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靈椅》倪匡</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靈椅》倪匡</h3>《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版》<br />《原振俠傳奇》之六<br />《好讀書櫃》經典版<br /><br /><br />第一章<br /><br /><br />  「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這個名稱,看起來有點不很明白,但其實十分簡單,那是一家古董店,而這家古董店老闆的名字,就叫南越。和多年之前,曾經烽火連天,而今又成為難民的最大來源的那個叫南越的地方,全然無關。<br /><br />  南,並非一個很常見的姓氏,但也不是太偏僻。南越的祖上,是在中國北方開設古董店的,他也經營了這一行,可以說是受家庭的影響。<br /><br />  但是他的古董經營方法,卻和全世界所有的古董店不一樣。他絕不要求顧客上門,當然不做廣告,甚至於有顧客上了門,他也愛理不理。<br /><br />  直到他認為找上門來的人,是真正對古物有認識的,他才肯加以接待。不然,只怕上門來的顧客,誰也忍不住他昂著頭,那種不屑的神氣,不等他鼻子中發出第三下「哼」聲時,就已經拂袖而去了。<br /><br />  也許因為他太喜歡揚著頭,自鼻子中發出「哼」聲,來表示他對人看不起的緣故,他的鼻子相當大,而且鼻孔朝天。再加上他臉有橫肉,一點也不像別的古董商那樣,滿臉笑容,舌燦蓮花,可以把一塊爛木頭說成是楊玉環當年的浴盆,所以「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生意,極其清淡。<br /><br />  既然是「買賣商店」,當然也有人拿著古物來向他兜售。奇怪得很,他對於買進古董的興趣,比賣出古董的興趣大得多,凡是有人來向他兜售古物的,他倒是一定熱情招待。那可能是他本身對於古物,真正有興趣的緣故。<br /><br />  而且,據曾經和南越有過交易的人說,他絕不壓人家的價錢。要是來向他兜售的古物,價值一百萬美元,他會告訴來人,先付一半,餘下的一半,等他把古物出售了之後再給。<br /><br />  由於他的商店生意這樣清淡,幾乎一年也賣不出一件東西,所以來兜售的人,大都拿了一半的錢就算。<br /><br />  反正古董是沒有標準價錢的,拿到別的古董商那裡去,只怕連一成的錢也要不到。<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下,「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積存的貨物,越來越多,南越也不在乎,反正他的上代有的是錢。他自稱自己的目的,是把古董交流到真正欣賞古董的人手中,而不是把古董當作流行商品。<br /><br />  當然,南越也不是全然沒有生意上門的。他對於中外的各種各樣的古董,有著極深的認識,這一點,是全世界所有頂尖的古董經營者都一致公認的。也由於這一點,使他有了一樁意外的大生意。<br /><br />  南越的那樁大生意,在旁的古董商來說,那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批金元寶一樣,不知道要多麼喜歡才是。可是南越卻一樣懶洋洋地置之不理,把那封買主的來電,放在一邊,過了好多天,也沒有回覆。<br /><br />  那封長電,是他在十天之前收到的。<br /><br />  南越住在一所十分古老的大房子之中──當然,身為古董物品買賣商店的主人,是不高興住在一所現代化的洋房之中的。<br /><br />  他住的那所大宅,已有超過四百年的歷史。是明朝一個大官,在一次劇變之前,抽了他主人的後腿,假借著「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句夫子名言,帶了大批財物,變賣了他在江西家鄉的千頃良田,攜了家人,一直向南走,來到了海邊的一個小島上。<br /><br />  這個小島在當時,還是一個荒涼漁村,他卻在那裡停了下來,興工建造了一所巨宅。<br /><br />  這個大官,從此就在這個小島上住了下來,子子孫孫一直繁衍著,已經和島上原來的居民,打成一片。<br /><br />  若干年之後,這個小島由於人為的關係,起了劇烈的變化,在國際貿易上的地位,漸漸重要。而變化越來越劇烈,到了近代,這個小島在國際金融貿易上所扮演的角色,簡直成了人類歷史上的事蹟。<br /><br />  而到了這時候,一個荒蕪的漁村,也成為一個聚居著幾百萬人口的國際性大都市了。<br /><br />  大官的後代,已早放棄了這所巨宅。城市中至少有超過十幢五十層以上的建築物,是這個家族的財產,誰還會要一所幾百年之前造的,雖然堅固,但是卻陳舊陰暗的大宅?<br /><br />  若不是關於這所巨宅,有著一個寶藏的傳說的話,只怕早已根本沒有人注意了。<br /><br />  有關巨宅之中有寶藏的傳說,也十分模糊。只是說,當建造這所巨宅的大官,在督造這所巨宅之際,十分嚴格,每一塊磚,幾乎都經過挑選。而且,砌磚用的灰漿,是用糯米煮成了濃汁來調的,這樣,堅固的程度,就在普通灰漿的一百倍以上。<br /><br />  (這倒是得到了證明,在最近一次,大官的後代子孫,想拆除幾堵牆的時候,動用了現代化的器械,幾經辛苦,最後還不得不動用到烈性炸藥,才能把要拆的牆拆掉。至於他們為甚麼要拆掉那巨宅中的幾堵牆,這一點,留待以後再說。)<br /><br />  傳說,大官宦囊豐富,一生之中,蒐集的奇珍異寶極多,這又要簡單地從那大官的來歷說起。<br /><br />  原來大官也不是甚麼大官,只是一個身分特殊的人物。這個身分特殊的人物,姓名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可以不提,而他的身分,卻值得一說。<br /><br />  原來他是明朝的一個藩王──寧王府中的總管。寧王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後,就封下來的一個封號,最早是封給他第十七個兒子朱權的,一直傳下來,傳到朱權的玄孫朱宸濠。<br /><br />  朱宸濠這個人,在明史中十分有名。志大才疏,放著好好的王爺不幹,忽然想起做皇帝來,於是招兵買馬,積極行動,終於在大明正德十四年起兵,想從王府所在地南昌打到南京去。但是不到兩個月,就兵敗被捕,自然砍了頭。<br /><br />  朱宸濠這個人,還有一點有趣的地方,是他不但在正史上,以「寧王之亂」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稗史小說上,這個人也大大有名──七劍十三俠和他有關,連三點秋香的唐伯虎,也有人和他扯上關係,說唐伯虎是因為不肯在寧王府的手下做官,這才故意風流放縱的。<br /><br />  這些,全是閒話,不能說和整個《靈椅》的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關係不算太大。可是這一段歷史,卻非簡略地知道不可。<br /><br />  寧王既然要起兵造反,自然要廣集奇才異能之士,而且要準備大量的金錢,搜羅奇珍異寶。<br /><br />  那個大官是寧王的心腹,一切事情,大半是由他經手的。然而就在寧王起兵造反的前半年,這傢伙卻突然離開了江西。據說,把寧王苦心積慮,搜羅了好多年的奇珍異寶,揀好的,全都帶走了──大宅之中有寶藏的傳說,就是由此而來的。<br /><br />  雖然到了現代,已隔了四百多年,可是如果有家傳異寶的話,幾百年是不會失散的。但是這個家族之中,卻一直沒有甚麼珍寶流傳下來,只知道當他們第一代來到這小島上的時候,金銀極多。據說大海船用來壓艙的,不是石塊,而是金塊。<br /><br />  這傳說應是毫無疑問的事實,因為如果金銀不多的話,怎能在當時荒蕪的小島上,起上這樣考究的一所大宅子?<br /><br />  可是,比起金塊來更有價值的寶物,卻一直沒有怎麼見過,所以才有了傳說。傳說是那個大官,在親自督造這所巨宅之際,造了一個十分隱祕的密室,把所有的奇珍異寶,價值連城、可以供來作造反之用的大批寶貝,藏在這個密室之中。<br /><br />  至於這個密室在大宅的何處,幾百年來,既然有了這樣的傳說,誰不想把它找出來,可是卻從來也沒有人成功過。<br /><br />  據島上的人說,直到七、八十年前,大宅中子孫繁衍,實在擠不下了,才有人肯搬出去,就是為了還想找到密室。<br /><br />  至於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一個藏有大批珍寶的密室存在,傳說歸傳說,找尋歸找尋,卻一直沒有被人發現過。<br /><br />  大宅子雖然大,原來造的時候,連僕傭在內,不過是供二、三十個人住的。等到住的人超過了三百以上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空間,都塞滿了人,真要是有甚麼密室的話,也早已被發現了。到後來,住的人越來越多,原來輝煌的巨宅,看起來比難民營還不如了。<br /><br />  而且,大宅子是造在一個山坳之中,不但交通不便,而且隨著小島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城市,這所大宅,幾乎得不到任何現代化設施的供應。一直到如今,水的供應,還要靠山間的溪流,引到一個蓄水池中,才能取用,其落後可想可知。<br /><br />  所以,儘管寶藏的傳說十分誘人,但久而久之,也就陸續有人搬出去,到後來,搬出去的人越來越多。<br /><br />  雖然,本來全是有血緣之親的一家人,但是幾百年之後,實在已經和陌生人沒有甚麼分別了。於是,在大宅幾乎淪為荒廢的情形之下,族中有一個人,提出了一個建議:對祖宗遺下的巨宅之中,是不是真有寶藏一事,來作一次最徹底的清查。<br /><br />  這件事從提出來到實行,也真不簡單。支族繁衍,也超過一千人以上,哪些人有權決定這件事,實在也很難下一個斷論。<br /><br />  幸而整個族譜,自從南遷以來,還保留著,於是委託律師,一個一個去找。還在本地的自然容易找,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一個甚至已在東非洲馬達加斯加島上,和土著成了婚。<br /><br />  足足經過了五年之久,才算是找到了絕大多數人。有的同意付出一筆費用,作徹底搜查之用,有的根本不相信巨宅中有甚麼寶藏,連搜尋的費用也不肯拿出來。<br /><br />  他們的辦法倒也十分公平,肯出費用的,將來發現了寶藏,可以分一份,不肯出費用的,就當作棄權論。<br /><br />  等到所有的法律手續全都辦好了之後,大搜尋就開始了。<br /><br />  別看只是要找一個密室,工程真的還十分浩繁,費用也十分鉅大,委託了英國的一家專門工程公司進行。這家工程公司,曾經在歐洲好幾處著名古堡之中,運用新式的探索儀器,發現過許多祕道密室,是這方面的專家。<br /><br />  單是那些笨重的儀器,要從英國運過來,已是大費手腳了。英國的工程專家,工作倒是一點也不馬虎,先把整個巨宅畫成了平面圖,在繪畫期間,把巨宅中的破爛家具,全都搬到了空地上。<br /><br />  那些破爛家具,在幾百年之前,也曾有過它們燦爛的歲月。可是到如今,再好的紫檀木料,只怕也只能用來做筷子了──幾乎沒有一件是完整的。<br /><br />  在繪製平面圖時,註定了每一個空間的尺寸。工程專家隨即發現,這所巨宅的建造工程,真是一絲不茍──在拆除了所有的加建部分之後,他們發現,每一堵牆的厚度,都是分毫不差的,外牆厚一尺二寸,內牆厚八寸。<br /><br />  其中,只有一幅牆是例外。<br /><br />  這幅牆的一邊,是一間大房間,原來作甚麼用的,已經不可考究了。還特地請來了對中國明代傳統建築有研究的專家,研究了一番。<br /><br />  大多數的專家,認為這間房間的位置,十分特殊,進門處,還依稀可以看到門楣上,有「避秦齋」三個字的石刻。所以斷定,那是造這所大宅的主人的書齋。<br /><br />  這一個論斷,十分令人興奮。因為屋主人的書齋,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所在,而那幅怪異的牆,一邊是緊靠著書齋的,可見其重要性。