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七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七章</h3><br /><br />  天氣越來越熱,公寓外頭那塊廢地變得教人難以忍受。地面多半乾裂,而深溝和彈坑則積滿雨季留下來的雨水。那裡蚊蟲孳生。特別是蚊子,似乎到處都是。公寓這邊的人照舊抱怨不已。不過幾年下來,憤怒漸漸淡了,剩下的只是嘲諷。<br /><br />  我經常穿過廢地到幸子的小屋去。那的確是一段令人不快的路程。蟲子常常飛進人的頭髮裡,裂開的地縫中滿是小蟲。我依然清晰的記得走過那裡的種種景象,一如幸子的失職和尾形桑的來訪,使我至今對那個夏天的記憶特別鮮明。那個夏天在許多地方跟其他任何夏天沒有兩樣。我經常只是從公寓漫無目標的望著窗外。之後的許多年,我的日子也大同小異。天氣晴朗時,我可以望見河對面樹林更遠處,以雲層為背景的一抹淡淡的群山輪廓。那樣的景致並不壞。偶爾,那種景象可以使我在漫長的午日空守公寓時,得到片刻舒息。<br /><br />  除了廢地,那個夏天公寓區還有一些其他的事讓人們議論紛紛。報上載滿了佔領期間將滿,東京的政客們彼此爭論不休的消息。這些事經常在公寓裡討論不已,可是就跟大家談起廢地一樣,帶著一種嘲諷的意味。倒是當時在長崎發生的幾宗兒童謀殺案件引起大家密切的注意。最先是一個男孩,繼而是一個小女孩被發現遭人狙擊而死。第三樁又是一個小女孩被人發現吊死在樹上。這時街坊所有的母親都嚇破了膽。雖然這幾宗意外都發生在城的那一邊,大家依然心驚肉跳。結果是附近的孩子都絕跡了,尤其是在晚上。<br /><br />  我不知道這些報導到底帶給幸子多少憂慮。她的確很少把真理子一人丟下不管了。可是我懷疑這還是因為她當時處境稍稍不同的關係。她收到她叔叔的回信,表示願意接她們回去住。收信後不久,我注意到幸子對她女兒的態度轉變了,變得比較有耐心,比較輕鬆。<br /><br />  她叔叔的信顯然使她鬆了一口氣。我也相信她會回到叔叔家去。然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開始有點懷疑她的去意。首先,我得知收到信後好多天,幸子並沒有跟真理子提這回事。幾個星期之後,她非但沒有收拾行李,而且我還發現她連叔叔的信都沒有回覆。<br /><br />  要不是幸子很明顯的不願多談她叔叔家的事,我想我也不會特別想到這些。慢慢的我變得好奇起來。儘管幸子有意緘默,我還是探知到一些情形。比方說,這位叔叔,似乎跟她沒有血親關係,而是她夫家的親戚。幸子直到住進他家的前幾個月才認識他。這位叔叔很富有──他的住宅極大,除他而外,只有他女兒和一名女傭。所以幸子同他女兒的活動空間很大。幸子的確不祇一次的提過大半的住宅都空著,非常寂靜。<br /><br />  我對那位叔叔的女兒特別好奇。我猜她大約跟幸子差不多年紀,沒有結婚。幸子極少提起這位堂房大姑。不過我記得我們曾經談過一次。我當時已經認為幸子遲遲不動身是因為她和這位堂房大姑之間有過摩擦。那天早上我一定是有意的問起幸子這件事。因為那是她僅有幾次直接談起她住在叔叔家的情形。那段對話我至今印象鮮明。那是八月中一個乾燥無風的早晨。我們站在山頭的橋上等電車進城。我不記得我那天是到哪裡去,也不記得真理子在什麼地方。我只記得她並不跟我們一起。幸子用手遮開照到臉上的陽光,凝望前方。<br /><br />  「我真不懂,悅子,」她說。「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正相反,保子同我處得很好。我很想再見到她。我真不懂妳怎麼會想成那樣!悅子。」<br /><br />  「真對不起,我一定是誤會了。」我說。「不曉得為什麼,我以為妳好像不想回去。」<br /><br />  「沒有的事,悅子。妳剛認識我的時候,不錯,我正在考慮別的可能性。但是,妳總不能怪一個做母親的替孩子考慮幾種不同的選擇吧?那個時候的情況,好像是有一個比較好的可能性。可是,經過種種考慮,我已經放棄了那個選擇。事情就是如此而已。悅子。我對別的可能性已經沒有興趣了。這樣的結果其實是最好的。我很高興能回到我叔叔家去。至於保子桑,我們彼此尊重對方。我真不懂妳怎麼會那麼想,悅子。」<br /><br />  「那真抱歉。只是我好像記得妳好像提過一次吵嘴什麼的。」<br /><br />  「吵嘴?」她看了我一眼,臉上綻出微笑。「哦,現在我才搞清妳在說什麼,悅子。我們其實並沒吵嘴,只是有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到底為什麼事來的?你看,我都記不得了。雞毛蒜皮的事。對了,我們好像在爭該誰預備晚餐。是啊!真的,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悅子,我們平常是輪流做飯的。女傭做一晚,我這位堂房姊姊做一晚,最後才輪到我。有一晚女傭病了,保子和我都想搶著做。你不要弄錯了,悅子,我們平時處得很好的。只是,一天到晚碰頭,周圍又沒有旁的人,有時候一點點小事也鬧得很大。」<br /><br />  「嗯。我懂。真對不起,我完全誤會了。」<br /><br />  「噯,悅子,等有一天,你也有傭人替你做雜事,你就會發現時間過得有多慢。保子同我,我們儘量找事來做,可是成天除了坐著說話以外,實在沒有什麼事好做。那幾個月我們一起在那麼大一棟房子裡,一個外人也沒見過。沒真的吵嘴,真是奇蹟。」<br /><br />  「是啊!的確是這樣的。我完全誤會了。」<br /><br />  「不錯,悅子,我想妳想錯了。我正好記得那回事,因為那就發生在我們離開前不久。而我跟保子一直也沒再見過面。可是說是吵嘴就太可笑了。」她笑了一聲。「真的,我想保子如果想起那件事也會置之一笑的。」<br /><br />  也許就是那同一個早上,我們決定在幸子離開之前,一起出去玩一次。就在不久之後的一個下午,我和幸子及她女兒一同到稻引去玩。稻引是長崎的山區,俯視港口,風景相當有名,離我們的住處不太遠。我從窗口看見的山景就是稻引山區。不過,那時候我極少出門去玩,到稻引去竟像出去旅行一樣。我記得我盼了好些天。那是我在那段日子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br /><br />  我們是下午搭渡船到稻引去的。海港那裡的敲擊聲,機器旋轉的聲音,以及偶爾幾聲汽笛的吼聲,一路伴著我們渡水過去。不過,這些吵聲在那時的長崎是令人愉快的。那意味著從廢墟中復原,在當時依然能使人精神為之一振。<br /><br />  渡水之後,海風吹在身上就不再覺得像先前那樣悶熱了。我們坐在纜車站的凳子上。海港的鬧聲依然隨風送入我們耳中。幸而有這海風以及站上的遮陽篷。纜車站只是一塊敞開的洋灰地面。多半等車的是帶著孩子的母親,使得這裡看來像學校的操場。另一邊,在旋轉門後面,可以看見纜車停泊的月台。我們帶著一點欲睏的朦朧,望著一邊往上而去,一邊往下而來的纜車。往上的那架滑進樹林中,漸漸變成一個小點;往下的那架越來越大,最後停在月台上。轉門旁邊一間小亭子裡,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在操縱機械,每架纜車安全降落後,他會探身出去跟外面圍觀的孩子們聊上幾句。<br /><br />  我們那天最先碰見的生人是個美國女人。決定搭纜車上山後,幸子同她女兒去買票了,我則獨坐在凳子上。這時我看到有個賣糖果玩具的小攤販。我起身過去,想買點糖給真理子。兩個孩子比我先到,正在那兒爭著什麼。我等在一旁,注意到那些玩具中有一副塑膠望遠鏡。那兩個孩子還在吵,我回頭望,看見幸子和真理子站在轉門邊。幸子好像在同兩個女人講話。<br /><br />  「要買點什麼?太太?」<br /><br />  兩個孩子走了。攤子後面是個穿著整潔夏季制服的年輕人。<br /><br />  「我可不可以試一下?」我指著望遠鏡。<br /><br />  「當然囉,太太。只是個玩具,不過還挺管用。」<br /><br />  我舉起望遠鏡,朝山那邊望去,一切出乎意料的清楚。我轉向讀車站前的空地,幸子和她女兒出現在鏡頭中。幸子那天穿了件淡色和服,腰間束了條十分雅緻的腰帶──我猜那是一套特殊場合才穿的衣裳──優雅的鶴立在人群中。她依然在同那兩個女人說話,其中一個像是外國人。<br /><br />  「又是個大熱天,太太。」我把望遠鏡遞給那年輕人時他對我說。「妳搭纜車上去嗎?」<br /><br />  「我們馬上就要搭了。」<br /><br />  「景觀真棒。山頂上頭正在建電視台,到明年,纜車就會直通那裡,一直坐到頂。」<br /><br />  「那就太好了。回頭見。」<br /><br />  「謝謝,太太。」<br /><br />  我拿了望遠鏡回到站前。雖然那時我不懂英語,我立刻猜到那女人是美國人。她個子很高,滿頭紅鬈髮,戴了副兩角上翹的眼鏡。她很大聲的跟幸子說話。我很驚訝地注意到幸子輕鬆地以英語對答。另外一個是日本人,身材胖墩墩的,歲數在四十上下。她身邊站著一個八九歲的胖男孩。我向她們鞠躬致意,並把望遠鏡遞給真理子。<br /><br />  「只是個玩具。」我說。「不過你也許還可以用用。」<br /><br />  真理子打開包裝紙,一本正經的檢視著望遠鏡。她把望遠鏡舉起來,先望著站前的空地,再望向山坡。<br /><br />  「說謝謝呀!真理子。」幸子說。<br /><br />  真理子仍然舉著望遠鏡。之後,她把望遠鏡移開一些,把塑膠帶子套在頭上。<br /><br />  「謝謝,悅子桑。」她說,有些勉強。<br /><br />  那個美國女人指著望遠鏡,說了幾句話,笑了起來。胖男孩原先一直在看上上下下的纜車,這時也注意到望遠鏡。他靠近真理子幾步,眼睛盯著望遠鏡。<br /><br />  「妳太客氣了,悅子。」幸子說。<br /><br />  「這有什麼,只是個玩具。」<br /><br />  纜車到站了。我們走過旋轉門,到木檯上去等。遊客除了我們之外好像就是那兩個女人和胖男孩。戴帽子的管理員從亭子中出來,領著我們一一坐上纜車。纜車裡面是冰冷的金屬質地,四面都有大窗子,較大的兩面窗前有凳子。<br /><br />  纜車在月台上又等了幾分鐘。胖男孩開始不耐煩地來回走著。真理子在我旁邊,雙腿跪在凳子上,望向窗外。她好像在試驗望遠鏡的效果如何,一下子放在眼前,一下子又取下來。不久,胖男孩過來,跪在她旁邊。有好一陣子,兩人並不理睬對方。最後,胖男孩說:「現在該我看了。」他伸出手,真理子冷漠地看著他。<br /><br />  「明,別那樣講話。」他母親說。「好好的請這位小姊姊把望遠鏡借你看一下。」<br /><br />  男孩放下手,瞪著真理子。真理子也回瞪著他。男孩轉過身,跑到另一個窗口去了。<br /><br />  纜車開動時,在旋轉門那邊等車的小孩都揮著手。我下意識的抓住窗沿的橫槓。那個美國女人發出一聲驚呼,又笑了起來。纜車站越來越小,我們下面的山也漸漸往後退去。纜車爬得更高時,有些輕微的晃動,樹的頂端似乎擦過窗子。突然之間,下面空了,我們真的吊在天上了。幸子輕聲笑著,指著窗外的什麼東西。真理子依然用望遠鏡看著外面。<br /><br />  纜車停下後,我們小心翼翼的依次出來,好像不太確定已經實實在在的停在地面上了。上面的這個纜車站沒有洋灰地,我們從木板月台上走進一間小小的玻璃瞭望亭。除了我們一行人和帶我們出來那個穿制服的服務員,四周沒有一個人。玻璃亭的後面是一片松林,那兒有幾張野餐桌。亭子這頭是鐵欄杆,下面是山崖。我們稍稍喘過氣,就走近欄杆邊,眺望下面的深谷山崖。不多久,那兩個女人和胖男孩也過來了。<br /><br />  「真嚇人哪!」日本婦人對我說。「我才指給我朋友看了一些景致。她以前沒來過日本。」<br /><br />  「哦。我希望她玩得開心。」<br /><br />  「希望如此。可惜我英語不行。妳朋友的英語比我好多了。」<br /><br />  「是呀!她英語非常好。」<br /><br />  我們同時看了幸子一眼。她正和那個美國女人交談。<br /><br />  「這麼好的教育程度真教人羨慕哪!」她又說。「祝妳們盡興!」<br /><br />  我們互相鞠躬。她向美國女人作勢準備繼續上路。<br /><br />  「拜託給我看一下好不好?」胖男孩的口氣很不高興。他的手再次伸出來。真理子如先前在纜車上那樣瞪著他。<br /><br />  「我要看!」胖男孩口氣更加強硬。<br /><br />  「明,記得要好好的跟小姊姊說呀!」<br /><br />  「拜託啦!我要看一看!」<br /><br />  真理子又盯了他一下,才把望遠鏡的帶子從肩上取下遞給他。男孩舉起望遠鏡,從欄杆上往外望去。<br /><br />  「一點都不好!」他終於說,轉向他母親。「沒有我的好。媽,妳看,連那邊的樹都看不怎麼清楚。妳來看嘛!」<br /><br />  他把望遠鏡舉向他母親。真理子伸手去拿。胖男孩一把搶開,又遞向他母親。<br /><br />  「看一下嘛!媽!連那些樹都看不見。那些近一點的樹。」<br /><br />  「明,把望遠鏡還給小姊姊。」<br /><br />  「沒有我的好。」<br /><br />  「嘿,明!這樣說不對的。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麼好命呀!」<br /><br />  真理子伸手要望遠鏡,這回男孩放了手。<br /><br />  「跟小姊姊說謝謝呀!」他母親說。<br /><br />  男孩一言不發的走開,他母親輕輕的笑了一聲。<br /><br />  「謝謝妳呀!」她對真理子說。「妳很乖。」又微笑著轉向我和幸子。「風景真好,」她說,「希望你們玩得開心。」<br /><br />  小路鋪滿松針,蜿蜒而上。我們優閒走著,不時停下休息。