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起先,我確信有人經過我床邊,走出房外,輕輕關上門。等我稍微清醒一點,我知道這不過是我的幻覺。
我躺在床上靜聽。顯然,剛才我聽到的是霓紀在隔壁房間的聲音;她一直抱怨睡不好。或者,根本沒有聲音,我只是習慣性的早早醒來。
鳥聲由外面傳進來,我的房間仍然很暗。幾分鐘後,我爬起來,披上晨褸。開了房門,外面的光線十分暗淡。我走出房門,下意識地瞥了走廊盡頭──慶子的房間──一眼。
我差不多確信我聽到慶子的房裡有聲音。非常輕微,卻很清晰,雜在窗外啁啾的鳥聲中,我站定凝聽,然後走向慶子的房門。又有一些聲音,我弄清是從樓下廚房傳上來的。我站了一會兒,然後走下樓梯。
霓紀正從廚房出來,見了我就說:「哦,媽,妳可嚇了我一跳!」
黝暗的光線裡,我可以看見霓紀淡色晨褸中瘦削的身子,她雙手捧著杯子。
「抱歉,霓紀。我還當妳是賊呢!」
我女兒深吸了一口氣,看來依然驚魂未定。
她說:「我睡不好,所以我想乾脆起來弄杯咖啡。」
「現在幾點了?」
「五點吧!我想。」
她走進客廳。我仍站在樓梯口。我也到廚房沖了杯咖啡。客廳裡,霓紀已經拉開窗帘。她跨坐在一張硬背椅上,兩眼空洞地望著花園。
「妳想還會下嗎?」我問。
她聳聳肩,依然望著窗外。我在壁爐邊坐下,看著她。她疲倦地嘆了一口氣,說:
「我總像是睡不好。一直做惡夢。」
「這不行呀!霓紀。妳這年紀應該不會睡不好的。」
她沒說話,仍舊看著花園。
「妳做些什麼樣的惡夢?」我問。
「只是惡夢嘛!」她說,突然不耐煩起來。「什麼樣的惡夢有什麼關係?」
我們沉默下來。過了一陣,霓紀說:「我想爸應該多照顧她一些的,是不是?他大半時候根本不睬她。這並不公平。」她的頭並沒有轉過來。
我等著她往下說。然後我才開口說:「這也是人之常情。他到底不是她親生父親啊!」
「可是這並不公平呀!」
外面已經亮了起來。一隻鳥獨自在窗子附近叫著。
「妳父親有時候是個相當理想的人,」我說。「在那時候,他的確是由衷的相信我們在這裡能給她快樂的生活。」
霓紀聳聳肩。我又看了她一陣子,才說:「可是,霓紀,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知道她在這裡不會快樂。可是我還是決定帶她來英國。」
我女兒彷彿在咀嚼我的話。「別說傻話了,」她轉向我說:「妳怎麼可能知道?妳為她盡了一切的力了。這無論如何怪不到妳身上去的。」
我沒有說話。她那張沒有化妝的臉顯得異常年輕。
「不管怎麼說,」她說,「有時候誰都得冒險闖一闖。您的選擇當然是對的。您不能白虛度一生呀!」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眼光向著窗外。外面沒有落雨的跡象,天空也比前幾天清朗許多。
「如果您接受一切,留在日本,那才是愚不可及。您至少盡力而為了。」霓紀說。
「隨妳怎麼說吧!我們別再談下去了。」
「有的人只是虛度終身,實在愚不可及!」
「我們不要再談下去了。」我正色說道。
我女兒又轉過身去。我們靜坐了一陣,然後我起身走近窗邊。
「今早天氣不錯,」我說。「說不定太陽會出來。如果真有太陽,霓紀,我們可以出去走走。那對我們倆都大有益處。」
「我想是吧!」她低聲咕噥著。
我離開客廳時,我女兒仍跨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巴,漫無邊際地望向花園。
電話鈴響的時候,霓紀和我剛用完早餐。這幾天找她的電話不斷,所以自然而然地由她接電話了。她回到廚房時,咖啡已經冷了。
「又是妳朋友?」我問。
她點點頭,走過去開了咖啡壺。
「媽,」她說,「我下午就要回去了!行不行?」她一手在壺把上,一手在背後。
「當然行哪!霓紀,妳這次回來住幾天真好。」
「我很快就會再回來看您。可是我真的得走了。」
「妳不必覺得抱歉。妳該有自己的生活。」
