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部 考菲的雙手──一</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部 考菲的雙手──一</h3><br /><br />  第一章<br /><br />  回顧我所寫的一切,我發現自己把喬治亞松林,即我現在居住的地方,稱為療養院。這地方的經營者準會不開心的!根據他們放在大廳裡並派發給未來客戶的宣傳冊,這是一家「專為老年人開設的一流水準退休療養中心」。據宣傳冊所說,這裡居然還設有資料中心。住在這裡的人(宣傳冊上不會稱我們為「住院者」,不過我會這麼叫的)管它叫電視房。<br /><br />  大家都覺得我很孤僻,因為我一天當中很少去電視房,不過,我受不了的是電視節目,倒不是那裡的人。奧普拉、里奇.萊克、卡尼.威爾遜、羅蘭達等等〔註:都是頗受觀眾歡迎的美國電視節目主持人。〕,整個世界彷彿在我們耳邊坍塌,這些人盡喜歡和那些穿短裙的女人和襯衫敞開的男人談性交。嗯,他媽的──不要評判別人,免得被別人評判,這是《聖經》上說的,所以,我還是繼續寫吧。只不過,要是願意在這種垃圾上浪費時間的話,還不如去「快樂車輪賽車場」,好像每個禮拜五和禮拜六都有警車拉著警笛,閃著藍光,朝那裡開去。我有個特殊的朋友伊蓮.康乃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蓮有八十歲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筆挺,眼力也不錯,而且聰明優雅。她走起路來很慢,因為臀部有點毛病,我知道她手上還有關節炎,很折磨她,不過她有一個修長美麗的頭頸,像天鵝一般的脖子,還有一頭長長的秀髮,垂下來可以一直到肩膀。<br /><br />  她最好的地方在於,她不覺得我有什麼特別的,也不認為我孤僻。伊蓮和我有很多時間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這個古怪年紀的話,我想自己說不定會把她當作女朋友。畢竟,有個特別的朋友,像她這樣的,沒什麼不好,從某種方面看,甚至很不錯。年輕男女朋友之間的很多棘手和頭疼的問題,在我們之間不會存在。雖然我知道,五十歲以下的人不會相信這個,但有時候星火勝於烈焰。聽上去很怪,但確實如此。<br /><br />  我白天不看電視,有時候會去散步,有時候就看點書,大概上個月以來,我大多數時間就待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間,寫寫回憶錄。我覺得那裡的氧氣更充足,這有助於回憶,能把陳年爛穀子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倒出來,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簡直太多了。<br /><br />  不過有時候,我無法入睡,就躡手躡腳走下樓梯,打開電視。在喬治亞松林,沒有HBO〔註:美國一付費影音頻道,以播放電影為主。〕之類的節目,我想,這類節目對我們的資料中心來說稍微貴了點,不過我們這裡有基本的有線電視服務,這就意味著我們能有「美國電影」頻道。如果你家裡沒有有線電視,這個頻道還是能收到的,它的大多數電影都是黑白片,也沒有女人脫衣服。這對像我這樣的迂老頭來說是一種撫慰。有很多個夜晚,我剛脫了衣服,要倒在電視機前面那張難看的綠沙發上睡覺時,會說話的驢子法蘭西斯又一次把唐納德.奧康納的長柄鍋從火上拿開,或是約翰.韋恩擦乾淨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尼管某個人叫骯髒的老鼠,接著就拔出了手槍。有些電影是我和妻子珍妮絲一起看過的,當時她還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們使我感到安寧。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說話的方式,甚至是電影的配樂,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心靜。我想,它們讓我回想起了我還是個初識世面的男人的時光,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這個破舊的古物,這個在老年人之家不斷衰亡的老頭,和我住一起的許多人都墊著尿布,穿著橡膠褲。<br /><br />  不過,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沒有一件讓我舒心。都讓人心煩。<br /><br />  有時候,伊蓮陪我一起看AMC頻道所謂「早間音樂會」節目,它是從清晨四點開始的,她很少抱怨,不過我知道她的關節炎有時會犯得很厲害,而且給她配的藥都沒什麼效果。<br /><br />  今天早晨她來的時候,穿著白色的厚絨布袍,像幽靈一般悄無聲息。<br /><br />  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發上,彎曲著兩條曾經還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雙膝併攏,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風穿透似地哆嗦著。我渾身發冷,除了腹股溝,那裡像是在灼燒,彷彿被尿路感染的幽靈佔據了。一九三二年秋,也就是約翰.考菲、波西.懷特莫,還有叮噹先生即那隻受過訓練的老鼠到來的那個秋天,這毛病可把我折磨壞了。<br /><br />  威廉.華頓也是那個秋天來的。<br /><br />  「保羅!」伊蓮喊道,急忙朝我走來。她臀部裡面打著釘子,嵌著玻璃碎片,這已經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羅,你怎麼了?」<br /><br />  「我沒事,」我說道,不過語氣不那麼令人信服,我的聲音很不穩定,它們是從上下打顫的牙齒縫裡跑出來的。「給我一兩分鐘時間,就會好的。」<br /><br />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會的,」她說,「不過是怎麼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羅,你像是見了鬼似的。」<br /><br />  我想,還確實如此,直到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我才意識到要把話大聲說出來。<br /><br />  「真的沒事,」我說著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溫柔,相當溫柔!),「不過得等一會兒,伊蓮,老天!」<br /><br />  「這是你在監獄當看守時就犯下的病吧?」她問,「就是你在日光室裡所寫的那段時間吧?」<br /><br />  我點點頭,「我就是在我們所謂的死亡線上工作……」<br /><br />  「我明白……」<br /><br />  「不過我們管它叫綠里,因為鋪地板的油氈的緣故。一九三二年秋天,這個傢伙來到那裡,這個野蠻人,他叫威廉.華頓,他很喜歡把自己想成野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還是個孩子,卻是個危險人物。我依然記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時候是副典獄長)是這麼描寫他的:『華頓瘋狂、野蠻,而且驕傲,他十九歲,完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還在那句話下加了劃線。」<br /><br />  那隻摟著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撫摸我的背,我漸漸平靜下來。這一片刻,我是愛伊蓮.康乃利的,正像我對她所說,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張臉。<br /><br />  也許我應該這麼做的。孤單很可怕,任何年齡的孤獨都令人恐懼,不過我覺得,人一衰老,這感覺就更糟糕。但我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br /><br />  「不管怎樣,」我說,「你是對的,我正在寫華頓是怎麼來到區裡,剛到的時候,他差點把迪恩.史丹頓都給弄死了,迪恩是我那時的同事。」<br /><br />  「這怎麼可能?」伊蓮問。<br /><br />  「因為卑鄙,因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說。「華頓很卑鄙,而帶他來的看守則疏忽大意。罪魁禍首是華頓手腕上的鐵鏈,它太長了。當迪恩打開通往E區的大門時,華頓就在他身後。他兩邊還有看守,不過安德森說得沒錯,野小子比利對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鐵鏈砸向迪恩的腦袋,並用鏈子勒他的脖子。」<br /><br />  伊蓮戰慄起來。<br /><br />  「不管怎麼說,我盡想著這件事,沒法入睡,所以就下樓來到這裡。我打開AMC頻道,想著你也會下來,我們可以小聚片刻……」<br /><br />  她笑了起來,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額頭。以前珍妮絲這麼做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渾身針刺,今天早晨伊蓮這麼做時,我還是渾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遠無法改變的。「……這會兒放的是四〇年代的黑幫電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吻》。」<br /><br />  我覺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著。<br /><br />  「裡面有理查.維德馬克,」我說,「這是他第一個大角色,我想,我從沒和詹恩一起看過這片子,我們一般都有意避開警匪電影,不過我記得在哪裡讀到過,說維德馬克曾演過他媽的小流氓,他肯定演過。他很蒼白……不太走路,常常四處飄蕩……常常把別人稱作『噴水器』……那是在他說起那些尖聲大叫的人的時候……他恨那些尖叫的人了……」<br /><br />  儘管竭力克制,我又開始發抖了,就是控制不了。<br /><br />  「金髮,」我呢喃著,「筆直的金髮,我一直看到他把這個老女人推進輪椅,讓椅子滾下一節樓梯,就趕緊把電視關了。」<br /><br />  「他讓你想起華頓了?」<br /><br />  「他就是華頓,」我說道,「活脫活像。」<br /><br />  「保羅……」她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她看著電視機空白的螢幕(電視機上的機上盒還在,紅色的數字還顯示著十,這是AMC頻道〔註:《美國經典電影》(American Movie Classics)的簡稱。〕),然後轉過來看著我。<br /><br />  「怎麼了?」我問,「怎麼了,伊蓮?」我暗想,她是要告訴我,說我應該放棄寫作,應該把寫好的紙張都撕了,就此停筆。<br /><br />  可她說的是,「別讓這事妨礙了你。」<br /><br />  我直瞪瞪地看著她。<br /><br />  「把嘴閉上,保羅,有蒼蠅飛過來了。」<br /><br />  「抱歉,這只是……呃……」<br /><br />  「你以為我說的會是完全相反的話,是吧?」<br /><br />  「是的。」<br /><br />  她握住我的手。那動作十分溫柔,十分溫柔。她的手指修長美麗,但關節卻起皺而醜陋。她身子向前傾,淡褐色的眸子(左邊瞳孔因為白內障而有點暗淡)盯住我藍色的眼睛。「也許我太老,太衰弱,沒多久好活了,」她說,「但我還沒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們這個年紀,有幾夜失眠又怎麼了?就算在電視上見到鬼又怎樣?難道你要告訴我這是你唯一一次見鬼嗎?」<br /><br />  我想到了典獄長莫斯,還有哈利.特威利格和布魯特斯.霍韋,我想到自己的母親,還有詹恩,我的妻子,她死在阿拉巴馬。我知道幽靈的事,真的。<br /><br />  「不,」我說,「這不是我見過唯一的幽靈,可是伊蓮,它確實嚇人,因為是他。」<br /><br />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後站起身,邊往後退,邊用手掌撫摩著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會使它皮開肉綻似的。<br /><br />  「我覺得我已經改變了對電視的看法,」她說,「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藥的。我想我得去服藥,然後回去睡覺了。也許你也該這麼做。」<br /><br />  「是的,」我說,「是該這樣。」有那麼一個衝動的片刻,我都想提議兩人一同去睡,可接著我看見她眼神裡流露出隱隱的疼痛,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說不定會同意的,而且她只會對我說同意的。這麼做不太好。<br /><br />  我們肩併肩地離開了電視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稱來抬舉它,甚至不想諷刺它),我配合著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為疼痛而小心翼翼的。除了某扇緊閉的門後面有人因為噩夢而發出呻吟聲外,樓裡面靜悄悄的。<br /><br />  「你覺得自己睡得著嗎?」她問。<br /><br />  「我想能睡著,」我說道,不過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著《死之吻》,一直到日出時分。我看見理查.維德馬克,他發瘋似地哈哈笑著,把老婦人綁在輪椅上,然後將她推下樓──「我們就是這麼對付愛尖叫的人的,」他告訴她,接著,他的臉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威廉.華頓的臉,華頓到E區來走上綠里的那天就是這副表情,也像維德馬克那樣地哈哈大笑著,尖聲叫著,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我沒心情去吃早餐,想到這個之後我吃不下去的;我只是下樓走到了日光室,開始寫作了。<br /><br />  幽靈嗎?沒錯。<br /><br />  關於幽靈,我什麼都知道。<br /><br />  ※※※<br /><br />  第二章<br /><br />  「嚯呵,伙計們!」華頓笑著說,「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br /><br />  華頓依然尖聲叫著,笑著,他回身過去又用鐵鏈勒迪恩。幹嘛不呢?<br /><br />  華頓明白一件事,而這件事迪恩、哈利,以及我的朋友布魯特斯.霍韋都知道:要烤只能烤他一次。<br /><br />  「揍他,波西,揍他!」哈利厲聲叫道。他和華頓扭打起來,試圖制止事態,以免不可收拾。但華頓已把他掀翻在地,而他正竭盡全力地想站起身來。「波西,揍他!」<br /><br />  可波西只是站在那裡,手裡握著山胡桃木警棍,眼睛瞪得像湯盤。他愛自己那根該死的警棍,你或許會說,這可是自打他來到冷山監獄後一直渴望能用上警棍的好機會……可機會真的來了,他卻嚇得沒了主意。這可不是某個受了驚嚇的像戴拉克洛似的小個子法國佬,也不是約翰.考菲那樣魂不守舍的黑皮膚巨人,而是一個旋風惡魔。<br /><br />  我從華頓的牢房裡出來,丟開寫字板,拔出點三八口徑的手槍。我已經第二次忘記了在我身體中部燒灼著的感染部位。對於事後別人告訴我的關於華頓茫然的臉部和空洞的眼睛等的話,我並不懷疑,不過我所看到的華頓卻不是這個樣子。我看到的是一張野獸的臉,這野獸並不聰明,卻充滿了狡詐……卑鄙……與喜悅。沒錯,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與地點和環境沒什麼關係。我還看到迪恩.史丹頓那張通紅腫脹的臉,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掙扎。華頓看到了我手裡的槍,就推著迪恩對準它,這樣,要朝他開槍就必然會擊中迪恩。我從迪恩的肩膀處望過去,看到一道熾熱的藍色目光,它在向我挑釁,看我是否有膽子放槍。華頓的另外一隻眼睛被迪恩的頭髮擋住了,透過頭髮我還看到波西正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一手半舉著警棍。在通往監獄庭院的大門處,還站著個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布魯特斯.霍韋,這可真是奇蹟。在搬完醫務室最後一點設備之後,他居然想到過來看看誰還需要咖啡。<br /><br />  布魯特斯沒有絲毫遲疑,立刻採取行動。他先是咬著牙使勁把波西推到一旁,然後衝了進來,拔出警棍,揮起粗壯的右臂,朝華頓的後腦勺拼命地砸下去,那一聲「砰」響幾乎帶著空洞感,彷彿華頓的腦殼下面根本沒大腦似的。