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四部 戴拉克洛慘死──二</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四部 戴拉克洛慘死──二</h3><br /><br />  第五章<br /><br />  我們把他的屍體抬下十二級臺階,抬上了運屍車,一切順利。我最擔心的是當我們把他扔上屍車時,那一身烤熟的肉會從骨頭上掉下來:老嘟嘟烤熟的火雞一直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幸好,這事沒發生。<br /><br />  柯蒂斯.安德森在樓上安慰著(反正是試圖安慰)見證人,這倒對布特很有利,因為安德森沒在那裡看見布特朝車頭邁了一步,胳膊往身後一揚,打算把拳頭狠狠地砸向波西,站在那裡的波西一時驚呆了。<br /><br />  我一把抓住布特的胳膊。這一抓,對兩人都有好處。對波西好,是因為布特的那一拳,力氣之大,看樣子是想把他的腦袋給打飛了,對布特有好處,是因為這一拳要真砸了上去,他也許得丟飯碗,甚至還得坐牢。<br /><br />  「別,」我說道。<br /><br />  「你這別是什麼意思?」他滿腔怒火地問道,「你怎麼能說別?你明明看見他幹的好事!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說儘管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你還打算讓這傢伙的關係來保護他?」<br /><br />  「沒錯。」<br /><br />  布特朝我瞪起眼睛,嘴張得老大,憤怒得眼睛都噙滿了淚水。<br /><br />  「聽我說,布特,你要是給了他這一下子,咱大夥很可能都得走人。你、我、迪恩、哈利,甚至還可能拖上傑克.范哈伊。其他的人就會順著階梯往上爬一兩級,從比爾.道奇開始,監獄管委會再去雇三四個布萊德林.巴尼這樣的人來,填上底層的空缺。也許你能受得了,但是……」<br /><br />  我豎起大拇指示意著迪恩,他正呆呆地看著滴答漏水的磚牆隧道,一隻手拿著眼鏡,神色幾乎和波西一樣迷惘。「但是迪恩怎麼辦?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念高中,另一個也快了。」<br /><br />  「那這事怎麼了結?」布特問道,「我們就這麼放過了他?」<br /><br />  「我不知道海綿要浸水的,」波西說話的聲音十分微弱、機械。當然啦,這個故事他事先早已排練過了,但他原先預料的是一次讓人痛苦的玩笑,而不是我們剛剛目睹的那場災難。「我們演習的時候海綿從來沒濕過。」<br /><br />  「呸,你他媽……」布特說著朝波西衝去。我再次抓住他,把他吼了回去。階梯上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我抬起頭來,生怕看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還好,是哈利.特威利格。他兩頰慘白,嘴唇泛紫,像是才吃過黑莓餡餅。<br /><br />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布特身上。「看在上帝的分上,布特,戴拉克洛已經死了,什麼也無法改變這一點,波西根本不配你這麼對待他。」難道那時候那計劃、或計劃的初始階段就已經在我腦海裡形成了?<br /><br />  說實話,我一直在想這問題。好幾年工夫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從來沒找到滿意的答案。我想,也許答案不答案的已經不重要了。但是我發現,很多事情並不重要,卻總煩擾人心。<br /><br />  「你們這些傢伙說起我來好像我是個笨蛋似的,」從波西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他還是有點恍惚和氣急,好像有人往他肚子上狠狠給了一拳,才剛回了一點氣來。<br /><br />  「你就是個笨蛋,波西,」我說道。<br /><br />  「嘿,你怎麼能……」<br /><br />  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沒去揍他。空空的隧道裡,水滴不停地從磚壁往下滴答,我們幾個人的身影映在牆上,奇形怪狀,像愛倫坡關於莫格街大猩猩的故事裡的陰影,在牆上跳動著。雷聲滾滾,但在隧道裡面,聽起來比較沉悶。<br /><br />  「波西,我只想聽你說一句話,那就是你重複說一遍,答應明天調往荊棘嶺。」<br /><br />  「那你別擔心,」他沒好氣地說完,朝運屍車裡蓋著被單的東西看看,趕緊移開目光,眼珠一轉,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又避開了。<br /><br />  「這樣就最好了,」哈利說,「不然的話,你就有得嘗嘗那野小子比利.華頓的厲害了。」他略一停頓,「這我們敢擔保。」<br /><br />  雖說波西有點怕我們,雖說他更擔心的可能是,如果他還不趕緊走開,一旦我們發現他一直在問傑克.范哈伊關於海綿的事,海綿派什麼用場,為什麼總得浸在鹽水裡等等,不知道會把他怎樣處置,但哈利提到的華頓,卻使他眼睛裡露出了真正的恐懼。我能察覺到,他想起了當時華頓如何一把拽住他,搓揉著他的頭髮,對他吼著叫著。<br /><br />  「你敢,」波西悄聲說道。<br /><br />  「我就敢,」哈利平靜地回答道,「告訴你,誰也不能把我怎樣,因為大家都看見了,你太不把囚犯當回事了,而且還這麼無能。」<br /><br />  波西攥緊了拳頭,面頰上泛起淡淡的紅色,「我絕不是……」<br /><br />  「你就是無能,」迪恩也插了進來。我們在樓梯底端圍成半圓,堵住波西,他甚至要往隧道裡退回去也不可能了。他身後就是運屍車,舊床單下是那堆還在冒煙的肉。「你剛把戴拉克洛活活燒死了,這不叫無能還叫什麼?」<br /><br />  波西眼珠一翻。他原先的計劃是假裝無知,這下他發現掉進了自設的陷阱。我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因為就在此時,柯蒂斯.安德森從樓梯上猛衝了下來。我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從波西身邊往後稍稍退了一點,以免讓他覺得我們在威脅波西什麼。<br /><br />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啊?」安德森咆哮著,「耶穌基督,樓上的地板給吐得一塌糊塗!臭死了!我讓馬格努森和老嘟嘟把兩扇門都開了,可我敢打賭,那氣味他媽的開五年也走不了。那混蛋華頓還又哼又唱的,我都聽見了!」<br /><br />  「柯特,他唱得有調嗎?」布特問道。明白該怎麼用一個火花把煤氣燈滅了而不傷到自己嗎?得趁煤氣濃度還不高的時候。此刻就是這樣。我們瞪大眼睛朝布特看了看,立刻狂笑起來。笑聲很高,有點歇斯底里,在陰暗的隧道裡像蝙蝠一般地撲啦撲啦來回遊蕩。我們的身影在牆上跳躍閃動著。笑到後來,連波西也隨我們一起笑了起來。終於,笑聲停止了,大笑過後,我們都感覺好了一些。感覺神智正常了。<br /><br />  「好了,伙計們,」安德森邊說邊用手帕抹抹笑出了淚水的眼睛,一邊還噴著鼻息,間或打著笑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br /><br />  「一次死刑呀,」布特說道。他說話時的平靜語氣把安德森給嚇住了,但我倒沒覺得驚訝,至少沒到那程度。在匆忙中放慢速度方面,布特一直很行,「執行得十分成功。」<br /><br />  「基督在上,你竟把這樣的直流電手術叫作成功!我們那些見證人得一個月睡不好覺了!呸,那老胖婊子恐怕一年都睡不好了!」<br /><br />  布特指指運屍車,示意被單下的東西,「他死了,不是嗎?至於你說的證人,大多數人明晚都會對他們的朋友說,這是一次詩的正義:那個德爾活活燒死了一大堆人,我們也把他活活燒死掉。不同的是,他們不會說是我們燒死了他,會說那是上帝的旨意,通過我們而得以實現。也許這話還真有點道理。你想知道會發生什麼好事?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奇妙的事情?他們大部分的朋友都恨不能到場親眼目睹呢。」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還用充滿厭惡和譏諷的眼神看了看波西。<br /><br />  「就算他們的羽毛有點抖嗦,又怎樣呢?」哈利問道,「是他們自己要來的,誰也沒去強請呀。」<br /><br />  「我不知道海綿該浸水的,」波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機器人發出的,「演習的時候從來沒浸水。」<br /><br />  迪恩用極其厭惡的眼光看著他,「你他媽的要尿多少年,才會有人告訴你得先把蓋子掀起來,別尿到那玩意上面去了?」他怒罵道。<br /><br />  波西嘴一張,想要回應,可我讓他閉嘴了。奇怪的是,他還真閉上了。<br /><br />  我朝安德森轉過身去。<br /><br />  「波西捅婁子了,柯蒂斯……就這麼回事,就這麼單純而簡單。」我又轉向波西,看他敢不敢說半個不字。他沒敢,也許他從我眼神裡讀懂了我的意思:與其讓安德森聽到故意兩字,不如讓他聽到蠢事。另外,在隧道裡說什麼都沒關係,對波西.懷特莫來說,有關係的、這世界上最最有關係的,是記錄在案的東西,是那些大傢伙、有關係的大傢伙聽到了什麼。這世界上對波西最有關係的是報紙上會怎麼說。<br /><br />  安德森看看我們五個,不知所措。他甚至還看看德爾,但德爾不會說話。「我看事情本來會更糟糕,」安德森說道。<br /><br />  「沒錯,」我表示同意,「他也許還沒死透呢。」<br /><br />  柯蒂斯眼睛一眨,那種念頭他腦子裡可能根本沒有過。「明天把關於整件事的詳細報告放在我桌上,」他說道,「我沒和典獄長莫斯談這件事時,你們誰也不許向他提起,聽見沒?」<br /><br />  我們都使勁搖頭,表示不會說的。如果柯蒂斯.安德森要去向典獄長說什麼,咳,怎麼說都成。<br /><br />  「要是那些寫新聞的混賬誰都不把它在報紙上捅出來……」<br /><br />  「不會的,」我說,「即使他們想寫,編輯也會把它們給斃了。這東西一家老小讀起來太可怕了,他們連想都不會想去寫的。今晚來的都是老手。小紕漏總會有的嘛,就這麼回事。這他們和我們一樣明白。」<br /><br />  安德森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此刻他的注意力已轉向波西,平常挺喜氣的臉上滿是鄙夷,「你真是他媽的搗蛋,」他說道,「我可一點也不喜歡你。」他衝波西點點頭,後者正一臉啞然,驚訝不已。