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焰火輓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焰火輓歌</h3><br /><br />    1<br /><br />  只住過一夜的房間,但從外面回來時,看起來好像自己冢裡的起居室。床罩的花紋、兼鏡台用的桌子、小圓桌和兩把椅子的位置、壁上所掛的京都風景木板畫,以及透過白紗窗帘看見的聞名寺院的白壁和石牆。松樹路旁停放的觀光巴士數量減少,是因為傍晚的關係。參觀時間到六點,但八月中旬的六點仍明亮如晝。<br /><br />  美彌子靠在椅中眺望寺院屋頂。在炎熱的外面走動後,飯店的冷氣讓人喘回氣來,好像浴沐在樹蔭下的綠色微風般,快適的慵懶在體內擴散。<br /><br />  曾根晉吉把脫下來的外套掛入衣櫥,過來坐在椅子上。他遞出香煙,但美彌子只微笑搖頭,一副懶洋洋的神態。<br /><br />  晉吉吐出白煙,背靠著椅子。美彌子交叉的腳就在圓桌那一邊。穿著絲襪的小腿緊緊交疊著,沒有一絲隙縫,彷彿兩腿合而為一。身體小巧的二十六歲女人的充實,誇張地出現在這裡。平時看起來身體纖瘦,但現在這樣坐著,腿部卻洋溢著量感。在這量感上面,淡綠色洋裝的裙角翻上來,露出白色蕾絲內衣的一角。<br /><br />  美彌子沒有發現,雙手閒閒地放在椅子扶手上。情感就在本人沒有發現這一點。晉吉移開眼光看窗外。寺院屋頂的陽光已經轉弱,長屋簷下面開始瀰漫濃濃的陰影。晉吉想,也許美彌子不是沒有發現襯裙露出來,而是懶得把它拉好。女人對男人的眼光很敏感。在三個月以前,美彌子在他面前也是如此。那麼,此刻美彌子雖然有些介意,卻仍以疲倦為由而任襯裙露出外面,也許是因為對他的眼光已不再有外人的感覺吧。既然不再是外人,女人在男人面前羞恥就淡薄了。<br /><br />  而且,也許因為她還潛存著今夜尚有一夜要與他住在這飯店的意識,而致使她聽任膝頭上面裸露吧。雖然是有夫之婦,但對男人並沒有存心的。美彌子尚未到這種曲意承歡的程度,因為晉吉知道她是為陶醉而開放自己。晉吉真想問,她和芝村結婚四年之間,究竟是怎麼過的?假使說,她是知道大腿上面的襯裙露出而不管它,那麼,也許也可以認為她在期待男人感情的反射。至少,她已經到達這種程度吧。晉吉眺望著寺院上面的天空想。<br /><br />  不過,晉吉馬上改變想法。她陷於半恍惚的狀態,並非在炎熱中走動,參觀京都各寺院的關係。而且她聽任襯裙露出外面而不顧,是半無意識的。她那對茫茫然的眼睛是映著從雲縫射出的夕陽所照的海吧。水平線的一方是與蒼茫昏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另一方則與紅邊紫色雲重疊。逐漸濃罩暮色的海上,點點白帆傾斜著行駛。<br /><br />  美彌子綠色洋裝下露出的白色襯裙,讓晉吉聯想起海洋上的三角帆,而以此聯想她的意識。不錯,美彌子疲倦的臉上與此無關地呈現悒鬱的表情。甚至忘了撫平裙角,是因為她配合著現在的時間,凝視著漸入黃昏的海上船帆吧?<br /><br />  晉吉也想,芝村的遊艇不知已經到那一帶?他在腦中展開海圖。到今天下午,應該已繞三宅島一週,踏上歸途。此刻不是在三宅島北方,就是在新島東方的海上。芝村的遊艇一定稍微落後,在比較南方的海面。他的技術不能算好,雖然駕駛遊艇已有三年的經驗,但參加外洋比賽才第二次。與芝村同船的上田伍郎也是一樣。<br /><br />  新島南方就是神津島東方的海面。從三浦半島的油壺到三宅島,當中夾著四個小島,由北而南是:大島、利島、新島、神津島。這四小島加上三宅、御藏、八丈這三島,構成伊豆七島。神津島位於北緯三十四度十三分,東經一百三十九度十分。如果芝村的遊艇正在神津島之東航行,由於他們是要繞三宅島一週,航行北直線,所以北緯度相同,東經則約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照此計算,芝村的遊艇回到出發地油壺時,大約是在明天上午十一點或中午。這是根據目前的賽程估計的時間。<br /><br />  油壺至三宅島之間,夏天往程約需四十小時,回程就快得多。但往返加起來也要六十五小時以上。芝村於前天(十四日)傍晚七點,隨著其他的遊艇一起從油壺啟程。美彌子說,她也去歡送了。芝村是橄欖俱樂部的會員,他擁有一艘二十呎的遊艇,命名為「海鳥」號。這次比賽是由橄欖俱樂部主辦,賽程是從油壺至三宅島,往返一週,共有七艘同樣大小的遊艇參加比賽。<br /><br />  晉吉與芝村的太太美彌子是在昨天下午六點左右進入這飯店,當時芝村應該是在新島朝三宅島的海上航行。此刻則大約在相同的地點,而朝著油壺的方向航行。目前的季節風速強勁,南風會使回程比往程快速得多。即使這樣,領先的船也非得在明天(十七日)上午,才能進入出發地油壺的港灣。<br /><br />  晉吉腦中展開的海圖,有幾艘白帆漲滿了風的遊艇在海面上。因為芝村的船不可能領先,所以大約在中段或稍落後的地方。美彌子看著外面的眼睛,似乎也是在這白帆。<br /><br />  晉吉想說出來,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芝村君的遊艇現在不曉得到那一帶了?這對於她也許是過於殘酷的問題,但絕不會因此她就覺得愧對芝村而離開晉吉。即使這問題讓她哭泣,罪的意識仍會使她投入他的懷中。像以往那樣,會更熱情地投向他。<br /><br />  不過,晉吉認為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要誘發她的悲哀和熱情,應該在天黑以後。必須挑選外面的陽光完全消失,室內亮起朦朧的柔和燈光的時分。<br /><br />  「妳好像累了。」晉吉說。<br /><br />  「嗯,有一點。」<br /><br />  美彌子露出了如睡夢初醒的眼神。這瞬息間變化的眼神,使晉吉認為他的想像沒有錯。既然這樣,就更非說些日常性的話不可。<br /><br />  「京都的夏天真熱,不太適合參觀寺院。」<br /><br />  美彌子是因為被他從暮色蒼茫的伊豆海上喚回而說話。<br /><br />  「京都是盆地,正如大家公認的,夏天等於蒸氣浴,到晚上也不會降低氣溫。」<br /><br />  晉吉問她要不要喝點冷飲,美彌子看看錶,說該到餐廳去了。她的意思,顯然是與其在房內,不如到燈火輝煌明亮,客人眾多的餐廳要有生氣,晉吉贊成了。<br /><br />  他離開椅子,拿出掛在衣櫥的外套來穿上,在重整領帶時,視線遇到壁上的板畫。那是以五重塔為背景的山景,在綠色上面以黃色畫出「大」這個字。這張圖從昨天就看熟了,也是自外進來時,產生回到自家錯覺的原因之一。<br /><br />  「八點開始吧?」美彌子說。她也正看著這張圖。<br /><br />  今夜,八月十六日有「大文字」盛會,由東山如意岳開始,有五座山要舉行送火盛會。<br /><br />  「慢慢吃過飯,時間大約剛好。」<br /><br />  晉吉點點頭。從這句話,他認為美彌子的心已經離開了海洋。<br /><br />  美彌子早就盼望看看京都的大文字送火盛會,從很久以前她就在期待,這次把旅行地點決定在京都,也是她請求晉吉的。這是他兩人第一次離開東京的旅行。為此,晉吉十天前就預約了這旅館房間。這天晚上從東京湧來的旅客必然很多。<br /><br />  「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看最好?」美彌子問。<br /><br />  三年前,晉吉在今出川的旅館庭園觀賞過。<br /><br />  「沿著鴨川的三條一帶可能最好,但人很多。」<br /><br />  「我喜歡人多,那才有慶典的氣氛。」<br /><br />  美彌子的情緒好轉了。或許是勉強從伊豆的海把心收回來也不一定。<br /><br />  突然傳來敲門聲,兩個女服務生出現。<br /><br />  「可以進來舖床嗎?」<br /><br />  晉吉說聲請,女服務生就敏捷地進來。<br /><br />  「兩位要參觀大文字嗎?」圓臉的女服務生問跟隨著晉吉要走出的美彌子。<br /><br />  「要,等吃過飯後。」美彌子微笑回答。<br /><br />  「從飯店屋頂可以看得很清楚,因為屋頂相當高。」女服務生以京都腔的標準語說。<br /><br />  「哦,真的?」回答的是晉吉。<br /><br />  「怎麼沒有想到?那就不必到外面去跟人擠了。」<br /><br />    2<br /><br />  三樓的餐廳始終客人很多,看起來並非只有東京來的客人,京都和大阪的人也不少,都是想到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的。<br /><br />  「看情形屋頂會很擠。」晉吉環視四周說。<br /><br />  「提早上去好了。」<br /><br />  到底是長久以來的希望,美彌子顯得興沖沖的。<br /><br />  當提起觀賞大文字的事時,晉吉曾問美彌子,為什麼不和芝村一起去看?她回答說,向芝村求過一次,但芝村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從此沒有再提起過。這已是三年前的事。或者也可以說,沒有熱心地央求芝村的愛情。<br /><br />  電梯前面的人潮像百貨公司,手持紅牌的人相當多。晉吉想,那是什麼?<br /><br />  「要到屋頂參觀的人必須拿牌子。」管理電梯的人回答晉吉的詢問。<br /><br />  「那麼,我們也要買牌子?」<br /><br />  「住宿的客人不必買。」<br /><br />  管理員問他們的房間號碼,晉吉從口袋裡掏出鑰匙給他看,管理人便遞給晉吉和美彌子徽章,證明他們是飯店住宿的客人。<br /><br />  被電梯送到十一樓,再登梯上屋頂。到了屋頂,星星看起來近在咫尺。看熱鬧的人已經來了不少,也有帶著孩子來的外國人。美彌子和晉吉一起站在建築物邊端。屋頂是由一公尺高的牆圍繞,寬度佔了整個飯店的面積。但中央有一間小屋,和冷氣門的烟囪,動力室等佔了部份面積。屋頂的廣場就被這些分隔為二。雖然如此,京都街衢的燈火從那一個方向都可以眺望。在古式磚瓦屋頂密集的下面,手持扇子的人們在路上慢慢走著。<br /><br />  「還有十多分吧?」美彌子看看錶說。<br /><br />  「八點開始,高處的燈火全部熄滅。」晉吉看著由屋頂眺望,高度差不多的飯店和百貨公司屋頂的霓虹燈說。<br /><br />  「全部熄滅?」<br /><br />  「高的地方全部熄滅,為了讓在下面觀賞大文字的人能看清楚。」<br /><br />  「那麼,這屋頂的燈也要熄滅囉?」<br /><br />  「當然,這裡也一樣。」<br /><br />  「那就一片漆黑了?」<br /><br />  「大約要持續一個鐘頭。」<br /><br />  美彌子說,幸好和晉吉在一塊兒。她似乎很愉快,看著星空下黑色的東山,問晉吉大文字不知會從那裡開始亮起?<br /><br />  「亮了!」<br /><br />  年輕女性的聲音在屋頂的一角喊道,人們開始嘈雜起來。他們兩人四周都是關西口音。當晉吉指示東山黑色的一處亮起的一點紅色火焰給美彌子看時,火已上下左右一點一點的接連亮起來。接著的剎那,周圍黑暗下來,鮮明地烘托出以火燃出的「大」這個字的輪廓。人們雀躍吱喳,好不興奮。屋頂上的燈光熄滅時,美彌子也輕呼了一聲。凡是高處的街燈和霓虹燈這時都一齊熄滅了。京都忽然變低了,只有平面的底部亮著小小的燈光。<br /><br />  在黑色的山上,「大」字很快就完整地成形了。烟裊裊上昇,白烟映著火的顏色,彷彿聽見了火把熊熊燃燒的聲音。<br /><br />  「哇,好美!」美彌子在一旁說。<br /><br />  他們兩人的左右和背後都聚集著觀賞的人群,面孔看不清楚,每一個人都只是黑黑的人影,只有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在移動而已。<br /><br />  當由火焰燃出的「大」字完全成形,保持著完整的形狀繼續燃燒時,周圍的人群就開始移動,附近空出地方來。<br /><br />  「怎麼搞的?」美彌子奇怪的看看左右問。<br /><br />  「北山的左大文字要開始亮了。」<br /><br />  「北山?」<br /><br />  「在我們白天去的金閣寺那邊,與這裡方向相反,所以大家才移到那邊去了。牌坊形的火、船形的火、妙法文字等,也都是那邊比較可以看到。」<br /><br />  「我想去看看。」美彌子說。她有些昂奮。<br /><br />  兩人便往相反方向走去,好像走在黑色的雜亂中。由於中央有烟囪與動力室,所以經過那邊時狹窄如小路,只有勉強辨認腳下的照明而已。<br /><br />  屋頂廣場的新方向,正好方便觀賞西邊與北邊的山。不過,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在早先就守候於此的人們背後──這些人犧牲東山大文字的觀賞,在此等候西山與北山的點火──又增加了看完大文字點火後過來的人們,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唯有靠近身邊的人,以遠遠的下面透上來的街燈,和屋頂上少許的燈光可以略約辨認。<br /><br />  晉吉和美彌子加入了黑色的人牆後面,她緊挨著他。但被人牆阻擋著,看不見北山已經開始燃起的「左大文字」的火焰。這與從低處仰望高山不同,從三十公尺高的飯店屋頂眺望,視線與山成水平,若非擠到人群前面去,根本無法看清全貌。<br /><br />  「我走在前面,妳緊跟著我。」晉吉對美彌子說。<br /><br />  「好。」<br /><br />  美彌子在黑暗中點頭。晉吉幾乎是霸道地擠入人群中。有人埋怨,有人低聲責罵,晉吉不停地說對不起、抱歉,一面慢慢前進。他打算擠到可以展望火的文字全貌的位置時,再與他背後的美彌子交換。從人們的肩頭已經可以看見部份火焰了,但還不夠,看不見文字的左半邊。左大文字的「大」是反面的形狀,左邊撇得特別長,看不見這特徵就沒有意義了。<br /><br />  然而,已經無法再前進了,晉吉只好停腳等候。松崎的「妙法」橫排字,和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火焰已經開始衰微。再來就輪到這「左大文字」,目前則燃得最明亮旺盛。再過十分鐘,左邊牌坊形的火就燃上來。在那以前,觀賞的人潮就開始移動,前面也就空出來了。那麼,就可以讓背後的美彌子到前面來。現在即使要和她交換,左右都夾得緊緊的,也無法動彈。<br /><br />  在身體不能移動的情況下,晉吉凝視著只見半邊的左大文字。一點一點的火焰連接,形成文字。晉吉在凝視這些火焰之間,坡度不大的黑色山巒變成了夜海,點點紅色火焰變成三角形白帆。當然並沒有看見黑暗的海和帆,但由三宅島折返的七艘比賽中的遊艇當中,只有芝村的海鳥號白帆浮現在他的眼中。<br /><br />  如果順利,芝村的海鳥號遊艇預定明天中午以前抵達油壺。美彌子明天早上要搭乘六點二十分由京都發車的超特急,於九點多抵達東京站。然後換乘橫須賀線,十一點就可以趕到油壺。在那裡迎接芝村。在這計劃下,美彌子才與晉吉到京都來。丈夫在海上航行七十小時之間,她將參加高中時代的同學會,到奈良旅行──這是她的藉口。芝村不追究太太的行動,因為他信任太太。他絕不會問同學會與會者的姓名,向她們求證。<br /><br />  假使海鳥號燃燒──晉吉胡思亂想。芝村會跳入海中。芝村的游泳技術是一流的,但在黑夜的外海,他的游泳技術能發揮多少作用?向來遊艇遇難,泳技再高明的人也多半溺死。大概要等到天微亮以後才能搜救吧?芝村的體力能保持那麼久嗎?在精力用於全速駕駛遊艇之後。在黑夜的海洋溺死的比率很大。<br /><br />    3<br /><br />  晉吉不滿意美彌子明天一早就離開京都,到油壺去迎接丈夫。雖然知道她的心意傾向於他,勝過芝村,他仍不滿意。他們在三個月前就發生過肉體關係,這是晉吉長久以來的期待,但從第一次發生以後,美彌子就像失去支柱似的向他傾倒過來。有時候一週之間約會兩次。雖然如此,晉吉仍然不喜歡美彌子到油壺去迎接丈夫芝村。只要美彌子和芝村在一起,儘管只是盡妻子的義務,晉吉仍然不痛快。當然他不曾在她面前表示過不愉快。到某一個期間為止,那是不得不忍耐的。然而,內心裡對於美彌子到油壺去迎接被陽光曬黑的丈夫,仍然感到不服。<br /><br />  晉吉並未到決心把美彌子留下來,不讓她去油壺的程度。假使她不去油壺,也沒有回家,那麼,她的去向就立刻決定了。晉吉只有「收容」她一途。晉吉尚未有這份勇氣。三十三歲的世故在左右他,他已經不是為熱情而不顧一切的年齡了。<br /><br />  然而,他實在討厭看到明天早上因掛慮時間而不能熟睡,一早就起床趕往京都車站的美彌子。這不是厭惡有夫之婦的偽善那種年輕的精神,也不是嫉妒這樣明確的形態。