<br /><br />  而這幅牆的另一面,倒不難查考。那是一個佛堂,建造也和其他任何房間不同,三面牆上,全是石刻的佛像──並不是浮雕,只是淺刻,線條也不見得如何生動,顯然不是甚麼高手的傑作。<br /><br />  那些淺刻,也因為年代的久遠,或是經過曾住在這裡的孩童的破壞,而變得剝蝕不堪,但至少還可以辨認出來。<br /><br />  丈量的結果,令人興奮,因為發現這堵牆的厚度,竟然是五尺!<br /><br />  不論是甚麼牆,就算是古代的城牆也好,也沒有道理厚到五尺的,由此可知,這幅牆的中間,是空心的。也就是說,傳說中的寶藏密室,就在這幅有兩丈長的牆之間。<br /><br />  試想想,兩丈長,如果中間有三尺空間,那是六十平方尺的空間了。在這樣的空間中,不知道可以貯放多少奇珍異寶了!<br /><br />  工程專家調來了X光透視儀──依照那個主持人的意思是,既然發現了有這樣的空間,就乾脆把牆挖開來算了。可是工程專家卻不肯,要做到十足功夫,主持人只好依他們。<br /><br />  透視工程又花了三天。從一幅一幅的照片之中,顯示那二十尺長的牆,幾乎全是實心的。雖然實心的、五尺厚的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透視儀器是不會錯的。<br /><br />  「幾乎全是實心的」,固然令人沮喪,但也不至於完全失望,因為還有三尺,證明是空心的。<br /><br />  那三尺證明是空心的地方,X光透視攝影的結果,顯示出其中有一個形狀十分奇特的東西。由於牆相當厚,所以相片也十分模糊,那東西的形狀不規則,單從相片上看來,根本分辨不出是甚麼東西來。<br /><br />  工程專家有了這樣重大的發現,自然高興莫名。主持人也十分高興,立時拍電報,打電話,通知所有的人來到,參加磚牆的挖掘儀式,以昭公允,看看藏得那麼祕密的,究竟是甚麼東西。<br /><br />  當開挖那幅牆的時候,來的人超過三百。可是磚牆砌得那麼結實,用了很多器械,包括最重型的手提風鎬在內,都無法把牆打開一個洞。又由於空間不大,再重型的機器無法運進來,所以第一天,忙了一天,無功而退。<br /><br />  那麼結實的磚牆結構,又使英國來的工程專家,讚嘆了半天。當天晚上,決定了用炸藥,把牆炸開一個洞來。<br /><br />  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曾經引起爭論,不少人怕在爆炸的同時,把裡面的寶藏弄壞了。討論的結果是,再由工程公司,去聘請炸藥專家來行事。<br /><br />  當第四天,炸藥專家兼程趕到,來看爆破工作的人,比第一次多了一倍。人人都滿懷希望,感到極度地興奮,好像一大批珍寶,已經化成了金錢,進入了他們的銀行戶頭一樣。<br /><br />  爆破工作從當天早上開始,一直到中午時分,才準備就緒。穿上了防震衣的專家,請所有的人離開。其中有幾個不放心,唯恐在一聲爆炸之後,大顆大顆的鑽石會滿天亂飛,叫人撿了便宜去,所以堅持要留下來,看著爆破的一剎那。<br /><br />  專家無法可想,一面罵著人,一面又加工安裝防爆網,以免在爆破時碎磚飛舞傷了人。這一來,等到專家按下炸藥的控制鈕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br /><br />  控制鈕一按下去,轟地一聲巨響,煙霧瀰漫。貼著牆角的那幾個人,幾乎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昏過去。<br /><br />  那個主持人勉力大叫:「別動!誰也別動!」<br /><br />  而爆炸聲一起,在外面的人,也爭先恐後湧了進來,把那間本來是十分寬大的書齋,擠得水洩不通。<br /><br />  工程專家反倒全被擠在門外,面面相覷,不知道這群「瘋子」,究竟是在幹甚麼?<br /><br />  這時候,如果真的滿地是奇珍異寶的話,只怕人踏人,也得死上好幾十個人。<br /><br />  而事實上,有的人一進來,就忙不迭在地上撿東西。事後就有好幾個人,指骨被踏斷,或是手被踏得又紅又腫的。<br /><br />  當然,就算是第一個衝進來的人,看到地上的東西就撿,他們拾到手中的,也不過是因為爆破而濺開來的碎磚塊而已。<br /><br />  在屋中擠得人人都無法轉身的時候,主持人聲嘶力竭,總算勸得一半人退了出去。另外還有一半人,看來是怎麼也不肯退出去的了。<br /><br />  主持人沒有辦法,只好道:「大家看,牆上已經有了一個大洞,牆中的東西,就快可以取出來了,請大家讓出一點空地來!」<br /><br />  這兩句話,倒是十分有效的,在屋中的人,總算讓出了一些空地來。這時,門外、窗外全是人,拚命向內看著。<br /><br />  每一個人都看到,牆上炸開了一個相當大的洞,大約有一公尺見方左右。只是牆裡有些甚麼東西,還是看不清楚。<br /><br />  主持人來到了牆洞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亮了手中的強烈電筒,向牆洞內照去。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牆洞之內,於是,他們看到了那個東西。<br /><br />  當他們才看到那東西之際,他們實在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因為那東西的樣子不規則,而且十分古怪,超乎他們的想像和期待之外。<br /><br />  他們期待一口箱子,一個櫃子,或者是一尊大肚佛像,在佛肚子之中,藏滿了珍寶,諸如此類。<br /><br />  可是那東西卻甚麼也不是──在X光照片中,模模糊糊,看不清那是甚麼東西來,這時,在電筒光芒的照耀下,人人可以將之看得清清楚楚。但一時之間,還是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br /><br />  其實,那究竟是甚麼東西,也不是真正令人無法明白的。只是大家在看到了那東西之後,實在太錯愕了,而且,再也想不透,何以這樣的一件東西,要放在那麼安全、牢固而隱祕的地方?<br /><br />  那東西,實在是很普通。成年人的腦筋複雜,不肯相信事實,少年人思想比較簡單,在人人屏氣靜息之際,就有一個少年,陡地叫了起來:「咦,是一張椅子!」<br /><br />  是的,那東西,是一張椅子。雖然它的形狀,和別的椅子有點不同,但是那實實在在,是一張椅子。<br /><br />  那張椅子是半圓形,有著椅背、扶手。整個椅背和扶手,恰好成為半圓形,椅背是直的。<br /><br />  乍一看之下,令人覺得那不像是椅子的原因,是由於這張椅子,只有一隻椅腳在椅子的中間。那椅腳是圓柱形,圓柱相當舊,直徑只有五公分左右,這樣細的一條椅腳,應該是無法支持椅子的。<br /><br />  根據重心原理,一條細的柱形的椅腳,是無法令一張椅子保持平衡的。但是,這張椅子卻四平八穩地放著,一點也不歪斜。<br /><br />  這一點,說穿了其實也簡單得很,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那柱形的椅腳,有一截是插在地上的,這樣一來,自然可以使椅子保持平衡了。<br /><br />  椅子的質地,一時之間,看不出是甚麼的。椅背和扶手,以及椅面,都大約有五公分厚,看來像是一種石頭,或是一種金屬。<br /><br />  當所有的人,看清楚了那的而且確是一張椅子之後,神情之怪異,真是難以形容。主持人也在怔了半晌之後,道:「是的,一張椅子。嗯,這張椅子,要全是黃金的話,倒也──值不少錢。」<br /><br />  他在講到「倒也值不少錢」的時候,口氣無精打采至於極點。他對這次行動的費用是多少,再清楚不過,那是一筆相當鉅大的數字。就算那張椅子,真是黃金鑄成的,在變賣了之後,除去費用,也就所餘無幾了!<br /><br />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手中的電筒,順手交給了身邊的一個人,伸手進牆頭去,抓住了那張椅子,用力向上提了一提。<br /><br />  自然,那張椅子,如果真的全是黃金鑄成的話,那麼重量會十分驚人,氣力再大的人,即使是世界重量級舉重冠軍,也無法將之提得起來。<br /><br />  可是這時,主持人一提之下,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身子向後一仰,幾乎跌倒,後面的人忙把他扶住。<br /><br />  原來他是用的力道太大了,而那張椅子又十分輕,所以當他用力向上一提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向後仰跌了下來。<br /><br />  當他站定之後,那張椅子,已被他自牆洞之中提了出來。他愕然片刻,把椅子放了下來──這時,由於地上沒有洞可供椅腳插進去,所以椅子是放不穩的,一放下來之後,就歪倒在一邊。<br /><br />  雖然找到了一幅夾牆,可是花了那麼大的工程,把牆弄了開來,裡面除了一張椅子之外,甚麼也沒有──即使是那張椅子,甚至也是不能坐的!<br /><br />  那個接了電筒在手的人,已經自牆洞中攀了進去,用電筒四面照著。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楚,那個窄小的空洞之中,甚麼也沒有了!<br /><br />  那人失望得用力踢著磚牆,一時之間,也忘了造這屋子的人是他的祖宗,竟然用十分難聽的粗話,罵起造房子的人來了。<br /><br />  他一開始罵出口時,失望情緒迅速瀰漫,幾乎人人都喃喃地罵了起來。<br /><br />  那些人一面罵著,一面就拿那張椅子出氣,有的人用力踢著它,有的人舉起來摔它。外面的人也知道,甚麼也沒發現,只發現了一張椅子,也都十分失望。椅子傳到了外面之後,更被人拋來拋去。<br /><br />  那張椅子雖然輕,但是倒十分結實堅固,不論怎麼擲,怎麼拋,並沒有損壞。有幾個年輕人,仗著自己氣力大,想把那個長的椅腳拗斷,卻用盡了氣力,也無法成功。<br /><br />  這時,在屋中的人,都已經來到了外面的空地上。當那張椅子再一次被重重拋了出去,在地上彈了幾下,又落下來之際,主持人雙手高舉,大聲道:「各位,這──椅子被放在這個地方,一定有道理的,我建議我們好好研究它一下!」<br /><br />  一個年輕人叫了起來:「還要研究?」<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那張椅子來,用力拋了出去,拋過了一堵圍牆,落在一個院子中。那院子,恰好是用來堆放自屋中搬出來的所有破爛家具的。<br /><br />  主持人苦笑:「研究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錢!」<br /><br />  一個已屆七十的老者搖頭晃腦:「算了吧,這椅子,被放在牆中間,我倒知道是甚麼用途!」<br /><br />  老者一說,人人都向他望來。老者捋著鬍子,慢條斯理:「古時,在造房子的時候,總要將一點吉祥的東西藏在隱祕的地方,例如牆腳下、柱墩中、樑柱上,來保佑合宅平安,這張椅子,就是這個用處的。」<br /><br />  老者的話,得到了不少知道中國古代建築,的確有這樣傳統的人的認同和附和。可是一些年輕人卻不相信,大聲道:「椅子算是甚麼吉祥的東西?」<br /><br />  那老者有點惱怒:「後生小子知道甚麼,椅者,不偏不倚,持中之物。中庸之道,是我國之傳統,我們的祖宗,是要子子孫孫守著這個道理!」<br /><br />  年輕小伙子挨了一頓訓,沒有再敢說甚麼。而那張已被扔進了破爛家具堆中的椅子,也沒有人再去過問了。<br /><br />  整件「發掘藏寶」事件,看來像是一齣鬧劇,應該結束了。然而,還有一個尾聲,就是英國的工程公司的帳單開來了。<br /><br />  那是相當大的一筆數字,即使是幾百個人分攤,每人也得拿出不少來。於是,原來認了數的人開始有九成以上,左推右宕,把主持人弄得無法可施,只好道:「大家都不肯拿錢出來,反正舊房子放在那裡也沒有用,不如賣掉它來抵數吧!」<br /><br />  主持人的這個提議,倒獲得了一致通過。<br /><br />  於是,在「古老巨宅一座,連地出售,包括巨宅內的一切陳設用品」的廣告,刊出之後的第一天,南越這個古舊物品的愛好者,就找到了主持人。