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晴天霹靂
才不過半個鐘點裡，雷恩就已經在鬼門關前打過兩個轉了。他有意地讓計程車在離目的地前早幾條街就打住，下得車來，伸展了一下四肢手腳，舒服極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倫敦街頭午後，天空晴朗，不見半片雲，西曬的太陽也彷彿透著一股慵懶。一連坐了好幾個鐘頭的高背木椅子，腰桿都挺酸了，他存心早下了一會車，打算沿著街一路走一走，也好趁便鬆散鬆散筋骨。馬路上來往的車不多，人行道上也沒幾個人影。一開始他還有點詫異，隨後一想這會還不到下班時刻，難怪周遭的一切步調似乎都慢了許多。眼前這條馬路顯然年代久遠，當初鋪設的時候一定沒考慮過走汽車，回頭下班的尖峰車潮可一定有得它瞧得了。傑克的倫敦街頭第一印象還不壞，起碼你還能恬散地走走看看。他無事一身輕地邁著步子走來，用的是打從陸戰隊基地出來以後就不曾改過的步伐速度－－不急不緩，手頭上握著的筆記夾，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打著自己大腿，彷彿在用它來測距量步似的。
離街口轉角還有幾步遠，再往前頭來往的車流好像就密了點。他預備早幾步過馬路跨到對街去。出於本能反應地，他先看了看左方，跟著又看了看右邊，然後又再回過頭來看了一看左邊，這個本能是他打幼稚園以後就養成的習慣了。跟著他跨下了人行道，準備過街－－
用「千鈞一髮」四個字來形容可真是一點也不誇張，一輛倫敦市特有的市招－－雙層公車，幾乎就差兩呎地打他身旁吱地一聲來了個緊急煞車。
「對不起，先生。」雷恩回身一瞧，是位警察－－依這兒英國佬的稱謂，雷恩暗自提醒自己，應該叫他巡官－－一位制服筆挺，頭上還戴了頂無簷喇叭呢帽的巡官。「請您留心一點，最好到了轉角斑馬線再跨馬路。同時也請您過街之前先看一下人行道旁的提醒標識，弄清楚車向打那邊來，該注意左邊還是右邊。觀光客初到倫敦時開始都會有些不習慣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觀光客？」那還用問？雷恩一張口人家就聽出來了。
對方耐心地笑了一笑。「因為您過街之前看路的方向不一樣，先生，而且您的打扮穿著就像位美國人。再過街時可得留意囉，先生。祝您今天順利。」巡官一臉溫和笑意地揮了揮手道別，丟下雷恩一個人兀自楞在原地。不曉得自己身上這套全新的三件頭式西服那兒出了問題，莫非英國手工和美國裁縫硬是不一樣不成？
帶著小學生挨了老師責備後的心情，雷恩規規矩矩地往街角行人穿越道處走了過去。人行道旁果然豎了塊指示牌，上頭清清楚楚地寫著「注意右方來車」幾個大字，外加一道箭頭指標說明著來向，可真是連文盲也祇有啞口無言的份。他耐下性子等紅燈換過了顏色，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走在斑馬線「裡頭」，一路越過了對街。邊走還邊提醒自己，可得當心別再叫方才的驚險鏡頭重演，尤其是禮拜五租了車子自個駕駛之後。英國這個鬼地方大概是現今全世界少數仍然靠左邊開車的怪地方了。這兒的人難道都是反過方向來思考事情的？自己可是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調適了。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開車之外，英國佬在其他事務上表現的倒還不壞，他自我安慰似地這麼想著。也不過才踏上這個國家第一天，雷恩就已經開始用客觀角度比較起異國風土人情來了。當然，這跟他那個喜好敏銳觀察、探討比較的分析天性有關，再怎麼陌生的新事物，只消多接觸幾下，他總能摸出些頭緒來。此刻他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塊商業行政區，過往的路人穿著上，可是要比他這個老美－－老外－－要正式體面得多－－當然，間或夾雜在人群裡的「龐克族」－－腦鬥頂上直翹翹地又是黃又是紫的黑皮夾克怪髮族，可就不算在裡頭了，他心裡想。這一區裡的建築，十足地大雜燴－從古羅馬宮庭式到現代化玻璃帷幕大樓一應俱全，不過大部分都相當老舊，換了是在國內的華府或巴爾的摩，城裡的舊市區街道也是這般模樣，當然，比起玻璃帷幕大廈來，前者是要更有倫敦古味得多了。起碼到現在為止，自己倫敦第一日的所見所聞，倒都還能跟自己想像中的景象相符，保守傳統裡不缺新意，還不錯！雷恩的這趟異國行，半是休假半是研究，公私兩兼之下，第一日的感受就有了一個好兆頭。
當然，這裡畢竟還是外國，也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叫他看了好生稱奇。比方說，這身邊來來往往的人裡，就有好多人人手一支傘。上午出旅館之前，他還特別為了今天的拜訪行程仔細流覽了一下氣象預報，報上說的一點沒錯，今天果然是個好天－－事實上，預報上講今天天氣炎熱，雖然這會氣溫才不過七十度不到，相當於攝氏二十度出頭。一年裡就屬這個時候，天氣真正溫和得讓人舒服，說它暖和也就罷了，怎麼會「炎熱」？傑克心想，或許是英國佬們在印度待久了？不對！這跟印度氣候也沒什關聯。可是，那人手一把傘又是怎麼回事？難道這兒的人都不信氣象預報的？還是方才那個警察就是這麼看出我是個老外來的？