他對芝村有一份優越感,所以沒有自卑。只要芝村發生意外,美彌子趕到油壺卻不能與丈夫相會就好──只是近乎這種惡作劇的心情而已。<br /><br />  四周交換著讚美的聲音。<br /><br />  「左大文字」的火還在夜空中熊熊燃燒,牌坊火似乎晚一點,參觀的群眾沒有移動,晉吉依舊注視著火焰,海鳥號的三角帆在燃燒。<br /><br />  遊艇發生意外事故,幾乎沒有不伴同失火,這是有實例可循的。<br /><br />  遊艇上面附設可簡單烹煮的廚房,火是用桶裝瓦斯。桶裝瓦斯即使在一般家庭都常常發生爆炸,遊艇的桶裝瓦斯也會爆炸,尤其是連續駕駛遊艇數十小時後的選手,在疲倦的情況下,稍微疏忽就會發生。<br /><br />  不過,根據以往的情形,遊艇遇難只限於遇到突風或暴風。暴風的意外事故由於近來氣象觀測發達,收音機時時刻刻在播報氣象變化,所以極少發生意外。但突風在平靜如鏡的海也會突然發生,船翻覆都是在這種情形下發生的。<br /><br />  現在「左大文字」在燃燒的天空散佈著一片星星,沒有一絲雲。京都的天空與北緯三十四度十三分,東經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的地方,氣象應該相差不大。如果發生意外,不會是暴風,而是無法預測的突風來襲。突然轉變風向的情形也是可能的。當遊艇追隨著風航行之際,風向突然改變,帆在兇猛的風力下反轉過來,意外就發生了。假使風勢過大,連船桅都可能折斷。更可怕的是被帆擊中頭部而落水,腦震盪落海的人幾乎是無救了。<br /><br />  晉吉曾寫過以駕駛遊艇為主人翁的劇本,以前也聽芝村談過,所以這種程度的知識還算有。<br /><br />  ──前面的人牆鬆動了,顯然是五山送火的壓軸戲,曼荼羅山的牌坊形火開始點燃了。左邊揚起了人聲,聚集在這邊的人群也開始移動。<br /><br />  晉吉從幻想中醒來,回頭看背後,他要讓美彌子到前面來,因為左大文字暫時還不會熄火。背後是一個男人,一直以為是美彌子站在那裡,原來是錯覺,晉吉看看這人的左右,雖然在黑暗中,附近的面孔仍然可以辨認,都是不認識的面孔。<br /><br />  美彌子到那裡去了?晉吉想。也許擠到可以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去了。不過,應該不至於離開太遠。尤其是在熄燈以後的屋頂。<br /><br />  晉吉慢慢在附近走動,探視人們的面孔。他不能走遠,因為美彌子也許正在找他,這裡是她第一次來的地方。<br /><br />  附近都找過了,卻找不到美彌子,到洗手間去了嗎?站在原處等了一會兒。「左大文字」的火焰已逐漸微弱,她仍未回來。<br /><br />  那邊牌坊形的火焰燃得正璀燦,觀賞的人群黑壓壓地聚在那邊,晉吉便走過去尋找,不方便的是不能發出聲音來叫喚,不能像尋找迷路的孩子那樣,這群人裡面也沒有找到她的面孔。其實四周黑暗,大家又都面朝著山,從背後實在不容易辨認。不過,還是可以從姿態來辨認,人群之中沒有美彌子特徵的絕姿。<br /><br />  晉吉不能徘徊太久,萬一美彌子已經回到原處,可能反過來找他。在這黑暗的屋頂,會變成捉迷藏,他吸著香煙,站在固定的位置,左大文字的火從邊端漸漸消逝,黑暗的海上遊艇失火的景象也從晉吉眼中消失。<br /><br />  站了大約十分鐘,美彌子仍未回來,晉吉想到也許她不舒服,回房間去了。若是這樣,她應該會說一聲才離開。再說,七二八室的房間鑰匙在晉吉的口袋裡。<br /><br />  美彌子不算強壯,身體也纖瘦,雖然因觀賞盼望已久的「大文字」而興奮,但白天已在炎熱的天氣下參觀過各寺院,又在屋頂站立太久,也許已經疲倦。事實上傍晚從外面回來時,已經看見她一副疲倦的樣子了。那麼,沒有房間鑰匙的她,說不定已經從屋頂下去,坐在十一樓電梯旁邊的椅子上等候他了。<br /><br />  想到這樣,晉吉連忙穿過屋頂,微弱的燈照著腳下,他急步下樓到十一樓。<br /><br />  然而,美彌子也不在那裡,電梯前面只有為了避免擁擠而提早從屋頂下來,預備回去的人們,晉吉有些緊張地又返回屋頂。覺得也許在他離開之間,美彌子已回到原地尋找他了。其實也不必這樣慌張,雖然看不見她,但也不會離開這飯店到外面去,最後還是會在房間會合。不過,還是不能安心等候,想到她正拚命在找他,就不免心焦。<br /><br />  晉吉回到屋頂原先的地方,人已經比先前減少許多,一眼就看得出她不在那裡,這時牌坊形火焰也開始在減弱了,屋頂上的參觀者陸陸續續的在離開,晉吉有些生氣地在那裡徘徊,聽見的只有陌生人的談話聲而已。屋頂上的燈亮了,街上高處的霓虹燈也接連恢復明亮,重新變成了京都之夜的風貌,五山送火的慶典到此結束。<br /><br />  燈光恢復,尋找就容易了,但也因此確定了她不在屋頂,參觀結束要回去的人們聚集在電梯口等候,晉吉徒步下樓梯到七樓。邊下梯子邊想,遇到美彌子時,一定要好好埋怨一番,事實上她確實讓他焦急不安。<br /><br />  到了七樓,他走到服務中心。<br /><br />  也許在屋頂時,美彌子感到不舒服,想要告訴他,但因為在黑暗中,認不出他,沒有辦法,只好獨自下來到七樓,房間鑰匙是晉吉帶著,但服務中心有備用鑰匙,美彌子告訴了服務生,他們便給她開門,讓她回房去休息了。<br /><br />  然而,這想像也在服務生的答覆後粉碎了,對方回答說:你的同伴沒有回來。<br /><br />  晉吉以鑰匙打開房門進入房間,明知是不可能,但仍確定一下她的行李在不在壁櫥。大型皮箱放在原處,黑色真皮上面有一道紅色線,這正是美彌子的皮箱,裡面有兩套她的衣服,和其他東西。這些都保持原狀,沒有變動。<br /><br />  晉吉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門也半開著。也許一會兒就會聽到她的腳步聲走進來了。甚至好像聽見了她說:啊,對不起,並且邊笑邊說明失散的原因。然而,抽著香煙等候了個把小時,卻無聲無息。<br /><br />  服務生從半開的門張望了一下,看到單獨的客人,露出驚訝的神情走過去。鄰室的外國夫婦回來了。<br /><br />    4<br /><br />  晉吉打電話給櫃枱,他是以別的名字登記的,美彌子當然也是假名,住址則是神奈川縣藤澤市。他問櫃枱,太太出去外面的樣子,是否交待了什麼話?櫃枱的答覆是:沒有,這是半預料中的答覆。<br /><br />  已經快九點了,從在屋頂發現美彌子失踪以後已將近四個鐘頭,晉吉坐在椅子上,看著逐漸減少的街燈,設想各種情況。<br /><br />  美彌子害怕和晉吉再住一夜旅館,因而不告而別回東京是他的想像之一。這想像必須有在這旅館偶然遇見熟人的事發生才能成立。觀賞大文字的送火以東京來的客人為多,美彌子一時狼狽而逃,立刻回東京去了。<br /><br />  但這是不自然的設想,即使有這種事發生,她也不至於一聲不響的回東京。況且她的衣服都放在皮箱裡,而皮箱留在旅館房間。她帶走的,只是她拿在手中的皮包而已。<br /><br />  美彌子是以到關西來參加同學會的藉口而來的,所以在京都的飯店觀賞送火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假使她遇見熟人,僅限於在屋頂的時候。因為在那以前晉吉一直和她在一起,並沒有任何變化。屋頂雖然黑暗,但靠近時還是彼此認得出來。當時晉吉正出神地看著「左大文字」的火焰,一面幻想從三宅島揚帆航行的芝村的遊艇,這當中他以為美彌子在他背後,因而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和她說話。<br /><br />  假使有事發生,就是在這個時候,美彌子的熟人偶然發現在旁邊看熱鬧的人是她而拍了一下她的肩頭,美彌子嚇了一跳,於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屋頂,如果是這種情形,在朋友面前當然不能對晉吉說話。<br /><br />  美彌子這位熟人大概也認識我,晉吉繼續想像,我是劇作家,雖然還年輕,但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認識許多戲劇界的人。而且與戲劇有關的報社、雜誌社的人,也就是說文化界的人也都認識。<br /><br />  由於這樣,認識的人很多,但這些人與美彌子沒有關係,不屬於共同認識的人。<br /><br />  共同認識的人,晉吉認為只有他與芝村的朋友而已。芝村繼承了父親遺留的一家小公司,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事業方面委任原來的資深總經理,自己只顧留連於各酒吧,和玩遊艇。晉吉和芝村是大學同學,繼承金屬公司的芝村唸文學部。畢業後並沒有交往,但偶然在酒吧遇見後,芝村邀他給公司同仁談戲劇。近來一些機關流行邀請學者、評論家舉行座談會。芝村說,也順便到員工眷屬們的聚會席上談談吧,晉吉答應了,這些太太們的聚會,是由芝村的太太美彌子擔任總幹事。<br /><br />  由於這樣,美彌子和晉吉共同認識的人,不是芝村公司的人,就是他們的太太。雖然如此,也不過是在一次座談會中見過面而已,正確地說,不算熟人,而是對方認識晉吉罷了。<br /><br />  雖然如此,對美彌子來說,在京都的飯店被這些人看到她和他在一起,當然會害怕。除此以外,晉吉和美彌子認識以後,曾帶她去過劇場,所以也認識這方面的人。但這方面的人不是熟到會和美彌子隨便搭訕的地步。所以,也許芝村公司方面的人可能性較大。<br /><br />  在這些人面前確實不能和晉吉說話,但他們離開後,美彌子應該可以馬上回到晉吉旁邊來。<br /><br />  萬一沒有機會回來,還是可以回到七二八號房間等候。<br /><br />  十二點,已經不能不認為美彌子不會回房間來了。想到也許是拐騙,但那是愚蠢的想像,美彌子不會不說一聲就跟別人走掉。然而,事實上目前剩下的情況只有拐騙而已,她的行李全部留在這裡。<br /><br />  這件事晉吉不能告訴旅館的人,他們是秘密旅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和美彌子的關係絕不能公開。如果告訴飯店的人,他們一定會報案。因為除此以外,旅館方面沒有尋找的方法。<br /><br />  美彌子昏倒在旅館裡面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嗎?在屋頂時感到不舒服而要回房間時昏倒,但這可能性很小,屋頂和十一樓都有許多人,不可能沒有人發現美彌子情況有異。電梯內和七樓也都有人,美彌子更不至於單獨到飯店內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結果,發現各種假設事實上都是不可能發生。<br /><br />  現在是十二點,所以假使那時候美彌子馬上去搭乘新幹線,此刻應該已經回到家了。其經過的想像且別說,倒是可以打電話確認結果。不過,晉吉不能在這裡打電話,雖然芝村在海上的遊艇,但家裡有兩個下女。深夜由京都打來的電話,一定會感到奇怪,而於芝村回家後向他報告。<br /><br />  即使以別的名字打電話,仍然是男人的聲音,擔心秘密洩漏,因而連確認電話也不能打。<br /><br />  再說,如果美彌子已經回到自己家裡,她應該會打電話過來。她當然知道晉吉如何擔心,所以非打電話說一聲不可。其實這並不限於東京,只要在飯店外面,都會這樣做。<br /><br />  然而,到了凌晨一點,電話鈴仍然沒有響,櫃枱那邊也沒有消息。晉吉和衣躺在床上,一夜睡不著,疑問與不安使他心悸。<br /><br />  將近四點他才迷迷糊糊入睡,可能是放棄了一切希望而引起睡意吧,但六點半又醒來了。<br /><br />  他洗洗臉,鏡中的面孔佈滿疲勞困倦,他挨到八點才叫喚侍者,把自己的行李和美彌子的皮箱拿下樓去。<br /><br />  不能把美彌子的皮箱丟在這裡。因為沒有看到一塊兒來的女伴,侍者露出奇怪的表情。<br /><br />  結了帳走出旅館,叫計程車到京都車站,搭乘九點的特快車。自己的行李放在腳下,美彌子的黑皮加紅線的皮箱則放在行李架上面,他不敢將兩人的行李都放在架上。<br /><br />  將近中午時,已經來到新橫濱附近,芝村的遊艇應該已經入港,說不定領先的遊艇老早就停泊港中了,從車窗眺望油壺的方向,只看到阻擋於其間的矮山而已。<br /><br />  抵達東京,晉吉提起自己的行李,他想留下行李架上面美彌子的皮箱而下車。從上車後,他就在掛慮如何處理這皮箱。即使把它帶下車,也得設法安置它。假使讓它留在火車內,就免去處置它的麻煩。然而,他做不出來。覺得附近的人似乎會發現而提醒他忘了拿行李,假使要交給服務員保管,也覺得好像會被看出是故意留下來的。還有一點,改天和美彌子見面時,也不便告訴她,把行李遺忘在火車上。<br /><br />  晉吉雙手各提著皮箱,走下月台,一面警戒地看看是否會被認識的人撞見。因為另外一隻手提著的皮箱,一望而知是女用皮箱。<br /><br />  當然不能把她的行李帶回家,也不能寄放朋友家,只好暫寄放行李保管處。那麼和美彌子見面時,還可以把行李還給她。<br /><br />  他收下保管行李的單子,塞入上衣口袋內。<br /><br />  回到位於目黑的家時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分,獨身的晉吉沒有家累,只有看家的五十餘歲管家婦在家裡。<br /><br />  管家拿紀錄過來給他,有五通電話,其中並沒有美彌子的名字,也沒有可能是她的假名,都是劇團方面的人名。<br /><br />  「有沒有電報?」<br /><br />  「沒有。」<br /><br />  晉吉進入臥房,要拿下手錶時是一點零三分,他的眼前浮現了已入港的芝村的海鳥號。<br /><br />  美彌子正站在港邊迎接芝村吧?<br /><br />    5<br /><br />  美彌子的行動成為解不開的謎,沒有想到她的消息就這樣中斷,但打來的電話全部是別人。<br /><br />  晉吉累了,芝村的遊艇已經回到油壺,人也已上岸才對。假使美彌子去接他,也許此刻他們正一塊兒在吃飯。最後的期待是美彌子趁芝村不在時,偷偷打電話來。晉吉一直等待著沒有指望的事,直到傍晚五點。<br /><br />  再待在家裡太痛苦了,管家因為晉吉說不吃晚飯,所以六點前就回去了。<br /><br />  晉吉打開晚報,但沒有心情閱讀那小小的鉛字,心有不安,報紙的鉛字即成為眼睛的負擔,看起來憂鬱。只有廣告的大字才映入眼中。那是電影片名「消失」已經進入第四週的好片,是一部外國電影,描述在教堂舉行婚禮後,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新娘就失踪的故事。<br /><br />  一個人關在家裡太痛苦,晉吉覺得這部電影的內容與他的情形近似,如果去看看,也許能得到解開美彌子失踪謎題的靈感,因而急急出門。<br /><br />  一路上沒有遇見認識的人就進入了有樂町黑漆漆的電影院內,座無虛席。電影剛開演,所以能從開頭看起,演了將近兩小時才結束,可惜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靈感。「消失」是一部好電影,但在現實面前終究是人工的。晉吉失望了,不過,總算獲得了兩個鐘頭的娛樂,所以懷著若干滿足走出電影院。<br /><br />  不在家當中也許美彌子來過電話的掛慮,在觀賞電影之間始終沒有中斷。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有股空虛的否定。走出電影院後,否定的情緒轉為強烈,覺得回去也沒有用,而且害怕回去,因此進入附近一家屋頂啤酒屋喝了三杯生啤酒。這裡也因享受晚上涼風的受薪職員而告客滿。漸漸的,覺得東京的燈光酷似京都的燈光而痛苦起來,匆匆下樓坐計程車回家。這時大約十一點,回家路上也沒有遇見任何熟人。<br /><br />  回到家裡,昨夜的睡眠不足,加上啤酒之醉,倒頭酣睡,再也顧不得美彌子的電話了。雖然如此,還是不住地夢見美彌子,夢見她單獨在京都的後街走著。<br /><br />  晉吉睡到早上十點多,結果並沒有電話,再擔心也沒有用,晉吉已經變成半自暴自棄。<br /><br />  不過,他有一絲不安,擔心芝村也許會打電話來問美彌子是否到他這裡來。但大概不至於。開頭曾招待美彌子到劇場,後來就假裝沒有繼續交往。美彌子這樣告訴芝村。美彌子不曾單獨到晉吉家,當然兩人在外面幽會的事,芝村應該想都不會想到吧!<br /><br />  「早。」上班制的管家把報紙送到枕邊來,「先生好像很累,睡得好熟。」<br /><br />  管家是八點半自己以鑰匙開門進來,做廚房的工作。<br /><br />  「烤麵包,還是?──」<br /><br />  「烤麵包好了,我是有點累,抱歉,拿到這裡來好不好?」<br /><br />  晉吉決定在床上吃麵包和咖啡,在管家送來以前先翻開報紙來看。