<br /><br />  在南越而言,這是他一生買賣的古物之中,最大的一件了。在別人看來,是舊得不堪的屋子,在他看來,一磚一石,全是古物。<br /><br />  主持人在成交之後,自己都不好意思:「幫你清理一下再交給你吧!」<br /><br />  這一句話,把南越嚇得一頭冷汗,雙手連搖:「不要,千萬不要!我甚麼都要,你千萬別動!」<br /><br />  就這樣,南越就擁有了整所巨宅,包括那些被搬了出來的破爛家具在內。<br /><br />  主持人心滿意足,就把巨宅和他們的尋寶故事,講給了南越聽。<br /><br />  南越聽了之後,表面上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淡然道:「哪有那麼多寶藏!」<br /><br />  可是他心中卻在想:你們這群傻瓜,整所巨宅就是寶藏,就在你們眼前,何必去找!<br /><br />  但是不用多久,南越就開始懷疑,究竟那些人是傻瓜,還是他自己是傻瓜了。<br /><br />  他想將巨宅清理一下,作為他的住所和店鋪。對一個古董商人來說,還有甚麼比住在一件大古董之中更適合的呢?<br /><br />  可是,宅子實在太舊了,除了結實的牆之外,所有的東西,幾乎全要換過。舉個例子來說,原來宅子中的窗花,全是用上好的棗木,雕出各種花樣圖案來的,如今皆已毀壞。重新裝一裝,南越找了人來估價錢,是八十萬美元,別說其他的了。<br /><br />  南越算得是財力雄厚的人,可是三年不斷地修飾這幢巨宅,也幾乎令得他吃不消。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忍痛賣掉了兩件古物,來作為彌補。<br /><br />  那兩件「古舊物品」,一件是兩片玉符,足有一尺長,一面刻有陽符,一面刻有陰符,玉質純淨無比,是周朝的物品。另一件,是一對上佳的宋汝窯花瓶,足有三尺高,那可以說是宋瓷中的極品了。<br /><br />  不過,南越總算在這所巨宅中定居了下來。他是個獨身人,有兩個老僕跟著他,三個人住在這樣大的巨宅之中,真是靜得會出鬼。<br /><br />  可是南越卻引以為傲,當他在宅子門口,掛上「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招牌之際,那種神態,就像是登基做了皇帝一樣。<br /><br />  他自然也將他商店的新地址,印發了許多封信,寄給他的同行,和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館。不過令他掃興的是,郵差堅決拒絕步行一小時,把信送到宅中,要他在路口裝一個信箱。<br /><br />  南越發了一陣脾氣,可是在交涉無效之後,他只好在破爛家具堆中,找了幾片鑲有螺鈿的紫檀木,自己動手,製成了一個全世界最別緻的郵箱。<br /><br />  南越足足花了一年的時間,來整理那一大堆舊傢俬。最引起他興趣的,自然就是那張椅子,事實上,那也是一大堆破爛之中,唯一完整的東西。<br /><br />  他本來的野心,是想把那所巨宅,完全恢復到幾百年前,初起好時的舊觀。但是他在幾個月之後,就發現那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別說把屋子修葺得像原來一樣了,單是想找明朝的家具,來佈置這所宅子,也不可能,就是把全世界現存的明代家具加起來,也還不夠!<br /><br />  南越對於古代家具,也有相當深刻的研究,而且也有很好的收藏。只不過他的收藏,作為一個古董商而言,自然是豐富的了,但是要來佈置巨宅,卻不及百分之一,只是勉強佈置了一間書齋、一間臥室和一個客廳而已。<br /><br />  不過雖然如此,他的幾個同行,和對古代家具有認識的人來看過之後,也已經嘆為觀止了。一本專門性的雜誌,甚至說這宅子中的明代家具,可以說是一個盛大的展覽了。<br /><br />  中國的家具陳設,發展到了明朝,是一個大巔峰。所有家具,都極注意線條的簡潔優美,所以明式家具,有許多的造型,一直流傳至今。<br /><br />  這是題外話,只是想說明南越所要的,是真正的明朝古物,而不是要仿製品而已。<br /><br />  那張獨腳椅子,引起了南越絕大興趣的原因相當多:<br /><br />  第一,是他在那主持人的口中,知道了這張椅子發現的經過。<br /><br />  第二,這張椅子,是整個宅子中唯一完整的東西。<br /><br />  第三,這張椅子的樣式,使他感到了極度的迷惑。那張椅子的樣式,已經描述過,在南越的知識範圍中,明朝是沒有這種樣子的椅子的。<br /><br />  第四,這張椅子是用甚麼材料製成的呢?看來不是金屬,也不像是木頭,色澤十分暗,質地又十分輕,是一種灰撲撲的顏色,可是又十分結實。南越曾用十分銳利的鋸子,想鋸下一小塊來,研究一下究竟是甚麼材料,可是卻連痕跡也沒有留下。<br /><br />  第五,引起了他莫大興趣的,是若干日子之後的事,他又發現了那張椅子,有一個十分奇特的性能──<br /><br />  他在最初的時間,只是研究這張椅子,並未曾想到去坐它一坐──椅子最大的功能,自然是供人坐,可是這張椅子只有一隻椅腳,根本無法平衡。當然,勉強要坐,也還可以,但肯定不會舒服。<br /><br />  直到那一天,他把書齋佈置完成──在牆上懸上了陳老蓮的一幅〈和合兩仙〉,又掛上了陳鴻壽的對聯,這兩位,都是明代書畫大家。<br /><br />  然後,他又把四幅裱鑲好了的扇面,掛在另一幅牆上的一個架子之上,那架子旁是一對宣化銅香爐──四幅扇面的作者是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沈周。南越最喜歡的,還是沈周所畫的那兩隻小雞,嫩黃毛茸,簡直就像會叫會走一樣活潑可愛。<br /><br />  然後,他對著那個被炸藥炸開的大洞,皺著眉頭。當修葺裝修工程開始的時候,他就曾為這個大洞傷過腦筋,他曾想將之補起來,可是,又哪兒去找同樣的大青磚來補呢?<br /><br />  而且,他對那個小小的空間,也有著一種莫名的好奇:在這樣的一所巨宅之中,留著這樣的一個小空間,究竟有甚麼用處呢?<br /><br />  單純是為了放一張椅子?放一張椅子在裡面,又有甚麼作用?<br /><br />  南越當然知道,巨廈大宅之中,放上一些鎮宅的吉祥物事,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一張樣式那麼古怪的椅子,卻實在叫人無法不好奇。<br /><br />  所以,最後他決定,保留那個牆洞,只是把原來被炸藥炸開時,邊緣參差不齊的地方修了一下。使得整個牆洞,看來是一個美麗的長橢圓形。<br /><br />  他準備在洞內的空間中,放上一尊佛像,只不過一時之間沒有合適的,所以裡面還空著。<br /><br />  那天,當他佈置好了字畫之後,他向牆洞看了半晌,心中在想:這牆洞後面的空間,本來是安放那張怪椅子的,何不仍然把那張椅子放進去?<br /><br />  可是他繼而一想,又搖起頭來。由於那張椅子的樣式奇特,和其他所有的陳設,全然不相配襯,放進去,會使整個書齋的氣氛,受到破壞。<br /><br />  可是他在再想了一想之後,還是決定把椅子放回去,而另外用一幅十分精緻的明代繡花錦幔,把這個洞遮起來。這樣,就兩全其美了。<br /><br />  他十分高興,先鄭而重之,把那幅繡花錦幔,自一個自動維持恰當的濕度和溫度的溫櫃中,取了出來,抖開,掛上,發現十分調和。<br /><br />  然後,他再搬了那張椅子來,自牆洞中跨了進去。<br /><br />  那張椅子相當輕,一個人可以輕易地將之舉起來。他把唯一的椅腳,對準了地上的那個圓洞,插了下去,椅子就平衡了。<br /><br />  當他放好了那張椅子之後,望了一下,心中才起了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的念頭。南越這時,起了要在這張椅子上坐坐的念頭,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想了,就坐了上去。<br /><br />  那張椅子的獨腳相當長,雖然有大約三十公分被插進了地上的圓洞之中,還是使椅子看來相當高。南越不算是一個矮個子,可是他在坐了上去之後,雙腳就不能自然放在地上,只是腳尖點著地。<br /><br />  用這樣的姿勢來坐著,當然不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不是南越一直使用中國古代家具的話,他可能更不慣,因為,椅子的質地十分硬。<br /><br />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南越只坐了一會,就不想再坐下去了。<br /><br />  在他離開椅子之前,他又自然地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把身子向後靠,把雙腳縮了起來,放在椅面上,雙手抱住了膝蓋。<br /><br />  就在那一剎間,他感到了極度的訝異!<br /><br />  他曾花了不少日子去研究那張椅子,絕對肯定那張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十分堅硬的。那唯一的椅腳,看來雖然細,但是也堅硬無比,他試圖鋸一點下來而失敗,就是失敗在椅腳上。<br /><br />  可是這時候,他這樣一坐之後,整張椅子,卻因為他人體的移動,而輕輕晃動了起來。<br /><br />  要一張獨腳的椅子,椅腳又是插在地洞之中的,輕輕晃動起來,只有兩個可能。其一是地洞比椅腳大,椅腳可以在地洞中作有限度的移動,那麼,椅子就會晃動,但這種晃動,在感覺上,必然是不平穩的。<br /><br />  可是這時,南越感到的晃動,卻十分平穩舒適。<br /><br />  這真令得他驚呆之極,因為那只有另外一個可能了──就是那張椅子的椅腳,是用一種可以彎曲的材料製成的。例如一根十分強力的粗彈簧,就可以有這樣的效果。<br /><br />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椅子的椅腳,堅硬無比!<br /><br />  所以,當那種晃動的感覺才一產生之際,他還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是頭暈了,所以才有這種感覺。但隨即,他就肯定那不是幻覺,他的而且確是坐在椅上,那椅子正在晃動。晃動的幅度還相當大,他可以左、右、後各搖動大約二十五度。<br /><br />  他低下頭去看地洞,那地上的洞,恰好和椅腳吻合,並沒有可供搖動的空隙。<br /><br />  那麼,一定是椅腳變軟了,變得有彈性了?<br /><br />  可是他卻又無法肯定這一點,因為那椅子的背和扶手一樣高,又是半圓形,他探出頭去,無法看到椅子的獨腳。<br /><br />  南越還以為向前看,可以看到椅子的獨腳是不是在彎曲。可是那椅子是半圓形的,椅面的前面很平,當他的身子向前俯,俯到了一定的角度時,就無法再坐定在椅子上,必會向前衝跌出去,跌落在地。<br /><br />  他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離開了那張椅子的。當他落地站定之後,椅子直挺挺地,他用力去搖那椅子,休想搖動分毫。<br /><br />  休想搖動分毫是正常的,因為,地洞大小和椅腳吻合,而椅腳又是十分堅硬的。可是,當他又坐了上去之後,椅子卻又可以晃動搖擺。<br /><br />  南越當時的驚訝,真是到了極點,也由於極度的驚訝和迷惑,所以使得他在一時之間,思緒不是很靈敏。他只是竭力想坐在椅上,看看椅子在搖動時,那堅硬的椅腳是不是在彎曲,可是偏偏椅子的構造,又令他無法在椅上看得到。<br /><br />  他在跌下了三次之後,定了定神,不禁自己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罵自己:「真笨!」<br /><br />  當然他是太笨了一些,何必那麼辛苦,竭力要從不可能的角度去觀察椅腳?只要在面前放上一面鏡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得到了。