「你要是把我說的話傳到你那伙蠢驢朋友耳朵裡,我一定會矢口否認,除非羅迪大媽〔註:連環畫《羅迪大媽與鵝》中的主人公。〕的老灰鵝死而復生,而這幾位也一定會站在我一邊。小子,你麻煩大了。」<br /><br />  說著他轉身走上樓梯。我等他踏了四級臺階,喊住了他,「柯蒂斯?」<br /><br />  他轉過臉,眉毛一揚,沒說話。<br /><br />  「你別太擔心波西的事,」我說,「他很快要去荊棘嶺了,那邊更大更好,波西,是這麼回事吧?」<br /><br />  「等調令來了就走,」布特補充了一句。<br /><br />  「調令沒來之前,他每天晚上都會請病假的,」迪恩又加了一句。<br /><br />  這話把波西惹急了,他到監獄時間不長,沒攢下一天帶薪病假。他看看迪恩,眼神裡明擺著討厭,「你想都別想,」他說道。<br /><br />  ※※※<br /><br />  第六章<br /><br />  一點一刻左右,我們回到辦公室(除了波西,他被勒令把儲藏室打掃乾淨,在整個打掃過程中一臉陰鬱),我有個報告要寫。我打算在值班桌上寫,要是坐進了更舒服一些的辦公椅,我很可能會瞌睡過去。想到一小時前才發生的事,這一點可能聽著讓人奇怪,可我覺得,自前一天夜裡十一點以來,我像是足足過了三輩子徹夜無眠的生活。<br /><br />  約翰.考菲站在囚牢門前,淚水從他那漠然而空洞的眼睛裡不住湧出來,讓人覺得像是鮮血從某處無法癒合卻又並無痛楚的傷口中流出。<br /><br />  靠桌子近處,華頓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身體左右搖擺,哼著一支顯然是他自己編造的歌曲,而且還並非全然胡謅。就我所能記得的,歌詞大概是這樣的:<br /><br />    去─燒─烤!我和你!<br /><br />    又紅又臭呸呸呸!<br /><br />    不是比利,也不是費城的小菲利,不是傑基,也不是羅伊!<br /><br />    而是熱乎乎的小個子,那條滾燙的蔫黃瓜,那人名叫戴拉克洛!<br /><br />  「閉嘴,你這神經病,」我說道。<br /><br />  華頓一咧嘴,露出一口臭烘烘的牙齒。他不會死,至少還沒死;他活著,活得很開心,事實上正在跳踢躂舞。「來呀,進來讓我閉嘴,怎麼樣?」<br /><br />  他開心地說著,然後開始哼起了又一段「燒烤歌」,歌詞並非完全是唱到哪兒編到哪兒的。歌詞裡似乎有些什麼東西,沒錯。是一種發黴發臭的智慧,從它本身來看還不失幾分聰明。<br /><br />  我朝約翰.考菲走去。他用手掌擦了擦眼淚,雙眼通紅,看上去像被擦傷了似的。我覺得,他一定也筋疲力盡了。這傢伙一天也就繞著訓練場跑上兩小時,其餘時間在牢房裡不是坐著就是躺著,怎麼會筋疲力盡,我不知道,但我絲毫不懷疑我親眼所見,太明顯了。<br /><br />  「可憐的德爾,」他說話的語調低沉粗重,「可憐的老德爾。」<br /><br />  「沒錯,」我說,「可憐的老德爾。約翰,你沒事吧?」<br /><br />  「他解脫了,」考菲說道,「德爾解脫了,不是嗎,頭兒?」<br /><br />  「是的,回答我的問題,約翰,你沒事吧?」<br /><br />  「德爾解脫了,真幸運,管他發生了什麼呢,他真是幸運。」<br /><br />  我覺得戴拉克洛也許就此和他爭論過,但我沒說出口。我只是朝考菲的牢房瞥了一眼,「叮噹先生哪去了?」<br /><br />  「朝那裡跑走了。」他指指鐵欄外面,大廳對面的拘押室門。<br /><br />  我點點頭,「嗯,他會回來的。」<br /><br />  但是他沒有回來;叮噹先生在綠里上的日子結束了。我們唯一一次發現他的蹤跡,是布特在那年冬天看到的:幾小片色彩鮮豔的碎木片,加上從屋梁上一個小洞裡散發出的薄荷糖氣味。<br /><br />  當時我很想走開,卻沒有走。我朝約翰.考菲看看,他也看看我,好像很清楚我在想什麼。我暗暗命令自己走開,回到值班桌邊寫報告去。<br /><br />  但是我卻喊出了他的名字:「約翰.考菲。」<br /><br />  「在,頭兒,」他立刻說道。<br /><br />  有時候,執意要想知道某件事情的人真的會倒楣,那時候的我就是這樣。我單腿跪下,開始去脫其中一隻鞋。<br /><br />  ※※※<br /><br />  第七章<br /><br />  我到家時雨已經停了,北邊屋脊上空,亮起了遲暮的月光。我的睡意似乎隨著烏雲的散去而消失了。我完全清醒了,而且還能從自己身上聞到戴拉克洛的氣味──「去燒烤,我和你,又紅又臭呸呸呸」,我覺得這味道好久都不會散。<br /><br />  珍妮絲還在等我,有死刑任務的夜晚她總要等我。我原來不想把事情告訴她的,覺得這樣會讓她擔驚受怕,可我一走進廚房門,她就從我的臉色察覺了什麼,非要我全講給她聽。於是我坐下,用冰涼的手掌攥住她溫暖的雙手(我那輛舊福特車裡的暖器幾乎不發熱,而暴風雨一來,氣溫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把她想知道的都訴說了。講到一半,我竟然失去控制,哭了起來,這我可真沒預料到。我感到不好意思,但也就是那麼一點點;倒是她,每當我的行為偏離了男人應有的軌道,反正是偏離了我覺得我應該遵循的軌道,她從不給我施加壓力。我想,男人要有個好老婆,那他就是上帝最幸運的造物了,而沒有好老婆的,則是最最可憐的傢伙,他們一生唯一的幸運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憐。我哭著哭著,她把我的頭抱在自己胸前,等我發洩完了,感覺好了點……反正是稍稍好一點,我覺得那準是在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不是鞋子,我並沒指那個,是與鞋子有關,但不是一回事。我當時真正的想法是,約翰.考菲也好,瑪琳達.莫斯也好,儘管兩人的體格、性別和膚色都很不一樣,卻有著一樣的眼睛:充滿哀怨、悲傷、漠然,是那種垂死的眼神。<br /><br />  「上床吧,」我妻子最後說道,「保羅,和我一起上床吧。」<br /><br />  我上了床,並做了愛,完事之後,她轉身睡了。我躺著,看著暗淡的月光,聽著牆上的滴答聲,它們終於來了,把夏天換成了秋天,我想起約翰.考菲說過是他幫了忙。我幫了德爾的老鼠,我幫了叮噹先生,他是馬戲團老鼠。當然啦,我想,也許我們都是馬戲團老鼠,一圈一圈地跑著,隱約地覺得,上帝和所有天堂裡的人都隔著常春藤玻璃窗,看著明膠屋裡的我們。<br /><br />  我稍微睡了一會,大概兩小時,或三小時吧,天就開始亮了。睡眠狀況和這些天在喬治亞松林的完全一樣,那時我可很少這樣的:睡得很淺,睡一陣醒一下。入睡時腦子裡想著的是我小時候的教堂。教堂的名稱隨我母親和她姐妹們的歡喜隨時改變,但實際上卻是一樣的,什麼讚揚耶穌的貝克伍茲第一教堂啦,上帝全能教堂啦,等等。在這些突兀的方尖塔建築的陰影裡,隨著召喚信徒做禮拜的鐘聲,人們心頭時時升起救贖的念頭。只有上帝才能寬恕罪愆,能夠並的確做出寬恕,用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聖子那充滿痛苦的鮮血,洗乾淨所有的罪孽,但這並未免除上帝的孩子只要可能就得贖罪(哪怕只因判斷失誤而造成的罪)的責任。救贖是強有力的行為,它是關閉你往昔大門的鎖。<br /><br />  我想著松林裡的救贖,想著艾德華.戴拉克洛騎在閃電之火上,想著瑪琳達.莫斯,想著我那流不完眼淚的大男孩,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這些思緒縈繞在我夢裡。在夢中,約翰.考菲坐在河岸旁,痴呆兒一般衝著初夏的天空口齒不清地發出悲傷的呼喊,對面的河岸上,一列貨運列車轟隆隆地永不停歇地朝著特拉平格河上鏽跡斑斑的大鐵橋開去。這個黑人每條胳膊彎裡都夾著一個赤裸的金髮女孩的屍體。他緊攥著的拳頭就像是胳膊末端的棕色巨石。蟋蟀在他周圍鳴唱,吸血蠓在身邊飛舞;天氣沉悶炎熱。夢裡,我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跪下,拉住他的手。他鬆開拳頭,袒露出裡面的祕密。一個掌心裡是一隻紅黃綠三色線軸,另一掌心裡是一隻監獄看守的鞋。<br /><br />  「我也沒辦法,」約翰.考菲說道。「我想制止的,但來不及了。」<br /><br />  這一次,在夢裡,我理解了他。<br /><br />  ※※※<br /><br />  第八章<br /><br />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我正在廚房裡喝著第三杯咖啡(我妻子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她給我端來咖啡時,我能看到她臉上寫著大大的不同意三個字),電話鈴響了。我走到門廊上拿起電話,總機在對什麼人說他們佔了線,然後她對我說了聲「詛你好用」(祝你好運),就掛上了……大概是這樣吧。在總機,事情從來就說不定。<br /><br />  海爾.莫斯的聲音讓我大吃一驚,它飄忽而粗糙,像是八十歲老頭發出來的。我想,昨天晚上在隧道裡柯蒂斯.安德森覺得一切正常,這太好了;讓他對波西的想法和我們的一樣,這也太好了,因為正與我通話的人很可能不會在冷山再多幹一天了。<br /><br />  「保羅,我明白昨晚出了點事情。我也知道了,我們的朋友懷特莫先生與此有關。」<br /><br />  「出了點小麻煩,」我把聽筒緊貼著耳朵,湊到話筒邊承認道,「不過工作做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br /><br />  「那當然啦。」<br /><br />  「能問問是誰告訴你的嗎?」這樣我就能往他尾巴上拴個飲料罐──盯上他?我可沒接著往下說。<br /><br />  「你儘管問,但這實在不是你要管(關)心的事情,我還是把嘴巴閉閉牢不吭聲吧。不過我給辦公室打電話,問他們是否有什麼消息或緊急事務時,我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br /><br />  「哦?」<br /><br />  「是啊,好像是有一份調動申請擱在了我的文件籃裡。波西.懷特莫請求盡快調到荊棘嶺去,一定是昨天夜班結束前就把表填好的,你覺得呢?」<br /><br />  「聽起來是這樣,」我表示同意。<br /><br />  「通常情況下,我就讓柯蒂斯來處理了,但是考慮到……最近E區的氣氛,我讓漢娜在午飯時去看看,再向我報告。她已經欣然答應了。我會簽字批准,今天下午就轉到州監獄去。我看,不出一個月,你就能目送波西走出大門了,說不定更快。」<br /><br />  他指望我聽到這事會表現得很開心,他也確實有理由這麼指望。他省出照顧妻子的時間來處理這件事,而在平時,這樣的事情起碼得花上半年時間,哪怕波西在上面有人也快不了。但是,我卻心猛地一沉。一個月!也許,反正也不會有太大關係。它打消了一個完全自然的等待願望,也推遲了一次冒險行動,而我當時正想著要做的事,還真的很冒險。有時候,碰上這樣的情況,最好就是一鼓作氣跨出去。