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扭轉</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扭轉</h3><br /><br />  十二點四十五分。一個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侍役,用一雙很漂亮的手,在替羅烈斟酒。他的手已從羅烈肩後伸過來,是用兩隻手捧住酒壺的。黑豹雖然沒有看他,卻知道只要這兩隻手一分開,就會有條鋼絲絞索勒上羅烈的咽喉。他看過秦松被絞殺時的樣子。他相信陳靜絕不會失手。<br /><br />  誰知這時羅烈卻突然站起來,從褲袋裡拿出塊手帕,擦了擦嘴。然後他又坐下。但這時機會已錯過,酒已斟滿,陳靜的手只好收了回去。他臉上並沒有露出一絲失望之色。他知道以後一定還會有機會,一杯酒很快就要喝完的。黑豹也知道,他已準備只要酒一斟滿,他就立刻要羅烈乾杯。這時陳靜已走到他身後,在替他斟酒。黑豹看到這雙很漂亮的手從自己肩後伸出來,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br /><br />  就在這時,陳靜的手已分開,手裡的酒壺「噹」的掉在桌上。他手裡已赫然多了條鋼絲絞索,用一種無法想像的速度,往黑豹的脖子上勒了過來。無論誰也想不到這一個變化,但陳靜自己卻也沒有想到這件事。他想不到自己也有失手的時候。黑豹的反應,更快得令人無法想像。<br /><br />  他突然低下頭,張開口,用牙齒咬住了那條鋼絲絞索。他的手又向後撞去,一個肘拳,打在陳靜的小腹上。陳靜立刻疼得彎下了腰,「砰」的頭撞著了桌子。黑豹的另一隻手,已閃電般劈下,劈在他左頸後的大動脈上。陳靜倒下去時,整個人都已軟得像是個被倒空了的麻袋。<br /><br />  大藏靜靜的看著,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羅烈也在靜靜的看著,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這變化他競似並不覺得意外。黑豹抬起了頭,看著他們,臉上居然也完全沒有表情。三個人就這樣靜靜的對面坐著,對著看,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開口。客廳裡忽然變得靜寂如墳墓。<br /><br />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豹忽然自己倒了杯酒,向大藏舉杯:「我敬你。」大藏也舉起了酒杯,道:「乾杯?」「當然乾杯!」「為什麼乾杯?」「為你!」黑豹一飲而盡:「我佩服你。」大藏笑了笑:「我也佩服你。」「哦?」「我想不到陳靜會失手的。」大藏微笑著:「我對他一向很有信心。」「我也想不到你敢冒這種險。」「哦?」「你自己也說過,無論誰要殺人,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大藏承認:「我說過。」「你敢冒這種險,當然有原因。」大藏也承認。<br /><br />  黑豹突然轉過頭,盯著羅烈:「原因就是你?」羅烈笑了笑。黑豹冷冷道:「若不是有你在後面撐腰,他絕不敢冒這種險的,因為他知道。只要陳靜一失手,他們兩人都非死不可。」羅烈並不想否認,也不想開口。黑豹盯著他,忽然問:「你們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認得的?」「就在他回來的第二天。」回答的不是羅烈,是大藏。<br /><br />  「是他去我你的?」大藏搖頭:「他當然不會來找我,是我特地去拜訪他的。」「你怎麼知道他回來了?怎麼會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我們組織『喜鵲』之前,我已到你的家鄉去打聽過你的底細。」大藏淡淡的笑著:「我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石頭鄉里的人,當然都知道羅烈和黑豹的關係。大藏又道:「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只不過一直問不出他的行蹤而已。」<br /><br />  「這次你怎麼知道的?」「陳瞎子。」大藏道:「你本不該忽視陳瞎子這個人的,你本不該忽視任何人的,無論什麼樣的人,都有他本身的價值。」黑豹冷笑。這是句很有哲學思想的話,這種思想他還不能完全接受。對於人的價值,他也不能完全瞭解。他已在不知不覺間受了金二爺的影響,他將大多數人都當做了他的工具。<br /><br />  羅烈道:「所以你也不該忽略梅子夫人的。」黑豹終於動容:「你見過她?她沒有死?」「她沒有死。」羅烈道:「高登雖然是個殺人的槍手,但卻絕不會殺一個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的女人。」羅烈的眼睛,竟似帶著種惋惜之色,看著黑豹,又接著道:「你不該低估高登的,也不該低估了梅子夫人。」黑豹咬著牙:「難道也是她去找你的?」「是她去找我的,她告訴了我很多事。」羅烈嘆息著:「因為她對高登很感激,卻無法報答,所以才將這份感激報答在我身上。」<br /><br />  黑豹的臉已發青:「說下去。」「我並不是個越獄的逃犯,是她保我出來的。」羅烈正在說下去:「到了漢堡後,她很快就籌足了一筆錢,漢堡本就是個女人最容易賺錢的地方,尤其是懂得用手段的美麗女人,她的年紀雖然大了些,但卻還是個很美的女人。」黑豹冷笑:「她是個婊子,老婊子。」「幸好這世界上偏偏有很多男人,都看不出女人的真實年紀,尤其是從異國來的女人。」這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就在這大都市裡,也有很多外國小伙子,找的卻偏偏是些年紀已可做他媽的女人。何況梅子夫人一向很懂得修飾,風度也一向很高貴,漢堡又恰巧有很多腰纏萬貫的暴發戶。暴發戶最喜歡找的,就是高貴的女人,比他們自己高貴的女人。因為高貴的女人,可以使他們覺得自己也高貴了些,就正如小姑娘可以使老頭子覺得自己年輕一樣。<br /><br />  「她保出了我,就叫我趕快到這裡來,因為她已看出你是絕不會放高登回去的。」女人總有種神秘的第六感,總可以看出很多男人看不出的事。黑豹握緊雙拳,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的確疏忽了很多事。「我本該親手殺了那婊子的。」「我來的時候,高登已死了。」羅烈黯然道:「我知道他一定是死在你手裡的,他絕不是個會跳樓自殺的人。」「你很瞭解他?」「我瞭解他,就好像瞭解你一樣。」羅烈看著黑豹:「可是,我想不到你竟變了,而且變得這麼多、這麼快、這麼可怕!」<br /><br />  大藏忽然也嘆了口氣,說道:「這大都市就像是個大染缸,無論誰跳進這大染缸裡來,都會改變的。」他凝視著黑豹,又道:「可是他說得不惜,你實在變得太多、太可怕了。」黑豹冷笑,他只有冷笑。「就固為我覺得金二爺的做法太可怕,所以才幫你除去了他。」大藏嘆息著:「可是現在我忽然發現,你已經變成第二個金二爺了。」「所以你就想幫他除去我?」「這不能怪我。」大藏淡淡道:「你自己也知道你總有一天會要除去我的,因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就因為你已準備對我下手,所以才先想法子殺了秦松。」大藏點點頭,道:「因為我知道秦松一直對你很忠實,如果殺了他,就等於毀了你自己一隻左手一樣。」<br /><br />  黑豹的額上,已凸出了青筋。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的錯誤,只可惜已太遲了。發現得太遲的錯誤往往就是致命的錯誤。「你不該殺秦松的,卻殺了他,你本該殺金二爺的,但你卻讓他活著。」大藏似在惋惜。「你總該知道,金二爺對人也有很多好處的,等大家發現你並不比金二爺好時,就會有人漸漸開始懷念他了。」這當然也是個致命的錯誤,但黑豹本來並不想犯這個錯誤的。