<br /><br />  他伸手,在椅面上拍了拍,自言自語地道:「好,看看你有甚麼古怪!」<br /><br />  他說著,就跨出了牆洞去。在他跨出牆洞的那一剎間,他突然感覺到,好像有人在對他發出譏嘲的聲音。那是一種相當難以形容的聲響,或許是一下笑聲,或許只是自鼻子中發出的一下哼聲,或許是一句簡單的表示譏諷的話。<br /><br />  南越不能肯定他感到的是甚麼,但他卻可以知道,那是一種譏嘲。他呆了一呆,突然轉過身來,這時候,他甚至只有一隻腳跨出了牆洞。<br /><br />  而當他轉過身來之後,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張椅子之外,卻甚麼也沒有。<br /><br />  南越呆了一呆,再去想剛才的情形,又感到了深一層的迷惑。可是他也沒有深究下去,把另一隻腳,也跨了出去。<br /><br />  書齋中沒有鏡子,他要回到臥房,取到了鏡子,再回來,把鏡子擱在牆上。<br /><br />  當他再坐上椅子之際,他可以清楚地,自鏡子的反映中看到椅腳。他靠向椅背,盯著鏡子,可是椅子一動也不動。<br /><br />  南越感到奇怪,雙手抓在扶手上,用力搖動身子。可是搖動的,只是他的身子,不是椅子。<br /><br />  南越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他只是拚命晃動著身子,可是椅子卻仍然一點也不動。<br /><br />  忙了足有半小時,他只好放棄了,下了椅子,取起鏡子來,跨出了洞。心中在想:椅子一定是根本不會動的,剛才感到椅子在動,是不是因為自己的低血壓而產生的一種昏眩呢?似乎得好好找醫生檢查一下了。<br /><br />  他一面想著,一面把鏡子放在書桌上。他放得十分小心,因為這面鏡子也是古物。據他和許多人考證過,那可能是最早出現在中國的一面玻璃鏡子──在玻璃鏡子出現之前的悠長歲月之中,中國人都是使用銅鑄的鏡子的。<br /><br />  他放好了鏡子,試著把身子挺直,卻又一點昏眩的感覺都沒有。他又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也都感到一切正常。<br /><br />  這令得他相當不服氣,重新又跨進了洞,再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來,那張椅子又晃動了起來!<br /><br />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經過了許多次的反覆,南越終於明白了一點:那張椅子,絕對是會搖動的。<br /><br />  可是,那張椅子在搖動之際,是甚麼情形的,他卻無法知道。一當他放上一面鏡子,可以看到椅腳之際,椅子就一動也不動。好像那張椅子有靈性一樣,就是不願意叫人看到它是怎麼搖動的。<br /><br />  南越也曾把椅子取過來,用一種槓桿裝置,試圖去拗扭椅腳,看看椅腳是不是可以彎曲。但是當壓力加到五百公斤時,椅腳仍然是筆直的,他也不敢再試下去,唯恐壓力太大了,會把椅腳弄斷。<br /><br />  這時,他已經可以肯定,這是一張奇妙之極的椅子,奇妙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甚至無法說得出這種怪異的奇妙來。要是損壞了它,那實在太可惜了!<br /><br />  但是南越是一個鍥而不捨的人,他想:鏡子不行,可以用其他的辦法。<br /><br />  於是,他用了很多其他的辦法。先是叫他的兩個老僕人來看──有人看著的時候,椅子就一動也不動。<br /><br />  南越又用了一種小孩子玩的折光鏡筒,利用鏡子對光線的折射原理,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角度。可是當他一有這種東西在手時,椅子也一動不動。<br /><br />  他也利用了先進的科技,把電視錄影攝像機,對準了椅腳,希望把椅腳的情形記錄下來。<br /><br />  但是,總而言之,一有了任何裝置,最簡單的也好,最複雜的也罷,椅子就不會動了。而當甚麼也沒有的時候,椅子就會搖晃。<br /><br />  在若干時日之後,南越只好放棄了觀察椅子如何會動搖的念頭。他變得十分喜歡這張椅子,一有空,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搖搖晃晃──這時候,也照例只有他一個人。<br /><br />  他沒有叫別人也坐上去試試,因為他感到,這張椅子一定有著極奇妙的地方。這種會搖動的性能,最引起他的興趣,在他的心中,已把這張椅子,列為他所有的古董中最珍貴的一件,連提也不向人提起。<br /><br />  可是他為了這張椅子,卻做足了功夫。<br /><br />  南越做的功夫,是先從明朝的歷史研究起,當然,集中在朱宸濠這個造反的王爺的研究。<br /><br />  那巨宅的建造者,據說是寧王府的總管,南越也知道他姓符──因為他的子孫全是這個姓。可是查來查去,稗官野史、正史列傳全都查遍了,寧王府中,卻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物。<br /><br />  自然,一個王府的總管,在當時可能是炙手可熱、權勢薰天,但,畢竟是一個小人物,歷史上,是不會對這種人物有甚麼記載的。<br /><br />  令得南越感到興趣的是,那位朱宸濠王爺,對於一切稀奇古怪的東西、自稱有奇才異能的人,特別感到興趣。在記載中,有一個人自稱能飛,去王府求見,立時得到極高的禮遇。<br /><br />  那個自稱會飛的人,就在王府的文武官員之前,侃侃而論,談論為甚麼鳥能飛,人不能飛的道理。<br /><br />  等到朱宸濠聽得心癢難熬,請那個人表演一下飛行技術的時候,那人居然長嘆一聲:「不幸生而為人,若生而為鳥,自當飛翔。」<br /><br />  照說,這種分明是混吃混喝的人,一定受到嚴厲的處罰了吧,但是這位王爺在這方面,器量很大,非但沒有處罰那個信口胡言的人,反倒還送了一點金銀給那人,讓那人揚長而去。<br /><br />  他的論點是「千金市骨」的典故,說是這樣一來,人人皆知他寧王爺求才若渴,真有本事的人,自然會來。<br /><br />  真有本事的人後來來了沒有,不得而知,可是他造反並沒有成功,倒是史有明文的。<br /><br />  這些雜七雜八的記載,自然不會引起南越的興趣,他是希望在雜記之中,可以找出那張椅子的來歷來。<br /><br />  但既然連符總管這個人都沒有提到,那張椅子,自然不會出現在任何的記事之中。這令得南越十分失望,可是他對於那張有靈性的椅子的興趣,卻越來越濃。<br /><br />  不過興趣濃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弄得明白這張椅子的來龍去脈,又是另一回事。南越始終不明白,何以當他一個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那張椅子就會晃動,他只是肯定這張椅子一定有古怪。<br /><br />  好了,一開始說的是南越的古董買賣生意,因為介紹南越住的那幢巨宅,一下子講了許多。但那些全不是題外話,和整個故事有著極密切的關係,所以講得不厭其詳。<br /><br />  現在,該說說南越的那宗大買賣了。<br /><br />  南越做生意的態度,是已經說過了的。他的那宗大買賣,是一封相當長的電報,從北非洲一個國家打來的。南越拆開了電報一看之後,就擱在一邊,理都不理,而要是換了別的古董商,早就忙不迭去和買主接頭了。<br /><br />  電報的全文如下:<br /><br /><br />  本國政府,在卡爾斯將軍英明偉大領導之下,決定成立國家歷史文物博物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但在過去久遠的年代中,殖民主義者把我國寶貴的文物,搶掠至盡,該等文物,流落於國際古物市場者甚多。<br /><br />  素仰閣下為古物經營者個中翹楚,茲特委託閣下,負責蒐集有關北非、伊斯蘭教,以及中東地區可能蒐集到之各種有陳列價值之古物。<br /><br />  該等古物若是閣下藏品,請開列價格,若是代購,請閣下鑑定其歷史價值之後,抽取百分之十佣金。本館經費十分充裕,不必為價格擔心。<br /><br />  盼能於最短期間,列出一千件有價值古物之清單,當即派員與閣下商討付款、運輸問題。國家歷史文物博物館館長啟<br /><br /><br />  這樣的一樁好買賣,其間可獲得的利潤,少說也在上千萬美元以上,那是別的古董商夢寐以求的賺錢機會。<br /><br />  可是南越的脾氣,怪起來也真怪。他坐在那張椅子上,一面搖晃著,一面「哼」地一聲:「遊牧民族,忽然靠石油、鑽石變成了暴發戶,有甚麼文物!」<br /><br />  自然,南越也知道自己這樣說法,是不符合事實的。<br /><br />  卡爾斯的那個國度,雖然在北非,但是和中東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繫。而回教文化,又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泉源之一,流落在世上的古物極多,有一些甚至是極古、極有文化價值的。<br /><br />  但是南越既然不想做這件事,他就不去做。所以,這封可以達成一宗大交易的電報,就被他扔在一邊,未曾加以理會。<br /><br />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原振俠才會有機會來造訪南越。原振俠又怎麼會和南越發生關係的呢?這中間當然是有橋樑的,而橋樑就是黃絹。<br /><br /><br />  那一天傍晚,原振俠從醫院下班回來,才走進宿舍的大門,就有兩個人站了起來,大聲而恭敬地問:「原振俠醫生?」<br /><br />  原振俠點了點頭,那兩人立時把一包東西雙手奉上:「原醫生,這是黃將軍用最快的方法傳遞來的,要我們親自交給你!」<br /><br />  原振俠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黃將軍,就是黃絹。就是那個在他生命之中,怎樣努力也抹不去的那個美麗的女郎。<br /><br />  當他接過那包東西來的時候,他不但一片茫然之色,而且還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他當時也不知道那是甚麼,那兩個人立時告退。原振俠一面走,一面把牛皮紙包拆了開來,裡面是一盒錄影帶。<br /><br />  他又苦笑了一下──黃絹總是這樣,在他努力到一定的程度,以為已經可以把她漸漸淡忘之際,就會突然出現一下,又把他拉回到深切的思念和惘然的境地。<br /><br />  這卷錄影帶,又是為了甚麼,十萬火急地送到他的手上呢?<br /><br />  進了門,他連外衣也來不及脫,就把錄影帶塞進了錄影機,開了電視。電視螢光幕上,先是一陣雜亂的黑白線條,然後,就是黃絹。<br /><br />  黃絹仍然留著及腰的長髮,而且她一出現時,身子正在旋轉過來,長髮呈現一個十分美麗的圖案散了開來,她又伸手輕輕地掠了一下──這正是原振俠不止一次說過,是她最動人的一個姿勢。看來那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她記得原振俠的話。<br /><br />  可是,記得有甚麼用呢?<br /><br />  原振俠心情苦澀──他和她,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兩個人,這兩種不同的人,偏偏又有那麼多感情上的糾纏,真不知道如何才是了局。而且,有了了局之後又怎麼樣?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只怕就是這樣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靈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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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椅》倪匡