隨著這聲單調聲音,那根繞著迪恩脖子的鐵鏈最終鬆了下來。<br /><br />  華頓像麵粉袋子似地塌陷下去,而迪恩則慢慢爬開了,他拼命地乾咳著,一隻手抓著自己的喉嚨,眼睛暴突。<br /><br />  我蹲在他身邊,他猛烈地晃著腦袋,「好了,」他粗聲粗氣地說,「小心點……他!」他指指華頓。「鎖住他!帶進牢房!」<br /><br />  我認為他不需要牢房了,瞧布特把他打得那麼厲害,我想他該要個棺材。不過,可沒那麼好的運氣。華頓被打昏了,可離死還遠著呢。他側臥著,一隻胳膊伸了出來,手指碰到了綠里上的油氈布。他閉著眼睛,呼吸緩慢卻有規律,臉上居然還有一絲安寧的微笑,好像在聽著動聽的搖籃曲入睡。一條細細的血水從他的頭髮間滲出來,染紅了他新囚服的領子。情況就是這樣。<br /><br />  「波西,」我說,「幫我一下!」<br /><br />  波西沒有動,他只是靠著牆壁站著,眼睛瞪得圓圓的,一副嚇傻了樣子。我想他都找不著北了。<br /><br />  「波西,該死的,抓住他!」<br /><br />  這時他才動了一下,哈利也上來協助他。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把神志不省的華頓先生拖進牢房,布特還把迪恩扶了起來,像母親一般輕輕地撐著他,而迪恩則俯下身子,猛力吸著氣。<br /><br />  我們這位新來的問題少年差不多昏迷了三個小時,不過當他醒來時,布特那一記猛打看起來絲毫沒有對他造成任何不良影響。他很快就恢復了原樣,一會兒躺在床鋪上,紋絲不動,一會兒又站在鐵欄旁,安靜得像隻小貓,注視著鐵欄外的我。我正坐在值班桌旁,寫著關於這次事件的報告。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就抬頭望了望,看到他站在那裡,咧嘴笑著,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爛光了的牙齒,牙齒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縫隙。看到他這個樣子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我竭力不顯出吃驚的表情,但我想他是知道的。「嗨,混蛋,」他說,「下次就輪到你了,我不會錯過的。」<br /><br />  「你好,華頓,」我說道,盡量保持平靜。「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可以跳過這段演說和歡迎詞了,你覺得呢?」<br /><br />  他的笑容僵住了,這不是他所期待的反應,也許這也不是那種情形下我該做出的反應。不過在他神志不清的時候,發生過某件事情。我想,這是我辛苦地寫了那麼多頁紙想要告訴你們的重要事件之一。那麼,現在就看你信不信了。<br /><br />  ※※※<br /><br />  第三章<br /><br />  除了對戴拉克洛大聲呵斥過一次之外,一旦興奮勁一過,波西就會馬上閉嘴。與其說這靠的是圓滑,還不如說這或許是震驚造成的(在我看來,關於圓滑,波西.懷特莫的熟悉程度和我對黑暗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當),反正兩個結果都不錯,完全是一樣的。如果他要抱怨,說布特是如何地把他推了進去,或是懷疑,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像野小子比利.華頓這種噁心的男人有時也會在E區出現,那我們準會把他給宰了。這樣我們或許就能把綠里帶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這個念頭,就覺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像卡格尼在《白熱》〔註:White Heat,是一九四九年上映的一部電影,James Cagney是主角的扮演者。〕中的機會。<br /><br />  不管怎樣,等我們確信迪恩已恢復呼吸,不會當場昏過去了,哈利和布特就陪他一起去醫務室。戴拉克洛在整場混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在監獄裡待過許多次,對這種事,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明智地閉嘴不要胡說,什麼時候相對安全些,可以再次開口說話。見哈利和布特正扶著迪恩出去,他就開始朝走廊大聲嚷嚷起來。戴拉克洛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嚷嚷的樣子卻讓人以為是他的合法權益遭到了損害。<br /><br />  「閉嘴,你這個小怪物!」波西回頭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顫抖。<br /><br />  當然,他多少有些心有餘悸。我得不時地提醒自己,波西的問題在於他畢竟只有二十一歲,不比華頓大多少。但我覺得他更多的是憤怒。他恨戴拉克洛。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他確實恨戴拉克洛。<br /><br />  「去看看典獄長莫斯是不是還在,」我對波西說道,「如果他在的話,向他口頭詳細匯報一下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我明天就會遞交書面報告,我會盡量完成的。」<br /><br />  能得到這樣的任務,波西顯得很驕傲。有那麼一個可惡的片刻,我真覺得他會行禮致敬,回答:「是,長官,我會的。」<br /><br />  「先告訴他E區一切正常,不要把它當故事講,典獄長是不會喜歡你把事情拖長,渲染緊張懸念的。」<br /><br />  「我不會的。」<br /><br />  「好的,去吧。」<br /><br />  他朝門口走去,接著又回過身來。對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執拗。我拼命地想讓他離開,我的腹股溝灼燒著,可現在他好像還不想走。<br /><br />  「你沒事吧,保羅?」他問,「在發燒吧,說不定?得了流感了吧?你臉上可全是汗啊。」<br /><br />  「可能有點不舒服,不過還可以的,」我說,「去吧,波西,去向典獄長報告。」<br /><br />  他點點頭,走了。真是謝天謝地。門一關上,我就猛衝進辦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違反規矩的,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又痛起來了,和早晨差不多。<br /><br />  我費力地走進辦公桌後面的小浴室,把那傢伙從褲子裡掏出來,尿差點要噴出來了,還好沒有。我得用一隻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時的喊叫聲,還得用另一隻手摸索著抓住盥洗盆。這裡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撒下一灘水窪。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會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的。<br /><br />  我竭力支撐住身體,盡量不叫出來,但差點堅持不住了。我的尿裡好像盡是些細長的碎玻璃片。小便盆裡發出像沼澤地似的令人討厭的氣味,我還能看到有白色的東西,我覺得是膿液,它們漂浮在液體的表面。<br /><br />  我從架子上拿下一條毛巾,擦擦臉。臉上全是汗,確實是汗,正不斷流淌著。我朝鏡子看去,看到一張發著高燒漲紅了的男人臉正對著我。<br /><br />  有華氏一百零三度吧?還是一百零四度?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沖了便池,慢慢地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門。我擔心比爾.道奇或是其他什麼人也許會進來,發現三個囚犯沒人看管,不過那裡沒人。<br /><br />  華頓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戴拉克洛也恢復了平靜,我突然意識到,約翰.考菲根本連一聲都沒響過,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這倒是令人擔心的。<br /><br />  我走下綠里,看了看考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發現他已經自殺了,死刑犯人關押區有兩種自殺辦法,不是用褲子吊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過,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考菲只是坐在他床鋪的一頭,雙手放在膝蓋上,這個我有生以來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雙奇怪而濕潤的眼睛看著我。<br /><br />  「長官?」他說。<br /><br />  「怎麼了,大個子?」<br /><br />  「我想看看你。」<br /><br />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嗎,約翰.考菲?」<br /><br />  他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用那怪異的,迷濛的眼神盯著我看。我嘆了口氣。<br /><br />  「稍等,大個子。」<br /><br />  我朝戴拉克洛看過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鐵欄旁。叮噹先生,即那隻寵物鼠,正不知疲倦地從德爾伸出的一隻手跳到另一隻手上,像雜技演員在臺上從中央的環圈上跳過。戴拉克洛會告訴你們,是他訓練叮噹先生耍把戲的,可是我們這些在綠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認為,是叮噹先生自我訓練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後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腦袋上。我絲毫不懷疑,那隻老鼠正對戴拉克洛的鼓勵做出反應。正在我觀看的時候,他從戴拉克洛的褲子上滑下來,穿過牢房,跑到牆邊那個被塗得很亮麗的線軸處。他把線軸推回到戴拉克洛腳邊,抬頭熱切地看著他,但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沒理會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個片刻沒理他。<br /><br />  「怎麼了,頭兒?」戴拉克洛問,「有人受傷了?」<br /><br />  「一切正常,」我說,「新來的小子像隻獅子,不過現在他像隻羔羊似的昏死過去了,皆大歡喜。」<br /><br />  「還沒完呢,」戴拉克洛說道,他的目光順著綠里往關押華頓的牢房看去,「壞人,沒錯!〔註:原文是法文。〕」<br /><br />  「行了,」我說,「別沮喪了,德爾,沒人會讓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繩的。」<br /><br />  我身後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考菲下床了。「艾吉康頭兒!」他又說話了。這一次他顯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談談!」<br /><br />  我轉向他,心想,好吧,沒問題,談話可是我內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著不發抖,因為燒已經退下去了,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除了我的腹股溝,那裡還是讓我感覺像是撕裂了似的,好像放著燒紅了的煤塊,要再次發動襲擊。<br /><br />  「談吧,約翰.考菲,」我說著,把聲音放得輕鬆而平靜。從考菲來到E區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讓人覺得真實存在,真的在我們中間了。他那眼角幾乎沒有停歇的淚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著視線中的東西,盯著保羅.艾吉康先生,E區壯實憨傻的看守,而不是注視著他希望能夠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惡一筆抹殺的地方。<br /><br />  「不,」他說,「你得進來。」<br /><br />  「好了,你也知道我沒法進來的,」我說著,依然盡量把語氣放輕鬆,「至少不是現在。現在我一個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噸半呢。今天下午我們有過麻煩,夠了。所以我們還是隔著鐵欄聊吧,如果你還是要這樣的話,那麼……」<br /><br />  「拜託!」他緊緊地抓住鐵欄,抓得指關節和指甲都發白了。他的臉因為憂傷而拉得很長,那雙奇怪的眼睛因為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渴望而顯得目光尖銳。我記得自己想過,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說不定我還能理解的,同時覺得,這樣也許可以讓我有辦法幫他度過餘下的日子。當你明白一個人需要什麼時,你就會了解這個人,常常是這樣的。「拜託了,艾吉康頭兒!你得進來!」<br /><br />  我覺得,這可是我聽過的最瘋狂的話了,可接著我就意識到,還有比這個更瘋狂的呢:我真打算這麼做了。我從褲腰上取出鑰匙,想找到打開約翰.考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沒生病、感覺也很不錯的時候,他都能把我舉起來,像乾柴似在他膝蓋上一折,何況情況不同於那時的今天呢。<br /><br />  可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這麼做。在與被判死刑的殺人犯打交道的時候,麻痺和粗心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剛才那個活生生的事例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可事情發生過後不到半個小時,我竟打算獨自一人打開那個黑巨人的牢房,走進去,和他坐一塊兒了。如果被人發現了,即使他什麼瘋狂的舉動都沒做,我也很可能會丟掉工作的,不過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br /><br />  別去,我暗想,你別去,保羅。可我沒這麼做。我用一把鑰匙開了上鎖,又用另一把開了下鎖,然後把門順著門軌往邊上推去。<br /><br />  「頭兒,這也許不是個好主意,」戴拉克洛的聲音聽上去很緊張,非常的小心謹慎,換了其他場合,我說不定會笑出來。<br /><br />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數的,」我說話時沒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著約翰.考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視著他,視線像是釘在那裡。這就像是催眠,在我的耳朵聽來,我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狹長的山谷裡傳來的回聲。<br /><br />  該死的,也許是我被催眠了。「你躺下歇著好了。」<br /><br />  「老天,這兒可真瘋狂,」戴拉克洛的聲音顫抖著,「叮噹先生,我真希望他們趕緊把我油煎,就這麼玩完算了!」<br /><br />  我走進考菲的牢房。我向前邁著步子,他移開了身子,當他背靠著床鋪時,小腿就頂在床沿,可見他的身材有多高。隨後他坐了下來。拍拍身旁的床墊,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就在他旁邊坐下。然後,他一隻胳膊抱住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是坐著看電影,而我就是他女友似的。<br /><br />  「你想幹什麼,約翰.考菲?」我問道,一邊盯著他的眼睛,那對憂傷而平靜的眼睛。<br /><br />  「就是想幫你,」他說。他嘆息著,好像一個男人在面對自己不情願做的事時的神情,然後把手放到我的褲襠處,就在我肚臍下一尺左右的那塊骨頭上。<br /><br />  「咳!」