真理子很安靜,出乎我意料之外,一點搗蛋的跡象都沒有,只是不大喜歡乖乖走在大人身邊。她不時落後,我們會不安的轉頭找她;沒過一下子,她又會竄到我們前頭去了。<br /><br />  大約一個鐘頭之後,我們又碰見那個美國女人。他們三人正往回走,遇上我們,愉快的招呼著。胖男孩走在後面,不睬我們。走過我們身邊時,美國女人跟幸子講了兩句話,幸子也回了話,她大聲笑起來。她似乎有意停住多談幾句,但那日本婦人和她兒子並未停下腳步,她只招招手,便隨他們走下去了。<br /><br />  我稱讚幸子英語流利。她笑而不語。我注意到幸子的情緒因這個美國女人再度出現起了微妙的變化。她默然的走在我旁邊,彷彿陷入深思。直到真理子又衝到我們前面去,她才開口。<br /><br />  「我父親的地位很高,悅子。相當高。可是他跟外國的關係差點使我的婚事半途遭撤。」她微笑著搖搖頭。「多麼奇怪啊,悅子。那些都像是前生的事了。」<br /><br />  「是啊!滄海桑田,什麼都不一樣了。」我說。<br /><br />  小路迂迴而上,兩邊的樹往下退去,天空突然變大了。真理子在上面指著什麼向我著,隨即又興奮地向前衝去。<br /><br />  「我很少見到父親。他多半都在國外,歐洲或美國。我小時候總是夢想有一天到美國去,當電影明星。我母親笑我。可是父親說如果我學好英語,不愁在商業方面沒有發展。我那時候很喜歡學英語。」<br /><br />  真理子這時停在像是一塊高出來的地面上,又向我們叫起來。<br /><br />  「我記得有一回,」幸子繼續說,「我父親從美國帶了一本書給我,是狄更斯的《聖誕歌曲》,英文的,那成了我的目標,我想把英文學好,可以念那本書。可惜,我一直沒能做到。我結婚後,我先生不准我繼續學英語。他還叫我把那本書扔了。」<br /><br />  「那真是太可惜了。」<br /><br />  「我先生就是那樣,悅子。非常嚴,非常愛國。他實在不算體貼。可是他家世極好,我父母認為門當戶對。他不准我學,我也沒事。反正結了婚,爭那些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br /><br />  我們走到真理子停下來的地方。那是小徑旁邊闢出的一塊方地,幾根大石柱圍在邊緣。中間有一棵倒下的大樹樹幹做的凳子。凳子表面已經磨得十分光滑。幸子和我坐下來喘口氣。<br /><br />  「真理子,別太靠邊了!」幸子叫。真理子已經走到石柱邊,用望遠鏡望著山景。<br /><br />  坐在山路邊緣,望著下面的山景,我心中還真有些忐忑不安。我們腳下極遠的地方,港口像一塊浮在水面的機器。港的對面有幾座小山,一直伸向長崎。山腳那片地上擠滿了住宅和其他建築。港口在我們右邊極遠處通往大海。<br /><br />  我們在那裡歇了一陣,稍稍喘過氣來。微風習習吹過,我說:「你大概不會覺得那裡發生過任何事吧?一切看來那麼生意盎然。可是下面那些地方──」我搖著頭,「原子彈炸下來之後,都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呢?」<br /><br />  幸子點點頭,微笑著轉向我,「悅子,妳今天很開心啊!」她說。<br /><br />  「能到這裡來玩玩真好。今天我決定以後要樂觀起來。我決定要有一個快樂的將來。藤原太太一直跟我說,往前看才是重要的。她說的不錯。如果大家不是那樣的話,眼前這一切,」我指著山下,「仍然還是一片瓦礫。」<br /><br />  幸子又微笑起來。「是啊。妳說的對,悅子。這兒還會是一片瓦礫。」她的眼光凝望著山下,好一陣,才說:「對了,悅子,妳那朋友藤原太太,我猜她家裡的人都在戰爭中亡故了?」<br /><br />  我點點頭。「她有五個孩子。她先生在長崎是個要人。原子彈下來時,除了她大兒子,其他人都炸死了。對她當然是很大的打擊,可是,她走過來了。」<br /><br />  「嗯。」幸子慢慢點著頭。「我猜也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她原先就開著這家麵店嗎?」<br /><br />  「哦,當然沒有。她先生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麵店是後來的事。她失去一切之後的事。每回見到她,我都對自己說,我得像她那樣,往前看。因為,在許多方面,她失去的比我多。看我現在吧!至少,我快要有一個自己的家了。」<br /><br />  「嗯!一點不錯。」風吹亂了幸子精心梳好的髮髻,她用手拂過一遍,深深吸了一口氣。「妳說的一點不錯,悅子。我們不該只沉在過去裡。戰爭摧毀了我的一切,可是我還有我女兒。妳說的對。我們必須往前看。」<br /><br />  「妳知道,」我說,「一直到最近幾天,我才真正想過將來是什麼樣子。我是說,有孩子之後。現在我不那麼害怕了。我很盼望孩子出世。從現在起,我要樂觀起來。」<br /><br />  「妳應該樂觀的,悅子。不管怎麼樣,妳有許多可以期盼的。說真的,妳很快就會發現,當了母親,生活會變得真正有價值。雖然住在我叔叔家生活單調乏味,我又在乎什麼呢?只希望一切對我女兒最好。我們會給她請最好的私人教師,她很快就能把落下的功課趕上。妳說的對,悅子,我們必須對生活抱著希望。」<br /><br />  「我真高興妳這麼想,」我說。「我們兩人都應該感謝老天。雖然我們在戰爭中失去很多,可是我們仍有許多可以期盼的。」<br /><br />  「是啊,悅子。是有許多可以期盼的。」<br /><br />  真理子走過來,站在我們面前。也許她聽到一些我們講的話。她對我說:「我們又要去跟保子桑一起住了。媽媽同妳說了嗎?」<br /><br />  「嗯。」我說:「妳媽媽告訴我了。妳很高興回到那兒去吧,真理子桑?」<br /><br />  「我們說不定可以留下小貓了吔!」她說。「保子桑家裡房間很多。」<br /><br />  「這個我們得看情形而定。」幸子說。<br /><br />  真理子看了她母親一下,又說:「可是保子桑喜歡貓。瑪露本來就是她的貓。所以小貓也是她的。」<br /><br />  「不錯,真理子。可是我們得看情形再說。我們不曉得保子桑的父親會怎麼說。」<br /><br />  真理子顯得很不開心。但仍然對我說:「我們說不定可以把牠們留下。」她的表情相當正經。<br /><br />  我們在下午將結束時回到纜車站附近。便當中還剩了一點餅乾和巧克力,我們於是在野餐桌邊坐下來吃點心。另外那一邊,一些旅客聚在鐵欄杆前,等著纜車下山。<br /><br />  我們坐了一會兒,聽見講話的聲音朝我們而來。抬起頭,那個美國女人走過來,滿面笑容。她很大方的坐下來,對我們一一微笑致意,接著就跟幸子交談起來。我猜她一定很高興暫時不必用手與人溝通。我四面望望,看見那個日本女人就在近處,正在給她兒子穿上夾克。她對我們不甚熱切,而最後還是掛著微笑走近桌邊。她在我對面坐下,她兒子坐在她旁邊。我注意到這對母子的五官都胖呼呼的,尤其是雙頰的贅肉,頗有點像牛頭犬。那個美國女人一直大聲同幸子講話。<br /><br />  真理子這時已經打開速寫簿,正在畫畫。胖女人同我寒暄之後,又跟真理子說:<br /><br />  「妳玩得開心嗎?上面好看極了,是不是呀?」<br /><br />  真理子自顧自作畫,沒有抬頭,胖女人卻沒有絲毫不快。<br /><br />  「妳畫什麼呀?」她問:「畫得好好喲!」<br /><br />  這回,真理子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她一眼。<br /><br />  「畫得真好呀!我們可不可以看一下?」女人伸手拿起速寫簿。<br /><br />  「畫得真好,是不是?明?」她跟她兒子說。「這位小姊姊好聰明。」<br /><br />  男孩上身探上桌面,很感興趣地看著圖畫,卻沒有開口。<br /><br />  「畫得真好。」女人翻著速寫簿,「這些都是妳今天畫的嗎?」<br /><br />  真理子頓了一陣才開口:「蠟筆的是今天畫的。我們早上才買的蠟筆。新蠟筆不大好畫。」<br /><br />  「嗯!是啊!新蠟筆不容易畫,是不是?我們明也畫畫,是不是呀?明?」<br /><br />  「畫畫才簡單呢!」男孩說。<br /><br />  「這些畫畫得多好呀!是不是?明?」<br /><br />  真理子指著攤開的那張:「我不喜歡這張,蠟筆用得不夠。下面這張比較好。」<br /><br />  「嗯!真是,這張真好。」<br /><br />  「我是在下面港口那裡畫的。」真理子說。「可是那裡又熱又吵,所以我畫得很快。」<br /><br />  「可是很好呀!妳喜歡畫嗎?」<br /><br />  「喜歡。」<br /><br />  幸子和美國女人這時也都看著速寫簿。美國女人指著畫,大聲說了好幾次日本話的「可口」。<br /><br />  「這是什麼?」胖女人又問:「哦!蝴蝶。畫得這麼好。蝴蝶可不會停很久的。」<br /><br />  「我照我記得的畫下來的。」真理子又說。「我先前看到一隻。」<br /><br />  女人點點頭,轉向幸子:「妳女兒真聰明!像她這麼大的孩子就能用記憶和想像力來畫畫真不容易。多半這個年紀的孩子只能照書畫。」<br /><br />  「嗯。」幸子說:「大概是吧。」<br /><br />  聽到她這種冷漠的口氣,我相當詫異。因為她一直以最優雅的儀態和美國女人交談。胖男孩上身更向桌面傾了過來,指著速寫簿上的畫。「這些船太大。」他說,「要是這是一棵樹,這些船就應該小一點才對。」<br /><br />  他母親想了一下。「喔,也許。」她說:「不過這還是一張很好的畫。你說是不是?明?」<br /><br />  「這些船太大了。」男孩說。<br /><br />  女人笑了一聲,「你別在意明的話。」她對幸子說:「不過,教他畫的私人教師是很有名氣的。所以他比同年的孩子能分辨這些。妳女兒也請了私人教師教畫嗎?」<br /><br />  「沒有。」幸子依然十分冷漠,那胖婦人卻渾然不覺。<br /><br />  「請私人教師教畫很好,」她繼續往下說。「我先生起初反對。他說光請算術和自然科學的家教就夠了。可是我認為美術也很重要。孩子該在小時候就培養想像力。學校裡的老師都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明最拿手的是算術。我認為數學非常重要。妳呢?」<br /><br />  「是很重要。」幸子說。「我想數學很有用。」<br /><br />  「數學訓練小孩的腦筋。數學好的小孩,別的科目也不會差。我先生和我一致同意要請算術家教。很值得喲!去年明在班上總是第三、第四,今年他一直保持第一。」<br /><br />  「算術一點也不難!」男孩大聲說。他問真理子:「妳會不會九九乘法表?」<br /><br />  他母親又笑了起來。「我想這位小姊姊也很聰明的。她的畫很有潛力。」<br /><br />  「算術一點也不難!」男孩又說:「九九乘法表也簡單得很!」<br /><br />  「可不是嗎!明已經把乘法表全學完了。他同年的小孩多半才學到三或四。明,九乘五是多少?」<br /><br />  「九五四十五。」<br /><br />  「九乘九呢?」<br /><br />  「九九八十一。」<br /><br />  美國女人問幸子幾句話,幸子點點頭。她拍手又說了好幾遍「可口」。<br /><br />  「妳女兒看起來很聰明。」胖女人對幸子說:「她喜歡上學嗎?我們家明頂喜歡上學了。除了算術、美術,他地理也好。我這位朋友很驚奇他曉得美國所有大城市的名字呢!是不是?蘇珊桑?」她朝美國女人結結巴巴說了幾個英文字。她朋友似乎沒弄懂她的話,但仍然讚許地對著男孩微笑。<br /><br />  「不過算術才是他頂喜歡的科目。是不是啊?明?」<br /><br />  「算術太簡單了!」<br /><br />  「你在學校裡最喜歡什麼科目呀?」胖女人問真理子。<br /><br />  真理子先不開口。過了一下,她才說:「我也喜歡算術。」<br /><br />  「那九乘六是多少?」男孩生氣地問她。<br /><br />  「孩子喜歡學校裡的功課實在太好了,是吧!」胖女人說。<br /><br />  「喂!說呀!九乘六是多少?」<br /><br />  我這時開了口:「明桑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呀?」<br /><br />  「明,告訴這位太太,你將來要做什麼?」<br /><br />  「三菱企業的總裁。」<br /><br />  「他爸爸的公司。」他母親解釋道:「明早已決定將來要做什麼了。」<br /><br />  「哦!這樣啊!」我微笑著說:「真能幹!」<br /><br />  「妳爸爸在哪裡做事?」男孩問真理子。<br /><br />  「明,別問那麼多。沒有禮貌。」胖女人又轉向幸子:「多半男孩在他這年紀都說要當警察或是消防隊員。明很小的時候就說要進三菱企業了。」<br /><br />  「妳爸爸在哪裡做事?」男孩又問。這回胖婦人沒攔他,反而等著真理子開口。<br /><br />  「他管動物園。」真理子說。<br /><br />  一陣極短的沉默。真理子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的使得男孩彷彿矮了半截。他面色沮喪地坐下來。他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地開了口:<br /><br />  「多有意思的工作!我們都喜歡動物。妳先生的動物園離這裡不遠吧?」<br /><br />  幸子還沒開口,真理子就從凳子上爬下來,弄出很大的聲音。她一言不發地向林子那邊走去。我們都看著她。