如果我們還是得同波西打交道的話(我總認為能讓其他人和我一起完成瘋狂的事情,換句話說,總是認為我們是一伙的),不如就在今晚。<br /><br />  「保羅,你在聽嗎?」他稍稍放低了聲音,好像他以為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媽的,我以為斷線了呢。」<br /><br />  「沒有,我在聽呢,海爾。這消息太好了。」<br /><br />  「沒錯,」他附和道,我再次為他的聲音聽上去那麼蒼老而感到震驚,真有點輕薄如紙,「我知道你在想什麼。」<br /><br />  不,你不知道,典獄長,我暗想。再過一百萬年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麼。<br /><br />  「你在想,處決考菲時我們的朋友也許還會在這兒,這倒有可能。我覺得,感恩節前考菲肯定早該上路了。不過你可以把他放在配電間的,誰也不會反對,我覺得,包括他,也不會。」<br /><br />  「我會那麼做的,」我說道,「海爾,瑪琳達怎樣了?」<br /><br />  長久的停頓,長得讓我以為已經和他斷了線,幸虧還聽得見他的呼吸聲。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又低了很多,「她越發不行了,」他說道。<br /><br />  不行了。這位老朋友用這個冷冰冰的字眼,描寫的絕不是一位瀕臨死亡的人,而是開始與生命分手的人。<br /><br />  「頭痛得稍輕了些……至少暫時這樣吧……但她沒人扶著就走不了路,沒辦法彎腰去撿東西,一睡著就小便失禁……」又是一陣停頓,然後,海爾用更低的聲音說了句話,聽起來像是「她髒了。」<br /><br />  「什麼髒了,海爾?」我皺起眉頭問道。我妻子這時來到前廊門口,站在那裡,在一塊擦碟子的布上擦著手,看著我。<br /><br />  「不是的,」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在憤怒和哭訴間搖擺。「她說髒話了。」<br /><br />  「哦,」我還是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但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了。事實上也沒必要,因為他自己回答了我。<br /><br />  「她會在一段時間裡十分正常,完全正常,談論她的花圃,談論在購物目錄中看見的衣服,談論她在收音機裡聽到了羅斯福的講話,說他講得那麼的好,然後,突然之間,她就開始說起非常非常可怕的話來,最最難聽的……用語。她並不提高嗓音。可我覺得,她真提高了嗓音恐怕還更好,因為那就……你明白的,那就……」<br /><br />  「那聽起來就不那麼像她了。」<br /><br />  「就是這樣,」他口氣裡充滿感激,「但是,聽她用那麼好聽的聲音講著陰溝裡的髒話……對不起,保羅。」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我聽見他在「咳咳」地清嗓子。然後他恢復了常態,聲音也稍微有力了一點,不過難受依舊,「她想要唐納森牧師過來,我知道他來了對她有點安慰,可我怎麼能去請他?萬一他坐在一邊給她唸著《聖經》,她突然間衝他講髒話,那怎麼辦?她會的,昨天晚上她就是這麼對我的。她說,『你這舔雞巴的,把那本《自由》雜誌遞給我,好嗎?』保羅,這樣的話她能從哪裡聽來的?她怎麼會知道這樣的詞語?」<br /><br />  「我也不知道。海爾,今天傍晚你在家嗎?」<br /><br />  在海爾.莫斯狀態正常、頭腦清醒、未受擔憂或悲傷侵擾時,他的脾氣中有著尖刻嘲諷的一面,他的下屬也最怕他這一點,這比他發脾氣或對他們不屑一顧還要怕。他的嘲諷常常很不耐煩,非常刺耳,像硫酸般的傷人。現在,這硫酸潑了一點點在我身上,這我倒沒預料到,但總的來說,我聽他這麼講還是挺高興的。看來,畢竟他身上的好鬥性還沒有完全消退。<br /><br />  「不在,」他說道,「我要帶瑪琳達出去跳方塊舞。我們要去哆─西─哆,德國舞步向左跳,然後衝著提琴手罵他是個操他媽的雞姦犯。」<br /><br />  我用手捂住嘴巴,生怕笑出聲來。謝天謝地,要笑的衝動很快過去了。<br /><br />  「對不起,近來我一直沒睡夠,所以才怨聲載道的。我們當然在家啦,你問這幹嘛?」<br /><br />  「嗯,沒啥事,」我說。<br /><br />  「你不是想來坐坐吧,是嗎?因為如果你昨晚值班,今晚也得值,除非你和誰換班了?」<br /><br />  「沒有,我沒換班,」我說,「我今晚值班。」<br /><br />  「反正那不是個好主意,看她現在這個樣子。」<br /><br />  「也許是吧,謝謝你告訴我。」<br /><br />  「別客氣,保羅,為我的瑪琳達祈禱吧。」<br /><br />  我說我會的,一邊暗想,我能做的也許比祈禱更多得多呢。正如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的人說的,自助方得上帝之助。我掛上電話,看看珍妮絲。<br /><br />  「瑪莉怎麼樣?」她問道。<br /><br />  「不太好。」我把海爾對我說的話向她複述了一遍,包括說粗話的那部分,不過省略了「舔雞巴」和「雞姦犯」這些字眼。我最後用了海爾的話:不行了,詹恩難過地搖搖頭。然後,她湊近來看看我。<br /><br />  「你在想什麼?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事情,也許不是好事,都寫在你臉上呢。」<br /><br />  我是絕不會說謊的,我們之間從不以謊言相向。我只是對她說,她最好別知道,至少目前別問。<br /><br />  「那……你會惹上麻煩嗎?」從她說話的聲音裡聽不出有驚訝的意思,她反倒有了點興趣,這是我最喜歡她的原因之一。<br /><br />  「也許吧,」我說。<br /><br />  「是件好事嗎?」<br /><br />  「也許吧,」我重複著說道。我站在那裡,一隻手依然拿著電話聽筒,心不在焉地轉著,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按住了電話機的接通鍵。<br /><br />  「你打電話時要我走開嗎?」她問道,「乖乖小女子,調頭出去吧?洗洗盤子,打打毛線?」<br /><br />  我點點頭,「我不會這麼說話,不過……」<br /><br />  「保羅,今天午飯有客人嗎?」<br /><br />  「大概會有,」我說。<br /><br />  ※※※<br /><br />  第九章<br /><br />  我立刻撥通了布特和迪恩,因為兩人都在總機房。哈利不在,至少那時候不在,但我有他最近的鄰居的號碼,那鄰居在。二十分鐘後哈利來了回電,十分尷尬地說他只好用對方付款的方式給我打電話,還吞吞吐吐保證說,等電話賬單來了,一定會「付他那部分」。我告訴他,等雞蛋孵完了再數那些小雞吧,關鍵是,眼下他能不能到我家來吃午飯?布特和迪恩都會來,珍妮絲答應做她拿手的捲心菜沙拉……更別提她更內行的蘋果餡餅了。<br /><br />  「純粹就他媽的吃午飯?」哈利將信將疑。<br /><br />  我承認有點事情想和他們商量,但最好別在電話裡說,哪怕聲音再輕都不行。哈利就答應了。我把聽筒放回電話架上,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沉思起來。雖然我們剛上了夜班,我並沒有把布特或迪恩從睡夢中叫醒,哈利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剛從夢鄉回來。看來,我並不是唯一受到昨夜事件困擾的人,考慮到我心裡的瘋狂念頭,這也許是個好兆頭。<br /><br />  布特住得離我最近,十一點一刻就到了。迪恩過了十五分鐘也到了,哈利是在迪恩之後又過了十五分鐘到的,已經穿戴整齊準備上班了。珍妮絲在廚房裡為我們準備了冷牛肉三明治、捲心菜沙拉,還有冰茶。要在前一天,我們肯定會在室外側廊上邊吃邊享受著陣陣微風,可是那場暴風雨之後,溫度陡降了足足十五度,從山梁子那邊吹來的風,有點刺骨。<br /><br />  「你也來和我們一起坐吧,」我對妻子說。<br /><br />  她搖搖頭,「我才不想摻和你們的事兒呢。不知道,不擔心。我就在前廊隨便吃點就行了。這星期我隨簡.奧斯汀小姐出遊,她可是個好友伴。」<br /><br />  「誰是簡.奧斯汀?」珍妮絲一走哈利立刻問道,「保羅,是你這邊還是珍妮絲那邊的?是表妹?漂亮嗎?」<br /><br />  「呸,你這笨蛋,她是個作家,差不多在貝蒂.羅斯〔註:傳說美國國旗是由女裁縫師貝蒂.羅斯(Betsy Ross)於一七七七年設計的。〕往我們的第一面國旗上繡星星的時候就死了。」<br /><br />  「啊。」哈利一臉尷尬,「我看的書不多,大多是收音機手冊。」<br /><br />  「保羅,你在動什麼念頭?」迪恩問道。<br /><br />  「這麼說吧,是約翰.考菲和叮噹先生。」他們有點驚訝。這倒在我預料之中:他們肯定以為我不是和他們談戴拉克洛就是波西,也許兩人都談。我看看迪恩和哈利,「叮噹先生的事……考菲做的事……發生得可真快。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及時到了那裡,看到了那隻老鼠的慘相。」<br /><br />  迪恩搖搖頭,「不過我看到了地板上的血跡。」<br /><br />  我朝布特看看。<br /><br />  「那狗娘養的波西把牠踩爛了,」他直截了當地說道,「牠本該死的,卻沒死。不知考菲對它做了什麼,反正牠沒事了。我知道沒人相信,可我是親眼所見。」<br /><br />  「他也治好了我,我不僅親眼所見,還親身感受了呢。」我把自己尿路感染的事情告訴了他們,告訴他們我怎麼的舊病復發,如何的痛苦(我指指窗外的那根木樁,告訴他們有天早晨痛得我跪倒在地時不得不緊抓著它),而考菲一觸摸我,疼痛就立刻消除,而且不再復發。<br /><br />  故事不長,我說完後,他們坐在那裡,沉思著,嚼著三明治。過了一會,迪恩說,「他嘴裡有黑玩意兒出現,像蟲子。」<br /><br />  「沒錯,」哈利附和道,「反正一開始是黑色的,後來就變成白色,消失了。」他四下看看,想了想,「保羅,要不是你這一提,我好像早都忘了似的,太好玩了!」<br /><br />  「這有什麼好玩,有什麼奇怪的,」布特說道,「我覺得人對想不明白的事情都這麼處理,就是忘了它。沒什麼意思的東西對人沒啥用處。保羅,你覺得呢?他給你治的時候有蟲子出現嗎?」<br /><br />  「有的,我覺得那就是傷病……是疼痛……是傷痛。他先把傷痛吸進去,然後再吐出來,吐到空氣中。」<br /><br />  「傷痛在空氣中就死了。」<br /><br />  我聳聳肩膀。我不知道傷痛是否死了,也不確定死不死有什麼關係。<br /><br />  「他有沒有把傷痛從你身上吸出來?」布特問道,「他似乎是把傷痛直接從老鼠身上吸走的,那創傷,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死亡。」