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黑豹</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黑豹</h3><br /><br />  一<br /><br />  黑豹。每個人都叫他黑豹。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野獸中最矯健、最驃悍、最殘忍的,就是黑豹!鍋蓋移開時,蒸氣就像霧一樣升了起來。賣麵的唐矮子用兩根長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鍋裡的麵,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裡。他用這兩根長竹筷子時候,簡直比外科醫生用他們的手術刀還要純熟。桌上已擺著切成一絲絲的豬耳朵,切成一片片的滷牛肉,還有毛肚、肫肝、香腸、和滷蛋。麵是用小碗裝的,加上鹹菜、醬油、芝麻醬,還有兩根青菜。那味道真是香極了。<br /><br />  波波在嚥口水,直到現在,她才想起從中午到現在還沒有吃過飯。「這麵我至少可以吃五碗。」黑豹看著她,等她吃下第一個半碗,才問她:「你今天才來的?」「嗯。」「一個人來的?」「嗯。」波波的嘴還是沒有功夫說話,她覺得這個城市裡每樣東西都比家鄉好得多,甚至連麵的滋味都不同。「這叫做什麼麵?」「四川擔擔麵。」「這裡怎麼會有四川的麵?」「這地方什麼都有。」波波滿足的歎了氣:「我真高興我能夠到這地方來。」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種奇特的微笑:「你高興得也許還太早了些。」「為什麼?」「這裡是個吃人的地方。」「吃人?什麼東西吃人。」「人吃人。」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還是像七年前一樣,「若有人敢吃我,不噎死才怪。」黑豹沒有再說什麼,他目光又落入遙遠處的無邊黑暗中。<br /><br />  波波開始吃第二碗麵的時候,他忽然問:「小法官呢?」波波沒有回答,埋著頭,吃她的麵,吃不兩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雙春月般明亮的眼睛裡,彷彿忽然多了一層霧─一層秋霧。霧中彷彿已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小法官。他當然不是真的法官,別人叫他小法官,也許就因為他的正直。他叫羅烈。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頭下送別黑豹的另一個少年。他們三個人是死黨。兩個男孩子對波波,就好像兩片厚蚌殼保護著一粒明珠。<br /><br />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裡的霧更濃:「我也有很久沒有看見他了。」黑豹看著她眼睛裡的霧,當然也看出了霧裡藏著些什麼。一個女孩子若是對一個男孩子有了愛情,就算全世界的霧也掩飾不住。「他也走了?」黑豹問。「嗯。」「什麼時候走的?」「也快三年了。」那時波波已十七歲,十七歲的女孩子,正是愛得最瘋狂、最強烈的時候。<br /><br />  黑豹的眼睛更黑,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他不該走的,他應該陪著你。」波波垂下頭,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來,用很堅決的聲音說:「可是他一定要走。」「為什麼?」「因為他不願意一輩子老死在石頭鄉,我……我也不願意。」波波的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很快的接著說:「像他那樣的人,在別的地方,一定有出路。」黑豹點點頭:「不錯,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絕不會用自己的腦袋去撞石頭,因為他知道石頭一定比腦袋硬。」<br /><br />  波波笑了。黑豹也笑了。波波笑著道:「其實你也並不是個真的傻小子。」「哦。」「他總是說你非但一點也不傻,而且比誰都聰明,誰若認為你是傻小子,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你相信他的話?」「我當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來,道:「你們一起長大,一起練功夫,一起打架,誰也沒有他瞭解你。」「他的確很瞭解我。」黑豹同意道:「因為他比我強。」<br /><br />  「但你們打架的時候,他總是打不過你。」黑豹笑了笑:「可是我們打架的法子,卻有一大半是他創出來的。」他們練的功夫叫「反手道」。那意思就是說,他們用的招式,全是反的。在拳法中本來應該用左手,他們偏偏要用右腳。應該用左腿的時候,他就偏偏要用右手。「你們打架的那種法子,我也學過。」這一點波波一向覺得很得意。「只要你練得好,那種法子的確是一種有效的法子。」波波也同意。她剛才就看見了用那種法子來打人的威風。<br /><br />  黑豹微笑著:「只可惜你並沒有練好,所以你千萬不能再去多管別人的閒事,尤其是在這裡,這裡的人吃人是絕不會被骨頭噎死的。」「為什麼?」波波噘起了嘴,滿臉都是不服氣的樣子。「因為他們吃人的時候,就會連骨頭也都一起吞下去。」波波還是不服氣,但想起剛才「拚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將嘴裡要說的話嚥下去,何況她心裡邊有一句更重要的話要問。<br /><br />  「我爹爹在哪裡?」「你在問我?」黑豹好像覺得很奇怪。「我當然是在問你,你已來了七年,難道從來也沒有聽見他的消息?」「從來也沒有。」波波第一次皺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開。黑豹當然不會知道他爹爹的消息,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階層的人,當然也不會生活在同一個圈子裡。「你是來找你爹爹的?」「嗯。」「那只怕並不容易,」黑豹在替她擔心:「這是個很大的地方,人很多。」「沒關係。」波波自己並不擔心:「反正我今天才剛到,時間還多得很。」<br /><br />  「你準備住在哪裡?」「現在我還不知道,反正總有地方住的。」這世上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麼能讓她擔心的事。黑豹又笑了。這次他笑的時候,波波才真正看見七年前那個傻小子。