<br /><br />  「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殺他。」大藏忽然道:「你是為了波波。」波波!提起了這名字,羅烈和黑豹兩個人的心都在刺痛。「無論如何,她總是金二爺的女兒,你若在她面前殺了金二爺,她才會真正的恨你一輩子。」大藏悠然道:「看來你並不想要她恨你。」<br /><br />  黑豹額上的青筋在跳動,忽然大聲道:「她也是個婊子,可是我喜歡這婊子,為了她,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不像你,你才真正是條冷血的禿狗!」大藏靜靜的聽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黑豹罵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羅烈的臉卻已鐵青,額上也已因憤怒而暴出了青筋:「你喜歡她?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卻是我的朋友!」黑豹怒吼著道:「我就喜歡她,無論你是她的什麼人,我還是喜歡她!你若真的對她好,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你以為那才是對她好?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麼味道?」<br /><br />  羅烈的聲音已嘶啞:「你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喜歡你?」黑豹全身突然發抖,突然站起來,瞪著羅烈,眼睛裡似已噴出了火。野獸般的怒火。羅烈也慢慢的站起來,瞪著他。他們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客廳的樓梯下,已走出了兩個人。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帶著個衣衫不整,蒼白憔悴,卻仍然美麗的女孩子。波波。<br /><br />  她全身也在不停的發著抖,抖得就像是片秋風中的葉子。黑豹剛才說的話,她全部已聽見。「我喜歡她……而且無論什麼事情我都願意為她去做……」他說的是真話?為什麼他從不肯在她面前說真話?「你喜歡她?她是不是喜歡你?」她知道黑豹無法回答這一句話,連她自己都無法回答。看到他們站起來,像野獸互相對峙著,她的心已碎了。這兩個男人,都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都是她永遠也忘不了的男人。他們本是朋友,但現在卻彷彿恨不得能將對方一口吞下。這是為了什麼?<br /><br />  波波當然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她本想衝出去,可是她的腳已無法移動,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站在那裡,無聲的乾流著淚水。她本該衝過去,衝到羅烈懷裡,向他訴說這些年的相思和痛苦。但現在她心裡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矛盾。一種她自己永遠也無法瞭解,永遠也無法解釋的矛盾。這是不是因為她已對黑豹有了種無法解釋的感情?還是因為羅烈已變了?羅烈也已不是她以前深愛著的那個淳樸忠厚正直的少年,也似已變成了個陌生人。<br /><br />  她本來以為黑豹才是強者,本來以為羅烈已被他踏在腳下。情況若真是這麼樣的話,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去救羅烈──人,本來就是同情弱者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波波這種女人。但現在她忽然發現,被踏在腳下的並不是羅烈,而是黑豹。<br /><br />  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團火似的,羅烈的眼睛卻冷酷如刀鋒。他盯著黑豹,忽然一伸手,手裡已多了柄槍:「我本該一槍殺了你的,可是我不願這樣做。」黑豹冷笑。「這麼樣做太簡單,太容易,我們的事,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解決的。」羅烈也在冷笑,突然將手裡的槍遠遠拋出去。黑豹的瞳孔在收縮,整個人都似已收縮。<br /><br />  羅烈冷笑道:「你一直以為你可以打倒我,現在為什麼不過來試試?」他的冷靜也正如刀鋒。他正在不斷的給黑豹壓力:「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會來幫你,能幫你的人,都已死了,沒有死的人,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價值。」客廳外的一群人,果然全部靜靜的站著,就好像一群看戲的人,冷冷的看著戲台上的兩個角色在廝殺,無論誰勝誰負,他們都漠不關心。<br /><br />  「你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跟你本就沒有感情,你在利用他們,他們也一樣在利用你。」羅烈的壓力更加重:「你現在已完全沒有一個親人,一個朋友,你現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爺一樣,已變成了一條眾叛親離,無家可歸的野狗。」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擊倒黑豹的把握,可是他一定要擊倒黑豹。所以他必須不斷的壓搾,將黑豹所有的勇氣和信心都搾出來。他早已學會了這種法子。<br /><br />  波波忽然發現羅烈真的變了。每個人都會變的。唯一永恆不變的,只有時間,因為時間最無情。在無情的時間推移中,每個人都會不知不覺的慢慢改變。連樹木山石,大地海洋都會因時間而改變,連滄海都會變成桑田,又何況人?波波忽然發現羅烈竟也變得和黑豹同樣殘酷,同樣可怕。他對黑豹用的這種法子,豈非也正是黑豹對別人用的法子?<br /><br />  但黑豹畢竟是堅強的,他並沒有被榨乾,並沒有崩潰。至少別人還看不出他已在漸漸崩潰。他不能等著自己崩潰,他此刻已必須出手。但羅烈實在太冷靜,就像是一塊岩石,一座山,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攻擊的弱點。大藏已悄悄的退開了。他臉上還是帶著微笑,眼睛裡充滿了信心。難道他已算準了羅烈必勝?<br /><br />  黑豹突然覺得一般無法抑制的怒火衝上來,他的人已躍起,越過了桌面,撲過去,看來就像是一條憤怒的美洲豹。他的腳飛起,踢向羅烈的咽喉。反手道!這一腳本應該是虛招,他真正的殺著本該在手上。但羅烈並不這麼樣想。他知道黑豹絕不會用這種手法來對付他的,因為這種手法他遠比黑豹更熟悉,他退後,翻身,揮手猛砍黑豹的足踝。黑豹怒吼,凌空一跳,左腳落地,右腳踢出。羅烈再退,再揮手,但黑豹整個人已經凌空撲了下來。他並沒有用出奇詭的招式來,因為他也知道無論多奇詭的招式,都不能對付羅烈。他用的是他那種野獸般的力量。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想,無法思議的力量。<br /><br />  羅烈忽然發現自己錯了,他本不該讓黑豹太憤怒的,他發覺這種憤怒的火焰,已將黑豹身上每一分潛力都燃燒了起來。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噴出了石油,石油突然被燃燒,這種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羅烈心裡突然起了種恐懼。恐懼有時雖然能令人變得更堅強敏銳,但無論誰在恐懼中,都難免會判斷錯誤。羅烈已判斷錯誤。黑豹的右手橫掃,猛劈他的左頸,他側身閃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門。