霓紀轉過去等她的咖啡。水槽上的窗戶上蒙了一層霧氣,窗外卻有陽光了。霓紀倒了,咖啡,坐在桌邊。
「哦,對了,媽,」她說。「妳曉得我跟妳提的那個朋友,寫了關於妳的詩的那個?」
我微笑著。「是啊,妳的朋友。」
「她要我帶些照片或是其他什麼跟長崎有關的東西。您有沒有?從前的明信片呀之類的?」
「我想我總可以找出什麼給妳。真不可思議。」我笑了一笑:「她到底寫我些什麼呢?」
「她是個很好的詩人。她經驗過很多事。所以我才跟她說起您的事。」
「我相信她會寫一首很棒的詩,霓紀。」
「只要一張老明信片那一類的就行。讓她看看從前的一切是什麼樣子。」
「噯,霓紀,這我可沒把握喲。要讓她看從前的『一切』是什麼樣子,是不?」
「妳明明懂我的意思嘛!」
我又笑了。「好,我等一會找看。」
霓紀已經把烤麵包塗上了牛油,現在她又把牛油刮掉一些。我這女兒從小就瘦,她卻怕發胖,使我覺得好氣又好笑。我看了她一會兒。
「不過,」我說:「妳今天就走還是可惜。我正打算晚上我們可以一起去看場電影呢!」
「電影?怎麼?有什麼好片子嗎?」
「我不曉得現在這些電影都演些什麼了。我還希望妳知道得多些哪!」
「對了,媽,我們真的好久沒有一起看電影了,是不?好像從我還小的時候就沒一起看了。」霓紀笑著,她的臉突然露出一股孩子氣。她放下刀子,眼光注視著她的咖啡杯「我自己也不大看電影,」她說。「倫敦電影多得要命,只是我們不常去。」
「好呀,如果妳有興趣,到處都有電影院。現在公車可以直達了。我不曉得現在演什麼片子,我們可以查。妳身後是不是本地報紙?就在妳背後?」
「哦,媽,別費事了。沒有必要。」
「有時候會演相當好的戲呢!有些非常現代的。報上會登。」
「這實在不必了,媽。我今天就得走了。我也想多留一陣,可是我實在必須走了。」
「當然,霓紀。妳不必掛在心上。」我微笑著說:「說實在的,我聽說妳有一些好朋友,心裡很安慰。隨時歡迎妳帶他們回來玩。」
「謝謝,媽。」
※※※
霓紀住的那間客房很小,也沒什麼擺設;那天早晨,陽光照滿一室。
「這個行不行?」我在門口問。
霓紀正在床上整理箱子,她抬頭看了一眼我找到的舊月曆。「可以。」她說。
我走進房間。從窗口我可以望見下面的果園,整齊而細瘦的新樹。我手中的月曆原是一個月一張照片,可是除了最後一張,其他的都撕了。我看了一陣那張照片。
「別給我要緊的東西,」霓紀說。「如果找不到也沒關係。」
我笑了,把月曆放在床上,跟她其他東西一起。「只是個舊月曆。我也不曉得為什留著。」
霓紀把頭髮攏到耳後,又繼續整理。
「我想,妳是打算在倫敦住下去囉。」
她聳聳肩。「嗯。我蠻喜歡倫敦。」
「妳一定要代我向妳所有的朋友致意啊。」
「好,我會。」
「還有大偉。是叫大偉吧?」
她又聳聳肩,不置可否。她帶了三雙靴子,現在她拚命把靴子塞進箱子裡。
「我猜,霓紀,妳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吧?」
「我好好的幹嘛結婚?」
「我只是問問。」
「我為什麼要結婚?結婚幹什麼?」
「妳打算一直──住在倫敦,是不?」
「嗯。我幹嘛要結婚?笨蛋才去結婚。媽。」她把月曆捲好,放進箱子裡。「太多女人給洗過腦。她們以為活著就是結婚,生一堆小孩。」
我看著她,然後說:「可是霓紀,走到最後,也沒有別的路呀!」
「老天!媽。我能做的太多了。我可不要跟丈夫拖幾個鬼哭神嚎的小鬼一天一天的熬日子。妳怎麼突然扯到這上頭來了?」箱子的蓋子還沒關上,她不耐煩地按下去。
「我只是想知道妳的打算,霓紀,」我笑著說。「不必發脾氣啊。妳當然走妳自己要走的路。」
她又打開箱子,把裡面的東西塞塞好。
「好了,霓紀,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別發脾氣了。」
這回,她把箱子闔上了。「天曉得我幹嘛帶這麼多東西。」她自言自語道。
※※※
「妳怎麼告訴人家呢?媽?」霓紀問。「人家問起我,妳怎麼說?」
我女兒決定午餐後再走,所以我們到屋後的果園裡走走。陽光雖然仍在,卻有了幾分寒意。我不解地望著她。
