰弱的樣子，人顯得萎靡不振的樣子。
令子接到通知趕到熱海，是當天清晨一點鐘的時候。坂元去車站接她，乘上出租汽車直接去了警局。大庭也在警局，對令子說了些安慰的話。
令子覺得，安慰都無關緊要，所不放心的是丈夫的去向，她要求警方儘快找到丈夫的下落。
「我們已經分頭佈置下去了。所以，要向你了解一下，你丈夫有什麼反常的現象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她臉色蒼白地反問道。
「那就是，說老實話，像這一類失踪，我們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因意外事故死亡或自殺；另一種便是自動出走。」
「天哪！」
警察望著令子的臉，無動於衷地問：
「怎麼樣？」
令子認為，兩種情況都不可能發生。退一步說，真有可能的，也是因意外事故死亡。深更半夜，忽然心血來潮，於是穿上拖鞋走了出去，也許就出了車禍。結果肇事人把屍體放在車上，運到別的地方。原本開車出來兜兜風，出了事又不負責任，這是不乏其人的。
警方說，關於這一點，已經同附近各警局聯繫。據說還沒有發現這類屍體。這一類偵查，要靠準確的情況，才便於進行。令子的心情他們當然理解，警方一定全力以赴。但是，就其本人有無自殺或是出走的動機，還希望令子能夠據實以告。
「要是自殺，應當有遺書的。」令子聲音帶著歇斯底里地說著。
「一般是如此。不過也有不留遺書的，比如出於一時衝動，突然自殺的。」
「我絕不相信他會自殺。」令子一再說。
他們夫妻相親相愛。在公司裡，吳羽提拔得不算快，在他這個年紀上當個宣傳推廣室主任，應該說晉升得比較慢。對公司的工作有不滿，那是實話，但也不成其為自殺的原因。
留下來的坂元也作證說，看得出來，吳羽對工作有煩惱和不滿，這是誰都難免的。凡是靠薪水過活的，人人都如此。
不久，出現一個新的情況。是出租汽車公司的一個司機來報告的，司機姓前澤，在昨天晚上，說得準確一點，是十五日凌晨二點，旅館附近有個男客乘了他的車子。男客穿一身西裝，上車的時候沒有注意，下車時才發現他穿了一雙拖鞋。男客對司機說，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兜兜風。
「隨便什麼地方可不好辦。」
「去哪兒都行。」那位男客說。
要是一對情侶，倒也不少見，可是孤零零一個男客去兜風，事屬稀罕。但也沒有理由可以拒絕，司機就叫他上了車，然後問：
「去山裡，還是去海濱？」
「都可以，要嘛去海濱看看吧。」男客說。
司機向伊東方面開去。從後望鏡看過去，男客抱著胳膊在沉思默想。雖然不時地向窗外張望一下，也是茫無目的。汽車的左邊展現了一片大海，漁火點點，沒什麼值得一看之處。
開進伊東市街的時候，司機問他，是不是該回去了？對這位無言的乘客，他覺得有些可怕。客人卻說不回去，再往前開。
「這樣，不要緊吧？」司機忍不住問。
「我有錢。」
「不。我不是說錢的事。」
「那你擔什麼心？」
「究竟你要去什麼地方呢？」
「就想兜兜風，如此而已。」
「可是──」
「你不願，我就在這兒下車！」
客人的態度竟很堅決。司機也有些意氣用事，說「那就請下車吧」，把車子停了下來。正好在火車站附近。客人付了車錢，下了車。司機稍微有點後悔，可是既然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也只好任他去了。客人沒叫他找錢，彷彿喝醉了似的，步履蹣跚，漸漸溶入黑暗之中。
司機不大放心，但也沒辦法，只好把車子開回熱海。──事情的經過便是這樣。
司機說的那人，年齡和長相同吳羽很像。吳羽誠四郎深夜徘徊在街頭，終於失去影踪，看來已是確實無誤的了。