<br /><br />  政治新聞只看了一下標題就翻到社會版,這時晉吉的眼睛一下子完全清醒。<br /><br />  社會版報導芝村的遊艇出事的消息,也刊出罹難者的照片,罹難的人卻是上田伍郎。從標題看來,這艘遊艇是回程抵達油壺以前,在海上操作不當,主帆粗桿急轉,把上田伍郎彈落海中。<br /><br />  看到這消息時,晉吉茫然呆住了,前夜在京都的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火焰時,一面幻想的事之一實現了。當時是幻想船失火燃燒,與被強風吹襲而翻船,這裡則是操作不當。而且意外是發生在昨天──十七日──上午,已經快要看見三浦半島海角的時候。<br /><br />  報紙的消息是這樣:橄欖俱樂部舉辦繞三宅島一週的遊艇比賽,一共七艘遊艇參加,這是近來頗為流行的比賽。這次比賽,多半是三十呎級的船。遇難的海鳥號是在十七日上午十一時十五分來到遇難地點。在這時以前,海鳥號被風吹送著,十分順利的航行。到該地點時,想要稍微改變方向。這時船身搖擺,右舷凸出主帆吃了逆風,翻轉過來。不幸的是上田伍郎正在那裡操作操桿,因而「好像球被拋出般」撞落海中,這是同船的芝村說的。當時芝村在船尾握著舵柄。他為了搭救同船伙伴,放棄比賽,以上田落海的地點為中心,讓船打轉。比賽的遊艇沒有引擎,只靠帆的操作轉向,所以速度不快,加重了不幸,看不見上田的身體。<br /><br />  更不幸的是附近沒有同賽的遊艇,各遊艇的間隔在出發後數小時就完全離開視野,彼此看不見其他遊艇。海鳥號發生意外時也是一樣,所以沒有一艘船可以趕來搶救上田。此外,附近也沒有漁船通過。<br /><br />  芝村為通報這不幸而回到油壺時,是在十七日下午一點半的時候,他下了遊艇,報告完後就因疲勞過度而昏倒。<br /><br />  接下來是一陣忙亂,一方面把芝村送入橫濱的A醫院,另方面派出數隻船到上田落海的地點尋找。到十七日下午八點,尚未找到上田的行踪。因為天黑而結束搜索,但生死已可預見,從報導看來,似乎已經絕望。<br /><br />  看到這消息後,晉吉因為想像與現實的巧合而十分驚駭,絕對想不到在京都的飯店屋頂注視大文字火焰幻想的事,在經過十五小時後,變成真實的意外事故。突風與火災以及操作不當,三種幻想中的意外事故發生了一種,京都的送火盛會,現在反而覺得不吉祥。<br /><br />  據報載,芝村因疲勞而昏倒,立刻被抬到橫濱的醫院。那麼,現在還躺在醫院的病房吧?想來是操作遊艇七十小時之後,又遭遇意外事故的打擊而引起的疲勞。他一個人為救落海的同行而操作遊艇,以及精神上的痛苦焦急,無疑的都大量的消耗了他的體力,所以難怪他一上岸就支撐不住而昏倒。<br /><br />  晉吉立刻想到美彌子,不曉得她有沒有在油壺等候芝村回來?如果有,那現在她是在橫濱丈夫的病房。或者,就算她沒有到港口迎接丈夫,但也在接到消息後趕到醫院去了。無論如何她知道丈夫發生事情的話,一定會打電話來才對。在醫院要打電話很方便,不至於抽不出幾十分鐘的時間離開丈夫。<br /><br />  既然如此,也許美彌子沒有到醫院去。是連丈夫的船發生意外事故她都不知道?那麼,她是在什麼地方?從觀賞送火盛會的京都旅館屋頂失踪後,沒有回家,也沒有到油壺和橫濱的話,她究竟在這地上的何方?<br /><br />  ──晉吉尚無法了解美彌子的行踪,覺得她似乎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而這事的真相超出了他想像力的範圍之外。<br /><br />  晉吉躊躇不決。已經從報紙看到消息,所以該立刻到橫濱的醫院去探病?或是假裝不知道,不要接近芝村?不知那一邊才是最好的辦法。<br /><br />  不過,既然報紙都刊登了,就打個電話到橫濱的醫院去吧,晉吉想。芝村躺在床上,當然不能接電話。旁邊一定有照顧的人或是護士,這樣就可以知道美彌子有沒有在醫院了,而且還可以傳達探病之意給芝村,所以這是最好的方法。<br /><br />  晉吉打電話到橫濱的A醫院,對總機說出芝村的名字,請照顧病人的人接聽。<br /><br />  可能會聽到美彌子的聲音。晉吉心跳地等候,但傳過來的卻是男人的聲音。<br /><br />  晉吉報出自己的名字,說他在報上看到消息,不知道芝村目前的情況如何,所以趕緊先打電話來問候。<br /><br />  「謝謝你的關心,托你的福,今天早上已經康復了。啊,我是△△金屬公司的人。」<br /><br />  △△金屬公司就是芝村的公司,看樣子是秘書之類的人在病房照顧病人。<br /><br />  「哦,那我就安心了,請多加保重。」<br /><br />  「謝謝,我會轉告你的話。」<br /><br />  「家裡的人沒有來嗎?」晉吉克制著心跳問。<br /><br />  「是,還沒有來。」<br /><br />  對方回答的口氣有些遲疑不決的感覺,從這個人的口氣,晉吉發現美彌子不在醫院,也不在家裡。<br /><br />  但不能進一步詢問太太為什麼沒有來?他不敢隨便說話。<br /><br />  「那麼,請順便問候芝村太太。」<br /><br />  「謝謝……」<br /><br />  電話掛斷後,晉吉吁了一口氣。美彌子沒有回去。晉吉心中的迷惑與混亂不斷加深。<br /><br />    6<br /><br />  第二天的報紙報導罹難的上田伍郎屍體已經尋獲的消息。他的屍體漂流到三浦半島,被漁船發現。頭部有一處很大的橫的撲打傷痕,這是突然打擊所造成的傷痕。<br /><br />  上田伍郎是海鳥號改變方向時,主帆突然反彈,被主帆的組桿撞擊而落入海中。<br /><br />  遇難地點大約在東經一百三十九度十一分,北緯三十五度七分的地方。從三宅島回油壺時,多半沿著東經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的線北上,而在海潮和風向的影響下,多少會偏左或偏右,海鳥號則在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線略微偏左的地方發生意外。這個地點,正巧是相模川注入海灣的地方,平塚的海口。<br /><br />  報紙同時刊出芝村簡短的談話。<br /><br />  「來到遇難地點時,我在船尾操作舵棒。因為船有些偏西,我想修正方向,靠東邊一些。就在這時候逆風強勁地撲入主帆。當時上田君在主帆下面。我也沒想到會發生意外,帆突然彈向左邊,就在這一剎那,上田君好像一隻球被拋入海中。我立刻停船,以上田君落海的地點為中心尋找,但找不到他。<br /><br />  我一直盼望上田君能夠生還,現在聽說找到的是屍體,實在非常難過。」<br /><br />  這番話是芝村在橫濱的A醫院發表的。<br /><br />  上日遇難的經過,晉吉已經大體上了解,同時知道芝村還在橫濱的醫院。<br /><br />  美彌子到底怎麼了?有沒有到醫院去都不知道。她仍然沒有打電話來。<br /><br />  究竟要不要到醫院去探病,晉吉又猶疑起來。芝村既然已經可以接受記者的採訪,發表談話,顯然健康方面已經恢復。那麼,不久就要出院了吧。昨天已經在電話中和芝村公司的人說過話,所以不能佯裝不知道。<br /><br />  覺得不能不去探病,卻又躊躇不決,鼓不起勇氣,還不知道美彌子的消息就要和芝村見面,到底無法做心理準備。因此,決定今天不去橫濱。考慮明天去。到了明天,也許就有她的消息。<br /><br />  現在開始擔心暫時存放於東京車站的美彌子行李了。那是黑皮鑲一條紅線,有特徵的皮箱。不知是否已經有人認出那是美彌子的東西。暫寄行李的窗口經常擠滿了存放行李,和提取行李的人。在等候之間,眼睛停在行李架上,看到那有特徵的皮箱,會產生懷疑吧?知道美彌子失踪的人,不見得就不會到這窗口來。失去音訊的女人的行李在那裡,當然就要追究這存放行李的人。從晉吉手中接過這皮箱的人是大約四十歲,有一張方形臉的男人。這人在忙碌中仍盯著存放人的臉看了幾眼,說不定是在默記人的面貌。<br /><br />  晉吉很想到東京車站去把皮箱取回來。但這樣做,等於再一次讓對方記住自己的面貌。假使皮箱取回,就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但鑲紅條皮箱在美彌子的失踪鬧大時,只有到車站的行李存放處尋找。因此,不能讓那負責人留下強烈的印象。<br /><br />  其次,如何處理這隻皮箱也是個棘手的問題,當初存放於車站時,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處理它,才暫時存放車站。不能帶回家來,雖然可以藏在管家不知道的地方,但萬一變成被警察懷疑的立場時,不能說沒有遭受搜索家宅之險。<br /><br />  美彌子究竟怎樣了?這件奇怪的事已經使晉吉的腦筋快要失常了。近來「蒸發」的說法大行其道,這件事簡直就是「蒸發」。晉吉連想起外國曾經發生的離奇失踪,在海上航行的一艘船,船上所有的人員全部失踪。那是外國的例子,現在事情發生在身邊,晉吉幾乎是坐立不安,何況這件事不能隨便說出去。獨自思考,獨自苦惱,而且覺得自己的身上也似將發生奇怪的事,弄得快要神經衰弱。<br /><br />  結果,第二天他仍然沒有到醫院去給芝村探病。因此,從十六日那天與美彌子看大文字送火以來第六天,也就是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多,當管家告訴他,一位姓芝村的人打電話來時,無法形容的陰暗混亂,和明朗的希望交錯地襲擊他。<br /><br />  「女性嗎?」<br /><br />  「不,是先生。」<br /><br />  知道不是美彌子時,晉吉的希望破滅,代替的是猛烈的不安和恐懼。芝村打電話來,要來的已經來了,他以迎向海上暴風的心情,拿起電話聽筒。<br /><br />  「嗨,好久不見。」芝村粗大的聲音相當明朗。<br /><br />  「呀,是你。」晉吉說,但接下去的話卻一時說不出來。<br /><br />  「聽說,那天你打電話來探病,謝謝你。」芝村先開口。<br /><br />  「那裡,我是看到報紙的消息,很不放心。已經好了?」<br /><br />  晉吉這才返回自我,但仍然忐忑不安。<br /><br />  不能這樣,必須好好應付芝村,免得引起他的懷疑。雖然這樣警告自己,但電話來得太突兀,一時應變不過來。<br /><br />  「托福,已經完全好了。不好意思,讓你擔心。」芝村仍然以明朗的聲音說話。<br /><br />  「那真恭喜,不過,據報紙的報導,你的朋友遭遇那種事,實在不幸令人同情。」晉吉終於恢復常態說話。<br /><br />  「這一次確實很糟糕,本來自以為對遊艇很有把握的。那樣可怕的事,沒有辦法預測,我不曉得對上田君怎麼辦才好,對他的遺族感到很抱歉。」<br /><br />  說到這裡,芝村的聲音才轉為憂傷。<br /><br />  「過去的事,已經沒有辦法了。這又不是你的錯,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晉吉安慰地說。<br /><br />  「早知道就不參加那次競賽了,真是悔不當初。」<br /><br />  說著,芝村突然沉默下來。好像有話要說,一時無法啟口的樣子。領會這含意後,晉吉的心臟再度猛烈的跳動起來。<br /><br />  「是這樣的,」芝村的聲調與先前截然不同,低微地說:「內人不見了。」<br /><br />  晉吉彷彿被石頭打中腦袋的感覺。他早就想過,也許有一天芝村會說出這句話。也許不至於有這種事,但萬一發生了,該如何回答?<br /><br />  不過,到底是美彌子失踪這決定性的事實,比芝村的聲音更令他眼前昏黑。<br /><br />  「真的?」<br /><br />  「啊,我也想到你不可能知道,我只是試著問問看而已。」<br /><br />  到底怎麼回事?夫婦吵架,太太一聲不響的跑出去嗎?晉吉說出了事先考慮過的話。芝村回答說:<br /><br />  「哦,不是。我出去參加遊艇比賽之間,她說有同學會在奈良一帶舉行,從十五日就去了,到今天是第七天,所以我才查問了一下,發現並沒有同學會,很奇怪。」<br /><br />  芝村陰沉地笑笑,掛上了電話。<br /><br />    7<br /><br />  最先發現的是蒼蠅。<br /><br />  那是在住宅地後面的雜木林。目黑這一帶幾乎都蓋滿了房屋,難得這裡還有一片礫木林,顯然是地主尚待價而沽,一時不肯放手的地。雖然面積不大,但夏草茂盛,樹林的枝葉遮擋了炎熱的陽光,因而成為孩子們的遊戲場所。一大群蒼蠅聚集在草間,孩子們經過路旁時,蒼蠅就飛舞上來。孩子回家把這情形告訴母親,以為是誰把廚房污物丟棄在那裡。<br /><br />  又過了不久,孩子們牽著的狗拖著他們走到蒼蠅聚集的地方,在那裡朝著地面猛吠。<br /><br />  警察來挖掘那處地面時,是在狗的嗅覺向人們報告有異狀之後,大約五個鐘頭的時候。只有那一處小小的地面沒有長草,可以看出是最近挖過土,再把土埋好的痕跡。從柔軟的土下面挖出了已經腐爛的女人屍體。<br /><br />  這屍體是美彌子,接到警察的通知,她的丈夫來認屍。芝村是在前一天才把美彌子失踪的事向警方報案,提出尋人要求。經過警方的檢視,推測死後已經五天至七天。是絞殺,但沒有找到絞殺用的繩子和其他兇器,也沒有挖土的工具,顯然是兇手帶走了,屍體送到監察醫務院解剖,結果意見與檢視相同。<br /><br />  接受警方的詢問時,美彌子的丈夫芝村這樣供述:<br /><br />  ──從八月十四日開始,我參加橄欖俱樂部主辦,往返三宅島的遊艇比賽。啟程時美彌子送我,我是預定十七日中午會回來,美彌子表示她將從十五日起參加同學會,到大阪、奈良方面旅行。預定我回港前,就是十七日中午以前,回到油壺來迎接我。<br /><br />  十七日中午以前,正如報紙已經刊登過的,我的遊艇發生了意外事故。因此,回到油壺時已經下午一點半,但內人沒有在那裡等我。我因極度疲勞而昏倒,被送進橫濱醫院,請人代打電話回家,但內人不在家,據說尚未回去,在醫院照顧我的是公司的人。<br /><br />  這位公司同仁四處尋找,但不知道內人的行踪,同時發現內人所說,到奈良參加同學會的事,並非事實。根據女僕的話,已經知道內人離家時所穿的衣服,和攜帶的皮箱。尤其是皮箱,內有女僕協助收拾的兩套衣服,皮箱則是一隻黑皮鑲紅線,與眾不同的皮箱。<br /><br />  我不知道內人何以說謊去旅行,我不認為她有不軌行為。我們夫婦生活美滿,她似乎沒有理由離家出走。<br /><br />  「那麼,對於芝村太太的行踪,你認為可以打聽的地方都打聽過了嗎?」調查人員問。<br /><br />  「是的,全部問過,甚至平時不大來往的朋友那裡也問過。比方向來並不親近,住在目黑的劇作家曾根君那裡,我也問過,他也不知道內人的行踪。」<br /><br />  目黑這個地區刺激了警察的耳朵,一問住址,原來是發現屍體的雜木林附近的住宅區。<br /><br />  警察立刻秘密調查曾根晉吉十五、十六、十七日的行動,從管家婦口中得悉他從十五日出去旅行,地點是九州方面,但正確行踪管家並不清楚。管家說,曾根晉吉回到家時是十七日十二點半左右,當時顯得很疲倦的樣子。行李只有出門時那隻褐色皮箱而已。從那天以來,神色略異。每天時常沉思,臉色也欠佳,坐在桌前也無心工作的樣子。事實上劇本交稿的日期已到,他好幾次在電話中要求延期。他向來不曾這樣──<br /><br />  警察把曾根晉吉列為參考人,詢問他十五日以來的行動。晉吉臉色蒼白,答覆也囁囁嚅嚅的說不出來。在警察銳利的追究下,劇作家不知所措。他不得不坦白說出自己和芝村美彌子的關係,兩人十五日赴京都,並且說出旅館的名稱。<br /><br />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br /><br />  晉吉詳細敘述十六日晚上在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送火之間,美彌子一聲不響失踪的經過。然後也提出東京車站存放行李的收據牌。事已至此,晉吉認為一切實話實說才能避免嫌疑。<br /><br />  旅館方面不承認美彌子失踪,這件事晉吉並沒有給旅館任何聯絡,所以無法證明。只是旅館確認七二八號室十五日晚上投宿是一對男女,十七日早上則男客單獨結帳,雙手各提一隻皮箱離開旅館。其中一隻是黑皮鑲紅線的女用皮箱。旅館方面又說,十六日晚上從傍晚至九點半左右,因觀賞送火的人很多,假使這當中有女客出去,櫃枱的人也不會發現。<br /><br />  晉吉說出他從京都搭乘的新幹線特快車班次,警方向該列車專任車掌詢問,但答覆是沒有印象。<br /><br />  警方留置曾根晉吉,東京車站行李房窗口確實有晉吉所說,年約四十的方形臉負責人,但這負責人每天接待眾多旅客,所以記不清晉吉的臉。