所以她笑得更開心,「反正現在已找到了你,你總有地方讓我住的。」<br /><br />  二<br /><br />  這個旅館並不能算很大,但房間卻很乾淨,雪白的床單,發亮的鏡子,還有兩張大沙發。沙發軟極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來。黑豹卻好像還是覺得有點抱歉:「時候太晚,我已經只能找到這地方。」「這地方已經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確覺得很滿意,因為她已經發現床比沙發更軟。<br /><br />  「你既然喜歡,就可以往這裡住下來,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這地方是不是很貴?」「不算貴,才一塊錢一天。」「一塊大洋?」波波嚇得跳了起來。黑豹卻在微笑:「可是你用不著付一毛錢,這地方的老闆是我朋友。」波波看著他,有點羨慕,也有點為他驕傲:「看起來你現在已變成了個很有辦法的人。」黑豹只笑了笑。<br /><br />  「你剛才說的那位二爺呢?」「他也許已經可以算是這地方最有辦法的人。」「他姓什麼?」「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爺,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大爺是誰呢?」波波心裡又充滿希望──大爺會不會是趙大爺?「沒有大爺,大爺已死了。」「怎麼死的?」波波的希望變成了好奇。「有人說是病死的,也有人說是被金二爺殺死的。」黑豹的臉又變得冷漠無情:「我說過,這裡是個人吃人的世界。」<br /><br />  像波波這麼大女孩子,聽到這種事,本來應該覺得害怕的。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還沒有被他們吃下去。」她笑的時候絕不像是輛汽車。事實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車的地方,就是她的一雙眼睛。她的眼睛有時真亮得像是汽車前的兩盞燈。<br /><br />  「你是金二爺的朋友?」她忽然又問。「不是。」「是他的什麼人?」「是他的保鏢。」「保鏢?」「保鏢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專門替他去打架的人。」黑豹的眼睛,彷彿露出種很悲傷的表情:「一個人為了要吃飯,什麼事都得做的。」波波忽然跳起來,用力拍他的肩,大聲道:「做保鏢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沒關係,反正你還年輕,將來說不定也會有人叫你黑二爺的。」黑豹這次沒有笑,反而轉過身。窗子外面黑得很,連霓虹燈的光都看不見了。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br /><br />  黑豹忽然道,「這城市敢跟金二爺作對的,只有一個人。」「誰?」「喜鵲。」「喜鵲?一隻鳥?」波波又在笑。「不是鳥,是個人。」黑豹的表情卻很嚴肅:「是個很奇怪的人。」「你見過他?」「沒有,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為什麼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來了。「因為他從來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揮他的兄弟,專門跟金二爺作對。」<br /><br />  「他的兄弟很多?」「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剛才你見過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那批人也沒什麼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個瘦小子還肯拚命之外,別的人好像只會挨揍。」「你錯了。」「哦。」「他的兄弟裡,最陰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樣最多的是老二小諸葛,功夫最硬的是紅旗老么,但最可怕的,還是他自己。」「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別人的時候。」<br /><br />  黑豹的表情更嚴肅:「我只不過告訴你,下次遇見他們這批人,最好走遠些。」「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頭:「難道他們真能把我吃下去。」黑豹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現在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的。他很瞭解這輛小汽車的毛病。所以他轉過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現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陪著你。」「我明白。」波波笑著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鑲,又不是我的丈夫,現在我們又都長大了。」<br /><br />  黑豹已走到門口,忽又轉身:「你最近有沒有他的消息?」「他」當然就是羅烈。「沒有。」「你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波波搖搖頭,說道:「他走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他要到哪裡去,只不過告訴我,他一定會回來的。」她的聲音裡並沒有悲傷,只有信心。她信任羅烈,就好像羅烈信任她一樣──「無論等到什麼時候,我都一定會等你回來的。」這是他們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語,她並沒有告訴黑豹,也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黑豹當然聽得出她的意思。他開門走出去。<br /><br />  三<br /><br />  門還是開著的。波波躺在床上,心裡覺得愉快極了。她到這城市來才只不過一天,雖然還沒有找到她的父親,卻已找到了老朋友。這已經是個很好的開始。何況還有明天呢!說不定明天她就能打聽出她父親的下落,說不定明天她就會得到羅烈的消息,說不定……又有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些什麼事。