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猜兇手小說殺人事件
問題篇
１
汽車開上中央高速公路。
「……話說回來，他吩咐的事還真奇怪。」朝月出版社的編輯顎川踩下油門加速，以單手操控方向盤繼續道：「突然發傳真到編輯部，要我們火速趕到他家。不，叫我去他家是無所謂，但一定要四個人一起去是怎麼回事？如果我們在同一間出版社也就算了，偏偏不是。」
「會不會是要教訓我們？」坐在後座右側的坂東靠在椅背，咧嘴笑著說。他在文福出版社編輯部工作。
「像是『我的書最近為甚麼賣得不太好？是不是你們不夠努力？給我想想辦法！』之類的。」
「鵜戶川大師還要我們怎麼努力嘛……」忠實書店文藝部的千葉在左側後座歎了口氣。「我們家前陣子剛辦了鵜戶川邸介書展耶。」
副駕駛座上，大八書房的堂島說：「不只你們，我們出版社還不是一樣。前些日子我們才在兩大報上刊登廣告，還滿有效的，最近又再版了從前出的書。別家出版社我不知道，我們出版社的書不可能賣不好。」
「我們公司的書也不會賣不好。」坂東臉色微慍。「可是，那位大師太貪心了。」
「明明那麼有錢，鵜戶川大師還嫌不夠嗎？」千葉無法認同地應道。
「大概是不放心吧，畢竟他的書曾好長一段時間乏人問津。」顎川看著前方答道。
「如今真是無法想像，我剛進出版社的時候，大師就是暢銷作家了。」堂島轉過身，對著後面說。
「千葉的情況不也跟我差不多？」
「是啊。」千葉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進公司幾年了？」坂東盤著雙臂問。
「正好十年。」千葉回覆。
「我是九年。」堂島答道。
「既然如此，也難怪你們會不知道他書賣不出去時的情況了。」顎川插嘴。
「大師變成暢銷作家是比你們進出版社還久之前，大概有二十年左右了吧。那是在他得獎之後，我想想，那部作品叫甚麼名字？奇怪島的……變態殺人的……」
「是《怪奇島獵奇殺人紀錄》。」後座的坂東接話。
「對啦。哈哈哈，這要是在他面前，鐵定要挨一頓罵。自從那本書大為暢銷之後，他的書就開始大賣了。」
「那可是名作喔。」千葉點點頭，只簡短說了句感想。
「我讀的第一部大師的作品也是那個怪奇島，內容真有意思，劇情異想天開，而且角色很吸引人。」
「我個人認為……」千葉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鵜戶川大師還沒寫出凌駕那部作品的新作。」
「這樣講還真殘酷。」顎川應道，話聲裏帶抹認真的意味。
「不過確實如此。」坂東也一臉正經。「之後他雖然出了許多暢銷書，卻沒有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代表作。最後每次大家腦中最先浮現的還是那本怪奇島。」
「我竟然會想不起來，真是不配當編輯啊。」顎川自嘲地低聲笑著。「我得請大師早日替我們出版社寫本新的代表作才行，這麼一來我就不會忘記書名了。」
「天曉得，你最好別太期待。」
「你這話是甚麼意思？難道你想說大師下一本代表作是文福出版社的嗎？」
「真能那樣就太好了，問題是他已失去了雄心壯志。前幾年還能感覺得到他以直木獎為目標的野心，最近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只要書賣得不錯就好。」
「我也有同感。」千葉一點笑容也沒有。「最近幾部作品都在炒冷飯，鵜戶川大師似乎完全無意做新嘗試了。」
「大師最新的作品叫甚麼來著？」堂島問。
「叫甚麼呢？」顎川依舊看著前方，側頭思索。
「那個啦，是《遙遠傳說的殺人》。為了尋找自小分離的母親，一名男子前往流傳著浦島傳說的鄉里，而捲入殺人事件的故事。」
「不對啦，那情節是我們家出的《永遠之時的殺人》。」千葉糾正他。「《遙遠傳說的殺人》是主角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情人，造訪流傳著羽衣傳說的鄉里，卻發現情人慘遭殺害的故事。」
「是嗎？無所謂，都沒差。」
「不過不少讀者認為這種單一模式的故事很棒。」坂東擺出無奈的表情。
「大師大概可以放心了吧。」堂島同意道。
「這就跟水戶黃門【註：日本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水戶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圀。後人創作出許多以他為主角的辦案故事，不僅有小說，還有舞台劇、電影與電視劇。】和蠑螺小姐【註：日本知名的長壽漫畫，作者為長谷川町子。一九四六年，日本國內因戰敗而士氣低落，此時在報紙上刊登的四格幽默漫畫撫慰了日本人疲憊鬱悶的身心。】的支持者那麼多的道理相同。」
「算了，反正只要賣得好，我們也沒必要抱怨。變更筆風若是一個弄不好，遭讀者嫌棄的話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顎川說。