<br /><br />  「這是妳頭一個嗎?」胖婦人又問幸子。<br /><br />  「我就這一個。」<br /><br />  「哦。其實一個也好,小孩比較獨立,也比較努力。我這個跟他哥哥差六歲。」她把手放在男孩頭上。<br /><br />  美國女人高聲叫起來,拍著手,真理子慢慢爬上樹。胖婦人坐回位子,緊張地望著真理子。<br /><br />  「妳女兒真男孩子氣。」她說。<br /><br />  美國女人很開心的重複。「男孩子氣」幾個字,又拍起手來。<br /><br />  「妳們想這樣安全嗎?」胖婦人問。「她說不定會摔著。」<br /><br />  幸子笑起來,態度稍稍熱絡些。「妳不常見小孩爬樹嗎?」她問。<br /><br />  胖婦人依然緊張的看著真理子。「妳想沒問題吧?樹枝說不定會斷。」<br /><br />  幸子笑了一聲。「我女兒曉得怎麼辦。不過還是謝謝妳這麼關心。」她姿態優雅的鞠躬。美國女人對幸子說了幾句話。接著她們又以英語交談起來。胖婦人轉過頭,不再看真理子爬樹了。<br /><br />  「請別見怪我問,」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這是妳頭一胎嗎?」<br /><br />  「是的。」我說,笑了一聲。「預產期在秋天。」<br /><br />  「真恭喜哪!妳先生,也在動物園做事?」<br /><br />  「哦,不!他在一家電子公司。」<br /><br />  「真的?」<br /><br />  她開始給我一些育嬰建議。這時,我從她肩頭望去,男孩正向真理子那邊走去。<br /><br />  「還有,要讓孩子盡量多聽好的音樂。」婦人繼續說道:「我相信一定會有不同的結果。孩子應該在很小的時候就讓他們聽好的音樂。」<br /><br />  「嗯。我自己也喜歡音樂。」<br /><br />  男孩站在樹底下,滿臉迷惑,抬頭望著真理子。<br /><br />  「我家老大對音樂就不如明那麼敏感。」婦人又說:「我先生說這是因為他嬰兒期沒聽到好的音樂。我想他說的不錯。那時候,收音機裡播的盡是軍樂。對嬰孩沒什麼好處。」<br /><br />  她仍舊往下說。我看見男孩在樹根處找到一個可以踏腳的地方。真理子爬下了一點,像在指點他。我身邊,美國女人仍然高聲談笑,偶爾冒出一兩個日本單字。男孩終於踩上樹。他一腳緊緊踏住樹幹的裂縫,兩手抓住樹枝,雖然僅離地幾尺,他已經是滿臉緊張。我不曉得真理子是不是故意的,她爬下來時,一腳踩在男孩的手指上。男孩尖叫一聲,摔了下來。<br /><br />  胖婦人緊張地轉過頭,幸子和美國女人也同時轉過去,她們都沒看見剛才那幕。男孩側躺在地上,大聲哭叫。<br /><br />  他母親跑過去,跪在他身邊,用手摸他的腿。男孩仍舊哭喊不已。連那邊在等纜車的旅客都往我們這邊看。不久,男孩由他母親牽回座位,他仍啜泣不已。<br /><br />  「爬樹很危險的!」婦人很生氣的說。<br /><br />  「他摔得不重。」我對她說。「他根本還沒上樹呢!」<br /><br />  「他說不定會摔斷骨頭,我認為根本就該不准小孩爬樹。真是找麻煩!」<br /><br />  「她踢我!」男孩哭道。「她把我踢下樹。她想害死我。」<br /><br />  「她踢你?你說她踢你?」<br /><br />  我看見幸子朝她女兒那邊看。真理子又爬上樹去了。<br /><br />  「你兒子只是滑了手。」我很快插嘴道。「我都看見了。他還沒爬上樹。並沒有摔到什麼。」<br /><br />  「她踢我!她想害我。」<br /><br />  婦人也轉過頭,看著樹林那邊。<br /><br />  「他只是滑了手。」我又說。<br /><br />  「明!你根本就不該去野!」婦人生氣地說。「爬樹很危險的。」<br /><br />  「她想害我。」<br /><br />  「你不准爬樹!」<br /><br />  男孩繼續飲泣著。<br /><br />  ※※※<br /><br />  日本的城市和英國不大一樣。不論是餐館、店舖或是茶室的老闆都迫不及待的等著黑夜降臨。日光尚未退盡,燈籠和霓紅燈的招牌就已經紛紛出籠了。那晚,我們到長崎時,市區已是一片燈火輝煌。我們是黃昏時分離開稻引的。在賓谷百貨公司的餐館吃了晚餐後,仍然流連不捨,便在街上閒逛起來,一點也不急於趕回電車站。那個時候,年輕的情侶在人前手牽手成了時尚──那是我和次郎從未經驗過的──那晚,我們就看見不少成雙捉對的年輕情侶攜手而行。天空是夏日常有的那種淡紫。<br /><br />  不少攤子賣魚,那段時間正值晚間漁船入港,不時可見挑著滿簍鮮魚的販子在熙攘的鬧街上穿擠而過。我們就是在這樣一條擠滿行人和小販的街上,來到一個押寶的地攤前。我從來對押寶不甚熱中。英國除了也許在遊園會還偶爾見到,平常根本沒有這種攤子。要不是想到那個晚上,我大概連這種遊戲都忘得一乾二淨了。<br /><br />  我們站在人群背後圍觀。一個女人牽著個大約兩三歲的男孩站在台上。主持人頭上用手帕打了個結,雙手捧著碗,彎身好讓男孩搆得著。男孩從碗裡抽出一張籤,卻不知怎麼辦。他雙手拿著籤,一臉茫然的看著圍觀的人。主持人彎腰跟男孩咕噥幾句,大家都笑了起來。最後,那位母親把籤接過來,交給主持人。他們抽中一支口紅。母親笑著接下了。<br /><br />  真理子墊起腳看攤子上陳列的獎品。突然,她轉身對幸子說:「我要買一張票。」<br /><br />  「那根本是糟蹋錢。真理子。」<br /><br />  「我要買一張。」她似乎很急。「我要試試抽獎。」<br /><br />  「去試吧,真理子。」我給了她一個銅幣。<br /><br />  她有些驚訝的看著我,拿了錢擠過人堆。<br /><br />  她前面還有兩個人。一個女人抽中一塊糖;另一個中年男子抽中一個皮球,再來就輪到真理子了。<br /><br />  「小公主,」那人故意搖著碗,「閉上眼睛唷。全心想著那個大玩具熊。」<br /><br />  「我不要玩具熊。」真理子說。<br /><br />  那人做了個鬼臉,觀眾都笑起來。「妳不要那個毛茸茸的大玩具熊?好,好,小公主,那妳告訴我們妳要什麼呢?」<br /><br />  真理子指指攤子後面。「那個籃子。」她說。<br /><br />  「那個籃子。」那人聳聳肩:「好吧!小公主,把眼睛閉上,全心想著妳那籃子。好了沒?」<br /><br />  真理子抽到一個花盆。她回到我們站的地方,把花盆給我。<br /><br />  「妳不要嗎?」我問。「妳抽到的呀!」<br /><br />  「我要那個籃子。小貓需要住的地方。」<br /><br />  「哦。是這麼回事。」<br /><br />  真理子對她母親說:「我還要試一次。」<br /><br />  幸子嘆口氣,「已經不早了。」<br /><br />  「我要試嘛!再試一次就好了。」<br /><br />  她又擠到前面去了。我們仍在原地等她。幸子說:<br /><br />  「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印象卻大不相同。我是說,妳那朋友,藤原太太。」<br /><br />  「哦?」<br /><br />  幸子斜著頭從人叢中往前看。「不,悅子。我怕我的看法與妳的大不相同。我覺得她這輩子已經完了!」<br /><br />  「那可不對。」我說。<br /><br />  「哦?那她到底還有什麼指望?悅子?她活著為了什麼?」<br /><br />  「她有她的店。雖然不大,她卻看得很重。」<br /><br />  「她的店?」<br /><br />  「還有她兒子。她兒子的事業很有發展。」<br /><br />  幸子又朝攤子那邊探頭望了一下。「嗯。大概是吧。」她疲倦地微笑著:「她還有她兒子。」<br /><br />  這回真理子抽中一枝鉛筆。她滿臉不悅地走回來。<br /><br />  我們打算走了。真理子兩眼還盯著抽籤的攤子。<br /><br />  「走吧!」幸子說。「悅子桑得回家了。」<br /><br />  「我要再試一遍。最後一次。」<br /><br />  幸子不耐地嘆了口氣,看著我。我聳聳肩,笑笑。<br /><br />  「好吧!」幸子說:「再試一次。」<br /><br />  不少人都中了獎。一個年輕的女人抽中一個粉盒,大家都拍起手來。台上那主持人看見真理子又回去了,一臉逗趣的表情。<br /><br />  「唉呀!小公主,又回來啦?還要那個籃子嗎?難道妳不想要那個大玩具熊?」<br /><br />  真理子不理他。等他把碗端上來,她抽了籤。那人很慎重的檢視了一下,轉身看他身後陳列的獎品。他又把籤細看一遍,鄭重其事的點點頭。<br /><br />  「妳沒抽中那籃子。不過妳中了──一個大獎!」<br /><br />  笑聲和掌聲從四面響起。那人去到後面,雙手捧了個大木盒回來。<br /><br />  「給妳媽媽放蔬菜!」他把獎品高舉起來,大聲宣布。對象毋寧是圍觀的群眾。幸子在我身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也跟著大夥兒一起拍手。大家紛紛讓道給捧著大獎的真理子。<br /><br />  我們離開時,幸子依然大笑不已,眼中浮著淚水。她把淚水擦了,看著盒子。<br /><br />  「真是怪模怪樣的。」她說,把盒子遞給我。<br /><br />  那盒子的大小就跟搬運橘子的箱子差不多,質地卻很輕,木料很平滑,沒有上油,一邊還有兩個拉門。<br /><br />  「說不定派得上用場。」我說,一面拉開拉門。<br /><br />  「我中了大獎。」真理子說。<br /><br />  「嗯!抽得好。」幸子說。<br /><br />  「以前有一次,我抽中一件和服。」真理子對我說。「是在東京。我抽中一件和服。」<br /><br />  「這回妳又中大獎。」<br /><br />  「悅子,麻煩妳拿著我的皮包。我好把這個盒子搬回家。」<br /><br />  「我中了大獎。」真理子又說。<br /><br />  「嗯!妳抽得好。」她母親笑著說。<br /><br />  我們離開了押寶的攤子。街上到處都是亂扔的舊報紙和垃圾。<br /><br />  「小貓可以住在這裡面,對不對?」真理子問。「我們可以鋪上毯子,牠們就有自己的房間了。」<br /><br />  幸子不甚確定的看著手中的盒子。「我想牠們不會喜歡這盒子。」<br /><br />  「牠們可以住在裡面。等我們到保子桑家去的時候,我們可連盒子一起搬。」幸子疲憊地微笑著。<br /><br />  「我們可以那麼搬,對不對?媽,小貓可以放在裡面一起搬。」<br /><br />  「嗯!我想可以吧!」幸子說:「好吧!我們把小貓放在裡面搬去。」<br /><br />  「那小貓可以留住囉?」<br /><br />  「是啊。小貓留著,我想保子桑的父親不會反對。」<br /><br />  真理子向前跑了幾步,停下來等我們趕上她。<br /><br />  「那麼我們不用找人收養小貓了?」<br /><br />  「不必了。我們要到保子桑家去。小貓可以留著。」<br /><br />  「不必找人收養了。統統留下來。牠們可以放在盒子裡搬去,對不對?媽媽?」<br /><br />  「不錯。」幸子說著,笑了起來。<br /><br />  ※※※<br /><br />  我時時憶起那晚真理子在電車上的臉。她的前額頂著窗子,凝視窗外,一張男孩氣的臉,不時被車窗外疾馳而過的車燈照亮。她一路都很沉默,幸子和我也很少開口。我只記得問我:<br /><br />  「妳先生大概會發脾氣吧?」<br /><br />  「很有可能。」我微笑著說:「可是昨晚我說了可能會晚的。」<br /><br />  「今天真開心。」<br /><br />  「是啊!次郎只好在家乾等、發脾氣啦!我玩得真開心。」<br /><br />  「悅子,我們一定要再這麼出來走走!」<br /><br />  「嗯!一定。」<br /><br />  「記得我們搬了之後,妳要來玩。」<br /><br />  「好。我會去看妳們。」<br /><br />  我們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就在電車漸慢要進站時,我覺得幸子突然驚了一下。她的眼光對著車門口,一個女人正望著真理子。她大約三十歲上下,滿臉倦容。很明顯的她只是朝真理子這邊看而已,要不是幸子的反應,我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任何異樣。真理子則渾然不覺,依舊看著窗外。那女人注意到幸子看她,別過臉去。電車停了,她就下了車。<br /><br />  「妳認得她?」我平靜地問。<br /><br />  幸子輕笑一聲。「不,我認錯了。」<br /><br />  「妳把她當成旁人了?」<br /><br />  「頭一眼而已。其實一點也不像。」她又笑了一聲,向外看看我們到了什麼地方。</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群山淡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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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氣越來越熱,公寓外頭那塊廢地變得教人難以忍受。地面多半乾裂,而深溝和彈坑則積滿雨季留下來的雨水。那裡蚊蟲孳生。特別是蚊子,似乎到處都是。公寓這邊的人照舊抱怨不已。不過幾年下來,憤怒漸漸淡了,剩下的只是嘲諷。