<br /><br />  「沒有,」我說道,「他只是碰了碰我,我感覺到了,是一種觸動,像電擊,但一點不痛。不過我既不是瀕臨死亡,也沒有受傷啊。」<br /><br />  布特點點頭,「觸覺和呼吸,就像你聽見密林福音巫師在作法似的。」<br /><br />  「就是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什麼的,」我說道。<br /><br />  「我不知道這和耶穌有什麼關係,」布特說道,「但我覺得約翰.考菲像是個能力非凡的人。」<br /><br />  「好啦,」迪恩說,「如果你們都說這些真發生過,那我想我得相信了。上帝實現奇蹟的方式真的十分神祕,不過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br /><br />  嗯,這可是個大問題,不是嗎?我深深吸了口氣,把我的計劃告訴了他們。他們聽著聽著,聽得目瞪口呆,就連喜歡看雜誌上關於太空小綠人故事的布特也目瞪口呆了。我說完後,大夥好長的一陣沉默,誰也不再嚼三明治了。<br /><br />  最後,布特用十分溫和、理智的語氣說:「保羅,要是給逮住了,我們都得丟工作,而且如果僅僅是丟工作的話,我們就算他媽的幸運了。也許我們還會被請入州監獄的A區,在那裡做做錢包,兩人共享一個淋浴頭呢。」<br /><br />  「對,」我說,「有這可能。」<br /><br />  「我理解你的感覺,多少懂一點,」他繼續說道,「你比我們更了解莫斯……他是你的朋友,也是大老板……我也知道你對他老婆……」<br /><br />  「她是你能碰上的最可愛的女人了,」我說,「而且她是他的命根子。」<br /><br />  「可我們對她可並不像你和珍妮絲那樣熟悉啊,」布特說道,「不是嗎,保羅?」<br /><br />  「你們要是我,肯定會喜歡她的,」我說,「至少,如果你們在她挨這玩意折磨之前遇見她,會喜歡她的。她為社區做了好多事情,她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虔誠的教徒。還有,她很風趣,反正從前是這樣。她能把故事講得你笑到眼淚嘩嘩直流。不過這一切都不是我想幫她救她的原因,如果她還能治好的話。看她受折磨是一種打擊,媽的,是打擊。讓我們眼見耳聞心想都難以承受啊。」<br /><br />  「說得很崇高,但我很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你那些古怪念頭的真正原因,」布特說道,「我覺得是因為德爾的事情,你多少想平衡一下。」<br /><br />  他說對了,他當然說對了。我對瑪琳達.莫斯的了解遠勝於其他人,但說到底,也許還不到要請他們冒著丟工作(甚至還得失去自由)的危險去幫助她的分上,更別說還得搭上我自己的工作和自由。我有兩個孩子,這世界上我最最不希望妻子做的事情就是使她不得不給他們寫信,告訴他們父親將受到審判,罪名是……啊,是什麼呢?我也說不準,最有可能的似乎是協助和唆使越獄企圖。<br /><br />  但是,戴拉克洛之死是我至今,不僅是我有工作以來,而是我有生以來,所見的最可怕、最醜陋的死刑,而我卻是這一事件的其中一員。我們都是其中一員,因為我們都明白,波西.懷特莫是最最不適合在E區工作的人,卻依然默許他繼續在那裡待下去。我們都參與了這場遊戲,就連莫斯獄長也參與了。「不管懷特莫在不在隊上,都得烤了他的鳥蛋,」他就這麼說的,也許這麼說完全有道理,想想那小個子講法語的傢伙都幹了些什麼就夠了。但到頭來,波西幹的卻遠遠超過了烤他的鳥蛋;他使德爾的眼珠爆出眼眶,還把整張臉也給燒了。為什麼?因為德爾是個殺了五六個人的殺人犯?不,那是因為波西曾經嚇得尿褲子,而這小個子阿卡迪亞人居然鹵莽到去恥笑他。我們都成了這一可怕事件的共犯,而波西卻會安然無恙。他會樂顛顛地調去荊棘嶺,到了那裡,又會重操那套殘忍手法,把那裡的人都整成神經病的。我們對此束手無策,但也許現在洗去我們手上的幾塊汙點,還為時不晚。<br /><br />  「在我的教會裡,這叫救贖,不是彌補,」我說,「不過我想反正都是一回事。」<br /><br />  「你真以為考菲能救她?」迪恩輕聲問道,語氣中透著一絲敬畏,「怎麼……怎麼救?……把腦瘤從她腦袋裡吸出來?就像……挖桃核?」<br /><br />  「我覺得他能辦到,當然還不肯定,但考慮到他治好了我……還治好了叮噹先生……」<br /><br />  「沒錯,那隻老鼠可是傷得不輕,」布特說。<br /><br />  「但他願意幹嗎?」哈利若有所思地說,「他願意嗎?」<br /><br />  「如果他能,他會願意的,」我說。<br /><br />  「為什麼?考菲根本不認識她!」<br /><br />  「因為他就是幹這個的,因為上帝就是讓他這樣的。」<br /><br />  布特四下環顧著,提醒我們還缺一個人,「那波西怎麼辦?你以為他會對此不聞不問?」他問道,於是我把如何處置波西的計劃告訴了他們。等我說完,哈利和迪恩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而布特臉上則隱隱現出了雖不太情願卻充滿欽佩的笑意。<br /><br />  「真夠大膽的,保羅兄弟!」他說道,「簡直讓我聽呆了!」<br /><br />  「但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嗎?」迪恩幾乎是在耳語,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雙手直拍,像個小孩。別忘了,迪恩對我處置波西的計劃特別感興趣,因為波西差點沒讓迪恩被勒死,看他當時嚇得失魂落魄的樣子。<br /><br />  「沒錯,但完事後又怎樣?」哈利說。他的語氣有點陰鬱,但眼神卻透露了他的真實想法。他眼睛一閃一閃的,透出希望能被說服的神色,「完事後怎麼辦?」<br /><br />  「都說人一死嘴就閉,」布特咕噥了一句,我迅速看了他一眼,以確認他這麼說只是在開玩笑。<br /><br />  「我認為他會閉嘴的,」我說。<br /><br />  「真的?」迪恩一臉懷疑。他摘下眼鏡,擦了起來,「說說理由。」<br /><br />  「首先,他不會明白事情的真相。他會按自己的想法來判斷我們,以為那不過是一次胡鬧。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他會害怕得什麼都不說。我憑的就是這一點。我們告訴他,如果他寫信打電話,我們也寫信打電話。」<br /><br />  「說出死刑的事情,」哈利說道。<br /><br />  「還有關於華頓攻擊迪恩時他被嚇破了膽的事情,」布特說道,「我想,讓大家都明白真相,這才是波西.懷特莫最害怕的。」他慢慢地點點頭,思考了一會,「能管用,但是,保羅,與其把考菲帶去看莫斯太太,讓莫斯太太去看考菲不是更合理嗎?我們仍然可以用和你講的差不多的辦法制住波西,然後把她從隧道裡帶進來,而不是把考菲帶出去。」<br /><br />  我搖搖頭,「絕不可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br /><br />  「是因為莫斯獄長?」<br /><br />  「對了。他這人太一本正經,都快把疑心重重的多馬〔註:多馬是《聖經》中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因不輕易相信耶穌復活而被用於喻指多疑的人。〕變成聖女貞德〔註:法國抵抗英國入侵的民族英雄,以信仰堅定而著名。〕了。如果我們把考菲帶到他家去,我想能讓他大吃一驚,至少同意讓考菲試一試。不然的話……」<br /><br />  「關於用車的事,你怎麼考慮?」布特問道。<br /><br />  「我首先想到的是用那輛客貨兩用車,」我說,「但它只要離開這大院,就沒有不被注意上的,而且方圓二十英里之內,誰都知道它長什麼樣。我想,也許我們還是用我那輛福特。」<br /><br />  「還沒完呢,」迪恩說著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架,「就算你剝光了約翰.考菲的衣服,給他渾身塗上豬油,再用一隻鞋拔子,也別指望把他塞進你的車去。你對他熟視無睹,都忘了他體形有多大了吧。」<br /><br />  我無言以對。那天上午我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波西的問題上,少部分、但並非不重要的部分,集中在野小子比利.華頓的問題上。這下我意識到,運輸問題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br /><br />  哈利.特威利格拿起沒吃完的第二個三明治,看了看,又放下了,「如果我們真要做這件瘋狂的事情,」他說,「我看可以用我的皮卡〔註:一種帶有貨斗的小貨卡。〕,把他放在後面車斗裡,那時候路上不會有什麼人吧,我是說半夜過後是嗎?」<br /><br />  「是的,」我說。<br /><br />  「各位忘記了一件事情,」迪恩說道,「我知道,考菲自打進了號子,一直十分安靜,整天沒幹什麼事,除了躺在板床上眯著眼睛。但他是個殺人犯,再說,他體形巨大,如果他想從哈利的後車廂逃跑,我們能阻止他的唯一辦法就是開槍打死他。而且像他這樣的傢伙,一槍兩槍還不一定管用,哪怕是點四五口徑的。如果我們制服不了他怎麼辦?如果他弄死了什麼人怎麼辦?我是不願意丟工作,不願意進監獄,我有老婆,有孩子,都等著我往他們嘴裡填麵包呢,可我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我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多死一個小女孩了。」<br /><br />  「這絕不會發生,」我說。<br /><br />  「以上帝的名義,你怎麼能這麼確定?」<br /><br />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我知道會有這樣的問題,我當然知道,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們訴說我所知道的情況。布特幫了我一把。<br /><br />  「你認為那不是他幹的,是嗎,保羅?」他面帶懷疑地說道,「你認為那大塊頭白痴是清白的。」<br /><br />  「我肯定他是清白的,」我說。<br /><br />  「耶穌在上,你怎麼能這麼肯定?」<br /><br />  「有兩個證明,」我說,「一是我的鞋子。」我朝桌前湊湊身子,開始說了起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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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戴拉克洛慘死──二