「那《遙遠傳說的殺人》是甚麼時候出版的？我記得那是緣談社的書吧？」堂島依序看著其他三人問道。
「好像是……去年秋天吧？」千葉馬上拿出記事本。「噢，果然沒錯，是去年九月，搞不好是在意每年年底發表的推理小說排行榜才出版的。」
「連第十名也沒擠進去唷。」堂島竊笑。
「這表示他超過半年沒出新書了嗎？」顎川微微搖頭。「他到底在幹嘛啊？」
「他太太去年夏天過世了吧？之後他寫作的速度就變慢了，我們編輯部裏甚至謠傳著其實他太太是捉刀人。」坂東說完便立刻摀住嘴。
「如果他這幾個月是在埋頭替我們出版社寫稿就好了。」顎川說。
「別做夢了，他接下來該替我們公司寫稿才是。」
「你才在說甚麼夢話咧，接下來輪到我們出版社了，文福出版社前陣子不是剛出了小說嗎？」
「不是前陣子，那是很久以前推出的。再說，那只是將從前出的硬皮書換個版本重新上市。最近這三年，我們公司都沒拿到大師的新作。」
「是嗎？」
「是啦，所以接下來該換我們公司了。」
「恕我無禮。」千葉插嘴。「我們家預定從下個月開始，在雜誌上短期集中連載鵜戶川大師的新作，第一次連載的份量是一百五十張稿紙，這應該是第一順位吧。」
「沒那回事。忠實書店不是出了《永遠之時的殺人》嗎？按照順序，你們公司應該排最後一個才對。」坂東不滿地應道。
「《永遠之時的殺人》是之前雜誌連載的舊稿，如果鵜戶川大師快點改好該增修的部份，早在前年就能出版了。」
「即使是那樣，書還不是出了？我好一陣子都無緣拜讀大師的原稿，我們出版社一步也不會退讓的！」顎川語調有幾分強橫。
「這麼說來，我們出版社還不是一樣。」堂島也不甘示弱。「我很久之前就跟大師約好，可是截稿期限早過了。倘若這次又讓別家出版社搶先出書，總編會掐死我！」
「有甚麼關係，掐死就掐死。」顎川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唉，大師究竟打算怎樣？」坂東搖頭晃腦。「不考慮事情輕重緩急便隨便定下約定是那個人的壞習慣，他從以前就如此。看來我們四個人是誰也不肯退讓了，那麼，他這次的原稿到底預備交給哪間出版社？」
「或許……」千葉沉吟。「鵜戶川大師找我們四個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甚麼意思？」駕駛座上的顎川發問。
「鵜戶川大師也很難決定接下來要替哪家出版社寫稿，不是嗎？大師該不會打算讓我們四個當事人決定……」
「不會吧？」副駕駛座上的堂島硬擠出笑容。
「不，那個人向來不按牌理出牌，很難講，搞不好他就是這麼盤算的。」坂東彆扭地說，「畢竟他是個怪人。」
「可是找我們來商量又能怎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嘛。如同坂東先生說的，我們誰也不會退讓。」堂島轉向後座道。
「我實在不懂為甚麼非得四個人一起來不可，最後我還落到當司機的下場。」
「抱歉啦，我不會開車。」
「不好意思，我沒有車。」
「真對不起，我只有兩人座的車。」
「算了，別再說了。回程由堂島你開車。」顎川不太高興地吩咐後輩，一面用力踩下油門，接連超過好幾輛車。
※※※
下了中央高速公路，汽車一路北上。不久，來到了聚集許多以年輕人為客群的西式民宿而聞名的觀光區。每逢假日必定擁擠不堪的馬路邊，並排著裝潢花俏的土產店與餐廳，光看著就覺得眼睛痛了起來。
「聽說這條路的別名可恥大道。」千葉望向車窗外苦笑道，「鵜戶川大師也很怨歎，覺得這很困擾，每次提到自己住的地方，對方就會聯想到這條路。」
「他真的在抱怨嗎？不就因為這條路受年輕人歡迎，他經常跑到居酒屋搭訕年輕女孩？」坂東噗哧地笑。
「他太太去世之後，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好像更強了。玩女人倒無所謂，但稿子也要好好寫啊。」顎川皺著臉歎氣。
抵達別墅區，向入口處的管理室告知來意後，平交道斷路器模樣的柵欄便升起讓汽車通過。
顎川踩下油門。
鵜戶川邸介的住宅位在這個別墅區的最深處。遇有宴會或與出版社的特殊餐會時，他才會到東京，平常都待在家裏寫作。
顎川在歐式風格的木造建築前停車。
「對了，差點忘掉這些領帶……」坂東從公事包裏拿出幾個小包裹。「來，把這繫起來。」
堂島打開包裹一看，明顯露出無力的表情。
「這甚麼鬼東西？品味真差！」
那是紅綠條紋相間、綴以小顆金色骷髏頭花樣的領帶，上面還繡著ＴＵ的字樣。
「這是預定在『鵜戶川大師作品出版五十部紀念派對』上發送的領帶。我昨天打電話告訴大師樣本做好了，所以他囑咐我們今天要打著這條領帶過來。」
「既然如此，坂東先生繫上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我也帶了你們的份，給我乖乖打起來！」
「哎喲，真是敗給你了。」顎川無奈地解開自己的領帶換上。
「繫這條領帶絕對會被女人嫌棄。」千葉也皺起眉頭。
四人要下車前，鵜戶川家的玄關大門開了，出現一名身穿黑衣黑褲，留著長髮、臉部瘦長的女子。
「那是誰？」顎川轉頭朝後座發問。
「鵜戶川大師的新秘書。」千葉依然望向女子回答，「據說是上個月開始工作的。」