<br /><br />    8<br /><br />  搜查總部把劇作家曾根晉吉視為殺害芝村美彌子的嫌疑犯是根據下面幾點:<br /><br />  晉吉與美彌子有男女關係,兩人利用芝村參加遊艇比賽的時間,到京都旅行,這一點晉吉已坦白承認。<br /><br />  不過,他說在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之間,美彌子不知不覺失踪,這說法不自然。<br /><br />  就算她要單獨去別的地方,應該會先告訴他一聲,這一點晉吉自己也感到費解。假定她在屋頂遇見熟人,擔心洩漏與晉吉同來的事實而暫時躲開過後也一定會回來。況且她的皮箱留在旅館房間,這一點晉吉和搜查當局同樣感到不明白。<br /><br />  然而,她在屋頂失踪的事實沒有第三者知道,這件事只根據他的供述而已,他並沒有告訴飯店的人,翌晨大約八點,雙手提著女伴和他自己的皮箱,一聲不響的離開。<br /><br />  這豈非不自然?不錯,正如晉吉所說,因為是秘密的情愛旅行,不能告訴人,這是可以了解的心理狀態。但這情況不尋常,是女伴失踪了。她對京都的地理不熟,當然也沒有認識的人,這晉吉也知道,這個女人不聲不響的失踪之後,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應該想到這女人發生了重大的變故。然而,他卻沒有採取任何對策。至少,他應該告訴侍者或女服務生,讓飯店方面尋找。這方面的行動,他完全沒有做。只打電話給櫃枱,說妻子好像外出,是否有留言?而這只是他片面之詞,櫃枱方面並沒有記憶。並且翌晨就單獨逃避似的離開了飯店。<br /><br />  抵達東京站後,晉吉把美彌子的皮箱寄放於車站,為什麼不帶回家呢?大皮箱不容易處理,隨便丟棄馬上引起麻煩。他是打算殺人後再從容的取回皮箱去處理嗎?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尚未取回來。<br /><br />  美彌子被絞殺的屍體,在晉吉家附近發現。<br /><br />  再說,他的行動可疑的是,十七日回到東京以後,管家婦說,晉吉回來時臉色蒼白。不但非常疲乏,而且神經兮兮,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這是典型的行兇後兇手的態度。<br /><br />  行兇時間認為是在十七日晚上,晉吉於下午六點左右離開家裡,坐計程車到有樂町,進入電影院觀賞洋片「消失」。約兩個鐘頭後出來,到△△大樓屋頂的啤酒屋喝了三杯生啤酒,然後坐計程車回到家時是十一點左右。電影院和啤酒屋都客滿,沒有遇見熟人。這是晉吉的說明。<br /><br />  經過調查,當夜電影院和啤酒屋確實都告客滿,尤其是啤酒屋,擠滿了人,沒有人記得晉吉的容貌。電影院的售票員、收票員,以及觀眾都不認識他。除非他奇裝異服,或言行怪異,否則平凡的他,如同空氣一樣,不會引人注意。電影「消失」演了很多天,也許晉吉去京都以前就看過。他知道電影的故事和各種場面,並不能絕對證明是十七日晚上去看的。計程車司機也同樣不記得每位乘客的容貌。換句話說,這些情況都不能成為不在現場的證明,同時也不是被懷疑的人可以主張不在現場的條件,即使晉吉看準這些條件,也並非不當的推測。<br /><br />  晉吉單獨居住,白天雖然有管家婦在,但她到傍晚就回去了,晉吉所說的在電影院和啤酒屋的十七日晚上,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不論他做什麼事,都沒有人看見。即使八點左右事先約好的美彌子到家裡來,消磨一段時間後,於十一點左右路上無人時,帶她到附近的雜木林中散步也同樣沒有人知道。<br /><br />  搜查總部方面認為晉吉有殺害美彌子的動機,與有夫之婦的戀愛容易發生這種事故。女方對男方產生愛情時,對丈夫的背信感往往會促使她奔向對方,燃燒生命。不道德和不健全的行為總是隨伴著甘美的絕望感。<br /><br />  在這方面,男人則會保護自己,戀愛的方式是以男的追女的開始,後來就反過來。男的於是害怕女的,最後不得已,只好消除她才能永遠擺脫她,這種例子的犯罪太多了,尤其是有知識的中年男人,極端害怕會引起身敗名裂的麻煩。<br /><br />  那麼,這次的情形是怎樣的?問題是在晉吉為何單獨從京都回東京,為何在觀賞大文字的晚上,美彌子不和晉吉在京都的飯店度過?<br /><br />  這情況可能從開頭就在晉吉的計劃之中。換句話說,一起住在飯店,一起回東京的話,殺害她的形跡就歷然顯現。如果是在屋頂突然失踪,不再出現,事後他就可以辯稱完全不知道她的行踪。為此他故意提著她的皮箱離開飯店,坐新幹線回東京,把她的皮箱寄放於車站,也解釋為是他要讓人以為美彌子真的在京都的飯店突然失踪。<br /><br />  晉吉為了這個計劃,找藉口說服美彌子,讓她當天晚上單獨住在大阪或附近的飯店吧?她對晉吉所說的話,一定盲目相信。<br /><br />  京都的飯店無法確認美彌子是否走出去,因為那天晚上參觀大文字送火的人太多,玄關和大廳都是人潮,第一次住宿的客人不說一聲就離開,旅館方面無法知道。因此,美彌子聽從晉吉的話離開,一定是在大文子開始點火後,也就是下午八點至九點之間。然後第二天,美彌子依言抵達東京,於下午八點至九點之間單獨訪問晉吉家。換句話說,美彌子想必全部依照晉吉的話行動。從飯店屋頂失踪的行動,第三者愈覺得不可解,晉吉的安排愈具真實性。<br /><br />  基於這些因素,搜查總部推測是晉吉所犯的罪。<br /><br />  然而,同時出現反論,最大的原因是沒有任何的證據。因此,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想到是否是別人所犯的罪行?<br /><br />  換句話說,假定晉吉有謀殺美彌子的動機時,那麼,殺人動機更加強烈的,應該是美彌子的丈夫芝村。如果他知道妻子的行為(雖然芝村說他完全不知道),那麼,他殺死妻子,把殺人罪轉嫁給偷妻者是十分有可能的事。<br /><br />  在搜查會議席上,聽到此說時,大部份的人都笑了。動機方面是不錯,可以了解。然而,揚帆到三宅島回來的芝村,於午後一時半抵達油壺港口,報告同船的上田伍郎落海的事後,就因疲勞與沉痛而昏迷,然後直接被送入橫濱的A醫院,在醫院住了三天。到美彌子遇害的十七日午後一點半以前,他是在海上,其後就在醫院。病房除了醫師以外,護士頻頻進出,芝村的公司職員也有數人在休息室,要偷偷溜出醫院是絕對不可能的。<br /><br />  縱然身為老闆的芝村想收買職員證明他不在現場,一個人也許可能,好幾個人一致共謀是極為困難的事。一定會洩漏秘密,而且將來這些職員之中必定有人對老闆產生反感。這樣的風險,芝村不至於不知道。<br /><br />  再說,從橫濱到目黑,車速再快,往返也要兩小時以上,如果路上車輛多時就更費時間,加上行兇時間至少也要二、三十分鐘,總共大約要三個鐘頭,不可能離開病房這麼久。即使職員肯幫他做證,也無法掩飾頻頻出入的護士們的眼睛。此外,芝村累得昏倒的程度,當天不可能偷偷離開醫院去殺人。芝村的殺妻之說,當然就這樣被一笑置之。<br /><br />  搜查人員嚴厲地追問晉吉,但晉吉始終否認,他說美彌子在飯店屋頂失踪時,未通知飯店的原因是基於他的特殊立場,而詳細敘述他當時的心理狀態,一再辯稱未把美彌子的皮箱留在飯店,以及寄放東京車站,都是這種心理的延續,絕非如搜查方面所猜測的是預謀。他並且強調十七日晚上到有樂町看西洋影片「消失」,和到啤酒屋喝啤酒都是事實。他說如果找到載他到有樂町的計程車司機,就可以得到證實。<br /><br />  雖然警察也在尋找,卻尚未找到那兩名計程車司機。<br /><br />  搜查人員確實尚未掌握強而有力的證據,晉吉的嫌疑,幾乎都是搜查人員根據推測組成的。因此,即使送檢恐怕也不會起訴。<br /><br />  雖然如此,搜查方面仍不能釋放晉吉,因為尚未有嫌疑比他重的人出現,除非發現更可疑的人,否則暫時不能釋放他。<br /><br />  在留置所中的晉吉非常昂奮,期待他在昂奮中洩漏某些真相的刑警也不少。<br /><br />  更糟糕的是完全查不出被害人的行踪,她到底從京都的飯店屋頂到什麼地方去了?假使正如猜測,十六日晚上是單獨住在大阪附近的飯店。然而,到目前為止,尚未有旅館或飯店來通報有類似她的女性住宿的消息。此外猜想她是當夜單獨回東京,所以調查過東京和橫濱一帶的旅館,卻得不到證明。當夜北上的新幹線、特快車等各班車的服務人員也都查問過,毫無結果。<br /><br />  如果假定晉吉是在十六日晚上在京都殺害美彌子,然後帶回東京,那麼,從他單獨回東京的行動來看,這假定就不能成立。把屍體包裝後,從京都運回東京,再拿到目黑的雜木林掩埋的想像,從搜查的情況來考慮時,更是荒唐無稽。<br /><br />    9<br /><br />  當搜查進入死巷時,搜查總部的神代刑警和東刑警決定仔細檢討芝村的行踪。<br /><br />  芝村是在絕對有證據的立場,有人建議查一查芝村時,搜查方面曾感到好笑。不過,神代刑警認為在動機方面,芝村遠超過晉吉,晉吉和美彌子發生親密的關係才三個月,無論如何不至於三個月就被逼到非消滅她不可的地步。假使懷疑晉吉,確實有不少曖昧的地方。然而,芝村的行動就毫無含糊之處。他於十四日傍晚起,與其他遊艇一起參加繞行三宅島的競賽,到十七日下午一點半為止,都在海上。其後就在許多眼睛的注視下,躺在醫院的病房,從油壺上岸至進入橫濱的醫院之間,是由救護車直接送往。<br /><br />  雖然如此,神代刑警仍考慮進一步調查芝村的行動,假使說出來,其他搜查員可能會感到好笑,甚至忠告他一目了然的事再進行調查,對自己有害無益。<br /><br />  神代刑警首先到橫濱的A醫院,會見從開頭就診察芝村的醫師。這位四十餘歲,叫做酒井的內科醫師是位誠實忠厚的醫師,他對刑警的詢問這樣回答:<br /><br />  「芝村先生被抬到這裡來時,因極度疲勞,心臟非常衰弱。一度昏迷是這疲勞引起的腦貧血。不過,心臟衰弱也是原因之一。送到這裡時是十七日下午三點半左右,從那時就繼續給他打強心劑,有一度甚至需要人工氧氣。當天晚上還在緊急狀態中,值班的護士一步也不敢離開。當然公司的人也徹夜在那裡守候。十八日早上以後才漸漸恢復體力,但仍無法獨自到洗手間去。十八日傍晚以後終於慢慢恢復普通體力,臉色也稍微恢復。這裡有芝村先生的病歷表,可以做為參考。」<br /><br />  酒井醫師把護士送來的病歷表遞給兩位刑警,那是以刑警們看不懂的德文寫的,是醫師好意為證實自己的話而提出來罷了。<br /><br />  神代刑警和年輕的東刑警幾乎什麼話也不能問就出來了。誠實的醫師已經詳細說明了他所診察的病人的情況,沒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而且其病況,十七和十八日兩天嚴重到刑警們無需提出問題的程度。<br /><br />  「現在已經證明芝村昏倒不是假裝的了。」年輕的東刑警說。<br /><br />  「也許真的是我們多疑了。」神代摸摸稍微長長的鬍髭說。<br /><br />  他們兩人預計的第二個步驟是訪問橄欖俱樂部的總幹事。幸好這個人在油壺的別墅,他們兩人便從橫濱到油壺。<br /><br />  這總幹事叫做井原,他自己也會駕駛遊艇,他拿出當天比賽的記錄向兩位刑警說明。<br /><br />  ──那天的比賽,包括芝村和上田隊的海鳥號,共有七隻船參加,於十四日下午七點一齊出發。<br /><br />  出發後大約經過四小時,各隊就分散了。因為是逆風──當時是吹季節風南風──行駛,無法保持直線航行,以鋸齒形航行。有的隊彎曲大,有的彎曲小。在外洋可以隨意航行,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船。從油壺到三宅島之間,因為在逆風中苦航,所以約需四十小時。不過,到了三宅島時,並不需要進港領取證明,而是沿著海岸航行半周,重返油壺。繞三宅島的時間,平均算來是在十六日上午九點至十一點之間。當然第一隊和最後一隊的距離很大,但在時間上不會落後三、四小時之久。在十六日上午之間繞過三宅島的船,在十七日上午十點至下午一點之間就回來了。去是四十小時,回來才二十四小時是因為順著南風航行的關係。芝村的遊艇比預定晚回來,所以在岸上的人都很擔心。就在這時候,海鳥號奄奄一息的回來了。大家把精疲力盡的芝村從船上抬到岸上來,他在敘述同船的上田伍郎不幸落海的意外事故之後就昏倒了。<br /><br />  兩名刑警在聽完井原的說明後,進行如下的問答。<br /><br />  「你說到外洋後,遊艇就分散,近距離的遊艇看得見嗎?」<br /><br />  「參加比賽的遊艇是二十呎級的,桅桿的高度是七公尺,所以近距離的船可以看見彼此的帆。但過了四小時後,就全部看不見了。桅桿雖然有七公尺高,但被高高低低的海浪掩蓋,看不清楚。這一點如果是在琵琶湖或伊勢灣平靜的水面航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況且是油壺與三宅島之間,費時七十個鐘頭的遠距離比賽。」<br /><br />  「這麼說,假使其中一隻船發生故障,那麼其他的船也不知道囉?」<br /><br />  「對,不知道。事實上這次比賽,海鳥號發生意外事故,其他船隻也都不知道。發生意外事故的地點,大約在真鶴海角和三浦半島之間。」<br /><br />  說到這裡,井原以外行人可以了解的說法說明帆檣翻折的情形。<br /><br />  「這是掌舵的情形不好引起的嗎?」<br /><br />  「不完全是。為了要改變方向而操舵時,正如剛才說的,忽然吹來強烈的逆風,帆檣就一時承受不住。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br /><br />  「雖然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但多少也是操舵的失誤吧?」<br /><br />  「唔……不過,也不能完全算失誤,因為操舵的人沒有辦法預測逆風會猛然吹來。」井原強調地說,似乎在掩護操舵的過錯。<br /><br />  「海鳥號的桅桿發生故障,上田君墜落海中時,芝村君說在落海地點駕船尋找。不過,好像時間太長了一點吧?」<br /><br />  「剛才也說過,比賽用的遊艇不裝設引擎,這一點確實有不方便之處。因此,事後芝村君也反省過,覺得也許當時直接回港,讓救助船立刻出海好得多。不過,眼看同船的人落海,在人情上總不忍心拋下不管而回港來。」<br /><br />  說到在海中遇難的上田伍郎屍體,上田的屍體是在兩天後,漂流到三浦半島的一端,距離他參加比賽的決勝點港口僅一公里南方而已。<br /><br />  「據說,上田先生的後腦有撲打的傷痕,這是帆檣翻折時所受的傷嗎?」<br /><br />  「因逆風的襲擊,帆檣突然翻轉,繫著帆的粗木桿當然同時會翻轉過來。因此,假使人直接受到它的襲擊,那真的是不堪設想。」<br /><br />  「檢視屍體的警醫說這後腦部的傷是上田君的致命傷嗎?」<br /><br />  「不。不一定是致命傷,上田君是喝了大量的水溺死的。不過,他先受了傷,顯然手和腳都不能動彈了。其實在那種地方落海,即使不是受傷的人也很少能獲救。」<br /><br />  「海鳥號的帆是否本來就好像快要折斷的樣子?」<br /><br />  「我們調查過,並沒有。不過,有裂痕。」<br /><br />  「裂痕是人工的嗎?」<br /><br />  「人工?那裡的話。是否因為逆風突襲引起的裂痕,專家一目了然。」<br /><br />  「芝村先生駕駛遊艇的經驗豐富嗎?」<br /><br />  「他有三年以上的經驗,技藝算是中級。不過,他的能力已經超過非職業的領域,屬於行家了。」<br /><br />  「這麼說,操舵方面也安全可靠?」<br /><br />  「當然安全可靠,凡是要參加外洋比賽的,我們對資格的檢定十分嚴格。」<br /><br />  ──聽了這些說明之後,明白芝村參加遊艇比賽,以及同船者的死都沒有不自然的地方。<br /><br />  命案發生時間芝村是在海上,和醫院病房內。在這絕對的空間面前,神代刑警和東刑警不得不放棄這微弱的期待。<br /><br />  到這裡,謀殺美彌子案的搜查完全停滯了。</div></body></html>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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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斷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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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輓歌