  我經常穿過廢地到幸子的小屋去。那的確是一段令人不快的路程。蟲子常常飛進人的頭髮裡,裂開的地縫中滿是小蟲。我依然清晰的記得走過那裡的種種景象,一如幸子的失職和尾形桑的來訪,使我至今對那個夏天的記憶特別鮮明。那個夏天在許多地方跟其他任何夏天沒有兩樣。我經常只是從公寓漫無目標的望著窗外。之後的許多年,我的日子也大同小異。天氣晴朗時,我可以望見河對面樹林更遠處,以雲層為背景的一抹淡淡的群山輪廓。那樣的景致並不壞。偶爾,那種景象可以使我在漫長的午日空守公寓時,得到片刻舒息。

  除了廢地,那個夏天公寓區還有一些其他的事讓人們議論紛紛。報上載滿了佔領期間將滿,東京的政客們彼此爭論不休的消息。這些事經常在公寓裡討論不已,可是就跟大家談起廢地一樣,帶著一種嘲諷的意味。倒是當時在長崎發生的幾宗兒童謀殺案件引起大家密切的注意。最先是一個男孩,繼而是一個小女孩被發現遭人狙擊而死。第三樁又是一個小女孩被人發現吊死在樹上。這時街坊所有的母親都嚇破了膽。雖然這幾宗意外都發生在城的那一邊,大家依然心驚肉跳。結果是附近的孩子都絕跡了,尤其是在晚上。