《二○一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版》
《原振俠傳奇》之六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這個名稱,看起來有點不很明白,但其實十分簡單,那是一家古董店,而這家古董店老闆的名字,就叫南越。和多年之前,曾經烽火連天,而今又成為難民的最大來源的那個叫南越的地方,全然無關。

  南,並非一個很常見的姓氏,但也不是太偏僻。南越的祖上,是在中國北方開設古董店的,他也經營了這一行,可以說是受家庭的影響。

  但是他的古董經營方法,卻和全世界所有的古董店不一樣。他絕不要求顧客上門,當然不做廣告,甚至於有顧客上了門,他也愛理不理。

  直到他認為找上門來的人,是真正對古物有認識的,他才肯加以接待。不然,只怕上門來的顧客,誰也忍不住他昂著頭,那種不屑的神氣,不等他鼻子中發出第三下「哼」聲時,就已經拂袖而去了。

  也許因為他太喜歡揚著頭,自鼻子中發出「哼」聲,來表示他對人看不起的緣故,他的鼻子相當大,而且鼻孔朝天。再加上他臉有橫肉,一點也不像別的古董商那樣,滿臉笑容,舌燦蓮花,可以把一塊爛木頭說成是楊玉環當年的浴盆,所以「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生意,極其清淡。

  既然是「買賣商店」,當然也有人拿著古物來向他兜售。奇怪得很,他對於買進古董的興趣,比賣出古董的興趣大得多,凡是有人來向他兜售古物的,他倒是一定熱情招待。那可能是他本身對於古物,真正有興趣的緣故。

  而且,據曾經和南越有過交易的人說,他絕不壓人家的價錢。要是來向他兜售的古物,價值一百萬美元,他會告訴來人,先付一半,餘下的一半,等他把古物出售了之後再給。

  由於他的商店生意這樣清淡,幾乎一年也賣不出一件東西,所以來兜售的人,大都拿了一半的錢就算。

  反正古董是沒有標準價錢的,拿到別的古董商那裡去,只怕連一成的錢也要不到。

  在這樣的情形下,「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積存的貨物,越來越多,南越也不在乎,反正他的上代有的是錢。他自稱自己的目的,是把古董交流到真正欣賞古董的人手中,而不是把古董當作流行商品。

  當然,南越也不是全然沒有生意上門的。他對於中外的各種各樣的古董,有著極深的認識,這一點,是全世界所有頂尖的古董經營者都一致公認的。也由於這一點,使他有了一樁意外的大生意。

  南越的那樁大生意,在旁的古董商來說,那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批金元寶一樣,不知道要多麼喜歡才是。可是南越卻一樣懶洋洋地置之不理,把那封買主的來電,放在一邊,過了好多天,也沒有回覆。

  那封長電,是他在十天之前收到的。

  南越住在一所十分古老的大房子之中──當然,身為古董物品買賣商店的主人,是不高興住在一所現代化的洋房之中的。

  他住的那所大宅,已有超過四百年的歷史。是明朝一個大官,在一次劇變之前,抽了他主人的後腿,假借著「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這句夫子名言,帶了大批財物,變賣了他在江西家鄉的千頃良田,攜了家人,一直向南走,來到了海邊的一個小島上。

  這個小島在當時,還是一個荒涼漁村,他卻在那裡停了下來,興工建造了一所巨宅。

  這個大官,從此就在這個小島上住了下來,子子孫孫一直繁衍著,已經和島上原來的居民,打成一片。

  若干年之後,這個小島由於人為的關係,起了劇烈的變化,在國際貿易上的地位,漸漸重要。而變化越來越劇烈,到了近代,這個小島在國際金融貿易上所扮演的角色,簡直成了人類歷史上的事蹟。

  而到了這時候,一個荒蕪的漁村,也成為一個聚居著幾百萬人口的國際性大都市了。

  大官的後代,已早放棄了這所巨宅。城市中至少有超過十幢五十層以上的建築物,是這個家族的財產,誰還會要一所幾百年之前造的,雖然堅固,但是卻陳舊陰暗的大宅?

  若不是關於這所巨宅,有著一個寶藏的傳說的話,只怕早已根本沒有人注意了。

  有關巨宅之中有寶藏的傳說,也十分模糊。只是說,當建造這所巨宅的大官,在督造這所巨宅之際,十分嚴格,每一塊磚,幾乎都經過挑選。而且,砌磚用的灰漿,是用糯米煮成了濃汁來調的,這樣,堅固的程度,就在普通灰漿的一百倍以上。

  (這倒是得到了證明,在最近一次,大官的後代子孫,想拆除幾堵牆的時候,動用了現代化的器械,幾經辛苦,最後還不得不動用到烈性炸藥,才能把要拆的牆拆掉。至於他們為甚麼要拆掉那巨宅中的幾堵牆,這一點,留待以後再說。)

  傳說,大官宦囊豐富,一生之中,蒐集的奇珍異寶極多,這又要簡單地從那大官的來歷說起。

  原來大官也不是甚麼大官,只是一個身分特殊的人物。這個身分特殊的人物,姓名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可以不提,而他的身分,卻值得一說。

  原來他是明朝的一個藩王──寧王府中的總管。寧王是明太祖朱元璋做了皇帝之後,就封下來的一個封號,最早是封給他第十七個兒子朱權的,一直傳下來,傳到朱權的玄孫朱宸濠。

  朱宸濠這個人,在明史中十分有名。志大才疏,放著好好的王爺不幹,忽然想起做皇帝來,於是招兵買馬,積極行動,終於在大明正德十四年起兵,想從王府所在地南昌打到南京去。但是不到兩個月,就兵敗被捕,自然砍了頭。

  朱宸濠這個人,還有一點有趣的地方,是他不但在正史上,以「寧王之亂」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稗史小說上,這個人也大大有名──七劍十三俠和他有關,連三點秋香的唐伯虎,也有人和他扯上關係,說唐伯虎是因為不肯在寧王府的手下做官,這才故意風流放縱的。

  這些,全是閒話,不能說和整個《靈椅》的故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關係不算太大。可是這一段歷史,卻非簡略地知道不可。

  寧王既然要起兵造反,自然要廣集奇才異能之士,而且要準備大量的金錢,搜羅奇珍異寶。

  那個大官是寧王的心腹,一切事情,大半是由他經手的。然而就在寧王起兵造反的前半年,這傢伙卻突然離開了江西。據說,把寧王苦心積慮,搜羅了好多年的奇珍異寶,揀好的,全都帶走了──大宅之中有寶藏的傳說,就是由此而來的。

  雖然到了現代,已隔了四百多年,可是如果有家傳異寶的話,幾百年是不會失散的。但是這個家族之中,卻一直沒有甚麼珍寶流傳下來,只知道當他們第一代來到這小島上的時候,金銀極多。據說大海船用來壓艙的,不是石塊,而是金塊。

  這傳說應是毫無疑問的事實,因為如果金銀不多的話,怎能在當時荒蕪的小島上,起上這樣考究的一所大宅子?

  可是,比起金塊來更有價值的寶物,卻一直沒有怎麼見過,所以才有了傳說。傳說是那個大官,在親自督造這所巨宅之際,造了一個十分隱祕的密室,把所有的奇珍異寶,價值連城、可以供來作造反之用的大批寶貝,藏在這個密室之中。

  至於這個密室在大宅的何處,幾百年來,既然有了這樣的傳說,誰不想把它找出來,可是卻從來也沒有人成功過。

  據島上的人說,直到七、八十年前,大宅中子孫繁衍,實在擠不下了,才有人肯搬出去,就是為了還想找到密室。

  至於是不是真有這樣的一個藏有大批珍寶的密室存在,傳說歸傳說,找尋歸找尋,卻一直沒有被人發現過。

  大宅子雖然大,原來造的時候,連僕傭在內,不過是供二、三十個人住的。等到住的人超過了三百以上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空間,都塞滿了人,真要是有甚麼密室的話,也早已被發現了。到後來,住的人越來越多,原來輝煌的巨宅,看起來比難民營還不如了。

  而且,大宅子是造在一個山坳之中,不但交通不便,而且隨著小島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城市,這所大宅,幾乎得不到任何現代化設施的供應。一直到如今,水的供應,還要靠山間的溪流,引到一個蓄水池中,才能取用,其落後可想可知。

  所以,儘管寶藏的傳說十分誘人,但久而久之,也就陸續有人搬出去,到後來,搬出去的人越來越多。

  雖然,本來全是有血緣之親的一家人,但是幾百年之後,實在已經和陌生人沒有甚麼分別了。於是,在大宅幾乎淪為荒廢的情形之下,族中有一個人,提出了一個建議:對祖宗遺下的巨宅之中,是不是真有寶藏一事,來作一次最徹底的清查。

  這件事從提出來到實行,也真不簡單。支族繁衍,也超過一千人以上,哪些人有權決定這件事,實在也很難下一個斷論。

  幸而整個族譜,自從南遷以來,還保留著,於是委託律師,一個一個去找。還在本地的自然容易找,有的早已移居外地,有一個甚至已在東非洲馬達加斯加島上,和土著成了婚。

  足足經過了五年之久,才算是找到了絕大多數人。有的同意付出一筆費用,作徹底搜查之用,有的根本不相信巨宅中有甚麼寶藏,連搜尋的費用也不肯拿出來。

  他們的辦法倒也十分公平,肯出費用的,將來發現了寶藏,可以分一份,不肯出費用的,就當作棄權論。

  等到所有的法律手續全都辦好了之後,大搜尋就開始了。

  別看只是要找一個密室,工程真的還十分浩繁,費用也十分鉅大,委託了英國的一家專門工程公司進行。這家工程公司,曾經在歐洲好幾處著名古堡之中,運用新式的探索儀器,發現過許多祕道密室,是這方面的專家。

