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一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一章</h3><br /><br />  自從「回來」之後,原振俠醫生有了一個新的習慣性的小動作--每當經過鏡子面前,或者是可以有反影的平面前,他都會望上一眼,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和以前有甚麼不同。<br /><br />  當然沒有任何不同,不但別的人看不出有絲毫不同,他自己也看不出。不但看不出,而且在任何一方面的感覺上,也沒有任何不同。<br /><br />  他就是他,就是原來的原振俠!<br /><br />  然而他卻又知道,他不是他,他已不再是原來的原振俠!<br /><br />  這真是一種奇妙之極的情形,只有有了像他那種玄妙經歷的人,才會有這種奇妙的情形。他在《黑暗天使》中的經歷,簡直難以用人類的文字來形容,因為有許多許多經過,都超乎人類的知識範圍之外!<br /><br />  來簡略地回憶一下,原振俠那一段怪異之極的經歷,自然十分有趣。先揀人類文字可以表達的來說,勒曼醫院的醫生,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培養出了一個他的複製人--這種無性繁殖法,倒已經不是甚麼新鮮的事了。<br /><br />  新鮮的、人類無法理解的、人類文字難以作徹底的形容的是:他的靈魂,在兩個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幫助下,和身體分離了。<br /><br />  是的,靈魂和身體分離,就是死亡,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理解的。<br /><br />  原振俠死了!<br /><br />  可是,他的靈魂在離開了身體之後,卻伴隨著年輕人的靈魂,一起進入幽靈星座打了一個轉,又回到了地球。<br /><br />  他原來的身體已經沒有用了,從幽靈星座回來之後,他的靈魂,又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情形之下,進入了複製成功的身體,那身體和他原來的身體一模一樣。<br /><br />  於是,身體和靈魂結合。<br /><br />  原振俠又活了!<br /><br />  事情簡單地來說,就是那樣,過程的時間也不長,但卻真正是自生到死,由死到生。他並沒有損失甚麼,也沒有改變甚麼,只是多了一項無可形容的經歷。<br /><br />  他對自己的經歷,記憶得十分清楚。他和年輕人、黑紗公主有一個祕密的約定:這種經歷,只對極少數的幾個人提起,例如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詳細說的,還沒有說,是因為原振俠還沒有聯絡上他們。原振俠知道自己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可以使那位先生聽得津津有味。<br /><br />  開始的時候,原振俠在心理上,多少有點不習慣。但當他發現自己和過去實實在在一模一樣,並無不同時,他也就完全放開,只當那是一次奇異的經歷,心理上沒有了負擔。<br /><br />  可是,那種習慣性的小動作,卻自然而然形成--經過鏡子,總要看上一下,有時甚至還頑皮地吐一吐舌頭,看看自己是不是變了樣子。<br /><br /><br />  醫院的廣播,把他從三樓叫到了樓下的會客室。在電梯中,他就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著他自己,令得和他同一電梯的兩個年輕女護士,對這位俊俏的醫生,那麼喜歡照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br /><br />  廣播說:「原振俠醫生請留意,會客室中,有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要見你--」<br /><br />  原振俠記不起「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是甚麼人了,可是人家從老遠的南美洲來,又是「老先生」,總得去見一見。<br /><br />  當他跨進會客室的時候,心中已經有打算,不準備花費太多的時間。<br /><br />  一進會客室,就看到了那位「李老先生」,樣子很普通,大約七十歲左右,滿臉皺紋,皮膚黧黑,精神很好。他顯然也不認得原振俠,原振俠自然也沒有見過他。<br /><br />  自我介紹之後,李老先生才道:「我是李文的父親,一直在巴西僑居,李文是--」<br /><br />  原振俠拍著手,叫了起來:「你是李老伯--唉,李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三年前--」<br /><br />  李老伯看來性子很急,不等原振俠講完,就道:「是啊,三年了,我沒有他半點音訊!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他究竟上哪裡去了?」<br /><br />  李老伯的這個問題,聽來十分簡單。<br /><br />  原振俠道:「他,他--」<br /><br />  他也只能說出一個字來,就說不下去。說不下去的原因,簡單之至:原振俠不知道李文到哪裡去了--<br /><br />  事情十分複雜(能夠作為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的開端,絕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事),需要從頭說起。<br /><br />  先說李文,李文是一個小兒科醫生,原振俠進入這家醫院之後不久,李文也加入。李文自巴西聖保羅醫學院畢業,他家是巴西的華僑,他和原振俠說過,他家有一個相當大的農場。<br /><br />  原振俠和李文的感情,不是十分深厚,至少及不上後來加入醫院的另一位年輕人,整形外科的桑雅。<br /><br />  李文不久就離開了醫院。<br /><br />  李文離開了醫院這件事,十分奇特,所以給原振俠的印象,也相當深刻,那正是三年前的事。<br /><br />  這時,李老伯說李文三年來,杳無音訊,這事情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原振俠多少了解一點李文的家庭情形,李文是獨子,父子感情也很好,很難想像會有整整三年,父子之間不通音訊的情形!<br /><br />  原振俠當時無法回答李老伯的這個問題,他只好道:「怎麼會呢?他--離開醫院之後--是啊,好像醫院裡,也沒有甚麼人得過他的訊息--」<br /><br />  李老伯陡然緊張起來,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聲音有點發顫:「他--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這--是我三年前收到的--他的信,他會不會有甚麼意外?