誰知黑豹這一著根本沒有發出,招式已改變,左拳已痛擊在他小腹上。<br /><br />  反手道!黑豹又用出了反手道!這本是羅烈自己創出的手法,但是他的判斷卻有了致命的錯誤。他認為黑豹絕不會使出這一著,卻忘了一個人在憤怒時,就會變得不顧一切的。羅烈立刻疼得彎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著擊出,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仰面跌倒。黑豹已衝上去,一腳踢出。這已是致命的一腳。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了一聲驚呼:「你不能殺他!」<br /><br />  這是波波的聲音。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聽得出波波的聲音。他的動作突然僵硬,整個人都似已僵硬。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他本不想聽波波的話,可是他的感情卻已無法被他自己控制。那是種多麼深邃,多麼可怕的情感。<br /><br />  就在這一瞬間,羅烈已有了反擊的機會。他突然出手,托住黑豹的足踝一擰。黑豹的人立刻跟著被擰轉,就像是個布袋般,被重重的摔在地下。波波已衝出來,無論如何羅烈畢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畢竟是他的未婚夫。他們畢竟有過一段真情,她絕不能眼看著羅烈死在黑豹手裡。可是她衝出來時,黑豹已被擊倒!已因她而被擊倒!她的人也立刻僵硬,僵硬得連動都不能動。<br /><br />  這時黑豹已掙扎著翻身,可是他的人還沒有躍起,羅烈的拳頭已打在他鼻樑上。他眼前一陣黑暗,接著就聽見自己肋骨被打斷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就在他倒下之前,還看了波波一眼。他的眼睛裡竟沒有仇恨,也沒有怨尤。他的眼睛只有一種任何人無法解釋,無法瞭解的情感。也許別人看不出,但波波卻看得出。<br /><br />  黑豹已軟癱在地上。他掙扎著,起來了五次。五次都又被擊倒。現在他的人也已像是個空麻袋。大藏長長吐出口氣,知道這一戰已結束,這一戰的勝利者是他。他永遠都不會失敗的,因為他用的是頭腦,不是拳頭。羅烈已喘息著,奔向波波,摟住了波波的肩:「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是現在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了……完全過去了。」波波也知道,也相信,可是她的眼淚反而流得更多。<br /><br />  這是不是歡喜的眼淚?他的仇人已被擊倒,已永遠無法站起來了。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她是不是真的那麼仇恨他?是不是真的要他死?那滿臉鬍子的大漢已走過去,手裡還是緊握那柄斧頭。大藏向他揮了揮手,指指地上的黑豹。他知道羅烈絕不會在波波面前殺黑豹的,他必須替羅烈來做這件事。這滿臉鬍子的大漢,本是金二爺的打手,卻也早已被他收買了。他不但善於利用頭腦,也同樣善於利用金錢。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就結合成一種誰也無法抗拒的力量。<br /><br />  滿臉鬍子的大漢點點頭。他當然明白大藏的意思,他手裡的斧頭已揚起。他沒有看見波波突然衝了出去,誰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衝出去,撲在黑豹身上。就在這同一秒鐘之間,利斧已飛出!寒光一閃!利斧深深的砍入了波波的後心──這當然也是致命的一斧。波波竟咬著牙,沒有叫出來。她只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緊緊的抱住了黑豹,就像是已下定決心,永遠再也不鬆手。可是她的手已漸漸發冷。她努力想睜大眼睛,看著黑豹,想多看黑豹幾眼。可是她的眼瞼已漸漸沉重,漸漸張不開來。「我害了你……可是我……」<br /><br />  這句話她沒有說完,可是也已用不著說完了。每個人都已明白她的意思!「你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喜歡你?」這句話也不需回答。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回答了這句話。「我愛你!」這句話也不知有多少人說過,也不知說了多少次,但卻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她用這種方式說得更真實。天上地下,千千萬萬年,都絕不會有人比她說得更真實。<br /><br />  黑豹緊緊的咬著牙,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只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將波波抱了進來,掙扎著走出去,他已不願再留在這裡。那滿臉鬍子的大漢,想過去攔住他。羅烈卻突然道:「讓他們走!」他的臉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一種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瞭解的痛苦。也許連他自己都無法瞭解,這究竟是傷心?是嫉妒?是失望?還是一種人類亙古以來,就永遠也不能消除的空虛和寂寞?<br /><br />  鬍子大漢看了大藏一眼,像是在問:「是不是讓他們走?」大藏也點點頭。他知道現在已沒有留住黑豹的必要,固為黑豹的心已死了。一個心已死了的人,絕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脅他的事。這種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視。所以黑豹走了出去,抱著波波走了出去。<br /><br />  門外陽光燦爛,大地如此輝煌,生命也畢竟還是可愛的。可是他們的生命,卻已結束。大藏是不是會幫羅烈代替他的位置?大藏當然不會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為他知道那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他永遠都在幕後,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羅烈將來是不是也會落得和黑豹、金二爺一樣的結果?這件事黑豹根本就沒有去想,也不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他懷抱中的人。<br /><br />  波波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扶起我的頭來,我不要低著頭死!」她活著不肯低頭,死也不肯低頭。黑豹扶起了她的頭,讓她面向著陽光。陽光如此燦爛,大地如此輝煌,可是他們……黑豹本也絕不肯低頭,絕不肯低頭,絕不肯流淚的,可是現在,他的眼淚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蒼白的臉上。<br /><br />  (全書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絕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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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轉