    1

  只住過一夜的房間,但從外面回來時,看起來好像自己冢裡的起居室。床罩的花紋、兼鏡台用的桌子、小圓桌和兩把椅子的位置、壁上所掛的京都風景木板畫,以及透過白紗窗帘看見的聞名寺院的白壁和石牆。松樹路旁停放的觀光巴士數量減少,是因為傍晚的關係。參觀時間到六點,但八月中旬的六點仍明亮如晝。

  美彌子靠在椅中眺望寺院屋頂。在炎熱的外面走動後,飯店的冷氣讓人喘回氣來,好像浴沐在樹蔭下的綠色微風般,快適的慵懶在體內擴散。

  曾根晉吉把脫下來的外套掛入衣櫥,過來坐在椅子上。他遞出香煙,但美彌子只微笑搖頭,一副懶洋洋的神態。

  晉吉吐出白煙,背靠著椅子。美彌子交叉的腳就在圓桌那一邊。穿著絲襪的小腿緊緊交疊著,沒有一絲隙縫,彷彿兩腿合而為一。身體小巧的二十六歲女人的充實,誇張地出現在這裡。平時看起來身體纖瘦,但現在這樣坐著,腿部卻洋溢著量感。在這量感上面,淡綠色洋裝的裙角翻上來,露出白色蕾絲內衣的一角。

  美彌子沒有發現,雙手閒閒地放在椅子扶手上。情感就在本人沒有發現這一點。晉吉移開眼光看窗外。寺院屋頂的陽光已經轉弱,長屋簷下面開始瀰漫濃濃的陰影。晉吉想,也許美彌子不是沒有發現襯裙露出來,而是懶得把它拉好。女人對男人的眼光很敏感。在三個月以前,美彌子在他面前也是如此。那麼,此刻美彌子雖然有些介意,卻仍以疲倦為由而任襯裙露出外面,也許是因為對他的眼光已不再有外人的感覺吧。既然不再是外人,女人在男人面前羞恥就淡薄了。

  而且,也許因為她還潛存著今夜尚有一夜要與他住在這飯店的意識,而致使她聽任膝頭上面裸露吧。雖然是有夫之婦,但對男人並沒有存心的。美彌子尚未到這種曲意承歡的程度,因為晉吉知道她是為陶醉而開放自己。晉吉真想問,她和芝村結婚四年之間,究竟是怎麼過的?假使說,她是知道大腿上面的襯裙露出而不管它,那麼,也許也可以認為她在期待男人感情的反射。至少,她已經到達這種程度吧。晉吉眺望著寺院上面的天空想。

  不過,晉吉馬上改變想法。她陷於半恍惚的狀態,並非在炎熱中走動,參觀京都各寺院的關係。而且她聽任襯裙露出外面而不顧,是半無意識的。她那對茫茫然的眼睛是映著從雲縫射出的夕陽所照的海吧。水平線的一方是與蒼茫昏暗的天空融合在一起,另一方則與紅邊紫色雲重疊。逐漸濃罩暮色的海上,點點白帆傾斜著行駛。

  美彌子綠色洋裝下露出的白色襯裙,讓晉吉聯想起海洋上的三角帆,而以此聯想她的意識。不錯,美彌子疲倦的臉上與此無關地呈現悒鬱的表情。甚至忘了撫平裙角,是因為她配合著現在的時間,凝視著漸入黃昏的海上船帆吧?

  晉吉也想,芝村的遊艇不知已經到那一帶?他在腦中展開海圖。到今天下午,應該已繞三宅島一週,踏上歸途。此刻不是在三宅島北方,就是在新島東方的海上。芝村的遊艇一定稍微落後,在比較南方的海面。他的技術不能算好,雖然駕駛遊艇已有三年的經驗,但參加外洋比賽才第二次。與芝村同船的上田伍郎也是一樣。

  新島南方就是神津島東方的海面。從三浦半島的油壺到三宅島,當中夾著四個小島,由北而南是:大島、利島、新島、神津島。這四小島加上三宅、御藏、八丈這三島,構成伊豆七島。神津島位於北緯三十四度十三分,東經一百三十九度十分。如果芝村的遊艇正在神津島之東航行,由於他們是要繞三宅島一週,航行北直線,所以北緯度相同,東經則約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照此計算,芝村的遊艇回到出發地油壺時,大約是在明天上午十一點或中午。這是根據目前的賽程估計的時間。

  油壺至三宅島之間,夏天往程約需四十小時,回程就快得多。但往返加起來也要六十五小時以上。芝村於前天(十四日)傍晚七點,隨著其他的遊艇一起從油壺啟程。美彌子說,她也去歡送了。芝村是橄欖俱樂部的會員,他擁有一艘二十呎的遊艇,命名為「海鳥」號。這次比賽是由橄欖俱樂部主辦,賽程是從油壺至三宅島,往返一週,共有七艘同樣大小的遊艇參加比賽。

  晉吉與芝村的太太美彌子是在昨天下午六點左右進入這飯店,當時芝村應該是在新島朝三宅島的海上航行。此刻則大約在相同的地點,而朝著油壺的方向航行。目前的季節風速強勁,南風會使回程比往程快速得多。即使這樣,領先的船也非得在明天(十七日)上午,才能進入出發地油壺的港灣。

  晉吉腦中展開的海圖,有幾艘白帆漲滿了風的遊艇在海面上。因為芝村的船不可能領先,所以大約在中段或稍落後的地方。美彌子看著外面的眼睛,似乎也是在這白帆。

  晉吉想說出來,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說:芝村君的遊艇現在不曉得到那一帶了?這對於她也許是過於殘酷的問題,但絕不會因此她就覺得愧對芝村而離開晉吉。即使這問題讓她哭泣,罪的意識仍會使她投入他的懷中。像以往那樣,會更熱情地投向他。

  不過,晉吉認為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要誘發她的悲哀和熱情,應該在天黑以後。必須挑選外面的陽光完全消失,室內亮起朦朧的柔和燈光的時分。

  「妳好像累了。」晉吉說。

  「嗯,有一點。」

  美彌子露出了如睡夢初醒的眼神。這瞬息間變化的眼神,使晉吉認為他的想像沒有錯。既然這樣,就更非說些日常性的話不可。

  「京都的夏天真熱,不太適合參觀寺院。」

  美彌子是因為被他從暮色蒼茫的伊豆海上喚回而說話。

  「京都是盆地,正如大家公認的,夏天等於蒸氣浴,到晚上也不會降低氣溫。」

  晉吉問她要不要喝點冷飲,美彌子看看錶,說該到餐廳去了。她的意思,顯然是與其在房內,不如到燈火輝煌明亮,客人眾多的餐廳要有生氣,晉吉贊成了。

  他離開椅子,拿出掛在衣櫥的外套來穿上,在重整領帶時,視線遇到壁上的板畫。那是以五重塔為背景的山景,在綠色上面以黃色畫出「大」這個字。這張圖從昨天就看熟了,也是自外進來時,產生回到自家錯覺的原因之一。

  「八點開始吧?」美彌子說。她也正看著這張圖。

  今夜,八月十六日有「大文字」盛會,由東山如意岳開始,有五座山要舉行送火盛會。

  「慢慢吃過飯,時間大約剛好。」

  晉吉點點頭。從這句話,他認為美彌子的心已經離開了海洋。

  美彌子早就盼望看看京都的大文字送火盛會,從很久以前她就在期待,這次把旅行地點決定在京都,也是她請求晉吉的。這是他兩人第一次離開東京的旅行。為此,晉吉十天前就預約了這旅館房間。這天晚上從東京湧來的旅客必然很多。

  「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看最好?」美彌子問。

  三年前,晉吉在今出川的旅館庭園觀賞過。

  「沿著鴨川的三條一帶可能最好,但人很多。」

  「我喜歡人多,那才有慶典的氣氛。」

  美彌子的情緒好轉了。或許是勉強從伊豆的海把心收回來也不一定。

  突然傳來敲門聲,兩個女服務生出現。

  「可以進來舖床嗎?」

  晉吉說聲請,女服務生就敏捷地進來。

  「兩位要參觀大文字嗎?」圓臉的女服務生問跟隨著晉吉要走出的美彌子。

  「要,等吃過飯後。」美彌子微笑回答。

  「從飯店屋頂可以看得很清楚,因為屋頂相當高。」女服務生以京都腔的標準語說。

  「哦,真的?」回答的是晉吉。

  「怎麼沒有想到?那就不必到外面去跟人擠了。」

    2

  三樓的餐廳始終客人很多,看起來並非只有東京來的客人,京都和大阪的人也不少,都是想到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的。

  「看情形屋頂會很擠。」晉吉環視四周說。

  「提早上去好了。」

  到底是長久以來的希望,美彌子顯得興沖沖的。

  當提起觀賞大文字的事時,晉吉曾問美彌子,為什麼不和芝村一起去看?她回答說,向芝村求過一次,但芝村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從此沒有再提起過。這已是三年前的事。或者也可以說,沒有熱心地央求芝村的愛情。

  電梯前面的人潮像百貨公司,手持紅牌的人相當多。晉吉想,那是什麼?

  「要到屋頂參觀的人必須拿牌子。」管理電梯的人回答晉吉的詢問。

  「那麼,我們也要買牌子?」

  「住宿的客人不必買。」

  管理員問他們的房間號碼,晉吉從口袋裡掏出鑰匙給他看,管理人便遞給晉吉和美彌子徽章,證明他們是飯店住宿的客人。

  被電梯送到十一樓,再登梯上屋頂。到了屋頂,星星看起來近在咫尺。看熱鬧的人已經來了不少,也有帶著孩子來的外國人。美彌子和晉吉一起站在建築物邊端。屋頂是由一公尺高的牆圍繞,寬度佔了整個飯店的面積。但中央有一間小屋,和冷氣門的烟囪,動力室等佔了部份面積。屋頂的廣場就被這些分隔為二。雖然如此,京都街衢的燈火從那一個方向都可以眺望。在古式磚瓦屋頂密集的下面,手持扇子的人們在路上慢慢走著。

  「還有十多分吧?」美彌子看看錶說。

  「八點開始,高處的燈火全部熄滅。」晉吉看著由屋頂眺望,高度差不多的飯店和百貨公司屋頂的霓虹燈說。

  「全部熄滅?」

  「高的地方全部熄滅,為了讓在下面觀賞大文字的人能看清楚。」

  「那麼,這屋頂的燈也要熄滅囉?」

  「當然,這裡也一樣。」

  「那就一片漆黑了?」

  「大約要持續一個鐘頭。」

  美彌子說,幸好和晉吉在一塊兒。她似乎很愉快,看著星空下黑色的東山,問晉吉大文字不知會從那裡開始亮起?

  「亮了!」

  年輕女性的聲音在屋頂的一角喊道,人們開始嘈雜起來。他們兩人四周都是關西口音。當晉吉指示東山黑色的一處亮起的一點紅色火焰給美彌子看時,火已上下左右一點一點的接連亮起來。接著的剎那,周圍黑暗下來,鮮明地烘托出以火燃出的「大」這個字的輪廓。人們雀躍吱喳,好不興奮。屋頂上的燈光熄滅時,美彌子也輕呼了一聲。凡是高處的街燈和霓虹燈這時都一齊熄滅了。京都忽然變低了,只有平面的底部亮著小小的燈光。

  在黑色的山上,「大」字很快就完整地成形了。烟裊裊上昇,白烟映著火的顏色,彷彿聽見了火把熊熊燃燒的聲音。

  「哇,好美!」美彌子在一旁說。

  他們兩人的左右和背後都聚集著觀賞的人群,面孔看不清楚,每一個人都只是黑黑的人影,只有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在移動而已。

  當由火焰燃出的「大」字完全成形,保持著完整的形狀繼續燃燒時,周圍的人群就開始移動,附近空出地方來。

  「怎麼搞的?」美彌子奇怪的看看左右問。

  「北山的左大文字要開始亮了。」

  「北山?」

  「在我們白天去的金閣寺那邊,與這裡方向相反,所以大家才移到那邊去了。牌坊形的火、船形的火、妙法文字等,也都是那邊比較可以看到。」

  「我想去看看。」美彌子說。她有些昂奮。

  兩人便往相反方向走去,好像走在黑色的雜亂中。由於中央有烟囪與動力室,所以經過那邊時狹窄如小路,只有勉強辨認腳下的照明而已。

  屋頂廣場的新方向,正好方便觀賞西邊與北邊的山。不過,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在早先就守候於此的人們背後──這些人犧牲東山大文字的觀賞,在此等候西山與北山的點火──又增加了看完大文字點火後過來的人們,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唯有靠近身邊的人,以遠遠的下面透上來的街燈,和屋頂上少許的燈光可以略約辨認。

  晉吉和美彌子加入了黑色的人牆後面,她緊挨著他。但被人牆阻擋著,看不見北山已經開始燃起的「左大文字」的火焰。這與從低處仰望高山不同,從三十公尺高的飯店屋頂眺望,視線與山成水平,若非擠到人群前面去,根本無法看清全貌。

  「我走在前面,妳緊跟著我。」晉吉對美彌子說。

  「好。」

  美彌子在黑暗中點頭。晉吉幾乎是霸道地擠入人群中。有人埋怨,有人低聲責罵,晉吉不停地說對不起、抱歉,一面慢慢前進。他打算擠到可以展望火的文字全貌的位置時,再與他背後的美彌子交換。從人們的肩頭已經可以看見部份火焰了,但還不夠,看不見文字的左半邊。左大文字的「大」是反面的形狀,左邊撇得特別長,看不見這特徵就沒有意義了。

  然而,已經無法再前進了,晉吉只好停腳等候。松崎的「妙法」橫排字,和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火焰已經開始衰微。再來就輪到這「左大文字」,目前則燃得最明亮旺盛。再過十分鐘,左邊牌坊形的火就燃上來。在那以前,觀賞的人潮就開始移動,前面也就空出來了。那麼,就可以讓背後的美彌子到前面來。現在即使要和她交換,左右都夾得緊緊的,也無法動彈。

  在身體不能移動的情況下,晉吉凝視著只見半邊的左大文字。一點一點的火焰連接,形成文字。晉吉在凝視這些火焰之間,坡度不大的黑色山巒變成了夜海,點點紅色火焰變成三角形白帆。當然並沒有看見黑暗的海和帆,但由三宅島折返的七艘比賽中的遊艇當中,只有芝村的海鳥號白帆浮現在他的眼中。

  如果順利,芝村的海鳥號遊艇預定明天中午以前抵達油壺。美彌子明天早上要搭乘六點二十分由京都發車的超特急,於九點多抵達東京站。然後換乘橫須賀線,十一點就可以趕到油壺。在那裡迎接芝村。在這計劃下,美彌子才與晉吉到京都來。丈夫在海上航行七十小時之間,她將參加高中時代的同學會,到奈良旅行──這是她的藉口。芝村不追究太太的行動,因為他信任太太。他絕不會問同學會與會者的姓名,向她們求證。