「明天」永遠都充滿了希望,就因為永遠有「明天」,所以這世上才有這麼多人能活下去。只可惜今天已快結束了。現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個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覺,<br /><br />  「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這個鈴。」叫人的鈴就在門上。鈴一響,就有人來了。女侍的態度親切而恭敬,旅館老闆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錯。波波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個很有辦法的人,她實在愉快極了。浴室就在走廊的盡頭,雖然是這層樓公用的,但是現在別的客人都已經睡了,所以波波也用不著等。<br /><br />  女侍放滿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著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邊的小櫃子裡,趙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濕,也可以放到櫃子裡去。」波波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一塊大洋道:「這給你做小帳。」她聽說過,在大城市裡有很多地方都得給小帳,給一塊錢她雖有點心痛,但一個人在心情愉快的時候,總是會大方些的。等她脫光了衣服,放進櫃子,再跳進浴盆後,她更覺得這一塊錢給的一點也不冤枉。水的溫度也剛好。這城市裡簡直樣樣都好極了。<br /><br />  她用腳踢著水。「波波,汽車來了。」看著她自己健康苗條的軀體,她自己也覺得這輛汽車實在不錯,每樣零件都好得很。事實上,她一向是個發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發育得很早。所以她又想到羅烈。她的臉忽然紅了。<br /><br />  羅烈走的那一天,是春天。他們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風中的草地上。星光燦爛,綠草柔軟。甚至彷彿比剛才那張床還要柔軟。羅烈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現在停留的地方。他的手雖然粗糙,但他的動作卻是溫柔的。她聽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我要你,我要你……」其實她也早已願意將一切全都交給他,但她卻拒絕了。「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現在不行。」「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天……」<br /><br />  羅烈沒有勉強她,他從來也沒有勉強她做過任何的事。可是現在,她自己反而覺得有點後悔了。陌生的地方,軟綿綿的手,軟綿綿的水……她忽然從水裡跳起來。水太軟,也太溫暖。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躺在床上會不會想呢?」她沒有仔細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後的事了,現在她只想趕快穿回衣裳。衣裳已放到那小櫃子裡去。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開那小櫃子的門,她突然怔住。小櫃子裡一雙襪子都沒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見了。就好像變魔術一樣,忽然就不見了。衣服是她自己放進櫃子的,這浴室裡絕沒有別人進來過。櫃子裡的衣服哪裡去了呢?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br /><br />  波波已能覺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她當然不會想到這櫃子後面還有複壁暗門,也不會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館,看來無論多華麗乾淨,也總有它黑暗罪惡的一面。她只覺得恐懼,一個女孩子在赤裸著的時候,膽子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大的。幸好門和窗子還都關得很緊,但是浴室距離她的房門還有條很長的走廊,她這樣子怎麼能走得出去,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窗簾子呢?<br /><br />  她正想去試試看,但窗外卻忽然響起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女孩子洗過澡,忽然發現衣服不見了,那怎麼辦。」「沒關係。」「沒關係?」「因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車。」「不錯,汽車是用不著穿衣服的。」然後就是一陣大笑。笑的聲頭還不止兩個人。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裡,盡量想法子用那條毛巾蓋住自己,大聲問:「外面是什麼人?」「我們也不是人,只不過是一群喜鵲而已。」<br /><br />  「喜鵲!」波波的心沉了下去。「喜鵲一向報喜不報憂,我們正是給趙小姐報喜來的。」這聲音陰沉而緩慢,竟有點像是那胡彪老四的聲音。波波忍不住問:「報什麼喜?」「趙小姐的衣服,我們已找到了。」「在哪裡?」「就在我們這裡。」「快還給我!」波波大叫。「趙小姐是不是要我們送進去?」「不行!」波波叫的聲音更大。「既然不行,就只好請趙小姐出來拿了。」他們當然知道波波是絕不敢自己出去拿的。窗外立刻又響起一陣大笑聲。波波咬著牙,只恨不得把這些人就像臭蟲般一個個捏死。她現在只想先衝過去撕下窗簾,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說。<br /><br />  但這時她發現窗簾忽然在動,竟像是被風吹動的。窗子既然關著,哪裡來的風?門上也有了聲音,一柄薄而鋒利的刀,慢慢的從門縫裡伸了進來,輕輕一挑。「格」的一響,門上的鉤子就開了。