另外一件他沒料到的事就是滿街的勞斯萊斯車。這一輩子在美國，他看過的勞斯萊斯大概十個手指頭也夠數的了，可是這會走在倫敦街頭，說它滿街也許誇張了點，不過，身旁駛過的轎車裡，勞斯萊斯車頭那顯著的半裸女神像倒是時有所見卻一點不假。他自己在家裡開的只不過是一部五年車齡的VW「野兔」，也難怪勞斯萊斯對他就意義非比尋常了。雷恩停住了腳向報攤買了一份經濟人報，結果，猶豫了好一會才從計程車司機找給他的零錢裡揀出了正確銅板數來給報販。後者耐心地等傑克付錢時，臉上所流露出來的怪模樣，不用說，他一定也曉得自己是個觀光客了。雷恩掀動報紙邊走邊看著每一頁的標題，不覺走過了大半條街，待他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好像走過了頭。他停了下來開始回憶出發前在旅館事先預習過的倫敦市街道圖。記街名是一件頂讓他頭疼的事，雷恩從來也記不住幾條街名，那怕是在老家馬里蘭州，不過他倒是有個看地圖就過目不忘的本事，一張倫敦市街圖早已印在他腦子裡了。他又重新邁步直走到街角，左轉之後繼續往前又過了兩條街，然後再來個右轉，成了！聖詹姆士公園可不就正在眼前。雷恩抬腕看了看錶，他還早到了一刻鐘。前頭再過去一點是約克公爵紀念碑，過了紀念碑，地勢略為下降，再來就是公園。他過了馬路沿著一棟白色大理石材建築繼續前行。
倫敦還有一樣叫人看了賞心悅目的東西，那就是放眼一片綠意。聖詹姆士公園佔地不小，園裡的綠草卻是修剪得滿整齊，老遠一看令人心曠神怡。今年秋天這兒一定出奇的暖，園裡的古樹上還都綠葉盎然，園內遊人倒是不多，大概跟今天禮拜三有關吧，雷恩想著不覺聳了聳肩，離週末還有兩天，應該滿處奔跑嬉戲的孩子們，大概都給關在學校裡了吧，況且這會兒離下班放學還有一段時間，只有像他這樣出外旅遊的閒人才得空這個時辰逛公園。這倒也好，他就是有意挑了一年中這個觀光淡季時節出門來的。雷恩天性不喜歡人多和熱鬧。陸戰隊的軍旅生活也講究安靜和秩序，或許他應該……。
「爹地－－」雷恩順著發聲處四下張望，果然是他的寶貝女兒打一株老樹後頭現身直奔他而來，邊跑邊跳的小莎麗，滿臉洋溢著欣喜，衝到雷恩身前，一個煞車不及，跟老爸撞了個滿懷。和往常一樣，孩子的媽－－凱西，跟在小莎麗後頭，永遠拿這個寶貝小淘氣沒轍，總是女兒在前頭秋風掃落葉似的一陣肆虐，凱西在後頭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局。凱西．雷恩女士的打扮倒像個十足的觀光客，一台堪農三五厘米的相機背在肩上，另一邊斜掛著相機盒子，出外旅行的時候，這也是凱西權充皮包的萬用袋。
「一切都還順利吧？傑克？」
雷恩親了一親太座。唔！說不定英國佬也不作興在公共場合這般親熱的吧，他心想。「還不壞，親愛的。他們這兒的人待我如上賓，所有說要的資料都一應俱全。」說著他拍了拍手中的筆記夾。「怎麼你逛了半天還兩手空空的？」凱西聽了一笑。
「這兒的店家答應送貨到府，回頭進了旅館你就會見識到了。」凱西的笑別有意味，八成她沒辜負兩人原先商量好的購物預算。「而且小莎麗也有一份。」
「噢？」傑克說著彎下腰來打量起女兒。「小寶貝看中了什麼好東西不成？」
「現在不告訴你，爹地。」女兒煞有其事似地搖了搖頭譎笑了起來。這那像個才四歲大的女孩？傑克心想。「爹地？」小莎麗指著公園，「那裡有個湖，湖裡有好多天鵝和鹿絲哦！」
「是『鷺鷥』！」傑克糾正女兒的用詞。
「好大好白的鳥哦！」女兒沒怎麼理他。
「真的呀？」雷恩應了她一聲後抬頭看著太座。「照了不少好照片吧？」
凱西拍了拍腰際的相機。「那還用說，整個倫敦有一半全在這裡頭了－－不然，你還寧願我們待在店裡買個不停不成？」凱西．雷恩夫人的唯一嗜好就是攝影，而她也確實有兩下子。
「哈，說的也是！」雷恩立起了身來四下看了一看。公園外環的人行道鋪的全是紅褐色地磚，襯托出園裡的綠草別有一股風味，遠處那一頭大街兩旁全是古木參天的路樹，是著名的摩爾街不是？他腦子裡的地圖還在，就是街名記不得了，也懶得再問凱西，反正問了也記不住。凱西倒是個老倫敦，婚前婚後她都到過倫敦多回。皇室的白金漢宮在公園另一頭，比他想像中的樣子要大，實際外觀也老舊了些，離他們所在之地只有三百碼遠，肅穆莊嚴的味道仍然隱約可以感覺得出來，宮前面好像還有一座大理石碑什麼的。附近的車流來往似乎密了一些，不過車速倒都還不慢，塞車時段還不到吧。「晚飯怎麼解決？」
「叫部車子回旅館吃吧？」說著凱西看了看錶，「不然時候還早，邊看邊走回旅館也行。」
「外頭應該也有些不錯的餐廳的。只是現在上館子只怕還太早就是。這兒的氣氛讓人感覺慢悠悠的，恐怕館子裡也要到八、九點才熱鬧得起來。」說著他又瞧見一輛勞斯萊斯轎車打身邊駛過直往白金漢宮方向而去。忙了大半天，肚子有點餓了，他的食慾不錯，想好好吃一頓館子，只是拖著小莎麗未免累贅。四歲的女兒和四星級餐館只怕逗不攏來。左後方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他心裡正在念到，不曉得旅館裡有沒有代客照顧小孩的服務－－
