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黃絹在轉過來之後,原振俠立時也覺察到,她臉上有著一種落寞。雖然她發出甜媚的笑容,努力想把自己這種落寞的神情掩飾起來,但是瞞不過原振俠。<br /><br />  接著,就是黃絹動聽的聲音──甚至在聲音之中,原振俠也可以聽出她的心情,實在是十分寂寞。黃絹在說:「好久不見了,你好!」<br /><br />  她在講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原振俠喃喃地道:「還不是那樣,你可好?」<br /><br />  黃絹當然不會回答:「託你一件事,相信不會佔你太多的時間。」<br /><br />  原振俠聽了之後,心中在想:以黃將軍今日的權勢地位,不論要辦甚麼事,可以供你驅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為甚麼要來託我呢?是藉此可以使我不忘記你,使我可以記起你?唉,你可知道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是甚麼?就是把你忘記!<br /><br />  黃絹在繼續說著:「你那裡,有一個古董商,名字叫南越。我們曾有一封相當正式的公函給他,可是卻一直沒有回音,所以想請你去見他一下。當然,別人也可以做這件事,但是我相信不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br /><br />  原振俠一面不住傷感地想著,一面一直緊盯著電視機的螢光幕。就在這時候,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立時按下了暫停鍵。不過他還是慢了一些,沒有使剛才他看到的,黃絹的那個神情停留在螢光幕上。<br /><br />  於是他倒轉,再按,一連試了三次才成功。那時,在螢光幕上的黃絹,右手在掠著頭髮,視線在望著掠髮的手。<br /><br />  這個神情,看起來也是嫵媚而自然,好像不值得有甚麼特別注意之處。但是原振俠卻知道,每當黃絹在說話之中,有甚麼事隱瞞著,或是別有用意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並不直視說話的對象,而藉著一些小動作,把視線轉移開去。<br /><br />  令得原振俠感到奇怪的是,黃絹為甚麼在這幾句話中間,會出現這樣的神情呢?<br /><br />  他再把錄影帶倒轉,把黃絹說的那番話,又聽了一遍。黃絹要託他做的事,實在很普通,那是為了甚麼?是她真正的目的,只是讓自己看看她?<br /><br />  原振俠更感到迷惘,他繼續看下去。黃絹道:「這個叫南越的古董商,住在一所據說是明朝建造的大宅之中,只怕人也有點怪,多少得下點功夫。其實我們給他的條件十分優厚,他有很多賺錢的機會,應該不是甚麼困難的事,所以──」<br /><br />  黃絹講到這裡,又現出了那種目光避開了的神情。不過這一次,並不是掠頭髮,而是無意識地,轉動了她腕上的一隻鐲子。<br /><br />  已經是兩次了!這已經可以使原振俠肯定,黃絹在這番表面上聽來平凡的話中,一定另外還隱藏著甚麼目的!<br /><br />  黃絹在繼續說著:「所以你的交涉應該不難,不過,你要把你去和他交涉的經過,詳細告訴我。你也可以用錄影帶的辦法,因為,我也很想看看你,真的好久不見了,不是嗎?」<br /><br />  黃絹最後的幾句話,有著一股幽怨,那令得原振俠的心往下沉了一沉。錄影帶已經放完了,螢光幕上是雜亂無章的線條,和沙沙的聲響。<br /><br />  那種雜亂無章的線條,倒很有點像原振俠這時的心情,所以他也不去停止它。直到過了好久,他才嘆了一聲,按下了停止鍵。<br /><br />  當時,原振俠只是想:事情倒是不難,不過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南越這個古董商,或許有他的特長,但是至少自己就未曾聽說過。而世界上著名的古董商多的是,例如英國的蘇富比拍賣公司,法國的伊通古董店,隨便可以舉出十多個來。南越對於正式的公函既然沒有反應,何必非找他不可?<br /><br />  原振俠雖然感到有點怪,但黃絹既然託了他,別說是這樣的小事,就算事情再困難,他也會盡力去做的。<br /><br />  於是,就在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下午,他就按址前往。當他發現他必須由一條山路,走進一個山坳才能到達目的地之際,他實在十分訝異,不知道這個古董商是怎麼做生意的。<br /><br />  到後來,他才知道,南越在把他所有的商品,搬進那個巨宅中去的時候,雇了將近一百個搬運伕,用最原始的方法,搬了好幾個月之久。<br /><br />  山徑兩旁的風景相當好,還有一小段路,兩邊全是竹子。當人走過去的時候,竹葉碰著人頭,發出「唰唰」的聲響來,很有點「獨坐幽篁裡」的味道。<br /><br />  半小時之後,原振俠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的確是十分宏偉的一所巨宅。圍牆上有著琉璃的飛簷,雖然大部分都殘缺了,但是餘下來的,看得出曾經過細心的清理,在陽光下,依然燦爛瑰麗。<br /><br />  而且,牆角上都有著象徵吉祥的獸類琉璃製品,一望而知,全是精品。<br /><br />  在大門口,有一對石獅子。石獅子的雕刻精妙處,都已經駁蝕了,但還是可以想像當年的氣派。<br /><br />  朱紅色的大門,自然是新油漆的。門上的門神像上,鑲著玻璃,因為那一對門神,是明朝時楊柳青的作品,名貴非凡。門上的兩隻銅環,擦得錚亮,連著虎頭,閃著一種深紫色的光芒,那是上好的紫銅。<br /><br />  看到了門口這樣的氣派,原振俠幾乎認為自己找錯了地方。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才發現在最不當眼的地方,釘著一塊小銅牌,上面有「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字樣。<br /><br />  原振俠拿起銅環來,敲了幾下。銅環十分精緻,可以成為精巧的擺設,不太像是實用的東西,所以原振俠敲得並不太重,唯恐損壞了它。<br /><br />  然後,他在門口等著,打量著,他發現大門上,少了一樣東西。<br /><br />  通常,這樣的巨宅,在大門上,應該有一塊橫匾的。匾上的題字,是表示主人身分之用,例如「狀元第」之類。可是在這兩扇大門之上,卻沒有這塊匾。<br /><br />  原振俠等了一會,正想再敲門時,中門旁的邊門打了開來。一個看來有七十多歲的老者,探出頭來,只發出了「嗯」的一聲。<br /><br />  原振俠道:「老先生,我是來見南越先生的。」<br /><br />  那老者是南越的兩個僕人之一,他聽了之後,仍然只發出了「嗯」的一聲,來代替他的問題。