波波怒吼:「你們敢進來,我就殺了你們!」「用什麼殺?用你的嘴?還是用你的……」說話的聲音陰沉而淫猥。波波沒法子再聽下去,只有用盡平生力氣大叫。但現在她總算已知道,無論叫的聲音多大,都沒有用的。<br /><br />  她已看見門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開,三個人一起跳了進來。三個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個正是那臉色發青的胡彪。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沒有低下頭。她反而昂起了頭,用一雙大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們。「你們想怎麼樣?」胡彪陰森森的笑著:「老實說,究竟想怎麼樣,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蘸了油的刷子。波波想吐。浴室裡的燈光太亮,毛巾又實在太小。她的皮膚本來是一種健康的古銅色,但在這種燈光下看來,卻白得耀眼。她的腿很長,很結實,曲線豐潤而柔和。她的腰纖細。波波一向很為自己的身材驕傲,但現在卻恨不得自己是個大水桶。<br /><br />  胡彪眼睛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你們看這丫頭怎麼樣?」「是個好丫頭。」「我們是先用用她?還是先做了她?」「不用是不是太可惜?」「的確可惜。」波波幾乎已經想衝過去,一巴掌打爛這張臉。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緊,但就在這時候,胡彪已突然一個箭步竄過來,刀光閃動,向她的毛巾上挑了過去。他的刀也許沒有「拚命七郎」那麼狠,那麼快,但運用得卻更熟練。波波想一腳踢飛這柄刀,可是現在她的腿又怎麼能踢得起來?她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她忽然想哭。刀鋒劃過去的時候,另外兩個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突然間,「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斜斜的飛過來,打在胡彪的刀上。一把鑰匙!<br /><br />  四<br /><br />  一把發光的黃銅鑰匙,胡彪鐵青的臉已扭曲,霍然轉身。窗簾還在動。三個人的眼睛一齊瞪著窗子,鑰匙的確是從窗外打進來的。但人卻從門外衝了進來。一個皮膚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剽悍殘酷之色。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片刻奇異的沉寂後,浴室裡聽到的第一種聲音,就是骨頭斷折的聲音。一個人手裡的刀剛揮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後,「卡嚓」一響,另一個人想奪門而逃,但黑豹的腳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這人就像是一隻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飛了出去,到門外才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呼。慘呼聲過後,又是一陣可怕的沉寂。<br /><br />  黑豹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胡彪。胡彪額上已冒出冷汗,在燈光下看來,像是一粒粒滾動發亮的珍珠。波波倚在牆上,整個人都似已虛脫。自從她看到那把鑰匙時,她全身就突然軟了,因為她知道她已有了依靠。現在她看著面前這殘忍而冷靜的年輕人,心裡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安全而幸福。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從惡夢中醒,發現自己心愛的人還在身邊一樣。<br /><br />  胡彪的表情卻像是突然落入一個永遠也不會驚醒的惡夢裡。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過去。胡彪突然大喊:「這件事跟你們『老八股』根本全無關係,你為什麼又要來管閒事?」黑豹的聲音冰冷:「我只恨剛才沒有殺了你。」「這小丫頭難道是你的女人?」「是的。」簡短的回答,毫不猶豫,波波聽了,心裡忽然又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感覺。她自己當然知道她並不是他的女人,他也知道。但他卻這麼樣說了,她聽了也並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這正表示出他對她的那種毫無條件的保護和友情。<br /><br />  她聽到胡彪在長長的吸音氣,道:「我知道你不是肯為女人殺人的那種人。」「我不是。」黑豹的聲音更加冰冷:「但這次卻例外。」胡彪突然獰笑:「你也肯為了這女人死?」就在這一瞬間,黑豹冷靜的眼睛裡竟似露出了恐懼之色,就像是一隻剽悍的豹子,突然發現自己落入陷阱。也就在這一瞬間,屋頂上的天窗突然開了,櫃子後的夾壁暗門也開了。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從門外,從窗口,從天窗上,從暗門裡飛了出來。黑豹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向著胡彪撲過去。只可惜他已遲了一步。波波的驚呼聲中,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已圈在他身上。他一用力,鉤子立刻鉤入他的肉裡,繩子也勒得更緊。胡彪大笑:「原來你也有上當的時候!」笑聲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骨。他還不想讓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絕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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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