  單是那些笨重的儀器,要從英國運過來,已是大費手腳了。英國的工程專家,工作倒是一點也不馬虎,先把整個巨宅畫成了平面圖,在繪畫期間,把巨宅中的破爛家具,全都搬到了空地上。

  那些破爛家具,在幾百年之前,也曾有過它們燦爛的歲月。可是到如今,再好的紫檀木料,只怕也只能用來做筷子了──幾乎沒有一件是完整的。

  在繪製平面圖時,註定了每一個空間的尺寸。工程專家隨即發現,這所巨宅的建造工程,真是一絲不茍──在拆除了所有的加建部分之後,他們發現,每一堵牆的厚度,都是分毫不差的,外牆厚一尺二寸,內牆厚八寸。

  其中,只有一幅牆是例外。

  這幅牆的一邊,是一間大房間,原來作甚麼用的,已經不可考究了。還特地請來了對中國明代傳統建築有研究的專家,研究了一番。

  大多數的專家,認為這間房間的位置,十分特殊,進門處,還依稀可以看到門楣上,有「避秦齋」三個字的石刻。所以斷定,那是造這所大宅的主人的書齋。

  這一個論斷,十分令人興奮。因為屋主人的書齋,那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所在,而那幅怪異的牆,一邊是緊靠著書齋的,可見其重要性。

  而這幅牆的另一面,倒不難查考。那是一個佛堂,建造也和其他任何房間不同,三面牆上,全是石刻的佛像──並不是浮雕,只是淺刻,線條也不見得如何生動,顯然不是甚麼高手的傑作。

  那些淺刻,也因為年代的久遠,或是經過曾住在這裡的孩童的破壞,而變得剝蝕不堪,但至少還可以辨認出來。

  丈量的結果,令人興奮,因為發現這堵牆的厚度,竟然是五尺!

  不論是甚麼牆,就算是古代的城牆也好,也沒有道理厚到五尺的,由此可知,這幅牆的中間,是空心的。也就是說,傳說中的寶藏密室,就在這幅有兩丈長的牆之間。

  試想想,兩丈長,如果中間有三尺空間,那是六十平方尺的空間了。在這樣的空間中,不知道可以貯放多少奇珍異寶了!

  工程專家調來了X光透視儀──依照那個主持人的意思是,既然發現了有這樣的空間,就乾脆把牆挖開來算了。可是工程專家卻不肯,要做到十足功夫,主持人只好依他們。

  透視工程又花了三天。從一幅一幅的照片之中,顯示那二十尺長的牆,幾乎全是實心的。雖然實心的、五尺厚的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透視儀器是不會錯的。

  「幾乎全是實心的」,固然令人沮喪,但也不至於完全失望,因為還有三尺,證明是空心的。

  那三尺證明是空心的地方,X光透視攝影的結果,顯示出其中有一個形狀十分奇特的東西。由於牆相當厚,所以相片也十分模糊,那東西的形狀不規則,單從相片上看來,根本分辨不出是甚麼東西來。

  工程專家有了這樣重大的發現,自然高興莫名。主持人也十分高興,立時拍電報,打電話,通知所有的人來到,參加磚牆的挖掘儀式,以昭公允,看看藏得那麼祕密的,究竟是甚麼東西。

  當開挖那幅牆的時候,來的人超過三百。可是磚牆砌得那麼結實,用了很多器械,包括最重型的手提風鎬在內,都無法把牆打開一個洞。又由於空間不大,再重型的機器無法運進來,所以第一天,忙了一天,無功而退。

  那麼結實的磚牆結構,又使英國來的工程專家,讚嘆了半天。當天晚上,決定了用炸藥,把牆炸開一個洞來。

  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曾經引起爭論,不少人怕在爆炸的同時,把裡面的寶藏弄壞了。討論的結果是,再由工程公司,去聘請炸藥專家來行事。

  當第四天,炸藥專家兼程趕到,來看爆破工作的人,比第一次多了一倍。人人都滿懷希望,感到極度地興奮,好像一大批珍寶,已經化成了金錢,進入了他們的銀行戶頭一樣。

  爆破工作從當天早上開始,一直到中午時分,才準備就緒。穿上了防震衣的專家,請所有的人離開。其中有幾個不放心,唯恐在一聲爆炸之後,大顆大顆的鑽石會滿天亂飛,叫人撿了便宜去,所以堅持要留下來,看著爆破的一剎那。

  專家無法可想,一面罵著人,一面又加工安裝防爆網,以免在爆破時碎磚飛舞傷了人。這一來,等到專家按下炸藥的控制鈕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控制鈕一按下去,轟地一聲巨響,煙霧瀰漫。貼著牆角的那幾個人,幾乎都被爆炸的威力震昏過去。

  那個主持人勉力大叫:「別動!誰也別動!」

  而爆炸聲一起,在外面的人,也爭先恐後湧了進來,把那間本來是十分寬大的書齋,擠得水洩不通。

  工程專家反倒全被擠在門外,面面相覷,不知道這群「瘋子」,究竟是在幹甚麼?

  這時候,如果真的滿地是奇珍異寶的話,只怕人踏人,也得死上好幾十個人。

  而事實上,有的人一進來,就忙不迭在地上撿東西。事後就有好幾個人,指骨被踏斷,或是手被踏得又紅又腫的。

  當然,就算是第一個衝進來的人,看到地上的東西就撿,他們拾到手中的,也不過是因為爆破而濺開來的碎磚塊而已。

  在屋中擠得人人都無法轉身的時候,主持人聲嘶力竭,總算勸得一半人退了出去。另外還有一半人,看來是怎麼也不肯退出去的了。

  主持人沒有辦法,只好道:「大家看,牆上已經有了一個大洞,牆中的東西,就快可以取出來了,請大家讓出一點空地來!」

  這兩句話,倒是十分有效的,在屋中的人,總算讓出了一些空地來。這時,門外、窗外全是人,拚命向內看著。

  每一個人都看到,牆上炸開了一個相當大的洞,大約有一公尺見方左右。只是牆裡有些甚麼東西,還是看不清楚。

  主持人來到了牆洞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亮了手中的強烈電筒,向牆洞內照去。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牆洞之內,於是,他們看到了那個東西。

  當他們才看到那東西之際,他們實在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因為那東西的樣子不規則,而且十分古怪,超乎他們的想像和期待之外。

  他們期待一口箱子,一個櫃子,或者是一尊大肚佛像,在佛肚子之中,藏滿了珍寶,諸如此類。

  可是那東西卻甚麼也不是──在X光照片中,模模糊糊,看不清那是甚麼東西來,這時,在電筒光芒的照耀下,人人可以將之看得清清楚楚。但一時之間,還是不知道那是甚麼東西。

  其實,那究竟是甚麼東西,也不是真正令人無法明白的。只是大家在看到了那東西之後,實在太錯愕了,而且,再也想不透,何以這樣的一件東西,要放在那麼安全、牢固而隱祕的地方?

  那東西,實在是很普通。成年人的腦筋複雜,不肯相信事實,少年人思想比較簡單,在人人屏氣靜息之際,就有一個少年,陡地叫了起來:「咦,是一張椅子!」

  是的,那東西,是一張椅子。雖然它的形狀,和別的椅子有點不同,但是那實實在在,是一張椅子。

  那張椅子是半圓形,有著椅背、扶手。整個椅背和扶手,恰好成為半圓形,椅背是直的。

  乍一看之下,令人覺得那不像是椅子的原因,是由於這張椅子,只有一隻椅腳在椅子的中間。那椅腳是圓柱形,圓柱相當舊,直徑只有五公分左右,這樣細的一條椅腳,應該是無法支持椅子的。

  根據重心原理,一條細的柱形的椅腳,是無法令一張椅子保持平衡的。但是,這張椅子卻四平八穩地放著,一點也不歪斜。

  這一點,說穿了其實也簡單得很,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那柱形的椅腳,有一截是插在地上的,這樣一來,自然可以使椅子保持平衡了。

  椅子的質地,一時之間,看不出是甚麼的。椅背和扶手,以及椅面,都大約有五公分厚,看來像是一種石頭,或是一種金屬。

  當所有的人,看清楚了那的而且確是一張椅子之後,神情之怪異,真是難以形容。主持人也在怔了半晌之後,道:「是的,一張椅子。嗯,這張椅子,要全是黃金的話,倒也──值不少錢。」

  他在講到「倒也值不少錢」的時候,口氣無精打采至於極點。他對這次行動的費用是多少,再清楚不過,那是一筆相當鉅大的數字。就算那張椅子,真是黃金鑄成的,在變賣了之後,除去費用,也就所餘無幾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手中的電筒,順手交給了身邊的一個人,伸手進牆頭去,抓住了那張椅子,用力向上提了一提。

  自然,那張椅子,如果真的全是黃金鑄成的話,那麼重量會十分驚人,氣力再大的人,即使是世界重量級舉重冠軍,也無法將之提得起來。

  可是這時,主持人一提之下,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身子向後一仰,幾乎跌倒,後面的人忙把他扶住。

  原來他是用的力道太大了,而那張椅子又十分輕,所以當他用力向上一提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向後仰跌了下來。

  當他站定之後,那張椅子,已被他自牆洞之中提了出來。他愕然片刻,把椅子放了下來──這時,由於地上沒有洞可供椅腳插進去,所以椅子是放不穩的,一放下來之後,就歪倒在一邊。

  雖然找到了一幅夾牆,可是花了那麼大的工程,把牆弄了開來,裡面除了一張椅子之外,甚麼也沒有──即使是那張椅子,甚至也是不能坐的!

  那個接了電筒在手的人,已經自牆洞中攀了進去,用電筒四面照著。人人都可以看得清楚,那個窄小的空洞之中,甚麼也沒有了!