轟隆！
三十碼開外的一聲爆炸巨響，震得雷恩當下一跳。是手榴彈！他的直覺反應。空氣裡一陣煙硝和稀稀落落的碎片爆裂聲，緊接著耳邊又響起了一串自動武器連發的達達射擊聲。他連忙轉身一瞧，是方才駛過的那部勞斯萊斯。只見轎車歪向一旁斜停在路當中，車身前半部似乎瘸了一條腿似的矮了半截，車前方堵著一輛看不清廠牌的小轎車。一個端著AK－四七自動步槍的傢伙，正站在勞斯萊斯正前方，瘋狂似的對著車裡掃射，另外一個傢伙正匆忙繞過勞斯萊斯車身，轉到了轎車左後方。
「快趴下來！」雷恩一把扯著女兒的肩膀，將她拖向身旁的一株大樹後頭，同時壓著嗓子喊凱西躲到他身後。街上前前後後橫七豎八地停了十來輛車子，全都距勞斯萊斯十來呎遠，幸好是這些街車擋住了瘋狂殺手的射線。遠方另一頭的來車，叫狙擊殺手所駕的車給堵住了去路，現場一片零亂，端槍的殺手像是著了魔似的，還在死命一個勁的向車內掃射。
「他娘的！」雷恩微微抬起了一點頭來向前看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見的景象會是真的。「一定是那些愛爾蘭共和軍－－光天化日之下，媽的！竟然敢在這裡－－」雷恩往左邊微微移動了點。他扭頭朝大街兩邊打量了一下，現場附近的每一個人，不管是坐在車裡或是站在路上的，幾乎全都一個表情－－目瞪口呆張著大嘴，沒有一個人敢相信他們見到的事是真的。這竟然會是真的狙擊暗殺，雷恩心想，就在這裡，就在我面前！簡直跟芝加哥幫派電影上一個樣。兩個混蛋殺手光天化日之下幹這檔子事？一點不避諱，當街就幹，還就在我眼前。天呀！這可是活生生血淋淋的呢！「他娘的！」
雷恩哈著腰又往左邊移了幾步，路上一部街車正好擋住了他。藉著車身的掩護，他可以清楚看見奔向勞斯萊斯車左後方的歹徒，站在車左後門兩步之距，對方手裡的槍正對著車門，好像等著裡頭突然推門出來個人或什麼的時候，當下就給他一顆衛生丸子似的。勞斯萊斯的龐大車身遮住了車頭前面端AK－四七的傢伙，這會自動步槍的槍響停了下來，對方好像正彎身撥弄著手裡的武器。車左後方的歹徒仍然面朝車門伸出握著手槍的右臂，他的背朝著雷恩，中間隔了不到五十呎。這小子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端槍朝著車後門，後背仍然正對著這一頭。雷恩恐怕這一輩子也不記得當時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
他拱起了背壓低下頭迅速繞過面前的街車，身子仍然半彎，腳下步伐卻加快，兩眼則緊盯住目標－－勞斯萊斯車左後方歹徒的背－－十足標準地用上了他高中足球隊所學的姿勢。五十呎不到的距離用不了幾步，雷恩邊加快了腳步心裡邊祈禱，希望前面這小子能繼續保持他端槍直指著車門的姿態不變。剩下不到一個人長的距離了！雷恩張開雙臂，腳下更加使勁。教練要是見了，一定會以他這會兒的速度姿勢和爆發力為榮。
這一招正後方六點鐘方向的擒抱，可是用得毫無瑕疵。攻方早就蓄勢待發，只見雷恩一個箭步，弓背哈腰直如天馬行空般的躍上前去一撲一撞，守方在毫無預警之下那堪這一擊？目標物讓雷恩這一衝撞撲抱，身子往前傾倒的同時，只聞咔喳輕脆的一響，不知是他那兒的骨頭折了一傢伙。然後懷裡歹徒的腦袋瓜子再又撞上了勞斯萊斯車後的保險桿，跟著，對方身子一歪，躺了下來。壓在歹徒身上的雷恩不敢稍有怠慢，只見他連忙彈了起來－－鼻孔裡喘著大氣，副腎上腺素刺激得他一顆心都快怦怦的躍了出來－－縮著身子蹲伏在一旁。對方小子手裡的槍，經他方才那奮力一撞，已經鬆手掉在身旁。雷恩一把抄了過來，是他以前從來沒玩過的那一型自動連發短槍，瞧外型和掂在手裡的份量，類似九厘米口徑的蘇聯製「馬可洛夫」，也或許是那個東歐共黨國家的制式武器。槍機已經開了拴，保險掣也撥在「OFF」位置上。他下意識地將右手手掌握了握緊，像是在調適槍柄和手上的握勁－－左手有點不聽使喚，不過眼前也顧不得它了。他轉頭瞥了一眼身旁橫躺著的老小子，順手就朝對方屁股肉上扣了一槍，是暈是醒都一樣。然後他端槍齊眉，慢慢沿著勞斯萊斯車尾向右後方繞了過去，身子仍然蜷縮壓低著，順著車右後緣，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點腦袋。
前頭那名歹徒換了用手槍還一個勁兒地朝車裡猛射，對方的AK－四七自動武器則橫躺在一旁地上，這小子另一手裡似乎還握著什麼東西。雷恩深吸了一口大氣，立起身子在車後右方，手中的槍直指對方上身方向。歹徒乍見車後的雷恩現身，連忙轉過半個身子，手中的槍也跟著旋身調過了頭來朝向雷恩。兩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扣下了扳機。轟然一聲槍響，雷恩只覺得左肩一陣抽緊撕扯，對方卻是胸口正中一槍。九厘米彈頭近距離穿胸一擊，令對面的歹徒當下像是挨了一錘似的朝後翻倒了過去。雷恩一瞧情勢難再，也顧不得右掌虎口被手槍後座力震得發麻，連忙舉槍朝他又是一扣。第二顆子彈正趕上對方翻倒後仰的身勢，由下往上貫穿了這小子的下顎，緊跟著的是對方右腦立刻一片濕紅，隨著身子重重一摔，跌在馬路當中動也不動。雷恩沒敢稍有鬆懈，手裡的槍仍然指著對方上胸，直到他看見那片濕紅下頭一付令人不忍卒睹的破碎慘狀。