吳羽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連他妻子令子也捉摸不透。
４
脇坂問：
「不過，你先生究竟在不在人世，不是依然不知道嗎？既然這封信是他的筆跡，也許還在世也未可知。」
「可是──過了一個星期，我丈夫淹死的屍體給沖到伊東的海邊上了。」令子頹然地說。
脇坂也張口結舌，只能默默望著神情沮喪的令子。他心裡在嘀咕，這封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只要郵戳日期確實可靠，信按理說是在吳羽死後發出的；如果死人不能寫信，這信必然是他生前就寫好的。
「太太，這筆跡確是你先生的嗎？」
「……」
令子凝目看著這封信。
過了片刻，她顫顫悠悠地站起來，走進裡屋，拿了一本日記出來。她打開日記給脇坂看。
字體相同，寫得很工整。
脇坂拿在手裡看了看。日記本是常用的一種，從一月一日記到十三日。
「我可以看看內容嗎？」
「可以。」
脇坂瀏覽了一遍。
每天記的都很簡短。
但是，內容很含蓄，下面四天的日記，尤其意味深長，值得注意：
──實在是無聊透頂。我被人出賣了。任何人都不能相信。究竟如何是好呢？（一月五日）
──可怕的事終究變成了現實。原本那麼樂觀的我，真是尷尬可笑！這又算得了什麼？為了這點小事兒怎能洩氣？對他們耍陰謀想搞掉我，必須全力以赴，進行戰鬥！唯有我才知道事實真相。（一月八日）
──有人要暗算我。但願是庸人自擾，可也絕不能掉以輕心，要防萬一。世上這種萬一的事是屢見不鮮的。否則將措手不及。（一月十二日）
──近來，室長與常務董事幾乎天天密談。談些什麼，不得而知，但也料想得到。大概是關於儀器操作的事吧。這種騙局，要想永遠不露馬腳，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旦有什麼變故，吃虧的不是他們，而是拿別人當替罪羔羊。明天是新年會，哪有心思去喝酒。公司裡的頭兒，也實在叫人吃驚。如此模範企業！簡直是笑話。腐敗透頂。要是警察老爺知道內情的話，該作何感想呢？（一月十三日）
◇ ◇
日記寫到這裡為止。大概是十四日去熱海，沒能再寫的緣故。
字體同信上的一模一樣。脇坂對認筆跡完全是門外漢。要說是模仿的話，那也相當高明了。不過，看上去完全是出於一個人的手筆沒錯。
「信上的字好像是你先生的字吧？」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寫信的。」
「這是當然。不過，你方才提到，你先生是自殺的，但就日記來看，似乎有他殺的嫌疑。日記上不是寫著，有人要暗算他嗎？」
「我直到最近才知道有這麼一本日記。前一陣子，一直打不起精神，沒有整理他的桌子，什麼東西都沒有碰。這些日子，也只好認命，才動手整理。當時發現我丈夫屍體的時候，還不知道有這本日記……再說，警方經過多方調查，結論仍認為是自殺。」
「太太，你自己現在怎麼個看法？」
「我──」令子低著頭痛苦地說，「看了日記，覺得不能同意那種結論，心裡正六神無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丈夫的屍體，警方解剖過吧？」
「是的。」
「結論如何？」
「警方說，喝了許多海水，估計是投海自盡。因為有人作證說，他那幾天有些神經衰弱的樣子。」
「這是誰的證詞？」
「聽說是公司裡的人。」
「公司裡的哪一位？」
「那就不清楚了──」
「照你的觀察，你先生是否有神經衰弱的症狀？」
「年底的時候，工作上好像有些不順心的事，但我想也不至於引起神經衰弱。」