原醫生,你可得幫我--李文在信中說--你--可以幫忙--」<br /><br />  李老伯一面焦急地說著,一面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他顯然已經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信封的角,早已磨損了!<br /><br />  他用微微發抖的手,抽出信紙來,把信遞給原振俠。一個年老父親的焦慮,在他的動作之中,表露無遺。<br /><br />  原振俠接過信來,信很簡單:親愛的爸爸:<br /><br />  我決定離開現在服務的醫院,去投入一個新的、完全合乎我理想的環境,去發揮我的所長。我確信在那個樂園--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以致還未曾到那地方,就已經忍不住這樣稱呼,那裡,一定是理想的樂園,我可以生活得極快樂。另外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是一個人去,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她的名字是朱淑芬,是個可愛的護士,必然會成為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br /><br />  請代我高興,因為我有了這樣的決定。<br /><br />  我在這裡結識了很多人,最要好的朋友是原振俠醫生。他是一個極俠義心腸的傳奇性人物,故事多得說不完,如果有機會,我也想你認識他。<br /><br />  再會!<br /><br />  又及,本來想附上淑芬的照片,可是她說,醜媳婦可以遲一刻見公公,就遲一刻。哈哈,其實,她一點也不醜--就算真醜,在我眼中,也是最美麗的,在爸爸的眼中,自然也一定是最美麗的兒媳婦!<br /><br /><br />  整封信,都洋溢著父子之間的感情,也可以看得出,李文是一個十分熱情,性格爽朗的人。<br /><br />  原振俠慢慢地摺好信,李老伯神情看來更焦慮,等著他的回答。<br /><br />  原振俠的心中也十分亂,從這封信來看,從李文的性格來看,從他們父子關係來看,三年不通音訊,簡直不能想像。<br /><br />  可是事實卻又的確如此!<br /><br />  這其間,自然有甚麼特別的原因在!<br /><br />  原振俠不出聲,李老伯卻幾乎已急得快哭了出來:「原醫生,是不是他--已出了甚麼事,你們瞞著我?」<br /><br />  原振俠忙道:「不,不!他走了之後,我們--他也沒有任何音訊給我--」<br /><br />  李老伯不住搖著手:「我想過,阿文沒有信給我,他和那個淑芬在一起,淑芬總會有信給她的家人,那就可以知道阿文的情形。原醫生,你認識那個淑芬?」<br /><br />  原振俠當然認識朱淑芬。朱淑芬是醫院的護士,才從護士學校畢業就來到醫院,是整座醫院中最美麗的護士。人緣極好,性格可愛之極,原振俠對她的印象也十分深刻。<br /><br />  這時,他聽得李老伯提出了這一點來,他卻只是苦笑!因為,朱淑芬是一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根本沒有親人--<br /><br />  李老伯看到原振俠遲疑不答,大是起疑:「你真的有事瞞著我--」<br /><br />  原振俠嘆了口氣:「真的沒有,那位朱小姐,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br /><br />  李老伯一怔:「那麼,他們上哪兒去了?阿文所說的那個樂園,在甚麼地方?」<br /><br />  李老伯直盯著原振俠,像是原振俠對這個問題,一定應該知道答案一樣。而正常情形來說,好朋友離開醫院,要到另一處地方去實現理想,那是人生歷程中的一項大事,自然應該知道!<br /><br />  可是,原振俠的確不知道李文的行蹤。<br /><br />  在李老伯的逼視下,原振俠嘆了一聲,攤著手:「他和淑芬,第一次來找我,說起要離開醫院,我就覺得事情十分突兀--」<br /><br />  原振俠知道,要使李老伯明白,相信自己並不知道李文的行蹤,一切必須從頭說起才是。兩三年前那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對原振俠來說,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就像是三天前才發生過的事一樣!<br /><br /><br />  那天晚上,臨離開醫院時,李文追上了已脫下了醫生袍的原振俠,神情興奮!<br /><br />  李文帶著幾分神祕:「原,晚上,請留在宿舍裡等我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br /><br />  原振俠笑:「我們?」<br /><br />  李文的臉紅了紅:「是,我和淑芬--」<br /><br />  他說著,向遠處指了一指,在走廊中,朱淑芬正在走過去。雖然護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穿在朱淑芬高䠷健美的身上,看來也極其悅目。<br /><br />  朱淑芬和李文之間,像是有奇異的默契一樣。李文伸手一指,朱淑芬就恰好在這時,轉過頭向李文望來。<br /><br />  隔得相當遠,可是朱淑芬深邃的目光,還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燈一樣,閃耀得令接觸到她眼光的人,都有眼前忽地一亮之感。<br /><br />  原振俠對李文的印象不壞,李文的個子不高--當他和朱淑芬站在一起的時候,朱淑芬可能比他更高。可是李文卻十分結實,有著體育家的身材--據他自己說,家裡開農場,他自小就在田野間勞動,所以鍛鍊出一副黑實壯健的體型。<br /><br />  李文不但在專業工作上相當負責出色,而且為人也十分隨和大方。所以美麗的女護士朱淑芬的許多追求者,知道李文已勝過了他們,獲得了美女的青睞之後,大家心中也很服氣。<br /><br />  而李文和朱淑芬的戀愛,在醫院中也早已公開,原振俠自然也知道。那時,原振俠看到李文的神態,還以為他準備結婚了,有事要和自己商量。原振俠心中在想: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怎有資格做別人的顧問?不過,他也沒有推辭,而是點頭答應。<br /><br />  李文十分高興,匆匆向朱淑芬走去。原振俠離開醫院,回到宿舍休息了一會,胡亂吃了點東西,才開始聽音樂。門鈴聲傳來,李文和朱淑芬已手拉著手,站在門外了。<br /><br />  兩人並肩站著,看起來,朱淑芬的確比李文要高一點。朱淑芬的美麗,屬於十分柔順、毫無侵略性的那種。<br /><br />  每當她側著頭,或是略低著頭,用充滿愛意的神情,望向李文的時候,原振俠總感到,那是一個大姐姐望向小弟弟的眼神。而實際上,李文比朱淑芬大了四、五歲。<br /><br />  原振俠請他們進來,寒暄了一陣,看那一對情侶不斷交換眼色,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不禁好笑。他假裝不去留意他們,由他們發窘,然後,閒閒問起:「兩位好事快近了吧--」<br /><br />  李文「啊啊」笑著,朱淑芬俏臉緋紅。