我叫道,「把你那該死的手……」<br /><br />  我渾身感到猛的一震,覺得像是挨了一記沒有痛感的重擊,一下子倒向床鋪,彎下身體,這讓我想起老嘟嘟大聲喊著他給烤了,給烤了,要變成一隻烤火雞時的情形。我不覺得熱,也沒有通電的感覺,不過有那麼一會兒,這種感覺就像是猛地跳了出來,彷彿整個世界都不知怎麼地被緊緊捏住,被捏得直冒汗水。我能看見約翰.考菲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看見他那雙困惑的眼睛裡布滿的血絲,還有他下巴上很小一塊正在癒合的擦痕。<br /><br />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彎曲得像爪子一般的手指在稀薄的空氣中抓摸著,而我的雙腿像打鼓似地敲擊著考菲牢房的地板。<br /><br />  接著,這陣感覺過去了,而我的尿路感染竟消失了。褲襠裡灼熱感和難受的抽痛沒有了,頭部的發燒感覺也一樣消失了。我依然能感到汗水從皮膚上流出來,而且可以聞到汗味,不過那陣感覺過去了,沒事了。<br /><br />  「怎麼了?」戴拉克洛哆嗦著喊道,我覺得他的聲音還是來自很遠的地方,不過當約翰.考菲身子前傾,把目光從我那裡移開時,那小個子法國佬的聲音突然清楚起來,就好像有人把棉花團或是射擊手用的耳塞從我耳朵裡拿掉了似的。「他對你怎麼了?」<br /><br />  我沒有回答。考菲的身體朝自己的膝蓋傾去,臉部抽動,兩眼鼓凸。<br /><br />  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把雞骨頭卡在喉嚨的人。<br /><br />  「約翰!」我叫他,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我當時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動作,「約翰,你怎麼了?」<br /><br />  我的手感覺到他猛一抽,然後發出一陣很難受的哽咽和乾嘔聲。他嘴巴張開,就像有時候馬開著大口讓人上馬嚼子一般,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嘴唇向牙齒後面繃著,露出一種像是絕望的嘲笑表情。接著,他鬆開了緊咬的牙關,吐出一團小小的黑色蟲子,看上去好像是蚊子或小飛蟲。<br /><br />  它們在他的膝蓋之間瘋狂地盤旋著,漸漸變成白色,隨之消失了。<br /><br />  突然,我身體中間部位的所有力氣都喪失了,彷彿那裡的肌肉變成了水。我向後癱倒在考菲牢房的石頭牆上。我記得當時還想到過救世主的名字,耶穌基督,耶穌基督,耶穌基督,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而且我也記得自己想過,一定是高燒讓我神志昏迷了。就是這些。<br /><br />  然後,我就聽到戴拉克洛在喊救命。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喊,在告訴全世界,說約翰.考菲要殺了我。考菲朝我俯下身子,確實如此,不過他只是想弄清楚我是否還行。<br /><br />  「閉嘴,德爾,」我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我等著疼痛撕裂我的內臟,不過這並沒有發生。我好多了,真的。有一陣子,我覺得暈乎乎的,但還沒等我為維持身體平衡而伸手去抓考菲牢房大門上的欄杆,那陣暈眩就過去了。「我完全好了。」<br /><br />  「你快從那裡出來,」戴拉克洛說著,就像個緊張的老太太讓小孩子從蘋果樹上爬下來似的。「沒別人在區上,你可不能待在那裡。」<br /><br />  我看看約翰.考菲,他坐在床上,兩隻巨大的手放在樹樁似的膝蓋上。約翰.考菲也看看我。他把頭抬高了一點,不過不多。<br /><br />  「你幹了什麼,大個子?」我用低沉的聲音問,「你對我做了什麼?」<br /><br />  「幫你,」他說,「我幫了你,不是嗎?」<br /><br />  「沒錯,我想是的,可怎麼做的呢?你怎麼做到的呢?」<br /><br />  他搖搖頭,搖到右邊,左邊,後面,然後回到中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幫的(他怎麼治好我的),而他那一臉的平靜也說明,他根本不在意是怎麼治好我的,就像我參加獨立日兩英里跑時,絕不會在意自己的兩條腿是怎麼在運動的那樣。我想問他,他是怎麼先知道我病了的,可他無疑還是一陣搖頭。我從什麼地方讀到過一個詞,而且我從沒忘掉過,那詞語大概是「謎中之謎」。約翰.考菲就是謎中之謎,我想,他能在晚上睡著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他不在乎。波西稱他為「白漆(痴)」,這麼說有點很冷酷,但又不太過分。這個大塊頭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拼法和那種飲料不同,而這就是他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情。<br /><br />  他好像要向我強調這一點,又一次有意地搖了搖頭,然後躺倒在床上,雙手合掌,像枕頭似的放在左臉頰下面,臉朝著牆壁。他的雙腿從脛骨開始就垂在床頭外面,不過他好像一點都沒覺得不適。他背後的襯衫捲了上來,我能看見他皮膚上的傷疤阡陌縱橫。<br /><br />  我離開牢房,把鎖鎖上,然後面對著戴拉克洛。他正站在對面,雙手抱著牢房的鐵欄,急切地看著我,甚至還有點焦慮。叮噹先生停在他肩膀上,纖細的鬍子像絲線似地顫抖著。「那個黑傢伙對你做了什麼?」戴拉克洛問,「他噓噓了?朝你噓噓了?」在這個法國佬的口音裡,噓噓就是小便的意思。<br /><br />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德爾。」<br /><br />  「什麼,你不知道!瞧瞧你!完全變了!連走路都不一樣了,頭兒!」<br /><br />  我可能確實走路都不同了,還真是的。我的褲襠處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一種安寧的感覺,這感覺如此明顯,簡直是爽透了,任何經歷過痛苦煎熬的人,在恢復之後都會明白我的意思的。<br /><br />  「一切都很好,德爾,」我強調著,「約翰.考菲做了個噩夢,就這些。」<br /><br />  「他是個噓噓的傢伙!」戴拉克洛激動地說。他的上嘴唇上面是一排汗珠子。他沒看到多少,可這已足以把他嚇得半死了。「他是個倒楣鬼!」<br /><br />  「你為什麼這麼說?」<br /><br />  戴拉克洛伸出一隻手,抓到老鼠,用手掌捂住牠,並把牠舉到眼前。<br /><br />  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粉紅色的東西,是那些薄荷糖中的一顆。他拿出糖來,不過一開始那老鼠並沒注意到,牠只是向主人伸出脖子,聞聞他呼出的氣,就像人在聞著一束花似的。牠那油亮的小眼睛眯著,完全是一副狂喜的表情。戴拉克洛吻了吻牠的鼻子,而老鼠也任他吻著。接著,牠就抓到了給牠的那小片糖,咀嚼起來。戴拉克洛看著牠,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看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br /><br />  「是老鼠告訴你的,」我說,「對吧?」<br /><br />  「對。」<br /><br />  「就像他朝你輕輕地說他的名字一樣吧。」<br /><br />  「是的,他對著我耳朵說的。」<br /><br />  「躺下,德爾,」我說,「休息一會兒,這些耳語準是把你累壞了。」<br /><br />  他又說了些別的話,我想,就是怪我不相信他之類的,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在我走回值班桌時,我幾乎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飄過去的,甚至不是在移動,牢房從我身體兩側漂流過去,像支在隱形輪子上的電影螢幕一般。<br /><br />  我像往常一樣開始往下坐,但剛到一半,膝蓋一鬆,我就一跌,坐到了藍色的椅墊上,這墊子是哈利年前從家裡拿來放在椅座上的。如果不是椅子在那裡,我想我會撲通一聲直接跌到地板上的。<br /><br />  我坐在那裡,覺得十分鐘前曾經像森林大火似地熊熊燃燒的褲襠部位此時沒有了感覺。我幫了你,不是嗎?約翰.考菲這麼說的,從我的身體感覺看,這是事實,雖然內心的安寧是另一回事。對此,他可幫不了任何忙。<br /><br />  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角的錫製菸灰缸下的一疊表格上。表格最上方印著「區報告」,下面空開一些的地方印著「異常事件報告」。我會在這空白處寫上今天的報告,記錄威廉.華頓到這裡來時所發生的豐富而充滿動作的事件。不過,我會把約翰.考菲牢房裡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幕寫進去嗎?我意識到自己拿起了鉛筆(布特常常舔這支筆的筆尖),然後用大寫字母寫下了一個詞:奇蹟。<br /><br />  這可能很好笑,但我不僅沒笑,反而頓時很肯定地覺得自己要哭了。<br /><br />  我用雙手捂住臉,手掌蒙住嘴巴,抑制住抽泣聲,我不想再嚇著德爾,因為他剛剛要安靜下來。還好,我沒哭出來,也沒流淚。過了片刻,我把手放回桌上,交叉疊著,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腦海裡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但願在我能稍稍控制自己情緒之前,別有人回到區上來,我擔心別人會從我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br /><br />  我抽出一張「區報告」,想等著心情安靜一些後再寫關於新來的問題少年差一點勒死迪恩.史丹頓的事情,不過這同時,我可以把剩下的那些愚蠢的常規信息填寫好。我以為自己的筆跡會很滑稽,有點抖,不過事實上,它看上去和平時差不多。<br /><br />  我動筆五分鐘後就放下鉛筆,走進辦公室旁邊的廁所去解手。我想,這次還會痛,但至少我可以從中了解病情。我站在那裡,等著小便出來。<br /><br />  很快我就肯定,這回的痛和早上的差不多,就像是在排放破碎玻璃渣似的。看來,他對我所做的只是催眠而已。儘管痛感還在,但緊張心情多少有點緩解了。<br /><br />  但是,除了痛感還在,排出的小便是清的,沒有了膿液。我扣好褲子,繫上皮帶,放水沖掉,回到值班桌,又坐了下來。<br /><br />  我明白發生了什麼。我想,即使在我企圖說服自己的確是被催眠的時候,我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我接受了一次治療,是最正宗的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的那種治療。孩提時,我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喜歡在特定日子去教堂,參加諸如施洗會或是五旬節等的活動,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我,聽過很多次的關於讚美耶穌,上帝萬能的奇蹟故事。這些故事我並不完全相信,但有很多我還是信的。其中一則是一個名叫羅伊.德爾法因斯的人的故事,他和家人住在離我家大約兩里路的地方,當時我六歲上下。德爾法因斯的斧頭砍掉了他兒子的一個小手指,當時那小男孩正在後院幫忙拿著一段原木,讓父親去劈,不料他不小心把手放了上去。羅伊.德爾法因斯說,那年秋天和冬天,他的膝蓋幾乎把地毯都跪破了,到了春天,男孩的手指就長好了,甚至連指甲都長了回來。星期四晚上的欣喜分享會上羅伊.德爾法因斯說起這件事,我很相信他的話。他說的話很質樸誠實,他站在那裡,兩手很深地插在工作服口袋裡,沒法讓人不相信他。「手指開始長出來時,他有點癢,癢得晚上睡不著覺,」羅伊.德爾法因斯說道,「不過他知道這是上帝讓他癢的,就順其自然了。」讚美耶穌,上帝萬能。<br /><br />  羅伊.德爾法因斯只是很多故事裡的其中一則。我成長在一個相信奇蹟和康復的傳統中。我歷來也相信符咒(不過,在山區,我們為了押韻,管它叫親親〔註:符咒英文為girs-gris,和kiss-kiss讀音相仿,kiss在英文中為親吻之意,故作此翻譯。〕),如樹樁裡殘餘的雨水就能治疣,枕頭下的苔蘚能除掉失戀的痛苦,當然,我們通常管這叫心魔。不過,我不相信約翰.考菲是個能下符咒的人。我凝視過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我感受過他的撫摸,被他撫摸就像是被某個怪異神奇的醫生摸過似的。<br /><br />  我治好了你,不是嗎?<br /><br />  這話在我腦海裡反覆著,就像一段令人無法擺脫的歌曲或下咒時說的話一樣。<br /><br />  我治好了你,不是嗎?<br /><br />  只是,施行治療的不是他,是上帝。約翰.考菲用了「我」,這可以被認為是出於無知,而不是驕傲,不過我知道,至少是相信,那些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所聽過的康復故事,我那二十二歲的母親和我的阿姨們很喜歡密林深處充滿了「阿門」聲的角落,在那裡,康復並不代表被治癒的人和施與療傷的人,而代表了上帝的意志。在一個為病患者感到欣喜的人看來,被治癒是平凡的事,是能被期盼的事情,而被治癒的人則有義務詢問原委,去沉思上帝的意願,去思考更多的關於上帝是如何實現意願的問題。<br /><br />  那麼,在這件事情上,上帝要我做什麼呢?他把治療的神力放在一個殘殺孩子的犯人手裡,他迫切的願望又是什麼呢?他為什麼要讓我在區上被治癒,而不是在家裡,在疼痛萬分、在床上發抖、讓磺胺類藥劑的臭味從我的毛孔裡滲出來的時候呢?也許是吧,要我待在這裡,而不是在家裡,也許是以防野小子比利.華頓攪出更大的禍水,是為了確保波西.懷特莫不採取愚蠢的、具有潛在破壞性的舉動。那麼,就算是吧,這樣也行。我會把眼睛擦亮的……會閉上嘴,尤其是不會透露這次神奇的康復。<br /><br />  沒人會懷疑我看上去和聽上去好多了。我都告訴了全世界,說我好多了,直到那天之前,我一直打心裡相信這一點。我甚至告訴典獄長莫斯,說我有了好轉。戴拉克洛看出了點什麼,不過我想,他也會閉嘴的,也許是害怕約翰.考菲萬一也對他下符咒。至於考菲本人,他也許早就忘了這件事。畢竟,他只不過是載體,雨一停,世界上沒有哪條下水管還會惦記著曾經流過它那裡的水。因此,我決定什麼都不說,也從沒想到過我多久才會把故事說出來,又說給誰聽。<br /><br />  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對那個大塊頭產生了好奇。自從在他牢房裡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比以前更好奇了。<br /><br />  ※※※<br /><br />  第四章<br /><br />  那天晚上離開前,我安排好,如果第二天我來晚了一點,就讓布特先代我一下。次日早晨,我一起床就出發,去了特拉平格鎮的特夫頓。<br /><br />  「我不知道你這樣擔心那個叫考菲的好不好,」我妻子說著把做好的午飯交給我,珍妮絲從不相信那些路邊的漢堡攤,她常常說,吃了那些你就等著肚子疼吧。「這可不像你,保羅。」<br /><br />  「我不是擔心他,」我說,「我很好奇,僅此而已。」<br /><br />  「根據我的經驗,有一就會有二,」珍妮絲尖刻地說著,狠狠地吻了吻我的嘴。「至少得承認,你看上去好多了。有那麼一陣子,你可讓我擔心了。供水系統都恢復正常了?」<br /><br />  「都正常了,」我說完,就上路了,還哼著《來吧,約瑟芬,上我的飛機》和《我們發財了》之類的歌解悶。<br /><br />  我先來到了特夫頓的「情況報」編輯部,他們告訴我,我要找的那個叫伯特.漢默史密斯的傢伙,很可能就在鎮法院。到了鎮法院,他們告訴我漢默史密斯曾去過那裡,為的是一樁強姦案。當時的「情況報」就把這樣的案件稱為「對女性的攻擊」,他們早在萊克和威爾遜之前就這麼稱呼了。<br /><br />  但因為水管爆裂,使這樁強姦案的主要訴訟程序被迫停止,他就走了。他們認為他很可能已經回家去了。在一條土路上,我四下打聽方向,路又爛又窄,我都不敢把福特車開上去,不過我遇到了要找的人。關於考菲的案子,漢默史密斯寫了大量報導,我正是從他那裡得知考菲第一次被抓時的主要追捕細節。當然,我指的是「情況報」認為過於可怕而沒有刊登的內容。<br /><br />  漢默史密斯的太太是個年輕的女人,面孔雖帶倦色卻不乏美麗,雙手因常用鹼性肥皂而有些發紅。她沒問我什麼,就帶我穿過一間彌漫著烘焙香氣的小房子,走進後廊,她的丈夫正坐在那裡,手裡拿著瓶汽水,膝蓋上放著一本未打開的《自由》雜誌。那是一個小小的、地面有些下傾的後院,牆角裡有兩個小孩子正在秋千上鬥嘴笑鬧。從走廊望去,我沒法分辨孩子們的性別,不過我覺得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也許還是雙胞胎,因為有他們在身邊,父親在寫關於考菲一案時就有了某種有趣的視角。在我旁邊,有一片散落著狗屎的破舊空地,空地中間有一個島嶼似的東西,那是一間狗窩,上面沒有標上「Fido」。天熱得有點不合季節,我想狗大概在裡面打瞌睡吧。