  我不知道這些報導到底帶給幸子多少憂慮。她的確很少把真理子一人丟下不管了。可是我懷疑這還是因為她當時處境稍稍不同的關係。她收到她叔叔的回信,表示願意接她們回去住。收信後不久,我注意到幸子對她女兒的態度轉變了,變得比較有耐心,比較輕鬆。

  她叔叔的信顯然使她鬆了一口氣。我也相信她會回到叔叔家去。然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開始有點懷疑她的去意。首先,我得知收到信後好多天,幸子並沒有跟真理子提這回事。幾個星期之後,她非但沒有收拾行李,而且我還發現她連叔叔的信都沒有回覆。

  要不是幸子很明顯的不願多談她叔叔家的事,我想我也不會特別想到這些。慢慢的我變得好奇起來。儘管幸子有意緘默,我還是探知到一些情形。比方說,這位叔叔,似乎跟她沒有血親關係,而是她夫家的親戚。幸子直到住進他家的前幾個月才認識他。這位叔叔很富有──他的住宅極大,除他而外,只有他女兒和一名女傭。所以幸子同他女兒的活動空間很大。幸子的確不祇一次的提過大半的住宅都空著,非常寂靜。

  我對那位叔叔的女兒特別好奇。我猜她大約跟幸子差不多年紀,沒有結婚。幸子極少提起這位堂房大姑。不過我記得我們曾經談過一次。我當時已經認為幸子遲遲不動身是因為她和這位堂房大姑之間有過摩擦。那天早上我一定是有意的問起幸子這件事。因為那是她僅有幾次直接談起她住在叔叔家的情形。那段對話我至今印象鮮明。那是八月中一個乾燥無風的早晨。我們站在山頭的橋上等電車進城。我不記得我那天是到哪裡去,也不記得真理子在什麼地方。我只記得她並不跟我們一起。幸子用手遮開照到臉上的陽光,凝望前方。

  「我真不懂,悅子,」她說。「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正相反,保子同我處得很好。我很想再見到她。我真不懂妳怎麼會想成那樣!悅子。」

  「真對不起,我一定是誤會了。」我說。「不曉得為什麼,我以為妳好像不想回去。」

  「沒有的事,悅子。妳剛認識我的時候,不錯,我正在考慮別的可能性。但是,妳總不能怪一個做母親的替孩子考慮幾種不同的選擇吧?那個時候的情況,好像是有一個比較好的可能性。可是,經過種種考慮,我已經放棄了那個選擇。事情就是如此而已。悅子。我對別的可能性已經沒有興趣了。這樣的結果其實是最好的。我很高興能回到我叔叔家去。至於保子桑,我們彼此尊重對方。我真不懂妳怎麼會那麼想,悅子。」

  「那真抱歉。只是我好像記得妳好像提過一次吵嘴什麼的。」

  「吵嘴?」她看了我一眼,臉上綻出微笑。「哦,現在我才搞清妳在說什麼,悅子。我們其實並沒吵嘴,只是有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到底為什麼事來的?你看,我都記不得了。雞毛蒜皮的事。對了,我們好像在爭該誰預備晚餐。是啊!真的,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悅子,我們平常是輪流做飯的。女傭做一晚,我這位堂房姊姊做一晚,最後才輪到我。有一晚女傭病了,保子和我都想搶著做。你不要弄錯了,悅子,我們平時處得很好的。只是,一天到晚碰頭,周圍又沒有旁的人,有時候一點點小事也鬧得很大。」

  「嗯。我懂。真對不起,我完全誤會了。」

  「噯,悅子,等有一天,你也有傭人替你做雜事,你就會發現時間過得有多慢。保子同我,我們儘量找事來做,可是成天除了坐著說話以外,實在沒有什麼事好做。那幾個月我們一起在那麼大一棟房子裡,一個外人也沒見過。沒真的吵嘴,真是奇蹟。」

  「是啊!的確是這樣的。我完全誤會了。」

  「不錯,悅子,我想妳想錯了。我正好記得那回事,因為那就發生在我們離開前不久。而我跟保子一直也沒再見過面。可是說是吵嘴就太可笑了。」她笑了一聲。「真的,我想保子如果想起那件事也會置之一笑的。」

  也許就是那同一個早上,我們決定在幸子離開之前,一起出去玩一次。就在不久之後的一個下午,我和幸子及她女兒一同到稻引去玩。稻引是長崎的山區,俯視港口,風景相當有名,離我們的住處不太遠。我從窗口看見的山景就是稻引山區。不過,那時候我極少出門去玩,到稻引去竟像出去旅行一樣。我記得我盼了好些天。那是我在那段日子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我們是下午搭渡船到稻引去的。海港那裡的敲擊聲,機器旋轉的聲音,以及偶爾幾聲汽笛的吼聲,一路伴著我們渡水過去。不過,這些吵聲在那時的長崎是令人愉快的。那意味著從廢墟中復原,在當時依然能使人精神為之一振。

  渡水之後,海風吹在身上就不再覺得像先前那樣悶熱了。我們坐在纜車站的凳子上。海港的鬧聲依然隨風送入我們耳中。幸而有這海風以及站上的遮陽篷。纜車站只是一塊敞開的洋灰地面。多半等車的是帶著孩子的母親,使得這裡看來像學校的操場。另一邊,在旋轉門後面,可以看見纜車停泊的月台。我們帶著一點欲睏的朦朧,望著一邊往上而去,一邊往下而來的纜車。往上的那架滑進樹林中,漸漸變成一個小點;往下的那架越來越大,最後停在月台上。轉門旁邊一間小亭子裡,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在操縱機械,每架纜車安全降落後,他會探身出去跟外面圍觀的孩子們聊上幾句。

  我們那天最先碰見的生人是個美國女人。決定搭纜車上山後,幸子同她女兒去買票了,我則獨坐在凳子上。這時我看到有個賣糖果玩具的小攤販。我起身過去,想買點糖給真理子。兩個孩子比我先到,正在那兒爭著什麼。我等在一旁,注意到那些玩具中有一副塑膠望遠鏡。那兩個孩子還在吵,我回頭望,看見幸子和真理子站在轉門邊。幸子好像在同兩個女人講話。

  「要買點什麼?太太?」

  兩個孩子走了。攤子後面是個穿著整潔夏季制服的年輕人。

  「我可不可以試一下?」我指著望遠鏡。

  「當然囉,太太。只是個玩具,不過還挺管用。」

  我舉起望遠鏡,朝山那邊望去,一切出乎意料的清楚。我轉向讀車站前的空地,幸子和她女兒出現在鏡頭中。幸子那天穿了件淡色和服,腰間束了條十分雅緻的腰帶──我猜那是一套特殊場合才穿的衣裳──優雅的鶴立在人群中。她依然在同那兩個女人說話,其中一個像是外國人。

