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五部 夜之旅──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五部 夜之旅──二</h3><br /><br />  第六章<br /><br />  辦公室通往儲藏室的那扇門在修造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有考菲這樣的人,這我早就知道,可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小一大之間會有如此的差距,直到考菲站在門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它。<br /><br />  哈利笑了起來,但約翰本人卻並不認為大個子站在小門前有什麼可笑。當然啦,他意識不到的,即使他的智商比現在高上幾點,也意識不到。<br /><br />  他這一生,一直是這麼個大塊頭,而這扇門也就比通常的門小了那麼一點。<br /><br />  他坐到地上,很快地擠了過去,又站起來,走下階梯,布特正在那裡等著。他停下腳步,看看空蕩蕩的房間,電伙計就在平臺上,默默等候著,像古堡裡死去的國王的寶座,令人毛骨悚然。頭罩掛在平臺後面的樁子上,得意地張開著大口,看上去不像國王的頭盔,而更像是小丑的帽子,某種小丑戴在頭上,搖來晃去,說著笑話逗那些高貴的觀眾開心。電椅的影子長長的,蜘蛛般爬上牆壁,讓人不免有些膽寒。沒錯,我覺得我還是能聞到空氣中肉體燒焦的味道。雖然很淡,但這絕非我的想像。<br /><br />  哈利彎腰出了門,我緊隨其後。約翰瞪大了眼睛看看電伙計,神色冷冷的,讓我很不舒服。更讓我不舒服的,是我走近他時在他胳膊上看到的東西:雞皮疙瘩。<br /><br />  「來吧,大塊頭,」我說著抓起他的手腕,試圖把他往通向隧道的門拉去。開始他沒動彈,結果我像是在赤手空拳把一塊岩石從地裡往外推。<br /><br />  「走吧,約翰,我們得動身了,不然四馬大車就得變回大南瓜去了,」哈利說完又神經質地笑笑,抓住約翰的胳膊推了推,但約翰還是沒動。緊接著,約翰用很低的、夢遊般的聲音說了句什麼。他不是在對我說,也不是對我們中的任何人說,但這讓我一直無法忘懷。<br /><br />  「它們還在那裡,那些碎片,還在那裡。我聽見它們在嘶叫。」<br /><br />  哈利停下了神經質的笑,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就像空無一人的房子外牆上掛著歪歪扭扭的百葉窗。布特從約翰.考菲身邊往後退了一步,朝我看了一眼,眼神裡幾乎是恐懼。五分鐘內,這是我第二次感覺到,整個計劃要毀於一旦了。這一次,我挺身而出了;稍後一些,當災難可能第三次降臨時,就輪到哈利。相信我,那天晚上我們人人都得輪一次。<br /><br />  我過去走到約翰和電椅之間,踮腳站著,確保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br /><br />  然後,我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打了兩次,十分響亮。<br /><br />  「走吧!」我說道,「走起來!你說不需要綁鏈條的,那就證明給我們看看!走啊,大塊頭!走啊,約翰.考菲!朝那裡走!那扇門!」<br /><br />  他眼神清晰了,「是,頭兒。」感謝上帝,他開始走了。<br /><br />  「看著門,約翰.考菲,就看著門,別看其他地方。」<br /><br />  「是,頭兒。」約翰順從地盯著門看。<br /><br />  「布特,」我邊說邊指了指。<br /><br />  他趕緊上前幾步,掏出鑰匙圈,找到了要用的鑰匙。約翰盯著通向隧道的門,而我則盯著約翰,但從眼角的餘光裡我發現哈利正不安地朝電椅瞥去,好像他這輩子沒見過電椅似的。<br /><br />  那些碎片,還在那裡……我聽見它們在嘶叫。<br /><br />  如果此話當真,那埃艾德華.戴拉克洛一定是其中叫得時間最長,聲音最大的,還好我沒像約翰.考菲那樣能聽到。<br /><br />  布特開了門。我們走下階梯,考菲走在最前面。走到階梯盡頭,他陰沉地朝砌著低矮磚頂的隧道看看。這樣走到隧道那頭,他非脊背抽筋不可,除非……<br /><br />  我拉過滑輪擔架。我們運德爾時的那條被單已經掀掉了(很可能火化了),露出了擔架的黑皮墊。「上去,」我命令約翰道。他心存疑慮地看看我,我點點頭,讓他放心,「你方便了,我們也輕鬆些。」<br /><br />  「好吧,艾吉康頭兒。」他坐上去,躺下,棕色的眼睛忐忑地看著我們。他腳上拖著監獄發的廉價拖鞋,兩腿差不多要蕩到地面上了。布特站到他兩腿間,推著約翰.考菲沿著陰冷潮濕的長廊走去,這樣的車他推過許多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滑輪擔架上的是活人。走到一半地方,頭頂的地面正好是條高速公路,要不是那個時候,我們準能聽到路過的汽車發出的沉悶的轟隆聲。約翰笑了,「嘿,」他說道,「還真有意思。」他下一次坐滑輪擔架就不會這麼想了,當時我心裡就這麼想的。事實上,他下一次再上滑輪擔架,已經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感覺。會有嗎?那些碎片還在那裡,他是這麼說的,他能聽見它們在嘶叫。<br /><br />  我一陣戰慄,還好我走在其他人後面,沒人看見。<br /><br />  「我希望你別忘了『阿拉丁』,頭兒艾吉康,」我們走到隧道盡頭時布特這麼說道。<br /><br />  「別擔心,」我說。「阿拉丁」和我那些天帶著的其他鑰匙沒什麼兩樣,而我當時帶著的一大把鑰匙,稱稱總有四磅重,但「阿拉丁」是總鑰匙,能打開所有的鎖。那時候,監獄每個區都有一把「阿拉丁」,由該區的負責人保管。其他看守可以借用,但只有當頭兒的不需簽名就能借出來。<br /><br />  隧道盡頭有一扇鐵柵欄門。它總讓我想起自己見過的古堡,你知道的,古時候騎士十分英勇,騎士精神十分盛行。只是冷山和卡米洛〔註:Camelot,傳說中亞瑟王宮殿所在地。〕大不相同。柵欄門外是一道長階,通向一扇很不醒目的斜平頂式門,朝外的一面上寫著:禁止入內,州府地產,鐵絲網帶電等字樣。<br /><br />  我打開門鎖,哈利把它們推開。我們往上走去,約翰.考菲又一次走在最前面,耷拉著雙肩,低著頭。走到頂端,哈利從他身邊側身擠了過去(儘管他是我們三人中個頭最小的,但多少還是費了點力氣),打開了頂門上的鎖。門很重,他推得動,卻抬不起來。<br /><br />  「瞧我的,頭兒,」約翰說著屁股一頂,把哈利頂到牆邊,自己擠到前面,單手把門托了起來。那門簡直不像鐵打的而是卡片做的。<br /><br />  夜裡的冷風吹到我們臉上,空氣中夾著從山脊吹來的風,這樣的風現在常有,一直要刮到三四月份。隨風旋著飛進來一些枯葉,約翰.考菲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了一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看著枯葉的眼神,以及他把葉子揉碎後放在自己寬大好看的鼻子下嗅它的氣味時的模樣。<br /><br />  「走吧,」布特說道,「咱們走,向前開步。」<br /><br />  我們爬了出去。約翰放下蓋門,布特把它鎖好,這扇門上不需要「阿拉丁」鑰匙,但要打開圍著這扇門的鐵絲網柵欄上的大門需要它。<br /><br />  「從門裡走出去時手緊貼身體兩邊,伙計,」哈利喃喃道,「要想不挨電擊,就別碰上鐵絲網。」<br /><br />  於是我們都出了大門,站在路肩圍成一團(我覺得我們就像三座小坡圍著一座大山),朝冷山監獄的圍牆、燈光和警衛塔樓看去。事實上我能隱約看見其中一座塔樓內一個警衛的身影,不過也就是一瞥,他正往手上哈著氣。塔樓上朝大路的窗戶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計。不過,我們仍然必須十分十分安靜。如果這時候真有輛車開過來,我們準遇上大麻煩。<br /><br />  「來,」我耳語道,「哈利,你在前頭。」<br /><br />  我們排成康加舞〔註:類似土風舞,源於非洲原住民的舞蹈。〕似的一溜直隊,沿大路悄悄朝北走去。哈利走在最前面,其次是約翰.考菲,然後是布特,最後是我。我們越過第一道坡,從另一面走了下去,從那裡,我們所能看見的監獄就只剩下樹頂葉間閃爍的燈光了。哈利依然帶隊走著。<br /><br />  「你停哪裡了?」布特雖然在耳語,還是能隱約聽見,嘴邊噴出的水汽形成一團白霧。「停到巴爾的摩去了?」<br /><br />  「就在前面了,」哈利回答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和不耐煩,「布特,省省你的口水吧。」<br /><br />  不過根據我的觀察,考菲會很樂意地一直走到太陽升起,也許甚至是走到日落。他東看西看,聽到貓頭鷹的叫聲時一陣驚奇,我肯定他不是害怕而是開心。我突然想到,雖說他也許有點害怕監獄裡的黑暗,外邊的黑暗他卻不害怕,一點都不。他是在撫摩著黑夜,用自己的感官摩挲著黑夜,就像男人的臉在女人乳房的高聳低凹之間來回摩挲一樣。<br /><br />  「我們要拐彎了,」哈利咕噥道。<br /><br />  那是一條岔路,狹窄的路面未鋪瀝青,一蓬蓬雜草長在路中央,草莖略朝右邊倒去。我們走上這條小徑,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布特正要再次抱怨,哈利停下腳步,走到路左邊,開始把那裡一抱抱的松枝移開。<br /><br />  約翰和布特趕緊上去幫忙,我還沒來得及加入,一臺老式的法莫爾卡車的車頭露了出來,車頭滿是凹痕,打開的車頭燈像瘋子眼睛似地朝我們瞪著。<br /><br />  「我想盡量小心點,」哈利輕輕地對布特說道,語氣中夾著一絲責備,「布特.霍韋,你也許覺得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但是我家人可是非常虔誠的,我在阿帕拉契山那邊的表親,都是他媽的虔誠信徒,基督徒個個成了英雄,我幹這事要是讓人逮著了……」<br /><br />  「好啦,」布特說道,「我不就是有點急躁嘛,沒別的意思。」<br /><br />  「我也急啊,」哈利正色道,「現在就希望這老傢伙能啟動……」<br /><br />  他走到車頭蓋的一邊,邊走還邊咕噥著,布特朝我擠擠眼。對考菲來說,我們早已不存在了。他正仰著臉,貪婪地觀賞著爬滿了夜空的滿天星光。<br /><br />  「如果有必要,我就和他一起坐在後面,」布特主動說道。卡車在我們身後短促地嘶叫了一下,像一條上了年紀的狗在一個嚴冬的早晨試圖站立起來,接著,引擎砰地開動了。哈利踩了一下油門,然後讓它砰砰地空轉著,「不需要兩人都坐後面。」<br /><br />  「你坐前面去,」我說,「回程時你可以和他坐一起,那還得看我們到頭來是否會不得不把他鎖在我們自己的車後面呢。」<br /><br />  「別這麼說了,」聽得出他真的生氣了。好像他第一次意識到,如果我們被發現的話,後果將十分嚴重。「保羅,基督在上!」<br /><br />  「去吧,」我說,「坐車頭去。」<br /><br />  他服從了。我用力拉了一下約翰的胳膊,這才把他的注意力稍稍拉回到地上。我拉著他走到卡車後面。車廂兩邊裝著鐵欄杆,哈利還給蒙上了帆布,這樣,在駛過反向而來的汽車或卡車時,情況會好一些。不過哈利對敞開的尾部未做任何處理。<br /><br />  「上吧上吧,大塊頭,」我說道。<br /><br />  「現在就坐車走了?」<br /><br />  「沒錯。」<br /><br />  「好吧,」他笑了。那笑容十分可愛,也許正因為它並不摻雜著太多的思緒,所以更顯得可愛。他從尾部爬了上去。我跟著爬了上去,走到車廂前頭,在車頭頂上敲了一下。哈利把排檔推到一檔,卡車搖搖晃晃地開出了藏身的樹叢。<br /><br />  約翰.考菲兩腿分叉地站在車廂中央,又仰面朝天看著星星,他開心地笑著,哈利將卡車轉上大路時樹枝連連刮在他身上,他都沒在意。「看,頭兒,」他低聲但興高采烈地邊喊邊指向黑暗的天空,「那是仙后,就是坐在搖椅上的娘娘!」<br /><br />  他沒說錯。我能在兩排移動著的樹影間的星空裡看見她,但我想著的不是他說的那位坐在搖椅上的仙后,而是瑪琳達.莫斯。<br /><br />  「約翰,我看見了,」我說著拉拉他的胳膊,「不過你得坐下,好嗎?」<br /><br />  他坐了下來,背抵著車頭駕駛艙,眼睛卻片刻未離夜空,臉上浮現出不假思索的崇高幸福感。卡車車輪每轉一圈,綠里就離我們越遠,而約翰.考菲那似乎流不停的眼淚,至少在這時候停止了。<br /><br />  ※※※<br /><br />  第七章<br /><br />  海爾.莫斯的家在奇姆尼山中,有二十五英里的路程,可哈利.特威利格那輛又老又破的農用卡車卻跑了一個多小時。我和約翰.考菲坐在後車廂裡,身上裹著細心的哈利帶來的毛毯,看上去像兩個印第安人。<br /><br />  一路上真是讓人驚魂不定。每一次拐彎、每一次顛簸、每一次下衝,還有兩次有卡車迎面開來時我們都覺得膽戰心驚,我想,雖然每一個細節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記憶中,但我依然沒法真正描寫出當時的感受。<br /><br />  那感覺主要是迷失感,深深的,可怕的迷失感,就像小孩子意識到自己不知怎的走錯了路,所有的路標都是陌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家了。我和囚犯一起在外過夜,而且不是一般的囚犯,那囚犯被控謀殺了兩個小女孩,為此受到審判,被判了死刑。如果我們被人發現了,無論我是否相信他的無辜都沒有用處,我們自己都得進監獄,甚至可能包括迪恩.史丹頓。就因為一次糟糕的處決,就因為相信坐在我身邊的這個體形巨大的笨蛋能治好一位女士不治的腦瘤,我就把一生的工作和信仰都丟開了。<br /><br />  但是,看著約翰仰頭凝視星空,我沮喪地意識到,我已不再相信那些東西了,哪怕我曾經相信過。我的尿路感染現在似乎已是遙遠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那些艱難和痛苦,一旦過去了,就不再重要了(母親曾說過,如果女人真能記得生頭胎時痛得多厲害,就絕不會生第二個)。