<br /><br />  「伯特,有人找你,」漢默史密斯太太說道。<br /><br />  「噢,」他回答著,朝我瞥了一眼,又看看妻子,接著回頭望望孩子。顯然,那裡才是他的牽掛所在。他很瘦,幾乎瘦骨嶙峋,好像大病初癒的樣子,頭髮往後翻倒。他妻子用一隻紅彤彤的、因經常洗衣服而發腫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拍他肩膀。他沒有看那隻手,也沒有伸手去摸它,過了一會兒,妻子就把手拿了回來。一個念頭從我心頭一閃而過,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有頭腦,她有長相,可是兩人都逃脫不了某種潛在的相似,一種無法迴避的遺傳特徵。後來,在返回的途中,我意識到,他們根本不像,讓他們看似相像的是壓力與長期痛苦所導致的。好奇怪,痛苦會刻畫人們的臉龐,讓人們看似一家。<br /><br />  她說話了,「要喝點冷飲料嗎,先生?」<br /><br />  「我叫艾吉康,」我說道,「保羅.艾吉康,謝謝了,就來點冷飲料吧,夫人。」<br /><br />  她回過身進屋。我把手伸給漢默史密斯,他輕輕地握了握,手又軟又冷。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院角落裡的孩子們。<br /><br />  「漢默史密斯先生,我是冷山州立監獄E區的主管。那是……」<br /><br />  「我知道,」他說著,稍微帶點興趣地看看我,「看來,綠里的粗笨看守就站在我的後廊,活生生地站在這裡。什麼事讓你趕上五十英里路,專程到這裡來和當地小小的專職記者談話呢?」<br /><br />  「是關於約翰.考菲,」我說。<br /><br />  我認為會看到某種劇烈的反應(我腦海裡想著,那對孩子說不定是雙胞胎……也許還有那個狗窩;戴特瑞克家也養了一隻狗),但漢默史密斯只抬了抬眉毛,呷了一口飲料。「考菲現在很棘手,是吧?」漢默史密斯問。<br /><br />  「他還好,」我說,「他怕黑,還哭了好幾次,不過沒給我們的工作惹過什麼麻煩,我們見過更糟糕的呢。」<br /><br />  「哭了好幾次,是嗎?」漢默史密斯問,「嗯,他是有很多事情要哭,想想他都幹了什麼。你想知道些什麼?」<br /><br />  「只要你能告訴我的,都行。我曾經在報紙上讀過你寫的東西,我覺得我要的東西沒登在上頭。」<br /><br />  他敏感而冷靜地看看我,「比如說,這對小女孩長什麼樣啊?他具體是怎麼對待她們的啊?這就是你感興趣的東西吧,艾吉康先生?」<br /><br />  「不,」我說著,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些,「我感興趣的不是戴特瑞克家的女孩子,先生,可憐的小傢伙已經死了。但考菲沒有,還沒有,我對他很好奇。」<br /><br />  「行,」他說,「拿把椅子過來坐下,艾吉康先生,如果我剛才的語氣有點尖刻的話,請原諒,我只是在工作中見過太多到處打探私密的人,該死的,我自己也被人指責是那一類人,我只是想確證一下你是不是。」<br /><br />  「你放心了?」<br /><br />  「放心了,我想,」他說著,一副漠然的表情。他講的事情和我早先想的差不多,戴特瑞克太太怎麼發現走廊空著,屏風門上面的鉸鏈拉開了,毯子丟在角落裡,臺階上有血跡;還有她的兒子和丈夫怎樣跟蹤誘拐女孩的人;一夥人先是如何趕上他們,之後不久又是如何追上約翰.考菲的;考菲是怎樣坐在河岸邊哭泣,他巨大的雙臂中蜷縮著兩個大洋娃娃似的屍體。這位記者穿著白襯衫,領口敞開,外褲是灰色的,骨瘦如柴的樣子,他的聲音低沉而沒有表情……但他的眼睛從沒離開過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正在吵鬧歡笑著,在院子低處的陰涼角落裡輪流玩著秋千。有時候,故事講到一半,漢默史密斯太太會拿著一瓶自產的根汁汽水走過來,那汽水冰涼濃烈又可口。她站著聽了一會兒,接著朝孩子們喊著,讓他們趕快過來,說她有剛烤好的餅乾,這讓我們停頓了很久。「馬上就來,媽媽!」小女孩應道,然後這個女人就又走進屋去了。<br /><br />  漢默史密斯講完後問道:「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呢?從沒有大監獄的看守來訪過呢,這可是第一次。」<br /><br />  「實話說……」<br /><br />  「是好奇吧,準是。我明白,人都有好奇心,為此我要感謝上帝,我要失業了,可能真的要不幹這一行了。不過趕上五十英里的路,僅僅為滿足好奇心,尤其最後二十哩路還很難走,那你幹嘛不告訴我實話,艾吉康?我讓你滿足了,現在輪到你滿足我了。」<br /><br />  行,我可以這麼說,我得了尿路感染,於是約翰.考菲把手放在我身上,治好了我。這個強姦和殺害兩個小女孩的人真治好了我的病。所以,我當然對他很好奇,是人都會的。我甚至覺得,也許霍默.克里布斯和副治安官羅伯.麥吉抓錯了人。雖然證據確鑿,我還是這麼懷疑著,因為這個人的手具有這樣的神力,你一般不會把他想成是那種強姦犯和殺害小孩的人。<br /><br />  不行,也許這麼說不行。<br /><br />  「我對兩件事疑惑不解,」我說道,「第一,他是否有前科。」<br /><br />  漢默史密斯轉過頭看著我,他的目光突然充滿了銳利,因為感興趣而閃亮著,我發現他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傢伙,說不定還很睿智,是個處事冷靜的人。「為什麼?」他問,「你知道了些什麼,艾吉康?他說過什麼嗎?」<br /><br />  「沒有,不過幹過這種事的人一般有前科,他們會有這種癖好。」<br /><br />  「沒錯,」他說,「他們是有這樣的癖好。他們當然有。」<br /><br />  「於是,我想到去追溯一下他的歷史,想發現點什麼。一個他這樣個子的人,又是個黑人,不會那麼難查的。」<br /><br />  「你可以這麼想,但你想錯了,」他說,「總之,關於考菲的案子,你想錯了。我知道的。」<br /><br />  「你試過?」<br /><br />  「是的,結果什麼也沒有。那裡有兩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傢伙,他們說,在戴特瑞克家女孩被殺前兩天,他們曾在諾克斯維爾調度場見過他。這並不奇怪,逮捕他的時候,他剛從南方大鐵路那裡跨河過來,也許他就是這麼從田納西過來的。我收到過一個男子寫來的信,信中說他今年初春時曾雇過一個大塊頭的光頭黑人,幫他搬運箱子,這是在肯塔基的事了。我給他寄了一張考菲的照片,他說正是這人。不過,此外……」漢默史密斯聳聳肩,搖了搖頭。<br /><br />  「你是否覺得這事有點怪?」<br /><br />  「我覺得很蹊蹺,艾吉康先生,這傢伙像是從天而降的,而且幫不上什麼忙,他今天記不得昨天的事。」<br /><br />  「是的,他好忘事。」我說,「那你怎麼解釋這事呢?」<br /><br />  「現在是大蕭條時期,」他說,「這就是我的解釋。路上盡是人。奧克拉荷馬州的人想到加州採桃子,北方的窮白人坐著大旅行車,想到底特律去造汽車,密西西比河上的黑人又想到新英格蘭去,去那裡的鞋廠或紡織廠工作。每個人,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都覺得再往前走一點就會好一些,這就是他媽的美國方式,連考菲這樣的巨人都到處不受人注意……直到,也就是說,直到他決定殺兩個小女孩的時候,而且還是白人小姑娘。」<br /><br />  「你相信這事嗎?」我問。<br /><br />  他茫然地看看我,臉部顯得異常的瘦削,「我有時是相信的,」他說。<br /><br />  他妻子斜倚在廚房的窗口,就像火車駕駛室裡的司機似的,她喊道:「孩子們!餅乾好了!」接著,她轉向我,「你願意嘗嘗葡萄乾燕麥餅乾嗎,艾吉康先生?」<br /><br />  「我想一定很好吃,夫人,不過這次我就不吃了。」<br /><br />  「好的,」她說著把頭縮了回去。<br /><br />  「你見過他身上的傷疤嗎?」漢默史密斯突然問我。他依然望著孩子們,他們玩得正開心,並沒有馬上把秋千停下來,連葡萄乾燕麥餅乾都不足以吸引他們。<br /><br />  「見過。」不過我很驚訝地也見過。<br /><br />  看到我如此反應,他笑了。「辯護律師幹得很漂亮的一件事,就是讓考菲把襯衫給脫了,讓他給陪審團看這些傷疤。公訴人喬治.彼德森對此非常反對,但法官允許這麼做。老喬治本該不作聲的,因為在場的陪審員可不吃這一套心理戰術,即那些被虐待過的人是如何地不可自制之類的。他們相信人是能夠自制的。對此,我也頗有同感……但那些傷疤還是很嚇人。你注意過它們嗎,艾吉康?」<br /><br />  我曾經見過考菲裸體淋浴,當然注意過,我完全明白他說的話。「都裂開的,幾乎是縱橫交錯。」<br /><br />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br /><br />  「他小時候被人狠命地揍過,」我說,「是在成年前吧。」<br /><br />  「不過他們可沒真的要把他往死裡打,是吧,艾吉康?要不就會不用棍棒,直接就把他像流浪貓似地淹死在河裡了,對吧?」<br /><br />  我覺得,若要精明圓滑的話,我應該表示完全同意,然後離開,但是我做不到。既然見到他了,就得接觸他,得摸摸他的手。<br /><br />  「他很……怪異,」我說,「不過看上去並不真的很暴力。我知道他是怎麼被發現的,可我也很難對自己親眼目睹的事情一笑了之,畢竟在區上我是天天看到的。我知道暴力的男人是什麼樣的,漢默史密斯先生。」當然,我腦海裡還出現了華頓,想到華頓用皮帶勒迪恩.史丹頓脖子,咆哮著「嚯呵,伙計們!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br /><br />  此時,他正仔細地注視著我,帶著微笑,那種懷疑的笑容,對此我倒不是太在乎。「你不會是到這裡來了解他是不是真在某處殺過某些小女孩的吧?」他說道,「你到這裡是來看看我是否相信他真這麼做了,是這樣,沒錯吧?說實話吧,艾吉康。」<br /><br />  我最後喝了一口冰飲料,把瓶子放在小茶几上,說道,「那麼,你怎麼看?」<br /><br />  「孩子們!」他身體在椅子上微微前傾,朝土坡下面喊道,「你們快點過來吃餅乾!」然後,他又坐回原樣,看著我。那抹微笑,那個我並不太在乎的笑容,又出現了。<br /><br />  「實話說,」他開口了,「你得聽仔細了,因為這大概正是你想知道的。」<br /><br />  「我聽著呢。」<br /><br />  「我們有條狗叫加拉哈德先生,」他說著,抬起大拇指朝狗窩示意,「是條不錯的狗,雖不是什麼特殊的品種,但很溫順,很安靜,總愛舔你的手或是幫你銜根棍子。有很多類似的雜種狗,是吧?」<br /><br />  我聳聳肩膀,點點頭。<br /><br />  「從很多方面看,一條好的雜種狗就像是你的黑奴,」他說道,「你會了解牠,常常會慢慢喜歡上牠。牠並沒什麼特殊的用處,但是你讓牠生活在周圍,因為你覺得牠喜歡你。幸運的話,艾吉康先生,你根本不需要去發現牠有什麼異常之處。可辛茜婭和我並不幸運。」他嘆了口氣,發出一聲長長的,彷彿骨頭在碰撞似的聲音,就像風兒摩挲著落葉一般。他又指指狗窩,我正迷惑著,覺得自己早先怎麼會沒感到那裡有一種被遺棄的味道,沒注意到很多糞便上面已經發白了,變成了粉末狀。<br /><br />  「我以前常常清掃狗窩,」漢默史密斯說,「為了防雨,會把它的房頂重修一下。在這方面,加拉哈德先生也像是南方黑奴,牠自己不會幹這些事。現在我不再碰狗窩了,自從那事件發生後……如果你能稱其為事件的話,我沒再靠近過它。我帶著槍走過去,把狗射死了,從此我再也沒過去過,我沒法靠近它。我想,我有一天會過去的。我會把那些糞便給清理了,把窩給拆了。」<br /><br />  孩子們走過來了,突然,我不希望他們靠近,突然,這成了我在世上最不願意看到的事,那個小女孩很正常,可是那個男孩子──<br /><br />  他們大步走過來,看著我,咯咯笑著,接著就走到廚房門口。<br /><br />  「卡萊伯,」漢默史密斯說,「過來,就一會兒。」<br /><br />  小女孩(他們一看就是雙胞胎,歲數一般大)走進了廚房。小男孩走到父親這裡,低頭看著腳。他知道自己很醜,我猜他大概四歲上下,不過四歲已經足夠大到明白美醜了。他父親把兩個手指放到男孩的下巴下面,想抬起他的臉龐。最先,那男孩有些抵抗,不過當父親用和藹、平靜、疼愛的口氣說「拜託了,兒子」時,他聽話地抬起臉來。<br /><br />  他頭髮間露出一塊巨大的圓形傷疤,疤痕穿過一隻瞎了的、呆板而斜著的眼睛,一直延伸到前額,他的嘴角扭曲變形,就像賭徒故意作出惡狠狠的樣子,或者說像嫖客色迷迷的表情。他的一邊臉頰光滑漂亮,可另一邊就像樹樁似地盤踞成一團。我猜想那裡曾經有過傷口空洞,不過至少現在已經癒合了。<br /><br />  「他還留下了一隻眼睛,」漢默史密斯說著,疼愛地用手指撫摸著男孩團起來的臉頰,「我想,他幸虧沒有全瞎,我們真得雙膝跪地感謝上帝,是吧,卡萊伯?」<br /><br />  「是的,爸爸,」男孩害羞地說道。那孩子在可悲的幾年學校生活中,會在操場上被人無情地嘲笑、謾罵,他也從不會被邀請參加「轉瓶子」或是「郵局」遊戲,等他長大成人,有了男人的需求時,不是花錢買人,是不會有女人願意和他睡覺的,他永遠會被溫暖歡樂的同伴圈子給拋棄,在以後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是七十年中,每次看鏡子,他都會想到這個詞:醜陋、醜陋、醜陋。<br /><br />  「去吧,去吃餅乾,」父親說著,吻了吻兒子歪斜的嘴巴。<br /><br />  「好的,爸爸,」卡萊伯應著,就跑進去了。<br /><br />  漢默史密斯從背後的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擦擦眼睛,他的眼睛是乾澀的,但是我想,他已經習慣用它擦淚水了。<br /><br />  「他們出生時,那狗還在這裡,」他說,「我把狗帶進屋,讓牠聞聞他們,當時辛茜婭剛帶著他們出院,加拉哈德先生舔了舔他們的手,他們的小手。」他點點頭,好像要讓自己確信一下似的。「牠和孩子們玩,常常舔亞登的臉,直到她咯咯笑出來。卡萊伯經常拉牠的耳朵,他剛學走路的時候,有時會抓著加拉哈德的尾巴繞著院子走。那狗從不對他咆哮,牠對兩個孩子都不會凶的。」<br /><br />  這時,眼淚終於流出來了,他機械地擦著淚水,就像一個經常有此習慣的人一般。<br /><br />  「沒什麼理由的,」他說,「不管怎樣,卡萊伯都不欺負牠,也不對牠大聲喊。我知道的。我當時是在場的,如果我不在的話,他早就被弄死了。艾吉康先生,當時並沒什麼特別的,他只是正好和狗面對面,這恰好讓加拉哈德閃過了一個念頭(不管狗有著怎樣的腦子),就是撲上去咬人,如果行的話,就把人咬死。小男孩就在牠面前,那狗就咬下去了。這也是發生在考菲身上的事。他就在那裡,他看到了門廊上的孩子,他劫了她們,強姦了她們,然後就殺了她們。你說他在做這種事情之前應該會有跡象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或許他從前沒做過。我的狗過去也從沒咬過,就這一次。也許,如果考菲被釋放了,他也不會再幹這樣的事了。也許我的狗也不會再咬人的。但是要知道,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拿了槍走出來,抓住牠的頭頸,一槍把牠的腦袋打飛了。」<br /><br />  他的呼吸侷促起來。<br /><br />  「我和鮑林格林學院的其他人一樣開明,艾吉康先生,我修了歷史和新聞,還學了哲學。我認為自己是開明的,我想北方人可不會這麼認為,不過我覺得自己是開明的。不管怎麼樣,我都不願意恢復奴隸制,一直認為我們應該仁慈寬厚,去努力解決種族問題。但我們也必須記住,黑奴如果得了機會,是會咬人的,就像雜種狗有了機會有了念頭就會咬人一樣。你是想知道他是否真做了那事,你那個眼淚汪汪、傷痕纍纍的考菲先生?」<br /><br />  我點點頭。<br /><br />  「噢,是的,」漢默史密斯說,「他確實做了。你別懷疑這件事,也別輕視他。你可以僥倖逃過一次或是一百次……甚至一千次……可是最終……」他在我面前抬起一隻手,迅速地把手指對著大拇指噼啪作響,用手做出嘴巴噬咬的形狀,「你明白嗎?」<br /><br />  我又點了點頭。<br /><br />  「他強姦了她們,又殺了她們,之後,他就後悔了……可小女孩還是被凌辱了,還是死了。你們會懲罰他的,是嗎,艾吉康?幾個星期後,你們就會懲罰他,讓他再也幹不成了。」他站起身,走到門廊的圍欄處,目光模糊地看看狗窩,它就在狗被擊斃的那塊空地中央,在那些經年未掃的糞堆當中。「我得說抱歉了,」他說,「自從下午不必在法庭上工作之後,我就認為應該稍稍和家人多聚聚,孩子們轉眼就長大的。」<br /><br />  「你去吧,」我說道,同時覺得雙唇麻木冰涼,「謝謝了,佔用了你那麼多時間。」<br /><br />  「沒事的,」他說。<br /><br />  我從漢默史密斯的家直接開車前往監獄。要開好長一段時間,而且我也沒法哼歌來排遣。我覺得所有的歌曲都消失了,至少暫時消失了。<br /><br />  我眼前不斷浮現可憐的小男孩那變形的臉,還有漢默史密斯的手,那手指從上面對著拇指壓下去,做出噬咬的樣子。</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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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考菲的雙手──一