  「又是個大熱天,太太。」我把望遠鏡遞給那年輕人時他對我說。「妳搭纜車上去嗎?」

  「我們馬上就要搭了。」

  「景觀真棒。山頂上頭正在建電視台,到明年,纜車就會直通那裡,一直坐到頂。」

  「那就太好了。回頭見。」

  「謝謝,太太。」

  我拿了望遠鏡回到站前。雖然那時我不懂英語,我立刻猜到那女人是美國人。她個子很高,滿頭紅鬈髮,戴了副兩角上翹的眼鏡。她很大聲的跟幸子說話。我很驚訝地注意到幸子輕鬆地以英語對答。另外一個是日本人,身材胖墩墩的,歲數在四十上下。她身邊站著一個八九歲的胖男孩。我向她們鞠躬致意,並把望遠鏡遞給真理子。

  「只是個玩具。」我說。「不過你也許還可以用用。」

  真理子打開包裝紙,一本正經的檢視著望遠鏡。她把望遠鏡舉起來,先望著站前的空地,再望向山坡。

  「說謝謝呀!真理子。」幸子說。

  真理子仍然舉著望遠鏡。之後,她把望遠鏡移開一些,把塑膠帶子套在頭上。

  「謝謝,悅子桑。」她說,有些勉強。

  那個美國女人指著望遠鏡,說了幾句話,笑了起來。胖男孩原先一直在看上上下下的纜車,這時也注意到望遠鏡。他靠近真理子幾步,眼睛盯著望遠鏡。

  「妳太客氣了,悅子。」幸子說。

  「這有什麼,只是個玩具。」

  纜車到站了。我們走過旋轉門,到木檯上去等。遊客除了我們之外好像就是那兩個女人和胖男孩。戴帽子的管理員從亭子中出來,領著我們一一坐上纜車。纜車裡面是冰冷的金屬質地,四面都有大窗子,較大的兩面窗前有凳子。

  纜車在月台上又等了幾分鐘。胖男孩開始不耐煩地來回走著。真理子在我旁邊,雙腿跪在凳子上,望向窗外。她好像在試驗望遠鏡的效果如何,一下子放在眼前,一下子又取下來。不久,胖男孩過來,跪在她旁邊。有好一陣子,兩人並不理睬對方。最後,胖男孩說:「現在該我看了。」他伸出手,真理子冷漠地看著他。

  「明,別那樣講話。」他母親說。「好好的請這位小姊姊把望遠鏡借你看一下。」

  男孩放下手,瞪著真理子。真理子也回瞪著他。男孩轉過身,跑到另一個窗口去了。

  纜車開動時,在旋轉門那邊等車的小孩都揮著手。我下意識的抓住窗沿的橫槓。那個美國女人發出一聲驚呼,又笑了起來。纜車站越來越小,我們下面的山也漸漸往後退去。纜車爬得更高時,有些輕微的晃動,樹的頂端似乎擦過窗子。突然之間,下面空了,我們真的吊在天上了。幸子輕聲笑著,指著窗外的什麼東西。真理子依然用望遠鏡看著外面。

  纜車停下後,我們小心翼翼的依次出來,好像不太確定已經實實在在的停在地面上了。上面的這個纜車站沒有洋灰地,我們從木板月台上走進一間小小的玻璃瞭望亭。除了我們一行人和帶我們出來那個穿制服的服務員,四周沒有一個人。玻璃亭的後面是一片松林,那兒有幾張野餐桌。亭子這頭是鐵欄杆,下面是山崖。我們稍稍喘過氣,就走近欄杆邊,眺望下面的深谷山崖。不多久,那兩個女人和胖男孩也過來了。

  「真嚇人哪!」日本婦人對我說。「我才指給我朋友看了一些景致。她以前沒來過日本。」

  「哦。我希望她玩得開心。」

  「希望如此。可惜我英語不行。妳朋友的英語比我好多了。」

  「是呀!她英語非常好。」

  我們同時看了幸子一眼。她正和那個美國女人交談。

  「這麼好的教育程度真教人羨慕哪!」她又說。「祝妳們盡興!」

  我們互相鞠躬。她向美國女人作勢準備繼續上路。

  「拜託給我看一下好不好?」胖男孩的口氣很不高興。他的手再次伸出來。真理子如先前在纜車上那樣瞪著他。

  「我要看!」胖男孩口氣更加強硬。

  「明,記得要好好的跟小姊姊說呀!」

  「拜託啦!我要看一看!」

  真理子又盯了他一下,才把望遠鏡的帶子從肩上取下遞給他。男孩舉起望遠鏡,從欄杆上往外望去。

  「一點都不好!」他終於說,轉向他母親。「沒有我的好。媽,妳看,連那邊的樹都看不怎麼清楚。妳來看嘛!」

  他把望遠鏡舉向他母親。真理子伸手去拿。胖男孩一把搶開,又遞向他母親。

  「看一下嘛!媽!連那些樹都看不見。那些近一點的樹。」

  「明,把望遠鏡還給小姊姊。」

  「沒有我的好。」

  「嘿,明!這樣說不對的。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麼好命呀!」

  真理子伸手要望遠鏡,這回男孩放了手。

  「跟小姊姊說謝謝呀!」他母親說。

  男孩一言不發的走開,他母親輕輕的笑了一聲。

  「謝謝妳呀!」她對真理子說。「妳很乖。」又微笑著轉向我和幸子。「風景真好,」她說,「希望你們玩得開心。」

  小路鋪滿松針,蜿蜒而上。我們優閒走著,不時停下休息。真理子很安靜,出乎我意料之外,一點搗蛋的跡象都沒有,只是不大喜歡乖乖走在大人身邊。她不時落後,我們會不安的轉頭找她;沒過一下子,她又會竄到我們前頭去了。

  大約一個鐘頭之後,我們又碰見那個美國女人。他們三人正往回走,遇上我們,愉快的招呼著。胖男孩走在後面,不睬我們。走過我們身邊時,美國女人跟幸子講了兩句話,幸子也回了話,她大聲笑起來。她似乎有意停住多談幾句,但那日本婦人和她兒子並未停下腳步,她只招招手,便隨他們走下去了。

  我稱讚幸子英語流利。她笑而不語。我注意到幸子的情緒因這個美國女人再度出現起了微妙的變化。她默然的走在我旁邊,彷彿陷入深思。直到真理子又衝到我們前面去,她才開口。

  「我父親的地位很高,悅子。相當高。可是他跟外國的關係差點使我的婚事半途遭撤。」她微笑著搖搖頭。「多麼奇怪啊,悅子。那些都像是前生的事了。」

  「是啊!滄海桑田,什麼都不一樣了。」我說。

  小路迂迴而上,兩邊的樹往下退去,天空突然變大了。真理子在上面指著什麼向我著,隨即又興奮地向前衝去。

  「我很少見到父親。他多半都在國外,歐洲或美國。我小時候總是夢想有一天到美國去,當電影明星。我母親笑我。可是父親說如果我學好英語,不愁在商業方面沒有發展。我那時候很喜歡學英語。」

  真理子這時停在像是一塊高出來的地面上,又向我們叫起來。

  「我記得有一回,」幸子繼續說,「我父親從美國帶了一本書給我,是狄更斯的《聖誕歌曲》,英文的,那成了我的目標,我想把英文學好,可以念那本書。可惜,我一直沒能做到。我結婚後,我先生不准我繼續學英語。他還叫我把那本書扔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先生就是那樣,悅子。非常嚴,非常愛國。他實在不算體貼。可是他家世極好,我父母認為門當戶對。他不准我學,我也沒事。反正結了婚,爭那些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我們走到真理子停下來的地方。那是小徑旁邊闢出的一塊方地,幾根大石柱圍在邊緣。中間有一棵倒下的大樹樹幹做的凳子。凳子表面已經磨得十分光滑。幸子和我坐下來喘口氣。

  「真理子,別太靠邊了!」幸子叫。真理子已經走到石柱邊,用望遠鏡望著山景。

  坐在山路邊緣,望著下面的山景,我心中還真有些忐忑不安。我們腳下極遠的地方,港口像一塊浮在水面的機器。港的對面有幾座小山,一直伸向長崎。山腳那片地上擠滿了住宅和其他建築。港口在我們右邊極遠處通往大海。

  我們在那裡歇了一陣,稍稍喘過氣來。微風習習吹過,我說:「你大概不會覺得那裡發生過任何事吧?一切看來那麼生意盎然。可是下面那些地方──」我搖著頭,「原子彈炸下來之後,都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呢?」

  幸子點點頭,微笑著轉向我,「悅子,妳今天很開心啊!」她說。

  「能到這裡來玩玩真好。今天我決定以後要樂觀起來。我決定要有一個快樂的將來。藤原太太一直跟我說,往前看才是重要的。她說的不錯。如果大家不是那樣的話,眼前這一切,」我指著山下,「仍然還是一片瓦礫。」

  幸子又微笑起來。「是啊。妳說的對,悅子。這兒還會是一片瓦礫。」她的眼光凝望著山下,好一陣,才說:「對了,悅子,妳那朋友藤原太太,我猜她家裡的人都在戰爭中亡故了?」

  我點點頭。「她有五個孩子。她先生在長崎是個要人。原子彈下來時,除了她大兒子,其他人都炸死了。對她當然是很大的打擊,可是,她走過來了。」

  「嗯。」幸子慢慢點著頭。「我猜也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她原先就開著這家麵店嗎?」

  「哦,當然沒有。她先生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麵店是後來的事。她失去一切之後的事。每回見到她,我都對自己說,我得像她那樣,往前看。因為,在許多方面,她失去的比我多。看我現在吧!至少,我快要有一個自己的家了。」

  「嗯!一點不錯。」風吹亂了幸子精心梳好的髮髻,她用手拂過一遍,深深吸了一口氣。「妳說的一點不錯,悅子。我們不該只沉在過去裡。戰爭摧毀了我的一切,可是我還有我女兒。妳說的對。我們必須往前看。」