忽然李文又欠了欠身子:「原,你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樂園計畫』的?」<br /><br />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連李文問的是一個甚麼問題,都沒有聽清楚,自然也未及回答。<br /><br />  而朱淑芬卻用埋怨的神情,望向李文:「文,我說過許多次,這是極其祕密的一件事,你是不是參加都好,都不能亂說。你--怎麼--」<br /><br />  原來,他們來找原振俠之前,並沒有經過協商。李文要問原振俠一些事,而朱淑芬並不知道,也不同意。<br /><br />  李文一被指責,臉也漲得通紅:「這是一個大決定,我要聽聽原的意見。」<br /><br />  朱淑芬更是生氣,而且,還像受了極大的委屈:「原來你一點也不相信我--」<br /><br />  李文急急分辯:「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事情十分不可思議,有很多地方,超乎常識範圍之外--」<br /><br />  朱淑芬的聲音,因為生氣和激動,變得相當尖:「早就告訴你,那是人類歷史上未曾有過的事,誰叫你用常理去猜度--」<br /><br />  李文沉聲道:「就算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只要它在人類社會中出現,就可以用常規來衡量--」<br /><br />  他們兩人,當著原振俠的面,爭執了起來,這令到原振俠十分尷尬。看李文的情形,像是非把事情和他商量,而朱淑芬又顯然不同意。<br /><br />  原振俠只好勸李文:「若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想--我也不能有甚麼意見,還是--」<br /><br />  原振俠正想措詞委婉地拒絕,可是李文卻已然道:「不,不單是我們兩個人,關係到很多人--幾百個,甚至上千個人,所以--」<br /><br />  他才講到這裡,朱淑芬--這個平時那麼柔順和婉的小美人,霍地站了起來,俏臉鐵青,眼睜得極大,聲音也尖厲得驚人,叱道:「李文--住口--你太過分了!」<br /><br />  李文怔了一怔,可是顯然是鼓足極大的勇氣,才敢發表持相反意見的話:「整個計畫,如果光明正大,為甚麼要極度保守祕密?」<br /><br />  朱淑芬又怒又急:「必須保密!不然,就會遭到無情的破壞,根本不能實現。」<br /><br />  李文也提高了聲音:「像原醫生這樣的人才,正是計畫所需要。把情形告訴他,或者他也有興趣參加,那豈不是大大的好事。」<br /><br />  朱淑芬喘著氣:「你忘了最主要的一點,參加計畫者,必須有拋棄現有的一切的決心,我不認為原醫生有這樣的決心!」<br /><br />  李文沒有立即接口,只是向原振俠望來。<br /><br />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對於李文和朱淑芬這對情侶,為甚麼要發生劇烈爭吵,一無所知。<br /><br />  他只是在兩人的爭吵中,知道有一個計畫--名稱是「樂園計畫」的,將要實施,要不少人參加。<br /><br />  原振俠也當然不知道這個計畫的內容,只是在李文的話中,知道這個計畫有許多不合常理之處。而朱淑芬又十分認真,認為計畫要絕對保守祕密。<br /><br />  原振俠並不覺得事情有甚麼嚴重,而一對情侶的爭吵,是十分令人不愉快的事。他想令得氣氛盡量輕鬆一些,所以一面笑,一面道:「聽起來,像是有點要看破紅塵、割絕塵緣的味道。」<br /><br />  原振俠這樣講,純粹是說笑。可是李文和朱淑芬卻神情嚴肅,李文又道:「是,可以說是這樣,參加了,絕不准退出。」<br /><br />  朱淑芬立時道:「可以不參加。」<br /><br />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個計畫,若是只准參加,不能退出,那不論這計畫的內容是甚麼,這種硬性的規定,就和現代社會文明格格不入了。<br /><br />  朱淑芬在說了「可以不參加」之後,昂著頭,神情十分倔強,眼神之中,充滿了挑戰的味道,望定了李文。<br /><br />  李文苦笑了一下:「淑芬,你明知,你若是參加,我必然要參加--」<br /><br />  朱淑芬一揚眉:「別說甚麼赴湯蹈火的話,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樂園,不是地獄!」<br /><br />  李文仍然堅持著:「我仍然認為和原醫生商量一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br /><br />  朱淑芬緊抿著嘴,不出聲,李文還在等候她的「批准」--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心中有相當程度的不愉快。他比較男人中心,認為一個男人,如果做甚麼事,都要先得到女人首肯,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br /><br />  所以,李文這時的表現,令他反感,他轉過頭去,不去看他們。<br /><br />  當他轉過頭去之際,他聽到了朱淑芬壓低了聲音,急速地在道:「你應該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可以去進一步請示,你行事太莽撞了--」<br /><br />  李文在分辯,可是聲音囁嚅,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的小孩子:「那--等一等再說好了。」<br /><br />  原振俠並不掩飾他的不滿,轉回身來:「好了,看來一場風波平息了!我當然無法割斷塵緣,所以對你們的計畫,也不會有甚麼興趣。」<br /><br />  原振俠這樣說,等於已經是在下逐客令了。李文和朱淑芬的神情,多少有點尷尬,站了起來,想說甚麼又不知應該說甚麼才好,告辭離去。<br /><br />  他們走了之後,原振俠把剛才的情形,想了一下,覺得李文的話,沒有甚麼條理,他也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天之後,一連幾天,在醫院裡,李文一見了他,總像是有話要說,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看了只令人覺得發噱。<br /><br />  到了第三天,在休息室中,只有原振俠和李文兩人。李文望著原振俠,又現出了那種神情來,原振俠忍不住笑:「男人如果肯聽女人的話,未始不是好事,淑芬不讓你說,你就別說了吧!」<br /><br />  李文苦笑,他的笑容之中,有著極濃的無可奈何的苦澀--這令得原振俠十分起疑,因為若不是他心中有著極度的困擾,不會有這樣的神情。而他有甚麼困擾呢?他愛朱淑芬,毫無疑問。相愛的一對情侶,共同參加一項計畫,那正是值得高興的事,他為甚麼要這樣子?難道其中,還有甚麼不可告人的隱祕在?<br /><br />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感到,作為朋友,有必要深究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助他。