  第五章

  我們把他的屍體抬下十二級臺階,抬上了運屍車,一切順利。我最擔心的是當我們把他扔上屍車時,那一身烤熟的肉會從骨頭上掉下來:老嘟嘟烤熟的火雞一直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幸好,這事沒發生。

  柯蒂斯.安德森在樓上安慰著(反正是試圖安慰)見證人,這倒對布特很有利,因為安德森沒在那裡看見布特朝車頭邁了一步,胳膊往身後一揚,打算把拳頭狠狠地砸向波西,站在那裡的波西一時驚呆了。

  我一把抓住布特的胳膊。這一抓,對兩人都有好處。對波西好,是因為布特的那一拳,力氣之大,看樣子是想把他的腦袋給打飛了,對布特有好處,是因為這一拳要真砸了上去,他也許得丟飯碗,甚至還得坐牢。

  「別,」我說道。

  「你這別是什麼意思?」他滿腔怒火地問道,「你怎麼能說別?你明明看見他幹的好事!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說儘管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你還打算讓這傢伙的關係來保護他?」

  「沒錯。」

  布特朝我瞪起眼睛,嘴張得老大,憤怒得眼睛都噙滿了淚水。

  「聽我說,布特,你要是給了他這一下子,咱大夥很可能都得走人。你、我、迪恩、哈利,甚至還可能拖上傑克.范哈伊。其他的人就會順著階梯往上爬一兩級,從比爾.道奇開始,監獄管委會再去雇三四個布萊德林.巴尼這樣的人來,填上底層的空缺。也許你能受得了,但是……」

  我豎起大拇指示意著迪恩,他正呆呆地看著滴答漏水的磚牆隧道,一隻手拿著眼鏡,神色幾乎和波西一樣迷惘。「但是迪恩怎麼辦?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念高中,另一個也快了。」

  「那這事怎麼了結?」布特問道,「我們就這麼放過了他?」

  「我不知道海綿要浸水的,」波西說話的聲音十分微弱、機械。當然啦,這個故事他事先早已排練過了,但他原先預料的是一次讓人痛苦的玩笑,而不是我們剛剛目睹的那場災難。「我們演習的時候海綿從來沒濕過。」

  「呸,你他媽……」布特說著朝波西衝去。我再次抓住他,把他吼了回去。階梯上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我抬起頭來,生怕看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還好,是哈利.特威利格。他兩頰慘白,嘴唇泛紫,像是才吃過黑莓餡餅。

  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布特身上。「看在上帝的分上,布特,戴拉克洛已經死了,什麼也無法改變這一點,波西根本不配你這麼對待他。」難道那時候那計劃、或計劃的初始階段就已經在我腦海裡形成了?

  說實話,我一直在想這問題。好幾年工夫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從來沒找到滿意的答案。我想,也許答案不答案的已經不重要了。但是我發現,很多事情並不重要,卻總煩擾人心。

  「你們這些傢伙說起我來好像我是個笨蛋似的,」從波西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他還是有點恍惚和氣急,好像有人往他肚子上狠狠給了一拳,才剛回了一點氣來。

  「你就是個笨蛋,波西,」我說道。

  「嘿,你怎麼能……」

  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沒去揍他。空空的隧道裡,水滴不停地從磚壁往下滴答,我們幾個人的身影映在牆上,奇形怪狀,像愛倫坡關於莫格街大猩猩的故事裡的陰影,在牆上跳動著。雷聲滾滾,但在隧道裡面,聽起來比較沉悶。

  「波西,我只想聽你說一句話,那就是你重複說一遍,答應明天調往荊棘嶺。」

  「那你別擔心,」他沒好氣地說完,朝運屍車裡蓋著被單的東西看看,趕緊移開目光,眼珠一轉,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又避開了。

  「這樣就最好了,」哈利說,「不然的話,你就有得嘗嘗那野小子比利.華頓的厲害了。」他略一停頓,「這我們敢擔保。」

  雖說波西有點怕我們,雖說他更擔心的可能是,如果他還不趕緊走開,一旦我們發現他一直在問傑克.范哈伊關於海綿的事,海綿派什麼用場,為什麼總得浸在鹽水裡等等,不知道會把他怎樣處置,但哈利提到的華頓,卻使他眼睛裡露出了真正的恐懼。我能察覺到,他想起了當時華頓如何一把拽住他,搓揉著他的頭髮,對他吼著叫著。

  「你敢,」波西悄聲說道。

  「我就敢,」哈利平靜地回答道,「告訴你,誰也不能把我怎樣,因為大家都看見了,你太不把囚犯當回事了,而且還這麼無能。」

  波西攥緊了拳頭,面頰上泛起淡淡的紅色,「我絕不是……」

  「你就是無能,」迪恩也插了進來。我們在樓梯底端圍成半圓,堵住波西,他甚至要往隧道裡退回去也不可能了。他身後就是運屍車,舊床單下是那堆還在冒煙的肉。「你剛把戴拉克洛活活燒死了,這不叫無能還叫什麼?」

  波西眼珠一翻。他原先的計劃是假裝無知,這下他發現掉進了自設的陷阱。我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因為就在此時,柯蒂斯.安德森從樓梯上猛衝了下來。我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從波西身邊往後稍稍退了一點,以免讓他覺得我們在威脅波西什麼。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啊?」安德森咆哮著,「耶穌基督,樓上的地板給吐得一塌糊塗!臭死了!我讓馬格努森和老嘟嘟把兩扇門都開了,可我敢打賭,那氣味他媽的開五年也走不了。那混蛋華頓還又哼又唱的,我都聽見了!」

  「柯特,他唱得有調嗎?」布特問道。明白該怎麼用一個火花把煤氣燈滅了而不傷到自己嗎?得趁煤氣濃度還不高的時候。此刻就是這樣。我們瞪大眼睛朝布特看了看,立刻狂笑起來。笑聲很高,有點歇斯底里,在陰暗的隧道裡像蝙蝠一般地撲啦撲啦來回遊蕩。我們的身影在牆上跳躍閃動著。笑到後來,連波西也隨我們一起笑了起來。終於,笑聲停止了,大笑過後,我們都感覺好了一些。感覺神智正常了。

  「好了,伙計們,」安德森邊說邊用手帕抹抹笑出了淚水的眼睛,一邊還噴著鼻息,間或打著笑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次死刑呀,」布特說道。他說話時的平靜語氣把安德森給嚇住了,但我倒沒覺得驚訝,至少沒到那程度。在匆忙中放慢速度方面,布特一直很行,「執行得十分成功。」

  「基督在上,你竟把這樣的直流電手術叫作成功!我們那些見證人得一個月睡不好覺了!呸,那老胖婊子恐怕一年都睡不好了!」

  布特指指運屍車,示意被單下的東西,「他死了,不是嗎?至於你說的證人,大多數人明晚都會對他們的朋友說,這是一次詩的正義:那個德爾活活燒死了一大堆人,我們也把他活活燒死掉。不同的是,他們不會說是我們燒死了他,會說那是上帝的旨意,通過我們而得以實現。也許這話還真有點道理。你想知道會發生什麼好事?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奇妙的事情?他們大部分的朋友都恨不能到場親眼目睹呢。」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還用充滿厭惡和譏諷的眼神看了看波西。

  「就算他們的羽毛有點抖嗦,又怎樣呢?」哈利問道,「是他們自己要來的,誰也沒去強請呀。」

  「我不知道海綿該浸水的,」波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機器人發出的,「演習的時候從來沒浸水。」

  迪恩用極其厭惡的眼光看著他,「你他媽的要尿多少年,才會有人告訴你得先把蓋子掀起來,別尿到那玩意上面去了?」他怒罵道。

  波西嘴一張,想要回應,可我讓他閉嘴了。奇怪的是,他還真閉上了。

  我朝安德森轉過身去。

  「波西捅婁子了,柯蒂斯……就這麼回事,就這麼單純而簡單。」我又轉向波西,看他敢不敢說半個不字。他沒敢,也許他從我眼神裡讀懂了我的意思:與其讓安德森聽到故意兩字,不如讓他聽到蠢事。另外,在隧道裡說什麼都沒關係,對波西.懷特莫來說,有關係的、這世界上最最有關係的,是記錄在案的東西,是那些大傢伙、有關係的大傢伙聽到了什麼。這世界上對波西最有關係的是報紙上會怎麼說。

  安德森看看我們五個,不知所措。他甚至還看看德爾,但德爾不會說話。「我看事情本來會更糟糕,」安德森說道。

  「沒錯,」我表示同意,「他也許還沒死透呢。」

  柯蒂斯眼睛一眨,那種念頭他腦子裡可能根本沒有過。「明天把關於整件事的詳細報告放在我桌上,」他說道,「我沒和典獄長莫斯談這件事時,你們誰也不許向他提起,聽見沒?」

  我們都使勁搖頭,表示不會說的。如果柯蒂斯.安德森要去向典獄長說什麼,咳,怎麼說都成。

  「要是那些寫新聞的混賬誰都不把它在報紙上捅出來……」

  「不會的,」我說,「即使他們想寫,編輯也會把它們給斃了。這東西一家老小讀起來太可怕了,他們連想都不會想去寫的。今晚來的都是老手。小紕漏總會有的嘛,就這麼回事。這他們和我們一樣明白。」