<br /><br />  原振俠又道:「有一點古董買賣上的事。」<br /><br />  那老者這才肯說話:「買,還是賣?」<br /><br />  原振俠不知道南越的脾氣,是買進古董比賣出古董更有興趣,因為其他古董商都是相反的。他忙道:「是買,要買許多。」<br /><br />  老僕跟著南越久了,多少沾染了南越的一點怪脾氣。一聽說是來買古董的,眼睛向上翻了翻,連「嗯」也懶得「嗯」了,只是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原振俠跟他進去。<br /><br />  原振俠心中未免有點生氣,心想一個古董商,擺出這樣的架子來幹甚麼?<br /><br />  可是,當他走進了客廳之後,他也不禁傻了半天──整個寬敞的客廳,所有的陳設,都使他像是回到了幾百年之前。<br /><br />  一色的明式椅、几、架,所有的裝飾品都是精品。牆上的字畫,原振俠不是很懂,但只是略作瀏覽,就看到了馬遠的山水,趙孟頫的條屏,和倪雲林的大幅中堂。<br /><br />  原振俠著實呆了好一會,弄不懂這個人是古董商,還是收藏家。<br /><br />  他四面看看,那老僕一副不情不願的神色,問:「喝茶嗎?」<br /><br />  原振俠忙道:「好,好,謝謝你!」<br /><br />  那老僕又翻著眼:「你喝茶的時候,可得小心點,我們老爺,是用真正萬曆的青花瓷茶杯款客的。」<br /><br />  原振俠打了一個突,苦笑了一下:「那──就不必了,請問我甚麼時候,可以見到南越先生?」<br /><br />  那老僕自鼻子中發出了「哼」的一聲響,原振俠也不知道他那一下「哼」是甚麼意思,那老僕自顧自走了出去。<br /><br />  反正客廳中可看的東西實在多,原振俠也不覺得時間難以打發。過了半小時之久,才有一個六十上下的人走了進來,那是南越的另一個僕人。<br /><br />  這個僕人的名字很俗,叫林阿生。但他也是一個古董的愛好者,而且,尤其對中國、東方的古物,有相當認識。他自小就是南越的書僮,現在雖是主僕,但實際上是南越的助手。<br /><br />  林阿生一進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br /><br />  原振俠向紫檀雕花,鑲著螺鈿和自然山水圖案的大理石椅子望了一眼。若單是椅子,他倒也坐了,可是椅子上,全放著看來已經相當舊,但是刺繡的手工精美之極的墊子。<br /><br />  他想起請客人喝茶用的,是明朝萬曆年間的青花瓷,這些墊子,不知是多麼名貴的古物,還是別去胡亂坐人家的好。<br /><br />  所以他搖了搖頭,道:「不必了,閣下是南越先生?」<br /><br />  林阿生搖頭:「不是,南先生是我主人,小名林阿生,閣下是──」<br /><br />  原振俠忙介紹了自己,林阿生「哦」地一聲:「是,很有些醫學界人士,喜歡古物的。不知道原先生想要哪一方面的東西?收藏古物已有多久了?興趣集中在那一個地區的古物?還是用年代來區分,或者是專收小件的?」<br /><br />  那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原振俠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來買古董,還要有這樣的手續。他只好苦笑了一下:「並不是我要買甚麼古董,而是──」<br /><br />  他把黃絹託他的事,講了一遍。林阿生「啊」地一聲:「原來是這樣,主人說,他對這一類買賣,沒有甚麼興趣,還是委託別家吧!」<br /><br />  原振俠又呆了一呆。大生意上門,非但不歡迎,而且還拒絕,這種情形也十分罕見。<br /><br />  不過既然林阿生這樣說了,他自然不能硬要人家做生意,而且林阿生已經擺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態。不過就此了事,他也無法向黃絹交代,是以他只好又道:「南越先生不見顧客的嗎?」<br /><br />  林阿生道:「當然,他不見對古物沒有甚麼認識的人,南先生是不會為了可以賺點錢而浪費時間的!」<br /><br />  原振俠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一生之中,可以說從來也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他提高了聲音:「不是賺一點錢,而是可以有上千萬美元的利潤!」<br /><br />  林阿生瞪著眼:「先生,當一個人已經有了一千萬的時候,再為了另外的一千萬去委曲自己,那實在是愚蠢不過的事,你說是不是?」<br /><br />  原振俠又呆了半晌,想想林阿生的話,也十分有理,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他只好嘆了一聲:「那我只好告辭了,對不起,打擾了!」<br /><br />  他絕對沒有想到,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會鬧了個沒趣。<br /><br />  在回家的途程上,想想剛才的經過,原振俠覺得,那簡直可以當作奇聞來講給別人聽。<br /><br />  回到家中之後,原振俠已決定忘記了這件事。他選了一張聖桑的鋼琴協奏曲,整理了幾個墊子,準備躺下來,舒舒服服地,欣賞一下法國音樂大師節奏明快瑰麗的作品。<br /><br />  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原振俠一拿起電話,就聽到了黃絹的聲音。<br /><br />  黃絹的聲音低沉輕柔,十分動聽。可是原振俠由於內心深處對她的特異感情,一聽到了她的聲音,竟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好一會沒有能發出聲來。<br /><br />  直到黃絹問了好幾遍,他才緩過氣來答:「是我!」<br /><br />  在他作了回答之後,黃絹也停了片刻,才道:「我託你做的事──」<br /><br />  原振俠立時答:「我才從那古董店回來,沒有見到那個叫南越的人,只見到了他的一個助手。他助手說,對你的買賣,沒有興趣!」<br /><br />  原振俠預計,黃絹在聽了自己這樣的答覆之後,一定會十分驚訝,因為這畢竟是不合常理的事。<br /><br />  可是黃絹的反應,卻像是遭到了拒絕是很自然的事一樣,一點也沒有訝異,只是道:「唉,是我不好,我忘記告訴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br /><br />  黃絹不覺得驚訝,原振俠卻感到了奇怪。他勉強笑了一下:「忘記告訴我,在見這個古董商之前,必須至少在古董知識方面,進修十年八年?」<br /><br />  黃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十分動人。