「真有他的。」坂東壓低話聲感歎道。
「長得真美，看起來三十歲不到，之前應該是粉領族吧。」堂島羨慕地發表感言。
四人下車走近鵜戶川家，一身黑的女子先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辛苦了，鵜戶川先生從剛才就引頸期盼著各位的光臨。」她口齒清晰地說完，看見男人們打上的領帶，翻了個白眼。
２
女秘書帶領四人到鋪著木質地板的客廳，深綠色沙發擺放的方位能將庭院景色盡收眼底。四人在女秘書的促請下，圍著大理石茶几落座。
「我馬上請鵜戶川先生過來，請稍候。」女秘書說完便離開了客廳。
「一個人住在這間大房子裏，大師也很寂寞吧。」顎川抬頭望著挑高的天花板說。
「三餐該不會也由那女人張羅？」坂東向千葉問道。
「似乎是這樣。」
「那簡直像新太太嘛，看來我們對她的態度最好多注意一點。」
「大師幾歲啊？」堂島問對面的顎川。
「今年應該五十三歲了。」顎川回答。
「真有他的。」坂東重複剛才在車上講過的話。
※※※
這時客廳門開了，鵜戶川邸介穿著藏青色和式工作服【註：一種傳統日式服裝，以棉布製成，特色是筒狀窄袖，上衣下襬略為過臀，長褲褲腳可束緊。原本是工作服，後來漸漸當作居家服，甚至成為悠閒、有品味的象徵。】現身。四人幾乎同時挺直背脊。
「哎呀，讓你們久等了、久等了。」鵜戶川單手提著一個紙袋步入，將紙袋放在一旁後，落坐在單人沙發上。「突然發傳真要你們到這兒，真是不好意思。」
「哪裏哪裏，只要大師吩咐，我們不管人在何方都會飛奔過來。」坂東搓著雙手，低三下四地諂媚。「請您瞧瞧，這是預定在派對上發送的領帶。」
「噢，不錯嘛，完全按我說的做了。」鵜戶川摸了摸坂東頸上的領帶，高興得眯起眼睛。
「對了，我們剛才在討論，不知大師今天找我們來是為了甚麼事？」
聽顎川這麼問，鵜戶川的臉上浮現一抹戲謔的微笑。
「大師還吩咐一定要四個人一起來呢。」
「是啊，究竟有甚麼事？」
「我現在正要說明。」
此時，女秘書以托盤端咖啡進來。她將盛了咖啡的邁森【註：邁森（Meissen），德國德勒斯登地區附近出產的瓷器，品牌商標是一對交叉藍劍。自一七一○年生產至今，以精湛典雅的技藝與藝術造型聞名全球，被譽為「白色金子」，貴為歐洲第一名瓷。】瓷杯放在每個人面前後，便在稍遠處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我介紹一下，她是秘書櫻木弘子，除了工作之外，還替我打點身邊的大小事，幫了我很大的忙。」
「我是櫻木。」一身黑衣的女秘書起身行禮。
四人也坐著低頭示意，輪流自我介紹。只有千葉多說了一句，表示自己之前和她見過面，櫻木弘子輕輕點頭。
「好，那我們進入正題吧。」鵜戶川手伸進一旁的紙袋。
四人想看他在拿甚麼，都從沙發上起身了。
鵜戶川拿出一疊Ａ４大小、釘成四份的文稿分給四人。
「噢，這是新作品嗎？」顎川盯著身旁坂東的那一份問，「我們拿到的內容都一樣吧？」
「這是預定刊載在本月《小說珍重》上的短篇小說。」
聽鵜戶川這麼一說，四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小說珍重》這本月刊雜誌並非由四人各自任職的出版社發行。
「是甚麼樣的小說呢？」坂東代表眾人發問。
「嗯，其實這不是一般的小說。」
「此話怎講？」
「這個嘛，是部猜兇手的小說。」鵜戶川以鼻孔冷笑著。
猜兇手的小說……
眾人邊複誦邊翻閱手上的紙張，大致瀏覽過開頭便馬上翻到最後一頁。
「真的耶，後面寫著『待續』。」顎川抬頭道。
「解答篇預定在下個月的《小說珍重》上揭露，本月除了刊登問題篇，還將舉辦讀者挑戰解答的募集活動。」
鵜戶川將邁森瓷杯拿到鼻前，聞了聞香味後啜飲一口。看到他的動作，四人也拿起咖啡杯。
「猜對的讀者會得到甚麼獎品嗎？」千葉依舊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不太清楚，聽說《小說珍重》的編輯們會準備一點小禮物。猜對的話大概能得到電話卡之類的東西吧。」鵜戶川將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噗哧笑了，和式工作服下的肩膀微微晃動。
「大師，難不成……」顎川對著鵜戶川重新坐正。「您要我們讀這個，猜兇手是誰吧？」
鵜戶川聽了放聲大笑，接著從茶几上的玻璃菸盒中拿出一根菸，以同樣是玻璃外殼的打火機點火。
他這一連串動作顯得格外緩慢。
鵜戶川靠在沙發上深深吸了口菸，往四人前方吐出乳白色煙霧。
「算你聰明。」他說。「我打算請你們猜猜兇手是誰。」
四人頓時啞口無言，紛紛觀察其餘三人的反應，看了看鵜戶川分發的稿子，最後視線又回到小說作者身上。
「這又是為甚麼？」顎川問道。他雖然帶著笑容，臉頰肌肉卻有些僵硬。「您是為了這件事情找我們來的嗎？」
「如果我說『是』，好脾氣的你們大概也會生氣吧？」
「不，這倒是不會……，總而言之，呃……」顎川環視其他三人，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只是覺得莫名其妙，為何要我們做這種事……」