  十二點四十五分。一個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侍役,用一雙很漂亮的手,在替羅烈斟酒。他的手已從羅烈肩後伸過來,是用兩隻手捧住酒壺的。黑豹雖然沒有看他,卻知道只要這兩隻手一分開,就會有條鋼絲絞索勒上羅烈的咽喉。他看過秦松被絞殺時的樣子。他相信陳靜絕不會失手。

  誰知這時羅烈卻突然站起來,從褲袋裡拿出塊手帕,擦了擦嘴。然後他又坐下。但這時機會已錯過,酒已斟滿,陳靜的手只好收了回去。他臉上並沒有露出一絲失望之色。他知道以後一定還會有機會,一杯酒很快就要喝完的。黑豹也知道,他已準備只要酒一斟滿,他就立刻要羅烈乾杯。這時陳靜已走到他身後,在替他斟酒。黑豹看到這雙很漂亮的手從自己肩後伸出來,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

  就在這時,陳靜的手已分開,手裡的酒壺「噹」的掉在桌上。他手裡已赫然多了條鋼絲絞索,用一種無法想像的速度,往黑豹的脖子上勒了過來。無論誰也想不到這一個變化,但陳靜自己卻也沒有想到這件事。他想不到自己也有失手的時候。黑豹的反應,更快得令人無法想像。