「噢！媽呀！」雷恩體內因腎上腺素作用而生的激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前一刻發生的事似乎電光石火，現在，時間好像又放慢了步調回到正常速度來了。雷恩這時才突然覺得頭暈眼花，胸口的氣也好像接不上。他不自覺地張開了嘴大口喘息，呼進大把大把空氣。方才自始即支撐著他的什麼神奇力量消失了，留下一副虛弱的軀殼，雷恩一個不穩幾乎要垮了下去。原先擋住勞斯萊斯去路的黑色小轎車倏地向後倒了幾呎，跟著加速越過了雷恩，朝勞斯萊斯車的來路方向竄逃而去，直到路的盡頭再左轉消失。雷恩一時還沒自方才的震驚中清醒，眼看著這一幕竟然連記下車號這種本能反應都忘得一乾二淨，實則這時的他還正處於驚魂未定的呆滯期，根本就失去了尋常應有的反應。
中了他兩槍的歹徒橫倒車前顯然已經魂歸西天，圓睜著的兩眼裡似乎充滿了驚愕和不信，歹徒後腦杓下的一灘血跡尚在汩汩淌著。雷恩驅前兩步檢視之後，不由一身冷汗。原來對方左手裡緊握著的竟然是一枚手榴彈。他彎腰仔細地檢視，確定保險插梢還在，這才鬆了一口氣，渾身酸痛艱難地站直了起來，接著他才又回過身來打量後頭的勞斯萊斯。
頭一枚手榴彈的爆炸威力，已經將轎車前緣給扯得不成樣。兩只前輪歪向一邊，車胎也爆裂癟陷了下去。右座的駕駛已經死了，駕駛座旁另外還橫著一具屍體。透過碎裂成蜘蛛網般的擋風玻璃，依稀可見駕駛已然面目全非－－整張臉全是血肉模糊一片，分不清那兒是眼那兒是鼻。再往裡看，分隔前後座的一道玻璃椎幕上，也全是斑斑血潰。傑克繞到後座側門旁伏身往裡探視。只見一個男的俯臥車地板上蜷縮著身子，下頭隱約還露著一截女人的衣裳。他用槍柄輕輕敲了兩下側門玻璃，男的渾身一緊跟著顫抖了起來。還好！傑克心想，至少後座的人還是活的。
雷恩抬起手來看了看握槍，彈匣已經空了，槍機也退回到空膛位置。他的呼吸已經漸漸和緩，但是跟著來的卻是上下牙忍不住打顫，兩條腿也搖晃個不停，就連一雙手也開始不自主地抽搐起來，顫抖的身子更加劇了左臂上撕裂的痛，他這才想起自己好像也挨了一粒槍子。他咬牙忍住那一陣陣傷口的抽痛，抬頭四下張望著，結果卻看見了令他得暫時忘掉傷痛的東西－－
一名禁衛軍打扮的士兵正端著槍朝他這兒直奔，後頭還跟著一位警察。大概是白金漢宮前的禁衛軍吧，傑克心裡暗忖。來人已經摘下了插滿羽毛裝飾的高頂軍帽，可是他手裡端著的步槍卻上了刺刀，雪亮的刀鋒隨著奔跑的步伐上下揮舞著虎虎生風。槍口上的刺刀閃光，立刻叫雷恩想起那下頭的步槍管裡，不知是不是也已經上了膛？不過這會兒可容不得他再去仔細推敲了。來人可是個精挑細選出來的女王陛下御林禁衛軍士兵，由他那有限的軍旅生涯知識裡，他曉得這一號看似玩具娃娃兵似的禁衛軍，絕非一般觀光遊客所以為的那般充場面擺樣子而已，凡是夠資格擔任這種類似貼身保鏢職務的御林禁衛軍，都是先經千錘百鍊訓練之後再經嚴格篩選出來的一等一好手，他們的一身工夫絕不亞於陸戰隊偵搜營。可是你怎麼這會兒才來？
刻意地放慢了動作，雷恩將手中的槍慢慢平舉，然後他按下彈匣退放掣，空彈匣應聲彈了出來落在他跟前地上，跟著他再將槍柄慢慢轉向來人，讓對方能清楚瞧見去了彈匣的空握柄，最後他才緩緩彎下腰來，將手槍擱在柏油路面上，然後向一旁大跨一步。接下來他想舉起雙手，可是左臂已經不聽使喚，沒得說只好單舉右臂，那付模樣可是狼狽。奔上前來的禁衛軍士兵，一看就知絕非等閒之輩，由頭至尾他都半哈著腰採取警戒姿勢接近，雖然對方邊端著槍邊跑，一雙眼睛還不時左右來回梭巡，可是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雷恩身上一刻。到了離傑克有十呎來遠之處，禁衛軍停下了腳步，雙手仍然緊握槍身，槍口微微朝下，刺刀尖正對著傑克喉下二吋，完美無懈的接敵警戒動作，可是跟步兵操典上講的一個樣。對方胸膛迅速地上下起伏著，可是他的面部表情卻一點看不出喘大氣的模樣，反倒是一派嚴肅地緊盯著雷恩一絲也不動。隨他而來的那名警察，顯然速度體力和訓練素養都不如前者，只見他漲紅著臉，邊氣喘吁吁地邊朝手中對講機直喊。
「別緊張，班長，」雷恩盡可能沉穩地吐出了兩句話。好像不見效。「兩個歹徒都已經躺下了，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禁衛軍臉上依然一點表情也沒有。這小子的確不是只擺給人看的玩具兵！雷恩幾乎可以看出對方現在心裡想的東西來－－是先一刀刺穿他的背？還是先給他一顆子彈？不管是那一步，傑克顯然都經不住。
「爹－－地？爹－－地？爹－－地！」雷恩回身一瞧，是他的小寶貝女兒，正穿過停在路當中的街車，一路朝他狂奔而來。四歲大的莎麗直奔到離雷恩幾步之處定在那兒，只見女兒兩眼圓睜滿臉恐懼。跟著她撲身向前，兩手一張緊抱著老爸的腿，然後回頭朝著端槍的禁衛軍大聲喊著：「不許你欺侮我爹地！」
禁衛軍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一大一小父女倆。突如其來的這一幕，可是操典上不曾規範過的。同時之間，凱西也一路趕了過來，她倒沒像寶貝莎麗那麼樣的莽撞。仔細地一步步趨向前來，凱西張開了兩手。