  一

  黑豹。每個人都叫他黑豹。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野獸中最矯健、最驃悍、最殘忍的,就是黑豹!鍋蓋移開時,蒸氣就像霧一樣升了起來。賣麵的唐矮子用兩根長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鍋裡的麵,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裡。他用這兩根長竹筷子時候,簡直比外科醫生用他們的手術刀還要純熟。桌上已擺著切成一絲絲的豬耳朵,切成一片片的滷牛肉,還有毛肚、肫肝、香腸、和滷蛋。麵是用小碗裝的,加上鹹菜、醬油、芝麻醬,還有兩根青菜。那味道真是香極了。

  波波在嚥口水,直到現在,她才想起從中午到現在還沒有吃過飯。「這麵我至少可以吃五碗。」黑豹看著她,等她吃下第一個半碗,才問她:「你今天才來的?」「嗯。」「一個人來的?」「嗯。」波波的嘴還是沒有功夫說話,她覺得這個城市裡每樣東西都比家鄉好得多,甚至連麵的滋味都不同。「這叫做什麼麵?」「四川擔擔麵。」「這裡怎麼會有四川的麵?」「這地方什麼都有。」波波滿足的歎了氣:「我真高興我能夠到這地方來。」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種奇特的微笑:「你高興得也許還太早了些。」「為什麼?」「這裡是個吃人的地方。」「吃人?什麼東西吃人。」「人吃人。」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還是像七年前一樣,「若有人敢吃我,不噎死才怪。」黑豹沒有再說什麼,他目光又落入遙遠處的無邊黑暗中。

  波波開始吃第二碗麵的時候,他忽然問:「小法官呢?」波波沒有回答,埋著頭,吃她的麵,吃不兩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雙春月般明亮的眼睛裡,彷彿忽然多了一層霧─一層秋霧。霧中彷彿已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小法官。他當然不是真的法官,別人叫他小法官,也許就因為他的正直。他叫羅烈。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頭下送別黑豹的另一個少年。他們三個人是死黨。兩個男孩子對波波,就好像兩片厚蚌殼保護著一粒明珠。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裡的霧更濃:「我也有很久沒有看見他了。」黑豹看著她眼睛裡的霧,當然也看出了霧裡藏著些什麼。一個女孩子若是對一個男孩子有了愛情,就算全世界的霧也掩飾不住。「他也走了?」黑豹問。「嗯。」「什麼時候走的?」「也快三年了。」那時波波已十七歲,十七歲的女孩子,正是愛得最瘋狂、最強烈的時候。

  黑豹的眼睛更黑,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他不該走的,他應該陪著你。」波波垂下頭,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來,用很堅決的聲音說:「可是他一定要走。」「為什麼?」「因為他不願意一輩子老死在石頭鄉,我……我也不願意。」波波的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很快的接著說:「像他那樣的人,在別的地方,一定有出路。」黑豹點點頭:「不錯,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絕不會用自己的腦袋去撞石頭,因為他知道石頭一定比腦袋硬。」

  波波笑了。黑豹也笑了。波波笑著道:「其實你也並不是個真的傻小子。」「哦。」「他總是說你非但一點也不傻,而且比誰都聰明,誰若認為你是傻小子,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你相信他的話?」「我當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來,道:「你們一起長大,一起練功夫,一起打架,誰也沒有他瞭解你。」「他的確很瞭解我。」黑豹同意道:「因為他比我強。」

  「但你們打架的時候,他總是打不過你。」黑豹笑了笑:「可是我們打架的法子,卻有一大半是他創出來的。」他們練的功夫叫「反手道」。那意思就是說,他們用的招式,全是反的。在拳法中本來應該用左手,他們偏偏要用右腳。應該用左腿的時候,他就偏偏要用右手。「你們打架的那種法子,我也學過。」這一點波波一向覺得很得意。「只要你練得好,那種法子的確是一種有效的法子。」波波也同意。她剛才就看見了用那種法子來打人的威風。

  黑豹微笑著:「只可惜你並沒有練好,所以你千萬不能再去多管別人的閒事,尤其是在這裡,這裡的人吃人是絕不會被骨頭噎死的。」「為什麼?」波波噘起了嘴,滿臉都是不服氣的樣子。「因為他們吃人的時候,就會連骨頭也都一起吞下去。」波波還是不服氣,但想起剛才「拚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將嘴裡要說的話嚥下去,何況她心裡邊有一句更重要的話要問。