至於叮噹先生,情況難道不可能是我們錯誤判斷了波西對他傷害的嚴重程度?再說約翰,他是真有某種催眠魔力的,至少這一點確實無疑,難道他就沒有欺騙我們,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其實我們根本沒看見的東西?還有海爾.莫斯的事。那天我貿然闖進他辦公室時,我見到的是顫抖癱軟、眼淚汪汪的老人。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真實的典獄長。我覺得,真正的典獄長,是那個曾扭斷那條要撕咬他的雪橇狗的前腿的那個人,是對我說無論誰負責行刑都會把戴拉克洛烤死的那個人。難道我真以為海爾.莫斯會俯首帖耳站在一邊,聽任我們把被判殺害了兩個女孩的死囚犯帶到他家裡,去碰他的妻子嗎?<br /><br />  一路上,我疑慮重重,就是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幹,想不通為什麼我會勸說其他人與我共謀,走上這趟瘋狂的黑夜之旅,我也不相信我們會不被發現而受到懲罰,我一點僥倖心理都沒有。但是,我也沒有試圖去叫停,雖然我本可以這麼做,因為在到達莫斯的家之前,事情還不會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一定是有什麼力量阻止了我,不讓我敲著駕駛室頂衝哈利大聲喊叫,讓他趕緊掉頭回去。我覺得,那力量就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巨人發出的某種興奮波。<br /><br />  想著想著,我們下了高速,拐進五號縣級公路,又從五號公路上了奇姆尼山路。大約十五分鐘後,我看見星空下突然現出屋頂的輪廓,我們到了。<br /><br />  哈利把車從兩檔變成低速(我覺得在整個旅程中,他只掛過一次全速檔)。引擎笨重地轉動著,卡車全身一顫,好像它見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到害怕似的。<br /><br />  哈利一下轉上莫斯家鋪著卵石的車道,摸索著把轟轟作響的卡車停在典獄長那輛黑色別克後面。在我們眼前略偏右一點的地方,是一幢外形十分齊整的房子,我覺得那建築風格就是人們所謂的科得角〔註:Cape Cod,美國麻薩諸塞州一瀕臨大西洋的小鎮名。〕式。本來,這種房子與我們山區也許會格格不入,但它卻顯得十分得體。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今天凌晨的月亮顯得略大一些,月光下,庭院清晰可見。<br /><br />  我發現,往日收拾得十分漂亮的庭院,現在似乎已無人照管。滿地都是樹葉,沒人清掃。在通常情況下,這是瑪莉的工作,但這個秋天瑪莉一直未能出來掃落葉,也許她再也看不到樹葉飄落了。事實就是這樣,可我卻相信這眼神呆滯的傢伙能改變這一點,我真是瘋了。<br /><br />  也許,我們還來得及拯救自己。我做出了要站起來的動作,身上蒙著的毯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我可以側身出去,敲敲駕駛座邊的窗,讓哈利趕緊掉頭回去,以免……<br /><br />  約翰.考菲的一隻大手一把拽住我的前臂,把我拉回去坐下,那輕而易舉的程度,就像我拉一個學步兒童那樣。「看,頭兒,」他說著指指對面,「有人起來了。」<br /><br />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覺得一沉,不僅是身體,更是心裡。後面的一扇窗內亮著一點燈火。很可能是瑪琳達現在從早到晚都待在那個房間。現在她再也不能走下樓梯,出去清掃最近一場暴風雨後的落葉了。<br /><br />  他們肯定聽見了卡車聲,哈利.特威利格這輛該死的法莫爾,又喘氣又放屁,排氣管上連個小小的消音器都沒有。算了,反正這些天莫斯夫婦恐怕也睡不踏實。<br /><br />  靠近屋子前部有盞燈亮了(廚房),接著,樓上的臥室、前廳、門廊的燈先後亮起。看著直衝我們射來的燈光,我就像面對水泥牆站著,吸著最後一支菸,看著行刑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然而,即使那時候,我還是覺得還有時間回頭,直到法莫爾停止了不規則的轟鳴,車門嘎地打開,哈利和布特跳了下來,踩得卵石地面嘎吱直響。<br /><br />  約翰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來。在微暗的燈光下,他神情生動而熱切。為什麼不呢?我記得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幹嘛不熱切呢?他什麼都不知道。<br /><br />  布特和哈利並肩站在卡車邊,像兩個站在風雨中的小孩,兩人和我一樣,一臉恐懼,惶惑不安。這使我感覺更加糟糕。<br /><br />  約翰下了車。對他來說,這不過是跨一步,而不是一跳。我跟著下去了,兩腿僵硬,跌跌撞撞。要不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真得在卵石路面跌個大馬趴。<br /><br />  「這是個錯誤,」布特倒吸著氣,低聲說道。他眼睛瞪得老大,滿是驚恐,「萬能的上帝啊,保羅,我們是怎麼想的?」<br /><br />  「太遲了,」說著我使勁一推考菲的一邊屁股,他順從地走過去站在哈利身邊。接著,我抓起布特的手肘,好像在約會似的,兩人一起朝燈光通亮的門廊走去,「讓我來說話。明白嗎?」<br /><br />  「明白,」布特說,「現在這時候,我明白的就只有這件事了。」<br /><br />  我扭頭看看,「哈利,和他一起待在卡車邊等我叫你,我準備好了才能讓莫斯看見他。」可是我根本準備不好,這一點我很明白。<br /><br />  布特和我剛走到臺階前,前門猛地被拉開了,力量之大,幾乎要把門上的銅把手撞到邊板上。海爾.莫斯下穿藍短褲,上套汗背心,一頭鐵灰色頭髮亂蓬蓬的。他這人一生職涯中和成百上千人結下冤仇,對此他十分明白。他右手緊攥著的槍,槍管特別長,槍口並不完全朝著地面,那支槍就是被稱為「本特林特種槍」的那種,平時經常擱在壁爐架上,是他祖父的東西,而此刻,槍已上膛(明白了這一點,我更覺得體內一沉)。<br /><br />  「誰他媽的凌晨兩點半到這裡來啊?」他問道。我聽不出他聲音裡有任何的害怕。而且,他的顫抖也暫時停止了,舉槍的手如磐石般堅定,「快回答,不然……」槍筒漸漸抬了起來。<br /><br />  「別舉槍,典獄長!」布特舉起雙手,掌心向外,衝著拿槍的人。我從未聽見過他說話有這樣的聲音,就像是莫斯手上的顫抖不知怎麼地轉移到他的喉嚨裡去了,「是我們!是保羅和我還有……是我們!」<br /><br />  他先走出一步,門廊上的燈光完全照到了他的臉上。我也跟上一步。<br /><br />  海爾.莫斯看看他,看看我,神情由堅定的憤怒變成了目瞪口呆,「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他問道,「不光是這半夜凌晨,你倆小子還當著班的。我知道你們在當班,我辦公室牆上貼著值班表。你們這到底是……噢,天吶。你們不是在惡作劇吧?還是要暴動?」他說著朝我倆的中間看過去,眼神嚴厲了起來,「卡車那邊還有誰?」<br /><br />  讓我來說話。我剛才就是這樣指示布特的,可現在該說話了,我卻無法開口。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我仔細計劃好了到這裡後要說些什麼,而且還覺得要說的話不太過分。雖不能說是正常(這件事本來就沒一點正常),但也許十分接近正常,至少能讓我們進門,給我們一個機會,給約翰一個機會。可現在,我所有仔細準備好的話都被一陣咆哮弄得亂七八糟。德爾被活活烤死,老鼠奄奄一息,嘟嘟在電伙計上扭著身體喊著他是隻烤熟的火雞。各種念頭,各種意象,就像被雞毛撣子撣起的塵灰,在我頭腦裡亂轉。我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存在,所有的善都從滿心愛意的上帝那裡以各種方式流淌出來。但我相信也有另一股力量,它和我一生都在祈禱的上帝一樣真實,但它卻故意讓我們所有的善良動機毀於一旦。那不是撒旦,我指的不是撒旦(儘管我同樣相信祂真的存在),而是某種製造岔子的惡魔,喜歡惡作劇的蠢貨,看到老頭想點菸時燒到了自己,看到備受溺愛的孩子把聖誕禮物放進嘴裡噎死了自己時,他就會開懷大笑起來。這一點,我想了有好多年了,從冷山監獄想到喬治亞松林,我相信,那天凌晨這股力量就控制著我們,霧一般地到處打旋,試圖阻止約翰.考菲,不讓他接近瑪琳達.莫斯。<br /><br />  「典獄長……海爾……我……」任我想說什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br /><br />  他再次抬起槍口,指著我和布特之間的方向,並沒有理睬我,血絲滿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偏偏哈利.特威利格過來了,他多少是被那大塊頭拖來的,大塊頭滿臉迷人的蠢笑。<br /><br />  「考菲,」莫斯開口了,「約翰.考菲。」他猛吸口氣,用尖利而有力的聲音高聲喊道:「站住!別動,不然我開槍了!」<br /><br />  一個孱弱游絲似的女性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海爾?你在外面幹什麼?在和誰講話,你這舔雞巴的傢伙?」<br /><br />  一瞬間,他朝那聲音轉身過去,臉上露出惶惑和絕望的神情。我說了,就一剎那,但足夠讓我一把從他手裡把那支長筒槍奪下來。可我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就像有槓鈴綁在手腕上似的。我腦袋裡好像滿是靜電噪音嗡嗡作響,好像電閃雷鳴中依然試圖進行廣播的電臺。我記得當時的唯一感受就是驚懼,還有為海爾感到隱隱的尷尬。<br /><br />  哈利和約翰.考菲走到了臺階前。莫斯轉身又舉起了槍。後來他說,是的,當時他真的想朝考菲開槍;他懷疑我們都是監獄囚犯,而眼前不管發生著什麼,真正的幕後還躲在卡車後面,潛伏在陰暗處。他想不明白我們怎麼會被弄到他家門前的,但最有可能的是來復仇。<br /><br />  沒等他開槍,哈利.特威利格搶先走到考菲前面,擋住了他大部分的身體。考菲並沒有讓他這麼做,是他自己這麼做的。<br /><br />  「別開槍,莫斯獄長!」他說道,「沒事的!誰都沒帶槍,誰都不會傷害誰,我們是來幫忙的!」<br /><br />  「幫忙?」莫斯濃眉緊鎖,眼裡閃著火光。我的視線一刻不敢離開那支長槍上豎起的撞針。「幫什麼?幫誰?」<br /><br />  老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好像在回答這個問題似的,聲音顯得十分暴躁,雖然吐字清晰,情緒卻完全失去了控制,「狗娘養的,來摳我的臭水洞吧!把你他媽的朋友也帶進來!讓他們都來摳啊!」<br /><br />  我看看布特,內心深深一顫。我知道她會說髒話,知道是腦瘤害她這麼說的,可這樣的話已經超過了髒話的限度,遠遠超過了。<br /><br />  「你們來幹什麼?」莫斯又問了一遍,口氣中的堅定消退了許多,是他妻子剛才那番叫喊造成的結果。「我不明白,是越獄暴動還是……」<br /><br />  約翰把哈利移到一邊,就這樣把他拎起來往邊上一放,逕自走上門廊。他站在我和布特中間,巨大的身體幾乎要把我們朝兩邊擠下去,差點沒跌進瑪莉最心愛的灌木叢中。莫斯抬起目光,就像在盯著高高的樹梢一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突然間,我覺得事態回到了正軌。那造岔子的精靈,剛才還像在沙土或米堆下攪動的手指,把我的思緒攪得亂紛紛的,現在不見了。我覺得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剛才哈利敢於當著頭兒的面站出來,而我和布特卻乾站在那裡,束手無策。哈利一直和約翰在一起,無論抗拒著那個惡魔的精靈是什麼,那天晚上祂一定就在考菲的體內。當約翰.考菲向前一步,面對著莫斯典獄長時,控制著局面的就是那個精靈,那個白色的精靈,白色的,我就是那麼想的。惡魔並沒有離開,但我能感覺祂像陰影一般,在強光面前退縮了。<br /><br />  「我想幫忙,」約翰.考菲說道。莫斯仰頭看著他,眼睛驚訝地瞪得老大,嘴巴怎麼也合不攏。我覺得,考菲從他手裡拿過那桿特種槍遞給我時,海爾甚至沒感覺到槍已經不在手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撥下撞針。事後我查了查槍膛,發現它竟然一直是空的。我有時候在想,海爾本人是否知道這一點。這時,約翰還在喃喃說道,「我來幫她的,只是來幫忙,我要做的就是幫忙。」<br /><br />  「海爾!」瑪琳達在裡頭的臥室裡喊著。此時她的聲音稍有了點力氣,但依然充滿恐懼,好像剛才讓我們頭腦混亂喪失勇氣的東西,現在退到了她的房裡。「讓他們走開,不管是誰!我們半夜裡不要叫賣的來上門!什麼伊萊克斯電器,什麼胡佛吸塵器,什麼法國女褲還帶送支架!讓他們滾出去!叫他們他媽的趕緊滾……」什麼東西打碎了,可能是一隻玻璃水杯,接著她抽泣起來。<br /><br />  「就是來幫忙的,」約翰.考菲說話的聲音低得像在耳語。那女人在哭泣,在說髒話,他都不在意,「就是來幫忙,頭兒,就這麼回事。」<br /><br />  「你幫不了的,」莫斯說,「誰都幫不了。」這語調我曾經聽見過,過不多久我意識到,那晚我被催了眠,走進考菲的囚牢,讓他給我治好尿路感染時,我就是這麼說的。你管好自己的事,我的事我自己管,我就是這麼對戴拉克洛說的……不同的是,當時管我事的卻是考菲,就像他現在正在管著海爾.莫斯的事一樣。<br /><br />  「我們認為他能治,」布特說道,「我們冒著丟工作的危險,也許還得被扔進鐵籠去,可不就是為了到這裡走一遭,難道連試都不努力試一下,就轉身回去。」<br /><br />  三分鐘前,我可是準備好了要這麼做的,布特也是。<br /><br />  約翰.考菲把我們的事情接過去了。他擠進門,莫斯抬起一隻手想去阻止,但力氣太小,那隻手只在考菲一邊屁股上滑過,便落了下來,我肯定這大塊頭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他從莫斯身邊走過,穿過客廳,朝起居室走去,經過廚房,再過去就是後臥室,那尖利的、無法辨認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別進來!