「日記裡說有人要暗算他，這事他在家裡有沒有提過？」
「我不記得他提過。」
「工作上有不順心的事，日記裡也能看得出，具體為了什麼事，你有沒有聽他說過？」
「他這個人，不大肯講公司裡的事。」
「這本日記你給別人看過沒有？比如說警方，或是公司裡的上司等等。」
「我正委決不下，不知怎麼辦好，您看怎麼辦？」令子反問道。
十三天的日記裡，有幾頁記的是雜七雜八的事，但五、八、十二、十三這四天的日記，卻不同尋常。吳羽感覺到危機四伏，甚至嗅到死的威脅。他大概掌握了公司的什麼秘密，對上司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慨，預感到自己可能要成為他們的犧牲品。
脇坂認為，事情的經過有必要重新調查一下。出於職業意識，他內心正躍躍欲試。對讀者來信部這些事務性的工作，他已經厭煩透頂。脇坂一向以為，不寫採訪報導的記者，不能算是一名記者。他不願意變成像坐在他身邊的尾田那樣的人。
「太太，這本日記能否借我看看？」
「你要做什麼用？」
「這事情應該再徹底調查一下。有了這本日記，恐怕警方也不會那麼輕率得出自殺的結論。不論怎樣考慮，我覺得你先生的死是很說不通的，一定跟公司裡有什麼瓜葛。我絕不會利用日記做壞事，這件事就請交給我們報社吧。」
「您要寫報導麼？」
「寫不寫報導還難說。對你先生的死，倘能從新的角度加以解釋，我倒準備寫一篇報導。」
「拿這件事在報上大作文章，我看不大合適。」
「萬一是他殺呢？」
令子不作聲了。默默地把日記向脇坂方面輕輕推了過去。
５
第二天，副主任龜井聽完脇坂的話，說道：
「這倒是件怪事。不過這件事不歸咱們部裡管的，應該告訴社會部，讓他們去處理。」
「讓社會部去處理？」
「看來你不大服氣。你想想看，說這件事是海外奇談，恐怕為時尚早。」
「這個我同意。」
龜井的意思是，死人是不可能寫信的。這點脇坂沒有異議。死了一個人，這是千真萬確的；寄封信費去這麼多時日，簡直叫人想不通，但是畢竟寄到了報社，這也是個事實。再說，事情雖然已經當作自殺案件，處理完畢，可是現在發現了新的材料，很值得調查一番，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
這件事，也許確如龜井所說，應該由社會部處理，可是脇坂卻不願意交給別人辦。他希望龜井能成全自己，說一聲叫他辦。然而，龜井大概已經習慣於例行公事，不願意多管閒事。
「讓他們社會部去處理吧。他們是專搞這方面的行家。」聲音裡一點也不起勁的樣子。
脇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桌上照例堆著大堆的信件。實在膩味到極點。作為一個記者，自己真是命蹇時乖，令人沒法不感嘆。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待在地方分社。為什麼不叫他去社會部，而分到讀者部來，這中間的內情，脇坂當然無從知道。他只能認為是命運播弄的結果。
眼睛一看到這一堆稿件，脇坂的情緒便越加消沉。想到自己不過是顆小小的齒輪，更使他感到苦惱不堪。
「怎麼了？」坐在旁邊的尾田問。
「就是昨天那封信嘛。」
「唔？信又怎麼樣？」
「昨天下班回家，順便按信上的地址去找了一下。結果想不到竟發現了新的情況──」脇坂把事情說了一遍。
尾田一邊喝茶，一邊聽。最後自言自語說：
「原來他是那家公司的職員。」
「東西電機公司裡你有熟人嗎？」
「你為什麼這樣想？」
「也不為什麼。你方才不是說，原來是那家公司嗎？所以我才這麼想。」
「熟人倒是沒有，不過那家公司頗成問題。」
「什麼問題？」
「難道你不看報嗎？」尾田責備地問。
「看是看，不過──」