「這樣啊。不過你們放心，我準備了當獎品的小禮物。」
鵜戶川再度將手伸進剛才的紙袋中，但這次是雙手。他抓出一疊將近三公分厚的紙張，尺寸還是Ａ４大小。
他將那疊紙「咚」地一聲放在茶几上。
「獎品是我最新的長篇小說，我要奉送給最先猜出兇手的人。」
「咦？」眾人低呼。顎川和坂東從沙發上起身，千葉睜大雙眼，堂島則張大了嘴。
「當然，不是真的免費奉送，而是交由猜中者任職的出版社發行。」鵜戶川補充說明。
「不，但、但……」坂東激動得口沫橫飛。「我們不是約好新作品要給文福出版社嗎！」
「照約定應該是我們家先吧？」千葉也拉高嗓門嚷嚷著。「我們家要在雜誌上短期集中連載，可不能開天窗！」
「才不是咧！大師，我們在京都一同用餐的時候您不是答應了嗎？您說接下來要替朝月出版社寫稿，我可沒忘！」顎川氣得臉紅脖子粗。
「不！接下來應該是八大書房，該輪到我們出版社了。之前寫信給大師的時候您不是答應了！」堂島也不甘示弱地加入戰局。
鵜戶川依序看著全都變了個樣的四人，搔了搔頭。
「不好意思，算來是我不對。我無心撒謊，都怪我不經思考就承諾你們，才會造成如此局面。不過就現實而言，我只能選一間出版社，但一想到至今和你們的交情，又不能做得太絕情，真傷腦筋啊。」
「所以您想出了這種方法？」千葉拿著那疊〈問題篇〉問道。
「嗯，就是這麼回事。」
「這太殘酷了。」坂東一臉泫然欲泣。「大師，請務必遵守與我的約定，出版計劃書裏都填上大師的名字了，千萬拜託。」坂東深深鞠躬，額頭都快碰到茶几了。
「別這樣，坂東兄。再提起那些約定，這事會無法解決的。」顎川扶起坂東的肩，要他抬起頭。
「不過……」
「猜出兇手是誰就行了嗎？」堂島詢問鵜戶川。
「不能隨便亂猜喔。沒提出切實的證據，我不會承認那是正確答案。」
「是不是正確答案，要由大師來判斷嗎？」千葉問道。
「當然，除了我沒人能夠判斷吧。我會待在工作室，你們想出正確答案的話，隨時都可以來告訴我。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有一個問題。」顎川舉手發問。「不會有共犯或兇手自殺之類的設計吧？」
鵜戶川繃著臉。
「這點我原本也想請你們自行推理，但時間不多，我就放一點水好了。對，你說的沒錯，謎底沒有共犯也不是兇手自殺。」
「請您再給個提示。」坂東豎起食指。
「不能再給了。」鵜戶川將那疊厚厚的紙放回袋子，站起身。「到晚餐之前你們就慢慢思考吧。我不會限制你們的行動，愛去哪兒都行，要和甚麼人討論也無所謂。反正我在工作室裏，誰想到答案就來找我。」
他離開客廳關上門的同時，四名編輯立刻讀起手上的小說。
３
晚餐於七點開始。附近一個和鵜戶川很熟的民宿老闆帶著材料來做菜。四名編輯沒料到能夠吃到法國料理，但用餐時的臉色還是不甚佳。
「喂喂，至少吃飯的時候別想工作的事嘛。」這局面的始作俑者鵜戶川對著神情鬱悶的編輯們說。
「話是這樣沒錯，但一想到可能有人會先猜出兇手，一顆心就懸在半空中。」顎川一臉疲憊地望向其餘三人。
「你們應該看完問題篇了吧？」
「看是看完了。」
顎川答道，其他三人也一起點頭。
「怎麼樣啊？」
「我嚇了一跳。」坂東說，「沒想到會是那樣的劇情，這是以我們為藍本寫的嗎？」
「那就看你們怎麼想了。既然都看完了，接下來只剩仔細思考嘍。」
「呃，我想請教幾個問題……」千葉客氣地開口。
「不准提問。我不是說過不能再給提示了嗎？」鵜戶川手持叉子，微微搖頭。「不過，有件事我忘了說。」
四人停下手邊的動作，身體微向前傾。鵜戶川看了他們一眼，接著道：「你們不用思考殺人動機。應該說，單憑問題篇便要推理出動機是不可能的事，你們只要告訴我兇手是誰、證據是甚麼便行。」
「就是不知道才會這麼煩惱啊。」堂島搔搔頭。
「沒關係，你們好好想吧，反正夜還長得很。不過即使你們想到答案，過了凌晨十二點便別來敲我房門，畢竟我也得睡覺。如果你們十二點之後才猜出來，把答案寫在紙上塞進門縫，等我明天看完，誰寫得最好就算正確答案。來，猜兇手的話題到此打住，大廚好不容易來這裏展現廚藝，讓我們盡情享用吧。」
聽鵜戶川這麼一說，四人露出諂媚的笑容繼續用餐，但以叉子將美食送到嘴裏的速度卻絲毫沒變快。
※※※
晚餐在八點結束。鵜戶川待在二樓的房間，四名編輯則將在偌大的客廳裏過夜。
「我做夢也想不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顎川拿著問題篇坐在沙發上，腳擱在大理石茶几上。
「這很像那位大師會想出來的鬼點子。雖然有種被耍的感覺，但大家確實站在平等的立足點上，我們也只有努力推理了不是嗎？」千葉脫下外套披在椅背上，在餐桌上攤開小說，邊做筆記邊應道。
「千葉真鎮定，還捲起襯衫袖子，看起來很有幹勁嘛。聽說千葉大學時代參加過推理小說研究社，難怪很熟悉這種猜兇手小說，我就完全不行了。」
「我也一樣。」坂東邊鬆開那條「鵜戶川邸介的作品出版五十部紀念領帶」，邊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顎川說：「讀這種小說的時候我從未猜對兇手。如果是電視上那種兩小時推理劇，只要看演員表就知道誰是犯人了。」
