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河直之之章
1
我有預感,今天會是漫長的一天。
手錶指著十點半,我們結束了最後的討論。穗高為了讓演出有最好的效果,修修改改直到最後一刻,算是他一貫的特色,而且這次是為了他自己,格外賣力也是當然的。
「記住,音樂方面,千萬不能弄錯時間點。在這種地方出錯,一切就白費了。」穗高喝著第二杯義式濃縮咖啡說。
「我知道。我會好好交代負責人的。」我把檔案收進公事包裏。
「好啦,差不多該換第一套衣服了。」穗高像是要放鬆身體般輕輕轉動肩膀。「一個都快四十的男人不管穿甚麼衣服,都沒有人會看吧。」
「今天你不是專門襯托美和子小姐的嗎?」
「是啊。」
穗高環視一下四周,把臉湊向我。
「今天早上有沒有異狀?」
「甚麼異狀?」
「我是說你們那棟公寓。」穗高小聲說。「像是警車來了,或是有人群甚麼的。」
「哦。」我總算明白穗高想問些甚麼。「我離開公寓的時候,沒甚麼異狀。」
「是嗎?也就是說還沒被發現。」
「應該吧。」我說。
他指的是浪岡準子的屍體,這幾句話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今天早上在這家飯店的大廳和穗高會合以來,他完全沒提到準子,我還以為他自認全部搞定而安心了。但看來就連穗高這種人,也不至於那麼淺薄無腦。
「她有可能怎樣被人發現啊?」穗高問。
「今天她上班的醫院也沒開,應該不會被發現。問題是明天以後。假如她一直曠職,可能會有人覺得奇怪而去找她,這麼一來,因為門沒鎖,一定會被發現吧。」
「能不能想個辦法拖延?儘量越晚發現越好。」
「反正都會被發現,是早是晚還不都一樣。」
穗高聽我這麼一說,一副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的模樣嘖了一聲。
「又不能保證警方不會把她的自殺和今天的婚禮聯想在一起。再說,美和子的哥哥昨天看到準子了,要是知道她自殺,一定會覺得奇怪。搞不好他已經跟美和子提過院子裏有個奇怪的女人。可以的話,最好等神林忘了這事再發現屍體。」
我沒說話。心裏想說的是:事實上她自殺的原因就在於你要結婚,你還想怎樣?
「對了,忘了把這個給你。」
穗高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
「這是甚麼?」
一打開來,上面以潦草的字列舉了品牌和品名,諸如「香奈兒(戒指、錶、包包),愛瑪仕(包包)」。
「這些是我買給準子的。」穗高說。
「禮物清單是嗎?」我忽然出現一個念頭,準子是因為這些禮物攻勢才情歸穗高的嗎?但我立刻更正了這個想法,她不是這種女孩,她想要的,應該是別的。我又再次感到心痛。
「可能有遺漏,不過大致就是這樣。你最好先背起來。」說完,穗高喝了他的義式濃縮咖啡。
「背起來?我嗎?背這做甚麼?」我問。
穗高又像剛才一樣皺起眉頭,但這回他倒是直接說出了「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屍體被發現,警方就會調查準子的房間。沒多少薪水的她卻有那麼多價值不菲的東西,警察一定會認為她有男人,這時候就該你上場了。就像昨天講好的,你說你在和準子交往,所以那些名牌都是你送的。」
「明明是我自己送的,卻對內容一問三不知,你怕被人發現太奇怪,所以要我背下這張單子是嗎?」
「沒錯。你看也知道,上面全都是些經典款,要是被問到在哪裏買的,回答起來也不會太傷腦筋。只要說是出國時買的禮物就沒問題了。」
「我又不是你,沒那麼常出國。」我語帶諷刺地說。
「那你就說是在銀座買的。那些東西到處都在賣。現在的女孩子,就算收到名牌也未必高興,除非是特別少見的,不過準子在這方面倒是很好應付。」
「穗高,」我瞪了他端正的臉一眼,「不能說好應付吧。」
我是替準子抗議,穗高卻解讀成完全不同的角度。因為他大力點頭,然後說:「一點也沒錯。好應付的女人是不會在我婚禮前一晚自殺的。」
我無話可回,只是打量著他。他依然沒有領悟過來,繼續點頭。
「再不走就要來不及了。」穗高把義式濃縮咖啡喝完,起身大步邁向交誼廳出口。
目送著他的背影,我心中咒罵:去死吧你!