  安德森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此刻他的注意力已轉向波西,平常挺喜氣的臉上滿是鄙夷,「你真是他媽的搗蛋,」他說道,「我可一點也不喜歡你。」他衝波西點點頭,後者正一臉啞然,驚訝不已。「你要是把我說的話傳到你那伙蠢驢朋友耳朵裡,我一定會矢口否認,除非羅迪大媽〔註:連環畫《羅迪大媽與鵝》中的主人公。〕的老灰鵝死而復生,而這幾位也一定會站在我一邊。小子,你麻煩大了。」

  說著他轉身走上樓梯。我等他踏了四級臺階,喊住了他,「柯蒂斯?」

  他轉過臉,眉毛一揚,沒說話。

  「你別太擔心波西的事,」我說,「他很快要去荊棘嶺了,那邊更大更好,波西,是這麼回事吧?」

  「等調令來了就走,」布特補充了一句。

  「調令沒來之前,他每天晚上都會請病假的,」迪恩又加了一句。

  這話把波西惹急了,他到監獄時間不長,沒攢下一天帶薪病假。他看看迪恩,眼神裡明擺著討厭,「你想都別想,」他說道。

  ※※※

  第六章

  一點一刻左右,我們回到辦公室(除了波西,他被勒令把儲藏室打掃乾淨,在整個打掃過程中一臉陰鬱),我有個報告要寫。我打算在值班桌上寫,要是坐進了更舒服一些的辦公椅,我很可能會瞌睡過去。想到一小時前才發生的事,這一點可能聽著讓人奇怪,可我覺得,自前一天夜裡十一點以來,我像是足足過了三輩子徹夜無眠的生活。

  約翰.考菲站在囚牢門前,淚水從他那漠然而空洞的眼睛裡不住湧出來,讓人覺得像是鮮血從某處無法癒合卻又並無痛楚的傷口中流出。

  靠桌子近處,華頓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身體左右搖擺,哼著一支顯然是他自己編造的歌曲,而且還並非全然胡謅。就我所能記得的,歌詞大概是這樣的:

    去─燒─烤!我和你!

    又紅又臭呸呸呸!

    不是比利,也不是費城的小菲利,不是傑基,也不是羅伊!

    而是熱乎乎的小個子,那條滾燙的蔫黃瓜,那人名叫戴拉克洛!

  「閉嘴,你這神經病,」我說道。

  華頓一咧嘴,露出一口臭烘烘的牙齒。他不會死,至少還沒死;他活著,活得很開心,事實上正在跳踢躂舞。「來呀,進來讓我閉嘴,怎麼樣?」

  他開心地說著,然後開始哼起了又一段「燒烤歌」,歌詞並非完全是唱到哪兒編到哪兒的。歌詞裡似乎有些什麼東西,沒錯。是一種發黴發臭的智慧,從它本身來看還不失幾分聰明。

  我朝約翰.考菲走去。他用手掌擦了擦眼淚,雙眼通紅,看上去像被擦傷了似的。我覺得,他一定也筋疲力盡了。這傢伙一天也就繞著訓練場跑上兩小時,其餘時間在牢房裡不是坐著就是躺著,怎麼會筋疲力盡,我不知道,但我絲毫不懷疑我親眼所見,太明顯了。

  「可憐的德爾,」他說話的語調低沉粗重,「可憐的老德爾。」

  「沒錯,」我說,「可憐的老德爾。約翰,你沒事吧?」

  「他解脫了,」考菲說道,「德爾解脫了,不是嗎,頭兒?」

  「是的,回答我的問題,約翰,你沒事吧?」

  「德爾解脫了,真幸運,管他發生了什麼呢,他真是幸運。」

  我覺得戴拉克洛也許就此和他爭論過,但我沒說出口。我只是朝考菲的牢房瞥了一眼,「叮噹先生哪去了?」

  「朝那裡跑走了。」他指指鐵欄外面,大廳對面的拘押室門。

  我點點頭,「嗯,他會回來的。」

  但是他沒有回來;叮噹先生在綠里上的日子結束了。我們唯一一次發現他的蹤跡,是布特在那年冬天看到的:幾小片色彩鮮豔的碎木片,加上從屋梁上一個小洞裡散發出的薄荷糖氣味。

  當時我很想走開,卻沒有走。我朝約翰.考菲看看,他也看看我,好像很清楚我在想什麼。我暗暗命令自己走開,回到值班桌邊寫報告去。

  但是我卻喊出了他的名字:「約翰.考菲。」

  「在,頭兒,」他立刻說道。

  有時候,執意要想知道某件事情的人真的會倒楣,那時候的我就是這樣。我單腿跪下,開始去脫其中一隻鞋。

  ※※※

  第七章

  我到家時雨已經停了,北邊屋脊上空,亮起了遲暮的月光。我的睡意似乎隨著烏雲的散去而消失了。我完全清醒了,而且還能從自己身上聞到戴拉克洛的氣味──「去燒烤,我和你,又紅又臭呸呸呸」,我覺得這味道好久都不會散。

  珍妮絲還在等我,有死刑任務的夜晚她總要等我。我原來不想把事情告訴她的,覺得這樣會讓她擔驚受怕,可我一走進廚房門,她就從我的臉色察覺了什麼,非要我全講給她聽。於是我坐下,用冰涼的手掌攥住她溫暖的雙手(我那輛舊福特車裡的暖器幾乎不發熱,而暴風雨一來,氣溫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把她想知道的都訴說了。講到一半,我竟然失去控制,哭了起來,這我可真沒預料到。我感到不好意思,但也就是那麼一點點;倒是她,每當我的行為偏離了男人應有的軌道,反正是偏離了我覺得我應該遵循的軌道,她從不給我施加壓力。我想,男人要有個好老婆,那他就是上帝最幸運的造物了,而沒有好老婆的,則是最最可憐的傢伙,他們一生唯一的幸運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憐。我哭著哭著,她把我的頭抱在自己胸前,等我發洩完了,感覺好了點……反正是稍稍好一點,我覺得那準是在我第一次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不是鞋子,我並沒指那個,是與鞋子有關,但不是一回事。我當時真正的想法是,約翰.考菲也好,瑪琳達.莫斯也好,儘管兩人的體格、性別和膚色都很不一樣,卻有著一樣的眼睛:充滿哀怨、悲傷、漠然,是那種垂死的眼神。

  「上床吧,」我妻子最後說道,「保羅,和我一起上床吧。」

  我上了床,並做了愛,完事之後,她轉身睡了。我躺著,看著暗淡的月光,聽著牆上的滴答聲,它們終於來了,把夏天換成了秋天,我想起約翰.考菲說過是他幫了忙。我幫了德爾的老鼠,我幫了叮噹先生,他是馬戲團老鼠。當然啦,我想,也許我們都是馬戲團老鼠,一圈一圈地跑著,隱約地覺得,上帝和所有天堂裡的人都隔著常春藤玻璃窗,看著明膠屋裡的我們。

  我稍微睡了一會,大概兩小時,或三小時吧,天就開始亮了。睡眠狀況和這些天在喬治亞松林的完全一樣,那時我可很少這樣的:睡得很淺,睡一陣醒一下。入睡時腦子裡想著的是我小時候的教堂。教堂的名稱隨我母親和她姐妹們的歡喜隨時改變,但實際上卻是一樣的,什麼讚揚耶穌的貝克伍茲第一教堂啦,上帝全能教堂啦,等等。在這些突兀的方尖塔建築的陰影裡,隨著召喚信徒做禮拜的鐘聲,人們心頭時時升起救贖的念頭。只有上帝才能寬恕罪愆,能夠並的確做出寬恕,用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聖子那充滿痛苦的鮮血,洗乾淨所有的罪孽,但這並未免除上帝的孩子只要可能就得贖罪(哪怕只因判斷失誤而造成的罪)的責任。救贖是強有力的行為,它是關閉你往昔大門的鎖。

  我想著松林裡的救贖,想著艾德華.戴拉克洛騎在閃電之火上,想著瑪琳達.莫斯,想著我那流不完眼淚的大男孩,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這些思緒縈繞在我夢裡。在夢中,約翰.考菲坐在河岸旁,痴呆兒一般衝著初夏的天空口齒不清地發出悲傷的呼喊,對面的河岸上,一列貨運列車轟隆隆地永不停歇地朝著特拉平格河上鏽跡斑斑的大鐵橋開去。這個黑人每條胳膊彎裡都夾著一個赤裸的金髮女孩的屍體。他緊攥著的拳頭就像是胳膊末端的棕色巨石。蟋蟀在他周圍鳴唱,吸血蠓在身邊飛舞;天氣沉悶炎熱。夢裡,我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跪下,拉住他的手。他鬆開拳頭,袒露出裡面的祕密。一個掌心裡是一隻紅黃綠三色線軸,另一掌心裡是一隻監獄看守的鞋。

  「我也沒辦法,」約翰.考菲說道。「我想制止的,但來不及了。」

  這一次,在夢裡,我理解了他。

  ※※※

  第八章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我正在廚房裡喝著第三杯咖啡(我妻子嘴上沒說什麼,但是她給我端來咖啡時,我能看到她臉上寫著大大的不同意三個字),電話鈴響了。我走到門廊上拿起電話,總機在對什麼人說他們佔了線,然後她對我說了聲「詛你好用」(祝你好運),就掛上了……大概是這樣吧。在總機,事情從來就說不定。

  海爾.莫斯的聲音讓我大吃一驚,它飄忽而粗糙,像是八十歲老頭發出來的。我想,昨天晚上在隧道裡柯蒂斯.安德森覺得一切正常,這太好了;讓他對波西的想法和我們的一樣,這也太好了,因為正與我通話的人很可能不會在冷山再多幹一天了。

  「保羅,我明白昨晚出了點事情。我也知道了,我們的朋友懷特莫先生與此有關。」

  「出了點小麻煩,」我把聽筒緊貼著耳朵,湊到話筒邊承認道,「不過工作做完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那當然啦。」