  「我爹爹在哪裡?」「你在問我?」黑豹好像覺得很奇怪。「我當然是在問你,你已來了七年,難道從來也沒有聽見他的消息?」「從來也沒有。」波波第一次皺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開。黑豹當然不會知道他爹爹的消息,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階層的人,當然也不會生活在同一個圈子裡。「你是來找你爹爹的?」「嗯。」「那只怕並不容易,」黑豹在替她擔心:「這是個很大的地方,人很多。」「沒關係。」波波自己並不擔心:「反正我今天才剛到,時間還多得很。」

  「你準備住在哪裡?」「現在我還不知道,反正總有地方住的。」這世上好像根本就沒有什麼能讓她擔心的事。黑豹又笑了。這次他笑的時候,波波才真正看見七年前那個傻小子。所以她笑得更開心,「反正現在已找到了你,你總有地方讓我住的。」

  二

  這個旅館並不能算很大,但房間卻很乾淨,雪白的床單,發亮的鏡子,還有兩張大沙發。沙發軟極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來。黑豹卻好像還是覺得有點抱歉:「時候太晚,我已經只能找到這地方。」「這地方已經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確覺得很滿意,因為她已經發現床比沙發更軟。

  「你既然喜歡,就可以往這裡住下來,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這地方是不是很貴?」「不算貴,才一塊錢一天。」「一塊大洋?」波波嚇得跳了起來。黑豹卻在微笑:「可是你用不著付一毛錢,這地方的老闆是我朋友。」波波看著他,有點羨慕,也有點為他驕傲:「看起來你現在已變成了個很有辦法的人。」黑豹只笑了笑。

  「你剛才說的那位二爺呢?」「他也許已經可以算是這地方最有辦法的人。」「他姓什麼?」「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爺,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大爺是誰呢?」波波心裡又充滿希望──大爺會不會是趙大爺?「沒有大爺,大爺已死了。」「怎麼死的?」波波的希望變成了好奇。「有人說是病死的,也有人說是被金二爺殺死的。」黑豹的臉又變得冷漠無情:「我說過,這裡是個人吃人的世界。」

  像波波這麼大女孩子,聽到這種事,本來應該覺得害怕的。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還沒有被他們吃下去。」她笑的時候絕不像是輛汽車。事實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車的地方,就是她的一雙眼睛。她的眼睛有時真亮得像是汽車前的兩盞燈。

  「你是金二爺的朋友?」她忽然又問。「不是。」「是他的什麼人?」「是他的保鏢。」「保鏢?」「保鏢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專門替他去打架的人。」黑豹的眼睛,彷彿露出種很悲傷的表情:「一個人為了要吃飯,什麼事都得做的。」波波忽然跳起來,用力拍他的肩,大聲道:「做保鏢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沒關係,反正你還年輕,將來說不定也會有人叫你黑二爺的。」黑豹這次沒有笑,反而轉過身。窗子外面黑得很,連霓虹燈的光都看不見了。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

  黑豹忽然道,「這城市敢跟金二爺作對的,只有一個人。」「誰?」「喜鵲。」「喜鵲?一隻鳥?」波波又在笑。「不是鳥,是個人。」黑豹的表情卻很嚴肅:「是個很奇怪的人。」「你見過他?」「沒有,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為什麼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來了。「因為他從來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揮他的兄弟,專門跟金二爺作對。」

  「他的兄弟很多?」「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剛才你見過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那批人也沒什麼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個瘦小子還肯拚命之外,別的人好像只會挨揍。」「你錯了。」「哦。」「他的兄弟裡,最陰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樣最多的是老二小諸葛,功夫最硬的是紅旗老么,但最可怕的,還是他自己。」「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別人的時候。」

  黑豹的表情更嚴肅:「我只不過告訴你,下次遇見他們這批人,最好走遠些。」「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頭:「難道他們真能把我吃下去。」黑豹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現在無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的。他很瞭解這輛小汽車的毛病。所以他轉過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現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樣,天天陪著你。」「我明白。」波波笑著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鑲,又不是我的丈夫,現在我們又都長大了。」