2
穗高離開後,我續點一杯咖啡,在交誼廳待到十一點十分左右,才前往會場。雙方的親戚朋友已經陸續到了,話是這麼說,但絕大部份都是穗高的賓客。
喜筵從下午一點開始,親戚以外的客人,一般只要十二點半到,時間就非常充裕,但由於請帖上面印有歡迎到教堂參加結婚典禮的字句,所以大家才會這麼早就來。
我和主持人以及飯店人員結束最後的討論後,到來賓休息室露個臉。業務上有來往的編輯和戲劇公司的人,各自形成小團體,手裏拿著水割威士忌【註:日本人創出的威士忌飲法,將威士忌和水以 1:2.5 的比例,加入放置冰塊的酒杯。】或雞尾酒等飲料,談笑正歡,幾個和穗高有交情的作家也來了。我繞了一圈,向這些人打招呼。
「駿河先生,你們這樣不行啦!怎麼可以用這種做法拐走神林美和子!」按理說只喝一杯水割威士忌不可能醉,但一名算是資深的文學線男編輯,說這幾句話時卻有點結巴。
「拐走?怎麼說?」
「將來神林美和子的工作,也是由穗高企劃負責不是嗎?這樣她也可以節稅。可是以後我們就越來越難拿到她的稿子了。」
「關於神林小姐的工作,目前主導權還是在雪笹小姐手上。」
「那是現在,可是你們家穗高誠哪可能老是讓一個編輯獨占金雞母。」資深男編輯搖晃他的酒杯,威士忌的冰塊喀啦喀啦作響。
這位編輯原本是穗高的編輯,今天也是以男方賓客身分出席。然而他的注意力顯然集中在神林美和子身上。而且,這或許可以說是大部份出席人士的共通之處。即使排除「婚禮的主角是新娘」這個常識,今天的主角仍無疑是神林美和子。正因為知道這個道理,穗高才會不計任何手段要得到她。
四處打招呼時,外面忽然騷動起來,響起類似歡呼的聲音。
有人說新娘準備好了,正從休息室出來。大家聽到這句話便往出口走,我也跟隨在後。
一來到休息室外,背對玻璃牆站立的神林美和子便映入眼簾。身穿純白新娘禮服的她,宛如豪華花束。平日不覺得她的長相有多艷麗,今天在專業化妝師的巧手下,她被打扮得有如洋娃娃。
神林美和子被人群簇擁,周圍多為女客,遠遠望著她的我,想起了浪岡準子。準子也穿著她的結婚禮服,白色的連身洋裝及白紗,手上拿著捧花。她是以甚麼樣的心情決定以那身裝扮自殺?我想像著準子在那間小公寓內,照著鏡子選衣服的情景。
不經意往旁邊一看,我發覺還有另一個人恐怕也是以複雜的心情望著新娘──神林貴弘。神林離簇擁新娘的人群有點距離,雙手抱胸凝視著妹妹,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揣測著此刻他的心中思潮如何澎湃,緊張興奮的好奇心湧起的同時,也感覺到窺探墓碑底下的恐怖。
「你在看哪裏?」旁邊突然有人對我說。這才發現雪笹香織的臉幾乎就快碰到我的肩膀了。
「是妳啊……」
雪笹香織朝我剛才的視線看去,似乎很快便找到目標。
「你在看新娘子的哥哥啊。」
「不,我只是在發呆,剛好視線朝向那邊而已。」
「用不著掩飾。我一樣也是心驚膽跳的。」
「心驚膽跳?」
「對。怕他不知道會做出甚麼好事。」她以別有意味的神情說。「剛才他進了新娘休息室。」
「他是唯一的血親,這是當然的吧。」
「我們很識相,先出來,讓他們兩人獨處。」
「原來如此。」
「大概五分鐘的時間,休息室裏就只有他們倆,後來貴弘先生先出來了。」
「然後呢?」我催她說下去。我不知道雪笹香織究竟想說甚麼。
雪笹香織壓低聲音。
「那時候,他嘴唇上有紅紅的東西……」
「紅紅的東西?」
她微微點頭說:「口紅,是美和子的口紅。」
「怎麼可能。妳看錯了吧?」
「我也是女人,是不是口紅,一看就知道。」雪笹香織仍朝著前方回話,嘴唇幾乎不動。在旁人看來,應該只是分別負責打點新郎和新娘的兩個人在討論吧。
「神林美和子的情況如何?」我也幾乎不動嘴唇地問。
「看起來很平靜,不過眼睛有點紅。」
「唉。」我歎了一口氣。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和雪笹香織提過神林兄妹的關係。但我們現在的談論,是以彼此都已知道為前提。雪笹經常與神林美和子一同行動,我想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對兄妹間異常的愛情,她顯然也認為我一定早就發現了。
「總之,我只能祈禱今天的婚禮平安結束。」我仍看著前方說。認識的編輯從前面經過,我微微點頭致意。
「對了,那件事,後來有沒有變化?」雪笹問道。
「妳是說昨天那件事?」我右手捂住嘴問。