「還是呀，大概登在股票欄裡吧？」
「股票欄？我跟股票無緣，從來不看。」
「不能小看啊，報紙上最有價值的就是股票欄了。誰當選，誰被殺，誰贏了壘球，這些事怎麼都一樣，反正跟咱們的生活毫無關係。」
尾田喋喋不休地說起來。脇坂只是默不作聲地聆聽著。尾田說的這些，他也不是不明白，但他沒有看過股票欄，他既不想染指股票，也沒那份本錢。
「你知道東西電機公司的股票多少錢一股嗎？」
「多少錢？」
「昨天收盤的價格是一百三十五元。比上星期下跌十元。」
「哦。」
「可是，去年年底，這家股票突然暴漲。年底之前始終在一百四十元上下浮動，到了年終交割那天，竟打破二百大關。」
「唔？」
「這麼暴漲，你知道什麼緣故嗎？」
「是因為買主搶購吧？」
「這還用說！為什麼買主搶購，這才是關鍵所在。」
「我不懂。」
「開盤的時候，有消息說，東西電機公司生產的彩色顯像管，成本降低一半。要是採用這種顯像管，彩色電視機便可以大幅度減價。東西電機公司自己並不生產電視機，專門生產零件，供應大製造商。本來由於消費者抵制，彩色電視機這一向減價不少。限制廠商不許牟取暴利。使用這種零件，材料的成本費可以大大降低，產品雖然跌價，利潤卻分文不少。於是，就一窩蜂搶購東西電機公司的股票。開盤只有半天的功夫，股票價就暴漲六十元。在那之前，因為股票價不能不跌，我便把手頭上所有那家公司的股票，一古腦兒全拋了出去。所以，當時看了晚報，簡直是懊悔莫及。」
「你還做股票生意？」
「談不上做股票。」
「後來怎麼樣？」
「到年初，月初交割的時候，股票價又暴跌。因為年底和年初放假那幾天裡，人家弄清楚新發明全是謠言。」
「真太豈有此理了，為什麼放出那種風聲來呢？」
「大概是交易所經紀人搞的鬼。如此而已。這是常用的手法，不過以前多在周末的時候，來那麼一手，沒有人趁年底交割耍這一套。做股票交易的人，都怪得很，靠散布謠言賺錢的，是大有人在。但他們也自有不成文的規矩，月底月初交割的時候，不作興搞鬼。就是說，年底和年初的兩次交割，他們還是收斂檢點的。正因為如此，這回大家就聽信謠言上了當。」
「那麼，透露新產品這個假情報的人，就摸不準是誰了嗎？」
「社裡經濟部的人說，交易所圈子裡的人當然也猜得出來，不過沒有拿到把柄。因為有這樁事，所以，我對這家公司也較為留心。剛才聽你說起吳羽這個人的奇怪死亡，我想恐怕同這事也不無關係。」
「我看肯定有關係。」
「至於有沒有關係嘛──假定吳羽是他殺的話，倒可以說是有關係。」
「副主任說，這事叫他們社會部的人去辦。」
「既然龜井副主任這麼說，就這麼辦吧。他們搞這類採訪有經驗。」
一涉及工作上的事，尾田跟剛才大談股票行情判若二人，變得十分冷淡。
要想採訪寫報導，就應去熱海一趟。而去熱海，便須得到龜井的准許。
脇坂不想把這事拱手讓人。根據情況，打算自費到熱海去。只要掌握他殺的證據，龜井就會動搖。總編輯要是看中自己的採訪能力，將來或許能調到社會部去也未可知。
６
把一大堆來稿處理完畢，能有鬆口氣的餘裕，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如果平時，他會去喝杯咖啡，散散步，把一個鐘頭的時間消磨掉，可是脇坂今天一反往常，僱了一輛出租汽車，趕到證券交易所裡的記者俱樂部。負責在交易所採訪，是跟脇坂同時進報社，分到經濟部的竹垣。
走進記者俱樂部的時候，竹垣正在寫行情報導。一見到脇坂，便說：
「哎喲，真是稀客。」
「有事要請教。出去一趟怎麼樣？」
「好吧，馬上就寫完了。」
竹垣又拿起鉛筆。脇坂看到朋友這番情景，真是羨慕不已。竹垣顯得這般生氣勃勃，而自己整天埋在稿件堆裡，實在不免相形見絀。對自己不由得自憐自嘆起來。