不管你是誰,別進來!我沒穿戴好,我的奶子還露在外面,我的屁股還在吹風吶!」<br /><br />  約翰不理不睬,堅定不移地朝前走去。他低著頭,生怕把一路上的什麼燈盞碰碎了,圓溜溜的棕色腦袋閃閃發光,雙手在身體兩邊搖晃。我們遲疑片刻,便跟了進去。我領頭,布特和海爾並肩跟上,哈利斷後。<br /><br />  有一件事,當時我完全明白了:現在一切都不在我們掌控之下,一切都在考菲手中。<br /><br />  ※※※<br /><br />  第八章<br /><br />  後臥室裡的那個女人斜倚在床頭板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進入她昏花視線的巨人。她完全不像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瑪莉.莫斯,甚至也不像在執行戴拉克洛的死刑前不久,珍妮絲和我去拜訪時看到的瑪莉.莫斯。在床上從被子裡探出身來的這個女人,更像是萬聖節夜晚裝女巫的病孩子。她皮膚青紫,像垂掛著的皺巴巴的麵團;右眼周圍的皮膚擠在一起,似乎總想眨眼睛;同一邊的嘴角耷拉下來,一顆蒼黃的上犬齒抵在醬紫色的下嘴唇上;腦殼上是一頭稀疏凌亂的白髮。整個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臭味,那是人的身體功能還照常運行時排洩出來的東西。床邊的痰孟裡積著半罈子令人作嘔的黃兮兮的黏液。我們來得太晚了,一想到此,我感到萬分恐懼。沒幾天前,儘管她病得不輕,但依然神志清醒,尚且可以辨認。可幾天下來,她大腦裡的東西一定生長得飛快,越長越堅實了。我覺得就算是約翰.考菲恐怕也束手無策了。<br /><br />  看見考菲走進去,她又是擔心又是驚恐,似乎她內心認出這是來了醫生,會把那病痛釋放出來,最後……往病痛上撒鹽,就像人們往水蛭身上撒鹽使牠鬆開脫落一樣。仔細聽我說,我沒說瑪莉.莫斯被符咒鎮住了,而我也很清楚,儘管那天晚上我情緒極度緊張,我當時充滿了懷疑。<br /><br />  但是,我也從來沒有完全打消魔鬼附身的可能性。真的,她眼神裡有某種東西,某種看上去像是害怕的東西。這一點你完全可以相信我;這樣的神情我見得太多,不會弄錯的。<br /><br />  不管那神情是什麼,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熱切。那張說不出話的嘴巴顫抖著,可能是在微笑。<br /><br />  「喔,這麼大啊!」她大聲說道,那聲音很像剛得了咽喉感染的小女孩。<br /><br />  她從床單下抽出和臉色一樣慘白的手,合掌拍著,「把你的褲子拉下去!我一直聽人說黑人的雞巴了不起,就是沒見過!」<br /><br />  莫斯在我身後,輕輕發出一聲痛苦和絕望的呻吟。<br /><br />  約翰.考菲根本不予理睬。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好像在隔著一定距離仔細觀察她,然後走到她床前,床頭只亮著一盞燈,燈光在她頸口的床單花邊上投下了一個明亮的光圈。在床另一邊陰影處,我隱隱看見原本是放在門廊前的躺椅。瑪莉在快樂時光裡親手編織的那條毛線毯,一半搭在躺椅上,一半搭到地上。我們開車進去時,海爾就是睡在這裡的,至少是在這裡打盹的。<br /><br />  約翰向瑪莉走近時,她的神情出現了第三次變化。突然間,我認出了瑪莉,那個多年來總是以善良折服我,更是折服珍妮絲的瑪莉:特別是那些年,當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離巢而去,在珍妮絲感覺無比孤單、無奈、沮喪的時候。此刻的瑪莉仍然神情熱切,是那種神志清醒、明明白白的熱切。<br /><br />  「你是誰?」她問話時聲音清晰,有條有理,「你手上和胳膊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傷疤?誰這樣傷害你的?」<br /><br />  「夫人,我幾乎不記得這些傷疤是怎麼來的了,」約翰.考菲用卑微的語氣說著,在她的床沿坐了下來。<br /><br />  瑪琳達盡最大努力微笑著,因耷拉而顯出嘲弄表情的右嘴角顫抖起來,但還是提不上去。她撫摩著考菲左手背上一道彎刀般的白色傷疤,「這真是你的福氣了!你明白為什麼嗎?」<br /><br />  「我想,如果不記得誰傷了你,害了你,你晚上就不會睡不著覺了,」約翰.考菲用他那幾乎是南方的口音回答道。<br /><br />  聽他這麼一說,她笑了,笑聲在這氣味難聞的病房裡銀鈴般蕩漾開去。此時,海爾正站在我身邊,呼吸很急促,但他並沒有試圖去干涉。在瑪莉笑的時候,海爾急促的呼吸停頓了一會,倒吸著氣,一隻大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膀。第二天我發現,他在我肩膀上掐出了痕跡,但當時,我一點都沒感覺到。<br /><br />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br /><br />  「夫人,叫約翰.考菲。」<br /><br />  「就像喝的那個咖啡。」<br /><br />  「沒錯,夫人,不過拼法不一樣。」<br /><br />  她仰靠在枕頭上,斜倚著,並沒坐直,一邊端詳著他。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那圈燈光把兩人像舞臺上的演員那樣包圍著,一邊是體形粗大的黑人囚犯,一邊是個子嬌小、瀕臨死亡的白種女人。她凝視著約翰的眼睛,閃亮的眼光中流露出滿足。<br /><br />  「夫人?」<br /><br />  「怎麼,約翰.考菲?」這幾個詞幾乎是隨呼吸出來的,順著難聞的空氣向我們飄來。我感覺到自己胳膊和大腿上肌肉在一鼓一抽,模模糊糊能感覺到典獄長掐著我的胳膊,從眼角邊我看見布特和哈利相互抓抱在一起,就像在黑夜中迷路的小孩子。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們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了這一點。<br /><br />  約翰.考菲衝她湊得更近了些。床的彈簧吱吱作響,床單窸窣抖動,月亮冷笑著透過臥室窗戶的上玻璃照了進來。考菲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她仰起的、憔悴的臉。<br /><br />  「我看見了,」他說道。他不是在對她說話,反正我覺得不是,而是在自言自語,「我看見了,我能幫忙。別動……一點別動……」<br /><br />  他湊得更近了些,越湊越近。他的臉在離她不到兩英寸的地方停住了,一隻手向身體一邊伸出,五指張開,好像在讓什麼東西等一下……就等一下……然後他的臉繼續向前湊去。他用寬厚滑潤的嘴唇緊貼在她的嘴唇上,迫使她張開嘴唇。一時間,我看見她一隻眼睛凝視著考菲身後的什麼地方,似乎充滿了驚訝。接著,他移開了自己的光腦袋,她眼裡的驚訝也隨之消失。<br /><br />  他使勁吸著深藏在她肺部的空氣,發出一陣輕柔的嘶嘶聲。這只持續了兩三秒鐘,緊接著,我們腳下的地板顫動起來,整個房間都顫動了起來。這不是我的想像,他們都感覺到了,後來他們都提到了這個經歷。它好像是一陣起伏的波動。門廊上傳來一聲似乎是很重的東西跌碎的聲音,事後發現,就是那口古老的鐘。海爾.莫斯後來想找人修修,可那鐘走上十五分鐘就總要出毛病。<br /><br />  近處又是啪的一聲碎裂,隨後一聲哐噹,剛才透著月光的那扇窗玻璃碎了,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在大海上航行的一艘快帆)從掛鉤上掉了下來,砸碎在地板上,前面放著的一隻玻璃杯也碎裂了。<br /><br />  我聞到了熱乎乎的東西,看見一股青煙從她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單下冉冉升起。靠近蓋著她右腿的那部分突起的被單處,部分煙霧變黑了。<br /><br />  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夢境中,就一把拉開莫斯的手,朝五斗櫃一步走去。櫃上有一杯水,周圍放著的四五瓶藥片,都在剛才那陣震動中倒翻了。我拿起水杯,把水倒在冒煙的地方,一陣嘶嘶聲。<br /><br />  約翰.考菲繼續唇貼唇深深地吻著她,吸著吸著,一隻手仍然向外伸出,另一隻手撐在床上,支持著自己巨大的身軀。手指展開,看上去就像是棕色的海星。<br /><br />  突然,瑪莉的背部一弓,一隻手甩向空中,手指痙攣著一下捏緊,一下展開。雙腳在床上踢蹬著。接著,響起了什麼東西的尖叫聲。不僅我聽到,其他人也都聽到了。布特覺得那聲音像是被夾住了腿腳的野狼或郊狼發出的,我覺得像是老鷹,那時候,人們在寧靜的清晨,時常能看見牠們緊繃著雙翅,在霧濛濛的林梢空處飛翔,牠們發出的就是這種叫聲。<br /><br />  屋外狂風大作,足以再讓屋子來一次震動,而奇怪的是,直到那時候,屋外都根本沒起過什麼風。<br /><br />  約翰.考菲從瑪莉身邊移開,我發現瑪莉的神情變舒緩了,右嘴角也不再耷拉,眼睛恢復了原來的形狀,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考菲全神貫注地朝她看了一會,開始咳嗽起來。他扭轉頭去,以免對著她咳嗽,於是一下失去了重心(這很好解釋,他體形巨大,又只是半個屁股坐在床沿上),一下跌到地上,這樣的體重,足以讓房子震動第三次了。只見他垂頭跪在地板上,咳嗽起來就像是晚期肺結核病人。<br /><br />  我暗想,該有蟲子了。他會把蟲子都咳出來,而這一次,該有多少蟲子啊。<br /><br />  可是沒有。他不斷劇烈地咳著,幾乎無法停下來吸口氣。深巧克力色的皮膚泛起了青紫。布特嚇壞了,趕緊單腿跪下,用胳膊摟住他正在抽搐的寬闊後背。布特的動作似乎打破了什麼魔咒,莫斯立刻衝到妻子床前,在剛才考菲坐著的地方坐下。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個巨人在咳嗽不止,幾乎噎氣。儘管考菲就跪在他腳邊,莫斯的眼睛卻只盯著他妻子,瑪莉正一臉驚奇地注視著他。他看著瑪莉,就像看著蒙塵的鏡子突然間被擦得明亮如新。<br /><br />  「約翰!」布特喊道,「吐出來!就像你從前那樣把它吐出來!」<br /><br />  約翰繼續撕心裂肺地咳著。他眼眶濕潤,不是眼淚,而是因為過度用力。嘴裡噴吐著細微的唾沫,但別的什麼都沒有。<br /><br />  布特往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幾下,扭頭看看我,「他嗆了!不管他從她身體裡吸出了什麼東西,他嗆壞了!」<br /><br />  我趕緊向前走去,沒走兩步,約翰跪行著躲開我,縮進屋子的角落裡,他邊移動身體,邊厲害地咳著,困難地喘著氣。他用額頭抵著糊了壁紙的牆,壁紙上畫的是一面爬滿玫瑰的花園圍牆;他發出一陣可怕的、深重的咳聲,好像是要把自己喉嚨裡的表層皮膜都咳出來似的。這樣的咳,肯定會把蟲子咳出來的,我記得自己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可是沒有蟲子的蹤影。不過,他的劇烈咳嗽似乎稍微平息了一點。<br /><br />  「我沒事,頭兒,」他說道,頭依然倚在那一牆野玫瑰上,雙目仍舊緊閉著。我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我在那裡的,反正他顯然知道,「我真的沒事了,去照顧夫人吧。」<br /><br />  我疑慮重重地看看他,接著轉向床邊。海爾正撫弄著瑪莉的眉毛,我朝她眉毛上方一看,發現了讓人驚奇的情況:她的一些頭髮(不很多,但的確有一些)竟然又變黑了。<br /><br />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他。我看著看著,她面頰上重新泛起了紅暈,就像是徑直從牆紙上偷摘了幾株玫瑰似的。「我怎麼到這兒來了?我們不是要去印地安諾拉的醫院嗎?有個醫生要給我頭部照X光,給我的大腦拍片子的。」<br /><br />  「噓……」海爾讓她安靜,「噓……親愛的,現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br /><br />  「可我弄不明白!」她幾乎在哭訴,「我們在一個路邊車站停了下來……你給我買了一角錢一束的花……然後……我就在這裡了。天都黑了!海爾,你吃過晚飯了嗎?我怎麼會在客房裡?我拍X光片了嗎?」她目光掃過哈利但幾乎沒看見他(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極度震驚的緣故),然後落在我身上,「保羅,我拍了X光片了嗎?」<br /><br />  「拍了,」我說,「很乾淨。」<br /><br />  「他們沒發現腫瘤?」<br /><br />  「沒有,」我說,「他們說頭痛現在可能會停止了。」<br /><br />  坐在她身邊的海爾淚水奪眶而出。<br /><br />  她身體向前傾了傾,吻了吻他的太陽穴,目光隨之移向屋內角落,「那個黑人是誰?他怎麼會在角落裡?」<br /><br />  我轉過身,發現約翰正試圖站起身來。布特上前扶了一把,約翰一挺身,站直了。他面對著牆壁,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他還在一陣陣地咳嗽,但似乎一聲比一聲輕了。<br /><br />  「約翰,」我說道,「大塊頭,轉過身來,見見夫人。」<br /><br />  他慢慢轉過身,臉色依舊是土灰色,看上去老了十歲,像一個曾經十分強壯的漢子,終於受不了肺炎的長期折磨,要倒下似的。他垂頭看著腳上監獄裡穿的拖鞋,那神情好像是希望能有頂帽子拿在手裡擰著。<br /><br />  「你是誰?」她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br /><br />  「夫人,叫約翰.考菲,」他回答,她脫口而出道,「不過和那喝的東西拼寫不一樣。」