  他突然低下頭,張開口,用牙齒咬住了那條鋼絲絞索。他的手又向後撞去,一個肘拳,打在陳靜的小腹上。陳靜立刻疼得彎下了腰,「砰」的頭撞著了桌子。黑豹的另一隻手,已閃電般劈下,劈在他左頸後的大動脈上。陳靜倒下去時,整個人都已軟得像是個被倒空了的麻袋。

  大藏靜靜的看著,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羅烈也在靜靜的看著,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這變化他競似並不覺得意外。黑豹抬起了頭,看著他們,臉上居然也完全沒有表情。三個人就這樣靜靜的對面坐著,對著看,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開口。客廳裡忽然變得靜寂如墳墓。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豹忽然自己倒了杯酒,向大藏舉杯:「我敬你。」大藏也舉起了酒杯,道:「乾杯?」「當然乾杯!」「為什麼乾杯?」「為你!」黑豹一飲而盡:「我佩服你。」大藏笑了笑:「我也佩服你。」「哦?」「我想不到陳靜會失手的。」大藏微笑著:「我對他一向很有信心。」「我也想不到你敢冒這種險。」「哦?」「你自己也說過,無論誰要殺人,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大藏承認:「我說過。」「你敢冒這種險,當然有原因。」大藏也承認。

  黑豹突然轉過頭,盯著羅烈:「原因就是你?」羅烈笑了笑。黑豹冷冷道:「若不是有你在後面撐腰,他絕不敢冒這種險的,因為他知道。只要陳靜一失手,他們兩人都非死不可。」羅烈並不想否認,也不想開口。黑豹盯著他,忽然問:「你們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認得的?」「就在他回來的第二天。」回答的不是羅烈,是大藏。

  「是他去我你的?」大藏搖頭:「他當然不會來找我,是我特地去拜訪他的。」「你怎麼知道他回來了?怎麼會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我們組織『喜鵲』之前,我已到你的家鄉去打聽過你的底細。」大藏淡淡的笑著:「我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石頭鄉里的人,當然都知道羅烈和黑豹的關係。大藏又道:「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只不過一直問不出他的行蹤而已。」

  「這次你怎麼知道的?」「陳瞎子。」大藏道:「你本不該忽視陳瞎子這個人的,你本不該忽視任何人的,無論什麼樣的人,都有他本身的價值。」黑豹冷笑。這是句很有哲學思想的話,這種思想他還不能完全接受。對於人的價值,他也不能完全瞭解。他已在不知不覺間受了金二爺的影響,他將大多數人都當做了他的工具。

  羅烈道:「所以你也不該忽略梅子夫人的。」黑豹終於動容:「你見過她?她沒有死?」「她沒有死。」羅烈道:「高登雖然是個殺人的槍手,但卻絕不會殺一個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的女人。」羅烈的眼睛,竟似帶著種惋惜之色,看著黑豹,又接著道:「你不該低估高登的,也不該低估了梅子夫人。」黑豹咬著牙:「難道也是她去找你的?」「是她去找我的,她告訴了我很多事。」羅烈嘆息著:「因為她對高登很感激,卻無法報答,所以才將這份感激報答在我身上。」