「我雖然參加過推理小說研究社，卻沒有甚麼推理能力，和大家一樣。」千葉苦笑。
「不過，有種東西叫習慣吧？再說，你跟堂島老弟還年輕，腦筋靈活，如果不讓我和顎川兄一點不太公平了。」
「這個主意好！我贊成。」
「兩位不是有經驗這項武器嗎？」堂島原本坐在千葉對面重讀小說，聽見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加入對話。
「我和坂東兄的經驗根本沒甚麼用，頂多能在請會計大嬸處理銀座酒店的收據時派上用場罷了。」
「唉，大師還真會想些有的沒的。」坂東亂抓頭髮。「為甚麼要獲取原稿得遇上這種事？明明當初都講好了。」
「我還不是一樣。」堂島右手托著臉頰，左手翻著紙張回道。他不時停下左手的動作，拿起紅筆不知寫些甚麼。
「喂，你們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坂東站起身環視三人。
「甚麼意思？」顎川問道。
「拜託，你們能不能把那部最新的長篇小說讓給文福出版社。我想你們也知道，我們公司今年邁入七十周年，紀念書展上非有鵜戶川大師的書不可。只要你們答應，大師應該也不會有意見，這樣我就不用經過這麼麻煩的步驟才拿到他的作品了。」
「哪有人這麼自私……」千葉錯愕地攤開雙手。
「當然，我會想辦法報答你們的。」
「我們家現在最想要的也是鵜戶川大師的作品。」千葉垂下雙手，左手玩弄著披在椅背上的外套鈕扣。「如果肯將原稿讓給我們家，應該可以談談交換條件。」
「別傻了，坂東兄。」顎川躺在沙發上說，「你想要原稿，大家也都想要，所以現在才會這樣大傷腦筋不是嗎？」
「顎川兄，我記得你還欠我很多人情喔。」
「是啊。不過我也幫過你不少，現在提起那種事不但不公平，也沒意義。」
坂東吐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回沙發上。這時，牆上的布穀鐘告訴大家九點了。
「吵死了。」坂東丟出這麼一句話。
在這之後，四人各自陷入沉思，偌大的客廳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氣氛下。
※※※
隔了好一陣子，四人在十一點鐘響的時候才再度交談，但倒不是為了時鐘而對話，只因堂島從位子上起身想離開客廳。之前的兩個多小時中，沒有任何人走出客廳。
「你要去哪裏？」原本懶散地躺在沙發上的坂東猛然坐起質問他。
「去哪裏？廁所啊。」堂島苦笑著回答。
「真的嗎？你該不會是找出兇手了，打算去大師的房間吧？」
「不是啦。」堂島笑著離開。
「他真的是去廁所嗎？」坂東還是不放心。
「就算他是去大師的房間也沒辦法吧？」千葉冷靜地說，「那代表他具有推理能力。當然，即使如此，也不代表他找出的是正確答案。」
「那倒是。」坂東在沙發上盤腿坐下，邊按摩肩膀，邊低頭看向躺在另一張沙發上的顎川。「如何？有沒有甚麼進展？」
「要是有的話，我早衝去大師的房間了。」顎川將小說丟到茶几上。「不行，毫無頭緒。我找不出線索，也不曉得該怎麼推理才好。」
「我也是，看來這對我們中年男子來說太困難了。」坂東望向餐桌旁的千葉。「你呢？找到甚麼線索了嗎？」
「一點點。」千葉答道。
坂東咂嘴。「真羨慕，如果能告訴我線索是甚麼就太感激了。」
「別丟人現眼了。」顎川斥喝。
「這應該沒兩位以為的那麼困難。」千葉說，「畢竟這是讓讀者猜兇手的小說，如果設下一般讀者解不開的天大難題就太掃興了。」
「換句話說，我和顎川兄的推理能力比不上一般讀者嘍？」
「算了，我不意外。」顎川淡淡地說，「這我心裏有數。」
坂東不知怎麼回應，只好選擇沉默。
過沒多久，堂島回來了。他將手帕收進口袋，回到原位。
「好，去大師的房間吧。」
顎川站起身，其餘三人驚訝地抬頭看他。
「開玩笑的，我也要去廁所。」他說完便離開了。
顎川步出客廳後，櫻木弘子走了進來。
「要不要幫你們弄點飲料呢？」或許是坂東最年長的緣故，她看著他問道。
「不，我不用了。」他接著望向千葉和堂島，但兩人都默默地搖頭。「看來他們也不需要。」他對櫻木弘子說。
「那麼，我先休息了。」她行個禮就離開了。
坂東則飛也似地朝她身後追去，千葉和堂島面面相覷。
「他忽然想到甚麼了吧。」堂島說。
「我大概知道他想做甚麼，不過應該會無功而返吧。」千葉冷笑兩聲。
※※※
「櫻木小姐、櫻木小姐。」坂東追著櫻木弘子步下樓梯。
她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門前，回頭問道：「有甚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有件事想拜託妳。」坂東看著門。「這是妳的房間嗎？」
「在這種別墅區，地下會便宜一些。這裏以前是大師的工作室。」
「原來如此。」坂東點頭。「我能不能……進去呢？」
「這有點不太方便。」櫻木弘子側著頭微笑。
「那在這裏說就好。拜託，請妳告訴我這部小說的兇手是誰吧。」
「咦？」櫻木弘子一對大眼睜得更大了。