過了片刻，竹垣扔下鉛筆，把寫好的稿件裝在信封裡放在桌上。一邊把捲起的襯衫袖子放下來，一邊說：「這就走吧。」隨手拿起上衣。這時，從上衣裡面口袋裡「啪」地掉下一個信封，露出一疊鈔票，總有上百萬的樣子。脇坂隨竹垣走進附近的咖啡館時說：
「看你這番光景很闊綽嘛。」
「是別人託我買股票，存在這裡的。你在讀者部，工作如何？」
「乏味極了。真羨慕你們。」
「我們也未必就好。整天寫這些沒有生命的銀錢事兒，也夠厭煩的。」但竹垣的言語之間，卻透露著喜孜孜的意味。「你要問什麼？」
「關於東西電機公司股票的事。」
「難道你也想弄些股票試試？」
「不是。聽說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這家股票漲落得很奇怪。我想就這事調查一下。」
「這事嗎？弄得我傷透腦筋。」
「我問過一個懂股票的人，說散布新產品謠言的傢伙，還不知道是誰吧？」
「確切是誰還不清楚，但當時公司方面也有責任。」
「什麼責任？」
「謠言傳出來的時候，我打電話問過他們公司。接電話的是宣傳廣告科的一個傢伙，說話很曖昧不清。」
「你去採訪了？」
「去了。剛開盤就傳出了謠言，很快就有人一次按時價成交三十萬股。」
照竹垣的話，東西電機的股票價格，這一年來逐漸下跌。很奇怪，股票當中也有好銷與不好銷之分，同樣是打棒球的，就有人走紅有人不走紅。據說股票也是如此。這是什麼原因呢？誰也不清楚。都說時來運轉這個東西是不可思議的。
東西電機的股票，在一年之前，每股值一百六十元左右。營業情況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證券市場總的情況比一年前要景氣得多，而東西電機公司的股票反而日益下跌，原因並不是別的，只能說股票本身不受人歡迎。通常是每天可以成交四、五十萬股。
聽了謠言，有人按時價一次認購三十萬股。買股票，通常分按時價買進，和委託經紀人按指定價格買進兩種。前一種是不論價格高低，按照市面行情買進。當然，這種動向便足以引起市場的注意。
一次買進三十萬股的戶頭，是關東證券交易所。小的，少不得要受大戶的左右。關東證券交易所像餓狼似的，大批扒進。一時之間，竟連操縱市場的大戶也懵然不知，這筆交易的背景究竟是什麼。
股票價格是隨買賣情況而定，拋出的多，買進的少，便要下跌，反之便上漲。由於一次按時價買進三十萬股，東西電機公司的股票就跳了十元。如果沒有人再買，價格倒也不會有什麼大變動，在整個的股票交易中，三十萬股算不得一回事。然而，接著有人又當場買進五十萬股。對當時情況，竹垣是這麼說的：
「那是在十點鐘左右。照常理，這種買法，背後一定有什麼情報。我問過關東證券交易所，他們回答說，是代客戶購買的。想再問問個中原因，他們一口咬定是代購。然而，像這種大宗交易，一次買進五十萬股，就他們那種小證券公司來說，是很少有的。不論怎麼考慮，反正其中必有原因，我便向公司了解了一下。」
「是問東西電機公司嗎？」
「對。平時一向是總務處長接電話的，那天說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由廣告宣傳室一個傢伙接的。本來我應當親自去公司採訪一趟，碰上那天正是月底交割的日子，上午便要停市。時間上來不及，結果只好打電話去問。不僅是咱們社裡，其他報社也都如此。錯就錯在接電話的那個傢伙。」
一想起當時的情景，竹垣還很忿忿然的。
既然股票行情有變動，說明總有些原因，能左右企業經營得好壞。當時由於時間倉促，竹垣不能不開門見山便問那件事。
「說來好像給我自己開脫，不過我當時並沒有抱多大的期望。即便新產品都已暗地裡試製成功，也要看準時機才能拋出來。但是，出來接電話的那傢伙卻說，只知道一到年初便要開招待會介紹新產品，其他詳情他也不了解。」