<br /><br />  於是他道:「如果你真有甚麼解決不了的難題,這裡只有你和我,說說也不要緊!」<br /><br />  李文忽然緊張了起來,一面舔著唇,一面走過去,到了一大瓶蒸餾水之前,按了掣鈕,盛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人在異常焦慮情緒下,會有口渴的反應。<br /><br />  而李文這時,神情也說明了他心事重重。他在原振俠身邊,坐了下來,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淑芬是孤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孤兒院長大。中學教育,也在孤兒院完成。」<br /><br />  原振俠不知道,他為甚麼忽然提及了這一點,但是看出他神情凝重,知道他必有道理,所以點頭應道:「我聽院長說起過。」<br /><br />  李文側著頭,想了想:「孤兒院自己辦的中學,學生不多,大約有二百人左右。其中,大約有十來個,成績特別好的,在十五歲那天起,就都收到一種相當奇怪的信件。孤兒有的有生日--父母遺棄他們時留字寫明;有的沒有,就將被發現的那一天,算是生日。每一個收到那種特別信件的人,都是在十五歲生日那天收到的,十五歲,是一個可以開始明白事理的年齡了。」<br /><br />  原振俠仍然不明白李文想說甚麼,他耐心聽著。<br /><br />  李文又道:「第一封信,只是問候。以後,每一個月一封,都向收信人宣揚一種理想,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抨擊人類現有社會的醜惡、人情的薄弱、人性的卑劣--這一切,在理想的樂園中,絕不會有--」<br /><br />  原振俠「哈」地一聲,想起了那天,他們爭吵時,曾提到過「樂園計畫」這個名詞,看來李文已漸漸說到正題上面來。他道:「那也沒有甚麼特別,一直有人想建立一個這樣的樂園。」<br /><br />  李文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孤兒的心理,和正常人不同,對現實社會大都極表不滿,也格外容易接受這樣的理論。於是,不到兩年,那十來個都有信收到的學生,就自然而然,結成了一個--小圈子。」<br /><br />  原振俠皺了皺眉頭,略有不耐煩的神情。李文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我之所以說得那麼詳細,是想說明,她現在態度那麼堅決,完全是由於在十五歲那年,她對於所謂『理想樂園』,就有根深蒂固的認識和嚮往。」<br /><br />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你是說,那個所謂『樂園』,已不僅是一種構想,而且要付諸實施了?」<br /><br />  李文的神情嚴肅,點了點頭,望向原振俠,大有求助的神氣。<br /><br />  這時,原振俠只感到好笑,事情已經相當明朗了。從少年時代起,作為孤兒的朱淑芬,就嚮往一種理想樂園式的社會。現在,竟然有人真正發起,要建立這種理想式的社會,朱淑芬自然踴躍參加,她和李文相愛,自然也要李文一起參加。<br /><br />  而李文卻沒有她那麼熱情,所以在猶豫不決。而且,多半也有些參加的條件,李文覺得不能接受,所以兩人之間,就有了衝突。<br /><br />  想到這裡,原振俠只覺得好笑,搖著頭:「你愛她,她要參加那個計畫,你自然要和她一起,那有甚麼值得為難的?」<br /><br />  李文想了一想:「本來,這樣一個建立理想樂園的計畫,十分正常,沒有必要--弄得那麼神祕--我認為凡是神神祕祕的事,就不會是甚麼好事,若是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何必鬼頭鬼腦?」<br /><br />  原振俠對李文這樣的說法,十分同意,他本身也十分討厭行事鬼頭鬼腦,動不動就保守祕密的那種作風。可是這時,他還是委婉地勸李文:「或者,計畫主持人別有用意?」<br /><br />  他又道:「也或許,那是某些主持人行事的作風?」<br /><br />  李文大搖其頭:「不是,另外有--」<br /><br />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看,你自己也說話吞吞吐吐,可是又怪人行事鬼頭鬼腦。」<br /><br />  李文苦笑,神情異常苦澀:「我--我--那次一時衝動,在淑芬的慫恿之下,發了一個嚴厲的誓言--我不應該--我已經向你說得太多了--」<br /><br />  原振俠陡然感到氣惱和不耐煩起來。說來說去,李文一點也沒有說到問題的中心,反倒婆婆媽媽,令人不耐煩。<br /><br />  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哦,發了誓要保守祕密?怎麼一個儀式?滴血向生命神魔發誓,還是斬雞頭向過往神明發誓,說來聽聽?」<br /><br />  李文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原振俠話中的譏嘲之意。他漲紅了臉:「不好笑,也不必笑我,為了淑芬,我甚麼事都肯做。」<br /><br />  說到這裡,很變成「話不投機」了。原振俠一揮手:「那你就和她一起去參加那個理想樂園的計畫,還在猶豫些甚麼?」<br /><br />  李文欲語又止,嘆了一聲,反倒有點怪原振俠不夠熱心,站起來向外就走。<br /><br />  原振俠也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只覺得李文的態度十分怪異,想說又不想說。原振俠就他所說的話,分析了一下,也沒有甚麼特別發現。<br /><br />  接下來幾天,原振俠好像並沒有見到李文,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在佈告板上,看到為了歡送李文和朱淑芬離院的一個晚會,希望各位同仁,踴躍參加云云。<br /><br />  那天晚上,原振俠另外有事,所以到得晚了一些。等他到的時候,晚會已經到了尾聲,各人體內多少都有點酒精在發生作用,所以,在高唱離別歌曲的時候,感情也特別豐富。<br /><br />  原振俠看到,朱淑芬倒還好,李文則十分激動,甚至帶著淚痕,和每一個人擁抱著。當他發現了原振俠時,向原振俠走了過來,也擁抱原振俠:「別了,朋友,別了--」<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迷失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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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從「回來」之後,原振俠醫生有了一個新的習慣性的小動作--每當經過鏡子面前,或者是可以有反影的平面前,他都會望上一眼,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和以前有甚麼不同。