  「能問問是誰告訴你的嗎?」這樣我就能往他尾巴上拴個飲料罐──盯上他?我可沒接著往下說。

  「你儘管問,但這實在不是你要管(關)心的事情,我還是把嘴巴閉閉牢不吭聲吧。不過我給辦公室打電話,問他們是否有什麼消息或緊急事務時,我聽說了一件有趣的事。」

  「哦?」

  「是啊,好像是有一份調動申請擱在了我的文件籃裡。波西.懷特莫請求盡快調到荊棘嶺去,一定是昨天夜班結束前就把表填好的,你覺得呢?」

  「聽起來是這樣,」我表示同意。

  「通常情況下,我就讓柯蒂斯來處理了,但是考慮到……最近E區的氣氛,我讓漢娜在午飯時去看看,再向我報告。她已經欣然答應了。我會簽字批准,今天下午就轉到州監獄去。我看,不出一個月,你就能目送波西走出大門了,說不定更快。」

  他指望我聽到這事會表現得很開心,他也確實有理由這麼指望。他省出照顧妻子的時間來處理這件事,而在平時,這樣的事情起碼得花上半年時間,哪怕波西在上面有人也快不了。但是,我卻心猛地一沉。一個月!也許,反正也不會有太大關係。它打消了一個完全自然的等待願望,也推遲了一次冒險行動,而我當時正想著要做的事,還真的很冒險。有時候,碰上這樣的情況,最好就是一鼓作氣跨出去。如果我們還是得同波西打交道的話(我總認為能讓其他人和我一起完成瘋狂的事情,換句話說,總是認為我們是一伙的),不如就在今晚。

  「保羅,你在聽嗎?」他稍稍放低了聲音,好像他以為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媽的,我以為斷線了呢。」

  「沒有,我在聽呢,海爾。這消息太好了。」

  「沒錯,」他附和道,我再次為他的聲音聽上去那麼蒼老而感到震驚,真有點輕薄如紙,「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不,你不知道,典獄長,我暗想。再過一百萬年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在想,處決考菲時我們的朋友也許還會在這兒,這倒有可能。我覺得,感恩節前考菲肯定早該上路了。不過你可以把他放在配電間的,誰也不會反對,我覺得,包括他,也不會。」

  「我會那麼做的,」我說道,「海爾,瑪琳達怎樣了?」

  長久的停頓,長得讓我以為已經和他斷了線,幸虧還聽得見他的呼吸聲。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又低了很多,「她越發不行了,」他說道。

  不行了。這位老朋友用這個冷冰冰的字眼,描寫的絕不是一位瀕臨死亡的人,而是開始與生命分手的人。

  「頭痛得稍輕了些……至少暫時這樣吧……但她沒人扶著就走不了路,沒辦法彎腰去撿東西,一睡著就小便失禁……」又是一陣停頓,然後,海爾用更低的聲音說了句話,聽起來像是「她髒了。」

  「什麼髒了,海爾?」我皺起眉頭問道。我妻子這時來到前廊門口,站在那裡,在一塊擦碟子的布上擦著手,看著我。

  「不是的,」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在憤怒和哭訴間搖擺。「她說髒話了。」

  「哦,」我還是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但也不打算繼續追問下去了。事實上也沒必要,因為他自己回答了我。

  「她會在一段時間裡十分正常,完全正常,談論她的花圃,談論在購物目錄中看見的衣服,談論她在收音機裡聽到了羅斯福的講話,說他講得那麼的好,然後,突然之間,她就開始說起非常非常可怕的話來,最最難聽的……用語。她並不提高嗓音。可我覺得,她真提高了嗓音恐怕還更好,因為那就……你明白的,那就……」

  「那聽起來就不那麼像她了。」

  「就是這樣,」他口氣裡充滿感激,「但是,聽她用那麼好聽的聲音講著陰溝裡的髒話……對不起,保羅。」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我聽見他在「咳咳」地清嗓子。然後他恢復了常態,聲音也稍微有力了一點,不過難受依舊,「她想要唐納森牧師過來,我知道他來了對她有點安慰,可我怎麼能去請他?萬一他坐在一邊給她唸著《聖經》,她突然間衝他講髒話,那怎麼辦?她會的,昨天晚上她就是這麼對我的。她說,『你這舔雞巴的,把那本《自由》雜誌遞給我,好嗎?』保羅,這樣的話她能從哪裡聽來的?她怎麼會知道這樣的詞語?」

  「我也不知道。海爾,今天傍晚你在家嗎?」

  在海爾.莫斯狀態正常、頭腦清醒、未受擔憂或悲傷侵擾時,他的脾氣中有著尖刻嘲諷的一面,他的下屬也最怕他這一點,這比他發脾氣或對他們不屑一顧還要怕。他的嘲諷常常很不耐煩,非常刺耳,像硫酸般的傷人。現在,這硫酸潑了一點點在我身上,這我倒沒預料到,但總的來說,我聽他這麼講還是挺高興的。看來,畢竟他身上的好鬥性還沒有完全消退。

  「不在,」他說道,「我要帶瑪琳達出去跳方塊舞。我們要去哆─西─哆,德國舞步向左跳,然後衝著提琴手罵他是個操他媽的雞姦犯。」

  我用手捂住嘴巴,生怕笑出聲來。謝天謝地,要笑的衝動很快過去了。

  「對不起,近來我一直沒睡夠,所以才怨聲載道的。我們當然在家啦,你問這幹嘛?」

  「嗯,沒啥事,」我說。

  「你不是想來坐坐吧,是嗎?因為如果你昨晚值班,今晚也得值,除非你和誰換班了?」

  「沒有,我沒換班,」我說,「我今晚值班。」

  「反正那不是個好主意,看她現在這個樣子。」

  「也許是吧,謝謝你告訴我。」

  「別客氣,保羅,為我的瑪琳達祈禱吧。」

  我說我會的,一邊暗想,我能做的也許比祈禱更多得多呢。正如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的人說的,自助方得上帝之助。我掛上電話,看看珍妮絲。

  「瑪莉怎麼樣?」她問道。

  「不太好。」我把海爾對我說的話向她複述了一遍,包括說粗話的那部分,不過省略了「舔雞巴」和「雞姦犯」這些字眼。我最後用了海爾的話:不行了,詹恩難過地搖搖頭。然後,她湊近來看看我。

  「你在想什麼?你腦子裡在想什麼事情,也許不是好事,都寫在你臉上呢。」

  我是絕不會說謊的,我們之間從不以謊言相向。我只是對她說,她最好別知道,至少目前別問。

  「那……你會惹上麻煩嗎?」從她說話的聲音裡聽不出有驚訝的意思,她反倒有了點興趣,這是我最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也許吧,」我說。

  「是件好事嗎?」

  「也許吧,」我重複著說道。我站在那裡,一隻手依然拿著電話聽筒,心不在焉地轉著,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按住了電話機的接通鍵。

  「你打電話時要我走開嗎?」她問道,「乖乖小女子,調頭出去吧?洗洗盤子,打打毛線?」

  我點點頭,「我不會這麼說話,不過……」

  「保羅,今天午飯有客人嗎?」

  「大概會有,」我說。

  ※※※

  第九章

  我立刻撥通了布特和迪恩,因為兩人都在總機房。哈利不在,至少那時候不在,但我有他最近的鄰居的號碼,那鄰居在。二十分鐘後哈利來了回電,十分尷尬地說他只好用對方付款的方式給我打電話,還吞吞吐吐保證說,等電話賬單來了,一定會「付他那部分」。我告訴他,等雞蛋孵完了再數那些小雞吧,關鍵是,眼下他能不能到我家來吃午飯?布特和迪恩都會來,珍妮絲答應做她拿手的捲心菜沙拉……更別提她更內行的蘋果餡餅了。

  「純粹就他媽的吃午飯?」哈利將信將疑。

  我承認有點事情想和他們商量,但最好別在電話裡說,哪怕聲音再輕都不行。哈利就答應了。我把聽筒放回電話架上,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沉思起來。雖然我們剛上了夜班,我並沒有把布特或迪恩從睡夢中叫醒,哈利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剛從夢鄉回來。看來,我並不是唯一受到昨夜事件困擾的人,考慮到我心裡的瘋狂念頭,這也許是個好兆頭。

  布特住得離我最近,十一點一刻就到了。迪恩過了十五分鐘也到了,哈利是在迪恩之後又過了十五分鐘到的,已經穿戴整齊準備上班了。珍妮絲在廚房裡為我們準備了冷牛肉三明治、捲心菜沙拉,還有冰茶。要在前一天,我們肯定會在室外側廊上邊吃邊享受著陣陣微風,可是那場暴風雨之後,溫度陡降了足足十五度,從山梁子那邊吹來的風,有點刺骨。

  「你也來和我們一起坐吧,」我對妻子說。

  她搖搖頭,「我才不想摻和你們的事兒呢。不知道,不擔心。我就在前廊隨便吃點就行了。這星期我隨簡.奧斯汀小姐出遊,她可是個好友伴。」

  「誰是簡.奧斯汀?」珍妮絲一走哈利立刻問道,「保羅,是你這邊還是珍妮絲那邊的?是表妹?漂亮嗎?」

  「呸,你這笨蛋,她是個作家,差不多在貝蒂.羅斯〔註:傳說美國國旗是由女裁縫師貝蒂.羅斯(Betsy Ross)於一七七七年設計的。〕往我們的第一面國旗上繡星星的時候就死了。」

  「啊。」哈利一臉尷尬,「我看的書不多,大多是收音機手冊。」

  「保羅,你在動什麼念頭?」迪恩問道。

  「這麼說吧,是約翰.考菲和叮噹先生。」他們有點驚訝。這倒在我預料之中:他們肯定以為我不是和他們談戴拉克洛就是波西,也許兩人都談。我看看迪恩和哈利,「叮噹先生的事……考菲做的事……發生得可真快。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及時到了那裡,看到了那隻老鼠的慘相。」

  迪恩搖搖頭,「不過我看到了地板上的血跡。」

  我朝布特看看。

  「那狗娘養的波西把牠踩爛了,」他直截了當地說道,「牠本該死的,卻沒死。不知考菲對它做了什麼,反正牠沒事了。我知道沒人相信,可我是親眼所見。」

  「他也治好了我,我不僅親眼所見,還親身感受了呢。」我把自己尿路感染的事情告訴了他們,告訴他們我怎麼的舊病復發,如何的痛苦(我指指窗外的那根木樁,告訴他們有天早晨痛得我跪倒在地時不得不緊抓著它),而考菲一觸摸我,疼痛就立刻消除,而且不再復發。