  假使海鳥號燃燒──晉吉胡思亂想。芝村會跳入海中。芝村的游泳技術是一流的,但在黑夜的外海,他的游泳技術能發揮多少作用?向來遊艇遇難,泳技再高明的人也多半溺死。大概要等到天微亮以後才能搜救吧?芝村的體力能保持那麼久嗎?在精力用於全速駕駛遊艇之後。在黑夜的海洋溺死的比率很大。

    3

  晉吉不滿意美彌子明天一早就離開京都,到油壺去迎接丈夫。雖然知道她的心意傾向於他,勝過芝村,他仍不滿意。他們在三個月前就發生過肉體關係,這是晉吉長久以來的期待,但從第一次發生以後,美彌子就像失去支柱似的向他傾倒過來。有時候一週之間約會兩次。雖然如此,晉吉仍然不喜歡美彌子到油壺去迎接丈夫芝村。只要美彌子和芝村在一起,儘管只是盡妻子的義務,晉吉仍然不痛快。當然他不曾在她面前表示過不愉快。到某一個期間為止,那是不得不忍耐的。然而,內心裡對於美彌子到油壺去迎接被陽光曬黑的丈夫,仍然感到不服。

  晉吉並未到決心把美彌子留下來,不讓她去油壺的程度。假使她不去油壺,也沒有回家,那麼,她的去向就立刻決定了。晉吉只有「收容」她一途。晉吉尚未有這份勇氣。三十三歲的世故在左右他,他已經不是為熱情而不顧一切的年齡了。

  然而,他實在討厭看到明天早上因掛慮時間而不能熟睡,一早就起床趕往京都車站的美彌子。這不是厭惡有夫之婦的偽善那種年輕的精神,也不是嫉妒這樣明確的形態。他對芝村有一份優越感,所以沒有自卑。只要芝村發生意外,美彌子趕到油壺卻不能與丈夫相會就好──只是近乎這種惡作劇的心情而已。

  四周交換著讚美的聲音。

  「左大文字」的火還在夜空中熊熊燃燒,牌坊火似乎晚一點,參觀的群眾沒有移動,晉吉依舊注視著火焰,海鳥號的三角帆在燃燒。

  遊艇發生意外事故,幾乎沒有不伴同失火,這是有實例可循的。

  遊艇上面附設可簡單烹煮的廚房,火是用桶裝瓦斯。桶裝瓦斯即使在一般家庭都常常發生爆炸,遊艇的桶裝瓦斯也會爆炸,尤其是連續駕駛遊艇數十小時後的選手,在疲倦的情況下,稍微疏忽就會發生。

  不過,根據以往的情形,遊艇遇難只限於遇到突風或暴風。暴風的意外事故由於近來氣象觀測發達,收音機時時刻刻在播報氣象變化,所以極少發生意外。但突風在平靜如鏡的海也會突然發生,船翻覆都是在這種情形下發生的。

  現在「左大文字」在燃燒的天空散佈著一片星星,沒有一絲雲。京都的天空與北緯三十四度十三分,東經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的地方,氣象應該相差不大。如果發生意外,不會是暴風,而是無法預測的突風來襲。突然轉變風向的情形也是可能的。當遊艇追隨著風航行之際,風向突然改變,帆在兇猛的風力下反轉過來,意外就發生了。假使風勢過大,連船桅都可能折斷。更可怕的是被帆擊中頭部而落水,腦震盪落海的人幾乎是無救了。

  晉吉曾寫過以駕駛遊艇為主人翁的劇本,以前也聽芝村談過,所以這種程度的知識還算有。

  ──前面的人牆鬆動了,顯然是五山送火的壓軸戲,曼荼羅山的牌坊形火開始點燃了。左邊揚起了人聲,聚集在這邊的人群也開始移動。

  晉吉從幻想中醒來,回頭看背後,他要讓美彌子到前面來,因為左大文字暫時還不會熄火。背後是一個男人,一直以為是美彌子站在那裡,原來是錯覺,晉吉看看這人的左右,雖然在黑暗中,附近的面孔仍然可以辨認,都是不認識的面孔。

  美彌子到那裡去了?晉吉想。也許擠到可以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去了。不過,應該不至於離開太遠。尤其是在熄燈以後的屋頂。

  晉吉慢慢在附近走動,探視人們的面孔。他不能走遠,因為美彌子也許正在找他,這裡是她第一次來的地方。

  附近都找過了,卻找不到美彌子,到洗手間去了嗎?站在原處等了一會兒。「左大文字」的火焰已逐漸微弱,她仍未回來。

  那邊牌坊形的火焰燃得正璀燦,觀賞的人群黑壓壓地聚在那邊,晉吉便走過去尋找,不方便的是不能發出聲音來叫喚,不能像尋找迷路的孩子那樣,這群人裡面也沒有找到她的面孔。其實四周黑暗,大家又都面朝著山,從背後實在不容易辨認。不過,還是可以從姿態來辨認,人群之中沒有美彌子特徵的絕姿。

  晉吉不能徘徊太久,萬一美彌子已經回到原處,可能反過來找他。在這黑暗的屋頂,會變成捉迷藏,他吸著香煙,站在固定的位置,左大文字的火從邊端漸漸消逝,黑暗的海上遊艇失火的景象也從晉吉眼中消失。

  站了大約十分鐘,美彌子仍未回來,晉吉想到也許她不舒服,回房間去了。若是這樣,她應該會說一聲才離開。再說,七二八室的房間鑰匙在晉吉的口袋裡。

  美彌子不算強壯,身體也纖瘦,雖然因觀賞盼望已久的「大文字」而興奮,但白天已在炎熱的天氣下參觀過各寺院,又在屋頂站立太久,也許已經疲倦。事實上傍晚從外面回來時,已經看見她一副疲倦的樣子了。那麼,沒有房間鑰匙的她,說不定已經從屋頂下去,坐在十一樓電梯旁邊的椅子上等候他了。

  想到這樣,晉吉連忙穿過屋頂,微弱的燈照著腳下,他急步下樓到十一樓。

  然而,美彌子也不在那裡,電梯前面只有為了避免擁擠而提早從屋頂下來,預備回去的人們,晉吉有些緊張地又返回屋頂。覺得也許在他離開之間,美彌子已回到原地尋找他了。其實也不必這樣慌張,雖然看不見她,但也不會離開這飯店到外面去,最後還是會在房間會合。不過,還是不能安心等候,想到她正拚命在找他,就不免心焦。

  晉吉回到屋頂原先的地方,人已經比先前減少許多,一眼就看得出她不在那裡,這時牌坊形火焰也開始在減弱了,屋頂上的參觀者陸陸續續的在離開,晉吉有些生氣地在那裡徘徊,聽見的只有陌生人的談話聲而已。屋頂上的燈亮了,街上高處的霓虹燈也接連恢復明亮,重新變成了京都之夜的風貌,五山送火的慶典到此結束。

  燈光恢復,尋找就容易了,但也因此確定了她不在屋頂,參觀結束要回去的人們聚集在電梯口等候,晉吉徒步下樓梯到七樓。邊下梯子邊想,遇到美彌子時,一定要好好埋怨一番,事實上她確實讓他焦急不安。

  到了七樓,他走到服務中心。

  也許在屋頂時,美彌子感到不舒服,想要告訴他,但因為在黑暗中,認不出他,沒有辦法,只好獨自下來到七樓,房間鑰匙是晉吉帶著,但服務中心有備用鑰匙,美彌子告訴了服務生,他們便給她開門,讓她回房去休息了。

  然而,這想像也在服務生的答覆後粉碎了,對方回答說:你的同伴沒有回來。

  晉吉以鑰匙打開房門進入房間,明知是不可能,但仍確定一下她的行李在不在壁櫥。大型皮箱放在原處,黑色真皮上面有一道紅色線,這正是美彌子的皮箱,裡面有兩套她的衣服,和其他東西。這些都保持原狀,沒有變動。

  晉吉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門也半開著。也許一會兒就會聽到她的腳步聲走進來了。甚至好像聽見了她說:啊,對不起,並且邊笑邊說明失散的原因。然而,抽著香煙等候了個把小時,卻無聲無息。

  服務生從半開的門張望了一下,看到單獨的客人,露出驚訝的神情走過去。鄰室的外國夫婦回來了。

    4

  晉吉打電話給櫃枱,他是以別的名字登記的,美彌子當然也是假名,住址則是神奈川縣藤澤市。他問櫃枱,太太出去外面的樣子,是否交待了什麼話?櫃枱的答覆是:沒有,這是半預料中的答覆。

  已經快九點了,從在屋頂發現美彌子失踪以後已將近四個鐘頭,晉吉坐在椅子上,看著逐漸減少的街燈,設想各種情況。

  美彌子害怕和晉吉再住一夜旅館,因而不告而別回東京是他的想像之一。這想像必須有在這旅館偶然遇見熟人的事發生才能成立。觀賞大文字的送火以東京來的客人為多,美彌子一時狼狽而逃,立刻回東京去了。

  但這是不自然的設想,即使有這種事發生,她也不至於一聲不響的回東京。況且她的衣服都放在皮箱裡,而皮箱留在旅館房間。她帶走的,只是她拿在手中的皮包而已。

  美彌子是以到關西來參加同學會的藉口而來的,所以在京都的飯店觀賞送火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假使她遇見熟人,僅限於在屋頂的時候。因為在那以前晉吉一直和她在一起,並沒有任何變化。屋頂雖然黑暗,但靠近時還是彼此認得出來。當時晉吉正出神地看著「左大文字」的火焰,一面幻想從三宅島揚帆航行的芝村的遊艇,這當中他以為美彌子在他背後,因而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有和她說話。

  假使有事發生,就是在這個時候,美彌子的熟人偶然發現在旁邊看熱鬧的人是她而拍了一下她的肩頭,美彌子嚇了一跳,於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屋頂,如果是這種情形,在朋友面前當然不能對晉吉說話。

  美彌子這位熟人大概也認識我,晉吉繼續想像,我是劇作家,雖然還年輕,但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認識許多戲劇界的人。而且與戲劇有關的報社、雜誌社的人,也就是說文化界的人也都認識。

  由於這樣,認識的人很多,但這些人與美彌子沒有關係,不屬於共同認識的人。

  共同認識的人,晉吉認為只有他與芝村的朋友而已。芝村繼承了父親遺留的一家小公司,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事業方面委任原來的資深總經理,自己只顧留連於各酒吧,和玩遊艇。晉吉和芝村是大學同學,繼承金屬公司的芝村唸文學部。畢業後並沒有交往,但偶然在酒吧遇見後,芝村邀他給公司同仁談戲劇。近來一些機關流行邀請學者、評論家舉行座談會。芝村說,也順便到員工眷屬們的聚會席上談談吧,晉吉答應了,這些太太們的聚會,是由芝村的太太美彌子擔任總幹事。

  由於這樣,美彌子和晉吉共同認識的人,不是芝村公司的人,就是他們的太太。雖然如此,也不過是在一次座談會中見過面而已,正確地說,不算熟人,而是對方認識晉吉罷了。

  雖然如此,對美彌子來說,在京都的飯店被這些人看到她和他在一起,當然會害怕。除此以外,晉吉和美彌子認識以後,曾帶她去過劇場,所以也認識這方面的人。但這方面的人不是熟到會和美彌子隨便搭訕的地步。所以,也許芝村公司方面的人可能性較大。

  在這些人面前確實不能和晉吉說話,但他們離開後,美彌子應該可以馬上回到晉吉旁邊來。

  萬一沒有機會回來,還是可以回到七二八號房間等候。

  十二點,已經不能不認為美彌子不會回房間來了。想到也許是拐騙,但那是愚蠢的想像,美彌子不會不說一聲就跟別人走掉。然而,事實上目前剩下的情況只有拐騙而已,她的行李全部留在這裡。

  這件事晉吉不能告訴旅館的人,他們是秘密旅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和美彌子的關係絕不能公開。如果告訴飯店的人,他們一定會報案。因為除此以外,旅館方面沒有尋找的方法。

  美彌子昏倒在旅館裡面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嗎?在屋頂時感到不舒服而要回房間時昏倒,但這可能性很小,屋頂和十一樓都有許多人,不可能沒有人發現美彌子情況有異。電梯內和七樓也都有人,美彌子更不至於單獨到飯店內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結果,發現各種假設事實上都是不可能發生。

  現在是十二點,所以假使那時候美彌子馬上去搭乘新幹線,此刻應該已經回到家了。其經過的想像且別說,倒是可以打電話確認結果。不過,晉吉不能在這裡打電話,雖然芝村在海上的遊艇,但家裡有兩個下女。深夜由京都打來的電話,一定會感到奇怪,而於芝村回家後向他報告。

  即使以別的名字打電話,仍然是男人的聲音,擔心秘密洩漏,因而連確認電話也不能打。

  再說,如果美彌子已經回到自己家裡,她應該會打電話過來。她當然知道晉吉如何擔心,所以非打電話說一聲不可。其實這並不限於東京,只要在飯店外面,都會這樣做。

  然而,到了凌晨一點,電話鈴仍然沒有響,櫃枱那邊也沒有消息。晉吉和衣躺在床上,一夜睡不著,疑問與不安使他心悸。

  將近四點他才迷迷糊糊入睡,可能是放棄了一切希望而引起睡意吧,但六點半又醒來了。

  他洗洗臉,鏡中的面孔佈滿疲勞困倦,他挨到八點才叫喚侍者,把自己的行李和美彌子的皮箱拿下樓去。

  不能把美彌子的皮箱丟在這裡。因為沒有看到一塊兒來的女伴,侍者露出奇怪的表情。

  結了帳走出旅館,叫計程車到京都車站,搭乘九點的特快車。自己的行李放在腳下,美彌子的黑皮加紅線的皮箱則放在行李架上面,他不敢將兩人的行李都放在架上。

  將近中午時,已經來到新橫濱附近,芝村的遊艇應該已經入港,說不定領先的遊艇老早就停泊港中了,從車窗眺望油壺的方向,只看到阻擋於其間的矮山而已。

  抵達東京,晉吉提起自己的行李,他想留下行李架上面美彌子的皮箱而下車。從上車後,他就在掛慮如何處理這皮箱。即使把它帶下車,也得設法安置它。假使讓它留在火車內,就免去處置它的麻煩。然而,他做不出來。覺得附近的人似乎會發現而提醒他忘了拿行李,假使要交給服務員保管,也覺得好像會被看出是故意留下來的。還有一點,改天和美彌子見面時,也不便告訴她,把行李遺忘在火車上。

  晉吉雙手各提著皮箱,走下月台,一面警戒地看看是否會被認識的人撞見。因為另外一隻手提著的皮箱,一望而知是女用皮箱。

  當然不能把她的行李帶回家,也不能寄放朋友家,只好暫寄放行李保管處。那麼和美彌子見面時,還可以把行李還給她。

  他收下保管行李的單子,塞入上衣口袋內。

  回到位於目黑的家時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分,獨身的晉吉沒有家累,只有看家的五十餘歲管家婦在家裡。

  管家拿紀錄過來給他,有五通電話,其中並沒有美彌子的名字,也沒有可能是她的假名,都是劇團方面的人名。

  「有沒有電報?」

  「沒有。」

  晉吉進入臥房,要拿下手錶時是一點零三分,他的眼前浮現了已入港的芝村的海鳥號。

  美彌子正站在港邊迎接芝村吧?

    5

  美彌子的行動成為解不開的謎,沒有想到她的消息就這樣中斷,但打來的電話全部是別人。

  晉吉累了,芝村的遊艇已經回到油壺,人也已上岸才對。假使美彌子去接他,也許此刻他們正一塊兒在吃飯。最後的期待是美彌子趁芝村不在時,偷偷打電話來。晉吉一直等待著沒有指望的事,直到傍晚五點。

  再待在家裡太痛苦了,管家因為晉吉說不吃晚飯,所以六點前就回去了。

  晉吉打開晚報,但沒有心情閱讀那小小的鉛字,心有不安,報紙的鉛字即成為眼睛的負擔,看起來憂鬱。只有廣告的大字才映入眼中。那是電影片名「消失」已經進入第四週的好片,是一部外國電影,描述在教堂舉行婚禮後,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新娘就失踪的故事。

  一個人關在家裡太痛苦,晉吉覺得這部電影的內容與他的情形近似,如果去看看,也許能得到解開美彌子失踪謎題的靈感,因而急急出門。

  一路上沒有遇見認識的人就進入了有樂町黑漆漆的電影院內,座無虛席。電影剛開演,所以能從開頭看起,演了將近兩小時才結束,可惜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靈感。「消失」是一部好電影,但在現實面前終究是人工的。晉吉失望了,不過,總算獲得了兩個鐘頭的娛樂,所以懷著若干滿足走出電影院。

  不在家當中也許美彌子來過電話的掛慮,在觀賞電影之間始終沒有中斷。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有股空虛的否定。走出電影院後,否定的情緒轉為強烈,覺得回去也沒有用,而且害怕回去,因此進入附近一家屋頂啤酒屋喝了三杯生啤酒。這裡也因享受晚上涼風的受薪職員而告客滿。漸漸的,覺得東京的燈光酷似京都的燈光而痛苦起來,匆匆下樓坐計程車回家。這時大約十一點,回家路上也沒有遇見任何熟人。

  回到家裡,昨夜的睡眠不足,加上啤酒之醉,倒頭酣睡,再也顧不得美彌子的電話了。雖然如此,還是不住地夢見美彌子,夢見她單獨在京都的後街走著。

  晉吉睡到早上十點多,結果並沒有電話,再擔心也沒有用,晉吉已經變成半自暴自棄。

  不過,他有一絲不安,擔心芝村也許會打電話來問美彌子是否到他這裡來。但大概不至於。開頭曾招待美彌子到劇場,後來就假裝沒有繼續交往。美彌子這樣告訴芝村。美彌子不曾單獨到晉吉家,當然兩人在外面幽會的事,芝村應該想都不會想到吧!