  黑豹已走到門口,忽又轉身:「你最近有沒有他的消息?」「他」當然就是羅烈。「沒有。」「你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波波搖搖頭,說道:「他走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他要到哪裡去,只不過告訴我,他一定會回來的。」她的聲音裡並沒有悲傷,只有信心。她信任羅烈,就好像羅烈信任她一樣──「無論等到什麼時候,我都一定會等你回來的。」這是他們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語,她並沒有告訴黑豹,也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黑豹當然聽得出她的意思。他開門走出去。

  三

  門還是開著的。波波躺在床上,心裡覺得愉快極了。她到這城市來才只不過一天,雖然還沒有找到她的父親,卻已找到了老朋友。這已經是個很好的開始。何況還有明天呢!說不定明天她就能打聽出她父親的下落,說不定明天她就會得到羅烈的消息,說不定……又有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些什麼事。「明天」永遠都充滿了希望,就因為永遠有「明天」,所以這世上才有這麼多人能活下去。只可惜今天已快結束了。現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個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這個鈴。」叫人的鈴就在門上。鈴一響,就有人來了。女侍的態度親切而恭敬,旅館老闆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錯。波波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個很有辦法的人,她實在愉快極了。浴室就在走廊的盡頭,雖然是這層樓公用的,但是現在別的客人都已經睡了,所以波波也用不著等。

  女侍放滿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著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邊的小櫃子裡,趙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濕,也可以放到櫃子裡去。」波波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一塊大洋道:「這給你做小帳。」她聽說過,在大城市裡有很多地方都得給小帳,給一塊錢她雖有點心痛,但一個人在心情愉快的時候,總是會大方些的。等她脫光了衣服,放進櫃子,再跳進浴盆後,她更覺得這一塊錢給的一點也不冤枉。水的溫度也剛好。這城市裡簡直樣樣都好極了。

  她用腳踢著水。「波波,汽車來了。」看著她自己健康苗條的軀體,她自己也覺得這輛汽車實在不錯,每樣零件都好得很。事實上,她一向是個發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發育得很早。所以她又想到羅烈。她的臉忽然紅了。

  羅烈走的那一天,是春天。他們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風中的草地上。星光燦爛,綠草柔軟。甚至彷彿比剛才那張床還要柔軟。羅烈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現在停留的地方。他的手雖然粗糙,但他的動作卻是溫柔的。她聽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我要你,我要你……」其實她也早已願意將一切全都交給他,但她卻拒絕了。「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現在不行。」「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天……」

  羅烈沒有勉強她,他從來也沒有勉強她做過任何的事。可是現在,她自己反而覺得有點後悔了。陌生的地方,軟綿綿的手,軟綿綿的水……她忽然從水裡跳起來。水太軟,也太溫暖。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躺在床上會不會想呢?」她沒有仔細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後的事了,現在她只想趕快穿回衣裳。衣裳已放到那小櫃子裡去。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開那小櫃子的門,她突然怔住。小櫃子裡一雙襪子都沒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見了。就好像變魔術一樣,忽然就不見了。衣服是她自己放進櫃子的,這浴室裡絕沒有別人進來過。櫃子裡的衣服哪裡去了呢?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波波已能覺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她當然不會想到這櫃子後面還有複壁暗門,也不會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館,看來無論多華麗乾淨,也總有它黑暗罪惡的一面。她只覺得恐懼,一個女孩子在赤裸著的時候,膽子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大的。幸好門和窗子還都關得很緊,但是浴室距離她的房門還有條很長的走廊,她這樣子怎麼能走得出去,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窗簾子呢?

  她正想去試試看,但窗外卻忽然響起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女孩子洗過澡,忽然發現衣服不見了,那怎麼辦。」「沒關係。」「沒關係?」「因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車。」「不錯,汽車是用不著穿衣服的。」然後就是一陣大笑。笑的聲頭還不止兩個人。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裡,盡量想法子用那條毛巾蓋住自己,大聲問:「外面是什麼人?」「我們也不是人,只不過是一群喜鵲而已。」

  「喜鵲!」波波的心沉了下去。「喜鵲一向報喜不報憂,我們正是給趙小姐報喜來的。」這聲音陰沉而緩慢,竟有點像是那胡彪老四的聲音。波波忍不住問:「報什麼喜?」「趙小姐的衣服,我們已找到了。」「在哪裡?」「就在我們這裡。」「快還給我!」波波大叫。「趙小姐是不是要我們送進去?」「不行!」波波叫的聲音更大。「既然不行,就只好請趙小姐出來拿了。」他們當然知道波波是絕不敢自己出去拿的。窗外立刻又響起一陣大笑聲。波波咬著牙,只恨不得把這些人就像臭蟲般一個個捏死。她現在只想先衝過去撕下窗簾,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說。

