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我遵照堂元博士的指示，讓自己長時間療養。我住的個人病房比自己租的公寓房間還寬敞，照顧我的工作主要由橘小姐負責，就是那位酷似某個女演員的女子。不僅面對她時如此，一開始我還不太瞭解堂元博士和助理若生，總是不太能放鬆心情和他們交談；每次他們突然問我問題，我只是緊張得要命，說不出話。以前朋友說過，我最容易窮緊張了，沒想到在記憶恢復的同時，居然連這種毛病也一起冒出來，真是諷刺。不過經過多次交談之後，現在比較能夠輕鬆交談了。
我身體復原的狀況比預料中順利得多，從長期昏睡中醒來，五天後就能在床上坐起，又過了三天，已經能吃一般的食物了。能吃東西真的很開心，先前入口的都是不知道由甚麼東西弄成的液狀物，口味糟到我忍不住想詛咒自己的味蕾。話雖如此，在昏睡期間好像是以插管來供給養分，相較之下，光是能用自己的嘴巴進食，或許就算幸福了。
至於我的記憶部份，目前好像也沒甚麼問題，現在我已經能背出所有朋友的電話號碼，不過話雖如此，也不知道往後會出現甚麼後遺症，我不免有些憂心。
由於病房內就有廁所，我幾乎一整天都待在這間病房裏，只有需要做腦波測試或是電腦斷層掃描時才會走出病房。第一次出去到走廊上時，我仔細觀察四周環境，發現這裏和以往見過的醫院大不相同，首先，除了我現在住的房間之外，沒有任何稱得上是病房的房間，只有門牌寫著「手術室」、「實驗室」、「分析室」各一間，其他房門都沒有任何標示，而且這三道門都緊閉著。我看向自己待的那個房間的門牌，上面寫著「特別病房」，我卻不清楚是哪裏特別。
還有一點和一般醫院不同，那就是院內規劃極度簡約。環顧四周，真的空無一物。沒有椅子，也沒有飲水機，牆上連張宣傳紙也沒貼。此外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在這裏除了堂元博士和另外兩名助理，從沒見過其他人。
「這裏和一般的醫療單位是分開的。」做完腦波檢查準備回病房時，橘小姐幫我推著輪椅一邊對我說：「你接受的手術是前所未有的創舉，而這個樓層就是專門研究這個技術的地方。」
「算是醫院內的研究單位嗎？」
「可以這麼說。這裏有最齊全的最先進設備哦。」橘小姐似乎對於自己待在這樣的工作場所感到相當驕傲。我實在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是這麼重要的研究對象。
第十天，吃完早餐後，我對橘小姐說了幾件我很在意的事，一共有三件，第一是關於射傷我的歹徒，我想知道那個男子後來怎麼了。
「詳細狀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報上報導說他死了哦。」她邊收拾餐具邊回答。
「死了……？怎麼會？」
「聽說他射傷你之後逃了一段路，但是在警方追捕之下，最後發現無處可逃就自殺了。」
「自殺……」我想起男子那毫無感情的面容。他在臨死前，臉部會因為恐懼而痙攣嗎？還是依舊沒有表情？
「橘小姐，」我提心吊膽地問：「可以讓我看看報紙嗎？我想親眼瞭解那起案子最後怎麼收尾。」
但是收拾完餐具端著托盤的橘小姐只是對我搖搖頭。「我瞭解你的心情，但是，等出院再說吧，現在給你看的報章雜誌都必須經過堂元博士同意才行。」
「我只看標題就好了。」
「這些都是為了你著想呀。」橘小姐斷然回絕，「大腦這個器官，遠比你想像中敏感，而且只是忍一陣子別看報紙而已嘛。」
她都這麼說了，我也無言反駁。
我在意的第二件事，就是醫藥費。看樣子我好像動了一場很不得了的大手術，之後還接受了特別看護，而且似乎還得住院住上好一陣子。我不清楚這方面的行情，但不難想像應該是一筆不小的金額。
「嗯，大概是一大筆錢吧。」橘小姐爽快地直說了。
果然如此。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雖然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突然得面對這麼大一筆花費，不過既然撿回一條命，也沒甚麼好說了。