  「早。」上班制的管家把報紙送到枕邊來,「先生好像很累,睡得好熟。」

  管家是八點半自己以鑰匙開門進來,做廚房的工作。

  「烤麵包,還是?──」

  「烤麵包好了,我是有點累,抱歉,拿到這裡來好不好?」

  晉吉決定在床上吃麵包和咖啡,在管家送來以前先翻開報紙來看。

  政治新聞只看了一下標題就翻到社會版,這時晉吉的眼睛一下子完全清醒。

  社會版報導芝村的遊艇出事的消息,也刊出罹難者的照片,罹難的人卻是上田伍郎。從標題看來,這艘遊艇是回程抵達油壺以前,在海上操作不當,主帆粗桿急轉,把上田伍郎彈落海中。

  看到這消息時,晉吉茫然呆住了,前夜在京都的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火焰時,一面幻想的事之一實現了。當時是幻想船失火燃燒,與被強風吹襲而翻船,這裡則是操作不當。而且意外是發生在昨天──十七日──上午,已經快要看見三浦半島海角的時候。

  報紙的消息是這樣:橄欖俱樂部舉辦繞三宅島一週的遊艇比賽,一共七艘遊艇參加,這是近來頗為流行的比賽。這次比賽,多半是三十呎級的船。遇難的海鳥號是在十七日上午十一時十五分來到遇難地點。在這時以前,海鳥號被風吹送著,十分順利的航行。到該地點時,想要稍微改變方向。這時船身搖擺,右舷凸出主帆吃了逆風,翻轉過來。不幸的是上田伍郎正在那裡操作操桿,因而「好像球被拋出般」撞落海中,這是同船的芝村說的。當時芝村在船尾握著舵柄。他為了搭救同船伙伴,放棄比賽,以上田落海的地點為中心,讓船打轉。比賽的遊艇沒有引擎,只靠帆的操作轉向,所以速度不快,加重了不幸,看不見上田的身體。

  更不幸的是附近沒有同賽的遊艇,各遊艇的間隔在出發後數小時就完全離開視野,彼此看不見其他遊艇。海鳥號發生意外時也是一樣,所以沒有一艘船可以趕來搶救上田。此外,附近也沒有漁船通過。

  芝村為通報這不幸而回到油壺時,是在十七日下午一點半的時候,他下了遊艇,報告完後就因疲勞過度而昏倒。

  接下來是一陣忙亂,一方面把芝村送入橫濱的A醫院,另方面派出數隻船到上田落海的地點尋找。到十七日下午八點,尚未找到上田的行踪。因為天黑而結束搜索,但生死已可預見,從報導看來,似乎已經絕望。

  看到這消息後,晉吉因為想像與現實的巧合而十分驚駭,絕對想不到在京都的飯店屋頂注視大文字火焰幻想的事,在經過十五小時後,變成真實的意外事故。突風與火災以及操作不當,三種幻想中的意外事故發生了一種,京都的送火盛會,現在反而覺得不吉祥。

  據報載,芝村因疲勞而昏倒,立刻被抬到橫濱的醫院。那麼,現在還躺在醫院的病房吧?想來是操作遊艇七十小時之後,又遭遇意外事故的打擊而引起的疲勞。他一個人為救落海的同行而操作遊艇,以及精神上的痛苦焦急,無疑的都大量的消耗了他的體力,所以難怪他一上岸就支撐不住而昏倒。

  晉吉立刻想到美彌子,不曉得她有沒有在油壺等候芝村回來?如果有,那現在她是在橫濱丈夫的病房。或者,就算她沒有到港口迎接丈夫,但也在接到消息後趕到醫院去了。無論如何她知道丈夫發生事情的話,一定會打電話來才對。在醫院要打電話很方便,不至於抽不出幾十分鐘的時間離開丈夫。

  既然如此,也許美彌子沒有到醫院去。是連丈夫的船發生意外事故她都不知道?那麼,她是在什麼地方?從觀賞送火盛會的京都旅館屋頂失踪後,沒有回家,也沒有到油壺和橫濱的話,她究竟在這地上的何方?

  ──晉吉尚無法了解美彌子的行踪,覺得她似乎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而這事的真相超出了他想像力的範圍之外。

  晉吉躊躇不決。已經從報紙看到消息,所以該立刻到橫濱的醫院去探病?或是假裝不知道,不要接近芝村?不知那一邊才是最好的辦法。

  不過,既然報紙都刊登了,就打個電話到橫濱的醫院去吧,晉吉想。芝村躺在床上,當然不能接電話。旁邊一定有照顧的人或是護士,這樣就可以知道美彌子有沒有在醫院了,而且還可以傳達探病之意給芝村,所以這是最好的方法。

  晉吉打電話到橫濱的A醫院,對總機說出芝村的名字,請照顧病人的人接聽。

  可能會聽到美彌子的聲音。晉吉心跳地等候,但傳過來的卻是男人的聲音。

  晉吉報出自己的名字,說他在報上看到消息,不知道芝村目前的情況如何,所以趕緊先打電話來問候。

  「謝謝你的關心,托你的福,今天早上已經康復了。啊,我是△△金屬公司的人。」

  △△金屬公司就是芝村的公司,看樣子是秘書之類的人在病房照顧病人。

  「哦,那我就安心了,請多加保重。」

  「謝謝,我會轉告你的話。」

  「家裡的人沒有來嗎?」晉吉克制著心跳問。

  「是,還沒有來。」

  對方回答的口氣有些遲疑不決的感覺,從這個人的口氣,晉吉發現美彌子不在醫院,也不在家裡。

  但不能進一步詢問太太為什麼沒有來?他不敢隨便說話。

  「那麼,請順便問候芝村太太。」

  「謝謝……」

  電話掛斷後,晉吉吁了一口氣。美彌子沒有回去。晉吉心中的迷惑與混亂不斷加深。

    6

  第二天的報紙報導罹難的上田伍郎屍體已經尋獲的消息。他的屍體漂流到三浦半島,被漁船發現。頭部有一處很大的橫的撲打傷痕,這是突然打擊所造成的傷痕。

  上田伍郎是海鳥號改變方向時,主帆突然反彈,被主帆的組桿撞擊而落入海中。

  遇難地點大約在東經一百三十九度十一分,北緯三十五度七分的地方。從三宅島回油壺時,多半沿著東經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的線北上,而在海潮和風向的影響下,多少會偏左或偏右,海鳥號則在一百三十九度三十分線略微偏左的地方發生意外。這個地點,正巧是相模川注入海灣的地方,平塚的海口。

  報紙同時刊出芝村簡短的談話。

  「來到遇難地點時,我在船尾操作舵棒。因為船有些偏西,我想修正方向,靠東邊一些。就在這時候逆風強勁地撲入主帆。當時上田君在主帆下面。我也沒想到會發生意外,帆突然彈向左邊,就在這一剎那,上田君好像一隻球被拋入海中。我立刻停船,以上田君落海的地點為中心尋找,但找不到他。

  我一直盼望上田君能夠生還,現在聽說找到的是屍體,實在非常難過。」

  這番話是芝村在橫濱的A醫院發表的。

  上日遇難的經過,晉吉已經大體上了解,同時知道芝村還在橫濱的醫院。

  美彌子到底怎麼了?有沒有到醫院去都不知道。她仍然沒有打電話來。

  究竟要不要到醫院去探病,晉吉又猶疑起來。芝村既然已經可以接受記者的採訪,發表談話,顯然健康方面已經恢復。那麼,不久就要出院了吧。昨天已經在電話中和芝村公司的人說過話,所以不能佯裝不知道。

  覺得不能不去探病,卻又躊躇不決,鼓不起勇氣,還不知道美彌子的消息就要和芝村見面,到底無法做心理準備。因此,決定今天不去橫濱。考慮明天去。到了明天,也許就有她的消息。

  現在開始擔心暫時存放於東京車站的美彌子行李了。那是黑皮鑲一條紅線,有特徵的皮箱。不知是否已經有人認出那是美彌子的東西。暫寄行李的窗口經常擠滿了存放行李,和提取行李的人。在等候之間,眼睛停在行李架上,看到那有特徵的皮箱,會產生懷疑吧?知道美彌子失踪的人,不見得就不會到這窗口來。失去音訊的女人的行李在那裡,當然就要追究這存放行李的人。從晉吉手中接過這皮箱的人是大約四十歲,有一張方形臉的男人。這人在忙碌中仍盯著存放人的臉看了幾眼,說不定是在默記人的面貌。

  晉吉很想到東京車站去把皮箱取回來。但這樣做,等於再一次讓對方記住自己的面貌。假使皮箱取回,就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但鑲紅條皮箱在美彌子的失踪鬧大時,只有到車站的行李存放處尋找。因此,不能讓那負責人留下強烈的印象。

  其次,如何處理這隻皮箱也是個棘手的問題,當初存放於車站時,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處理它,才暫時存放車站。不能帶回家來,雖然可以藏在管家不知道的地方,但萬一變成被警察懷疑的立場時,不能說沒有遭受搜索家宅之險。

  美彌子究竟怎樣了?這件奇怪的事已經使晉吉的腦筋快要失常了。近來「蒸發」的說法大行其道,這件事簡直就是「蒸發」。晉吉連想起外國曾經發生的離奇失踪,在海上航行的一艘船,船上所有的人員全部失踪。那是外國的例子,現在事情發生在身邊,晉吉幾乎是坐立不安,何況這件事不能隨便說出去。獨自思考,獨自苦惱,而且覺得自己的身上也似將發生奇怪的事,弄得快要神經衰弱。

  結果,第二天他仍然沒有到醫院去給芝村探病。因此,從十六日那天與美彌子看大文字送火以來第六天,也就是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多,當管家告訴他,一位姓芝村的人打電話來時,無法形容的陰暗混亂,和明朗的希望交錯地襲擊他。

  「女性嗎?」

  「不,是先生。」

  知道不是美彌子時,晉吉的希望破滅,代替的是猛烈的不安和恐懼。芝村打電話來,要來的已經來了,他以迎向海上暴風的心情,拿起電話聽筒。

  「嗨,好久不見。」芝村粗大的聲音相當明朗。

  「呀,是你。」晉吉說,但接下去的話卻一時說不出來。

  「聽說,那天你打電話來探病,謝謝你。」芝村先開口。

  「那裡,我是看到報紙的消息,很不放心。已經好了?」

  晉吉這才返回自我,但仍然忐忑不安。

  不能這樣,必須好好應付芝村,免得引起他的懷疑。雖然這樣警告自己,但電話來得太突兀,一時應變不過來。

  「托福,已經完全好了。不好意思,讓你擔心。」芝村仍然以明朗的聲音說話。

  「那真恭喜,不過,據報紙的報導,你的朋友遭遇那種事,實在不幸令人同情。」晉吉終於恢復常態說話。

  「這一次確實很糟糕,本來自以為對遊艇很有把握的。那樣可怕的事,沒有辦法預測,我不曉得對上田君怎麼辦才好,對他的遺族感到很抱歉。」

  說到這裡,芝村的聲音才轉為憂傷。

  「過去的事,已經沒有辦法了。這又不是你的錯,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晉吉安慰地說。

  「早知道就不參加那次競賽了,真是悔不當初。」

  說著,芝村突然沉默下來。好像有話要說,一時無法啟口的樣子。領會這含意後,晉吉的心臟再度猛烈的跳動起來。

  「是這樣的,」芝村的聲調與先前截然不同,低微地說:「內人不見了。」

  晉吉彷彿被石頭打中腦袋的感覺。他早就想過,也許有一天芝村會說出這句話。也許不至於有這種事,但萬一發生了,該如何回答?

  不過,到底是美彌子失踪這決定性的事實,比芝村的聲音更令他眼前昏黑。

  「真的?」

  「啊,我也想到你不可能知道,我只是試著問問看而已。」

  到底怎麼回事?夫婦吵架,太太一聲不響的跑出去嗎?晉吉說出了事先考慮過的話。芝村回答說:

  「哦,不是。我出去參加遊艇比賽之間,她說有同學會在奈良一帶舉行,從十五日就去了,到今天是第七天,所以我才查問了一下,發現並沒有同學會,很奇怪。」

  芝村陰沉地笑笑,掛上了電話。

    7

  最先發現的是蒼蠅。

  那是在住宅地後面的雜木林。目黑這一帶幾乎都蓋滿了房屋,難得這裡還有一片礫木林,顯然是地主尚待價而沽,一時不肯放手的地。雖然面積不大,但夏草茂盛,樹林的枝葉遮擋了炎熱的陽光,因而成為孩子們的遊戲場所。一大群蒼蠅聚集在草間,孩子們經過路旁時,蒼蠅就飛舞上來。孩子回家把這情形告訴母親,以為是誰把廚房污物丟棄在那裡。

  又過了不久,孩子們牽著的狗拖著他們走到蒼蠅聚集的地方,在那裡朝著地面猛吠。

  警察來挖掘那處地面時,是在狗的嗅覺向人們報告有異狀之後,大約五個鐘頭的時候。只有那一處小小的地面沒有長草,可以看出是最近挖過土,再把土埋好的痕跡。從柔軟的土下面挖出了已經腐爛的女人屍體。

  這屍體是美彌子,接到警察的通知,她的丈夫來認屍。芝村是在前一天才把美彌子失踪的事向警方報案,提出尋人要求。經過警方的檢視,推測死後已經五天至七天。是絞殺,但沒有找到絞殺用的繩子和其他兇器,也沒有挖土的工具,顯然是兇手帶走了,屍體送到監察醫務院解剖,結果意見與檢視相同。

  接受警方的詢問時,美彌子的丈夫芝村這樣供述:

  ──從八月十四日開始,我參加橄欖俱樂部主辦,往返三宅島的遊艇比賽。啟程時美彌子送我,我是預定十七日中午會回來,美彌子表示她將從十五日起參加同學會,到大阪、奈良方面旅行。預定我回港前,就是十七日中午以前,回到油壺來迎接我。

  十七日中午以前,正如報紙已經刊登過的,我的遊艇發生了意外事故。因此,回到油壺時已經下午一點半,但內人沒有在那裡等我。我因極度疲勞而昏倒,被送進橫濱醫院,請人代打電話回家,但內人不在家,據說尚未回去,在醫院照顧我的是公司的人。

  這位公司同仁四處尋找,但不知道內人的行踪,同時發現內人所說,到奈良參加同學會的事,並非事實。根據女僕的話,已經知道內人離家時所穿的衣服,和攜帶的皮箱。尤其是皮箱,內有女僕協助收拾的兩套衣服,皮箱則是一隻黑皮鑲紅線,與眾不同的皮箱。

  我不知道內人何以說謊去旅行,我不認為她有不軌行為。我們夫婦生活美滿,她似乎沒有理由離家出走。

  「那麼,對於芝村太太的行踪,你認為可以打聽的地方都打聽過了嗎?」調查人員問。

  「是的,全部問過,甚至平時不大來往的朋友那裡也問過。比方向來並不親近,住在目黑的劇作家曾根君那裡,我也問過,他也不知道內人的行踪。」

  目黑這個地區刺激了警察的耳朵,一問住址,原來是發現屍體的雜木林附近的住宅區。

  警察立刻秘密調查曾根晉吉十五、十六、十七日的行動,從管家婦口中得悉他從十五日出去旅行,地點是九州方面,但正確行踪管家並不清楚。管家說,曾根晉吉回到家時是十七日十二點半左右,當時顯得很疲倦的樣子。行李只有出門時那隻褐色皮箱而已。從那天以來,神色略異。每天時常沉思,臉色也欠佳,坐在桌前也無心工作的樣子。事實上劇本交稿的日期已到,他好幾次在電話中要求延期。他向來不曾這樣──

  警察把曾根晉吉列為參考人,詢問他十五日以來的行動。晉吉臉色蒼白,答覆也囁囁嚅嚅的說不出來。在警察銳利的追究下,劇作家不知所措。他不得不坦白說出自己和芝村美彌子的關係,兩人十五日赴京都,並且說出旅館的名稱。

  「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晉吉詳細敘述十六日晚上在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送火之間,美彌子一聲不響失踪的經過。然後也提出東京車站存放行李的收據牌。事已至此,晉吉認為一切實話實說才能避免嫌疑。