<br /><br />  身邊的海爾一驚,她感覺到了,拍拍他的手,讓他放心,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黑人。<br /><br />  「我夢見你了,」她說話的口氣十分柔和,充滿驚奇,「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我們相互碰上了。」<br /><br />  約翰.考菲一言不發。<br /><br />  「我們在黑暗中相互碰上了,」她說道,「海爾,站起來,別把我按在這裡。」<br /><br />  他站起身,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掀開了床罩,「瑪莉,你不能……」<br /><br />  「別傻了,」她說著兩腿一抬,「我當然能啦。」她一撫睡衣,伸展了一下身體,下了床。<br /><br />  「上帝啊,」海爾悄聲道,「我親愛的上帝啊,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吧。」<br /><br />  她朝約翰.考菲走去。布特站在一邊,一臉驚訝的神情。她邁出了第一步,有些趔趄,第二步時最多也就是右腳稍微多用了點力,接著連這樣的動作也沒有了。我記起了布特把那個彩色線軸遞給戴拉克洛,說:「扔過去……我要看看他跑得怎麼樣。」當時叮噹先生也是先趔趄了一下,可第二天,就是德爾走上綠里的那天,那老鼠就一切正常了。<br /><br />  瑪莉雙臂摟住約翰,擁抱著他。考菲站在那裡,聽任自己被她擁抱著,接著舉起一隻手,輕輕在她頭頂撫摩起來,動作中充滿無限的溫柔。<br /><br />  他依然臉色鐵灰。我覺得他一定病得不輕。<br /><br />  她往後一步,仰起臉看著他,「謝謝你。」<br /><br />  「沒關係,夫人。」<br /><br />  她轉身朝海爾走去,海爾抱住了她。<br /><br />  「保羅……」說話的是哈利。他伸出右腕,點點手錶的表面。時針差不多指在了三點。四點半天就開始有亮光了。如果我們要趁天還沒亮把考菲弄回冷山去,就得趕緊走了。我也的確想把他弄回去。部分原因是,在這裡待得時間越長,就越難不讓人發現。不過我還希望能把約翰放到合適的地方,必要時可以合法地請醫生去看看。從眼前情況看,我覺得可能有必要。<br /><br />  莫斯夫婦相互摟著坐在床沿上。我有點想把海爾叫到起居室去,和他私下談兩句,但很快意識到,無論我怎麼叫,都不可能把他喊出來。<br /><br />  只有等太陽出來了,他的目光也許能離開妻子一會兒,至少幾秒鐘吧。但現在不成。<br /><br />  「海爾,」我說道,「我們得走了。」<br /><br />  他點點頭,並沒有看我。他正端詳著妻子臉頰的顏色,嘴唇圓潤的弧線,還有她頭上新生的黑髮。<br /><br />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氣至少能使他暫時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br /><br />  「海爾,我們從未來過這裡。」<br /><br />  「什麼……?」<br /><br />  「你只當我們沒來過這裡,」我說道,「其他的我們以後再談,目前你要記住的就這一點。我們從來沒來過這兒。」<br /><br />  「是的,沒錯……」他迫使自己暫時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顯然是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你們把他弄出來的。能把他弄回去嗎?」<br /><br />  「我想能的,也許吧,不過我們得走了。」<br /><br />  「你怎麼知道他有這本事?」說完他搖搖頭,似乎明白現在不是時候,「保羅……謝謝你。」<br /><br />  他看看約翰.考菲,然後伸出一隻手,就像那天哈利和波西押著約翰走上綠里時一樣,「謝謝你,太謝謝你了。」<br /><br />  約翰盯著這隻手看,布特悄悄用肘一頂他的腰。約翰一驚,抓住那隻手,使勁甩了一下。上,下,又回到中間,然後鬆了手,「不用謝,」他嗓音粗啞地說道。我聽著就像瑪莉剛才拍著手要約翰把褲子拉下去時的聲音。「不用謝,」他說道,可按規矩,面前的這個人卻會用他握過的手在約翰.考菲的死刑令上簽字的。<br /><br />  哈利又敲了敲錶面,這一次敲擊聲更急促了。<br /><br />  「布特?」我問道,「準備好了嗎?」<br /><br />  「你好,布特,」瑪琳達的聲音十分歡樂,好像她這時才注意到他似的,「見到你太好了。各位先生要喝茶嗎?海爾,你要喝茶嗎?我來泡茶。」她說著又站起身來,「別看我一直在生病,現在已經好了,好幾年都沒這麼好過了。」<br /><br />  「謝謝你,莫斯太太,但我們得走了,」布特說道,「約翰早該上床睡覺了。」他笑了笑,表示這是在開玩笑,但是他朝約翰看去的眼神中卻充滿了焦慮,這種焦慮我也感同身受。<br /><br />  「呃……如果真是這樣……」<br /><br />  「是的,夫人。來吧,約翰.考菲。」他一拉約翰的胳膊讓他動身,約翰邁動了腳步。<br /><br />  「等一等!」瑪琳達掙開海爾的手,像小姑娘一樣腳步輕快地跑到約翰站著的地方。她展開雙臂,又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伸手往自己頸項背後一拉,從胸衣裡拉出一條精緻的鏈子,鏈子的一端掛著一個圓形的銀飾。她把它遞給約翰,約翰不解地看看。<br /><br />  「是聖克里斯多福〔註:基督教殉道者,傳為皈依基督教的巨人,常背人過河。〕,」她說道,「我要你收下,考菲先生,戴上它。他會保你安全,請戴上它吧,為了我。」<br /><br />  約翰看看我,不知該怎麼辦,我看看海爾,他先是兩手一攤,然後點點頭。<br /><br />  「拿了吧,約翰,」我說,「這是件禮物。」<br /><br />  約翰接過鏈子,套在粗壯的脖子上,把聖克里斯多福的銀像塞進襯衫的胸袋。現在他的咳嗽完全停止了,但是我覺得他臉色更灰白,病容更加沉重。<br /><br />  「夫人,謝謝你,」他說。<br /><br />  「不,」她回答道,「要謝謝你,謝謝,約翰.考菲。」<br /><br />  ※※※<br /><br />  第九章<br /><br />  回去路上,我坐在車的前面,和哈利在一起,能坐在那裡,我心裡高興極了。暖氣是壞了,但我們至少不用擔風受雨了。車走了十來英里,哈利看準了一處岔道,把車拐了進去。<br /><br />  「怎麼回事?」我問道,「是軸承出問題了嗎?」在我看來,反正不是這裡出問題就是那裡出問題,這部法莫爾的引擎和傳動部分的每一個組件發出的聲音,都像是要出大毛病似的,甚至完全要癱瘓了。<br /><br />  「沒事,」哈利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歉意,「我得放放水呀,就這麼回事。我的後排牙齒都鬆動了。」<br /><br />  事實上,我們都這樣,除了約翰。布特問他是否想和我們一起下車幫我們澆澆花草,他頭都沒抬,只是搖了搖。他倚靠在車斗後面,肩上搭著一條軍用毛毯。從他臉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能聽見他的呼吸,乾燥而急促,像風吹過麥草。我覺得有點不對勁。<br /><br />  我走進一處柳樹叢,解開口子,放水。我尚未完全脫離尿路感染的危險,所以體內消除疼痛記憶的功能尚未完全發揮作用,不過,能把小便解出來而無需喊痛,就足以使我心懷感激的了。我站在那裡,盡情放個徹底,仰頭看著月亮;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布特就在我身邊,做著同樣的事情,直到聽見他悄聲對我說,「他肯定坐不了電伙計了。」<br /><br />  我扭頭看看他,聽他語氣竟然十分肯定,覺得很是驚奇,甚至有點害怕,「你什麼意思?」<br /><br />  「我是說,他把那些東西吞了下去,而不像以前那樣吐出來,那是有目的。可能得一星期吧,他這麼個大個子,又那麼粗壯,不過我肯定用不了那麼久。總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人會在巡查時發現他死在床上,像塊僵硬的石頭。」<br /><br />  我以為自己的小便已經放完了,可聽他這麼一說,脊梁末梢一陣痙攣,又擠出些許尿來。我邊扣好褲扣邊暗想,布特說的還真有道理。<br /><br />  不管怎麼說,我都希望他沒說錯。如果我關於戴特瑞克家兩個姑娘的推測沒錯,約翰.考菲命不該死,但即便他得死,我也不希望由我的手來做這件事。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知道是否能下得了手。<br /><br />  「走吧,」哈利從暗處咕噥道,「時候不早了,快點完事吧。」<br /><br />  我們一起往回朝卡車走去,我意識到我們剛才把約翰一個人留在那裡了,簡直是波西.懷特莫級別的蠢事。我以為約翰也許溜走了,以為他一見沒人看管,就會把蟲子都吐出來,像大沼地的哈克和吉姆〔註:馬克.吐溫小說《哈克歷險記》裡的主人公和他的黑奴朋友。〕那樣溜之大吉。我們所能找到的只有他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br /><br />  但是他還在那裡,依然背靠車斗雙臂抱膝坐著。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費力地衝我們擠出一道笑容。笑容在他憔悴的臉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消失了。<br /><br />  「你怎麼樣,大個子約翰?」布特問道,他再次爬上後車斗,披上了自己的毯子。<br /><br />  「沒事,頭兒,」約翰懨懨地回答道,「我沒事。」<br /><br />  布特拍拍他的膝蓋,「我們很快就回去了,等我們徹底完事了,你知道會怎樣?我一定要給你弄一大杯熱咖啡,還放上糖和奶油。」<br /><br />  那還用說,我暗想著,繞到了車頭副駕駛座一邊,爬了進去,可條件是我們自己首先得不被人逮捕,不被扔進監獄去。<br /><br />  不過,自從我們把波西扔進禁閉室那一刻起,這念頭就一直在我腦子裡閒逛,不過也沒讓我焦慮得無法入睡。我迷糊了過去,夢到了卡爾瓦萊山。西邊天空在打雷,空氣中彌漫著杜松子漿果的味道。布特、哈利、迪恩和我像德米爾〔註:賽西爾.德米爾,美國電影導演,好萊塢影業元老級人物。〕電影中頭戴鋁盔身披斗篷的人物那樣,站成一圈。<br /><br />  我想,我們就是羅馬軍團的百夫長。那裡豎著三座十字架,是波西.懷特莫、埃艾德華.戴拉克洛分立在約翰.考菲兩旁。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發現手裡正拿著一柄鮮血淋漓的錘子。<br /><br />  保羅,我們得把他弄下來!布特在嘶喊,我們得把他弄下來!只是,我們做不到,別人已經把梯子搬開了。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布特。這時,卡車一陣劇烈顛簸,把我弄醒了。我們已經回到了哈利藏卡車的地方,那是前一天早些時候的事,但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事情了。<br /><br />  我們兩個跳出駕駛室,繞到車後。布特一跳,順利地下了車,但約翰.考菲卻膝蓋一軟,差一點跌倒。我們三人協力,才扶住了他。可是他剛站穩腳跟,立刻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這一次咳得更加厲害。他彎下腰,用手掌蒙住嘴巴,使咳嗽聲沉悶了一點。<br /><br />  等他咳嗽稍稍平息了一點,我們用松枝再次把車頭擋好,按原路返回。這一趟短暫、幾乎是超現實的差事中(至少對我來說)最令人難熬的部分,就是最後沿著大路路肩急匆匆往南趕的兩百碼路。我能看見(或者說我以為能看見)東方出現了第一抹微光,肯定有幾個早起出來摘南瓜或挖最後幾壟山藥的農民會過來看見我們。即使這樣的事情沒發生,我們也會在我用「阿拉丁」鑰匙打開通往地道側門的圍牆門時,聽見有人(我想像中是柯蒂斯.安德森)喊:「站住別動!」接著,二十多個掛著卡賓槍的警衛會衝出樹林,我們小小的冒險就此完蛋。<br /><br />  等我們真的來到圍牆邊,我的心狂跳起來,脈搏每搏動一次,眼前就有幾顆白色小點在爆炸。我雙手冰涼麻木,簡直不屬於自己,摸索了好久好久,都無法把鑰匙插進鎖孔裡。<br /><br />  「天吶,車頭燈!」哈利呻吟道。<br /><br />  我抬頭一看,發現路面上兩道扇形燈光越來越亮。手中的鑰匙圈幾乎要掉到地上,還好在最後關頭我還是一把抓住了它。<br /><br />  「給我,」布特說道,「我來開。」<br /><br />  「不,我拿好了,」我說。鑰匙終於插進鎖孔,轉動了。我們很快走了進去,縮在側門後面,注視著一輛陽光麵包房的卡車不緊不慢地從監獄前駛過。我能聽見身邊約翰.考菲痛苦的呼吸聲,聽上去就像幾乎耗盡了油的引擎。我們從這裡出去時,他幾乎毫不費力地為我們托著側門,但現在我們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他已經不可能幫這樣的忙了。布特和我托起了門,哈利領著約翰走下臺階。大塊頭步履蹣跚,但還是走了下去。布特和我盡快跟在後面走進去,然後放下身後的側門蓋,鎖好。<br /><br />  「天吶,我以為我們要……」布特剛一開口,我就衝他肋部狠狠一頂,打斷了話頭。<br /><br />  「別說,」我說道,「連想都別去想,直到他安全回到自己的牢房。」<br /><br />  「還得考慮波西呢,」哈利說道。在磚砌的地道裡,我們的話音響著單調的回聲,「不等我們和他了結,這個夜晚不算完。」<br /><br />  事實上,這個夜晚遠沒有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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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夜之旅──二