  「妳知道,」我說,「一直到最近幾天,我才真正想過將來是什麼樣子。我是說,有孩子之後。現在我不那麼害怕了。我很盼望孩子出世。從現在起,我要樂觀起來。」

  「妳應該樂觀的,悅子。不管怎麼樣,妳有許多可以期盼的。說真的,妳很快就會發現,當了母親,生活會變得真正有價值。雖然住在我叔叔家生活單調乏味,我又在乎什麼呢?只希望一切對我女兒最好。我們會給她請最好的私人教師,她很快就能把落下的功課趕上。妳說的對,悅子,我們必須對生活抱著希望。」

  「我真高興妳這麼想,」我說。「我們兩人都應該感謝老天。雖然我們在戰爭中失去很多,可是我們仍有許多可以期盼的。」

  「是啊,悅子。是有許多可以期盼的。」

  真理子走過來,站在我們面前。也許她聽到一些我們講的話。她對我說:「我們又要去跟保子桑一起住了。媽媽同妳說了嗎?」

  「嗯。」我說:「妳媽媽告訴我了。妳很高興回到那兒去吧,真理子桑?」

  「我們說不定可以留下小貓了吔!」她說。「保子桑家裡房間很多。」

  「這個我們得看情形而定。」幸子說。

  真理子看了她母親一下,又說:「可是保子桑喜歡貓。瑪露本來就是她的貓。所以小貓也是她的。」

  「不錯,真理子。可是我們得看情形再說。我們不曉得保子桑的父親會怎麼說。」

  真理子顯得很不開心。但仍然對我說:「我們說不定可以把牠們留下。」她的表情相當正經。

  我們在下午將結束時回到纜車站附近。便當中還剩了一點餅乾和巧克力,我們於是在野餐桌邊坐下來吃點心。另外那一邊,一些旅客聚在鐵欄杆前,等著纜車下山。

  我們坐了一會兒,聽見講話的聲音朝我們而來。抬起頭,那個美國女人走過來,滿面笑容。她很大方的坐下來,對我們一一微笑致意,接著就跟幸子交談起來。我猜她一定很高興暫時不必用手與人溝通。我四面望望,看見那個日本女人就在近處,正在給她兒子穿上夾克。她對我們不甚熱切,而最後還是掛著微笑走近桌邊。她在我對面坐下,她兒子坐在她旁邊。我注意到這對母子的五官都胖呼呼的,尤其是雙頰的贅肉,頗有點像牛頭犬。那個美國女人一直大聲同幸子講話。

  真理子這時已經打開速寫簿,正在畫畫。胖女人同我寒暄之後,又跟真理子說:

  「妳玩得開心嗎?上面好看極了,是不是呀?」

  真理子自顧自作畫,沒有抬頭,胖女人卻沒有絲毫不快。

  「妳畫什麼呀?」她問:「畫得好好喲!」

  這回,真理子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她一眼。

  「畫得真好呀!我們可不可以看一下?」女人伸手拿起速寫簿。

  「畫得真好,是不是?明?」她跟她兒子說。「這位小姊姊好聰明。」

  男孩上身探上桌面,很感興趣地看著圖畫,卻沒有開口。

  「畫得真好。」女人翻著速寫簿,「這些都是妳今天畫的嗎?」

  真理子頓了一陣才開口:「蠟筆的是今天畫的。我們早上才買的蠟筆。新蠟筆不大好畫。」

  「嗯!是啊!新蠟筆不容易畫,是不是?我們明也畫畫,是不是呀?明?」

  「畫畫才簡單呢!」男孩說。

  「這些畫畫得多好呀!是不是?明?」

  真理子指著攤開的那張:「我不喜歡這張,蠟筆用得不夠。下面這張比較好。」

  「嗯!真是,這張真好。」

  「我是在下面港口那裡畫的。」真理子說。「可是那裡又熱又吵,所以我畫得很快。」

  「可是很好呀!妳喜歡畫嗎?」

  「喜歡。」

  幸子和美國女人這時也都看著速寫簿。美國女人指著畫,大聲說了好幾次日本話的「可口」。

  「這是什麼?」胖女人又問:「哦!蝴蝶。畫得這麼好。蝴蝶可不會停很久的。」

  「我照我記得的畫下來的。」真理子又說。「我先前看到一隻。」

  女人點點頭,轉向幸子:「妳女兒真聰明!像她這麼大的孩子就能用記憶和想像力來畫畫真不容易。多半這個年紀的孩子只能照書畫。」

  「嗯。」幸子說:「大概是吧。」

  聽到她這種冷漠的口氣,我相當詫異。因為她一直以最優雅的儀態和美國女人交談。胖男孩上身更向桌面傾了過來,指著速寫簿上的畫。「這些船太大。」他說,「要是這是一棵樹,這些船就應該小一點才對。」

  他母親想了一下。「喔,也許。」她說:「不過這還是一張很好的畫。你說是不是?明?」

  「這些船太大了。」男孩說。

  女人笑了一聲,「你別在意明的話。」她對幸子說:「不過,教他畫的私人教師是很有名氣的。所以他比同年的孩子能分辨這些。妳女兒也請了私人教師教畫嗎?」

  「沒有。」幸子依然十分冷漠,那胖婦人卻渾然不覺。

  「請私人教師教畫很好,」她繼續往下說。「我先生起初反對。他說光請算術和自然科學的家教就夠了。可是我認為美術也很重要。孩子該在小時候就培養想像力。學校裡的老師都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明最拿手的是算術。我認為數學非常重要。妳呢?」

  「是很重要。」幸子說。「我想數學很有用。」

  「數學訓練小孩的腦筋。數學好的小孩,別的科目也不會差。我先生和我一致同意要請算術家教。很值得喲!去年明在班上總是第三、第四,今年他一直保持第一。」

  「算術一點也不難!」男孩大聲說。他問真理子:「妳會不會九九乘法表?」

  他母親又笑了起來。「我想這位小姊姊也很聰明的。她的畫很有潛力。」

  「算術一點也不難!」男孩又說:「九九乘法表也簡單得很!」

  「可不是嗎!明已經把乘法表全學完了。他同年的小孩多半才學到三或四。明,九乘五是多少?」

  「九五四十五。」

  「九乘九呢?」

  「九九八十一。」

  美國女人問幸子幾句話,幸子點點頭。她拍手又說了好幾遍「可口」。

  「妳女兒看起來很聰明。」胖女人對幸子說:「她喜歡上學嗎?我們家明頂喜歡上學了。除了算術、美術,他地理也好。我這位朋友很驚奇他曉得美國所有大城市的名字呢!是不是?蘇珊桑?」她朝美國女人結結巴巴說了幾個英文字。她朋友似乎沒弄懂她的話,但仍然讚許地對著男孩微笑。

  「不過算術才是他頂喜歡的科目。是不是啊?明?」

  「算術太簡單了!」

  「你在學校裡最喜歡什麼科目呀?」胖女人問真理子。

  真理子先不開口。過了一下,她才說:「我也喜歡算術。」

  「那九乘六是多少?」男孩生氣地問她。

  「孩子喜歡學校裡的功課實在太好了,是吧!」胖女人說。

  「喂!說呀!九乘六是多少?」

  我這時開了口:「明桑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呀?」

  「明,告訴這位太太,你將來要做什麼?」

  「三菱企業的總裁。」

  「他爸爸的公司。」他母親解釋道:「明早已決定將來要做什麼了。」

  「哦!這樣啊!」我微笑著說:「真能幹!」

  「妳爸爸在哪裡做事?」男孩問真理子。

  「明,別問那麼多。沒有禮貌。」胖女人又轉向幸子:「多半男孩在他這年紀都說要當警察或是消防隊員。明很小的時候就說要進三菱企業了。」

  「妳爸爸在哪裡做事?」男孩又問。這回胖婦人沒攔他,反而等著真理子開口。

  「他管動物園。」真理子說。

  一陣極短的沉默。真理子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的使得男孩彷彿矮了半截。他面色沮喪地坐下來。他母親有些不知所措地開了口:

  「多有意思的工作!我們都喜歡動物。妳先生的動物園離這裡不遠吧?」

  幸子還沒開口,真理子就從凳子上爬下來,弄出很大的聲音。她一言不發地向林子那邊走去。我們都看著她。

  「這是妳頭一個嗎?」胖婦人又問幸子。

  「我就這一個。」

  「哦。其實一個也好,小孩比較獨立,也比較努力。我這個跟他哥哥差六歲。」她把手放在男孩頭上。

  美國女人高聲叫起來,拍著手,真理子慢慢爬上樹。胖婦人坐回位子,緊張地望著真理子。

  「妳女兒真男孩子氣。」她說。

  美國女人很開心的重複。「男孩子氣」幾個字,又拍起手來。

  「妳們想這樣安全嗎?」胖婦人問。「她說不定會摔著。」

  幸子笑起來,態度稍稍熱絡些。「妳不常見小孩爬樹嗎?」她問。

  胖婦人依然緊張的看著真理子。「妳想沒問題吧?樹枝說不定會斷。」

  幸子笑了一聲。「我女兒曉得怎麼辦。不過還是謝謝妳這麼關心。」她姿態優雅的鞠躬。美國女人對幸子說了幾句話。接著她們又以英語交談起來。胖婦人轉過頭,不再看真理子爬樹了。