  旅館方面不承認美彌子失踪,這件事晉吉並沒有給旅館任何聯絡,所以無法證明。只是旅館確認七二八號室十五日晚上投宿是一對男女,十七日早上則男客單獨結帳,雙手各提一隻皮箱離開旅館。其中一隻是黑皮鑲紅線的女用皮箱。旅館方面又說,十六日晚上從傍晚至九點半左右,因觀賞送火的人很多,假使這當中有女客出去,櫃枱的人也不會發現。

  晉吉說出他從京都搭乘的新幹線特快車班次,警方向該列車專任車掌詢問,但答覆是沒有印象。

  警方留置曾根晉吉,東京車站行李房窗口確實有晉吉所說,年約四十的方形臉負責人,但這負責人每天接待眾多旅客,所以記不清晉吉的臉。

    8

  搜查總部把劇作家曾根晉吉視為殺害芝村美彌子的嫌疑犯是根據下面幾點:

  晉吉與美彌子有男女關係,兩人利用芝村參加遊艇比賽的時間,到京都旅行,這一點晉吉已坦白承認。

  不過,他說在飯店屋頂觀賞大文字之間,美彌子不知不覺失踪,這說法不自然。

  就算她要單獨去別的地方,應該會先告訴他一聲,這一點晉吉自己也感到費解。假定她在屋頂遇見熟人,擔心洩漏與晉吉同來的事實而暫時躲開過後也一定會回來。況且她的皮箱留在旅館房間,這一點晉吉和搜查當局同樣感到不明白。

  然而,她在屋頂失踪的事實沒有第三者知道,這件事只根據他的供述而已,他並沒有告訴飯店的人,翌晨大約八點,雙手提著女伴和他自己的皮箱,一聲不響的離開。

  這豈非不自然?不錯,正如晉吉所說,因為是秘密的情愛旅行,不能告訴人,這是可以了解的心理狀態。但這情況不尋常,是女伴失踪了。她對京都的地理不熟,當然也沒有認識的人,這晉吉也知道,這個女人不聲不響的失踪之後,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應該想到這女人發生了重大的變故。然而,他卻沒有採取任何對策。至少,他應該告訴侍者或女服務生,讓飯店方面尋找。這方面的行動,他完全沒有做。只打電話給櫃枱,說妻子好像外出,是否有留言?而這只是他片面之詞,櫃枱方面並沒有記憶。並且翌晨就單獨逃避似的離開了飯店。

  抵達東京站後,晉吉把美彌子的皮箱寄放於車站,為什麼不帶回家呢?大皮箱不容易處理,隨便丟棄馬上引起麻煩。他是打算殺人後再從容的取回皮箱去處理嗎?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尚未取回來。

  美彌子被絞殺的屍體,在晉吉家附近發現。

  再說,他的行動可疑的是,十七日回到東京以後,管家婦說,晉吉回來時臉色蒼白。不但非常疲乏,而且神經兮兮,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這是典型的行兇後兇手的態度。

  行兇時間認為是在十七日晚上,晉吉於下午六點左右離開家裡,坐計程車到有樂町,進入電影院觀賞洋片「消失」。約兩個鐘頭後出來,到△△大樓屋頂的啤酒屋喝了三杯生啤酒,然後坐計程車回到家時是十一點左右。電影院和啤酒屋都客滿,沒有遇見熟人。這是晉吉的說明。

  經過調查,當夜電影院和啤酒屋確實都告客滿,尤其是啤酒屋,擠滿了人,沒有人記得晉吉的容貌。電影院的售票員、收票員,以及觀眾都不認識他。除非他奇裝異服,或言行怪異,否則平凡的他,如同空氣一樣,不會引人注意。電影「消失」演了很多天,也許晉吉去京都以前就看過。他知道電影的故事和各種場面,並不能絕對證明是十七日晚上去看的。計程車司機也同樣不記得每位乘客的容貌。換句話說,這些情況都不能成為不在現場的證明,同時也不是被懷疑的人可以主張不在現場的條件,即使晉吉看準這些條件,也並非不當的推測。

  晉吉單獨居住,白天雖然有管家婦在,但她到傍晚就回去了,晉吉所說的在電影院和啤酒屋的十七日晚上,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不論他做什麼事,都沒有人看見。即使八點左右事先約好的美彌子到家裡來,消磨一段時間後,於十一點左右路上無人時,帶她到附近的雜木林中散步也同樣沒有人知道。

  搜查總部方面認為晉吉有殺害美彌子的動機,與有夫之婦的戀愛容易發生這種事故。女方對男方產生愛情時,對丈夫的背信感往往會促使她奔向對方,燃燒生命。不道德和不健全的行為總是隨伴著甘美的絕望感。

  在這方面,男人則會保護自己,戀愛的方式是以男的追女的開始,後來就反過來。男的於是害怕女的,最後不得已,只好消除她才能永遠擺脫她,這種例子的犯罪太多了,尤其是有知識的中年男人,極端害怕會引起身敗名裂的麻煩。

  那麼,這次的情形是怎樣的?問題是在晉吉為何單獨從京都回東京,為何在觀賞大文字的晚上,美彌子不和晉吉在京都的飯店度過?

  這情況可能從開頭就在晉吉的計劃之中。換句話說,一起住在飯店,一起回東京的話,殺害她的形跡就歷然顯現。如果是在屋頂突然失踪,不再出現,事後他就可以辯稱完全不知道她的行踪。為此他故意提著她的皮箱離開飯店,坐新幹線回東京,把她的皮箱寄放於車站,也解釋為是他要讓人以為美彌子真的在京都的飯店突然失踪。

  晉吉為了這個計劃,找藉口說服美彌子,讓她當天晚上單獨住在大阪或附近的飯店吧?她對晉吉所說的話,一定盲目相信。

  京都的飯店無法確認美彌子是否走出去,因為那天晚上參觀大文字送火的人太多,玄關和大廳都是人潮,第一次住宿的客人不說一聲就離開,旅館方面無法知道。因此,美彌子聽從晉吉的話離開,一定是在大文子開始點火後,也就是下午八點至九點之間。然後第二天,美彌子依言抵達東京,於下午八點至九點之間單獨訪問晉吉家。換句話說,美彌子想必全部依照晉吉的話行動。從飯店屋頂失踪的行動,第三者愈覺得不可解,晉吉的安排愈具真實性。

  基於這些因素,搜查總部推測是晉吉所犯的罪。

  然而,同時出現反論,最大的原因是沒有任何的證據。因此,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想到是否是別人所犯的罪行?

  換句話說,假定晉吉有謀殺美彌子的動機時,那麼,殺人動機更加強烈的,應該是美彌子的丈夫芝村。如果他知道妻子的行為(雖然芝村說他完全不知道),那麼,他殺死妻子,把殺人罪轉嫁給偷妻者是十分有可能的事。

  在搜查會議席上,聽到此說時,大部份的人都笑了。動機方面是不錯,可以了解。然而,揚帆到三宅島回來的芝村,於午後一時半抵達油壺港口,報告同船的上田伍郎落海的事後,就因疲勞與沉痛而昏迷,然後直接被送入橫濱的A醫院,在醫院住了三天。到美彌子遇害的十七日午後一點半以前,他是在海上,其後就在醫院。病房除了醫師以外,護士頻頻進出,芝村的公司職員也有數人在休息室,要偷偷溜出醫院是絕對不可能的。

  縱然身為老闆的芝村想收買職員證明他不在現場,一個人也許可能,好幾個人一致共謀是極為困難的事。一定會洩漏秘密,而且將來這些職員之中必定有人對老闆產生反感。這樣的風險,芝村不至於不知道。

  再說,從橫濱到目黑,車速再快,往返也要兩小時以上,如果路上車輛多時就更費時間,加上行兇時間至少也要二、三十分鐘,總共大約要三個鐘頭,不可能離開病房這麼久。即使職員肯幫他做證,也無法掩飾頻頻出入的護士們的眼睛。此外,芝村累得昏倒的程度,當天不可能偷偷離開醫院去殺人。芝村的殺妻之說,當然就這樣被一笑置之。

  搜查人員嚴厲地追問晉吉,但晉吉始終否認,他說美彌子在飯店屋頂失踪時,未通知飯店的原因是基於他的特殊立場,而詳細敘述他當時的心理狀態,一再辯稱未把美彌子的皮箱留在飯店,以及寄放東京車站,都是這種心理的延續,絕非如搜查方面所猜測的是預謀。他並且強調十七日晚上到有樂町看西洋影片「消失」,和到啤酒屋喝啤酒都是事實。他說如果找到載他到有樂町的計程車司機,就可以得到證實。

  雖然警察也在尋找,卻尚未找到那兩名計程車司機。

  搜查人員確實尚未掌握強而有力的證據,晉吉的嫌疑,幾乎都是搜查人員根據推測組成的。因此,即使送檢恐怕也不會起訴。

  雖然如此,搜查方面仍不能釋放晉吉,因為尚未有嫌疑比他重的人出現,除非發現更可疑的人,否則暫時不能釋放他。

  在留置所中的晉吉非常昂奮,期待他在昂奮中洩漏某些真相的刑警也不少。

  更糟糕的是完全查不出被害人的行踪,她到底從京都的飯店屋頂到什麼地方去了?假使正如猜測,十六日晚上是單獨住在大阪附近的飯店。然而,到目前為止,尚未有旅館或飯店來通報有類似她的女性住宿的消息。此外猜想她是當夜單獨回東京,所以調查過東京和橫濱一帶的旅館,卻得不到證明。當夜北上的新幹線、特快車等各班車的服務人員也都查問過,毫無結果。

  如果假定晉吉是在十六日晚上在京都殺害美彌子,然後帶回東京,那麼,從他單獨回東京的行動來看,這假定就不能成立。把屍體包裝後,從京都運回東京,再拿到目黑的雜木林掩埋的想像,從搜查的情況來考慮時,更是荒唐無稽。

    9

  當搜查進入死巷時,搜查總部的神代刑警和東刑警決定仔細檢討芝村的行踪。

  芝村是在絕對有證據的立場,有人建議查一查芝村時,搜查方面曾感到好笑。不過,神代刑警認為在動機方面,芝村遠超過晉吉,晉吉和美彌子發生親密的關係才三個月,無論如何不至於三個月就被逼到非消滅她不可的地步。假使懷疑晉吉,確實有不少曖昧的地方。然而,芝村的行動就毫無含糊之處。他於十四日傍晚起,與其他遊艇一起參加繞行三宅島的競賽,到十七日下午一點半為止,都在海上。其後就在許多眼睛的注視下,躺在醫院的病房,從油壺上岸至進入橫濱的醫院之間,是由救護車直接送往。

  雖然如此,神代刑警仍考慮進一步調查芝村的行動,假使說出來,其他搜查員可能會感到好笑,甚至忠告他一目了然的事再進行調查,對自己有害無益。

  神代刑警首先到橫濱的A醫院,會見從開頭就診察芝村的醫師。這位四十餘歲,叫做酒井的內科醫師是位誠實忠厚的醫師,他對刑警的詢問這樣回答:

  「芝村先生被抬到這裡來時,因極度疲勞,心臟非常衰弱。一度昏迷是這疲勞引起的腦貧血。不過,心臟衰弱也是原因之一。送到這裡時是十七日下午三點半左右,從那時就繼續給他打強心劑,有一度甚至需要人工氧氣。當天晚上還在緊急狀態中,值班的護士一步也不敢離開。當然公司的人也徹夜在那裡守候。十八日早上以後才漸漸恢復體力,但仍無法獨自到洗手間去。十八日傍晚以後終於慢慢恢復普通體力,臉色也稍微恢復。這裡有芝村先生的病歷表,可以做為參考。」

  酒井醫師把護士送來的病歷表遞給兩位刑警,那是以刑警們看不懂的德文寫的,是醫師好意為證實自己的話而提出來罷了。

  神代刑警和年輕的東刑警幾乎什麼話也不能問就出來了。誠實的醫師已經詳細說明了他所診察的病人的情況,沒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而且其病況,十七和十八日兩天嚴重到刑警們無需提出問題的程度。

  「現在已經證明芝村昏倒不是假裝的了。」年輕的東刑警說。

  「也許真的是我們多疑了。」神代摸摸稍微長長的鬍髭說。

  他們兩人預計的第二個步驟是訪問橄欖俱樂部的總幹事。幸好這個人在油壺的別墅,他們兩人便從橫濱到油壺。

  這總幹事叫做井原,他自己也會駕駛遊艇,他拿出當天比賽的記錄向兩位刑警說明。

  ──那天的比賽,包括芝村和上田隊的海鳥號,共有七隻船參加,於十四日下午七點一齊出發。

  出發後大約經過四小時,各隊就分散了。因為是逆風──當時是吹季節風南風──行駛,無法保持直線航行,以鋸齒形航行。有的隊彎曲大,有的彎曲小。在外洋可以隨意航行,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船。從油壺到三宅島之間,因為在逆風中苦航,所以約需四十小時。不過,到了三宅島時,並不需要進港領取證明,而是沿著海岸航行半周,重返油壺。繞三宅島的時間,平均算來是在十六日上午九點至十一點之間。當然第一隊和最後一隊的距離很大,但在時間上不會落後三、四小時之久。在十六日上午之間繞過三宅島的船,在十七日上午十點至下午一點之間就回來了。去是四十小時,回來才二十四小時是因為順著南風航行的關係。芝村的遊艇比預定晚回來,所以在岸上的人都很擔心。就在這時候,海鳥號奄奄一息的回來了。大家把精疲力盡的芝村從船上抬到岸上來,他在敘述同船的上田伍郎不幸落海的意外事故之後就昏倒了。

  兩名刑警在聽完井原的說明後,進行如下的問答。

  「你說到外洋後,遊艇就分散,近距離的遊艇看得見嗎?」

  「參加比賽的遊艇是二十呎級的,桅桿的高度是七公尺,所以近距離的船可以看見彼此的帆。但過了四小時後,就全部看不見了。桅桿雖然有七公尺高,但被高高低低的海浪掩蓋,看不清楚。這一點如果是在琵琶湖或伊勢灣平靜的水面航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況且是油壺與三宅島之間,費時七十個鐘頭的遠距離比賽。」

  「這麼說,假使其中一隻船發生故障,那麼其他的船也不知道囉?」

  「對,不知道。事實上這次比賽,海鳥號發生意外事故,其他船隻也都不知道。發生意外事故的地點,大約在真鶴海角和三浦半島之間。」

  說到這裡,井原以外行人可以了解的說法說明帆檣翻折的情形。

  「這是掌舵的情形不好引起的嗎?」

  「不完全是。為了要改變方向而操舵時,正如剛才說的,忽然吹來強烈的逆風,帆檣就一時承受不住。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

  「雖然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但多少也是操舵的失誤吧?」

  「唔……不過,也不能完全算失誤,因為操舵的人沒有辦法預測逆風會猛然吹來。」井原強調地說,似乎在掩護操舵的過錯。

  「海鳥號的桅桿發生故障,上田君墜落海中時,芝村君說在落海地點駕船尋找。不過,好像時間太長了一點吧?」

  「剛才也說過,比賽用的遊艇不裝設引擎,這一點確實有不方便之處。因此,事後芝村君也反省過,覺得也許當時直接回港,讓救助船立刻出海好得多。不過,眼看同船的人落海,在人情上總不忍心拋下不管而回港來。」

  說到在海中遇難的上田伍郎屍體,上田的屍體是在兩天後,漂流到三浦半島的一端,距離他參加比賽的決勝點港口僅一公里南方而已。

  「據說,上田先生的後腦有撲打的傷痕,這是帆檣翻折時所受的傷嗎?」

  「因逆風的襲擊,帆檣突然翻轉,繫著帆的粗木桿當然同時會翻轉過來。因此,假使人直接受到它的襲擊,那真的是不堪設想。」

  「檢視屍體的警醫說這後腦部的傷是上田君的致命傷嗎?」

  「不。不一定是致命傷,上田君是喝了大量的水溺死的。不過,他先受了傷,顯然手和腳都不能動彈了。其實在那種地方落海,即使不是受傷的人也很少能獲救。」

  「海鳥號的帆是否本來就好像快要折斷的樣子?」

  「我們調查過,並沒有。不過,有裂痕。」

  「裂痕是人工的嗎?」

  「人工?那裡的話。是否因為逆風突襲引起的裂痕,專家一目了然。」

  「芝村先生駕駛遊艇的經驗豐富嗎?」

  「他有三年以上的經驗,技藝算是中級。不過,他的能力已經超過非職業的領域,屬於行家了。」

  「這麼說,操舵方面也安全可靠?」

  「當然安全可靠,凡是要參加外洋比賽的,我們對資格的檢定十分嚴格。」

  ──聽了這些說明之後,明白芝村參加遊艇比賽,以及同船者的死都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命案發生時間芝村是在海上,和醫院病房內。在這絕對的空間面前,神代刑警和東刑警不得不放棄這微弱的期待。

  到這裡,謀殺美彌子案的搜查完全停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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