  第六章

  辦公室通往儲藏室的那扇門在修造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有考菲這樣的人,這我早就知道,可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小一大之間會有如此的差距,直到考菲站在門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它。

  哈利笑了起來,但約翰本人卻並不認為大個子站在小門前有什麼可笑。當然啦,他意識不到的,即使他的智商比現在高上幾點,也意識不到。

  他這一生,一直是這麼個大塊頭,而這扇門也就比通常的門小了那麼一點。

  他坐到地上,很快地擠了過去,又站起來,走下階梯,布特正在那裡等著。他停下腳步,看看空蕩蕩的房間,電伙計就在平臺上,默默等候著,像古堡裡死去的國王的寶座,令人毛骨悚然。頭罩掛在平臺後面的樁子上,得意地張開著大口,看上去不像國王的頭盔,而更像是小丑的帽子,某種小丑戴在頭上,搖來晃去,說著笑話逗那些高貴的觀眾開心。電椅的影子長長的,蜘蛛般爬上牆壁,讓人不免有些膽寒。沒錯,我覺得我還是能聞到空氣中肉體燒焦的味道。雖然很淡,但這絕非我的想像。

  哈利彎腰出了門,我緊隨其後。約翰瞪大了眼睛看看電伙計,神色冷冷的,讓我很不舒服。更讓我不舒服的,是我走近他時在他胳膊上看到的東西:雞皮疙瘩。

  「來吧,大塊頭,」我說著抓起他的手腕,試圖把他往通向隧道的門拉去。開始他沒動彈,結果我像是在赤手空拳把一塊岩石從地裡往外推。

  「走吧,約翰,我們得動身了,不然四馬大車就得變回大南瓜去了,」哈利說完又神經質地笑笑,抓住約翰的胳膊推了推,但約翰還是沒動。緊接著,約翰用很低的、夢遊般的聲音說了句什麼。他不是在對我說,也不是對我們中的任何人說,但這讓我一直無法忘懷。

  「它們還在那裡,那些碎片,還在那裡。我聽見它們在嘶叫。」

  哈利停下了神經質的笑,掛在嘴角上的笑容就像空無一人的房子外牆上掛著歪歪扭扭的百葉窗。布特從約翰.考菲身邊往後退了一步,朝我看了一眼,眼神裡幾乎是恐懼。五分鐘內,這是我第二次感覺到,整個計劃要毀於一旦了。這一次,我挺身而出了;稍後一些,當災難可能第三次降臨時,就輪到哈利。相信我,那天晚上我們人人都得輪一次。

  我過去走到約翰和電椅之間,踮腳站著,確保完全擋住了他的視線。

  然後,我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打了兩次,十分響亮。

  「走吧!」我說道,「走起來!你說不需要綁鏈條的,那就證明給我們看看!走啊,大塊頭!走啊,約翰.考菲!朝那裡走!那扇門!」

  他眼神清晰了,「是,頭兒。」感謝上帝,他開始走了。

  「看著門,約翰.考菲,就看著門,別看其他地方。」

  「是,頭兒。」約翰順從地盯著門看。

  「布特,」我邊說邊指了指。

  他趕緊上前幾步,掏出鑰匙圈,找到了要用的鑰匙。約翰盯著通向隧道的門,而我則盯著約翰,但從眼角的餘光裡我發現哈利正不安地朝電椅瞥去,好像他這輩子沒見過電椅似的。

  那些碎片,還在那裡……我聽見它們在嘶叫。

  如果此話當真,那埃艾德華.戴拉克洛一定是其中叫得時間最長,聲音最大的,還好我沒像約翰.考菲那樣能聽到。

  布特開了門。我們走下階梯,考菲走在最前面。走到階梯盡頭,他陰沉地朝砌著低矮磚頂的隧道看看。這樣走到隧道那頭,他非脊背抽筋不可,除非……

  我拉過滑輪擔架。我們運德爾時的那條被單已經掀掉了(很可能火化了),露出了擔架的黑皮墊。「上去,」我命令約翰道。他心存疑慮地看看我,我點點頭,讓他放心,「你方便了,我們也輕鬆些。」

  「好吧,艾吉康頭兒。」他坐上去,躺下,棕色的眼睛忐忑地看著我們。他腳上拖著監獄發的廉價拖鞋,兩腿差不多要蕩到地面上了。布特站到他兩腿間,推著約翰.考菲沿著陰冷潮濕的長廊走去,這樣的車他推過許多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滑輪擔架上的是活人。走到一半地方,頭頂的地面正好是條高速公路,要不是那個時候,我們準能聽到路過的汽車發出的沉悶的轟隆聲。約翰笑了,「嘿,」他說道,「還真有意思。」他下一次坐滑輪擔架就不會這麼想了,當時我心裡就這麼想的。事實上,他下一次再上滑輪擔架,已經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感覺。會有嗎?那些碎片還在那裡,他是這麼說的,他能聽見它們在嘶叫。

  我一陣戰慄,還好我走在其他人後面,沒人看見。

  「我希望你別忘了『阿拉丁』,頭兒艾吉康,」我們走到隧道盡頭時布特這麼說道。

  「別擔心,」我說。「阿拉丁」和我那些天帶著的其他鑰匙沒什麼兩樣,而我當時帶著的一大把鑰匙,稱稱總有四磅重,但「阿拉丁」是總鑰匙,能打開所有的鎖。那時候,監獄每個區都有一把「阿拉丁」,由該區的負責人保管。其他看守可以借用,但只有當頭兒的不需簽名就能借出來。

  隧道盡頭有一扇鐵柵欄門。它總讓我想起自己見過的古堡,你知道的,古時候騎士十分英勇,騎士精神十分盛行。只是冷山和卡米洛〔註:Camelot,傳說中亞瑟王宮殿所在地。〕大不相同。柵欄門外是一道長階,通向一扇很不醒目的斜平頂式門,朝外的一面上寫著:禁止入內,州府地產,鐵絲網帶電等字樣。

  我打開門鎖,哈利把它們推開。我們往上走去,約翰.考菲又一次走在最前面,耷拉著雙肩,低著頭。走到頂端,哈利從他身邊側身擠了過去(儘管他是我們三人中個頭最小的,但多少還是費了點力氣),打開了頂門上的鎖。門很重,他推得動,卻抬不起來。

  「瞧我的,頭兒,」約翰說著屁股一頂,把哈利頂到牆邊,自己擠到前面,單手把門托了起來。那門簡直不像鐵打的而是卡片做的。

  夜裡的冷風吹到我們臉上,空氣中夾著從山脊吹來的風,這樣的風現在常有,一直要刮到三四月份。隨風旋著飛進來一些枯葉,約翰.考菲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了一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看著枯葉的眼神,以及他把葉子揉碎後放在自己寬大好看的鼻子下嗅它的氣味時的模樣。

  「走吧,」布特說道,「咱們走,向前開步。」

  我們爬了出去。約翰放下蓋門,布特把它鎖好,這扇門上不需要「阿拉丁」鑰匙,但要打開圍著這扇門的鐵絲網柵欄上的大門需要它。

  「從門裡走出去時手緊貼身體兩邊,伙計,」哈利喃喃道,「要想不挨電擊,就別碰上鐵絲網。」

  於是我們都出了大門,站在路肩圍成一團(我覺得我們就像三座小坡圍著一座大山),朝冷山監獄的圍牆、燈光和警衛塔樓看去。事實上我能隱約看見其中一座塔樓內一個警衛的身影,不過也就是一瞥,他正往手上哈著氣。塔樓上朝大路的窗戶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計。不過,我們仍然必須十分十分安靜。如果這時候真有輛車開過來,我們準遇上大麻煩。

  「來,」我耳語道,「哈利,你在前頭。」

  我們排成康加舞〔註:類似土風舞,源於非洲原住民的舞蹈。〕似的一溜直隊,沿大路悄悄朝北走去。哈利走在最前面,其次是約翰.考菲,然後是布特,最後是我。我們越過第一道坡,從另一面走了下去,從那裡,我們所能看見的監獄就只剩下樹頂葉間閃爍的燈光了。哈利依然帶隊走著。

  「你停哪裡了?」布特雖然在耳語,還是能隱約聽見,嘴邊噴出的水汽形成一團白霧。「停到巴爾的摩去了?」

  「就在前面了,」哈利回答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和不耐煩,「布特,省省你的口水吧。」

  不過根據我的觀察,考菲會很樂意地一直走到太陽升起,也許甚至是走到日落。他東看西看,聽到貓頭鷹的叫聲時一陣驚奇,我肯定他不是害怕而是開心。我突然想到,雖說他也許有點害怕監獄裡的黑暗,外邊的黑暗他卻不害怕,一點都不。他是在撫摩著黑夜,用自己的感官摩挲著黑夜,就像男人的臉在女人乳房的高聳低凹之間來回摩挲一樣。

  「我們要拐彎了,」哈利咕噥道。

  那是一條岔路,狹窄的路面未鋪瀝青,一蓬蓬雜草長在路中央,草莖略朝右邊倒去。我們走上這條小徑,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布特正要再次抱怨,哈利停下腳步,走到路左邊,開始把那裡一抱抱的松枝移開。

  約翰和布特趕緊上去幫忙,我還沒來得及加入,一臺老式的法莫爾卡車的車頭露了出來,車頭滿是凹痕,打開的車頭燈像瘋子眼睛似地朝我們瞪著。

  「我想盡量小心點,」哈利輕輕地對布特說道,語氣中夾著一絲責備,「布特.霍韋,你也許覺得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但是我家人可是非常虔誠的,我在阿帕拉契山那邊的表親,都是他媽的虔誠信徒,基督徒個個成了英雄,我幹這事要是讓人逮著了……」

  「好啦,」布特說道,「我不就是有點急躁嘛,沒別的意思。」

  「我也急啊,」哈利正色道,「現在就希望這老傢伙能啟動……」

  他走到車頭蓋的一邊,邊走還邊咕噥著,布特朝我擠擠眼。對考菲來說,我們早已不存在了。他正仰著臉,貪婪地觀賞著爬滿了夜空的滿天星光。

  「如果有必要,我就和他一起坐在後面,」布特主動說道。卡車在我們身後短促地嘶叫了一下,像一條上了年紀的狗在一個嚴冬的早晨試圖站立起來,接著,引擎砰地開動了。哈利踩了一下油門,然後讓它砰砰地空轉著,「不需要兩人都坐後面。」

  「你坐前面去,」我說,「回程時你可以和他坐一起,那還得看我們到頭來是否會不得不把他鎖在我們自己的車後面呢。」

  「別這麼說了,」聽得出他真的生氣了。好像他第一次意識到,如果我們被發現的話,後果將十分嚴重。「保羅,基督在上!」

  「去吧,」我說,「坐車頭去。」

  他服從了。我用力拉了一下約翰的胳膊,這才把他的注意力稍稍拉回到地上。我拉著他走到卡車後面。車廂兩邊裝著鐵欄杆,哈利還給蒙上了帆布,這樣,在駛過反向而來的汽車或卡車時,情況會好一些。不過哈利對敞開的尾部未做任何處理。

  「上吧上吧,大塊頭,」我說道。

  「現在就坐車走了?」

  「沒錯。」

  「好吧,」他笑了。那笑容十分可愛,也許正因為它並不摻雜著太多的思緒,所以更顯得可愛。他從尾部爬了上去。我跟著爬了上去,走到車廂前頭,在車頭頂上敲了一下。哈利把排檔推到一檔,卡車搖搖晃晃地開出了藏身的樹叢。

  約翰.考菲兩腿分叉地站在車廂中央,又仰面朝天看著星星,他開心地笑著,哈利將卡車轉上大路時樹枝連連刮在他身上,他都沒在意。「看,頭兒,」他低聲但興高采烈地邊喊邊指向黑暗的天空,「那是仙后,就是坐在搖椅上的娘娘!」

  他沒說錯。我能在兩排移動著的樹影間的星空裡看見她,但我想著的不是他說的那位坐在搖椅上的仙后,而是瑪琳達.莫斯。

  「約翰,我看見了,」我說著拉拉他的胳膊,「不過你得坐下,好嗎?」

  他坐了下來,背抵著車頭駕駛艙,眼睛卻片刻未離夜空,臉上浮現出不假思索的崇高幸福感。卡車車輪每轉一圈,綠里就離我們越遠,而約翰.考菲那似乎流不停的眼淚,至少在這時候停止了。