「班長，」語調裡淨是專業人員貫有的冷峻命令口氣，「我是醫生，他受了傷，我得替他看看。你可以把槍先放下來。聽我的話，放下槍來！」
隨後跟上來的警察也趨前拉了拉禁衛軍士兵的肩膀，然後低聲說了幾句傑克聽不甚明白的話。對方手裡端著的步槍，似乎略為鬆了一鬆，槍口的角度也稍稍抬起了一點點，禁衛軍聽進了一些。雷恩看見遠處又是好幾名警察朝這兒直奔，同時一輛響著刺耳笛聲的白色救護車正風馳電掣地駛來。看樣子，不管方才這兒天翻地覆成什麼樣，這會兒，一切都漸漸恢復正常了。
「你這個瘋子。」凱西不帶一絲表情地先檢視了一下傑克的傷。雷恩的左肩染濕成一大塊印子，灰色西裝上衣的左襟已經成了暗紫色。他的身子似乎帶著顫抖，小莎麗還抱著他大腿，傷口、暈眩、加上女兒莎麗的重量，幾乎讓他搖搖欲墜。凱西扶著他右肩膀，向後靠著勞斯萊斯車身，慢慢坐了下來。跟著她替他脫下了上衣左半肩，裡面的小背心濕得更是厲害。凱西用手微微往傷處探了一探，雷恩的左半身立刻挺直了起來。凱西由他後褲口袋裡抽出了一條手綿，跟著再壓在傷口中心的槍眼處。
「這樣也不成，」她自言自語了一句。
「爹地？你身上都是血！」小莎麗這會已經退到她媽媽身旁，瞪大了兩眼的女兒，一雙手上下舞著還直跺腳，一臉焦急驚恐狀。傑克瞧了本能地想伸手抱抱她，想告訴女兒不要緊，一切都會沒事的，可是面前不到兩呎的距離卻似乎有兩哩遠一般－－他才一想伸手就知道，這回事情嚴重了。
車身旁邊這時圍攏了大約有十個警察，其中好幾個正在喘大氣。另外有三個警察手裡還握著槍，面向著附近圍觀的群眾保持著戒備。遠處又有兩個禁衛軍打扮的士兵朝著這兒奔來。一位看來資深些的警察朝凱西這兒走了過來，他才正待開口，凱西就已經朝他下了令。
「叫救護車，動作快！」
「是的，女士！救護車已經過來了，」對方回答的態度出奇的有禮。「我看，您還是讓我們來處理吧？」
「我是醫生，」凱西沒帶好氣地丟了一句。「你身上帶了刀沒有？」
資深的這一位扭回頭看了看，跟著他上前將頭一名禁衛軍握槍上的刺刀取了下來，然後再過來彎下腰準備幫忙。凱西兩手分別扯住了傑克的背心和襯衫袖子，示意對方用刀處，兩人三下兩下地又戮又割，才將雷恩左半身的累贅衣裳弄了開來。跟著凱西把手帕拿起來抖了一抖，整條手帕都已經叫暗紅的鮮血給浸濕了。傑克這時有點不情願地想伸手擋。
「安靜躺著，傑克。」她抬頭看女兒還在一旁，於是朝身旁的警佐努了努嘴。「先把她弄到旁邊去。」
警佐站起身朝一名禁衛軍招了招手幫忙。後者上前抱起了莎麗走向一旁，一邊還好心地輕輕拍著莎麗的背安慰她。傑克看見女兒伏在對方懷裡哭得可是叫人憐，但是一切又彷彿不像是真的，他的意識開始有一點模糊了，只覺得渾身一陣冷意，跟著又是一顫，這是－－怎麼回事？
「該死！」凱西粗嗄著嗓子暗自咒了一句。身後的警佐遞給了她一條厚紗布繃帶。凱西試著用繃帶將傷處覆紮起來，纏不了兩圈，繃帶就浸紅了，再繞了兩圈，血紅依舊滲了出來。雷恩忍不住哼了一聲，那種感覺，就像是叫人拿斧頭給當肩劈了一傢伙似的。
「傑克，你方才到底想幹什麼？難道你瘋了不成？」凱西邊試圖纏緊繃帶，邊咬牙切齒地問了一句。
雷恩忍不住哼了一聲，突如其來的一陣無名火，倒叫他一時忘了左半肩的痛。「我那有想幹什麼－－我根本就幹啦！」拼了命似地，他也頂回了一句。
「哼！還說呢，」凱西嘟嚷著嘴，「瞧瞧你自個吧，血流得跟個什麼似的，還嘴硬！」
圍攏上來的人愈來愈多。一時之間，警笛、救護車夾雜著人聲，似乎全都朝這兒靠攏起來，人群裡有穿制服－－警察制服、禁衛軍軍服－－有便衣，大夥全都急得像是在趕集似的，深怕錯過了什麼好戲。一位制服肩上掛著好幾道槓槓的警官正在大聲向其他人下令。現場可是一團熱鬧。雷恩的思維似乎開始有點虛無飄渺。儘管他的肉身仍然幾近麻木地斜倚著勞斯萊斯坐著，但是他的一半靈魂卻彷彿已經出竅，而且慢慢地向上飄浮，離開了自己的軀殼。他好像超然置身事外似地，從一旁離地幾呎高之處，看著另一個自己，左半身歪斜地靠在那兒，肩膀下方鮮紅的血仍然汩汩直冒。自己的太太－－凱西－－也還在奮力纏弄那一團滿是血跡的繃帶。另外這一頭，女兒莎麗叫一個結實的禁衛軍給摟在懷裡，對方邊輕輕拍撫著莎麗邊嘟嚕或是哼唱著一些他聽不懂的東西。莎麗的一雙眼睛裡滿是淚水，她費勁地扭過頭來直盯著車旁的自己，臉上淨是驚恐又摻雜著憤怒和絕望。這一切在他看來似乎似真又是夢，既遙不可及又彷彿就在眼前。他開始覺得有點好笑，大夥這是在忙著排演弄得團團轉還是什麼？他正待出聲叫醒大家，卻猛然肩膀處一陣噬心之痛令他回過了神來。
方才那一位似乎是現場最高階的負責警官，四下打量了一圈交代了一些事之後，此刻又回到凱西身旁。「下士班長？你過來幫一下，把他先移到一邊好打開車門。」
凱西聞聲猛然抬頭火了起來：「走另一邊！該死的，你看不出他傷得多重嗎？」