  「請別見怪我問,」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這是妳頭一胎嗎?」

  「是的。」我說,笑了一聲。「預產期在秋天。」

  「真恭喜哪!妳先生,也在動物園做事?」

  「哦,不!他在一家電子公司。」

  「真的?」

  她開始給我一些育嬰建議。這時,我從她肩頭望去,男孩正向真理子那邊走去。

  「還有,要讓孩子盡量多聽好的音樂。」婦人繼續說道:「我相信一定會有不同的結果。孩子應該在很小的時候就讓他們聽好的音樂。」

  「嗯。我自己也喜歡音樂。」

  男孩站在樹底下,滿臉迷惑,抬頭望著真理子。

  「我家老大對音樂就不如明那麼敏感。」婦人又說:「我先生說這是因為他嬰兒期沒聽到好的音樂。我想他說的不錯。那時候,收音機裡播的盡是軍樂。對嬰孩沒什麼好處。」

  她仍舊往下說。我看見男孩在樹根處找到一個可以踏腳的地方。真理子爬下了一點,像在指點他。我身邊,美國女人仍然高聲談笑,偶爾冒出一兩個日本單字。男孩終於踩上樹。他一腳緊緊踏住樹幹的裂縫,兩手抓住樹枝,雖然僅離地幾尺,他已經是滿臉緊張。我不曉得真理子是不是故意的,她爬下來時,一腳踩在男孩的手指上。男孩尖叫一聲,摔了下來。

  胖婦人緊張地轉過頭,幸子和美國女人也同時轉過去,她們都沒看見剛才那幕。男孩側躺在地上,大聲哭叫。

  他母親跑過去,跪在他身邊,用手摸他的腿。男孩仍舊哭喊不已。連那邊在等纜車的旅客都往我們這邊看。不久,男孩由他母親牽回座位,他仍啜泣不已。

  「爬樹很危險的!」婦人很生氣的說。

  「他摔得不重。」我對她說。「他根本還沒上樹呢!」

  「他說不定會摔斷骨頭,我認為根本就該不准小孩爬樹。真是找麻煩!」

  「她踢我!」男孩哭道。「她把我踢下樹。她想害死我。」

  「她踢你?你說她踢你?」

  我看見幸子朝她女兒那邊看。真理子又爬上樹去了。

  「你兒子只是滑了手。」我很快插嘴道。「我都看見了。他還沒爬上樹。並沒有摔到什麼。」

  「她踢我!她想害我。」

  婦人也轉過頭,看著樹林那邊。

  「他只是滑了手。」我又說。

  「明!你根本就不該去野!」婦人生氣地說。「爬樹很危險的。」

  「她想害我。」

  「你不准爬樹!」

  男孩繼續飲泣著。

  ※※※

  日本的城市和英國不大一樣。不論是餐館、店舖或是茶室的老闆都迫不及待的等著黑夜降臨。日光尚未退盡,燈籠和霓紅燈的招牌就已經紛紛出籠了。那晚,我們到長崎時,市區已是一片燈火輝煌。我們是黃昏時分離開稻引的。在賓谷百貨公司的餐館吃了晚餐後,仍然流連不捨,便在街上閒逛起來,一點也不急於趕回電車站。那個時候,年輕的情侶在人前手牽手成了時尚──那是我和次郎從未經驗過的──那晚,我們就看見不少成雙捉對的年輕情侶攜手而行。天空是夏日常有的那種淡紫。

  不少攤子賣魚,那段時間正值晚間漁船入港,不時可見挑著滿簍鮮魚的販子在熙攘的鬧街上穿擠而過。我們就是在這樣一條擠滿行人和小販的街上,來到一個押寶的地攤前。我從來對押寶不甚熱中。英國除了也許在遊園會還偶爾見到,平常根本沒有這種攤子。要不是想到那個晚上,我大概連這種遊戲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們站在人群背後圍觀。一個女人牽著個大約兩三歲的男孩站在台上。主持人頭上用手帕打了個結,雙手捧著碗,彎身好讓男孩搆得著。男孩從碗裡抽出一張籤,卻不知怎麼辦。他雙手拿著籤,一臉茫然的看著圍觀的人。主持人彎腰跟男孩咕噥幾句,大家都笑了起來。最後,那位母親把籤接過來,交給主持人。他們抽中一支口紅。母親笑著接下了。

  真理子墊起腳看攤子上陳列的獎品。突然,她轉身對幸子說:「我要買一張票。」

  「那根本是糟蹋錢。真理子。」

  「我要買一張。」她似乎很急。「我要試試抽獎。」

  「去試吧,真理子。」我給了她一個銅幣。

  她有些驚訝的看著我,拿了錢擠過人堆。

  她前面還有兩個人。一個女人抽中一塊糖;另一個中年男子抽中一個皮球,再來就輪到真理子了。

  「小公主,」那人故意搖著碗,「閉上眼睛唷。全心想著那個大玩具熊。」

  「我不要玩具熊。」真理子說。

  那人做了個鬼臉,觀眾都笑起來。「妳不要那個毛茸茸的大玩具熊?好,好,小公主,那妳告訴我們妳要什麼呢?」

  真理子指指攤子後面。「那個籃子。」她說。

  「那個籃子。」那人聳聳肩:「好吧!小公主,把眼睛閉上,全心想著妳那籃子。好了沒?」

  真理子抽到一個花盆。她回到我們站的地方,把花盆給我。

  「妳不要嗎?」我問。「妳抽到的呀!」

  「我要那個籃子。小貓需要住的地方。」

  「哦。是這麼回事。」

  真理子對她母親說:「我還要試一次。」

  幸子嘆口氣,「已經不早了。」

  「我要試嘛!再試一次就好了。」

  她又擠到前面去了。我們仍在原地等她。幸子說:

  「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印象卻大不相同。我是說,妳那朋友,藤原太太。」

  「哦?」

  幸子斜著頭從人叢中往前看。「不,悅子。我怕我的看法與妳的大不相同。我覺得她這輩子已經完了!」

  「那可不對。」我說。

  「哦?那她到底還有什麼指望?悅子?她活著為了什麼?」

  「她有她的店。雖然不大,她卻看得很重。」

  「她的店?」

  「還有她兒子。她兒子的事業很有發展。」

  幸子又朝攤子那邊探頭望了一下。「嗯。大概是吧。」她疲倦地微笑著:「她還有她兒子。」

  這回真理子抽中一枝鉛筆。她滿臉不悅地走回來。

  我們打算走了。真理子兩眼還盯著抽籤的攤子。

  「走吧!」幸子說。「悅子桑得回家了。」

  「我要再試一遍。最後一次。」

  幸子不耐地嘆了口氣,看著我。我聳聳肩,笑笑。

  「好吧!」幸子說:「再試一次。」

  不少人都中了獎。一個年輕的女人抽中一個粉盒,大家都拍起手來。台上那主持人看見真理子又回去了,一臉逗趣的表情。

  「唉呀!小公主,又回來啦?還要那個籃子嗎?難道妳不想要那個大玩具熊?」

  真理子不理他。等他把碗端上來,她抽了籤。那人很慎重的檢視了一下,轉身看他身後陳列的獎品。他又把籤細看一遍,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妳沒抽中那籃子。不過妳中了──一個大獎!」

  笑聲和掌聲從四面響起。那人去到後面,雙手捧了個大木盒回來。

  「給妳媽媽放蔬菜!」他把獎品高舉起來,大聲宣布。對象毋寧是圍觀的群眾。幸子在我身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也跟著大夥兒一起拍手。大家紛紛讓道給捧著大獎的真理子。

  我們離開時,幸子依然大笑不已,眼中浮著淚水。她把淚水擦了,看著盒子。

  「真是怪模怪樣的。」她說,把盒子遞給我。

  那盒子的大小就跟搬運橘子的箱子差不多,質地卻很輕,木料很平滑,沒有上油,一邊還有兩個拉門。

  「說不定派得上用場。」我說,一面拉開拉門。

  「我中了大獎。」真理子說。

  「嗯!抽得好。」幸子說。

  「以前有一次,我抽中一件和服。」真理子對我說。「是在東京。我抽中一件和服。」

  「這回妳又中大獎。」

  「悅子,麻煩妳拿著我的皮包。我好把這個盒子搬回家。」

  「我中了大獎。」真理子又說。

  「嗯!妳抽得好。」她母親笑著說。

  我們離開了押寶的攤子。街上到處都是亂扔的舊報紙和垃圾。

  「小貓可以住在這裡面,對不對?」真理子問。「我們可以鋪上毯子,牠們就有自己的房間了。」

  幸子不甚確定的看著手中的盒子。「我想牠們不會喜歡這盒子。」

  「牠們可以住在裡面。等我們到保子桑家去的時候,我們可連盒子一起搬。」幸子疲憊地微笑著。

  「我們可以那麼搬,對不對?媽,小貓可以放在裡面一起搬。」

  「嗯!我想可以吧!」幸子說:「好吧!我們把小貓放在裡面搬去。」

  「那小貓可以留住囉?」

  「是啊。小貓留著,我想保子桑的父親不會反對。」

  真理子向前跑了幾步,停下來等我們趕上她。

  「那麼我們不用找人收養小貓了?」

  「不必了。我們要到保子桑家去。小貓可以留著。」

  「不必找人收養了。統統留下來。牠們可以放在盒子裡搬去,對不對?媽媽?」

  「不錯。」幸子說著,笑了起來。

  ※※※

  我時時憶起那晚真理子在電車上的臉。她的前額頂著窗子,凝視窗外,一張男孩氣的臉,不時被車窗外疾馳而過的車燈照亮。她一路都很沉默,幸子和我也很少開口。我只記得問我:

  「妳先生大概會發脾氣吧?」

  「很有可能。」我微笑著說:「可是昨晚我說了可能會晚的。」

  「今天真開心。」

  「是啊!次郎只好在家乾等、發脾氣啦!我玩得真開心。」

  「悅子,我們一定要再這麼出來走走!」

  「嗯!一定。」

  「記得我們搬了之後,妳要來玩。」

  「好。我會去看妳們。」

  我們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就在電車漸慢要進站時,我覺得幸子突然驚了一下。她的眼光對著車門口,一個女人正望著真理子。她大約三十歲上下,滿臉倦容。很明顯的她只是朝真理子這邊看而已,要不是幸子的反應,我根本不會注意到有任何異樣。真理子則渾然不覺,依舊看著窗外。那女人注意到幸子看她,別過臉去。電車停了,她就下了車。

  「妳認得她?」我平靜地問。

  幸子輕笑一聲。「不,我認錯了。」

  「妳把她當成旁人了?」

  「頭一眼而已。其實一點也不像。」她又笑了一聲,向外看看我們到了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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