  當然沒有任何不同,不但別的人看不出有絲毫不同,他自己也看不出。不但看不出,而且在任何一方面的感覺上,也沒有任何不同。

  他就是他,就是原來的原振俠!

  然而他卻又知道,他不是他,他已不再是原來的原振俠!

  這真是一種奇妙之極的情形,只有有了像他那種玄妙經歷的人,才會有這種奇妙的情形。他在《黑暗天使》中的經歷,簡直難以用人類的文字來形容,因為有許多許多經過,都超乎人類的知識範圍之外!

  來簡略地回憶一下,原振俠那一段怪異之極的經歷,自然十分有趣。先揀人類文字可以表達的來說,勒曼醫院的醫生,用兩個多月的時間,培養出了一個他的複製人--這種無性繁殖法,倒已經不是甚麼新鮮的事了。

  新鮮的、人類無法理解的、人類文字難以作徹底的形容的是:他的靈魂,在兩個來自幽靈星座的幽冥使者幫助下,和身體分離了。

  是的,靈魂和身體分離,就是死亡,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理解的。

  原振俠死了!

  可是,他的靈魂在離開了身體之後,卻伴隨著年輕人的靈魂,一起進入幽靈星座打了一個轉,又回到了地球。

  他原來的身體已經沒有用了,從幽靈星座回來之後,他的靈魂,又在一種不可思議的情形之下,進入了複製成功的身體,那身體和他原來的身體一模一樣。

  於是,身體和靈魂結合。

  原振俠又活了!

  事情簡單地來說,就是那樣,過程的時間也不長,但卻真正是自生到死,由死到生。他並沒有損失甚麼,也沒有改變甚麼,只是多了一項無可形容的經歷。

  他對自己的經歷,記憶得十分清楚。他和年輕人、黑紗公主有一個祕密的約定:這種經歷,只對極少數的幾個人提起,例如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詳細說的,還沒有說,是因為原振俠還沒有聯絡上他們。原振俠知道自己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可以使那位先生聽得津津有味。

  開始的時候,原振俠在心理上,多少有點不習慣。但當他發現自己和過去實實在在一模一樣,並無不同時,他也就完全放開,只當那是一次奇異的經歷,心理上沒有了負擔。

  可是,那種習慣性的小動作,卻自然而然形成--經過鏡子,總要看上一下,有時甚至還頑皮地吐一吐舌頭,看看自己是不是變了樣子。


  醫院的廣播,把他從三樓叫到了樓下的會客室。在電梯中,他就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著他自己,令得和他同一電梯的兩個年輕女護士,對這位俊俏的醫生,那麼喜歡照鏡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廣播說:「原振俠醫生請留意,會客室中,有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要見你--」

  原振俠記不起「南美洲來的李老先生」是甚麼人了,可是人家從老遠的南美洲來,又是「老先生」,總得去見一見。

  當他跨進會客室的時候,心中已經有打算,不準備花費太多的時間。

  一進會客室,就看到了那位「李老先生」,樣子很普通,大約七十歲左右,滿臉皺紋,皮膚黧黑,精神很好。他顯然也不認得原振俠,原振俠自然也沒有見過他。

  自我介紹之後,李老先生才道:「我是李文的父親,一直在巴西僑居,李文是--」

  原振俠拍著手,叫了起來:「你是李老伯--唉,李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三年前--」

  李老伯看來性子很急,不等原振俠講完,就道:「是啊,三年了,我沒有他半點音訊!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他究竟上哪裡去了?」

  李老伯的這個問題,聽來十分簡單。

  原振俠道:「他,他--」

  他也只能說出一個字來,就說不下去。說不下去的原因,簡單之至:原振俠不知道李文到哪裡去了--

  事情十分複雜(能夠作為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的開端,絕不會是一個簡單的事),需要從頭說起。

  先說李文,李文是一個小兒科醫生,原振俠進入這家醫院之後不久,李文也加入。李文自巴西聖保羅醫學院畢業,他家是巴西的華僑,他和原振俠說過,他家有一個相當大的農場。

  原振俠和李文的感情,不是十分深厚,至少及不上後來加入醫院的另一位年輕人,整形外科的桑雅。

  李文不久就離開了醫院。

  李文離開了醫院這件事,十分奇特,所以給原振俠的印象,也相當深刻,那正是三年前的事。

  這時,李老伯說李文三年來,杳無音訊,這事情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原振俠多少了解一點李文的家庭情形,李文是獨子,父子感情也很好,很難想像會有整整三年,父子之間不通音訊的情形!