可是在這時候,原振俠卻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感到黃絹這時的視線,一定不是望著電話,而是望向別處的。<br /><br />  那是她心中有事情隱瞞著的一種習慣動作,就像是在錄影帶中曾見過兩次的一樣。<br /><br />  她笑著──笑聲聽起來也有做作的意味,原振俠心想:她究竟想要幹甚麼?她真正的目的是甚麼?<br /><br />  黃絹笑著道:「當然不必!這個古董商的脾氣有點怪,但是他真正有好東西。我已經打聽過,上門去的人,會被問及對甚麼有興趣,你是怎麼回答的?」<br /><br />  原振俠照實說了,黃絹的笑聲聽來更動人:「難怪你連他本人都見不著了。你再去一次,告訴那個助手,你對椅子有興趣!」<br /><br />  原振俠陡然一呆,忍不住問:「你究竟想要幹甚麼?」<br /><br />  黃絹像是想不到原振俠有此一問,停了片刻才道:「椅子之中,也有不少是古董。你就照我的話去做好了,請你再去一次。」<br /><br />  黃絹最後的一句話,是放軟了聲音在說著的。那令得原振俠起了一陣迴腸蕩氣之感:「你一呼百諾,為甚麼一定要我做這種事?」<br /><br />  黃絹又停了一會:「我需要一個我認為靠得住的人,來替我做這件事,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一定自己來了!」<br /><br />  原振俠緩緩地道:「一個甚麼國家文物博物館,就那麼重要?而且,椅子,和博物館有甚麼關係?」<br /><br />  黃絹聽來像是發出了一下頗不耐煩的聲音,但隨即語氣卻又十分柔和:「能不能為我再去一次?」<br /><br />  原振俠長嘆一聲,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能夠拒絕嗎?」<br /><br />  在黃絹動聽的笑聲之中,通話結束了。<br /><br />  原振俠把手放在電話上,呆了半晌,連他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何以平時是一個性格十分堅強的人,但是一和黃絹有了接觸,便會變得那樣討厭──他有時,真的自己討厭自己!<br /><br />  可是一想到黃絹飄揚的長髮、纖細的腰、宜嗔宜喜的俏臉,他還是只好再嘆了一口氣。<br /><br />  於是,他再度在那所巨宅之中,見到了林阿生。<br /><br />  原振俠不想自己假充對古董內行,只是攤著手說:「我對椅子有興趣,椅子!」<br /><br />  他特別強調了「椅子」兩個字,因為將椅子和古董連在一起,畢竟不是十分常見的事。<br /><br />  卻不料林阿生聽了之後,居然一副鄭重考慮的樣子,想了一會,才道:「請你等一等!」<br /><br />  他拋下了原振俠,倒十分放心讓他一個人,留在全是價值非凡的古物的大廳之中。原振俠等了二十分鐘左右,才看到了南越。<br /><br />  南越的樣態更難看了,他甚至是昂著臉進來的,只是眼珠向下,略微瞄了原振俠一下。不過開口倒十分客氣:「閣下對椅子感到興趣?」<br /><br />  原振俠忙道:「是。」<br /><br />  南越「嗯」了一聲:「請問閣下對椅子知道多少?」<br /><br />  這一句話,又把原振俠問住了。<br /><br />  南越隨便揀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也不理會椅子上的錦墊,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樣子:「椅子,中國古代是沒有的。漢以前,中國人只知道席地而坐,到唐,椅子才從西域胡人處傳進來。椅子的形狀,可以變化出無數種來──」<br /><br />  原振俠聽到這裡,忍不住冷冷地道:「用處卻只有兩種,一種是供人坐著──」<br /><br />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南越總算低下了臉,向他望來,顯然是想聽聽,椅子的另一種用途是甚麼?<br /><br />  原振俠笑了一下:「還有一種用途是,舉起來,敲在某一個渾蛋的頭上,好令得他變得正常些!」<br /><br />  在南越還沒有會過意來之際,原振俠已經轉身向外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大聲道:「希望你不會有被椅子砸中頭部的一天!」<br /><br />  他走得相當快,一直到出了巨宅,未曾回頭。所以也不知道,南越在聽了自己這句話之後的反應如何?<br /><br />  他自己卻感到無比的痛快,兩次到這裡來,都憋了一肚子的氣,總算全發洩出來了!<br /><br />  他回到家裡,等候著黃絹再打電話來,好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同時也向她說明,事情看來很簡單,但自己實在沒有法子做得到。<br /><br />  可是一直到深夜,黃絹並沒有電話來。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振俠也放棄了原先準備參加的體育活動,只是在家裡聽音樂。每一次電話鈴響,他都以為是黃絹打來的,等到拿起電話來,聽到不是黃絹的聲音,他就悵然若失。<br /><br />  一天就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度過,黃昏時分,他離開了宿舍,在附近的一條小山徑中散步。那條小山徑十分幽靜,他找了一個大樹樁坐了下來,抱著膝蓋,聽著不遠處的山溪,因為最近多雨而發出的潺潺水流聲。<br /><br />  就在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他看到有一個人,正由小徑的入口處走過來。一面走,一面在東張西望。<br /><br />  原振俠起先並沒有留意,可是那人來到了距離他約莫有十公尺處,竟然揚聲叫了起來:「原醫生!原醫生!」<br /><br />  原振俠陡然怔了一怔,他可以想像任何人會在這種優雅的情調中出現,叫著他,甚至是黃絹如果突然出現的話,他也不會更訝異。可是這個人,居然到這裡來找他,那真是他絕想不到的事。<br /><br />  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原振俠還看不清那人的臉面。但是只聽聲音,他已經認了出來,那個走過來的人,正是那個架子大得嚇人的古董商南越。<br /><br />  剎那之間,原振俠又是驚訝,又勾起了兩次受的氣。他也故意揚起了臉,並不答理,一直等到南越來到了他的身前。<br /><br />  南越看到了他,十分高興:「原醫生,有人說你在這裡散步,這裡的環境幽美,你真是雅人!」<br /><br />  原振俠先是「哼」地一聲,但是接著,忍不住自己也感到好笑。裝腔端架子,畢竟不是他的本性,他隨即笑了起來:「南先生,何以前倨而後恭?」