  那人失望得用力踢著磚牆,一時之間,也忘了造這屋子的人是他的祖宗,竟然用十分難聽的粗話,罵起造房子的人來了。

  他一開始罵出口時,失望情緒迅速瀰漫,幾乎人人都喃喃地罵了起來。

  那些人一面罵著,一面就拿那張椅子出氣,有的人用力踢著它,有的人舉起來摔它。外面的人也知道,甚麼也沒發現,只發現了一張椅子,也都十分失望。椅子傳到了外面之後,更被人拋來拋去。

  那張椅子雖然輕,但是倒十分結實堅固,不論怎麼擲,怎麼拋,並沒有損壞。有幾個年輕人,仗著自己氣力大,想把那個長的椅腳拗斷,卻用盡了氣力,也無法成功。

  這時,在屋中的人,都已經來到了外面的空地上。當那張椅子再一次被重重拋了出去,在地上彈了幾下,又落下來之際,主持人雙手高舉,大聲道:「各位,這──椅子被放在這個地方,一定有道理的,我建議我們好好研究它一下!」

  一個年輕人叫了起來:「還要研究?」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那張椅子來,用力拋了出去,拋過了一堵圍牆,落在一個院子中。那院子,恰好是用來堆放自屋中搬出來的所有破爛家具的。

  主持人苦笑:「研究一下──也花不了多少錢!」

  一個已屆七十的老者搖頭晃腦:「算了吧,這椅子,被放在牆中間,我倒知道是甚麼用途!」

  老者一說,人人都向他望來。老者捋著鬍子,慢條斯理:「古時,在造房子的時候,總要將一點吉祥的東西藏在隱祕的地方,例如牆腳下、柱墩中、樑柱上,來保佑合宅平安,這張椅子,就是這個用處的。」

  老者的話,得到了不少知道中國古代建築,的確有這樣傳統的人的認同和附和。可是一些年輕人卻不相信,大聲道:「椅子算是甚麼吉祥的東西?」

  那老者有點惱怒:「後生小子知道甚麼,椅者,不偏不倚,持中之物。中庸之道,是我國之傳統,我們的祖宗,是要子子孫孫守著這個道理!」

  年輕小伙子挨了一頓訓,沒有再敢說甚麼。而那張已被扔進了破爛家具堆中的椅子,也沒有人再去過問了。

  整件「發掘藏寶」事件,看來像是一齣鬧劇,應該結束了。然而,還有一個尾聲,就是英國的工程公司的帳單開來了。

  那是相當大的一筆數字,即使是幾百個人分攤,每人也得拿出不少來。於是,原來認了數的人開始有九成以上,左推右宕,把主持人弄得無法可施,只好道:「大家都不肯拿錢出來,反正舊房子放在那裡也沒有用,不如賣掉它來抵數吧!」

  主持人的這個提議,倒獲得了一致通過。

  於是,在「古老巨宅一座,連地出售,包括巨宅內的一切陳設用品」的廣告,刊出之後的第一天,南越這個古舊物品的愛好者,就找到了主持人。

  在南越而言,這是他一生買賣的古物之中,最大的一件了。在別人看來,是舊得不堪的屋子,在他看來,一磚一石,全是古物。

  主持人在成交之後,自己都不好意思:「幫你清理一下再交給你吧!」

  這一句話,把南越嚇得一頭冷汗,雙手連搖:「不要,千萬不要!我甚麼都要,你千萬別動!」

  就這樣,南越就擁有了整所巨宅,包括那些被搬了出來的破爛家具在內。

  主持人心滿意足,就把巨宅和他們的尋寶故事,講給了南越聽。

  南越聽了之後,表面上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淡然道:「哪有那麼多寶藏!」

  可是他心中卻在想:你們這群傻瓜,整所巨宅就是寶藏,就在你們眼前,何必去找!

  但是不用多久,南越就開始懷疑,究竟那些人是傻瓜,還是他自己是傻瓜了。

  他想將巨宅清理一下,作為他的住所和店鋪。對一個古董商人來說,還有甚麼比住在一件大古董之中更適合的呢?

  可是,宅子實在太舊了,除了結實的牆之外,所有的東西,幾乎全要換過。舉個例子來說,原來宅子中的窗花,全是用上好的棗木,雕出各種花樣圖案來的,如今皆已毀壞。重新裝一裝,南越找了人來估價錢,是八十萬美元,別說其他的了。

  南越算得是財力雄厚的人,可是三年不斷地修飾這幢巨宅,也幾乎令得他吃不消。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只好忍痛賣掉了兩件古物,來作為彌補。

  那兩件「古舊物品」,一件是兩片玉符,足有一尺長,一面刻有陽符,一面刻有陰符,玉質純淨無比,是周朝的物品。另一件,是一對上佳的宋汝窯花瓶,足有三尺高,那可以說是宋瓷中的極品了。

  不過,南越總算在這所巨宅中定居了下來。他是個獨身人,有兩個老僕跟著他,三個人住在這樣大的巨宅之中,真是靜得會出鬼。

  可是南越卻引以為傲,當他在宅子門口,掛上「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招牌之際,那種神態,就像是登基做了皇帝一樣。

  他自然也將他商店的新地址,印發了許多封信,寄給他的同行,和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館。不過令他掃興的是,郵差堅決拒絕步行一小時,把信送到宅中,要他在路口裝一個信箱。

  南越發了一陣脾氣,可是在交涉無效之後,他只好在破爛家具堆中,找了幾片鑲有螺鈿的紫檀木,自己動手,製成了一個全世界最別緻的郵箱。

  南越足足花了一年的時間,來整理那一大堆舊傢俬。最引起他興趣的,自然就是那張椅子,事實上,那也是一大堆破爛之中,唯一完整的東西。

  他本來的野心,是想把那所巨宅,完全恢復到幾百年前,初起好時的舊觀。但是他在幾個月之後,就發現那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事。別說把屋子修葺得像原來一樣了,單是想找明朝的家具,來佈置這所宅子,也不可能,就是把全世界現存的明代家具加起來,也還不夠!

  南越對於古代家具,也有相當深刻的研究,而且也有很好的收藏。只不過他的收藏,作為一個古董商而言,自然是豐富的了,但是要來佈置巨宅,卻不及百分之一,只是勉強佈置了一間書齋、一間臥室和一個客廳而已。

  不過雖然如此,他的幾個同行,和對古代家具有認識的人來看過之後,也已經嘆為觀止了。一本專門性的雜誌,甚至說這宅子中的明代家具,可以說是一個盛大的展覽了。

  中國的家具陳設,發展到了明朝,是一個大巔峰。所有家具,都極注意線條的簡潔優美,所以明式家具,有許多的造型,一直流傳至今。

  這是題外話,只是想說明南越所要的,是真正的明朝古物,而不是要仿製品而已。

  那張獨腳椅子,引起了南越絕大興趣的原因相當多:

  第一,是他在那主持人的口中,知道了這張椅子發現的經過。

  第二,這張椅子,是整個宅子中唯一完整的東西。

  第三,這張椅子的樣式,使他感到了極度的迷惑。那張椅子的樣式,已經描述過,在南越的知識範圍中,明朝是沒有這種樣子的椅子的。

  第四,這張椅子是用甚麼材料製成的呢?看來不是金屬,也不像是木頭,色澤十分暗,質地又十分輕,是一種灰撲撲的顏色,可是又十分結實。南越曾用十分銳利的鋸子,想鋸下一小塊來,研究一下究竟是甚麼材料,可是卻連痕跡也沒有留下。

  第五,引起了他莫大興趣的,是若干日子之後的事,他又發現了那張椅子,有一個十分奇特的性能──

  他在最初的時間,只是研究這張椅子,並未曾想到去坐它一坐──椅子最大的功能,自然是供人坐,可是這張椅子只有一隻椅腳,根本無法平衡。當然,勉強要坐,也還可以,但肯定不會舒服。

  直到那一天,他把書齋佈置完成──在牆上懸上了陳老蓮的一幅〈和合兩仙〉,又掛上了陳鴻壽的對聯,這兩位,都是明代書畫大家。

  然後,他又把四幅裱鑲好了的扇面,掛在另一幅牆上的一個架子之上,那架子旁是一對宣化銅香爐──四幅扇面的作者是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沈周。南越最喜歡的,還是沈周所畫的那兩隻小雞,嫩黃毛茸,簡直就像會叫會走一樣活潑可愛。

  然後,他對著那個被炸藥炸開的大洞,皺著眉頭。當修葺裝修工程開始的時候,他就曾為這個大洞傷過腦筋,他曾想將之補起來,可是,又哪兒去找同樣的大青磚來補呢?

  而且,他對那個小小的空間,也有著一種莫名的好奇:在這樣的一所巨宅之中,留著這樣的一個小空間,究竟有甚麼用處呢?

  單純是為了放一張椅子?放一張椅子在裡面,又有甚麼作用?

  南越當然知道,巨廈大宅之中,放上一些鎮宅的吉祥物事,是很普通的事。但是一張樣式那麼古怪的椅子,卻實在叫人無法不好奇。

  所以,最後他決定,保留那個牆洞,只是把原來被炸藥炸開時,邊緣參差不齊的地方修了一下。使得整個牆洞,看來是一個美麗的長橢圓形。

  他準備在洞內的空間中,放上一尊佛像,只不過一時之間沒有合適的,所以裡面還空著。

  那天,當他佈置好了字畫之後,他向牆洞看了半晌,心中在想:這牆洞後面的空間,本來是安放那張怪椅子的,何不仍然把那張椅子放進去?

  可是他繼而一想,又搖起頭來。由於那張椅子的樣式奇特,和其他所有的陳設,全然不相配襯,放進去,會使整個書齋的氣氛,受到破壞。

  可是他在再想了一想之後,還是決定把椅子放回去,而另外用一幅十分精緻的明代繡花錦幔,把這個洞遮起來。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他十分高興,先鄭而重之,把那幅繡花錦幔,自一個自動維持恰當的濕度和溫度的溫櫃中,取了出來,抖開,掛上,發現十分調和。

  然後,他再搬了那張椅子來,自牆洞中跨了進去。

  那張椅子相當輕,一個人可以輕易地將之舉起來。他把唯一的椅腳,對準了地上的那個圓洞,插了下去,椅子就平衡了。

  當他放好了那張椅子之後,望了一下,心中才起了要在那椅子上坐一坐的念頭。南越這時,起了要在這張椅子上坐坐的念頭,也是很自然的事。他想了,就坐了上去。

  那張椅子的獨腳相當長,雖然有大約三十公分被插進了地上的圓洞之中,還是使椅子看來相當高。南越不算是一個矮個子,可是他在坐了上去之後,雙腳就不能自然放在地上,只是腳尖點著地。

  用這樣的姿勢來坐著,當然不是很舒服的事。如果不是南越一直使用中國古代家具的話,他可能更不慣,因為,椅子的質地十分硬。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南越只坐了一會,就不想再坐下去了。

  在他離開椅子之前,他又自然地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把身子向後靠,把雙腳縮了起來,放在椅面上,雙手抱住了膝蓋。

  就在那一剎間,他感到了極度的訝異!

  他曾花了不少日子去研究那張椅子,絕對肯定那張椅子的每一部分,都是十分堅硬的。那唯一的椅腳,看來雖然細,但是也堅硬無比,他試圖鋸一點下來而失敗,就是失敗在椅腳上。

  可是這時候,他這樣一坐之後,整張椅子,卻因為他人體的移動,而輕輕晃動了起來。

  要一張獨腳的椅子,椅腳又是插在地洞之中的,輕輕晃動起來,只有兩個可能。其一是地洞比椅腳大,椅腳可以在地洞中作有限度的移動,那麼,椅子就會晃動,但這種晃動,在感覺上,必然是不平穩的。

  可是這時,南越感到的晃動,卻十分平穩舒適。

  這真令得他驚呆之極,因為那只有另外一個可能了──就是那張椅子的椅腳,是用一種可以彎曲的材料製成的。例如一根十分強力的粗彈簧,就可以有這樣的效果。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椅子的椅腳,堅硬無比!

  所以,當那種晃動的感覺才一產生之際,他還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是頭暈了,所以才有這種感覺。但隨即,他就肯定那不是幻覺,他的而且確是坐在椅上,那椅子正在晃動。晃動的幅度還相當大,他可以左、右、後各搖動大約二十五度。

  他低下頭去看地洞,那地上的洞,恰好和椅腳吻合,並沒有可供搖動的空隙。

  那麼,一定是椅腳變軟了,變得有彈性了?