「他承認有新發明了？」
「他只說要開會介紹。這正是他滑頭的地方。沒說試製出新產品。後來就出了問題──」
「那麼股票價格呢？」
「正如俗話所說，扶搖直上。謠傳為一代新產品，股票賣出很多，僅半天功夫，便成交三百五十萬股。當天的交易總額，大約是一億股，而東西電機一家，便佔了百分之三點五。這是個相當大的比例。」
「於是每股便上漲六十元？」
「可不是。做股票生意的人，大都有種傾向，好像乘公共汽車似的，唯恐落在後面。這種趕風頭的傾向，雖不像以前那麼厲害，可是還是很強烈。頭腦一熱，要嘛買進，要嘛賣出。穩穩當當，四平八穩，就會坐失良機。本來嘛，慢是賺不了錢的。但是，沒過多久，有人便發現新產品這事其中有蹊蹺。」
「是謠言嗎？」
「那家公司的解釋是，他們確實準備舉行招待會介紹新產品來著。為了慎重起見，我特意去調查過。他們的確在有樂街的Ｔ賓館，預先包了會場。可是，會終於沒有開成。到了年初交割的時候，股票又跌回原價。」竹垣恨恨地說。
「從這些情況來看，東西電機公司恐怕也脫不了關係。」
「這個我們也追查過。當然囉，他們公司是不肯認帳的。介紹新產品的招待會本來是預定要開的，謠言也未必是故意散布的。」
「所謂的新產品呢？」
「當初定在一月六日公布。因為股票價格弄得滿城風雨，也就延期了。他們說是為了避免引起誤會，才採取這個措施的。」
「開會的日期不是都發表了嗎？」
「不，無限期延期了。理由是產品發現有明顯的缺點。」
「我覺得，這算盤打得太精了。宣傳推廣室的那傢伙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後來追查的時候，提出要他們把那人的姓名公開。公司方面卻要我們予以諒解。說僅僅是引起一點兒誤會，所以，他們只是一味道歉而已。」
「是姓吳羽的？」
「這個我就不記得了。因為我們也很急，結果連股票價格究竟是不是有人搞鬼，也沒有查到一點兒證據。如果真是搞鬼，那傢伙可就淨賺一億半哩。」
「一億半！」
「是啊。那天股票行市變動，比平時多成交三百多萬股。起初買進的八十萬股，是搞鬼的傢伙拋出去的。大概是他們事先每天三萬、五萬的買進，沒有引起別人注意。後來一窩蜂搶購的時候，他們便大筆拋出。就算其中有瞎起哄的，三百萬股不全是，至少也脫手了二百五十萬股。每股淨賺六十元的話，二百五十萬股便是一億五千萬元，少說也到手一億元。」
「不過，那也要下相當本錢才行。」
脇坂表示懷疑。按每股一百四十元計算，買進二百五十萬股，至少要有三億五千萬元的本錢。
「用不著，那家股票是信用股票，資金當然也要，有三分之一就足夠應付場面了。」
「就個人的財力來說，也不大容易辦到。」
「看你說的！沒這個事兒。個人手頭上有那一兩億資金，在金融市場上混的，大有人在。這點錢算個什麼！」
聽竹垣的口氣，彷彿他是世界上的大富翁似的。
「不管是個人也罷，合夥也罷，東西電機公司那個賺一億元的傢伙，你們沒有查出個眉目來嗎？」
「你先別急，剛才我說的，不過是我的忖測。究竟是否真有其人把一億元揣進腰包，並不知道。你還是不忙先寫報導。再說這麼一封死人的信，也的確事屬荒唐啊。」
「可是，你的推理大概錯不了。你來看看這個。」
脇坂把帶來的日記拿給竹垣看。
７
第二天脇坂便到熱海去了。他打電話向龜井副主任請假，推說有些感冒。脇坂心想，等到事情公開之日，他這個謊言也許會戳穿。不過，那時就會覺得情有可原了。
熱海警局接待他的，是位警部，姓野尻。一聽脇坂的話，便說：
「啊，有過那麼一件事。但是我們不認為是他殺。」
已經結案的事情，再來挑毛病，似乎是令人不快的。
「那麼，你們說他是自殺，有確鑿的證據嗎？」