「當然，我不會虧待妳的。我會準備一份大禮，請當是幫我一個忙吧。」
「等等、等等，請等一下。」櫻木弘子低頭對不斷鞠躬的坂東說，「你是不是誤會甚麼了？我不知道解答。」
「不，妳身為秘書不可能不知道，請務必幫我，算我求妳。」坂東繼續鞠躬。
「我真的不知道，大師絕不會告訴我這件事。而且，即使我知道也不能說，這樣不公平吧？」
「事到如今我顧不得那種漂亮話了！拜託，請務必幫這個忙。」
「就說不知道了嘛！」櫻木弘子尖聲叫嚷。
「怎麼了？」樓梯上面傳來關切聲，接著顎川下樓了。「哎喲？坂東兄你在做甚麼？」剛問完，他似乎馬上便察覺出坂東的目的。「哈哈，你企圖要櫻木小姐透露答案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作弊是不行的喔。」
這時櫻木弘子房裏傳來斷斷續續的電話鈴聲。
「啊，是大師打來的內線電話。」櫻木弘子說，「呃，我可以走了嗎？」
「真不好意思，櫻木小姐，給妳添麻煩了。」顎川抓著坂東的手臂。「走，上樓去吧。」
「拜託啦，顎川兄，稿子讓給我。」
「真那麼想要就自己想辦法。」
兩人上樓後，千葉正好打開客廳的門走出來。
「哦，千葉。解開謎底了嗎？」顎川立即發問。
「不，還沒。我想去寢室裏思考一下。」
鵜戶川將一樓的兩間客房借給四人當寢室。
「顎川先生你們要去哪？」
「嗯，沒甚麼，我們去讓腦袋冷靜一下。」顎川拉著坂東往玄關走去。途中他看了手錶一眼，自言自語道：「十一點半啦？」
※※※
凌晨十二點整，千葉回到客廳，顎川與坂東也回來了，此時布穀鐘正響到第十二聲。
「今晚解答的期限到了。」顎川望著時鐘說，「這下到明早之前都不必擔心大師最新的長篇小說被別人搶走了。」
「可是也不用睡了。」堂島說，「非得趁這個時候寫好正確答案，塞進大師房門縫才行。」
「關於這件事，我們要不要規定，即使想出答案也不能單獨去大師的房間？」顎川提議。
「為甚麼？」千葉問道。
「因為大師的房間沒有上鎖啊。說不定有人假裝拿著寫了答案的紙條到大師的房間，其實是想溜進書房偷看解答篇。」
「怎麼可能。」堂島說。
「雖然我也不認為會有這種事，可是任誰都難免一時衝動。」顎川瞄了身旁的坂東一眼。
「我懂了。那意思是，大家在提出解答前不要獨自行動嗎？」千葉確認道。
「沒錯。儘管有很多不便之處，不過這件事最好徹底執行。」
所有人都贊同顎川的意見。
４
布穀鐘在早上八點報時。
躺在沙發上的顎川挺起上半身搓著臉。
「哎呀呀，結果完全睡不著。」
「你不是睡得很熟？」趴在餐桌上的堂島有氣無力地應道。「還打鼾咧。」
「咦，是嗎？」顎川眼珠骨碌碌地環視周遭。「另外兩個人呢？」
「千葉好像去洗臉，坂東大概在廁所吧。」
「哦。」顎川伸著懶腰，又突然想起甚麼似地問：「該不會有人解開謎底了吧？」
「天曉得。坂東先生昨晚在另一張沙發上打盹兒，千葉也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在這裏沉思了一整晚，大概都還沒解開吧。」
「是喔，這樣的話我還有機會。」顎川抱著胳臂點頭。「沒人半夜溜進大師的房間吧？」
「放心，我們整晚彼此監視，你可以問問另外兩個人。」堂島的口氣帶有幾分「懶得理你」的意思。
另外兩人一起回來了。
「顎川先生，你醒了嗎？」千葉調侃他，但千葉自己也是一臉濃濃的倦意。
「大家才在討論呢，顎川兄看來似乎放棄比賽嘍。」坂東說。
「開甚麼玩笑，接下來才要一決勝負。」
顎川話聲剛落，二樓便傳來女人的尖叫。
「怎麼了？」坂東仰頭看天花板。
「是櫻木小姐的叫聲。」堂島起身衝出門，其餘的人也跟在他後頭。
跑上樓梯，走廊盡頭就是鵜戶川的書房，櫻木弘子正佇立門前。
「發生甚麼事？」堂島問。
「那……那個，鵜戶川……他……」櫻木弘子指著房內，嘴唇像金魚般開闔。
堂島開門進去，其餘三名編輯也尾隨而入。只是，看到室內情景的剎那，大夥兒都停下了腳步，不僅如此，也停止了全身動作，無人出聲。
鵜戶川邸介倒在地上，身旁書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電源還開著，Ａ４大小的白紙散落四處。其中一張落在鵜戶川穿著和式工作服的背上。
「大家不要動！」顎川說著走近鵜戶川身旁。
他單膝著地蹲下，抓住鵜戶川的右手腕，隨即抬頭望向包含櫻木弘子在內的四人，搖了搖頭。
「他死了嗎？」千葉問，嗓音如岔了氣般沙啞。
「是啊，而且……」話未完，顎川便閉上嘴，沉默不語。
「而且甚麼？」坂東催促他說下去。
顎川吞了口口水，緩緩環視所有人。
「而且，他並非自然死亡。」
「你說甚麼？」
坂東想走近屍體，但或許是兩腿發軟，走到距離屍體兩、三步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反倒是千葉與堂島兩人走了過去，而櫻木弘子仍舊佇立不動。
「你們看這個。」顎川指著屍體的脖子。
鵜戶川邸介的粗脖子上明顯留下一道繩狀勒痕，還浮現了某個文字，那似乎是繡在凶器上的字。
字經過轉印變得左右顛倒，還原便是英文字母ＴＵ。
堂島拿起自己頸上的領帶，輕呼了一聲。
※※※