  可是他卻又無法肯定這一點,因為那椅子的背和扶手一樣高,又是半圓形,他探出頭去,無法看到椅子的獨腳。

  南越還以為向前看,可以看到椅子的獨腳是不是在彎曲。可是那椅子是半圓形的,椅面的前面很平,當他的身子向前俯,俯到了一定的角度時,就無法再坐定在椅子上,必會向前衝跌出去,跌落在地。

  他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離開了那張椅子的。當他落地站定之後,椅子直挺挺地,他用力去搖那椅子,休想搖動分毫。

  休想搖動分毫是正常的,因為,地洞大小和椅腳吻合,而椅腳又是十分堅硬的。可是,當他又坐了上去之後,椅子卻又可以晃動搖擺。

  南越當時的驚訝,真是到了極點,也由於極度的驚訝和迷惑,所以使得他在一時之間,思緒不是很靈敏。他只是竭力想坐在椅上,看看椅子在搖動時,那堅硬的椅腳是不是在彎曲,可是偏偏椅子的構造,又令他無法在椅上看得到。

  他在跌下了三次之後,定了定神,不禁自己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罵自己:「真笨!」

  當然他是太笨了一些,何必那麼辛苦,竭力要從不可能的角度去觀察椅腳?只要在面前放上一面鏡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得到了。

  他伸手,在椅面上拍了拍,自言自語地道:「好,看看你有甚麼古怪!」

  他說著,就跨出了牆洞去。在他跨出牆洞的那一剎間,他突然感覺到,好像有人在對他發出譏嘲的聲音。那是一種相當難以形容的聲響,或許是一下笑聲,或許只是自鼻子中發出的一下哼聲,或許是一句簡單的表示譏諷的話。

  南越不能肯定他感到的是甚麼,但他卻可以知道,那是一種譏嘲。他呆了一呆,突然轉過身來,這時候,他甚至只有一隻腳跨出了牆洞。

  而當他轉過身來之後,在他眼前的,除了那張椅子之外,卻甚麼也沒有。

  南越呆了一呆,再去想剛才的情形,又感到了深一層的迷惑。可是他也沒有深究下去,把另一隻腳,也跨了出去。

  書齋中沒有鏡子,他要回到臥房,取到了鏡子,再回來,把鏡子擱在牆上。

  當他再坐上椅子之際,他可以清楚地,自鏡子的反映中看到椅腳。他靠向椅背,盯著鏡子,可是椅子一動也不動。

  南越感到奇怪,雙手抓在扶手上,用力搖動身子。可是搖動的,只是他的身子,不是椅子。

  南越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他只是拚命晃動著身子,可是椅子卻仍然一點也不動。

  忙了足有半小時,他只好放棄了,下了椅子,取起鏡子來,跨出了洞。心中在想:椅子一定是根本不會動的,剛才感到椅子在動,是不是因為自己的低血壓而產生的一種昏眩呢?似乎得好好找醫生檢查一下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把鏡子放在書桌上。他放得十分小心,因為這面鏡子也是古物。據他和許多人考證過,那可能是最早出現在中國的一面玻璃鏡子──在玻璃鏡子出現之前的悠長歲月之中,中國人都是使用銅鑄的鏡子的。

  他放好了鏡子,試著把身子挺直,卻又一點昏眩的感覺都沒有。他又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也都感到一切正常。

  這令得他相當不服氣,重新又跨進了洞,再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來,那張椅子又晃動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經過了許多次的反覆,南越終於明白了一點:那張椅子,絕對是會搖動的。

  可是,那張椅子在搖動之際,是甚麼情形的,他卻無法知道。一當他放上一面鏡子,可以看到椅腳之際,椅子就一動也不動。好像那張椅子有靈性一樣,就是不願意叫人看到它是怎麼搖動的。

  南越也曾把椅子取過來,用一種槓桿裝置,試圖去拗扭椅腳,看看椅腳是不是可以彎曲。但是當壓力加到五百公斤時,椅腳仍然是筆直的,他也不敢再試下去,唯恐壓力太大了,會把椅腳弄斷。

  這時,他已經可以肯定,這是一張奇妙之極的椅子,奇妙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他甚至無法說得出這種怪異的奇妙來。要是損壞了它,那實在太可惜了!

  但是南越是一個鍥而不捨的人,他想:鏡子不行,可以用其他的辦法。

  於是,他用了很多其他的辦法。先是叫他的兩個老僕人來看──有人看著的時候,椅子就一動也不動。

  南越又用了一種小孩子玩的折光鏡筒,利用鏡子對光線的折射原理,可以看到平時看不到的角度。可是當他一有這種東西在手時,椅子也一動不動。

  他也利用了先進的科技,把電視錄影攝像機,對準了椅腳,希望把椅腳的情形記錄下來。

  但是,總而言之,一有了任何裝置,最簡單的也好,最複雜的也罷,椅子就不會動了。而當甚麼也沒有的時候,椅子就會搖晃。

  在若干時日之後,南越只好放棄了觀察椅子如何會動搖的念頭。他變得十分喜歡這張椅子,一有空,就坐在那張椅子上,搖搖晃晃──這時候,也照例只有他一個人。

  他沒有叫別人也坐上去試試,因為他感到,這張椅子一定有著極奇妙的地方。這種會搖動的性能,最引起他的興趣,在他的心中,已把這張椅子,列為他所有的古董中最珍貴的一件,連提也不向人提起。

  可是他為了這張椅子,卻做足了功夫。

  南越做的功夫,是先從明朝的歷史研究起,當然,集中在朱宸濠這個造反的王爺的研究。

  那巨宅的建造者,據說是寧王府的總管,南越也知道他姓符──因為他的子孫全是這個姓。可是查來查去,稗官野史、正史列傳全都查遍了,寧王府中,卻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物。

  自然,一個王府的總管,在當時可能是炙手可熱、權勢薰天,但,畢竟是一個小人物,歷史上,是不會對這種人物有甚麼記載的。

  令得南越感到興趣的是,那位朱宸濠王爺,對於一切稀奇古怪的東西、自稱有奇才異能的人,特別感到興趣。在記載中,有一個人自稱能飛,去王府求見,立時得到極高的禮遇。

  那個自稱會飛的人,就在王府的文武官員之前,侃侃而論,談論為甚麼鳥能飛,人不能飛的道理。

  等到朱宸濠聽得心癢難熬,請那個人表演一下飛行技術的時候,那人居然長嘆一聲:「不幸生而為人,若生而為鳥,自當飛翔。」

  照說,這種分明是混吃混喝的人,一定受到嚴厲的處罰了吧,但是這位王爺在這方面,器量很大,非但沒有處罰那個信口胡言的人,反倒還送了一點金銀給那人,讓那人揚長而去。

  他的論點是「千金市骨」的典故,說是這樣一來,人人皆知他寧王爺求才若渴,真有本事的人,自然會來。

  真有本事的人後來來了沒有,不得而知,可是他造反並沒有成功,倒是史有明文的。

  這些雜七雜八的記載,自然不會引起南越的興趣,他是希望在雜記之中,可以找出那張椅子的來歷來。

  但既然連符總管這個人都沒有提到,那張椅子,自然不會出現在任何的記事之中。這令得南越十分失望,可是他對於那張有靈性的椅子的興趣,卻越來越濃。

  不過興趣濃是一回事,是不是能弄得明白這張椅子的來龍去脈,又是另一回事。南越始終不明白,何以當他一個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的時候,那張椅子就會晃動,他只是肯定這張椅子一定有古怪。

  好了,一開始說的是南越的古董買賣生意,因為介紹南越住的那幢巨宅,一下子講了許多。但那些全不是題外話,和整個故事有著極密切的關係,所以講得不厭其詳。

  現在,該說說南越的那宗大買賣了。

  南越做生意的態度,是已經說過了的。他的那宗大買賣,是一封相當長的電報,從北非洲一個國家打來的。南越拆開了電報一看之後,就擱在一邊,理都不理,而要是換了別的古董商,早就忙不迭去和買主接頭了。

  電報的全文如下:


  本國政府,在卡爾斯將軍英明偉大領導之下,決定成立國家歷史文物博物館。我國有悠久的歷史,但在過去久遠的年代中,殖民主義者把我國寶貴的文物,搶掠至盡,該等文物,流落於國際古物市場者甚多。

  素仰閣下為古物經營者個中翹楚,茲特委託閣下,負責蒐集有關北非、伊斯蘭教,以及中東地區可能蒐集到之各種有陳列價值之古物。

  該等古物若是閣下藏品,請開列價格,若是代購,請閣下鑑定其歷史價值之後,抽取百分之十佣金。本館經費十分充裕,不必為價格擔心。

  盼能於最短期間,列出一千件有價值古物之清單,當即派員與閣下商討付款、運輸問題。國家歷史文物博物館館長啟


  這樣的一樁好買賣,其間可獲得的利潤,少說也在上千萬美元以上,那是別的古董商夢寐以求的賺錢機會。

  可是南越的脾氣,怪起來也真怪。他坐在那張椅子上,一面搖晃著,一面「哼」地一聲:「遊牧民族,忽然靠石油、鑽石變成了暴發戶,有甚麼文物!」

  自然,南越也知道自己這樣說法,是不符合事實的。

  卡爾斯的那個國度,雖然在北非,但是和中東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繫。而回教文化,又是人類最古老的文化泉源之一,流落在世上的古物極多,有一些甚至是極古、極有文化價值的。

  但是南越既然不想做這件事,他就不去做。所以,這封可以達成一宗大交易的電報,就被他扔在一邊,未曾加以理會。

  也正因為這樣,所以原振俠才會有機會來造訪南越。原振俠又怎麼會和南越發生關係的呢?這中間當然是有橋樑的,而橋樑就是黃絹。


  那一天傍晚,原振俠從醫院下班回來,才走進宿舍的大門,就有兩個人站了起來,大聲而恭敬地問:「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點了點頭,那兩人立時把一包東西雙手奉上:「原醫生,這是黃將軍用最快的方法傳遞來的,要我們親自交給你!」

  原振俠怔了一下,他自然知道,黃將軍,就是黃絹。就是那個在他生命之中,怎樣努力也抹不去的那個美麗的女郎。

  當他接過那包東西來的時候,他不但一片茫然之色,而且還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他當時也不知道那是甚麼,那兩個人立時告退。原振俠一面走,一面把牛皮紙包拆了開來,裡面是一盒錄影帶。

  他又苦笑了一下──黃絹總是這樣,在他努力到一定的程度,以為已經可以把她漸漸淡忘之際,就會突然出現一下,又把他拉回到深切的思念和惘然的境地。

  這卷錄影帶,又是為了甚麼,十萬火急地送到他的手上呢?

  進了門,他連外衣也來不及脫,就把錄影帶塞進了錄影機,開了電視。電視螢光幕上,先是一陣雜亂的黑白線條,然後,就是黃絹。

  黃絹仍然留著及腰的長髮,而且她一出現時,身子正在旋轉過來,長髮呈現一個十分美麗的圖案散了開來,她又伸手輕輕地掠了一下──這正是原振俠不止一次說過,是她最動人的一個姿勢。看來那是故意安排的,表示她記得原振俠的話。

  可是,記得有甚麼用呢?

  原振俠心情苦澀──他和她,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兩個人,這兩種不同的人,偏偏又有那麼多感情上的糾纏,真不知道如何才是了局。而且,有了了局之後又怎麼樣?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事,只怕就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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