  黑豹的臉已發青:「說下去。」「我並不是個越獄的逃犯,是她保我出來的。」羅烈正在說下去:「到了漢堡後,她很快就籌足了一筆錢,漢堡本就是個女人最容易賺錢的地方,尤其是懂得用手段的美麗女人,她的年紀雖然大了些,但卻還是個很美的女人。」黑豹冷笑:「她是個婊子,老婊子。」「幸好這世界上偏偏有很多男人,都看不出女人的真實年紀,尤其是從異國來的女人。」這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就在這大都市裡,也有很多外國小伙子,找的卻偏偏是些年紀已可做他媽的女人。何況梅子夫人一向很懂得修飾,風度也一向很高貴,漢堡又恰巧有很多腰纏萬貫的暴發戶。暴發戶最喜歡找的,就是高貴的女人,比他們自己高貴的女人。因為高貴的女人,可以使他們覺得自己也高貴了些,就正如小姑娘可以使老頭子覺得自己年輕一樣。

  「她保出了我,就叫我趕快到這裡來,因為她已看出你是絕不會放高登回去的。」女人總有種神秘的第六感,總可以看出很多男人看不出的事。黑豹握緊雙拳,直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己的確疏忽了很多事。「我本該親手殺了那婊子的。」「我來的時候,高登已死了。」羅烈黯然道:「我知道他一定是死在你手裡的,他絕不是個會跳樓自殺的人。」「你很瞭解他?」「我瞭解他,就好像瞭解你一樣。」羅烈看著黑豹:「可是,我想不到你竟變了,而且變得這麼多、這麼快、這麼可怕!」

  大藏忽然也嘆了口氣,說道:「這大都市就像是個大染缸,無論誰跳進這大染缸裡來,都會改變的。」他凝視著黑豹,又道:「可是他說得不惜,你實在變得太多、太可怕了。」黑豹冷笑,他只有冷笑。「就固為我覺得金二爺的做法太可怕,所以才幫你除去了他。」大藏嘆息著:「可是現在我忽然發現,你已經變成第二個金二爺了。」「所以你就想幫他除去我?」「這不能怪我。」大藏淡淡道:「你自己也知道你總有一天會要除去我的,因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就因為你已準備對我下手,所以才先想法子殺了秦松。」大藏點點頭,道:「因為我知道秦松一直對你很忠實,如果殺了他,就等於毀了你自己一隻左手一樣。」

  黑豹的額上,已凸出了青筋。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的錯誤,只可惜已太遲了。發現得太遲的錯誤往往就是致命的錯誤。「你不該殺秦松的,卻殺了他,你本該殺金二爺的,但你卻讓他活著。」大藏似在惋惜。「你總該知道,金二爺對人也有很多好處的,等大家發現你並不比金二爺好時,就會有人漸漸開始懷念他了。」這當然也是個致命的錯誤,但黑豹本來並不想犯這個錯誤的。

  「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殺他。」大藏忽然道:「你是為了波波。」波波!提起了這名字,羅烈和黑豹兩個人的心都在刺痛。「無論如何,她總是金二爺的女兒,你若在她面前殺了金二爺,她才會真正的恨你一輩子。」大藏悠然道:「看來你並不想要她恨你。」

  黑豹額上的青筋在跳動,忽然大聲道:「她也是個婊子,可是我喜歡這婊子,為了她,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不像你,你才真正是條冷血的禿狗!」大藏靜靜的聽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黑豹罵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羅烈的臉卻已鐵青,額上也已因憤怒而暴出了青筋:「你喜歡她?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卻是我的朋友!」黑豹怒吼著道:「我就喜歡她,無論你是她的什麼人,我還是喜歡她!你若真的對她好,為什麼不帶她一起走?你以為那才是對她好?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麼味道?」

  羅烈的聲音已嘶啞:「你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喜歡你?」黑豹全身突然發抖,突然站起來,瞪著羅烈,眼睛裡似已噴出了火。野獸般的怒火。羅烈也慢慢的站起來,瞪著他。他們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客廳的樓梯下,已走出了兩個人。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帶著個衣衫不整,蒼白憔悴,卻仍然美麗的女孩子。波波。

  她全身也在不停的發著抖,抖得就像是片秋風中的葉子。黑豹剛才說的話,她全部已聽見。「我喜歡她……而且無論什麼事情我都願意為她去做……」他說的是真話?為什麼他從不肯在她面前說真話?「你喜歡她?她是不是喜歡你?」她知道黑豹無法回答這一句話,連她自己都無法回答。看到他們站起來,像野獸互相對峙著,她的心已碎了。這兩個男人,都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都是她永遠也忘不了的男人。他們本是朋友,但現在卻彷彿恨不得能將對方一口吞下。這是為了什麼?