接近午夜零時，金潮社文藝出版部的片桐敲響島袋銀一郎的書房門。晚餐過後，片桐連澡也沒洗就和猜兇手小說奮戰至今，頭髮散亂，臉上泛著油光，頸上那條昨天剛做好的『島袋銀一郎作品出版一百部紀念領帶』也鬆開了。
「請進。」書房裏傳來回應，片桐說聲「打擾了」便推門而入。
島袋面向擺在房間內側的書桌，也就是背對門口而坐。他在攜帶式文書處理機的鍵盤上咯嗒咯嗒地打了幾個字後，唰地轉過椅子。
「你猜出兇手了嗎？」島袋興致勃勃地問道。
「應該是……」片桐回答，「我想應該沒錯。」
他原想說「那部新長篇小說是我的囊中物了」，最後還是忍下。
「嗯，那我洗耳恭聽。如果能將對這部作品的感想一併告訴我，就更感激不盡了。」島袋坐在椅子上，雙臂交抱地抬頭看著片桐。
書房裏似乎沒有多餘的椅子，片桐只好站著說明。
「首先，我覺得這部小說很有趣。」他說，「將猜兇手小說發給四名編輯，再將最新作品交給推理正確的人，這點格外有意思。」
「是啊。」島袋愉快地放聲大笑。「畢竟這種情節和現實世界的情況一模一樣，只不過小說中的人名是虛構的。」
「其中該不會也有以我為藍本而設定出來的吧？」
「這個嘛，暫且不告訴你。」島袋咧嘴笑著拿起桌上的菸，銜在口裏以打火機點火。
「還有，沒採用特定人物的視點也相當特別。小說中完全沒描寫登場人物的內心世界，頂多只敘述顯露於外的表情和動作，所有登場人物的戲份非常平均。意即除了遭殺害的鵜戶川邸介之外，其他五個人都是嫌疑犯。」
「我貫徹了猜兇手小說的原則。」島袋滿意地吐出一口白煙。
「我很瞭解您的目的。」
「嗯，那該讓我聽聽你的推理了吧。」
「是的。只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指出一個重點。」片桐豎起一根手指。「那就是這部小說使用了敘述性詭計。如果沒想出這一點便很難鎖定兇手吧？」
（問題篇 完）
【解答篇】
「敘述性詭計？」島袋噘起下唇，側著頭。「你是指，作者對讀者設下陷阱嗎？」
「正是。」
「呵呵呵。」島袋唰唰地翻了翻桌上的問題篇影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這話有意思，繼續說下去。」
從島袋的口吻聽來，他似乎完全沒想過要使用敘述性詭計，讓片桐感到些許不安。然而，片桐認為自己的推理不可能會錯，深呼吸之後便接著道：
「在那之前，我想由較簡單的部份依序推理。首先，凶器明顯就是領帶。從這一點可注意到，兇手使用的是預定在『鵜戶川邸介作品出版五十部紀念派對』上發送的領帶，因為當天坂東帶了樣品過來。那麼，除了坂東外，沒人能在事前準備吧？如此便能先將女秘書櫻木弘子從嫌疑犯中排除。」
「我希望你能讚揚作者針對領帶所下的工夫。如果沒設定是樣品，而是確定將在紀念派對上大量發送的禮物，其餘人等就可能事前弄到手。」
「這我明白。」片桐邊說邊摸自己的領帶，這也是預定在即將舉辦的『島袋銀一郎作品出版一百部紀念派對』上發送的禮物樣品。換句話說，目前擁有這種領帶的除了片桐之外，只有來到這間宅邸的其餘男編輯。
「歸根究柢，犯人就是四名編輯其中之一吧？」島袋催促他講下去。
「是的，如此便能鎖定犯罪時間。晚餐後到晚上十一點之間，沒有任何一名編輯單獨行動，而凌晨十二點到早上發現屍體為止也是，因此可以假設兇手是在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下手。那麼，這段時間內誰曾單獨行動呢？顎川、千葉、堂島三人都曾以不同的理由單獨行動，只有坂東一直和其他人在一起，所以在這個階段就能排除坂東犯案的嫌疑。」
「目前為止，你說的……」島袋清了清嗓子。「誰都猜得到。」
「您說的沒錯，關鍵在接下來的部份。首先必須注意的是，坂東追著櫻木弘子到她房前，請求她透露兇手是誰的那段。兩人談話途中，顎川出現了，而鵜戶川邸介此時打了內線電話到櫻木弘子的房間，換句話說鵜戶川這時候還活著。在此之後，顎川和坂東就一直在一起。既然坂東不是兇手，也不是共犯，顎川也可從嫌疑犯中排除。」
「原來如此。」
島袋從菸盒中抽出一根香菸，銜在嘴裏點火，但隨即注意到菸灰缸裏已有一根才剛捻熄的菸，連忙熄掉手上的香菸。
「繼續講。」島袋說，「這下嫌疑犯剩兩個人，也就是千葉和堂島。」
「顎川和坂東和櫻木弘子分開後，在前往庭院子的路上遇見了要去寢室的千葉。總而言之，千葉與留在客廳的堂島都落單了，意即兩人之一就是兇手。」
「那是誰呢？」
「堂島。」
「為甚麼？」
「千葉沒有領帶。」
「沒有領帶？」
「因為千葉是女的。」
「哦……」
島袋張著嘴，彷彿定格般一動也不動。片桐看著他那副蠢樣子往下說：
「這就是我剛才提的敘述性詭計。從問題篇的開頭一路讀下來，完全沒出現顯示千葉是男性的文句，大家稱呼千葉時也從未加上具有性別之分的稱謂。坂東在車上分發領帶後，唯獨沒寫到千葉繫上的情形。」
島袋重新看了好幾次應該是他自己寫的小說，低聲呻吟：
「但行文中也沒指涉千葉是女性吧？只因未出現千葉是男性的描述，就主張千葉是女性，可不能算是正確的推理。」
「您說的是。當然，我找到了足以證明千葉是女性的段落。」
「哪一段？」