  第一章

  回顧我所寫的一切,我發現自己把喬治亞松林,即我現在居住的地方,稱為療養院。這地方的經營者準會不開心的!根據他們放在大廳裡並派發給未來客戶的宣傳冊,這是一家「專為老年人開設的一流水準退休療養中心」。據宣傳冊所說,這裡居然還設有資料中心。住在這裡的人(宣傳冊上不會稱我們為「住院者」,不過我會這麼叫的)管它叫電視房。

  大家都覺得我很孤僻,因為我一天當中很少去電視房,不過,我受不了的是電視節目,倒不是那裡的人。奧普拉、里奇.萊克、卡尼.威爾遜、羅蘭達等等〔註:都是頗受觀眾歡迎的美國電視節目主持人。〕,整個世界彷彿在我們耳邊坍塌,這些人盡喜歡和那些穿短裙的女人和襯衫敞開的男人談性交。嗯,他媽的──不要評判別人,免得被別人評判,這是《聖經》上說的,所以,我還是繼續寫吧。只不過,要是願意在這種垃圾上浪費時間的話,還不如去「快樂車輪賽車場」,好像每個禮拜五和禮拜六都有警車拉著警笛,閃著藍光,朝那裡開去。我有個特殊的朋友伊蓮.康乃利,她和我有同感。伊蓮有八十歲了,又高又瘦,身板依然筆挺,眼力也不錯,而且聰明優雅。她走起路來很慢,因為臀部有點毛病,我知道她手上還有關節炎,很折磨她,不過她有一個修長美麗的頭頸,像天鵝一般的脖子,還有一頭長長的秀髮,垂下來可以一直到肩膀。

  她最好的地方在於,她不覺得我有什麼特別的,也不認為我孤僻。伊蓮和我有很多時間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這個古怪年紀的話,我想自己說不定會把她當作女朋友。畢竟,有個特別的朋友,像她這樣的,沒什麼不好,從某種方面看,甚至很不錯。年輕男女朋友之間的很多棘手和頭疼的問題,在我們之間不會存在。雖然我知道,五十歲以下的人不會相信這個,但有時候星火勝於烈焰。聽上去很怪,但確實如此。

  我白天不看電視,有時候會去散步,有時候就看點書,大概上個月以來,我大多數時間就待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間,寫寫回憶錄。我覺得那裡的氧氣更充足,這有助於回憶,能把陳年爛穀子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倒出來,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簡直太多了。

  不過有時候,我無法入睡,就躡手躡腳走下樓梯,打開電視。在喬治亞松林,沒有HBO〔註:美國一付費影音頻道,以播放電影為主。〕之類的節目,我想,這類節目對我們的資料中心來說稍微貴了點,不過我們這裡有基本的有線電視服務,這就意味著我們能有「美國電影」頻道。如果你家裡沒有有線電視,這個頻道還是能收到的,它的大多數電影都是黑白片,也沒有女人脫衣服。這對像我這樣的迂老頭來說是一種撫慰。有很多個夜晚,我剛脫了衣服,要倒在電視機前面那張難看的綠沙發上睡覺時,會說話的驢子法蘭西斯又一次把唐納德.奧康納的長柄鍋從火上拿開,或是約翰.韋恩擦乾淨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尼管某個人叫骯髒的老鼠,接著就拔出了手槍。有些電影是我和妻子珍妮絲一起看過的,當時她還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們使我感到安寧。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說話的方式,甚至是電影的配樂,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心靜。我想,它們讓我回想起了我還是個初識世面的男人的時光,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我,這個破舊的古物,這個在老年人之家不斷衰亡的老頭,和我住一起的許多人都墊著尿布,穿著橡膠褲。

  不過,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沒有一件讓我舒心。都讓人心煩。

  有時候,伊蓮陪我一起看AMC頻道所謂「早間音樂會」節目,它是從清晨四點開始的,她很少抱怨,不過我知道她的關節炎有時會犯得很厲害,而且給她配的藥都沒什麼效果。

  今天早晨她來的時候,穿著白色的厚絨布袍,像幽靈一般悄無聲息。

  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發上,彎曲著兩條曾經還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子,雙膝併攏,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風穿透似地哆嗦著。我渾身發冷,除了腹股溝,那裡像是在灼燒,彷彿被尿路感染的幽靈佔據了。一九三二年秋,也就是約翰.考菲、波西.懷特莫,還有叮噹先生即那隻受過訓練的老鼠到來的那個秋天,這毛病可把我折磨壞了。

  威廉.華頓也是那個秋天來的。

  「保羅!」伊蓮喊道,急忙朝我走來。她臀部裡面打著釘子,嵌著玻璃碎片,這已經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羅,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說道,不過語氣不那麼令人信服,我的聲音很不穩定,它們是從上下打顫的牙齒縫裡跑出來的。「給我一兩分鐘時間,就會好的。」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會的,」她說,「不過是怎麼回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羅,你像是見了鬼似的。」

  我想,還確實如此,直到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我才意識到要把話大聲說出來。

  「真的沒事,」我說著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溫柔,相當溫柔!),「不過得等一會兒,伊蓮,老天!」

  「這是你在監獄當看守時就犯下的病吧?」她問,「就是你在日光室裡所寫的那段時間吧?」

  我點點頭,「我就是在我們所謂的死亡線上工作……」

  「我明白……」

  「不過我們管它叫綠里,因為鋪地板的油氈的緣故。一九三二年秋天,這個傢伙來到那裡,這個野蠻人,他叫威廉.華頓,他很喜歡把自己想成野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還是個孩子,卻是個危險人物。我依然記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時候是副典獄長)是這麼描寫他的:『華頓瘋狂、野蠻,而且驕傲,他十九歲,完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還在那句話下加了劃線。」

  那隻摟著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撫摸我的背,我漸漸平靜下來。這一片刻,我是愛伊蓮.康乃利的,正像我對她所說,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張臉。

  也許我應該這麼做的。孤單很可怕,任何年齡的孤獨都令人恐懼,不過我覺得,人一衰老,這感覺就更糟糕。但我腦子裡想著別的事情,那些沉甸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

  「不管怎樣,」我說,「你是對的,我正在寫華頓是怎麼來到區裡,剛到的時候,他差點把迪恩.史丹頓都給弄死了,迪恩是我那時的同事。」

  「這怎麼可能?」伊蓮問。

  「因為卑鄙,因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說。「華頓很卑鄙,而帶他來的看守則疏忽大意。罪魁禍首是華頓手腕上的鐵鏈,它太長了。當迪恩打開通往E區的大門時,華頓就在他身後。他兩邊還有看守,不過安德森說得沒錯,野小子比利對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鐵鏈砸向迪恩的腦袋,並用鏈子勒他的脖子。」

  伊蓮戰慄起來。

  「不管怎麼說,我盡想著這件事,沒法入睡,所以就下樓來到這裡。我打開AMC頻道,想著你也會下來,我們可以小聚片刻……」

  她笑了起來,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額頭。以前珍妮絲這麼做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渾身針刺,今天早晨伊蓮這麼做時,我還是渾身刺痛。我想,有些事是永遠無法改變的。「……這會兒放的是四〇年代的黑幫電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吻》。」

  我覺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著。

  「裡面有理查.維德馬克,」我說,「這是他第一個大角色,我想,我從沒和詹恩一起看過這片子,我們一般都有意避開警匪電影,不過我記得在哪裡讀到過,說維德馬克曾演過他媽的小流氓,他肯定演過。他很蒼白……不太走路,常常四處飄蕩……常常把別人稱作『噴水器』……那是在他說起那些尖聲大叫的人的時候……他恨那些尖叫的人了……」

  儘管竭力克制,我又開始發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金髮,」我呢喃著,「筆直的金髮,我一直看到他把這個老女人推進輪椅,讓椅子滾下一節樓梯,就趕緊把電視關了。」

  「他讓你想起華頓了?」

  「他就是華頓,」我說道,「活脫活像。」

  「保羅……」她想說什麼,卻打住了。她看著電視機空白的螢幕(電視機上的機上盒還在,紅色的數字還顯示著十,這是AMC頻道〔註:《美國經典電影》(American Movie Classics)的簡稱。〕),然後轉過來看著我。

  「怎麼了?」我問,「怎麼了,伊蓮?」我暗想,她是要告訴我,說我應該放棄寫作,應該把寫好的紙張都撕了,就此停筆。

  可她說的是,「別讓這事妨礙了你。」

  我直瞪瞪地看著她。

  「把嘴閉上,保羅,有蒼蠅飛過來了。」

  「抱歉,這只是……呃……」

  「你以為我說的會是完全相反的話,是吧?」

  「是的。」

  她握住我的手。那動作十分溫柔,十分溫柔。她的手指修長美麗,但關節卻起皺而醜陋。她身子向前傾,淡褐色的眸子(左邊瞳孔因為白內障而有點暗淡)盯住我藍色的眼睛。「也許我太老,太衰弱,沒多久好活了,」她說,「但我還沒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們這個年紀,有幾夜失眠又怎麼了?就算在電視上見到鬼又怎樣?難道你要告訴我這是你唯一一次見鬼嗎?」

  我想到了典獄長莫斯,還有哈利.特威利格和布魯特斯.霍韋,我想到自己的母親,還有詹恩,我的妻子,她死在阿拉巴馬。我知道幽靈的事,真的。

  「不,」我說,「這不是我見過唯一的幽靈,可是伊蓮,它確實嚇人,因為是他。」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後站起身,邊往後退,邊用手掌撫摩著臀部,好像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會使它皮開肉綻似的。

  「我覺得我已經改變了對電視的看法,」她說,「雨天……或是晚上,我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藥的。我想我得去服藥,然後回去睡覺了。也許你也該這麼做。」

  「是的,」我說,「是該這樣。」有那麼一個衝動的片刻,我都想提議兩人一同去睡,可接著我看見她眼神裡流露出隱隱的疼痛,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說不定會同意的,而且她只會對我說同意的。這麼做不太好。

  我們肩併肩地離開了電視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稱來抬舉它,甚至不想諷刺它),我配合著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為疼痛而小心翼翼的。除了某扇緊閉的門後面有人因為噩夢而發出呻吟聲外,樓裡面靜悄悄的。

  「你覺得自己睡得著嗎?」她問。

  「我想能睡著,」我說道,不過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著《死之吻》,一直到日出時分。我看見理查.維德馬克,他發瘋似地哈哈笑著,把老婦人綁在輪椅上,然後將她推下樓──「我們就是這麼對付愛尖叫的人的,」他告訴她,接著,他的臉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威廉.華頓的臉,華頓到E區來走上綠里的那天就是這副表情,也像維德馬克那樣地哈哈大笑著,尖聲叫著,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我沒心情去吃早餐,想到這個之後我吃不下去的;我只是下樓走到了日光室,開始寫作了。

  幽靈嗎?沒錯。

  關於幽靈,我什麼都知道。

  ※※※

  第二章

  「嚯呵,伙計們!」華頓笑著說,「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對吧?沒錯,是吧?」

  華頓依然尖聲叫著,笑著,他回身過去又用鐵鏈勒迪恩。幹嘛不呢?

  華頓明白一件事,而這件事迪恩、哈利,以及我的朋友布魯特斯.霍韋都知道:要烤只能烤他一次。

  「揍他,波西,揍他!」哈利厲聲叫道。他和華頓扭打起來,試圖制止事態,以免不可收拾。但華頓已把他掀翻在地,而他正竭盡全力地想站起身來。「波西,揍他!」

  可波西只是站在那裡,手裡握著山胡桃木警棍,眼睛瞪得像湯盤。他愛自己那根該死的警棍,你或許會說,這可是自打他來到冷山監獄後一直渴望能用上警棍的好機會……可機會真的來了,他卻嚇得沒了主意。這可不是某個受了驚嚇的像戴拉克洛似的小個子法國佬,也不是約翰.考菲那樣魂不守舍的黑皮膚巨人,而是一個旋風惡魔。

  我從華頓的牢房裡出來,丟開寫字板,拔出點三八口徑的手槍。我已經第二次忘記了在我身體中部燒灼著的感染部位。對於事後別人告訴我的關於華頓茫然的臉部和空洞的眼睛等的話,我並不懷疑,不過我所看到的華頓卻不是這個樣子。我看到的是一張野獸的臉,這野獸並不聰明,卻充滿了狡詐……卑鄙……與喜悅。沒錯,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與地點和環境沒什麼關係。我還看到迪恩.史丹頓那張通紅腫脹的臉,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掙扎。華頓看到了我手裡的槍,就推著迪恩對準它,這樣,要朝他開槍就必然會擊中迪恩。我從迪恩的肩膀處望過去,看到一道熾熱的藍色目光,它在向我挑釁,看我是否有膽子放槍。華頓的另外一隻眼睛被迪恩的頭髮擋住了,透過頭髮我還看到波西正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一手半舉著警棍。在通往監獄庭院的大門處,還站著個活生生的人,他就是布魯特斯.霍韋,這可真是奇蹟。在搬完醫務室最後一點設備之後,他居然想到過來看看誰還需要咖啡。

  布魯特斯沒有絲毫遲疑,立刻採取行動。他先是咬著牙使勁把波西推到一旁,然後衝了進來,拔出警棍,揮起粗壯的右臂,朝華頓的後腦勺拼命地砸下去,那一聲「砰」響幾乎帶著空洞感,彷彿華頓的腦殼下面根本沒大腦似的。隨著這聲單調聲音,那根繞著迪恩脖子的鐵鏈最終鬆了下來。