  波波當然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她本想衝出去,可是她的腳已無法移動,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只能站在那裡,無聲的乾流著淚水。她本該衝過去,衝到羅烈懷裡,向他訴說這些年的相思和痛苦。但現在她心裡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矛盾。一種她自己永遠也無法瞭解,永遠也無法解釋的矛盾。這是不是因為她已對黑豹有了種無法解釋的感情?還是因為羅烈已變了?羅烈也已不是她以前深愛著的那個淳樸忠厚正直的少年,也似已變成了個陌生人。

  她本來以為黑豹才是強者,本來以為羅烈已被他踏在腳下。情況若真是這麼樣的話,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去救羅烈──人,本來就是同情弱者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波波這種女人。但現在她忽然發現,被踏在腳下的並不是羅烈,而是黑豹。

  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團火似的,羅烈的眼睛卻冷酷如刀鋒。他盯著黑豹,忽然一伸手,手裡已多了柄槍:「我本該一槍殺了你的,可是我不願這樣做。」黑豹冷笑。「這麼樣做太簡單,太容易,我們的事,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解決的。」羅烈也在冷笑,突然將手裡的槍遠遠拋出去。黑豹的瞳孔在收縮,整個人都似已收縮。

  羅烈冷笑道:「你一直以為你可以打倒我,現在為什麼不過來試試?」他的冷靜也正如刀鋒。他正在不斷的給黑豹壓力:「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會來幫你,能幫你的人,都已死了,沒有死的人,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價值。」客廳外的一群人,果然全部靜靜的站著,就好像一群看戲的人,冷冷的看著戲台上的兩個角色在廝殺,無論誰勝誰負,他們都漠不關心。

  「你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跟你本就沒有感情,你在利用他們,他們也一樣在利用你。」羅烈的壓力更加重:「你現在已完全沒有一個親人,一個朋友,你現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爺一樣,已變成了一條眾叛親離,無家可歸的野狗。」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擊倒黑豹的把握,可是他一定要擊倒黑豹。所以他必須不斷的壓搾,將黑豹所有的勇氣和信心都搾出來。他早已學會了這種法子。

  波波忽然發現羅烈真的變了。每個人都會變的。唯一永恆不變的,只有時間,因為時間最無情。在無情的時間推移中,每個人都會不知不覺的慢慢改變。連樹木山石,大地海洋都會因時間而改變,連滄海都會變成桑田,又何況人?波波忽然發現羅烈竟也變得和黑豹同樣殘酷,同樣可怕。他對黑豹用的這種法子,豈非也正是黑豹對別人用的法子?

  但黑豹畢竟是堅強的,他並沒有被榨乾,並沒有崩潰。至少別人還看不出他已在漸漸崩潰。他不能等著自己崩潰,他此刻已必須出手。但羅烈實在太冷靜,就像是一塊岩石,一座山,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攻擊的弱點。大藏已悄悄的退開了。他臉上還是帶著微笑,眼睛裡充滿了信心。難道他已算準了羅烈必勝?

  黑豹突然覺得一般無法抑制的怒火衝上來,他的人已躍起,越過了桌面,撲過去,看來就像是一條憤怒的美洲豹。他的腳飛起,踢向羅烈的咽喉。反手道!這一腳本應該是虛招,他真正的殺著本該在手上。但羅烈並不這麼樣想。他知道黑豹絕不會用這種手法來對付他的,因為這種手法他遠比黑豹更熟悉,他退後,翻身,揮手猛砍黑豹的足踝。黑豹怒吼,凌空一跳,左腳落地,右腳踢出。羅烈再退,再揮手,但黑豹整個人已經凌空撲了下來。他並沒有用出奇詭的招式來,因為他也知道無論多奇詭的招式,都不能對付羅烈。他用的是他那種野獸般的力量。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想,無法思議的力量。

  羅烈忽然發現自己錯了,他本不該讓黑豹太憤怒的,他發覺這種憤怒的火焰,已將黑豹身上每一分潛力都燃燒了起來。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噴出了石油,石油突然被燃燒,這種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羅烈心裡突然起了種恐懼。恐懼有時雖然能令人變得更堅強敏銳,但無論誰在恐懼中,都難免會判斷錯誤。羅烈已判斷錯誤。黑豹的右手橫掃,猛劈他的左頸,他側身閃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門。誰知黑豹這一著根本沒有發出,招式已改變,左拳已痛擊在他小腹上。

  反手道!黑豹又用出了反手道!這本是羅烈自己創出的手法,但是他的判斷卻有了致命的錯誤。他認為黑豹絕不會使出這一著,卻忘了一個人在憤怒時,就會變得不顧一切的。羅烈立刻疼得彎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著擊出,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仰面跌倒。黑豹已衝上去,一腳踢出。這已是致命的一腳。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了一聲驚呼:「你不能殺他!」