「我說妳住在倫敦啊,霓紀。不對嗎?」
「沒有呀。可是他們不會問我在倫敦幹什麼嗎?就像昨天華特太太一樣。」
「嗯,有時候問。我說妳同朋友住在一起。真的,霓紀,我不曉得妳那麼在乎別人怎麼看妳。」
「我才不在乎。」
我們慢慢踱了一陣,地面上有些地方非常泥濘。
「我想妳不大喜歡,是不是?媽?」
「不喜歡什麼?」
「我現在這樣。妳不喜歡我住外面。跟大偉一起住那些事呀。」
我們走到果園盡頭。霓紀走上一條彎彎的小路,一直通到另一端的木柵門邊,門後是一大片草地。我跟著她。草地很大,有些略微上斜的坡度。斜坡盡頭,兩棵細瘦的無花果樹立在天邊。
「霓紀,我不會覺得妳使我丟臉。」我說。「妳要照自己的意思過。」
她凝望著草地。「從前這裡有馬,不是嗎?」她說,把手臂放在木柵門上。我四面看看,沒有馬的影子。
「說來也怪,」我說。「我記得我剛結婚時,我先生不願跟他父親同住,很有一番爭執。那時在日本,一般習慣是婚後兒子跟父母同住。那件事引起不少爭執呢!」
「我敢說妳一定鬆了一口氣。」霓紀說,她的眼光依然停留在草地上。
「鬆一口氣?什麼啊?」
「不必跟他父親同住呀!」
「正相反,霓紀。如果他跟我們住,我會過得很開心。何況,他又是一個孤單的老人。日本那種老習俗並不壞的。」
「妳現在可以這麼說。不過,我敢說妳當時一定不這麼想的。」
「霓紀,妳真的一點也不瞭解。我非常喜歡我公公。」我看了她一陣,笑了起來。「也許妳說的不錯。也許他沒跟我們住,我真的鬆了一口氣。現在我記不清了。」我伸手觸摸木門的頂端。我手指上覺得濕濡濡的。霓紀看著我,我把手給她看。
「仍然有霧呢!」我說。
「妳常想日本嗎?媽?」
「我想是的。」我轉身面對草地。「總有些事在記憶裡。」
無花果樹附近出現兩匹小馬。牠們靜靜地並排站在陽光裡。
「我早上給妳的月曆,」我說。「那是長崎港口的風景。今天早上我想起有一次到那裡去旅行的事,一天的旅行。港口那上面的山景非常美。」
樹後面的小馬慢慢地走動著。
「那次旅行有什麼特別嗎?」霓紀問。
「特別?」
「妳到港口旅行那天。」
「哦,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只不過是剛巧想起那回事。那天慶子很開心。我們坐了纜車。」我笑看著霓紀。「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一段快樂的回憶而已。」
我女兒嘆了一口氣。「這兒一切靜極了。」她說。「我不記得以前是這麼安靜的。」
「我想住過倫敦,這裡是會顯得特別靜的。」
「我猜有時候大概相當無聊,妳一人在這兒。」
「可是我喜歡這份寂靜,霓紀。我一直覺得這兒才真像英國。」
我轉過身,往回看了一陣果園。
「我們剛來的時候,這些樹還不在這兒。」我說。「到處都是草地,從這兒可以看見我們家。妳父親第一次帶我回來時,霓紀,我記得我當時想這兒真像英國。這些草地以及我們的房子。就像我腦中一直想像的英國。我真的很高興。」
霓紀深深吸了一口氣,離開木門。「我們該回去了,」她說。「我快走了。」
我們走過果園時,天空彷彿又佈上烏雲。
「前幾天我還在想,」我說,「也許現在我該把房子賣了。」
「賣了?」
「是啊。搬到小一點的地方去。只是這麼想。」
「妳想把房子賣了?」我女兒關切地問。「可是這是幢很好的房子呢!」
「可是現在對我實在太大了。」
「可是這房子實在好,媽。賣了太可惜了。」
「我想也是。我只是這麼想想而已,霓紀。」
我原想送她到火車站去──只有幾分鐘的路──但她似乎覺得那樣很教她難為情。午飯後不久,她就走了。她走得十分彆扭,彷彿沒得許可而擅自離去似的。天空已經堆滿灰雲,颳起風來。她走下去時,我站在門口目送她。她穿著跟來時相同的緊身衣裳,箱子的重量使得她的步伐有些遲緩。她到了大門,回過頭來,似乎有些詫異我還站在屋子門口。我微笑著向她揮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