「對不起，女士！那一頭的車門給卡住了打不開。我們一起來好了。」凱西支起身子立起來的時候，雷恩又聽到一陣鳴聲刺耳的警笛。兩男一女三個人七手八腳地將雷恩往一旁空地移了一移，高階警官連忙回身試圖拉開車門。不知是雷恩的好運已經用盡了還是惡運才正待開始，距離車門兩呎不到的他，左肩叫猛然拉開的車門角緣給狠狠地來了一下。一陣天旋地轉，失去知覺前的雷恩耳中最後所聽見的，是他自己痛徹骨髓的一長聲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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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裡進來了一點光，雷恩試著瞇眼迎向那道刺目的光芒。意識有一些模糊，記憶也時有時無。一忽兒好像覺得自己的存在，一下子又彷彿什麼全都是空。他好像躺在一輛手推車上叫人推著往前走，跟著又是一片空白。耳際有忽高忽低的喧雜聲，胸口撕裂開來一般的痛令他又忘掉了週遭的一切。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點嗡鳴，單調的聲音又好像就發自身旁近處。朦朧裡好像看見兩張似生又熟的臉。也有凱西的，對了！是凱西沒錯。可是－－不對！是一群穿著綠色衣服的人。記憶深處好像一片虛虛實實的雲霧，一切都顯得若即若離似有若無，除了胸口的徹骨之痛，好像綁了千斤頂似地墜在那懸吊著。他費力地眨了眨眼，腦海裡方才那些景像一下子又全不見了。他又置身在另一個陌生地方。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白色天花板，一片慘白。雷恩有一種被人下了藥的感覺，腦袋沉重，說不上來那種滋味，但是藥效沒錯。那種渾渾然的滋味並不陌生，可是他又一時記不起什麼時候或在那兒曾經有過這種熟悉的難受滋味來。渾身乏力的他，腦子似乎也不怎麼靈光起來，直瞪著雙眼呆了好一會兒，他方才看出目光焦距終端的天花板狀東西的確是天花板，不僅如此，又凝神看了一會之後，他也認出了那是白色金屬條框起來的一塊塊白色隔音板－－那是因為有的板子大概使用年久都變了色，帶有一點微黃處才使他容易辨識。四週的慘白色日光燈照映之下，天花板看來愈像天花板了。咦？不對！自己鼻子下邊還有一點東西，好像是拽著什麼玩意似的緊箍著，而且每隔不了幾下，他就覺得鼻孔裡吸進一陣涼氣－－什麼？氧氣？剎那之間，他的五官之外的其他器官開始有了動靜。先是打上頭由腦袋開始，跟著往下延伸到了身子，最後，一點一點的探索號全又都送回了腦子。整理了一下之後，他發覺不妙了。先是又有什麼奇怪玩意似的東西貼在他胸口上－－還不只一個。怪玩意好像還會扯他胸口的體毛，就像凱西百年難得一次微醺之下，也會伏在他胸前玩的把戲一樣。然後，他又覺得左邊膀子似乎……似乎一點知覺也沒有。更糟的是當他想歪過身子來瞧瞧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自己的上下四肢好像都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他試了一試……結果分毫未動。
這是……醫院，略一思索，他終於弄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可是……我怎麼會躺在醫院裡的……？傑克又凝神想了片刻，終於理出了一點頭緒，而這一回，搞清楚了時間、地點和原委的來龍去脈之後，他彷彿像是才從鬼門關裡打過一個轉回來的人一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劫後餘生感覺。
我也挨了一槍不是？看個樣子八成沒錯！雷恩慢慢扭頭朝右邊看了看。床邊豎著一根金屬支架，上邊倒掛了一瓶靜脈注射液，瓶子下端的橡皮滴管一路垂到床沿緊挨著床單罩，再往裡一點，是他那被緊縛在床沿欄杆旁的手臂，嗯！是他的手沒錯！按照常理判斷，依他現在這副德行，應該下身還插了有導尿管的，他試了試下半身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刺痛感覺……沒有，麻麻的感覺不出什麼動靜來。嘴巴乾裂得很。唔，至少自己這右半邊還完好……。接下來他試著轉頭朝左，不行，腦勺子旁有個什麼軟中帶硬的東西抵住了他，扭不過去。他放棄了再扭向左試的打算。看不到也就罷了，此刻他對自己身體安危的關心程度，似乎還遠不及他對週遭環境來得好奇。朝正上方看，似乎有個像電視一樣的儀器，另外還連著一些電子儀錶，從他躺的角度看不仔細。是心電圖顯示器？八成吧！他心想。終於他慢慢弄明白了。自己這是在一間外科手術恢復室裡，而渾身上下這些設備和四週的電子玩意，正把自己捆得像是個太空人似的，看看它們就可以決定自己還有沒有命了。想到這兒，傑克不禁突然覺得有點荒唐得可笑起來。
「哦，醒過來了嗎？」身旁突然傳來了一句人聲，打破了房內原有的單調氧氣轉換器嗡嗡聲。雷恩歪過了半邊臉，看見是一位年約五十左右的護士，對方正露著一副老媽媽一樣和藹慈祥的笑臉望著他。他試著想張嘴講話，可是嘴唇像是叫膠給黏住了似的，硬是撐不開來。費了半天勁，也只迸出一點點乾啞的咕嚕聲。老媽媽轉身不見了，雷恩無助地躺在那兒楞了有半晌。