<br /><br />  南越嘆了一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原振俠盯著他,這時,他才注意到,南越並不是故意昂著臉的,而是他的鼻孔翹向上,所以自然給人一種他揚著臉的感覺。這時,他現出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來。<br /><br />  原振俠倒有點好笑:「南先生,要是你改變了主意,願意接手這項買賣的話,反正我的朋友還沒有打電話來,還來得及。」<br /><br />  南越聽了之後,卻搖了搖頭,搔著頭,仍然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他的這種神態,倒令得原振俠有點摸不著頭腦,只好等著。<br /><br />  過了好一會,天色幾乎已完全黑下來了,南越才道:「原醫生,你可否把你的資料給我看一看?」<br /><br />  原振俠聽得莫名其妙:「甚麼資料?」<br /><br />  南越嚥下了一口口水:「有關那張椅子的資料!」<br /><br />  原振俠站了起來,揮著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甚麼叫一張椅子的資料?」<br /><br />  他說著,走近了一步,看清了南越的臉上,一副焦切迫望的樣子。這種樣子,倒不是假裝得出來的,可是原振俠又實實在在,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br /><br />  南越遲疑著:「是這樣,你走了之後不久,我接到了一個電話──」<br /><br />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他一下:「原來你那所古宅之中還有電話的!」<br /><br />  南越的神態有點忸怩:「我們畢竟很難抵抗現代的科學文明,不過我用的電話,全是古物,我書齋中的那具,是電話發明之後第二年的出品!」<br /><br />  南越使用的電話,就算歷史可以上溯到白堊紀,原振俠也沒有興趣。他有點焦躁地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廢話少說。<br /><br />  南越會意:「電話是北非一個國家的領事館打來的,就是要向我購買古物的那個國家。一個自稱是副領事的人說,有一份有關一張奇特的椅子的資料在你那裡,如果我有興趣,你又肯答應──可以看一看。」<br /><br />  原振俠耐著性子聽完,向小徑的出口處走去,南越跟在後面。一直離開了山徑,來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原振俠才站定。<br /><br />  他才一站定,南越便急急來到他的身前。原振俠很誠懇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講甚麼,椅子,甚麼椅子?」<br /><br />  南越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洩露一個重大祕密一樣:「一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br /><br />  這句話,卻並沒有引起原振俠甚麼特別的驚訝。因為原振俠絕想不到,南越所說那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是那麼古怪。一般來說,會晃動的椅子,一點也不稀奇,一張普通的搖椅,就會晃動。<br /><br />  南越看出原振俠不明白,他雙手亂揮著,神情焦急,終於嘆了一聲:「唉,說也說不明白──」隨即他又一咬牙:「我甚至可以給你看看那張椅子,雖然有關這張椅子的事,我對林阿生也沒有說起過,只要你肯把那份資料給我看看!」<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用緩慢的聲調回答:「第一,我對一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別說你大方地肯讓我看,就算你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第二,我根本沒有你說的那份資料,也不明白何以一張椅子會有甚麼資料。既然該國領事館已和你直接接觸,我和你之間也就沒有甚麼了!」<br /><br />  他說著,雙手用力一揮,作了一個十分堅決的手勢,大踏步向前走去。<br /><br />  他幾次回頭,看到南越苦著臉,跟在後面。可能是由於他剛才的那番話,說得太堅決了,所以他並沒有再開口請求甚麼。<br /><br />  一直到原振俠走進了宿舍的大門,他才長嘆一聲:「原醫生,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請你有意披露那資料時,打電話給我!」<br /><br />  原振俠雖然接過了名片,但是道:「不會有這樣機會的,我真的沒有那份資料!」<br /><br />  南越看來仍然不相信,又長嘆了一聲。原振俠不再理會他,推開玻璃大門,走了進去。當他踏進電梯之際,還看到南越木然站在門外。<br /><br />  原振俠只感到莫名其妙。他所能肯定的是,黃絹一定不知道又玩了些甚麼花樣,因為黃絹也提及過椅子。<br /><br />  他回到了屋中,坐了下來,心中有又被黃絹玩弄了的感覺。<br /><br />  他也隱隱感到,以黃絹如今的身分地位,由她來顧及的事,一定是十分重大的事件,不會是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張椅子,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把一張椅子和任何重大的事聯繫起來。<br /><br />  他甚至想到:一張椅子,會不會是甚麼代號呢?一張椅子,可以象徵一種地位,例如皇帝的寶座。那麼,黃絹和南越口中的椅子,是在象徵著甚麼?<br /><br />  原振俠並無頭緒,就在這時,門鈴聲傳來。原振俠暗嘆一聲,以為仍然是南越,可是當他打開門,卻看到門外是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男人。<br /><br />  那個陌生男人的身形相當高,比原振俠足足要高一個頭,可是極瘦,瘦得使人覺得這樣瘦的人,應該很難站得穩的感覺。<br /><br />  這個人膚色極其黝黑,但顯然不是黑人,看來有點像阿拉伯人。他膚色如此之黑,只怕是受長期日光曝曬的結果。<br /><br />  他有著極深的雙眼和尖削的鼻子──他整個臉,也只能看到這兩部分,其他部分,全被亂成一團的頭髮,和濃密的虯髯遮住了。他的身上,穿著一套帆布的衣服。<br /><br />  這種衣服,在攝氏三十度的天氣穿著,實在太熱了。