  故事不長,我說完後,他們坐在那裡,沉思著,嚼著三明治。過了一會,迪恩說,「他嘴裡有黑玩意兒出現,像蟲子。」

  「沒錯,」哈利附和道,「反正一開始是黑色的,後來就變成白色,消失了。」他四下看看,想了想,「保羅,要不是你這一提,我好像早都忘了似的,太好玩了!」

  「這有什麼好玩,有什麼奇怪的,」布特說道,「我覺得人對想不明白的事情都這麼處理,就是忘了它。沒什麼意思的東西對人沒啥用處。保羅,你覺得呢?他給你治的時候有蟲子出現嗎?」

  「有的,我覺得那就是傷病……是疼痛……是傷痛。他先把傷痛吸進去,然後再吐出來,吐到空氣中。」

  「傷痛在空氣中就死了。」

  我聳聳肩膀。我不知道傷痛是否死了,也不確定死不死有什麼關係。

  「他有沒有把傷痛從你身上吸出來?」布特問道,「他似乎是把傷痛直接從老鼠身上吸走的,那創傷,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死亡。」

  「沒有,」我說道,「他只是碰了碰我,我感覺到了,是一種觸動,像電擊,但一點不痛。不過我既不是瀕臨死亡,也沒有受傷啊。」

  布特點點頭,「觸覺和呼吸,就像你聽見密林福音巫師在作法似的。」

  「就是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什麼的,」我說道。

  「我不知道這和耶穌有什麼關係,」布特說道,「但我覺得約翰.考菲像是個能力非凡的人。」

  「好啦,」迪恩說,「如果你們都說這些真發生過,那我想我得相信了。上帝實現奇蹟的方式真的十分神祕,不過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嗯,這可是個大問題,不是嗎?我深深吸了口氣,把我的計劃告訴了他們。他們聽著聽著,聽得目瞪口呆,就連喜歡看雜誌上關於太空小綠人故事的布特也目瞪口呆了。我說完後,大夥好長的一陣沉默,誰也不再嚼三明治了。

  最後,布特用十分溫和、理智的語氣說:「保羅,要是給逮住了,我們都得丟工作,而且如果僅僅是丟工作的話,我們就算他媽的幸運了。也許我們還會被請入州監獄的A區,在那裡做做錢包,兩人共享一個淋浴頭呢。」

  「對,」我說,「有這可能。」

  「我理解你的感覺,多少懂一點,」他繼續說道,「你比我們更了解莫斯……他是你的朋友,也是大老板……我也知道你對他老婆……」

  「她是你能碰上的最可愛的女人了,」我說,「而且她是他的命根子。」

  「可我們對她可並不像你和珍妮絲那樣熟悉啊,」布特說道,「不是嗎,保羅?」

  「你們要是我,肯定會喜歡她的,」我說,「至少,如果你們在她挨這玩意折磨之前遇見她,會喜歡她的。她為社區做了好多事情,她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虔誠的教徒。還有,她很風趣,反正從前是這樣。她能把故事講得你笑到眼淚嘩嘩直流。不過這一切都不是我想幫她救她的原因,如果她還能治好的話。看她受折磨是一種打擊,媽的,是打擊。讓我們眼見耳聞心想都難以承受啊。」

  「說得很崇高,但我很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你那些古怪念頭的真正原因,」布特說道,「我覺得是因為德爾的事情,你多少想平衡一下。」

  他說對了,他當然說對了。我對瑪琳達.莫斯的了解遠勝於其他人,但說到底,也許還不到要請他們冒著丟工作(甚至還得失去自由)的危險去幫助她的分上,更別說還得搭上我自己的工作和自由。我有兩個孩子,這世界上我最最不希望妻子做的事情就是使她不得不給他們寫信,告訴他們父親將受到審判,罪名是……啊,是什麼呢?我也說不準,最有可能的似乎是協助和唆使越獄企圖。

  但是,戴拉克洛之死是我至今,不僅是我有工作以來,而是我有生以來,所見的最可怕、最醜陋的死刑,而我卻是這一事件的其中一員。我們都是其中一員,因為我們都明白,波西.懷特莫是最最不適合在E區工作的人,卻依然默許他繼續在那裡待下去。我們都參與了這場遊戲,就連莫斯獄長也參與了。「不管懷特莫在不在隊上,都得烤了他的鳥蛋,」他就這麼說的,也許這麼說完全有道理,想想那小個子講法語的傢伙都幹了些什麼就夠了。但到頭來,波西幹的卻遠遠超過了烤他的鳥蛋;他使德爾的眼珠爆出眼眶,還把整張臉也給燒了。為什麼?因為德爾是個殺了五六個人的殺人犯?不,那是因為波西曾經嚇得尿褲子,而這小個子阿卡迪亞人居然鹵莽到去恥笑他。我們都成了這一可怕事件的共犯,而波西卻會安然無恙。他會樂顛顛地調去荊棘嶺,到了那裡,又會重操那套殘忍手法,把那裡的人都整成神經病的。我們對此束手無策,但也許現在洗去我們手上的幾塊汙點,還為時不晚。

  「在我的教會裡,這叫救贖,不是彌補,」我說,「不過我想反正都是一回事。」

  「你真以為考菲能救她?」迪恩輕聲問道,語氣中透著一絲敬畏,「怎麼……怎麼救?……把腦瘤從她腦袋裡吸出來?就像……挖桃核?」

  「我覺得他能辦到,當然還不肯定,但考慮到他治好了我……還治好了叮噹先生……」

  「沒錯,那隻老鼠可是傷得不輕,」布特說。

  「但他願意幹嗎?」哈利若有所思地說,「他願意嗎?」

  「如果他能,他會願意的,」我說。

  「為什麼?考菲根本不認識她!」

  「因為他就是幹這個的,因為上帝就是讓他這樣的。」

  布特四下環顧著,提醒我們還缺一個人,「那波西怎麼辦?你以為他會對此不聞不問?」他問道,於是我把如何處置波西的計劃告訴了他們。等我說完,哈利和迪恩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而布特臉上則隱隱現出了雖不太情願卻充滿欽佩的笑意。

  「真夠大膽的,保羅兄弟!」他說道,「簡直讓我聽呆了!」

  「但這不是件天大的好事嗎?」迪恩幾乎是在耳語,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雙手直拍,像個小孩。別忘了,迪恩對我處置波西的計劃特別感興趣,因為波西差點沒讓迪恩被勒死,看他當時嚇得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錯,但完事後又怎樣?」哈利說。他的語氣有點陰鬱,但眼神卻透露了他的真實想法。他眼睛一閃一閃的,透出希望能被說服的神色,「完事後怎麼辦?」

  「都說人一死嘴就閉,」布特咕噥了一句,我迅速看了他一眼,以確認他這麼說只是在開玩笑。

  「我認為他會閉嘴的,」我說。

  「真的?」迪恩一臉懷疑。他摘下眼鏡,擦了起來,「說說理由。」

  「首先,他不會明白事情的真相。他會按自己的想法來判斷我們,以為那不過是一次胡鬧。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他會害怕得什麼都不說。我憑的就是這一點。我們告訴他,如果他寫信打電話,我們也寫信打電話。」

  「說出死刑的事情,」哈利說道。

  「還有關於華頓攻擊迪恩時他被嚇破了膽的事情,」布特說道,「我想,讓大家都明白真相,這才是波西.懷特莫最害怕的。」他慢慢地點點頭,思考了一會,「能管用,但是,保羅,與其把考菲帶去看莫斯太太,讓莫斯太太去看考菲不是更合理嗎?我們仍然可以用和你講的差不多的辦法制住波西,然後把她從隧道裡帶進來,而不是把考菲帶出去。」

  我搖搖頭,「絕不可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是因為莫斯獄長?」

  「對了。他這人太一本正經,都快把疑心重重的多馬〔註:多馬是《聖經》中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因不輕易相信耶穌復活而被用於喻指多疑的人。〕變成聖女貞德〔註:法國抵抗英國入侵的民族英雄,以信仰堅定而著名。〕了。如果我們把考菲帶到他家去,我想能讓他大吃一驚,至少同意讓考菲試一試。不然的話……」

  「關於用車的事,你怎麼考慮?」布特問道。

  「我首先想到的是用那輛客貨兩用車,」我說,「但它只要離開這大院,就沒有不被注意上的,而且方圓二十英里之內,誰都知道它長什麼樣。我想,也許我們還是用我那輛福特。」

  「還沒完呢,」迪恩說著把眼鏡往鼻梁上一架,「就算你剝光了約翰.考菲的衣服,給他渾身塗上豬油,再用一隻鞋拔子,也別指望把他塞進你的車去。你對他熟視無睹,都忘了他體形有多大了吧。」

  我無言以對。那天上午我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波西的問題上,少部分、但並非不重要的部分,集中在野小子比利.華頓的問題上。這下我意識到,運輸問題並非我想像的那麼簡單。

  哈利.特威利格拿起沒吃完的第二個三明治,看了看,又放下了,「如果我們真要做這件瘋狂的事情,」他說,「我看可以用我的皮卡〔註:一種帶有貨斗的小貨卡。〕,把他放在後面車斗裡,那時候路上不會有什麼人吧,我是說半夜過後是嗎?」

  「是的,」我說。

  「各位忘記了一件事情,」迪恩說道,「我知道,考菲自打進了號子,一直十分安靜,整天沒幹什麼事,除了躺在板床上眯著眼睛。但他是個殺人犯,再說,他體形巨大,如果他想從哈利的後車廂逃跑,我們能阻止他的唯一辦法就是開槍打死他。而且像他這樣的傢伙,一槍兩槍還不一定管用,哪怕是點四五口徑的。如果我們制服不了他怎麼辦?如果他弄死了什麼人怎麼辦?我是不願意丟工作,不願意進監獄,我有老婆,有孩子,都等著我往他們嘴裡填麵包呢,可我也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我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多死一個小女孩了。」

  「這絕不會發生,」我說。

  「以上帝的名義,你怎麼能這麼確定?」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我知道會有這樣的問題,我當然知道,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們訴說我所知道的情況。布特幫了我一把。

  「你認為那不是他幹的,是嗎,保羅?」他面帶懷疑地說道,「你認為那大塊頭白痴是清白的。」

  「我肯定他是清白的,」我說。

  「耶穌在上,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有兩個證明,」我說,「一是我的鞋子。」我朝桌前湊湊身子,開始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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