  原振俠當時無法回答李老伯的這個問題,他只好道:「怎麼會呢?他--離開醫院之後--是啊,好像醫院裡,也沒有甚麼人得過他的訊息--」

  李老伯陡然緊張起來,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聲音有點發顫:「他--究竟到甚麼地方去了?這--是我三年前收到的--他的信,他會不會有甚麼意外?原醫生,你可得幫我--李文在信中說--你--可以幫忙--」

  李老伯一面焦急地說著,一面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他顯然已經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信封的角,早已磨損了!

  他用微微發抖的手,抽出信紙來,把信遞給原振俠。一個年老父親的焦慮,在他的動作之中,表露無遺。

  原振俠接過信來,信很簡單:親愛的爸爸:

  我決定離開現在服務的醫院,去投入一個新的、完全合乎我理想的環境,去發揮我的所長。我確信在那個樂園--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以致還未曾到那地方,就已經忍不住這樣稱呼,那裡,一定是理想的樂園,我可以生活得極快樂。另外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是一個人去,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她的名字是朱淑芬,是個可愛的護士,必然會成為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

  請代我高興,因為我有了這樣的決定。

  我在這裡結識了很多人,最要好的朋友是原振俠醫生。他是一個極俠義心腸的傳奇性人物,故事多得說不完,如果有機會,我也想你認識他。

  再會!

  又及,本來想附上淑芬的照片,可是她說,醜媳婦可以遲一刻見公公,就遲一刻。哈哈,其實,她一點也不醜--就算真醜,在我眼中,也是最美麗的,在爸爸的眼中,自然也一定是最美麗的兒媳婦!


  整封信,都洋溢著父子之間的感情,也可以看得出,李文是一個十分熱情,性格爽朗的人。

  原振俠慢慢地摺好信,李老伯神情看來更焦慮,等著他的回答。

  原振俠的心中也十分亂,從這封信來看,從李文的性格來看,從他們父子關係來看,三年不通音訊,簡直不能想像。

  可是事實卻又的確如此!

  這其間,自然有甚麼特別的原因在!

  原振俠不出聲,李老伯卻幾乎已急得快哭了出來:「原醫生,是不是他--已出了甚麼事,你們瞞著我?」

  原振俠忙道:「不,不!他走了之後,我們--他也沒有任何音訊給我--」

  李老伯不住搖著手:「我想過,阿文沒有信給我,他和那個淑芬在一起,淑芬總會有信給她的家人,那就可以知道阿文的情形。原醫生,你認識那個淑芬?」

  原振俠當然認識朱淑芬。朱淑芬是醫院的護士,才從護士學校畢業就來到醫院,是整座醫院中最美麗的護士。人緣極好,性格可愛之極,原振俠對她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這時,他聽得李老伯提出了這一點來,他卻只是苦笑!因為,朱淑芬是一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根本沒有親人--

  李老伯看到原振俠遲疑不答,大是起疑:「你真的有事瞞著我--」

  原振俠嘆了口氣:「真的沒有,那位朱小姐,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

  李老伯一怔:「那麼,他們上哪兒去了?阿文所說的那個樂園,在甚麼地方?」

  李老伯直盯著原振俠,像是原振俠對這個問題,一定應該知道答案一樣。而正常情形來說,好朋友離開醫院,要到另一處地方去實現理想,那是人生歷程中的一項大事,自然應該知道!

  可是,原振俠的確不知道李文的行蹤。

  在李老伯的逼視下,原振俠嘆了一聲,攤著手:「他和淑芬,第一次來找我,說起要離開醫院,我就覺得事情十分突兀--」

  原振俠知道,要使李老伯明白,相信自己並不知道李文的行蹤,一切必須從頭說起才是。兩三年前那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對原振俠來說,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就像是三天前才發生過的事一樣!


  那天晚上,臨離開醫院時,李文追上了已脫下了醫生袍的原振俠,神情興奮!

  李文帶著幾分神祕:「原,晚上,請留在宿舍裡等我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原振俠笑:「我們?」

  李文的臉紅了紅:「是,我和淑芬--」

  他說著,向遠處指了一指,在走廊中,朱淑芬正在走過去。雖然護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穿在朱淑芬高䠷健美的身上,看來也極其悅目。

  朱淑芬和李文之間,像是有奇異的默契一樣。李文伸手一指,朱淑芬就恰好在這時,轉過頭向李文望來。

  隔得相當遠,可是朱淑芬深邃的目光,還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燈一樣,閃耀得令接觸到她眼光的人,都有眼前忽地一亮之感。

  原振俠對李文的印象不壞,李文的個子不高--當他和朱淑芬站在一起的時候,朱淑芬可能比他更高。可是李文卻十分結實,有著體育家的身材--據他自己說,家裡開農場,他自小就在田野間勞動,所以鍛鍊出一副黑實壯健的體型。

  李文不但在專業工作上相當負責出色,而且為人也十分隨和大方。所以美麗的女護士朱淑芬的許多追求者,知道李文已勝過了他們,獲得了美女的青睞之後,大家心中也很服氣。

  而李文和朱淑芬的戀愛,在醫院中也早已公開,原振俠自然也知道。那時,原振俠看到李文的神態,還以為他準備結婚了,有事要和自己商量。原振俠心中在想: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怎有資格做別人的顧問?不過,他也沒有推辭,而是點頭答應。

  李文十分高興,匆匆向朱淑芬走去。原振俠離開醫院,回到宿舍休息了一會,胡亂吃了點東西,才開始聽音樂。門鈴聲傳來,李文和朱淑芬已手拉著手,站在門外了。

  兩人並肩站著,看起來,朱淑芬的確比李文要高一點。朱淑芬的美麗,屬於十分柔順、毫無侵略性的那種。

  每當她側著頭,或是略低著頭,用充滿愛意的神情,望向李文的時候,原振俠總感到,那是一個大姐姐望向小弟弟的眼神。而實際上,李文比朱淑芬大了四、五歲。

  原振俠請他們進來,寒暄了一陣,看那一對情侶不斷交換眼色,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不禁好笑。他假裝不去留意他們,由他們發窘,然後,閒閒問起:「兩位好事快近了吧--」