  ※※※

  第七章

  海爾.莫斯的家在奇姆尼山中,有二十五英里的路程,可哈利.特威利格那輛又老又破的農用卡車卻跑了一個多小時。我和約翰.考菲坐在後車廂裡,身上裹著細心的哈利帶來的毛毯,看上去像兩個印第安人。

  一路上真是讓人驚魂不定。每一次拐彎、每一次顛簸、每一次下衝,還有兩次有卡車迎面開來時我們都覺得膽戰心驚,我想,雖然每一個細節至今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記憶中,但我依然沒法真正描寫出當時的感受。

  那感覺主要是迷失感,深深的,可怕的迷失感,就像小孩子意識到自己不知怎的走錯了路,所有的路標都是陌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家了。我和囚犯一起在外過夜,而且不是一般的囚犯,那囚犯被控謀殺了兩個小女孩,為此受到審判,被判了死刑。如果我們被人發現了,無論我是否相信他的無辜都沒有用處,我們自己都得進監獄,甚至可能包括迪恩.史丹頓。就因為一次糟糕的處決,就因為相信坐在我身邊的這個體形巨大的笨蛋能治好一位女士不治的腦瘤,我就把一生的工作和信仰都丟開了。

  但是,看著約翰仰頭凝視星空,我沮喪地意識到,我已不再相信那些東西了,哪怕我曾經相信過。我的尿路感染現在似乎已是遙遠的、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像那些艱難和痛苦,一旦過去了,就不再重要了(母親曾說過,如果女人真能記得生頭胎時痛得多厲害,就絕不會生第二個)。至於叮噹先生,情況難道不可能是我們錯誤判斷了波西對他傷害的嚴重程度?再說約翰,他是真有某種催眠魔力的,至少這一點確實無疑,難道他就沒有欺騙我們,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其實我們根本沒看見的東西?還有海爾.莫斯的事。那天我貿然闖進他辦公室時,我見到的是顫抖癱軟、眼淚汪汪的老人。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真實的典獄長。我覺得,真正的典獄長,是那個曾扭斷那條要撕咬他的雪橇狗的前腿的那個人,是對我說無論誰負責行刑都會把戴拉克洛烤死的那個人。難道我真以為海爾.莫斯會俯首帖耳站在一邊,聽任我們把被判殺害了兩個女孩的死囚犯帶到他家裡,去碰他的妻子嗎?

  一路上,我疑慮重重,就是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幹,想不通為什麼我會勸說其他人與我共謀,走上這趟瘋狂的黑夜之旅,我也不相信我們會不被發現而受到懲罰,我一點僥倖心理都沒有。但是,我也沒有試圖去叫停,雖然我本可以這麼做,因為在到達莫斯的家之前,事情還不會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一定是有什麼力量阻止了我,不讓我敲著駕駛室頂衝哈利大聲喊叫,讓他趕緊掉頭回去。我覺得,那力量就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巨人發出的某種興奮波。

  想著想著,我們下了高速,拐進五號縣級公路,又從五號公路上了奇姆尼山路。大約十五分鐘後,我看見星空下突然現出屋頂的輪廓,我們到了。

  哈利把車從兩檔變成低速(我覺得在整個旅程中,他只掛過一次全速檔)。引擎笨重地轉動著,卡車全身一顫,好像它見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到害怕似的。

  哈利一下轉上莫斯家鋪著卵石的車道,摸索著把轟轟作響的卡車停在典獄長那輛黑色別克後面。在我們眼前略偏右一點的地方,是一幢外形十分齊整的房子,我覺得那建築風格就是人們所謂的科得角〔註:Cape Cod,美國麻薩諸塞州一瀕臨大西洋的小鎮名。〕式。本來,這種房子與我們山區也許會格格不入,但它卻顯得十分得體。此時,月亮已經升起,今天凌晨的月亮顯得略大一些,月光下,庭院清晰可見。

  我發現,往日收拾得十分漂亮的庭院,現在似乎已無人照管。滿地都是樹葉,沒人清掃。在通常情況下,這是瑪莉的工作,但這個秋天瑪莉一直未能出來掃落葉,也許她再也看不到樹葉飄落了。事實就是這樣,可我卻相信這眼神呆滯的傢伙能改變這一點,我真是瘋了。

  也許,我們還來得及拯救自己。我做出了要站起來的動作,身上蒙著的毯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我可以側身出去,敲敲駕駛座邊的窗,讓哈利趕緊掉頭回去,以免……

  約翰.考菲的一隻大手一把拽住我的前臂,把我拉回去坐下,那輕而易舉的程度,就像我拉一個學步兒童那樣。「看,頭兒,」他說著指指對面,「有人起來了。」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覺得一沉,不僅是身體,更是心裡。後面的一扇窗內亮著一點燈火。很可能是瑪琳達現在從早到晚都待在那個房間。現在她再也不能走下樓梯,出去清掃最近一場暴風雨後的落葉了。

  他們肯定聽見了卡車聲,哈利.特威利格這輛該死的法莫爾,又喘氣又放屁,排氣管上連個小小的消音器都沒有。算了,反正這些天莫斯夫婦恐怕也睡不踏實。

  靠近屋子前部有盞燈亮了(廚房),接著,樓上的臥室、前廳、門廊的燈先後亮起。看著直衝我們射來的燈光,我就像面對水泥牆站著,吸著最後一支菸,看著行刑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然而,即使那時候,我還是覺得還有時間回頭,直到法莫爾停止了不規則的轟鳴,車門嘎地打開,哈利和布特跳了下來,踩得卵石地面嘎吱直響。

  約翰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來。在微暗的燈光下,他神情生動而熱切。為什麼不呢?我記得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他幹嘛不熱切呢?他什麼都不知道。

  布特和哈利並肩站在卡車邊,像兩個站在風雨中的小孩,兩人和我一樣,一臉恐懼,惶惑不安。這使我感覺更加糟糕。

  約翰下了車。對他來說,這不過是跨一步,而不是一跳。我跟著下去了,兩腿僵硬,跌跌撞撞。要不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真得在卵石路面跌個大馬趴。

  「這是個錯誤,」布特倒吸著氣,低聲說道。他眼睛瞪得老大,滿是驚恐,「萬能的上帝啊,保羅,我們是怎麼想的?」

  「太遲了,」說著我使勁一推考菲的一邊屁股,他順從地走過去站在哈利身邊。接著,我抓起布特的手肘,好像在約會似的,兩人一起朝燈光通亮的門廊走去,「讓我來說話。明白嗎?」

  「明白,」布特說,「現在這時候,我明白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我扭頭看看,「哈利,和他一起待在卡車邊等我叫你,我準備好了才能讓莫斯看見他。」可是我根本準備不好,這一點我很明白。

  布特和我剛走到臺階前,前門猛地被拉開了,力量之大,幾乎要把門上的銅把手撞到邊板上。海爾.莫斯下穿藍短褲,上套汗背心,一頭鐵灰色頭髮亂蓬蓬的。他這人一生職涯中和成百上千人結下冤仇,對此他十分明白。他右手緊攥著的槍,槍管特別長,槍口並不完全朝著地面,那支槍就是被稱為「本特林特種槍」的那種,平時經常擱在壁爐架上,是他祖父的東西,而此刻,槍已上膛(明白了這一點,我更覺得體內一沉)。

  「誰他媽的凌晨兩點半到這裡來啊?」他問道。我聽不出他聲音裡有任何的害怕。而且,他的顫抖也暫時停止了,舉槍的手如磐石般堅定,「快回答,不然……」槍筒漸漸抬了起來。

  「別舉槍,典獄長!」布特舉起雙手,掌心向外,衝著拿槍的人。我從未聽見過他說話有這樣的聲音,就像是莫斯手上的顫抖不知怎麼地轉移到他的喉嚨裡去了,「是我們!是保羅和我還有……是我們!」

  他先走出一步,門廊上的燈光完全照到了他的臉上。我也跟上一步。

  海爾.莫斯看看他,看看我,神情由堅定的憤怒變成了目瞪口呆,「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他問道,「不光是這半夜凌晨,你倆小子還當著班的。我知道你們在當班,我辦公室牆上貼著值班表。你們這到底是……噢,天吶。你們不是在惡作劇吧?還是要暴動?」他說著朝我倆的中間看過去,眼神嚴厲了起來,「卡車那邊還有誰?」

  讓我來說話。我剛才就是這樣指示布特的,可現在該說話了,我卻無法開口。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我仔細計劃好了到這裡後要說些什麼,而且還覺得要說的話不太過分。雖不能說是正常(這件事本來就沒一點正常),但也許十分接近正常,至少能讓我們進門,給我們一個機會,給約翰一個機會。可現在,我所有仔細準備好的話都被一陣咆哮弄得亂七八糟。德爾被活活烤死,老鼠奄奄一息,嘟嘟在電伙計上扭著身體喊著他是隻烤熟的火雞。各種念頭,各種意象,就像被雞毛撣子撣起的塵灰,在我頭腦裡亂轉。我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存在,所有的善都從滿心愛意的上帝那裡以各種方式流淌出來。但我相信也有另一股力量,它和我一生都在祈禱的上帝一樣真實,但它卻故意讓我們所有的善良動機毀於一旦。那不是撒旦,我指的不是撒旦(儘管我同樣相信祂真的存在),而是某種製造岔子的惡魔,喜歡惡作劇的蠢貨,看到老頭想點菸時燒到了自己,看到備受溺愛的孩子把聖誕禮物放進嘴裡噎死了自己時,他就會開懷大笑起來。這一點,我想了有好多年了,從冷山監獄想到喬治亞松林,我相信,那天凌晨這股力量就控制著我們,霧一般地到處打旋,試圖阻止約翰.考菲,不讓他接近瑪琳達.莫斯。

  「典獄長……海爾……我……」任我想說什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再次抬起槍口,指著我和布特之間的方向,並沒有理睬我,血絲滿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偏偏哈利.特威利格過來了,他多少是被那大塊頭拖來的,大塊頭滿臉迷人的蠢笑。

  「考菲,」莫斯開口了,「約翰.考菲。」他猛吸口氣,用尖利而有力的聲音高聲喊道:「站住!別動,不然我開槍了!」

  一個孱弱游絲似的女性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海爾?你在外面幹什麼?在和誰講話,你這舔雞巴的傢伙?」

  一瞬間,他朝那聲音轉身過去,臉上露出惶惑和絕望的神情。我說了,就一剎那,但足夠讓我一把從他手裡把那支長筒槍奪下來。可我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就像有槓鈴綁在手腕上似的。我腦袋裡好像滿是靜電噪音嗡嗡作響,好像電閃雷鳴中依然試圖進行廣播的電臺。我記得當時的唯一感受就是驚懼,還有為海爾感到隱隱的尷尬。

  哈利和約翰.考菲走到了臺階前。莫斯轉身又舉起了槍。後來他說,是的,當時他真的想朝考菲開槍;他懷疑我們都是監獄囚犯,而眼前不管發生著什麼,真正的幕後還躲在卡車後面,潛伏在陰暗處。他想不明白我們怎麼會被弄到他家門前的,但最有可能的是來復仇。

  沒等他開槍,哈利.特威利格搶先走到考菲前面,擋住了他大部分的身體。考菲並沒有讓他這麼做,是他自己這麼做的。

  「別開槍,莫斯獄長!」他說道,「沒事的!誰都沒帶槍,誰都不會傷害誰,我們是來幫忙的!」

  「幫忙?」莫斯濃眉緊鎖,眼裡閃著火光。我的視線一刻不敢離開那支長槍上豎起的撞針。「幫什麼?幫誰?」

  老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好像在回答這個問題似的,聲音顯得十分暴躁,雖然吐字清晰,情緒卻完全失去了控制,「狗娘養的,來摳我的臭水洞吧!把你他媽的朋友也帶進來!讓他們都來摳啊!」

  我看看布特,內心深深一顫。我知道她會說髒話,知道是腦瘤害她這麼說的,可這樣的話已經超過了髒話的限度,遠遠超過了。

  「你們來幹什麼?」莫斯又問了一遍,口氣中的堅定消退了許多,是他妻子剛才那番叫喊造成的結果。「我不明白,是越獄暴動還是……」

  約翰把哈利移到一邊,就這樣把他拎起來往邊上一放,逕自走上門廊。他站在我和布特中間,巨大的身體幾乎要把我們朝兩邊擠下去,差點沒跌進瑪莉最心愛的灌木叢中。莫斯抬起目光,就像在盯著高高的樹梢一樣,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突然間,我覺得事態回到了正軌。那造岔子的精靈,剛才還像在沙土或米堆下攪動的手指,把我的思緒攪得亂紛紛的,現在不見了。我覺得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剛才哈利敢於當著頭兒的面站出來,而我和布特卻乾站在那裡,束手無策。哈利一直和約翰在一起,無論抗拒著那個惡魔的精靈是什麼,那天晚上祂一定就在考菲的體內。當約翰.考菲向前一步,面對著莫斯典獄長時,控制著局面的就是那個精靈,那個白色的精靈,白色的,我就是那麼想的。惡魔並沒有離開,但我能感覺祂像陰影一般,在強光面前退縮了。

  「我想幫忙,」約翰.考菲說道。莫斯仰頭看著他,眼睛驚訝地瞪得老大,嘴巴怎麼也合不攏。我覺得,考菲從他手裡拿過那桿特種槍遞給我時,海爾甚至沒感覺到槍已經不在手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撥下撞針。事後我查了查槍膛,發現它竟然一直是空的。我有時候在想,海爾本人是否知道這一點。這時,約翰還在喃喃說道,「我來幫她的,只是來幫忙,我要做的就是幫忙。」