  華頓像麵粉袋子似地塌陷下去,而迪恩則慢慢爬開了,他拼命地乾咳著,一隻手抓著自己的喉嚨,眼睛暴突。

  我蹲在他身邊,他猛烈地晃著腦袋,「好了,」他粗聲粗氣地說,「小心點……他!」他指指華頓。「鎖住他!帶進牢房!」

  我認為他不需要牢房了,瞧布特把他打得那麼厲害,我想他該要個棺材。不過,可沒那麼好的運氣。華頓被打昏了,可離死還遠著呢。他側臥著,一隻胳膊伸了出來,手指碰到了綠里上的油氈布。他閉著眼睛,呼吸緩慢卻有規律,臉上居然還有一絲安寧的微笑,好像在聽著動聽的搖籃曲入睡。一條細細的血水從他的頭髮間滲出來,染紅了他新囚服的領子。情況就是這樣。

  「波西,」我說,「幫我一下!」

  波西沒有動,他只是靠著牆壁站著,眼睛瞪得圓圓的,一副嚇傻了樣子。我想他都找不著北了。

  「波西,該死的,抓住他!」

  這時他才動了一下,哈利也上來協助他。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把神志不省的華頓先生拖進牢房,布特還把迪恩扶了起來,像母親一般輕輕地撐著他,而迪恩則俯下身子,猛力吸著氣。

  我們這位新來的問題少年差不多昏迷了三個小時,不過當他醒來時,布特那一記猛打看起來絲毫沒有對他造成任何不良影響。他很快就恢復了原樣,一會兒躺在床鋪上,紋絲不動,一會兒又站在鐵欄旁,安靜得像隻小貓,注視著鐵欄外的我。我正坐在值班桌旁,寫著關於這次事件的報告。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就抬頭望了望,看到他站在那裡,咧嘴笑著,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爛光了的牙齒,牙齒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縫隙。看到他這個樣子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我竭力不顯出吃驚的表情,但我想他是知道的。「嗨,混蛋,」他說,「下次就輪到你了,我不會錯過的。」

  「你好,華頓,」我說道,盡量保持平靜。「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可以跳過這段演說和歡迎詞了,你覺得呢?」

  他的笑容僵住了,這不是他所期待的反應,也許這也不是那種情形下我該做出的反應。不過在他神志不清的時候,發生過某件事情。我想,這是我辛苦地寫了那麼多頁紙想要告訴你們的重要事件之一。那麼,現在就看你信不信了。

  ※※※

  第三章

  除了對戴拉克洛大聲呵斥過一次之外,一旦興奮勁一過,波西就會馬上閉嘴。與其說這靠的是圓滑,還不如說這或許是震驚造成的(在我看來,關於圓滑,波西.懷特莫的熟悉程度和我對黑暗非洲的土著部落的了解程度相當),反正兩個結果都不錯,完全是一樣的。如果他要抱怨,說布特是如何地把他推了進去,或是懷疑,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像野小子比利.華頓這種噁心的男人有時也會在E區出現,那我們準會把他給宰了。這樣我們或許就能把綠里帶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這個念頭,就覺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像卡格尼在《白熱》〔註:White Heat,是一九四九年上映的一部電影,James Cagney是主角的扮演者。〕中的機會。

  不管怎樣,等我們確信迪恩已恢復呼吸,不會當場昏過去了,哈利和布特就陪他一起去醫務室。戴拉克洛在整場混戰中一直沉默不語。他在監獄裡待過許多次,對這種事,他知道什麼時候該明智地閉嘴不要胡說,什麼時候相對安全些,可以再次開口說話。見哈利和布特正扶著迪恩出去,他就開始朝走廊大聲嚷嚷起來。戴拉克洛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嚷嚷的樣子卻讓人以為是他的合法權益遭到了損害。

  「閉嘴,你這個小怪物!」波西回頭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顫抖。

  當然,他多少有些心有餘悸。我得不時地提醒自己,波西的問題在於他畢竟只有二十一歲,不比華頓大多少。但我覺得他更多的是憤怒。他恨戴拉克洛。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他確實恨戴拉克洛。

  「去看看典獄長莫斯是不是還在,」我對波西說道,「如果他在的話,向他口頭詳細匯報一下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我明天就會遞交書面報告,我會盡量完成的。」

  能得到這樣的任務,波西顯得很驕傲。有那麼一個可惡的片刻,我真覺得他會行禮致敬,回答:「是,長官,我會的。」

  「先告訴他E區一切正常,不要把它當故事講,典獄長是不會喜歡你把事情拖長,渲染緊張懸念的。」

  「我不會的。」

  「好的,去吧。」

  他朝門口走去,接著又回過身來。對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執拗。我拼命地想讓他離開,我的腹股溝灼燒著,可現在他好像還不想走。

  「你沒事吧,保羅?」他問,「在發燒吧,說不定?得了流感了吧?你臉上可全是汗啊。」

  「可能有點不舒服,不過還可以的,」我說,「去吧,波西,去向典獄長報告。」

  他點點頭,走了。真是謝天謝地。門一關上,我就猛衝進辦公室。值班桌上不留人是違反規矩的,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又痛起來了,和早晨差不多。

  我費力地走進辦公桌後面的小浴室,把那傢伙從褲子裡掏出來,尿差點要噴出來了,還好沒有。我得用一隻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時的喊叫聲,還得用另一隻手摸索著抓住盥洗盆。這裡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撒下一灘水窪。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會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的。

  我竭力支撐住身體,盡量不叫出來,但差點堅持不住了。我的尿裡好像盡是些細長的碎玻璃片。小便盆裡發出像沼澤地似的令人討厭的氣味,我還能看到有白色的東西,我覺得是膿液,它們漂浮在液體的表面。

  我從架子上拿下一條毛巾,擦擦臉。臉上全是汗,確實是汗,正不斷流淌著。我朝鏡子看去,看到一張發著高燒漲紅了的男人臉正對著我。

  有華氏一百零三度吧?還是一百零四度?還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水沖了便池,慢慢地經過我的辦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門。我擔心比爾.道奇或是其他什麼人也許會進來,發現三個囚犯沒人看管,不過那裡沒人。

  華頓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戴拉克洛也恢復了平靜,我突然意識到,約翰.考菲根本連一聲都沒響過,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這倒是令人擔心的。

  我走下綠里,看了看考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發現他已經自殺了,死刑犯人關押區有兩種自殺辦法,不是用褲子吊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過,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考菲只是坐在他床鋪的一頭,雙手放在膝蓋上,這個我有生以來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雙奇怪而濕潤的眼睛看著我。

  「長官?」他說。

  「怎麼了,大個子?」

  「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嗎,約翰.考菲?」

  他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用那怪異的,迷濛的眼神盯著我看。我嘆了口氣。

  「稍等,大個子。」

  我朝戴拉克洛看過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鐵欄旁。叮噹先生,即那隻寵物鼠,正不知疲倦地從德爾伸出的一隻手跳到另一隻手上,像雜技演員在臺上從中央的環圈上跳過。戴拉克洛會告訴你們,是他訓練叮噹先生耍把戲的,可是我們這些在綠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認為,是叮噹先生自我訓練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後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腦袋上。我絲毫不懷疑,那隻老鼠正對戴拉克洛的鼓勵做出反應。正在我觀看的時候,他從戴拉克洛的褲子上滑下來,穿過牢房,跑到牆邊那個被塗得很亮麗的線軸處。他把線軸推回到戴拉克洛腳邊,抬頭熱切地看著他,但那個小個子法國佬沒理會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個片刻沒理他。

  「怎麼了,頭兒?」戴拉克洛問,「有人受傷了?」

  「一切正常,」我說,「新來的小子像隻獅子,不過現在他像隻羔羊似的昏死過去了,皆大歡喜。」

  「還沒完呢,」戴拉克洛說道,他的目光順著綠里往關押華頓的牢房看去,「壞人,沒錯!〔註:原文是法文。〕」

  「行了,」我說,「別沮喪了,德爾,沒人會讓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繩的。」

  我身後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考菲下床了。「艾吉康頭兒!」他又說話了。這一次他顯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談談!」

  我轉向他,心想,好吧,沒問題,談話可是我內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制著不發抖,因為燒已經退下去了,有時候就是這樣的。除了我的腹股溝,那裡還是讓我感覺像是撕裂了似的,好像放著燒紅了的煤塊,要再次發動襲擊。

  「談吧,約翰.考菲,」我說著,把聲音放得輕鬆而平靜。從考菲來到E區之後,他還是第一次讓人覺得真實存在,真的在我們中間了。他那眼角幾乎沒有停歇的淚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著視線中的東西,盯著保羅.艾吉康先生,E區壯實憨傻的看守,而不是注視著他希望能夠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惡一筆抹殺的地方。

  「不,」他說,「你得進來。」

  「好了,你也知道我沒法進來的,」我說著,依然盡量把語氣放輕鬆,「至少不是現在。現在我一個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噸半呢。今天下午我們有過麻煩,夠了。所以我們還是隔著鐵欄聊吧,如果你還是要這樣的話,那麼……」

  「拜託!」他緊緊地抓住鐵欄,抓得指關節和指甲都發白了。他的臉因為憂傷而拉得很長,那雙奇怪的眼睛因為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渴望而顯得目光尖銳。我記得自己想過,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說不定我還能理解的,同時覺得,這樣也許可以讓我有辦法幫他度過餘下的日子。當你明白一個人需要什麼時,你就會了解這個人,常常是這樣的。「拜託了,艾吉康頭兒!你得進來!」

  我覺得,這可是我聽過的最瘋狂的話了,可接著我就意識到,還有比這個更瘋狂的呢:我真打算這麼做了。我從褲腰上取出鑰匙,想找到打開約翰.考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沒生病、感覺也很不錯的時候,他都能把我舉起來,像乾柴似在他膝蓋上一折,何況情況不同於那時的今天呢。

  可不管怎樣,我還是決定這麼做。在與被判死刑的殺人犯打交道的時候,麻痺和粗心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剛才那個活生生的事例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可事情發生過後不到半個小時,我竟打算獨自一人打開那個黑巨人的牢房,走進去,和他坐一塊兒了。如果被人發現了,即使他什麼瘋狂的舉動都沒做,我也很可能會丟掉工作的,不過我還是決定要這麼做。

  別去,我暗想,你別去,保羅。可我沒這麼做。我用一把鑰匙開了上鎖,又用另一把開了下鎖,然後把門順著門軌往邊上推去。

  「頭兒,這也許不是個好主意,」戴拉克洛的聲音聽上去很緊張,非常的小心謹慎,換了其他場合,我說不定會笑出來。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數的,」我說話時沒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著約翰.考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視著他,視線像是釘在那裡。這就像是催眠,在我的耳朵聽來,我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狹長的山谷裡傳來的回聲。

  該死的,也許是我被催眠了。「你躺下歇著好了。」

  「老天,這兒可真瘋狂,」戴拉克洛的聲音顫抖著,「叮噹先生,我真希望他們趕緊把我油煎,就這麼玩完算了!」

  我走進考菲的牢房。我向前邁著步子,他移開了身子,當他背靠著床鋪時,小腿就頂在床沿,可見他的身材有多高。隨後他坐了下來。拍拍身旁的床墊,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就在他旁邊坐下。然後,他一隻胳膊抱住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是坐著看電影,而我就是他女友似的。

  「你想幹什麼,約翰.考菲?」我問道,一邊盯著他的眼睛,那對憂傷而平靜的眼睛。

  「就是想幫你,」他說。他嘆息著,好像一個男人在面對自己不情願做的事時的神情,然後把手放到我的褲襠處,就在我肚臍下一尺左右的那塊骨頭上。

  「咳!」我叫道,「把你那該死的手……」

  我渾身感到猛的一震,覺得像是挨了一記沒有痛感的重擊,一下子倒向床鋪,彎下身體,這讓我想起老嘟嘟大聲喊著他給烤了,給烤了,要變成一隻烤火雞時的情形。我不覺得熱,也沒有通電的感覺,不過有那麼一會兒,這種感覺就像是猛地跳了出來,彷彿整個世界都不知怎麼地被緊緊捏住,被捏得直冒汗水。我能看見約翰.考菲臉上的每一個毛孔,看見他那雙困惑的眼睛裡布滿的血絲,還有他下巴上很小一塊正在癒合的擦痕。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彎曲得像爪子一般的手指在稀薄的空氣中抓摸著,而我的雙腿像打鼓似地敲擊著考菲牢房的地板。

  接著,這陣感覺過去了,而我的尿路感染竟消失了。褲襠裡灼熱感和難受的抽痛沒有了,頭部的發燒感覺也一樣消失了。我依然能感到汗水從皮膚上流出來,而且可以聞到汗味,不過那陣感覺過去了,沒事了。

  「怎麼了?」戴拉克洛哆嗦著喊道,我覺得他的聲音還是來自很遠的地方,不過當約翰.考菲身子前傾,把目光從我那裡移開時,那小個子法國佬的聲音突然清楚起來,就好像有人把棉花團或是射擊手用的耳塞從我耳朵裡拿掉了似的。「他對你怎麼了?」

  我沒有回答。考菲的身體朝自己的膝蓋傾去,臉部抽動,兩眼鼓凸。

  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把雞骨頭卡在喉嚨的人。

  「約翰!」我叫他,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我當時能想到的就是這個動作,「約翰,你怎麼了?」

  我的手感覺到他猛一抽,然後發出一陣很難受的哽咽和乾嘔聲。他嘴巴張開,就像有時候馬開著大口讓人上馬嚼子一般,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嘴唇向牙齒後面繃著,露出一種像是絕望的嘲笑表情。接著,他鬆開了緊咬的牙關,吐出一團小小的黑色蟲子,看上去好像是蚊子或小飛蟲。

  它們在他的膝蓋之間瘋狂地盤旋著,漸漸變成白色,隨之消失了。

  突然,我身體中間部位的所有力氣都喪失了,彷彿那裡的肌肉變成了水。我向後癱倒在考菲牢房的石頭牆上。我記得當時還想到過救世主的名字,耶穌基督,耶穌基督,耶穌基督,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而且我也記得自己想過,一定是高燒讓我神志昏迷了。就是這些。

  然後,我就聽到戴拉克洛在喊救命。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喊,在告訴全世界,說約翰.考菲要殺了我。考菲朝我俯下身子,確實如此,不過他只是想弄清楚我是否還行。

  「閉嘴,德爾,」我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我等著疼痛撕裂我的內臟,不過這並沒有發生。我好多了,真的。有一陣子,我覺得暈乎乎的,但還沒等我為維持身體平衡而伸手去抓考菲牢房大門上的欄杆,那陣暈眩就過去了。「我完全好了。」