「四人在晚餐後交談的那段，千葉將外套披在椅背上，以垂下的左手玩弄外套鈕扣。千葉若要辦到這一點，外套的鈕扣便必須在左側，換句話說，那是件女裝外套。」
「這樣啊……」島袋翻至那段，邊讀邊點頭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基於上述的推理，我認為兇手是堂島。您覺得如何？我想這應該就是正確答案了。」
不知道島袋是否聽進了片桐的話，他只是不住點頭。不久，他總算緩緩抬起目光，看著面前的年輕編輯。
「喔喔，我懂了，原來是那麼回事！嗯，這是正確答案沒錯，這樣的確說得通。哎呀，得救了，這下得救了。」島袋自顧自地說完，便旋轉椅子面向書桌。
片桐如墜五里霧中，摸不著頭緒地望著作家俯首弓起的背影。
「呃，請問這是怎麼回事？您說『懂了』是甚麼意思？『得救了』又是指甚麼？」
島袋再度轉過身，尷尬地露出討好的笑容。
「哎呀，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兇手是誰。」
「咦？」片桐瞪大了眼。「您不知道？這到底是……」
「這部小說是去年夏天過世的內人寫的。你應該也聽過內人是我的捉刀人之類的謠言吧？雖然幾乎沒甚麼人相信，但其實那謠言是真的。」
「不會吧！」
「噓、噓、噓……」島袋將食指靠著嘴唇。「別那麼大聲嚷嚷。當然，我出的書並不全是內人的著作，每幾部就有一部是我自己寫的。」
島袋接著舉出幾部作品，依片桐所知，那些都被評價為島袋的失敗作。
「所以尊夫人死後，您寫作的速度變慢了嗎？」
「嗯，就是這麼回事。小說一本又一本的寫，真的很辛苦啊。」島袋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應道。
「那麼，這次的猜兇手小說……」
「是內人的絕筆作。她只寫到那裏，還來不及告訴我解答便過世了，因而至今仍未發表。但我怎麼也想不出好點子，才會以猜兇手小說的形式刊登。反正這是月刊雜誌，我一個月內想出解答篇就行了吧。」
「可是您卻想不出來？」
「正確答案。」島袋擊掌。「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其實，我原打算拜託編輯部讓我看看讀者寄來的解答，如果有不錯的，我就拿來當參考寫出解答篇。」
「哦……」片桐驚訝得說不出話。
這世上肯定沒有其他作者會打算靠讀者的解答，發表連自己都不知道兇手是誰的猜兇手小說。
「只是，這個策略不太順利。」島袋垮著臉說。
「為甚麼呢？」
「沒收到滿意的解答，或者該說，幾乎無人投稿。哎呀，我雖然聽說小說雜誌銷售量不太好，卻沒想過會差到這樣的程度。」
那是因為有你這種作家。片桐差點脫口而出，不過還是忍住了。
「那麼，您該不會是為此才找我們來吧？」
「嗯，正是。」島袋開朗地答道。「我想你們應該能幫忙想出好辦法。果然如我預期，這下得救了，我不會出洋相了。」
「那……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事情就是這樣，我接下來要寫解答篇了。」島袋旋轉椅子，面向文書處理機的鍵盤。
片桐恍惚地看著作家的背影好一陣子之後，才開口說：「請問……」
「幹嘛？」島袋依舊背對著片桐，以「你怎麼還不快滾」的口吻粗魯回應。
「請問，剛才的原稿……」
「剛才的原稿？」
「您先前不是說，要將最新長篇小說交給猜中兇手的人？就是您當時給我們看的那份原稿。」
「噢，那個啊？應該在那邊的紙袋裏。」島袋頭也不回地指著書房角落。
那裏確實放著一個紙袋，片桐打開一看，其中裝了一大疊Ａ４紙。
「我可以收下這個吧？」片桐問道。
「嗯，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吧。」
「容我拜讀。」
片桐興奮地拿出那疊紙，隨即變得面無血色。
「大師……這是怎麼回事？這上頭甚麼也沒有，全是白紙！」
「是白紙沒錯，怎麼了嗎？」
「怎麼了……」
「我從沒提過那是原稿啊。我只承諾會將最新的長篇小說奉送給猜中者，又沒說我寫完了。」
「哪有這樣的……，那……，您豈不是打一開始便想騙人……」
「別說得那麼難聽嘛。」島袋微微轉頭望向片桐。
「不用擔心，這次的長篇小說我會給你們出版社，行了吧？」
「但那並不是尊夫人的作品吧？」
「那倒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啊。」
「這表示，儘管您說要寫，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寫得出來吧？」
「少囉嗦！」島袋啐了一句。「你們只要乖乖等就好了，別忘記暢銷作家跟神一樣偉大！明白的話就快滾！」
作家這麼一吼，片桐反射性地走向門口，然而在低頭握住門把前，領帶上的花紋映入他眼中，那是『島袋銀一郎作品出版一百部紀念領帶』。
某個火種在他腦中炸開。他改變身體的方向，緩緩鬆開領帶，朝作家背後走去。
（解答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