  李文「啊啊」笑著,朱淑芬俏臉緋紅。忽然李文又欠了欠身子:「原,你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樂園計畫』的?」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連李文問的是一個甚麼問題,都沒有聽清楚,自然也未及回答。

  而朱淑芬卻用埋怨的神情,望向李文:「文,我說過許多次,這是極其祕密的一件事,你是不是參加都好,都不能亂說。你--怎麼--」

  原來,他們來找原振俠之前,並沒有經過協商。李文要問原振俠一些事,而朱淑芬並不知道,也不同意。

  李文一被指責,臉也漲得通紅:「這是一個大決定,我要聽聽原的意見。」

  朱淑芬更是生氣,而且,還像受了極大的委屈:「原來你一點也不相信我--」

  李文急急分辯:「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事情十分不可思議,有很多地方,超乎常識範圍之外--」

  朱淑芬的聲音,因為生氣和激動,變得相當尖:「早就告訴你,那是人類歷史上未曾有過的事,誰叫你用常理去猜度--」

  李文沉聲道:「就算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只要它在人類社會中出現,就可以用常規來衡量--」

  他們兩人,當著原振俠的面,爭執了起來,這令到原振俠十分尷尬。看李文的情形,像是非把事情和他商量,而朱淑芬又顯然不同意。

  原振俠只好勸李文:「若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想--我也不能有甚麼意見,還是--」

  原振俠正想措詞委婉地拒絕,可是李文卻已然道:「不,不單是我們兩個人,關係到很多人--幾百個,甚至上千個人,所以--」

  他才講到這裡,朱淑芬--這個平時那麼柔順和婉的小美人,霍地站了起來,俏臉鐵青,眼睜得極大,聲音也尖厲得驚人,叱道:「李文--住口--你太過分了!」

  李文怔了一怔,可是顯然是鼓足極大的勇氣,才敢發表持相反意見的話:「整個計畫,如果光明正大,為甚麼要極度保守祕密?」

  朱淑芬又怒又急:「必須保密!不然,就會遭到無情的破壞,根本不能實現。」

  李文也提高了聲音:「像原醫生這樣的人才,正是計畫所需要。把情形告訴他,或者他也有興趣參加,那豈不是大大的好事。」

  朱淑芬喘著氣:「你忘了最主要的一點,參加計畫者,必須有拋棄現有的一切的決心,我不認為原醫生有這樣的決心!」

  李文沒有立即接口,只是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不禁苦笑,他對於李文和朱淑芬這對情侶,為甚麼要發生劇烈爭吵,一無所知。

  他只是在兩人的爭吵中,知道有一個計畫--名稱是「樂園計畫」的,將要實施,要不少人參加。

  原振俠也當然不知道這個計畫的內容,只是在李文的話中,知道這個計畫有許多不合常理之處。而朱淑芬又十分認真,認為計畫要絕對保守祕密。

  原振俠並不覺得事情有甚麼嚴重,而一對情侶的爭吵,是十分令人不愉快的事。他想令得氣氛盡量輕鬆一些,所以一面笑,一面道:「聽起來,像是有點要看破紅塵、割絕塵緣的味道。」

  原振俠這樣講,純粹是說笑。可是李文和朱淑芬卻神情嚴肅,李文又道:「是,可以說是這樣,參加了,絕不准退出。」

  朱淑芬立時道:「可以不參加。」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個計畫,若是只准參加,不能退出,那不論這計畫的內容是甚麼,這種硬性的規定,就和現代社會文明格格不入了。

  朱淑芬在說了「可以不參加」之後,昂著頭,神情十分倔強,眼神之中,充滿了挑戰的味道,望定了李文。

  李文苦笑了一下:「淑芬,你明知,你若是參加,我必然要參加--」

  朱淑芬一揚眉:「別說甚麼赴湯蹈火的話,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樂園,不是地獄!」

  李文仍然堅持著:「我仍然認為和原醫生商量一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朱淑芬緊抿著嘴,不出聲,李文還在等候她的「批准」--原振俠看到了這種情形,心中有相當程度的不愉快。他比較男人中心,認為一個男人,如果做甚麼事,都要先得到女人首肯,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現象。

  所以,李文這時的表現,令他反感,他轉過頭去,不去看他們。

  當他轉過頭去之際,他聽到了朱淑芬壓低了聲音,急速地在道:「你應該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可以去進一步請示,你行事太莽撞了--」

  李文在分辯,可是聲音囁嚅,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的小孩子:「那--等一等再說好了。」

  原振俠並不掩飾他的不滿,轉回身來:「好了,看來一場風波平息了!我當然無法割斷塵緣,所以對你們的計畫,也不會有甚麼興趣。」

  原振俠這樣說,等於已經是在下逐客令了。李文和朱淑芬的神情,多少有點尷尬,站了起來,想說甚麼又不知應該說甚麼才好,告辭離去。

  他們走了之後,原振俠把剛才的情形,想了一下,覺得李文的話,沒有甚麼條理,他也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天之後,一連幾天,在醫院裡,李文一見了他,總像是有話要說,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看了只令人覺得發噱。

  到了第三天,在休息室中,只有原振俠和李文兩人。李文望著原振俠,又現出了那種神情來,原振俠忍不住笑:「男人如果肯聽女人的話,未始不是好事,淑芬不讓你說,你就別說了吧!」