  「海爾!」瑪琳達在裡頭的臥室裡喊著。此時她的聲音稍有了點力氣,但依然充滿恐懼,好像剛才讓我們頭腦混亂喪失勇氣的東西,現在退到了她的房裡。「讓他們走開,不管是誰!我們半夜裡不要叫賣的來上門!什麼伊萊克斯電器,什麼胡佛吸塵器,什麼法國女褲還帶送支架!讓他們滾出去!叫他們他媽的趕緊滾……」什麼東西打碎了,可能是一隻玻璃水杯,接著她抽泣起來。

  「就是來幫忙的,」約翰.考菲說話的聲音低得像在耳語。那女人在哭泣,在說髒話,他都不在意,「就是來幫忙,頭兒,就這麼回事。」

  「你幫不了的,」莫斯說,「誰都幫不了。」這語調我曾經聽見過,過不多久我意識到,那晚我被催了眠,走進考菲的囚牢,讓他給我治好尿路感染時,我就是這麼說的。你管好自己的事,我的事我自己管,我就是這麼對戴拉克洛說的……不同的是,當時管我事的卻是考菲,就像他現在正在管著海爾.莫斯的事一樣。

  「我們認為他能治,」布特說道,「我們冒著丟工作的危險,也許還得被扔進鐵籠去,可不就是為了到這裡走一遭,難道連試都不努力試一下,就轉身回去。」

  三分鐘前,我可是準備好了要這麼做的,布特也是。

  約翰.考菲把我們的事情接過去了。他擠進門,莫斯抬起一隻手想去阻止,但力氣太小,那隻手只在考菲一邊屁股上滑過,便落了下來,我肯定這大塊頭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他從莫斯身邊走過,穿過客廳,朝起居室走去,經過廚房,再過去就是後臥室,那尖利的、無法辨認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別進來!不管你是誰,別進來!我沒穿戴好,我的奶子還露在外面,我的屁股還在吹風吶!」

  約翰不理不睬,堅定不移地朝前走去。他低著頭,生怕把一路上的什麼燈盞碰碎了,圓溜溜的棕色腦袋閃閃發光,雙手在身體兩邊搖晃。我們遲疑片刻,便跟了進去。我領頭,布特和海爾並肩跟上,哈利斷後。

  有一件事,當時我完全明白了:現在一切都不在我們掌控之下,一切都在考菲手中。

  ※※※

  第八章

  後臥室裡的那個女人斜倚在床頭板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進入她昏花視線的巨人。她完全不像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瑪莉.莫斯,甚至也不像在執行戴拉克洛的死刑前不久,珍妮絲和我去拜訪時看到的瑪莉.莫斯。在床上從被子裡探出身來的這個女人,更像是萬聖節夜晚裝女巫的病孩子。她皮膚青紫,像垂掛著的皺巴巴的麵團;右眼周圍的皮膚擠在一起,似乎總想眨眼睛;同一邊的嘴角耷拉下來,一顆蒼黃的上犬齒抵在醬紫色的下嘴唇上;腦殼上是一頭稀疏凌亂的白髮。整個房間裡彌漫著一股臭味,那是人的身體功能還照常運行時排洩出來的東西。床邊的痰孟裡積著半罈子令人作嘔的黃兮兮的黏液。我們來得太晚了,一想到此,我感到萬分恐懼。沒幾天前,儘管她病得不輕,但依然神志清醒,尚且可以辨認。可幾天下來,她大腦裡的東西一定生長得飛快,越長越堅實了。我覺得就算是約翰.考菲恐怕也束手無策了。

  看見考菲走進去,她又是擔心又是驚恐,似乎她內心認出這是來了醫生,會把那病痛釋放出來,最後……往病痛上撒鹽,就像人們往水蛭身上撒鹽使牠鬆開脫落一樣。仔細聽我說,我沒說瑪莉.莫斯被符咒鎮住了,而我也很清楚,儘管那天晚上我情緒極度緊張,我當時充滿了懷疑。

  但是,我也從來沒有完全打消魔鬼附身的可能性。真的,她眼神裡有某種東西,某種看上去像是害怕的東西。這一點你完全可以相信我;這樣的神情我見得太多,不會弄錯的。

  不管那神情是什麼,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熱切。那張說不出話的嘴巴顫抖著,可能是在微笑。

  「喔,這麼大啊!」她大聲說道,那聲音很像剛得了咽喉感染的小女孩。

  她從床單下抽出和臉色一樣慘白的手,合掌拍著,「把你的褲子拉下去!我一直聽人說黑人的雞巴了不起,就是沒見過!」

  莫斯在我身後,輕輕發出一聲痛苦和絕望的呻吟。

  約翰.考菲根本不予理睬。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好像在隔著一定距離仔細觀察她,然後走到她床前,床頭只亮著一盞燈,燈光在她頸口的床單花邊上投下了一個明亮的光圈。在床另一邊陰影處,我隱隱看見原本是放在門廊前的躺椅。瑪莉在快樂時光裡親手編織的那條毛線毯,一半搭在躺椅上,一半搭到地上。我們開車進去時,海爾就是睡在這裡的,至少是在這裡打盹的。

  約翰向瑪莉走近時,她的神情出現了第三次變化。突然間,我認出了瑪莉,那個多年來總是以善良折服我,更是折服珍妮絲的瑪莉:特別是那些年,當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離巢而去,在珍妮絲感覺無比孤單、無奈、沮喪的時候。此刻的瑪莉仍然神情熱切,是那種神志清醒、明明白白的熱切。

  「你是誰?」她問話時聲音清晰,有條有理,「你手上和胳膊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傷疤?誰這樣傷害你的?」

  「夫人,我幾乎不記得這些傷疤是怎麼來的了,」約翰.考菲用卑微的語氣說著,在她的床沿坐了下來。

  瑪琳達盡最大努力微笑著,因耷拉而顯出嘲弄表情的右嘴角顫抖起來,但還是提不上去。她撫摩著考菲左手背上一道彎刀般的白色傷疤,「這真是你的福氣了!你明白為什麼嗎?」

  「我想,如果不記得誰傷了你,害了你,你晚上就不會睡不著覺了,」約翰.考菲用他那幾乎是南方的口音回答道。

  聽他這麼一說,她笑了,笑聲在這氣味難聞的病房裡銀鈴般蕩漾開去。此時,海爾正站在我身邊,呼吸很急促,但他並沒有試圖去干涉。在瑪莉笑的時候,海爾急促的呼吸停頓了一會,倒吸著氣,一隻大手緊緊掐住我的肩膀。第二天我發現,他在我肩膀上掐出了痕跡,但當時,我一點都沒感覺到。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夫人,叫約翰.考菲。」

  「就像喝的那個咖啡。」

  「沒錯,夫人,不過拼法不一樣。」

  她仰靠在枕頭上,斜倚著,並沒坐直,一邊端詳著他。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那圈燈光把兩人像舞臺上的演員那樣包圍著,一邊是體形粗大的黑人囚犯,一邊是個子嬌小、瀕臨死亡的白種女人。她凝視著約翰的眼睛,閃亮的眼光中流露出滿足。

  「夫人?」

  「怎麼,約翰.考菲?」這幾個詞幾乎是隨呼吸出來的,順著難聞的空氣向我們飄來。我感覺到自己胳膊和大腿上肌肉在一鼓一抽,模模糊糊能感覺到典獄長掐著我的胳膊,從眼角邊我看見布特和哈利相互抓抱在一起,就像在黑夜中迷路的小孩子。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們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了這一點。

  約翰.考菲衝她湊得更近了些。床的彈簧吱吱作響,床單窸窣抖動,月亮冷笑著透過臥室窗戶的上玻璃照了進來。考菲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她仰起的、憔悴的臉。

  「我看見了,」他說道。他不是在對她說話,反正我覺得不是,而是在自言自語,「我看見了,我能幫忙。別動……一點別動……」

  他湊得更近了些,越湊越近。他的臉在離她不到兩英寸的地方停住了,一隻手向身體一邊伸出,五指張開,好像在讓什麼東西等一下……就等一下……然後他的臉繼續向前湊去。他用寬厚滑潤的嘴唇緊貼在她的嘴唇上,迫使她張開嘴唇。一時間,我看見她一隻眼睛凝視著考菲身後的什麼地方,似乎充滿了驚訝。接著,他移開了自己的光腦袋,她眼裡的驚訝也隨之消失。

  他使勁吸著深藏在她肺部的空氣,發出一陣輕柔的嘶嘶聲。這只持續了兩三秒鐘,緊接著,我們腳下的地板顫動起來,整個房間都顫動了起來。這不是我的想像,他們都感覺到了,後來他們都提到了這個經歷。它好像是一陣起伏的波動。門廊上傳來一聲似乎是很重的東西跌碎的聲音,事後發現,就是那口古老的鐘。海爾.莫斯後來想找人修修,可那鐘走上十五分鐘就總要出毛病。

  近處又是啪的一聲碎裂,隨後一聲哐噹,剛才透著月光的那扇窗玻璃碎了,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在大海上航行的一艘快帆)從掛鉤上掉了下來,砸碎在地板上,前面放著的一隻玻璃杯也碎裂了。

  我聞到了熱乎乎的東西,看見一股青煙從她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單下冉冉升起。靠近蓋著她右腿的那部分突起的被單處,部分煙霧變黑了。

  我感覺自己就像在夢境中,就一把拉開莫斯的手,朝五斗櫃一步走去。櫃上有一杯水,周圍放著的四五瓶藥片,都在剛才那陣震動中倒翻了。我拿起水杯,把水倒在冒煙的地方,一陣嘶嘶聲。

  約翰.考菲繼續唇貼唇深深地吻著她,吸著吸著,一隻手仍然向外伸出,另一隻手撐在床上,支持著自己巨大的身軀。手指展開,看上去就像是棕色的海星。

  突然,瑪莉的背部一弓,一隻手甩向空中,手指痙攣著一下捏緊,一下展開。雙腳在床上踢蹬著。接著,響起了什麼東西的尖叫聲。不僅我聽到,其他人也都聽到了。布特覺得那聲音像是被夾住了腿腳的野狼或郊狼發出的,我覺得像是老鷹,那時候,人們在寧靜的清晨,時常能看見牠們緊繃著雙翅,在霧濛濛的林梢空處飛翔,牠們發出的就是這種叫聲。

  屋外狂風大作,足以再讓屋子來一次震動,而奇怪的是,直到那時候,屋外都根本沒起過什麼風。

  約翰.考菲從瑪莉身邊移開,我發現瑪莉的神情變舒緩了,右嘴角也不再耷拉,眼睛恢復了原來的形狀,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考菲全神貫注地朝她看了一會,開始咳嗽起來。他扭轉頭去,以免對著她咳嗽,於是一下失去了重心(這很好解釋,他體形巨大,又只是半個屁股坐在床沿上),一下跌到地上,這樣的體重,足以讓房子震動第三次了。只見他垂頭跪在地板上,咳嗽起來就像是晚期肺結核病人。

  我暗想,該有蟲子了。他會把蟲子都咳出來,而這一次,該有多少蟲子啊。

  可是沒有。他不斷劇烈地咳著,幾乎無法停下來吸口氣。深巧克力色的皮膚泛起了青紫。布特嚇壞了,趕緊單腿跪下,用胳膊摟住他正在抽搐的寬闊後背。布特的動作似乎打破了什麼魔咒,莫斯立刻衝到妻子床前,在剛才考菲坐著的地方坐下。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身邊還有個巨人在咳嗽不止,幾乎噎氣。儘管考菲就跪在他腳邊,莫斯的眼睛卻只盯著他妻子,瑪莉正一臉驚奇地注視著他。他看著瑪莉,就像看著蒙塵的鏡子突然間被擦得明亮如新。

  「約翰!」布特喊道,「吐出來!就像你從前那樣把它吐出來!」

  約翰繼續撕心裂肺地咳著。他眼眶濕潤,不是眼淚,而是因為過度用力。嘴裡噴吐著細微的唾沫,但別的什麼都沒有。

  布特往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幾下,扭頭看看我,「他嗆了!不管他從她身體裡吸出了什麼東西,他嗆壞了!」

  我趕緊向前走去,沒走兩步,約翰跪行著躲開我,縮進屋子的角落裡,他邊移動身體,邊厲害地咳著,困難地喘著氣。他用額頭抵著糊了壁紙的牆,壁紙上畫的是一面爬滿玫瑰的花園圍牆;他發出一陣可怕的、深重的咳聲,好像是要把自己喉嚨裡的表層皮膜都咳出來似的。這樣的咳,肯定會把蟲子咳出來的,我記得自己當時就是這麼想的。可是沒有蟲子的蹤影。不過,他的劇烈咳嗽似乎稍微平息了一點。

  「我沒事,頭兒,」他說道,頭依然倚在那一牆野玫瑰上,雙目仍舊緊閉著。我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我在那裡的,反正他顯然知道,「我真的沒事了,去照顧夫人吧。」

  我疑慮重重地看看他,接著轉向床邊。海爾正撫弄著瑪莉的眉毛,我朝她眉毛上方一看,發現了讓人驚奇的情況:她的一些頭髮(不很多,但的確有一些)竟然又變黑了。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他。我看著看著,她面頰上重新泛起了紅暈,就像是徑直從牆紙上偷摘了幾株玫瑰似的。「我怎麼到這兒來了?我們不是要去印地安諾拉的醫院嗎?有個醫生要給我頭部照X光,給我的大腦拍片子的。」

  「噓……」海爾讓她安靜,「噓……親愛的,現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可我弄不明白!」她幾乎在哭訴,「我們在一個路邊車站停了下來……你給我買了一角錢一束的花……然後……我就在這裡了。天都黑了!海爾,你吃過晚飯了嗎?我怎麼會在客房裡?我拍X光片了嗎?」她目光掃過哈利但幾乎沒看見他(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極度震驚的緣故),然後落在我身上,「保羅,我拍了X光片了嗎?」