  「你快從那裡出來,」戴拉克洛說著,就像個緊張的老太太讓小孩子從蘋果樹上爬下來似的。「沒別人在區上,你可不能待在那裡。」

  我看看約翰.考菲,他坐在床上,兩隻巨大的手放在樹樁似的膝蓋上。約翰.考菲也看看我。他把頭抬高了一點,不過不多。

  「你幹了什麼,大個子?」我用低沉的聲音問,「你對我做了什麼?」

  「幫你,」他說,「我幫了你,不是嗎?」

  「沒錯,我想是的,可怎麼做的呢?你怎麼做到的呢?」

  他搖搖頭,搖到右邊,左邊,後面,然後回到中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幫的(他怎麼治好我的),而他那一臉的平靜也說明,他根本不在意是怎麼治好我的,就像我參加獨立日兩英里跑時,絕不會在意自己的兩條腿是怎麼在運動的那樣。我想問他,他是怎麼先知道我病了的,可他無疑還是一陣搖頭。我從什麼地方讀到過一個詞,而且我從沒忘掉過,那詞語大概是「謎中之謎」。約翰.考菲就是謎中之謎,我想,他能在晚上睡著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他不在乎。波西稱他為「白漆(痴)」,這麼說有點很冷酷,但又不太過分。這個大塊頭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拼法和那種飲料不同,而這就是他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情。

  他好像要向我強調這一點,又一次有意地搖了搖頭,然後躺倒在床上,雙手合掌,像枕頭似的放在左臉頰下面,臉朝著牆壁。他的雙腿從脛骨開始就垂在床頭外面,不過他好像一點都沒覺得不適。他背後的襯衫捲了上來,我能看見他皮膚上的傷疤阡陌縱橫。

  我離開牢房,把鎖鎖上,然後面對著戴拉克洛。他正站在對面,雙手抱著牢房的鐵欄,急切地看著我,甚至還有點焦慮。叮噹先生停在他肩膀上,纖細的鬍子像絲線似地顫抖著。「那個黑傢伙對你做了什麼?」戴拉克洛問,「他噓噓了?朝你噓噓了?」在這個法國佬的口音裡,噓噓就是小便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德爾。」

  「什麼,你不知道!瞧瞧你!完全變了!連走路都不一樣了,頭兒!」

  我可能確實走路都不同了,還真是的。我的褲襠處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一種安寧的感覺,這感覺如此明顯,簡直是爽透了,任何經歷過痛苦煎熬的人,在恢復之後都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一切都很好,德爾,」我強調著,「約翰.考菲做了個噩夢,就這些。」

  「他是個噓噓的傢伙!」戴拉克洛激動地說。他的上嘴唇上面是一排汗珠子。他沒看到多少,可這已足以把他嚇得半死了。「他是個倒楣鬼!」

  「你為什麼這麼說?」

  戴拉克洛伸出一隻手,抓到老鼠,用手掌捂住牠,並把牠舉到眼前。

  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粉紅色的東西,是那些薄荷糖中的一顆。他拿出糖來,不過一開始那老鼠並沒注意到,牠只是向主人伸出脖子,聞聞他呼出的氣,就像人在聞著一束花似的。牠那油亮的小眼睛眯著,完全是一副狂喜的表情。戴拉克洛吻了吻牠的鼻子,而老鼠也任他吻著。接著,牠就抓到了給牠的那小片糖,咀嚼起來。戴拉克洛看著牠,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看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老鼠告訴你的,」我說,「對吧?」

  「對。」

  「就像他朝你輕輕地說他的名字一樣吧。」

  「是的,他對著我耳朵說的。」

  「躺下,德爾,」我說,「休息一會兒,這些耳語準是把你累壞了。」

  他又說了些別的話,我想,就是怪我不相信他之類的,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在我走回值班桌時,我幾乎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飄過去的,甚至不是在移動,牢房從我身體兩側漂流過去,像支在隱形輪子上的電影螢幕一般。

  我像往常一樣開始往下坐,但剛到一半,膝蓋一鬆,我就一跌,坐到了藍色的椅墊上,這墊子是哈利年前從家裡拿來放在椅座上的。如果不是椅子在那裡,我想我會撲通一聲直接跌到地板上的。

  我坐在那裡,覺得十分鐘前曾經像森林大火似地熊熊燃燒的褲襠部位此時沒有了感覺。我幫了你,不是嗎?約翰.考菲這麼說的,從我的身體感覺看,這是事實,雖然內心的安寧是另一回事。對此,他可幫不了任何忙。

  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角的錫製菸灰缸下的一疊表格上。表格最上方印著「區報告」,下面空開一些的地方印著「異常事件報告」。我會在這空白處寫上今天的報告,記錄威廉.華頓到這裡來時所發生的豐富而充滿動作的事件。不過,我會把約翰.考菲牢房裡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幕寫進去嗎?我意識到自己拿起了鉛筆(布特常常舔這支筆的筆尖),然後用大寫字母寫下了一個詞:奇蹟。

  這可能很好笑,但我不僅沒笑,反而頓時很肯定地覺得自己要哭了。

  我用雙手捂住臉,手掌蒙住嘴巴,抑制住抽泣聲,我不想再嚇著德爾,因為他剛剛要安靜下來。還好,我沒哭出來,也沒流淚。過了片刻,我把手放回桌上,交叉疊著,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腦海裡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但願在我能稍稍控制自己情緒之前,別有人回到區上來,我擔心別人會從我的表情中看出點什麼。

  我抽出一張「區報告」,想等著心情安靜一些後再寫關於新來的問題少年差一點勒死迪恩.史丹頓的事情,不過這同時,我可以把剩下的那些愚蠢的常規信息填寫好。我以為自己的筆跡會很滑稽,有點抖,不過事實上,它看上去和平時差不多。

  我動筆五分鐘後就放下鉛筆,走進辦公室旁邊的廁所去解手。我想,這次還會痛,但至少我可以從中了解病情。我站在那裡,等著小便出來。

  很快我就肯定,這回的痛和早上的差不多,就像是在排放破碎玻璃渣似的。看來,他對我所做的只是催眠而已。儘管痛感還在,但緊張心情多少有點緩解了。

  但是,除了痛感還在,排出的小便是清的,沒有了膿液。我扣好褲子,繫上皮帶,放水沖掉,回到值班桌,又坐了下來。

  我明白發生了什麼。我想,即使在我企圖說服自己的確是被催眠的時候,我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我接受了一次治療,是最正宗的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的那種治療。孩提時,我母親和她的姐妹們喜歡在特定日子去教堂,參加諸如施洗會或是五旬節等的活動,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我,聽過很多次的關於讚美耶穌,上帝萬能的奇蹟故事。這些故事我並不完全相信,但有很多我還是信的。其中一則是一個名叫羅伊.德爾法因斯的人的故事,他和家人住在離我家大約兩里路的地方,當時我六歲上下。德爾法因斯的斧頭砍掉了他兒子的一個小手指,當時那小男孩正在後院幫忙拿著一段原木,讓父親去劈,不料他不小心把手放了上去。羅伊.德爾法因斯說,那年秋天和冬天,他的膝蓋幾乎把地毯都跪破了,到了春天,男孩的手指就長好了,甚至連指甲都長了回來。星期四晚上的欣喜分享會上羅伊.德爾法因斯說起這件事,我很相信他的話。他說的話很質樸誠實,他站在那裡,兩手很深地插在工作服口袋裡,沒法讓人不相信他。「手指開始長出來時,他有點癢,癢得晚上睡不著覺,」羅伊.德爾法因斯說道,「不過他知道這是上帝讓他癢的,就順其自然了。」讚美耶穌,上帝萬能。

  羅伊.德爾法因斯只是很多故事裡的其中一則。我成長在一個相信奇蹟和康復的傳統中。我歷來也相信符咒(不過,在山區,我們為了押韻,管它叫親親〔註:符咒英文為girs-gris,和kiss-kiss讀音相仿,kiss在英文中為親吻之意,故作此翻譯。〕),如樹樁裡殘餘的雨水就能治疣,枕頭下的苔蘚能除掉失戀的痛苦,當然,我們通常管這叫心魔。不過,我不相信約翰.考菲是個能下符咒的人。我凝視過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我感受過他的撫摸,被他撫摸就像是被某個怪異神奇的醫生摸過似的。

  我治好了你,不是嗎?

  這話在我腦海裡反覆著,就像一段令人無法擺脫的歌曲或下咒時說的話一樣。

  我治好了你,不是嗎?

  只是,施行治療的不是他,是上帝。約翰.考菲用了「我」,這可以被認為是出於無知,而不是驕傲,不過我知道,至少是相信,那些在讚美耶穌,上帝萬能教會裡所聽過的康復故事,我那二十二歲的母親和我的阿姨們很喜歡密林深處充滿了「阿門」聲的角落,在那裡,康復並不代表被治癒的人和施與療傷的人,而代表了上帝的意志。在一個為病患者感到欣喜的人看來,被治癒是平凡的事,是能被期盼的事情,而被治癒的人則有義務詢問原委,去沉思上帝的意願,去思考更多的關於上帝是如何實現意願的問題。

  那麼,在這件事情上,上帝要我做什麼呢?他把治療的神力放在一個殘殺孩子的犯人手裡,他迫切的願望又是什麼呢?他為什麼要讓我在區上被治癒,而不是在家裡,在疼痛萬分、在床上發抖、讓磺胺類藥劑的臭味從我的毛孔裡滲出來的時候呢?也許是吧,要我待在這裡,而不是在家裡,也許是以防野小子比利.華頓攪出更大的禍水,是為了確保波西.懷特莫不採取愚蠢的、具有潛在破壞性的舉動。那麼,就算是吧,這樣也行。我會把眼睛擦亮的……會閉上嘴,尤其是不會透露這次神奇的康復。

  沒人會懷疑我看上去和聽上去好多了。我都告訴了全世界,說我好多了,直到那天之前,我一直打心裡相信這一點。我甚至告訴典獄長莫斯,說我有了好轉。戴拉克洛看出了點什麼,不過我想,他也會閉嘴的,也許是害怕約翰.考菲萬一也對他下符咒。至於考菲本人,他也許早就忘了這件事。畢竟,他只不過是載體,雨一停,世界上沒有哪條下水管還會惦記著曾經流過它那裡的水。因此,我決定什麼都不說,也從沒想到過我多久才會把故事說出來,又說給誰聽。

  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對那個大塊頭產生了好奇。自從在他牢房裡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比以前更好奇了。

  ※※※

  第四章

  那天晚上離開前,我安排好,如果第二天我來晚了一點,就讓布特先代我一下。次日早晨,我一起床就出發,去了特拉平格鎮的特夫頓。

  「我不知道你這樣擔心那個叫考菲的好不好,」我妻子說著把做好的午飯交給我,珍妮絲從不相信那些路邊的漢堡攤,她常常說,吃了那些你就等著肚子疼吧。「這可不像你,保羅。」

  「我不是擔心他,」我說,「我很好奇,僅此而已。」

  「根據我的經驗,有一就會有二,」珍妮絲尖刻地說著,狠狠地吻了吻我的嘴。「至少得承認,你看上去好多了。有那麼一陣子,你可讓我擔心了。供水系統都恢復正常了?」

  「都正常了,」我說完,就上路了,還哼著《來吧,約瑟芬,上我的飛機》和《我們發財了》之類的歌解悶。

  我先來到了特夫頓的「情況報」編輯部,他們告訴我,我要找的那個叫伯特.漢默史密斯的傢伙,很可能就在鎮法院。到了鎮法院,他們告訴我漢默史密斯曾去過那裡,為的是一樁強姦案。當時的「情況報」就把這樣的案件稱為「對女性的攻擊」,他們早在萊克和威爾遜之前就這麼稱呼了。

  但因為水管爆裂,使這樁強姦案的主要訴訟程序被迫停止,他就走了。他們認為他很可能已經回家去了。在一條土路上,我四下打聽方向,路又爛又窄,我都不敢把福特車開上去,不過我遇到了要找的人。關於考菲的案子,漢默史密斯寫了大量報導,我正是從他那裡得知考菲第一次被抓時的主要追捕細節。當然,我指的是「情況報」認為過於可怕而沒有刊登的內容。

  漢默史密斯的太太是個年輕的女人,面孔雖帶倦色卻不乏美麗,雙手因常用鹼性肥皂而有些發紅。她沒問我什麼,就帶我穿過一間彌漫著烘焙香氣的小房子,走進後廊,她的丈夫正坐在那裡,手裡拿著瓶汽水,膝蓋上放著一本未打開的《自由》雜誌。那是一個小小的、地面有些下傾的後院,牆角裡有兩個小孩子正在秋千上鬥嘴笑鬧。從走廊望去,我沒法分辨孩子們的性別,不過我覺得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也許還是雙胞胎,因為有他們在身邊,父親在寫關於考菲一案時就有了某種有趣的視角。在我旁邊,有一片散落著狗屎的破舊空地,空地中間有一個島嶼似的東西,那是一間狗窩,上面沒有標上「Fido」。天熱得有點不合季節,我想狗大概在裡面打瞌睡吧。

  「伯特,有人找你,」漢默史密斯太太說道。

  「噢,」他回答著,朝我瞥了一眼,又看看妻子,接著回頭望望孩子。顯然,那裡才是他的牽掛所在。他很瘦,幾乎瘦骨嶙峋,好像大病初癒的樣子,頭髮往後翻倒。他妻子用一隻紅彤彤的、因經常洗衣服而發腫的手小心翼翼地拍拍他肩膀。他沒有看那隻手,也沒有伸手去摸它,過了一會兒,妻子就把手拿了回來。一個念頭從我心頭一閃而過,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有頭腦,她有長相,可是兩人都逃脫不了某種潛在的相似,一種無法迴避的遺傳特徵。後來,在返回的途中,我意識到,他們根本不像,讓他們看似相像的是壓力與長期痛苦所導致的。好奇怪,痛苦會刻畫人們的臉龐,讓人們看似一家。

  她說話了,「要喝點冷飲料嗎,先生?」

  「我叫艾吉康,」我說道,「保羅.艾吉康,謝謝了,就來點冷飲料吧,夫人。」

  她回過身進屋。我把手伸給漢默史密斯,他輕輕地握了握,手又軟又冷。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院角落裡的孩子們。

  「漢默史密斯先生,我是冷山州立監獄E區的主管。那是……」

  「我知道,」他說著,稍微帶點興趣地看看我,「看來,綠里的粗笨看守就站在我的後廊,活生生地站在這裡。什麼事讓你趕上五十英里路,專程到這裡來和當地小小的專職記者談話呢?」

  「是關於約翰.考菲,」我說。

  我認為會看到某種劇烈的反應(我腦海裡想著,那對孩子說不定是雙胞胎……也許還有那個狗窩;戴特瑞克家也養了一隻狗),但漢默史密斯只抬了抬眉毛,呷了一口飲料。「考菲現在很棘手,是吧?」漢默史密斯問。

  「他還好,」我說,「他怕黑,還哭了好幾次,不過沒給我們的工作惹過什麼麻煩,我們見過更糟糕的呢。」

  「哭了好幾次,是嗎?」漢默史密斯問,「嗯,他是有很多事情要哭,想想他都幹了什麼。你想知道些什麼?」

  「只要你能告訴我的,都行。我曾經在報紙上讀過你寫的東西,我覺得我要的東西沒登在上頭。」

  他敏感而冷靜地看看我,「比如說,這對小女孩長什麼樣啊?他具體是怎麼對待她們的啊?這就是你感興趣的東西吧,艾吉康先生?」

  「不,」我說著,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些,「我感興趣的不是戴特瑞克家的女孩子,先生,可憐的小傢伙已經死了。但考菲沒有,還沒有,我對他很好奇。」