  這是波波的聲音。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聽得出波波的聲音。他的動作突然僵硬,整個人都似已僵硬。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他本不想聽波波的話,可是他的感情卻已無法被他自己控制。那是種多麼深邃,多麼可怕的情感。

  就在這一瞬間,羅烈已有了反擊的機會。他突然出手,托住黑豹的足踝一擰。黑豹的人立刻跟著被擰轉,就像是個布袋般,被重重的摔在地下。波波已衝出來,無論如何羅烈畢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畢竟是他的未婚夫。他們畢竟有過一段真情,她絕不能眼看著羅烈死在黑豹手裡。可是她衝出來時,黑豹已被擊倒!已因她而被擊倒!她的人也立刻僵硬,僵硬得連動都不能動。

  這時黑豹已掙扎著翻身,可是他的人還沒有躍起,羅烈的拳頭已打在他鼻樑上。他眼前一陣黑暗,接著就聽見自己肋骨被打斷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就在他倒下之前,還看了波波一眼。他的眼睛裡竟沒有仇恨,也沒有怨尤。他的眼睛只有一種任何人無法解釋,無法瞭解的情感。也許別人看不出,但波波卻看得出。

  黑豹已軟癱在地上。他掙扎著,起來了五次。五次都又被擊倒。現在他的人也已像是個空麻袋。大藏長長吐出口氣,知道這一戰已結束,這一戰的勝利者是他。他永遠都不會失敗的,因為他用的是頭腦,不是拳頭。羅烈已喘息著,奔向波波,摟住了波波的肩:「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是現在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了……完全過去了。」波波也知道,也相信,可是她的眼淚反而流得更多。

  這是不是歡喜的眼淚?他的仇人已被擊倒,已永遠無法站起來了。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她是不是真的那麼仇恨他?是不是真的要他死?那滿臉鬍子的大漢已走過去,手裡還是緊握那柄斧頭。大藏向他揮了揮手,指指地上的黑豹。他知道羅烈絕不會在波波面前殺黑豹的,他必須替羅烈來做這件事。這滿臉鬍子的大漢,本是金二爺的打手,卻也早已被他收買了。他不但善於利用頭腦,也同樣善於利用金錢。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就結合成一種誰也無法抗拒的力量。

  滿臉鬍子的大漢點點頭。他當然明白大藏的意思,他手裡的斧頭已揚起。他沒有看見波波突然衝了出去,誰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衝出去,撲在黑豹身上。就在這同一秒鐘之間,利斧已飛出!寒光一閃!利斧深深的砍入了波波的後心──這當然也是致命的一斧。波波竟咬著牙,沒有叫出來。她只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緊緊的抱住了黑豹,就像是已下定決心,永遠再也不鬆手。可是她的手已漸漸發冷。她努力想睜大眼睛,看著黑豹,想多看黑豹幾眼。可是她的眼瞼已漸漸沉重,漸漸張不開來。「我害了你……可是我……」

  這句話她沒有說完,可是也已用不著說完了。每個人都已明白她的意思!「你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喜歡你?」這句話也不需回答。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回答了這句話。「我愛你!」這句話也不知有多少人說過,也不知說了多少次,但卻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她用這種方式說得更真實。天上地下,千千萬萬年,都絕不會有人比她說得更真實。

  黑豹緊緊的咬著牙,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只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將波波抱了進來,掙扎著走出去,他已不願再留在這裡。那滿臉鬍子的大漢,想過去攔住他。羅烈卻突然道:「讓他們走!」他的臉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一種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瞭解的痛苦。也許連他自己都無法瞭解,這究竟是傷心?是嫉妒?是失望?還是一種人類亙古以來,就永遠也不能消除的空虛和寂寞?

  鬍子大漢看了大藏一眼,像是在問:「是不是讓他們走?」大藏也點點頭。他知道現在已沒有留住黑豹的必要,固為黑豹的心已死了。一個心已死了的人,絕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脅他的事。這種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視。所以黑豹走了出去,抱著波波走了出去。

  門外陽光燦爛,大地如此輝煌,生命也畢竟還是可愛的。可是他們的生命,卻已結束。大藏是不是會幫羅烈代替他的位置?大藏當然不會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為他知道那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他永遠都在幕後,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羅烈將來是不是也會落得和黑豹、金二爺一樣的結果?這件事黑豹根本就沒有去想,也不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他懷抱中的人。

  波波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扶起我的頭來,我不要低著頭死!」她活著不肯低頭,死也不肯低頭。黑豹扶起了她的頭,讓她面向著陽光。陽光如此燦爛,大地如此輝煌,可是他們……黑豹本也絕不肯低頭,絕不肯低頭,絕不肯流淚的,可是現在,他的眼淚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蒼白的臉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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