大概有個把分鐘吧，雷恩聽見腳步聲走近，這回是個男的，也約莫五十來歲，個兒高大碩壯，穿著一身開刀房的綠色手術衣。對方頸子上還掛了一副聽診器，手裡拿著一樣東西，雷恩看不太清楚是什麼。瞧對方的模樣，像是疲憊不堪似的，不過臉上倒是掛著笑意。
「唔，」男的開了口，「終於醒了。感覺怎麼樣？」這一回雷恩嗓子裡的咕嚕聲比方才清楚響亮多了，只是仍然語不成句。醫生－－？－－朝一旁的老媽媽護士比了個手勢。護士趨上前來，手裡端了一杯東西，湊在雷恩嘴邊上，上頭還有彎了一截的塑膠吸管，是溫開水。
「謝謝！」雷恩啜了一小口之後，終於能吐出兩個字來。跟著他又含著吸管飲了一大口，這還不夠，進了嘴裡的，像是立刻就叫口腔裡的四壁肌肉給吸了飽似的，他連著喝了大半杯才住口。「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這裡是聖湯瑪斯醫院的外科手術恢復室。你才動過了左上臂和肩膀的大手術。我是你的主治大夫。我和我們的手術小組替你動了刀之後到現在－－大概有六個鐘頭了，不過－－看你目前的情況，嗯，應該是沒有大礙可以活了。」醫生語帶權威地說。瞧他的表情，似乎還頗為得意自己面前躺著的傑作。
雷恩躺在那一動不動地聽著醫生這番解說，恍惚裡似乎從對方那一口濃厚英國腔裡，聞得出些許幽默。說的也是，自己不是還活著嗎？只是眼前這般情景，再怎麼幽默逗趣，自己也笑不起來罷了。他正待開口想回對方的話，結果卻瞧見凱西的身影在醫生身後一晃。老媽媽護士也瞧見了，只見她伸手一攔。
「對不起，雷恩太太，這兒只許醫護人員－－」
「我正是醫生。」說著凱西掏出了她的醫院識別證。男的一旁伸手接了過去。
「威爾摩眼科中心，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男醫生朝凱西伸出了手，雙方握了一握，臉上都掛著同行相識的親切。「幸會，凱西大夫。我叫查爾士．史考特。」
「沒錯，」一旁躺著的雷恩酸不溜丟地冒了一句。「她是大夫，我也是大夫，你知道，只不過－－她學的是醫而我念的是歷史。』似乎沒有人答理他這一句。（註：醫生與博士一詞在英語上是雙關詞，都叫Doctor。）
「噢！是查爾士．史考特爵士？－－您就是史考特教授？」
「沒錯，就是我。」男的臉上笑紋更加深了一層。沒有人不喜歡出名的，一旁的雷恩眼看著這一幕心想。
「我們院裡有一位大夫常提起您－－是諾里斯教授。」
「哦，是丹尼士，他怎麼樣？近況還好吧？」
「還不錯，最近才剛升為整形外科部的副教授。」跟著凱西將話題巧妙的一帶，轉到了專業醫學方面。「您這兒剛好有這個手術的X光片吧？」
「喏，這就是。」說著史考特大夫舉起手裡握著的一個大牛皮紙袋，然後從當中抽出一張大X光片來對著亮處。「這是進開刀房之前照的。」
「天！」凱西說著鼻頭一皺，然後掏出平常她幹細活才戴的一副小眼鏡掛了起來，傑克最討厭她戴這副鏡子的樣子。他斜臉看著凱西的頭慢慢由上往下忽而又停頓片刻。「比我原來以為的還要更糟呢！」
史考特大夫點了點頭。「的確。看樣子，他鎖骨那兒大概早先就斷裂過後來又接合好的，這會兒子彈又打這兒穿了過去－－差一點就傷到了臂神經末梢，所以神經部分應該還完好－－祇是這附近可就一團糟了。」說著他拿了枝鉛筆邊比畫著。從雷恩躺著的角度，那張片子上面的東西，他可就沒了轍了。「瞧這肩胛骨上端……還有這兒……喏，子彈最後一直穿到這兒才止住，剛好在皮膚組織下頭。九公厘的彈頭，威力可是不小。由片子上看，這玩意的殺傷力還真是厲害。手術時花了不少時間淨是挑碎骨片，然後這兒這些東西還都得一塊塊地像拼圖似地再給拼好了放回去，不過－－總算大功告成了就是。」史考特大夫說著又抽出另一張X光片來。凱西這回沒出聲，只見她的頭來回在那兩張X光片之間忽左忽右的擺動。
「這個刀動得真是漂亮，史大夫！」
查爾士爵士咧嘴笑了笑。「出自約翰．霍普金斯外科行家的話，我想你這一句我可以接受。不過，這上頭的這些個鋼釘可得永遠留在那兒了，這裡的螺絲栓也是，除了這些之外，其他部分應該都能復原。所有扯裂開來的大塊碎片都安回原位了，因此整個再長好應該是不成問題。」
「運動機能呢？」一句話問到重點了。談到本科方面的事的時候，凱西有時可是一絲不苟到讓人受不了。
「這就難說了，」史考特大夫略帶躊躇地開口。「可能運動機能會受到一些影響，不過應該還不致於太嚴重就是。我們沒法子保證機能百分之百復原－－他這個槍傷算是相當嚴重的一類，再加上他原來有過的舊創。」
「哎，您可不可以讓我也知道一點是怎麼回事？」雷恩想故作火大狀抱怨一句，結果似乎不見效。
「哦，雷恩先生，我的意思是說，您的左手可能將來會－－嗯，不好使喚，不過－－到底會嚴重到什麼程度，現在還難說－－只是您從此身上就好比帶了一個氣壓計一樣。今後只要天氣一開始要變，您會比氣象局都要先知道。」
「這半身石膏會要帶好久？」凱西關心地問。
「至少得維持一個月。」史考特大夫略帶同情味似地繼續。「看樣子是不太方便，我曉得，不過，他的肩膀也只有在這種情形下才能固定不動，而且也一定得固定這麼一段日子好讓骨骼再長回去。一個月之後我們得再評估一下傷處癒合情況，屆時要是一切理想，才能再換一副小形石膏架固定，那就得再帶個……，唔，一個多月左右吧，我想。依我看，他應該復原得很快，什麼過敏都沒有。健康情形原來也不壞，身體還相當結實的。」