所以這個人的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汗味,原振俠一看,就忍不住皺眉。<br /><br />  可是那個人看來十分心急,門才打開,他伸手一指原振俠:「原醫生?快,飛機在等著,我們立即可以走!」<br /><br />  原振俠心想,今天是怎麼一回事,怎麼老是遇到講話莫名其妙的人?對於這種無頭無腦的話,他甚至懶得回答,正想將門重重關上,那人又道:「黃將軍說,只要我親自來請你,你一定肯來,你還等甚麼?」<br /><br />  那人的這兩句話,與其說是直率或莫名其妙,簡直不如說無禮來得好。<br /><br />  原振俠沒好氣:「你是甚麼人?」<br /><br />  那人「哦」地一聲:「是,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漢烈米,一個狂熱的考古工作者。」<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手指甲上還沾著許多泥屑。<br /><br />  原振俠「啊」地一聲,這時,他一點不嫌對方的手髒,立時伸出手去和他握著,一面握著手,一面問:「漢烈米博士?就是曾經發掘公元前九世紀,阿利安人建立的哥林多城邦遺址,找到了著名的斯巴達人文物的漢烈米博士!」<br /><br />  對方一聽,咧著嘴笑了起來,樣子實在不敢恭維,就像是亂草堆中,忽然現出了一個洞一樣:「真了不起,我以為只有專家才懂我的工作。你是一個醫生,常識真是豐富,黃將軍說得不錯!」<br /><br />  原振俠十分高興,因為眼前這個人,實在是考古學家中極出色的一個。他專事發掘歷史上曾出現過,但卻已被時間淹沒了的舊城、舊堡,而且極有成就。他曾在沙漠中,挖出整個不知名民族建立的古城,也曾在南美發現過馬雅人的遺跡。<br /><br />  原振俠道:「你那次發現了斯巴達人,早在三千年前就施行複雜外科手術的記錄,包括截肢手術在內。我對於古代醫學史十分有興趣,所以留意了你的大名!」<br /><br />  漢烈米博士道:「是啊,斯巴達人喜歡打仗,所以特別多受傷的人,促使他們在外科上的技術超人一等。」<br /><br />  他講到這裡,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唉,我怎麼光顧著講話了?」<br /><br />  原振俠也忙道:「是啊,請進來坐!」<br /><br />  漢烈米叫了起來:「還坐?到飛機上去坐吧,快走!我坐了十幾小時飛機來找你的,回去要花同樣的時間,快走!」<br /><br />  這個人,一面說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拉著原振俠的手腕,拖著他向外便走。<br /><br />  原振俠叫了起來:「博士,你要我到甚麼地方去?」<br /><br />  漢烈米大聲道:「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巴比倫、亞述等古國的國土!」<br /><br />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只好先嘆了一口氣:「我多少還知道一些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沿革史,可是,我到那地方去幹嘛?」<br /><br />  漢烈米博士一怔:「啊,你不知道,沒有人對你說過?」<br /><br />  原振俠大力搖著頭,他以為這一來,這位著名的考古學家,總該向他說說清楚了吧!<br /><br />  誰知道科學家自有科學家的一套,他竟然若無其事:「那也不要緊,我會對你說,在飛機上對你說!」<br /><br />  別看漢烈米人瘦,氣力還相當大,就這兩句話功夫,原振俠已被他拉出了門。原振俠只好使力,再把他拉回來。<br /><br />  這時他們兩人拉來拉去的情形,實在十分滑稽。一旁若是有人看到了,一定哈哈大笑不已,可是原振俠卻笑不出來。<br /><br />  他終於忍不住大喝一聲:「別再拉我!這裡到美索不達米亞,超過兩萬公里,我總不能說走就走!」<br /><br />  漢烈米呆了一呆:「為甚麼不能?」<br /><br />  這一類的科學家,原振俠倒不是第一次遇上。這類科學家,在他們自己的專業之中,是頂尖人物,他們工作、學術上的成就,可以贏得全世界的喝采,是人類光輝的文化中的一個環節。<br /><br />  但是他們在其他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卻可以不通世務之極。像是叫人立時走,到幾萬公里之外的一個目的地去,就好像把人拉出去,到街角的小咖啡室,去喝一杯咖啡那樣簡單,還要問人:「為甚麼不能?」<br /><br />  原振俠揮著手解釋:「我有我的工作──」<br /><br />  漢烈米一下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對你太失望了!黃將軍說,在那座奇妙的古墓之中,所發現的怪異不可解釋的事,只有你可以理解,誰知你這個人那樣不爽快,婆婆媽媽的!」<br /><br />  原振俠聽得他這樣說,不禁呆了一呆!<br /><br />  漢烈米一再提及「黃將軍」,那自然是指黃絹而言。由於他出現得那麼突然,像是一陣旋風一樣,簡直令人無法好好想一想。<br /><br />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對事情有了一絲概念:漢烈米一定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發現了一座古墓,而在那座古墓之中,又有一些奇異的事發生,他的考古工作,可能是在黃絹的支持下進行的。<br /><br />  所以黃絹才告訴他,這種奇異的事,原振俠可以理解,所以這個狂熱的考古學家,就像是旋風一樣捲了來。<br /><br />  原振俠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他當然不會承認漢烈米對他性格上的指責。他沉著聲:「先生,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工作責任,你是一個考古家,我是一個醫生。我能叫你立刻從考古工作,轉到醫學研究上面去嗎?當然不能!」<br /><br />  漢烈米呆了半晌,神情變得有點苦澀:「可是,那裡的──情形,如果你不去看一看的話──真是──我無法說得上來──」<br /><br />  他一面說,一面不斷作著手勢,可是他說的話,原振俠仍然聽不很懂。<br /><br />  而在突然之間,他像是忽然又想到甚麼,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對,最重要的一點我忘記了,黃將軍說,只要你一到,她就會趕來和你相會!」