「請問可以用貸款支付醫藥費嗎？」我邊問，邊在腦中迅速計算自己每個月最多還得起多少，總之，看來只得先打消搬家的念頭了。
橘小姐聽了露出微笑，「這部份你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我睜大了眼睛。
「這次的醫藥費不需要你付，雖然詳細狀況目前還不能向你解釋。」她伸出食指按著嘴角，「這次手術費用全都是從大學的研究預算裏扣除，因為這項手術還沒正式確立，既然還在研究階段，這麼做是很合理的，包括那些檢查的費用也是，所以理論上你要負擔的只有住院費、伙食費與雜費的部份，不過，這些費用也有人代你付了。」
「代我付了？」我忍不住驚呼，「是誰？」
「抱歉，這一點也還不能透露。要是現在告訴你，對你沒好處的。」
「……真不敢相信，好像在做夢哦，難不成是長腿叔叔？」我搖著頭低喃，想不出有甚麼人會對我那麼好，跟我比較親近的人，全都不約而同過著儉樸的生活。「不過，你們遲早會告訴我吧？」
「嗯，遲早會的。」她回道。總而言之，確定不需要擔心醫藥費就讓我萬分感激了。
接著我提出第三個疑問。在我住院這段期間，我生活周遭的狀況變得如何了？好比我上班的工廠，我這樣沒有事先交代就請長假，恐怕給大家造成了不小的困擾。
「這部份你也不必擔心。」橘小姐說：「我們已經跟你公司聯絡過了，他們願意延長你的休假直到出院，只不過不適用給薪的特休就是了。」
「太好了，我還怕出院後不得不辭掉工作呢。」
「沒那回事，你之所以受傷是因為想救小女孩呀，聽說你公司對此也感到很驕傲哦，況且他們好像也很稱讚你平日的工作態度呢。」
「真的嗎？」
「你不是大家公認的認真員工嗎？」
我苦笑著搔搔頭，上司可能確實頗中意我的吧。「前輩們都說，我的認真都是出於膽小；看起來認真，說穿了只是被上司們馴養得乖乖的罷了。」
「哎呀，這種說法真傷人欸。」
「但他們說的或許是真的吧，因為上司說的話又未必正確，我卻沒勇氣堅持自己的主張。老實說，我很怕挨罵，這就是他們說的膽小吧，我個性很懦弱的。」
純個性很懦弱呀。──這是母親的口頭禪。
「認真工作又不是壞事，況且真正膽小的人是不可能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小女孩的。拿出自信來！你的公司一定也很賞識你，才會同意目前這種處置呀。」
我點點頭。好久沒人稱讚我了。
「對了，我可以會客了嗎？」我一問，橘小姐的神情又沉下來。
「現在還不行，因為還有很多問題得解決。」
「就見一下也不行嗎？我希望讓親朋好友看到我健康的樣子，好讓他們放心。」
「很抱歉，沒辦法耶。你自己可能沒發現，但現階段對你來說非常重要，你的腦部如果受到了不尋常的刺激，很可能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就某個角度來說，這是非常危險的。」我沒作聲，她又繼續說：「謝絕會客還有另一個目的，雖然目前我沒辦法詳細向你解釋，但此刻全世界都在關注你的狀況，要是在這個當頭開放會客，恐怕會有大陣仗的媒體湧來，那種狀況下，你根本無法好好接受治療呀。」
「會有大陣仗的媒體湧來？」我盯著她，「會那麼誇張嗎？我不過是被搶匪開槍打中頭部，當然，對我而言是一樁大事件啦，但我想這不是社會大眾會感興趣的新聞吧？更別說受到全世界矚目了。」
然而我話還沒說完，橘小姐就緩緩搖起頭。「你現在還不明白，你能夠活下來、像這樣和我們交談，這其中代表了多大的意義。嗯，不久你就會瞭解一切了。」
「不久？」
「再忍耐一下子吧。」橘小姐溫柔的口吻就像在哄小孩。我卻只能歎氣。
「好吧，那我只有一個要求。可以讓我拍張照片送去給朋友報平安嗎？可能的話，我還想附上一封短信。」
橘小姐右手貼著臉頰，左手環上右手手肘沉思，然後就這麼偏著頭點了一下。
「拍照應該沒問題吧，不過我想可能需要事先確認一下那位友人的身分。至於短信，我會跟堂元博士商量看看。」
「希望有好消息。」
「不要抱太大期待哦。現在你的身體……應該說你的大腦，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