「因為沒有他殺的跡象。譬如，從他走出旅館的情況來看，他是自動出走的。根本沒有電話找他。」
「企圖殺害他的人，會不會事先同他約好了呢？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設想，被害人信得過對方，並沒想到要被殺，毫不戒備地走了出去呢？只因為肺裡有海水，便認定他是投水自殺，未免太草率了吧？」
「假如有約在先，就不會坐著汽車兜來兜去的。時間又那麼晚，他應該直接去目的地。」
「難道不可以認為，他是裝成深夜出去兜風的樣子？」
野尻警部，對脇坂這種固執勁兒，稍稍有些吃驚。
「有人作證說，他因為工作上的問題，弄得有些神經衰弱的樣子。我們估計他下車後，直接朝海邊走去。這樣認為也未嘗不可吧？」
「那麼你對這本日記又作何解釋呢？」
野尻對脇坂的追問，感到很傷腦筋。
「這本日記嗎？恐怕也是神經衰弱的表示。怎麼會有人暗算他呢！」
脇坂心裡尋思，他們大概嫌重新複查太麻煩吧？如果是他殺，結果斷定為自殺，他們顯然鑄成大錯。只要一口咬定是自殺，便可省卻許多麻煩。
脇坂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
「那個淹死的屍體，肯定是吳羽嗎？死了一個星期，會不會認不出來呢？」
「屍體碰到礁石上，多少有些傷殘。但臉上傷得不重。經過解剖鑑定，這些傷都是死後發生的。而且，他們公司的人已經認過屍了。」
「他太太沒有認嗎？」
「他太太看了一眼便昏了過去，我們請公司的人認的屍。大概是一個姓坂元的人。」
據脇坂猜想，一月十五日清晨，吳羽實際上還沒有死。寫信的時候，他還活著，直到寫完那封信才遇害。否則便無法揭開來信的謎底。
「作證說他有神經衰弱的，也是那個姓坂元的嗎？」
「不光他一個，幾個人都這樣證明。」
「那麼，這封信請你看一下如何？郵戳上的日子是二月八日。前兩三天才寄到我們社裡。這你怎麼看法？」
「唔，已經兩個月了？時間是長了一些。可是，拖得這樣久，也不是不可能。」
「不管可能不可能，信上的字可是吳羽的筆跡。這你又怎麼看？」
「恐怕是別人模仿的吧？死人是不可能寫信的。而且，寫什麼在三途之河上如此這般的，這不純屬無稽之談嗎？」
「死人不能寫信，這點我承認。但是如果說信件投遞得遲，是事出偶然，我卻不能同意。」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
「這案子不能複查一下嗎？」
「我們並不是怕麻煩，就怕複查也未必有結果。」
「看了這本日記，你難道不認為，東西電機公司裡的頭兒，做了些手腳嗎？」
「是啊──」野尻慢條斯理地應著。
脇坂感到不耐煩。既然這樣，索性在適當的時候，把事情經過在報上披露一二，向警方將上一軍。
脇坂一到東京，便打電話給竹垣，問上次托他查的股票風波，有沒有結果。
「那事情怎麼樣了？」脇坂興匆匆地問。
「啊？那麼急──因為過了不少日子，一時查不清楚。你再等一等吧。」
「等到什麼時候呢？」
「這個嗎？要請交易所的人查一下記錄，既然是你託辦的事，大概再等一個星期吧。」
「不能再快些嗎？」
「去說一下試試看，不過別期望太大。要報導恐怕還不行吧。」竹垣的聲音裡顯得毫不熱心的樣子。
由竹垣來看，事情既然跟經濟報無關，也就不必太過熱心。脇坂不便於勉強，但也並不死心。事情到了這一步，他決心非追查到底不可。
第二天，脇坂去找社會部的副主任，把調查所得的材料和盤托出。副主任姓瀧下，嘴上叼著煙斗，耳朵裡一字不漏地聽著。脇坂的話一完，他把日記和信拿在手裡說：
「哼，死人的來信？拿它作個標題，倒頗有意思的。」
他把正在待命的記者藤澤叫來，大致講了一下事情的始末，指示藤澤說：