<br /><br />  原振俠不禁心頭怦怦亂跳了起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本來,他是一直在拒絕的,可是這時,他卻沉默了起來,深深地吸著氣。<br /><br />  漢烈米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他:「怎麼樣?她說,如果你還是不肯去的話,你就不是你了!」<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黃絹太了解他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始終無法突破黃絹建造起來的感情囚籠,還是他自己根本無意去突破?<br /><br />  他感到一陣迷惘,喃喃地道:「我──當然是我!」<br /><br />  漢烈米大為高興道:「你答應了?」<br /><br />  原振俠點了點頭,他那種點頭的動作,十分緩慢,看起來,像是他感到極度的疲倦。不過漢烈米並不理會這些,只是興高采烈地歡呼著。<br /><br />  一小時之後,原振俠已經和漢烈米,一起坐在那架佈置精緻優美的小型噴射機上,在接近一萬公尺的高空,以時速六百公里向前航行。飛機是黃絹的座機,漢烈米就是搭這架飛機來的。<br /><br />  這架飛機的搭乘者,都有著外交特權。繁瑣的手續,對享有外交特權的人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br /><br />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算是略為定了定神,因為在過去的一小時之中,他做了那麼多的事。<br /><br />  他先去找了院長,表示自己堅決要離開若干天。醫院院長在目瞪口呆之餘,還未曾向他解釋說醫院中人手缺乏,原振俠把話說完,就轉身離開,令得一向好脾氣的院長,也忍不住在他的身後大聲吼叫。<br /><br />  然後,他就收拾了最簡單的行囊。雖然他要遠行上萬公里,可是他隨身所帶的東西,卻比小學生的遠足更加簡單,而且,漢烈米還一直在旁催他。<br /><br />  當他終於登上飛機之際,他不禁吁了一口氣,同時想到,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測的──每天的生活,看來十分刻板,但是忽然之間,卻會發生巨大的變化!<br /><br />  當他在和古董商打交道之際,怎會想得到,突然會到了高空之中,而目的地竟然是美索不達米亞?<br /><br />  當飛機迅速升高,都市的夜景、閃亮的燈火,迅速消失之後,漢烈米仍然忍不住他的興奮,不住搓著手:「真好,十二小時,我估計十二小時之後,我們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br /><br />  然後,他又向著駕駛艙大聲叫著:「快告訴黃將軍,原醫生來了!」<br /><br />  原振俠看他高興得像是進入了一幢全然用糖果造成的城堡一樣,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興奮。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醫生,對考古方面的常識,十分有限,要是有連漢烈米都不能了解的考古學上的難題,他實在幫不了甚麼忙的!<br /><br />  他想了一想,道:「你總不能在長途飛行中一直大叫大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該說說了吧!」<br /><br />  漢烈米轉了一個位子,在原振俠對面坐了下來──機艙中的佈置,全然是一個十分舒適的小客廳,有柔軟的沙發,精美的茶几,和放著各種美酒的架子。<br /><br />  漢烈米坐下之後,像是他就是飛機的主人一樣,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原振俠:「當然,我要把一切全告訴你。兩年前開始,我就在幾個阿拉伯政府的支持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廣泛地搜尋巴比倫、亞述等古代國家的遺跡。」<br /><br /><br />  漢烈米的工作是考古,考古學的重大項目之一,是發掘古代的遺跡。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可以說是考古家心目之中的寶庫。<br /><br />  「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句希臘話,意思是「兩河之間的地方」。這個地區,是歷史、地理課本上相當重要的一環,因為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兩岸,是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和中國的黃河、印度的恆河同樣重要。<br /><br />  「兩河流域」的古文明,隨著時間巨輪的前進,現在已經不再重要。但是在人類歷史上,卻有著極重要的地位,影響十分巨大。<br /><br />  現在,在兩河流域地區,是敘利亞的東部和伊拉克,都是阿拉伯國家,和卡爾斯將軍的國度,有著相同的宗教信仰。<br /><br />  當卡爾斯將軍的影響逐漸擴大,黃絹甚至可以代表整個阿拉伯世界發言之際,有意在兩河流域探索古跡的行動,黃絹也就成了這個探索行動委員會的負責人。<br /><br />  黃絹本身,對於考古並不是很熱衷,但是她卻看得出,如果在兩河流域有驚人的考古學上的發現時,可以使阿拉伯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某種程度的提高。<br /><br />  所以在一開始時,她就說:「要就不做,讓那些未被發掘的古跡,安靜地埋在地下;要就全力去做,我們請最好的人,動用最好的設備,給以充足的經費!」<br /><br />  當時參加成立會議的人,都表示同意。於是,漢烈米博士,就受邀參加了這項工作。<br /><br />  由於兩河流域,本來就是考古工作者心目中的寶庫,過去的年代中,也不知道有過多少考古工作者,在這幅新月形的沃地上工作過。不少西方的考古工作者,也曾有過巨大的發現。<br /><br />  但是,像這次那樣,有組織的大規模行動,卻還屬首次。<br /><br />  所以,當漢烈米登高一呼,徵求隊員之際,不到一個月功夫,已經組成了一個超過兩百人的龐大考古隊,進行工作。<br /><br />  兩年來,考古隊的收穫十分豐盛。他們發現了整座小鎮市,是屬於巴比倫古國的,估計當時聚居在這個遺跡中的人口,超過一萬人。鎮市甚至是經過細心規劃的,中央部分,明顯地有一座巨大的建築,可能是供居民大集會之用。