「還用問嗎?」或許是怕自己如果以難看的臉色望著新娘會很不自然,所以雪笹香織微笑作答。
「目前沒有,我想。」我也學她,微微露出笑容回答。
「你和穗高先生談過這件事了?」
「剛才談了一下。那傢伙還是一樣樂觀,認定一切都會朝有利於自己的情況發展。」
「要是被發現了,一定會亂成一團。」
「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我們的密談進行到這裏時,身穿黑衣的中年飯店人員大聲說了幾句話,意思是婚禮即將開始,請觀禮的來賓前往教堂。客人三三兩兩開始移動。教堂就在樓上。
「我們也走吧。」我對雪笹香織說。
「你先請。我等新郎的龐大親友團就座後再入場。」
「對哦,妳是新娘那邊的客人。」
「少數派。對了。你等一下。」
她往後看,她的後進西口繪里站在聽不見我們對話的地方。
「妳把剛才保管的東西交給駿河先生。」
聽雪笹香織一說,西口繪里應了一聲,打開包包取出藥盒。
「這是剛才美和子託我交給穗高先生的。不過我很難走到新郎那邊。」
「上次說的鼻炎藥嗎?」我打開形似懷錶的藥盒盒蓋,裏面有一顆白色膠囊。「可是我也得馬上進教堂啊。」我蓋上盒蓋,放進口袋裏,環視四周,一個年輕侍者從旁邊經過。
我叫住侍者,把藥盒交給他。「請把這個送去給新郎」我說。
3
我和幾個朋友一起走向教堂,途中遇到剛才那個侍者。
「新郎好像很忙,所以我跟他說了之後,就放在休息室一進去的地方。」侍者說。
我問他穗高是否確實吃了裏面的藥,侍者抱歉地回答說他不確定。
要是新郎在婚禮和喜筵上狂流鼻水、猛打噴嚏,就太遜了──我想起穗高曾笑著這麼說。他應該不會忘了吃藥才對。
教堂在飯店四樓。飯店建築有一部份只到三樓,教堂便建在頂樓。
我們在服務生領導下進入教堂。中央通道鋪著白布,就是所謂的處女之路。服務生大聲提醒來賓千萬不要走在上面。聖壇上裝飾著花朵,面向聖壇的右方,便是男方賓客的座位。
這時候,兩家的觀禮人數多寡顯而易見。右側的座位直到後方幾乎滿座,左側卻連一半都不到。
坐在這短短幾列座位最前排的人,是神林貴弘。他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上,雙眼直盯著斜下方。從他白皙端正得令人聯想到假人的側臉上,還是無法看出他此刻的想法。
我們的座位前方,放著印有讚美詩歌歌詞的紙。我明明不是基督徒,卻必須唱這些,除了災難兩字實在無法形容。就連新郎新娘也和基督教沒有任何關係,我記得穗高誠說,他上次結婚,採用的是傳統神道儀式。
不久,神父出現了,是個戴著金框眼鏡、剛步入老年的瘦小男子。他一出場,眾人的嘈雜聲便戛然而止。
管風琴開始演奏。首先是新郎登場,緊接著就是新娘登場了吧。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後面傳來腳步聲。穗高昂首闊步的模樣浮現我眼底。雖然是梅開二度,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此刻一定也是意氣風發地走著。
腳步聲停住了。
奇怪,我瞬間這麼想。新郎應該要一路走到聖壇才對,但腳步聲卻還沒到我的位置。我抬起頭往回看,奇怪的是,看不到穗高的身影。
過了一兩秒,靠中央通道的幾個人一齊從座位站起來。其中有女性發出了小聲驚叫。
「怎麼了?」有人問。
「不得了了!」
「穗高先生!」
人人都看著中央通道的地板大叫,我這才察覺發生了甚麼狀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推開眾人向前。
穗高誠倒在通道上,他面色如土,臉醜陋地扭曲,嘴裏冒出白色泡沫。他的容貌遽變,甚至一度讓我懷疑那不是穗高。但是那身材、髮型,以及白色晨禮服,都是他沒錯。
「醫生……快叫醫生!」我向四周茫然佇立的人群說,這才有人跑出去。
我看著穗高的眼睛,他那雙空虛張開的雙眼,已失去焦距。看來不用醫生來檢查瞳孔,結果已顯而易見了。
忽然間,我的手邊亮了起來,有光從外頭射進來。我抬起頭,教堂後面的門開了。四方形的入口中央,美和子的剪影在媒人的伴隨下出現。因為逆光,看不見她的表情。此刻,她恐怕還沒發現出了甚麼事。
純白的結婚禮服一瞬間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