「查一下這封信是誰寫的。也許是公司裡的知情人。同情吳羽太太，學吳羽的筆跡寫的。因為吳羽的字跡總有些還留在公司裡。」
※※※
脇坂同藤澤一起去找吳羽令子。事情就要有頭緒了，脇坂不禁有些興奮。
當天，社會部把脇坂調查來的材料重新研究了一下，決定先發一條消息。說收到一封怪信，並把怪信同日記和股票風波聯繫起來，在消息末尾加了伏筆，暗示有他殺的可能性。這樣先放出第一炮。
藤澤坐在汽車裡對脇坂說：
「三途之河那封信，我看副主任的推理，恐怕是對的。準是那個大庭室長下的毒手。只有他不能證明自己當時不在現場。真是他的話，不用在外面打電話，也可以叫吳羽出去的。然後，他也溜了出去，完全可以尾隨在吳羽那輛汽車後面。就拿股票搞鬼一事來說，也有可能是大庭指使吳羽，如果報社來查問，便如此這般回答。」
脇坂也同意這個看法。剩下的問題，便是信件投遞過久這個謎了。
吳羽令子不在家。問鄰居，鄰居也不知道。兩個人等到快半夜十二點了。
「太晚了，怎麼辦呢？」
「也許她回娘家了？她對你已經談過，你都記了下來，就用那個材料吧。」藤澤說。
「那也好。我再等一會兒，你先回社會部起草稿件吧。」
「好，就這麼辦吧。」
藤澤點了點頭便回去了。
脇坂還在黑黝黝的小巷裡等下去。
看到令子回來，已經是午夜一點鐘了。脇坂招呼她，她吃了一驚。
「太太，是我。」
「我以為是誰呢，嚇了我一跳。」
「對不起。關於那件事，明早要見報。看來，你先生在這次股票陰謀中作了犧牲品。」
「那是確實的嗎？」
「股票價格上搞了鬼，是錯不了的。只是他死的原因和那封信，還有些疑點──」
「真的要見報嗎？」
「不錯，社會部的記者正在起草稿件。」
令子嘆了一口氣，把脇坂請到家裡。
脇坂把調查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遍。令子不時地打斷他，問得很仔細，脇坂便又補充說明。講完情況，已經過了凌晨三點。
「因此，我們準備還要報導下去，希望太太能給予協助。」
令子點點頭，又問：
「那麼說來，當真要見報了？」
「不錯，要不然我去問一下。」
脇坂給社會部打了電話，聽說已經上了輪轉印刷機了。脇坂告訴了令子，她這才露出了微笑說：
「方才您對信上的日期很納悶，要不要我把其中的關節奉告給您？」
「關節？」
「不錯。那是我先用鉛筆寫上我家的地址，收到之後，拿橡皮擦乾淨，然後填寫上報社的名稱。過了兩個月，我送到報社的收發室。」
「……」
「我丈夫的確是自殺死的。自殺的原因，便是你們報社的那位竹垣。是竹垣散布消息，說東西電機公司試製成功了新產品，將股票價格哄擡了起來。當然，他背後有一伙大資本家給他撐腰，他在其中扮演了一個同謀的角色。可是，他翻雲覆雨，嫁禍於我丈夫。我丈夫為此受到上司的斥責。本來他就很小心眼兒，為這事情一直想不開。結果便在那天夜裡自殺而死。公司裡的人，作證說他神經衰弱，這話也是對的。」
脇坂頓時怔住了。腦海裡掠過落在地板上的一疊鈔票。令子接著又說：
「我要為我丈夫報仇。於是，我動手寫了那幾頁日記，發了信。我想一般信件，你們一定不會理睬，便特地到熱海給我家裡發了幾封信。挑出其中郵戳最清楚的一個信封。我丈夫很倒楣，竹垣的電話，要是他不去接，就沒事了。我聽他說，竹垣當時只是問，據說你們要舉行招待會介紹新產品，是真的嗎？我丈夫回答說，雖是新產品，但並不稀奇，不過要開招待會倒是確實的。結果這句話被竹垣抓住了辮子。我丈夫一再說他倒楣，運氣不好……」
脇坂說不出話來。他真想怒吼一聲：「倒楣的，豈止是你丈夫一個人！」可是，就連說這句話的力氣，他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