  但這時她發現窗簾忽然在動,竟像是被風吹動的。窗子既然關著,哪裡來的風?門上也有了聲音,一柄薄而鋒利的刀,慢慢的從門縫裡伸了進來,輕輕一挑。「格」的一響,門上的鉤子就開了。波波怒吼:「你們敢進來,我就殺了你們!」「用什麼殺?用你的嘴?還是用你的……」說話的聲音陰沉而淫猥。波波沒法子再聽下去,只有用盡平生力氣大叫。但現在她總算已知道,無論叫的聲音多大,都沒有用的。

  她已看見門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開,三個人一起跳了進來。三個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個正是那臉色發青的胡彪。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沒有低下頭。她反而昂起了頭,用一雙大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們。「你們想怎麼樣?」胡彪陰森森的笑著:「老實說,究竟想怎麼樣,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蘸了油的刷子。波波想吐。浴室裡的燈光太亮,毛巾又實在太小。她的皮膚本來是一種健康的古銅色,但在這種燈光下看來,卻白得耀眼。她的腿很長,很結實,曲線豐潤而柔和。她的腰纖細。波波一向很為自己的身材驕傲,但現在卻恨不得自己是個大水桶。

  胡彪眼睛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你們看這丫頭怎麼樣?」「是個好丫頭。」「我們是先用用她?還是先做了她?」「不用是不是太可惜?」「的確可惜。」波波幾乎已經想衝過去,一巴掌打爛這張臉。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緊,但就在這時候,胡彪已突然一個箭步竄過來,刀光閃動,向她的毛巾上挑了過去。他的刀也許沒有「拚命七郎」那麼狠,那麼快,但運用得卻更熟練。波波想一腳踢飛這柄刀,可是現在她的腿又怎麼能踢得起來?她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她忽然想哭。刀鋒劃過去的時候,另外兩個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突然間,「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斜斜的飛過來,打在胡彪的刀上。一把鑰匙!

  四

  一把發光的黃銅鑰匙,胡彪鐵青的臉已扭曲,霍然轉身。窗簾還在動。三個人的眼睛一齊瞪著窗子,鑰匙的確是從窗外打進來的。但人卻從門外衝了進來。一個皮膚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剽悍殘酷之色。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片刻奇異的沉寂後,浴室裡聽到的第一種聲音,就是骨頭斷折的聲音。一個人手裡的刀剛揮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後,「卡嚓」一響,另一個人想奪門而逃,但黑豹的腳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這人就像是一隻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飛了出去,到門外才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呼。慘呼聲過後,又是一陣可怕的沉寂。

  黑豹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胡彪。胡彪額上已冒出冷汗,在燈光下看來,像是一粒粒滾動發亮的珍珠。波波倚在牆上,整個人都似已虛脫。自從她看到那把鑰匙時,她全身就突然軟了,因為她知道她已有了依靠。現在她看著面前這殘忍而冷靜的年輕人,心裡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安全而幸福。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從惡夢中醒,發現自己心愛的人還在身邊一樣。

  胡彪的表情卻像是突然落入一個永遠也不會驚醒的惡夢裡。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過去。胡彪突然大喊:「這件事跟你們『老八股』根本全無關係,你為什麼又要來管閒事?」黑豹的聲音冰冷:「我只恨剛才沒有殺了你。」「這小丫頭難道是你的女人?」「是的。」簡短的回答,毫不猶豫,波波聽了,心裡忽然又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感覺。她自己當然知道她並不是他的女人,他也知道。但他卻這麼樣說了,她聽了也並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這正表示出他對她的那種毫無條件的保護和友情。

  她聽到胡彪在長長的吸音氣,道:「我知道你不是肯為女人殺人的那種人。」「我不是。」黑豹的聲音更加冰冷:「但這次卻例外。」胡彪突然獰笑:「你也肯為了這女人死?」就在這一瞬間,黑豹冷靜的眼睛裡竟似露出了恐懼之色,就像是一隻剽悍的豹子,突然發現自己落入陷阱。也就在這一瞬間,屋頂上的天窗突然開了,櫃子後的夾壁暗門也開了。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從門外,從窗口,從天窗上,從暗門裡飛了出來。黑豹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向著胡彪撲過去。只可惜他已遲了一步。波波的驚呼聲中,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已圈在他身上。他一用力,鉤子立刻鉤入他的肉裡,繩子也勒得更緊。胡彪大笑:「原來你也有上當的時候!」笑聲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骨。他還不想讓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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