<br /><br />  他們也發掘出了不少古物,甚至包括了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曾把亞述城置於統治之下的米坦尼國國王所建造的神殿。<br /><br />  這個神殿,亞述人在獨立之後,曾把他們如何戰敗宗主國的輝煌歷史,用連環畫的形式,浮刻在廟中所有的牆上。在被發掘出來時,其中有幾塊大石上的浮雕,還十分清晰。<br /><br />  有一塊大石上,是刻著一個亞述武士,正在運用他們發明的一種利用彈力發射石塊的武器,在向敵人攻擊。<br /><br />  這塊大石,就被配上了精美的架子,放在卡爾斯將軍的辦公室之中。<br /><br />  他們也找到許多埃及古物,因為亞述人曾經一度佔領過埃及,那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事。<br /><br />  在考古工作中不斷有巨大的發現,使得所有參與工作的人,越來越興奮。起先,他們還是集中在一起工作的,但是漢烈米工作上的野心越來越大,他招請了更多的人,把原來的考古隊,分成了十組,分布在廣闊的平原上,同時進行工作。<br /><br />  在這兩年中,全世界的考古學家,若是未曾參加過漢烈米領導的工作隊,簡直見了同行,會連頭都抬不起來。<br /><br />  漢烈米這個狂熱的考古工作者,自然更是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為了方便工作,他有一架小型飛機──當然那不是甚麼豪華的噴射機,而只是一架雙螺旋槳的小飛機,只是為了方便從這個小組發掘的地方,趕到另一個小組的工作地點去視察而已。<br /><br />  那一天,黃昏時分──<br /><br />  漢烈米向原振俠,簡單解釋了一下考古隊開始工作的情形之後,神情顯得十分異樣,甚至在黝黑的膚色之中,透出了紅色來,尤其是在雙頰之上。那證明他的情緒,正處在極度的興奮之中。而這時候,他只不過在敘述,可知他當時,在事情真實發生之時,他是如何興奮!<br /><br />  而事實上,當時,漢烈米的興奮,是他一生中之最。<br /><br />  那一天黃昏時分,漢烈米在他親自領導的那個小組的工地上。多天前,巨大的挖土機,在挖去了將近三公尺的浮土之後,已經顯示出了一大片用方整的石板鋪成的地基。每一塊石板的大小、厚度,都是一樣的。<br /><br />  對兩河流域歷史文化熟悉的人,一看到這種石板,就可以知道,這種石板,在當時,非但要經過遙遠途程的運輸,而且還要有高度的技巧,才能鑿成這種樣子──在每一塊石板的邊緣,都有著凸出和凹進去的雕刻,那是方便石板和石板之間的銜接的──這種建築上的技巧,一直到現在還被沿用著。<br /><br />  這種應用於古代建築上的石板,即使發現了殘缺不全的一塊,也會被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館視為瑰寶,何況這時出現的,是整整一大片,簡直可稱為一個廣場!<br /><br />  所以,當石板廣場才一顯露之際,漢烈米就興奮得在石板上跳來跳去。消息迅速傳出去,立時有記者從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甚至紐約、倫敦趕來,忙著攝影和報導這個消息。<br /><br />  漢烈米選在三天之後,當整個方形的廣場,全被發掘出來之後,就在廣場上招待記者。<br /><br />  廣場經過測量,是一個每邊九十一點三二公尺長度的正方形。<br /><br />  當時,約有近二十個記者。漢烈米神氣得像是皇帝一樣,雖然他仍是泥垢滿面──為了工作,他絕不浪費時間把自己弄乾淨一點──答覆著記者的詢問。<br /><br />  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派來的記者,問題最中肯:「博士,一個廣場是不會單獨存在的,你估計那是甚麼的遺址?是一個大神廟,一座大宮殿,還是一整座城市?」<br /><br />  漢烈米搖著頭。兩個工人托著一塊被掘起了的石板過來,漢烈米指著石板:「看,這種形制的石板,根據以往發掘工作的記錄,亞述人只用來建造尊貴的人的陵墓。所以,我斷定這個廣場,是亞述帝國歷史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陵墓!」<br /><br />  記者又追問:「你估計那是誰的陵墓呢?」<br /><br />  漢烈米呵呵笑了起來:「我是考古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是不作沒有價值的猜測估計的。你們還不如問我,我的野心,希望發現的是甚麼人的陵墓還好。」<br /><br />  記者忙問:「那麼,博士,你心目之中,希望這是甚麼人的陵墓呢?」<br /><br />  漢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表了他的野心:「我心中有兩個人,都是亞述帝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君主──」<br /><br />  能派來向漢烈米博士作採訪的記者,自然都是在歷史知識上極其豐富的人。漢烈米才講到這裡,立時有幾個人叫了起來:「帝格拉‧帕拉沙(TIGLATH─PILESER)三世!」<br /><br />  也有人叫道:「沙爾貢(SARGON)二世!」<br /><br />  漢烈米十分鄭重地點著頭:「是,那就是我的野心。」<br /><br />  記者群在那一剎間,忽然全都靜了下來。因為他們都意識到,這種希望如果實現了,那將是有史以來,在兩河流域的考古工作最大的發現!<br /><br />  被提及的那兩個君主,都是在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亞述帝國的英明君主。他們曾為亞述帝國建立了廣大的版圖,是亞述帝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年代。版圖東起伊朗高原,西面達到地中海沿岸,甚至曾佔領埃及。<br /><br />  如果是這兩個君主其中之一的陵墓,單看這個石板廣場的氣派,就可以知道陵墓工程是如何偉大!<br /><br />  而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亞述人在軍事技術方面,有許多發明,他們的建築技巧,也是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亞述帝國的首都尼尼微,在記載之中,有著和天宮一樣瑰麗的王宮。這種記載,都是用楔形文字寫在泥版上,再燒乾泥版而保存下來的。<br /><br />  漢烈米在沉靜之中,高舉著雙手:「祝我成功吧!」<br /><br />  在場的所有人,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有幾個記者,在發布了新聞之後,要求留下來,參加整個發掘過程,但是卻被漢烈米拒絕了。