  「行,」他說,「拿把椅子過來坐下,艾吉康先生,如果我剛才的語氣有點尖刻的話,請原諒,我只是在工作中見過太多到處打探私密的人,該死的,我自己也被人指責是那一類人,我只是想確證一下你是不是。」

  「你放心了?」

  「放心了,我想,」他說著,一副漠然的表情。他講的事情和我早先想的差不多,戴特瑞克太太怎麼發現走廊空著,屏風門上面的鉸鏈拉開了,毯子丟在角落裡,臺階上有血跡;還有她的兒子和丈夫怎樣跟蹤誘拐女孩的人;一夥人先是如何趕上他們,之後不久又是如何追上約翰.考菲的;考菲是怎樣坐在河岸邊哭泣,他巨大的雙臂中蜷縮著兩個大洋娃娃似的屍體。這位記者穿著白襯衫,領口敞開,外褲是灰色的,骨瘦如柴的樣子,他的聲音低沉而沒有表情……但他的眼睛從沒離開過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正在吵鬧歡笑著,在院子低處的陰涼角落裡輪流玩著秋千。有時候,故事講到一半,漢默史密斯太太會拿著一瓶自產的根汁汽水走過來,那汽水冰涼濃烈又可口。她站著聽了一會兒,接著朝孩子們喊著,讓他們趕快過來,說她有剛烤好的餅乾,這讓我們停頓了很久。「馬上就來,媽媽!」小女孩應道,然後這個女人就又走進屋去了。

  漢默史密斯講完後問道:「你為什麼想要知道這些呢?從沒有大監獄的看守來訪過呢,這可是第一次。」

  「實話說……」

  「是好奇吧,準是。我明白,人都有好奇心,為此我要感謝上帝,我要失業了,可能真的要不幹這一行了。不過趕上五十英里的路,僅僅為滿足好奇心,尤其最後二十哩路還很難走,那你幹嘛不告訴我實話,艾吉康?我讓你滿足了,現在輪到你滿足我了。」

  行,我可以這麼說,我得了尿路感染,於是約翰.考菲把手放在我身上,治好了我。這個強姦和殺害兩個小女孩的人真治好了我的病。所以,我當然對他很好奇,是人都會的。我甚至覺得,也許霍默.克里布斯和副治安官羅伯.麥吉抓錯了人。雖然證據確鑿,我還是這麼懷疑著,因為這個人的手具有這樣的神力,你一般不會把他想成是那種強姦犯和殺害小孩的人。

  不行,也許這麼說不行。

  「我對兩件事疑惑不解,」我說道,「第一,他是否有前科。」

  漢默史密斯轉過頭看著我,他的目光突然充滿了銳利,因為感興趣而閃亮著,我發現他確實是個很聰明的傢伙,說不定還很睿智,是個處事冷靜的人。「為什麼?」他問,「你知道了些什麼,艾吉康?他說過什麼嗎?」

  「沒有,不過幹過這種事的人一般有前科,他們會有這種癖好。」

  「沒錯,」他說,「他們是有這樣的癖好。他們當然有。」

  「於是,我想到去追溯一下他的歷史,想發現點什麼。一個他這樣個子的人,又是個黑人,不會那麼難查的。」

  「你可以這麼想,但你想錯了,」他說,「總之,關於考菲的案子,你想錯了。我知道的。」

  「你試過?」

  「是的,結果什麼也沒有。那裡有兩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傢伙,他們說,在戴特瑞克家女孩被殺前兩天,他們曾在諾克斯維爾調度場見過他。這並不奇怪,逮捕他的時候,他剛從南方大鐵路那裡跨河過來,也許他就是這麼從田納西過來的。我收到過一個男子寫來的信,信中說他今年初春時曾雇過一個大塊頭的光頭黑人,幫他搬運箱子,這是在肯塔基的事了。我給他寄了一張考菲的照片,他說正是這人。不過,此外……」漢默史密斯聳聳肩,搖了搖頭。

  「你是否覺得這事有點怪?」

  「我覺得很蹊蹺,艾吉康先生,這傢伙像是從天而降的,而且幫不上什麼忙,他今天記不得昨天的事。」

  「是的,他好忘事。」我說,「那你怎麼解釋這事呢?」

  「現在是大蕭條時期,」他說,「這就是我的解釋。路上盡是人。奧克拉荷馬州的人想到加州採桃子,北方的窮白人坐著大旅行車,想到底特律去造汽車,密西西比河上的黑人又想到新英格蘭去,去那裡的鞋廠或紡織廠工作。每個人,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都覺得再往前走一點就會好一些,這就是他媽的美國方式,連考菲這樣的巨人都到處不受人注意……直到,也就是說,直到他決定殺兩個小女孩的時候,而且還是白人小姑娘。」

  「你相信這事嗎?」我問。

  他茫然地看看我,臉部顯得異常的瘦削,「我有時是相信的,」他說。

  他妻子斜倚在廚房的窗口,就像火車駕駛室裡的司機似的,她喊道:「孩子們!餅乾好了!」接著,她轉向我,「你願意嘗嘗葡萄乾燕麥餅乾嗎,艾吉康先生?」

  「我想一定很好吃,夫人,不過這次我就不吃了。」

  「好的,」她說著把頭縮了回去。

  「你見過他身上的傷疤嗎?」漢默史密斯突然問我。他依然望著孩子們,他們玩得正開心,並沒有馬上把秋千停下來,連葡萄乾燕麥餅乾都不足以吸引他們。

  「見過。」不過我很驚訝地也見過。

  看到我如此反應,他笑了。「辯護律師幹得很漂亮的一件事,就是讓考菲把襯衫給脫了,讓他給陪審團看這些傷疤。公訴人喬治.彼德森對此非常反對,但法官允許這麼做。老喬治本該不作聲的,因為在場的陪審員可不吃這一套心理戰術,即那些被虐待過的人是如何地不可自制之類的。他們相信人是能夠自制的。對此,我也頗有同感……但那些傷疤還是很嚇人。你注意過它們嗎,艾吉康?」

  我曾經見過考菲裸體淋浴,當然注意過,我完全明白他說的話。「都裂開的,幾乎是縱橫交錯。」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他小時候被人狠命地揍過,」我說,「是在成年前吧。」

  「不過他們可沒真的要把他往死裡打,是吧,艾吉康?要不就會不用棍棒,直接就把他像流浪貓似地淹死在河裡了,對吧?」

  我覺得,若要精明圓滑的話,我應該表示完全同意,然後離開,但是我做不到。既然見到他了,就得接觸他,得摸摸他的手。

  「他很……怪異,」我說,「不過看上去並不真的很暴力。我知道他是怎麼被發現的,可我也很難對自己親眼目睹的事情一笑了之,畢竟在區上我是天天看到的。我知道暴力的男人是什麼樣的,漢默史密斯先生。」當然,我腦海裡還出現了華頓,想到華頓用皮帶勒迪恩.史丹頓脖子,咆哮著「嚯呵,伙計們!這會兒是在開晚會吧?」

  此時,他正仔細地注視著我,帶著微笑,那種懷疑的笑容,對此我倒不是太在乎。「你不會是到這裡來了解他是不是真在某處殺過某些小女孩的吧?」他說道,「你到這裡是來看看我是否相信他真這麼做了,是這樣,沒錯吧?說實話吧,艾吉康。」

  我最後喝了一口冰飲料,把瓶子放在小茶几上,說道,「那麼,你怎麼看?」

  「孩子們!」他身體在椅子上微微前傾,朝土坡下面喊道,「你們快點過來吃餅乾!」然後,他又坐回原樣,看著我。那抹微笑,那個我並不太在乎的笑容,又出現了。

  「實話說,」他開口了,「你得聽仔細了,因為這大概正是你想知道的。」

  「我聽著呢。」

  「我們有條狗叫加拉哈德先生,」他說著,抬起大拇指朝狗窩示意,「是條不錯的狗,雖不是什麼特殊的品種,但很溫順,很安靜,總愛舔你的手或是幫你銜根棍子。有很多類似的雜種狗,是吧?」

  我聳聳肩膀,點點頭。

  「從很多方面看,一條好的雜種狗就像是你的黑奴,」他說道,「你會了解牠,常常會慢慢喜歡上牠。牠並沒什麼特殊的用處,但是你讓牠生活在周圍,因為你覺得牠喜歡你。幸運的話,艾吉康先生,你根本不需要去發現牠有什麼異常之處。可辛茜婭和我並不幸運。」他嘆了口氣,發出一聲長長的,彷彿骨頭在碰撞似的聲音,就像風兒摩挲著落葉一般。他又指指狗窩,我正迷惑著,覺得自己早先怎麼會沒感到那裡有一種被遺棄的味道,沒注意到很多糞便上面已經發白了,變成了粉末狀。

  「我以前常常清掃狗窩,」漢默史密斯說,「為了防雨,會把它的房頂重修一下。在這方面,加拉哈德先生也像是南方黑奴,牠自己不會幹這些事。現在我不再碰狗窩了,自從那事件發生後……如果你能稱其為事件的話,我沒再靠近過它。我帶著槍走過去,把狗射死了,從此我再也沒過去過,我沒法靠近它。我想,我有一天會過去的。我會把那些糞便給清理了,把窩給拆了。」

  孩子們走過來了,突然,我不希望他們靠近,突然,這成了我在世上最不願意看到的事,那個小女孩很正常,可是那個男孩子──

  他們大步走過來,看著我,咯咯笑著,接著就走到廚房門口。

  「卡萊伯,」漢默史密斯說,「過來,就一會兒。」

  小女孩(他們一看就是雙胞胎,歲數一般大)走進了廚房。小男孩走到父親這裡,低頭看著腳。他知道自己很醜,我猜他大概四歲上下,不過四歲已經足夠大到明白美醜了。他父親把兩個手指放到男孩的下巴下面,想抬起他的臉龐。最先,那男孩有些抵抗,不過當父親用和藹、平靜、疼愛的口氣說「拜託了,兒子」時,他聽話地抬起臉來。

  他頭髮間露出一塊巨大的圓形傷疤,疤痕穿過一隻瞎了的、呆板而斜著的眼睛,一直延伸到前額,他的嘴角扭曲變形,就像賭徒故意作出惡狠狠的樣子,或者說像嫖客色迷迷的表情。他的一邊臉頰光滑漂亮,可另一邊就像樹樁似地盤踞成一團。我猜想那裡曾經有過傷口空洞,不過至少現在已經癒合了。

  「他還留下了一隻眼睛,」漢默史密斯說著,疼愛地用手指撫摸著男孩團起來的臉頰,「我想,他幸虧沒有全瞎,我們真得雙膝跪地感謝上帝,是吧,卡萊伯?」

  「是的,爸爸,」男孩害羞地說道。那孩子在可悲的幾年學校生活中,會在操場上被人無情地嘲笑、謾罵,他也從不會被邀請參加「轉瓶子」或是「郵局」遊戲,等他長大成人,有了男人的需求時,不是花錢買人,是不會有女人願意和他睡覺的,他永遠會被溫暖歡樂的同伴圈子給拋棄,在以後的五十年、六十年,甚至是七十年中,每次看鏡子,他都會想到這個詞:醜陋、醜陋、醜陋。

  「去吧,去吃餅乾,」父親說著,吻了吻兒子歪斜的嘴巴。

  「好的,爸爸,」卡萊伯應著,就跑進去了。

  漢默史密斯從背後的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擦擦眼睛,他的眼睛是乾澀的,但是我想,他已經習慣用它擦淚水了。

  「他們出生時,那狗還在這裡,」他說,「我把狗帶進屋,讓牠聞聞他們,當時辛茜婭剛帶著他們出院,加拉哈德先生舔了舔他們的手,他們的小手。」他點點頭,好像要讓自己確信一下似的。「牠和孩子們玩,常常舔亞登的臉,直到她咯咯笑出來。卡萊伯經常拉牠的耳朵,他剛學走路的時候,有時會抓著加拉哈德的尾巴繞著院子走。那狗從不對他咆哮,牠對兩個孩子都不會凶的。」

  這時,眼淚終於流出來了,他機械地擦著淚水,就像一個經常有此習慣的人一般。

  「沒什麼理由的,」他說,「不管怎樣,卡萊伯都不欺負牠,也不對牠大聲喊。我知道的。我當時是在場的,如果我不在的話,他早就被弄死了。艾吉康先生,當時並沒什麼特別的,他只是正好和狗面對面,這恰好讓加拉哈德閃過了一個念頭(不管狗有著怎樣的腦子),就是撲上去咬人,如果行的話,就把人咬死。小男孩就在牠面前,那狗就咬下去了。這也是發生在考菲身上的事。他就在那裡,他看到了門廊上的孩子,他劫了她們,強姦了她們,然後就殺了她們。你說他在做這種事情之前應該會有跡象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或許他從前沒做過。我的狗過去也從沒咬過,就這一次。也許,如果考菲被釋放了,他也不會再幹這樣的事了。也許我的狗也不會再咬人的。但是要知道,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拿了槍走出來,抓住牠的頭頸,一槍把牠的腦袋打飛了。」

  他的呼吸侷促起來。

  「我和鮑林格林學院的其他人一樣開明,艾吉康先生,我修了歷史和新聞,還學了哲學。我認為自己是開明的,我想北方人可不會這麼認為,不過我覺得自己是開明的。不管怎麼樣,我都不願意恢復奴隸制,一直認為我們應該仁慈寬厚,去努力解決種族問題。但我們也必須記住,黑奴如果得了機會,是會咬人的,就像雜種狗有了機會有了念頭就會咬人一樣。你是想知道他是否真做了那事,你那個眼淚汪汪、傷痕纍纍的考菲先生?」

  我點點頭。

  「噢,是的,」漢默史密斯說,「他確實做了。你別懷疑這件事,也別輕視他。你可以僥倖逃過一次或是一百次……甚至一千次……可是最終……」他在我面前抬起一隻手,迅速地把手指對著大拇指噼啪作響,用手做出嘴巴噬咬的形狀,「你明白嗎?」

  我又點了點頭。

  「他強姦了她們,又殺了她們,之後,他就後悔了……可小女孩還是被凌辱了,還是死了。你們會懲罰他的,是嗎,艾吉康?幾個星期後,你們就會懲罰他,讓他再也幹不成了。」他站起身,走到門廊的圍欄處,目光模糊地看看狗窩,它就在狗被擊斃的那塊空地中央,在那些經年未掃的糞堆當中。「我得說抱歉了,」他說,「自從下午不必在法庭上工作之後,我就認為應該稍稍和家人多聚聚,孩子們轉眼就長大的。」

  「你去吧,」我說道,同時覺得雙唇麻木冰涼,「謝謝了,佔用了你那麼多時間。」

  「沒事的,」他說。

  我從漢默史密斯的家直接開車前往監獄。要開好長一段時間,而且我也沒法哼歌來排遣。我覺得所有的歌曲都消失了,至少暫時消失了。

  我眼前不斷浮現可憐的小男孩那變形的臉,還有漢默史密斯的手,那手指從上面對著拇指壓下去,做出噬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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