  李文苦笑,他的笑容之中,有著極濃的無可奈何的苦澀--這令得原振俠十分起疑,因為若不是他心中有著極度的困擾,不會有這樣的神情。而他有甚麼困擾呢?他愛朱淑芬,毫無疑問。相愛的一對情侶,共同參加一項計畫,那正是值得高興的事,他為甚麼要這樣子?難道其中,還有甚麼不可告人的隱祕在?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感到,作為朋友,有必要深究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幫助他。

  於是他道:「如果你真有甚麼解決不了的難題,這裡只有你和我,說說也不要緊!」

  李文忽然緊張了起來,一面舔著唇,一面走過去,到了一大瓶蒸餾水之前,按了掣鈕,盛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原振俠是醫生,自然知道人在異常焦慮情緒下,會有口渴的反應。

  而李文這時,神情也說明了他心事重重。他在原振俠身邊,坐了下來,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淑芬是孤兒,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孤兒院長大。中學教育,也在孤兒院完成。」

  原振俠不知道,他為甚麼忽然提及了這一點,但是看出他神情凝重,知道他必有道理,所以點頭應道:「我聽院長說起過。」

  李文側著頭,想了想:「孤兒院自己辦的中學,學生不多,大約有二百人左右。其中,大約有十來個,成績特別好的,在十五歲那天起,就都收到一種相當奇怪的信件。孤兒有的有生日--父母遺棄他們時留字寫明;有的沒有,就將被發現的那一天,算是生日。每一個收到那種特別信件的人,都是在十五歲生日那天收到的,十五歲,是一個可以開始明白事理的年齡了。」

  原振俠仍然不明白李文想說甚麼,他耐心聽著。

  李文又道:「第一封信,只是問候。以後,每一個月一封,都向收信人宣揚一種理想,一種烏托邦式的理想,抨擊人類現有社會的醜惡、人情的薄弱、人性的卑劣--這一切,在理想的樂園中,絕不會有--」

  原振俠「哈」地一聲,想起了那天,他們爭吵時,曾提到過「樂園計畫」這個名詞,看來李文已漸漸說到正題上面來。他道:「那也沒有甚麼特別,一直有人想建立一個這樣的樂園。」

  李文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孤兒的心理,和正常人不同,對現實社會大都極表不滿,也格外容易接受這樣的理論。於是,不到兩年,那十來個都有信收到的學生,就自然而然,結成了一個--小圈子。」

  原振俠皺了皺眉頭,略有不耐煩的神情。李文有點抱歉似地笑了一下:「我之所以說得那麼詳細,是想說明,她現在態度那麼堅決,完全是由於在十五歲那年,她對於所謂『理想樂園』,就有根深蒂固的認識和嚮往。」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你是說,那個所謂『樂園』,已不僅是一種構想,而且要付諸實施了?」

  李文的神情嚴肅,點了點頭,望向原振俠,大有求助的神氣。

  這時,原振俠只感到好笑,事情已經相當明朗了。從少年時代起,作為孤兒的朱淑芬,就嚮往一種理想樂園式的社會。現在,竟然有人真正發起,要建立這種理想式的社會,朱淑芬自然踴躍參加,她和李文相愛,自然也要李文一起參加。

  而李文卻沒有她那麼熱情,所以在猶豫不決。而且,多半也有些參加的條件,李文覺得不能接受,所以兩人之間,就有了衝突。

  想到這裡,原振俠只覺得好笑,搖著頭:「你愛她,她要參加那個計畫,你自然要和她一起,那有甚麼值得為難的?」

  李文想了一想:「本來,這樣一個建立理想樂園的計畫,十分正常,沒有必要--弄得那麼神祕--我認為凡是神神祕祕的事,就不會是甚麼好事,若是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何必鬼頭鬼腦?」

  原振俠對李文這樣的說法,十分同意,他本身也十分討厭行事鬼頭鬼腦,動不動就保守祕密的那種作風。可是這時,他還是委婉地勸李文:「或者,計畫主持人別有用意?」

  他又道:「也或許,那是某些主持人行事的作風?」

  李文大搖其頭:「不是,另外有--」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沒有說下去。原振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看,你自己也說話吞吞吐吐,可是又怪人行事鬼頭鬼腦。」

  李文苦笑,神情異常苦澀:「我--我--那次一時衝動,在淑芬的慫恿之下,發了一個嚴厲的誓言--我不應該--我已經向你說得太多了--」

  原振俠陡然感到氣惱和不耐煩起來。說來說去,李文一點也沒有說到問題的中心,反倒婆婆媽媽,令人不耐煩。

  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哦,發了誓要保守祕密?怎麼一個儀式?滴血向生命神魔發誓,還是斬雞頭向過往神明發誓,說來聽聽?」

  李文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原振俠話中的譏嘲之意。他漲紅了臉:「不好笑,也不必笑我,為了淑芬,我甚麼事都肯做。」

  說到這裡,很變成「話不投機」了。原振俠一揮手:「那你就和她一起去參加那個理想樂園的計畫,還在猶豫些甚麼?」

  李文欲語又止,嘆了一聲,反倒有點怪原振俠不夠熱心,站起來向外就走。

  原振俠也沒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只覺得李文的態度十分怪異,想說又不想說。原振俠就他所說的話,分析了一下,也沒有甚麼特別發現。

  接下來幾天,原振俠好像並沒有見到李文,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在佈告板上,看到為了歡送李文和朱淑芬離院的一個晚會,希望各位同仁,踴躍參加云云。

  那天晚上,原振俠另外有事,所以到得晚了一些。等他到的時候,晚會已經到了尾聲,各人體內多少都有點酒精在發生作用,所以,在高唱離別歌曲的時候,感情也特別豐富。

  原振俠看到,朱淑芬倒還好,李文則十分激動,甚至帶著淚痕,和每一個人擁抱著。當他發現了原振俠時,向原振俠走了過來,也擁抱原振俠:「別了,朋友,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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