  「拍了,」我說,「很乾淨。」

  「他們沒發現腫瘤?」

  「沒有,」我說,「他們說頭痛現在可能會停止了。」

  坐在她身邊的海爾淚水奪眶而出。

  她身體向前傾了傾,吻了吻他的太陽穴,目光隨之移向屋內角落,「那個黑人是誰?他怎麼會在角落裡?」

  我轉過身,發現約翰正試圖站起身來。布特上前扶了一把,約翰一挺身,站直了。他面對著牆壁,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他還在一陣陣地咳嗽,但似乎一聲比一聲輕了。

  「約翰,」我說道,「大塊頭,轉過身來,見見夫人。」

  他慢慢轉過身,臉色依舊是土灰色,看上去老了十歲,像一個曾經十分強壯的漢子,終於受不了肺炎的長期折磨,要倒下似的。他垂頭看著腳上監獄裡穿的拖鞋,那神情好像是希望能有頂帽子拿在手裡擰著。

  「你是誰?」她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夫人,叫約翰.考菲,」他回答,她脫口而出道,「不過和那喝的東西拼寫不一樣。」

  身邊的海爾一驚,她感覺到了,拍拍他的手,讓他放心,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個黑人。

  「我夢見你了,」她說話的口氣十分柔和,充滿驚奇,「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我們相互碰上了。」

  約翰.考菲一言不發。

  「我們在黑暗中相互碰上了,」她說道,「海爾,站起來,別把我按在這裡。」

  他站起身,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掀開了床罩,「瑪莉,你不能……」

  「別傻了,」她說著兩腿一抬,「我當然能啦。」她一撫睡衣,伸展了一下身體,下了床。

  「上帝啊,」海爾悄聲道,「我親愛的上帝啊,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吧。」

  她朝約翰.考菲走去。布特站在一邊,一臉驚訝的神情。她邁出了第一步,有些趔趄,第二步時最多也就是右腳稍微多用了點力,接著連這樣的動作也沒有了。我記起了布特把那個彩色線軸遞給戴拉克洛,說:「扔過去……我要看看他跑得怎麼樣。」當時叮噹先生也是先趔趄了一下,可第二天,就是德爾走上綠里的那天,那老鼠就一切正常了。

  瑪莉雙臂摟住約翰,擁抱著他。考菲站在那裡,聽任自己被她擁抱著,接著舉起一隻手,輕輕在她頭頂撫摩起來,動作中充滿無限的溫柔。

  他依然臉色鐵灰。我覺得他一定病得不輕。

  她往後一步,仰起臉看著他,「謝謝你。」

  「沒關係,夫人。」

  她轉身朝海爾走去,海爾抱住了她。

  「保羅……」說話的是哈利。他伸出右腕,點點手錶的表面。時針差不多指在了三點。四點半天就開始有亮光了。如果我們要趁天還沒亮把考菲弄回冷山去,就得趕緊走了。我也的確想把他弄回去。部分原因是,在這裡待得時間越長,就越難不讓人發現。不過我還希望能把約翰放到合適的地方,必要時可以合法地請醫生去看看。從眼前情況看,我覺得可能有必要。

  莫斯夫婦相互摟著坐在床沿上。我有點想把海爾叫到起居室去,和他私下談兩句,但很快意識到,無論我怎麼叫,都不可能把他喊出來。

  只有等太陽出來了,他的目光也許能離開妻子一會兒,至少幾秒鐘吧。但現在不成。

  「海爾,」我說道,「我們得走了。」

  他點點頭,並沒有看我。他正端詳著妻子臉頰的顏色,嘴唇圓潤的弧線,還有她頭上新生的黑髮。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氣至少能使他暫時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

  「海爾,我們從未來過這裡。」

  「什麼……?」

  「你只當我們沒來過這裡,」我說道,「其他的我們以後再談,目前你要記住的就這一點。我們從來沒來過這兒。」

  「是的,沒錯……」他迫使自己暫時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顯然是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你們把他弄出來的。能把他弄回去嗎?」

  「我想能的,也許吧,不過我們得走了。」

  「你怎麼知道他有這本事?」說完他搖搖頭,似乎明白現在不是時候,「保羅……謝謝你。」

  他看看約翰.考菲,然後伸出一隻手,就像那天哈利和波西押著約翰走上綠里時一樣,「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約翰盯著這隻手看,布特悄悄用肘一頂他的腰。約翰一驚,抓住那隻手,使勁甩了一下。上,下,又回到中間,然後鬆了手,「不用謝,」他嗓音粗啞地說道。我聽著就像瑪莉剛才拍著手要約翰把褲子拉下去時的聲音。「不用謝,」他說道,可按規矩,面前的這個人卻會用他握過的手在約翰.考菲的死刑令上簽字的。

  哈利又敲了敲錶面,這一次敲擊聲更急促了。

  「布特?」我問道,「準備好了嗎?」

  「你好,布特,」瑪琳達的聲音十分歡樂,好像她這時才注意到他似的,「見到你太好了。各位先生要喝茶嗎?海爾,你要喝茶嗎?我來泡茶。」她說著又站起身來,「別看我一直在生病,現在已經好了,好幾年都沒這麼好過了。」

  「謝謝你,莫斯太太,但我們得走了,」布特說道,「約翰早該上床睡覺了。」他笑了笑,表示這是在開玩笑,但是他朝約翰看去的眼神中卻充滿了焦慮,這種焦慮我也感同身受。

  「呃……如果真是這樣……」

  「是的,夫人。來吧,約翰.考菲。」他一拉約翰的胳膊讓他動身,約翰邁動了腳步。

  「等一等!」瑪琳達掙開海爾的手,像小姑娘一樣腳步輕快地跑到約翰站著的地方。她展開雙臂,又給了他一個擁抱,然後,伸手往自己頸項背後一拉,從胸衣裡拉出一條精緻的鏈子,鏈子的一端掛著一個圓形的銀飾。她把它遞給約翰,約翰不解地看看。

  「是聖克里斯多福〔註:基督教殉道者,傳為皈依基督教的巨人,常背人過河。〕,」她說道,「我要你收下,考菲先生,戴上它。他會保你安全,請戴上它吧,為了我。」

  約翰看看我,不知該怎麼辦,我看看海爾,他先是兩手一攤,然後點點頭。

  「拿了吧,約翰,」我說,「這是件禮物。」

  約翰接過鏈子,套在粗壯的脖子上,把聖克里斯多福的銀像塞進襯衫的胸袋。現在他的咳嗽完全停止了,但是我覺得他臉色更灰白,病容更加沉重。

  「夫人,謝謝你,」他說。

  「不,」她回答道,「要謝謝你,謝謝,約翰.考菲。」

  ※※※

  第九章

  回去路上,我坐在車的前面,和哈利在一起,能坐在那裡,我心裡高興極了。暖氣是壞了,但我們至少不用擔風受雨了。車走了十來英里,哈利看準了一處岔道,把車拐了進去。

  「怎麼回事?」我問道,「是軸承出問題了嗎?」在我看來,反正不是這裡出問題就是那裡出問題,這部法莫爾的引擎和傳動部分的每一個組件發出的聲音,都像是要出大毛病似的,甚至完全要癱瘓了。

  「沒事,」哈利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歉意,「我得放放水呀,就這麼回事。我的後排牙齒都鬆動了。」

  事實上,我們都這樣,除了約翰。布特問他是否想和我們一起下車幫我們澆澆花草,他頭都沒抬,只是搖了搖。他倚靠在車斗後面,肩上搭著一條軍用毛毯。從他臉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能聽見他的呼吸,乾燥而急促,像風吹過麥草。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走進一處柳樹叢,解開口子,放水。我尚未完全脫離尿路感染的危險,所以體內消除疼痛記憶的功能尚未完全發揮作用,不過,能把小便解出來而無需喊痛,就足以使我心懷感激的了。我站在那裡,盡情放個徹底,仰頭看著月亮;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布特就在我身邊,做著同樣的事情,直到聽見他悄聲對我說,「他肯定坐不了電伙計了。」

  我扭頭看看他,聽他語氣竟然十分肯定,覺得很是驚奇,甚至有點害怕,「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把那些東西吞了下去,而不像以前那樣吐出來,那是有目的。可能得一星期吧,他這麼個大個子,又那麼粗壯,不過我肯定用不了那麼久。總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人會在巡查時發現他死在床上,像塊僵硬的石頭。」

  我以為自己的小便已經放完了,可聽他這麼一說,脊梁末梢一陣痙攣,又擠出些許尿來。我邊扣好褲扣邊暗想,布特說的還真有道理。

  不管怎麼說,我都希望他沒說錯。如果我關於戴特瑞克家兩個姑娘的推測沒錯,約翰.考菲命不該死,但即便他得死,我也不希望由我的手來做這件事。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知道是否能下得了手。

  「走吧,」哈利從暗處咕噥道,「時候不早了,快點完事吧。」

  我們一起往回朝卡車走去,我意識到我們剛才把約翰一個人留在那裡了,簡直是波西.懷特莫級別的蠢事。我以為約翰也許溜走了,以為他一見沒人看管,就會把蟲子都吐出來,像大沼地的哈克和吉姆〔註:馬克.吐溫小說《哈克歷險記》裡的主人公和他的黑奴朋友。〕那樣溜之大吉。我們所能找到的只有他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

  但是他還在那裡,依然背靠車斗雙臂抱膝坐著。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費力地衝我們擠出一道笑容。笑容在他憔悴的臉上停留了一小會,然後消失了。

  「你怎麼樣,大個子約翰?」布特問道,他再次爬上後車斗,披上了自己的毯子。

  「沒事,頭兒,」約翰懨懨地回答道,「我沒事。」

  布特拍拍他的膝蓋,「我們很快就回去了,等我們徹底完事了,你知道會怎樣?我一定要給你弄一大杯熱咖啡,還放上糖和奶油。」

  那還用說,我暗想著,繞到了車頭副駕駛座一邊,爬了進去,可條件是我們自己首先得不被人逮捕,不被扔進監獄去。

  不過,自從我們把波西扔進禁閉室那一刻起,這念頭就一直在我腦子裡閒逛,不過也沒讓我焦慮得無法入睡。我迷糊了過去,夢到了卡爾瓦萊山。西邊天空在打雷,空氣中彌漫著杜松子漿果的味道。布特、哈利、迪恩和我像德米爾〔註:賽西爾.德米爾,美國電影導演,好萊塢影業元老級人物。〕電影中頭戴鋁盔身披斗篷的人物那樣,站成一圈。

  我想,我們就是羅馬軍團的百夫長。那裡豎著三座十字架,是波西.懷特莫、埃艾德華.戴拉克洛分立在約翰.考菲兩旁。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發現手裡正拿著一柄鮮血淋漓的錘子。

  保羅,我們得把他弄下來!布特在嘶喊,我們得把他弄下來!只是,我們做不到,別人已經把梯子搬開了。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布特。這時,卡車一陣劇烈顛簸,把我弄醒了。我們已經回到了哈利藏卡車的地方,那是前一天早些時候的事,但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事情了。

  我們兩個跳出駕駛室,繞到車後。布特一跳,順利地下了車,但約翰.考菲卻膝蓋一軟,差一點跌倒。我們三人協力,才扶住了他。可是他剛站穩腳跟,立刻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這一次咳得更加厲害。他彎下腰,用手掌蒙住嘴巴,使咳嗽聲沉悶了一點。

  等他咳嗽稍稍平息了一點,我們用松枝再次把車頭擋好,按原路返回。這一趟短暫、幾乎是超現實的差事中(至少對我來說)最令人難熬的部分,就是最後沿著大路路肩急匆匆往南趕的兩百碼路。我能看見(或者說我以為能看見)東方出現了第一抹微光,肯定有幾個早起出來摘南瓜或挖最後幾壟山藥的農民會過來看見我們。即使這樣的事情沒發生,我們也會在我用「阿拉丁」鑰匙打開通往地道側門的圍牆門時,聽見有人(我想像中是柯蒂斯.安德森)喊:「站住別動!」接著,二十多個掛著卡賓槍的警衛會衝出樹林,我們小小的冒險就此完蛋。

  等我們真的來到圍牆邊,我的心狂跳起來,脈搏每搏動一次,眼前就有幾顆白色小點在爆炸。我雙手冰涼麻木,簡直不屬於自己,摸索了好久好久,都無法把鑰匙插進鎖孔裡。

  「天吶,車頭燈!」哈利呻吟道。

  我抬頭一看,發現路面上兩道扇形燈光越來越亮。手中的鑰匙圈幾乎要掉到地上,還好在最後關頭我還是一把抓住了它。

  「給我,」布特說道,「我來開。」

  「不,我拿好了,」我說。鑰匙終於插進鎖孔,轉動了。我們很快走了進去,縮在側門後面,注視著一輛陽光麵包房的卡車不緊不慢地從監獄前駛過。我能聽見身邊約翰.考菲痛苦的呼吸聲,聽上去就像幾乎耗盡了油的引擎。我們從這裡出去時,他幾乎毫不費力地為我們托著側門,但現在我們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他已經不可能幫這樣的忙了。布特和我托起了門,哈利領著約翰走下臺階。大塊頭步履蹣跚,但還是走了下去。布特和我盡快跟在後面走進去,然後放下身後的側門蓋,鎖好。

  「天吶,我以為我們要……」布特剛一開口,我就衝他肋部狠狠一頂,打斷了話頭。

  「別說,」我說道,「連想都別去想,直到他安全回到自己的牢房。」

  「還得考慮波西呢,」哈利說道。在磚砌的地道裡,我們的話音響著單調的回聲,「不等我們和他了結,這個夜晚不算完。」

  事實上,這個夜晚遠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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