「傑克的身體倒還算健康，就是腦袋瓜子有時候有一點短路，」凱西點了點頭說，語氣裡聽得出一絲絲抱怨。「他常作慢跑，除了菜叫他敏感，其他的沒事。而且他那兒碰到了或是弄破了也都要不了兩天就好，恢復力很強。」
「是呀，」雷恩補了一句。「叫她給咬的牙印子也最多一個禮拜就會自動消的。」他以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句一定會逗得人笑，結果仍然沒有得到一點反應。
「那就好，」查爾士爵士開口。「好吧，凱西大夫，你可以放心把他交給我們了。你們夫婦倆聊一會吧，五分鐘。我希望他能多休息休息，而且，瞧你的樣子，大夫，你也應該好好歇一歇才是。」語畢，史考特大夫略一頷首轉身離去，老媽媽護士在後隨著他，臨了出房門時還順手帶上了門。
凱西朝床邊微微移了兩步，方才討論病情時語氣冷漠淨是術語的專業醫師，轉眼之間又成了他溫柔體貼的太太。雷恩時常自忖，能娶到這麼樣一位女孩，實在是何其幸運。卡洛琳．雷恩長得一張小圓臉，一頭削短的金髮，和一對全世界再也無雙的美麗藍眼睛，深藏在那一雙湛藍眼睛後面的，更是一副絕不亞於雷恩自己的聰慧大腦。雷恩對她的愛，幾乎找不出適當的字可以形容。自己到底是何德何能才會娶到她的，雷恩到現在還老是搞不清楚。比起凱西來，論貌，他貌不驚人，論才他也高不到她那去。平生自得意的日子裡，他也充其量不過是個教室老講桌後頭站著的長下巴教書匠，可是凱西卻把他當塊瑰寶似地捧著。傑克試圖伸出手去握她的手，結果卻叫繃帶給扯住動彈不得。倒是凱西伸過了她的手來握著他的。
「愛妳，凱西，」他充滿愛地說。
「哦，傑克。」凱西不由自主地想上前去抱住他。結果她也一樣叫傑克身上的一大堆管子和石膏架給絆住了。「到底你是怎麼搞的，傑克？怎麼會扯進這種事去的？」
他已經想過該怎麼應付這個問題了。「別提了，現在都已經過去了，你瞧，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小莎麗呢？她怎麼樣了？」
「總算把她哄睡了，她在樓下，有一位警察叔叔陪著。」凱西自己也是一臉倦容。「還說呢，問她怎麼樣？你想會怎麼樣？她眼睜睜地看著你中槍受傷，又眼睜睜地瞧見你渾身是血。天！你活得好好地，卻差一點沒把我們娘兒倆給嚇死。」藍眼珠的外框開始泛起了紅暈，一片亂髮之下的凱西，模樣更見楚楚可憐。唉！傑克心想，都怪這一頭亂髮，戴慣了手術帽的凱西，似乎永遠也理不來自己的頭髮。
「唉，我知道，都怪我不好。所幸現在一切都過去了，看樣子，至少得有好一陣子，你不用再擔心會發生這種事了。」他自嘲似地又嘟嚷了一句。「事實上，恐怕這一陣子我是什麼活也幹不成了。」這一句倒逗得凱西一笑。能看到她笑真好。
「這樣最好，你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休息。終於能叫你也嚐點教訓了－－等一下，別跟我又來那一套，什麼可惜了旅舘裡那張好床什麼的了，」說著凱西朝他手心用力擰了一下，這一回紅暈卻是上了她的臉。「等你個把月以後看看身子怎麼樣再誇口吧。」凱西的笑裡藏著只有他們小兩口才理會的隱喻。「我的樣子難看嗎？」
「簡直不能看。」傑克也叫她的模樣給逗笑了，雖然他笑不出什麼聲音來，胸口上彷彿有東西給使勁拽著。「剛才那位大夫，看樣子好像還不是什麼等閒之輩？」
凱西這會兒放鬆正常多了。「的確不簡單。查爾士．史考特爵士，他可是當今世上頂尖的幾位整形外科醫師之一，諾里斯教授就是他教出來的學生－－你的手術可以說是一點瑕疵都挑不到，算是你運氣吧，能遇上由他主刀，要不然，你那條手臂只怕已經保不住了。天哪！－－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個樣子有多嚴重。」
「別緊張了，凱西，我會好的，方才那位大夫不是也這麼說嗎？」
「唔，我曉得，只是想到X光片上那副慘狀就忍不住。」
「恐怕回頭還會有得好受的吧？藥效現在還沒完，過後就會開始覺得痛不是？」
凱西搖了搖頭又是一笑。「往後就不擔心了，肉體上當然多少會有點不舒服，只是那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最難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了，我看我得走了，還得先下去安頓莎麗去。我明天再過來，你儘管安心休息就是。」說著她彎下身來親了親他。自己一身的藥味、點滴、氧氣、管子、胸前一大團石膏、一嘴的鬍渣加上乾裂的嘴唇，可是這一吻－－天哪！傑克心裡想，這一吻勝得過任何特效藥！要是失去了她我怎麼辦？凱西又朝他手心上捏了一捏，然後才轉身離去。
老媽媽護士進來了。這一進一出換的可是不公平。
「『博士』也叫『大夫』，你知道，我也算是個『大夫』。」傑克還不死心地又嘟嚷了一句。
「好極了，雷恩『大夫』，您也該休息了。我就在一旁守著，一夜也不會離開，您放心地睡吧，『大夫』。」
聽對方這麼一改口，傑克才滿意地闔上了眼。明天顯然還會另有一番挑戰，日子不會就此停擺的，好歹他也得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