<br /><br />  漢烈米告訴他們:「考古學上的發掘工作,是一件十分細緻的專門性工作,領導者必須在縝密的思考下,根據他所能掌握的資料,小心翼翼進行。我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擾,等我的發掘,有了進一步的消息時,一定會通知各位。」<br /><br />  漢烈米的理由是如此充分,所以,當天下午,黃絹的直升機,就降落在這個石板廣場之後不久,也被漢烈米以同樣的理由,請離了現場。<br /><br />  在整個廣場被清理出來之後的日子裡,漢烈米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著。在臨時房屋中,他先和夠資格的考古學家反覆討論,該如何進一步發掘。這樣巨大的方形石板廣場,以前從未發現過,也不能在任何古籍中,找到有關的記載。<br /><br />  雖然已可以肯定,那是一座陵墓,但是陵墓的其他部分是在甚麼地方?最重要的,自然是找到這座陵墓的入口處。<br /><br />  初步的決定是,由廣場起,向四面發掘開去,調來了更多的挖土機,和熟練的挖土機操縱者,日以繼夜地發掘。開始的第一天,成績令人振奮莫名,在廣場的四角,距離廣場的角,不到十公尺處,都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石墩。<br /><br />  那石墩之大,簡直猶如一個舞台,直徑接近十公尺,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一共是四個。<br /><br />  四個巨大的石台上,石塊表面都凹凸不平。在清除了上面的積土之後,發現了石塊表面有焚燒過的痕跡,十分明顯。看起來,像是那四個巨大的石墩,是用來作舉火之用的。<br /><br />  亞述人的信仰習慣之中,並沒有大規模舉火的記載。於是,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發現。<br /><br />  可是,再接下去,卻令人沮喪之極。挖掘的範圍一直向外擴展開去,可是卻甚麼也沒有發現。<br /><br />  一直到擴展出去的範圍,已經每邊都達到將近一百公尺了,漢烈米只好勉強睜著佈滿了紅絲的眼睛,宣布放棄,另行設法,再行討論。<br /><br />  漢烈米和其他考古學家討論的是:<br /><br />  如果這個廣場,是陵墓的一個構成部分,那麼這個陵墓的入口處,應該是在甚麼地方呢?<br /><br />  在過往的年代中,已經被發掘出來的亞述帝國時期陵墓的結構圖,全被找出來,作為參考。結構大致是相同的,但又和這個石板廣場不一樣。<br /><br />  在已被發掘出來的亞述帝國時期建造的陵墓之中,沒有一座是有著那樣大,或者小一點的石板廣場的。<br /><br />  漢烈米甚至對自己的判斷,起了懷疑──這是一座陵墓嗎?還是只不過使用了和建造陵墓的同類石板,實際上那並不是陵墓的一部分,是另有用途的一個建築。譬如說,在四周的石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而在廣場中集中了一些人,進行某種儀式所用的?<br /><br />  漢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學家,都感到了極度的迷惑。他們知道,他們已經發現了一個人類自有考古學以來最大的發現,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那是甚麼!</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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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黃絹在轉過來之後,原振俠立時也覺察到,她臉上有著一種落寞。雖然她發出甜媚的笑容,努力想把自己這種落寞的神情掩飾起來,但是瞞不過原振俠。

  接著,就是黃絹動聽的聲音──甚至在聲音之中,原振俠也可以聽出她的心情,實在是十分寂寞。黃絹在說:「好久不見了,你好!」

  她在講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原振俠喃喃地道:「還不是那樣,你可好?」

  黃絹當然不會回答:「託你一件事,相信不會佔你太多的時間。」

  原振俠聽了之後,心中在想:以黃將軍今日的權勢地位,不論要辦甚麼事,可以供你驅策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為甚麼要來託我呢?是藉此可以使我不忘記你,使我可以記起你?唉,你可知道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是甚麼?就是把你忘記!

  黃絹在繼續說著:「你那裡,有一個古董商,名字叫南越。我們曾有一封相當正式的公函給他,可是卻一直沒有回音,所以想請你去見他一下。當然,別人也可以做這件事,但是我相信不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原振俠一面不住傷感地想著,一面一直緊盯著電視機的螢光幕。就在這時候,他陡然震動了一下,立時按下了暫停鍵。不過他還是慢了一些,沒有使剛才他看到的,黃絹的那個神情停留在螢光幕上。

  於是他倒轉,再按,一連試了三次才成功。那時,在螢光幕上的黃絹,右手在掠著頭髮,視線在望著掠髮的手。

  這個神情,看起來也是嫵媚而自然,好像不值得有甚麼特別注意之處。但是原振俠卻知道,每當黃絹在說話之中,有甚麼事隱瞞著,或是別有用意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神情出現──並不直視說話的對象,而藉著一些小動作,把視線轉移開去。

  令得原振俠感到奇怪的是,黃絹為甚麼在這幾句話中間,會出現這樣的神情呢?

  他再把錄影帶倒轉,把黃絹說的那番話,又聽了一遍。黃絹要託他做的事,實在很普通,那是為了甚麼?是她真正的目的,只是讓自己看看她?

  原振俠更感到迷惘,他繼續看下去。黃絹道:「這個叫南越的古董商,住在一所據說是明朝建造的大宅之中,只怕人也有點怪,多少得下點功夫。其實我們給他的條件十分優厚,他有很多賺錢的機會,應該不是甚麼困難的事,所以──」

  黃絹講到這裡,又現出了那種目光避開了的神情。不過這一次,並不是掠頭髮,而是無意識地,轉動了她腕上的一隻鐲子。

  已經是兩次了!這已經可以使原振俠肯定,黃絹在這番表面上聽來平凡的話中,一定另外還隱藏著甚麼目的!

  黃絹在繼續說著:「所以你的交涉應該不難,不過,你要把你去和他交涉的經過,詳細告訴我。你也可以用錄影帶的辦法,因為,我也很想看看你,真的好久不見了,不是嗎?」

  黃絹最後的幾句話,有著一股幽怨,那令得原振俠的心往下沉了一沉。錄影帶已經放完了,螢光幕上是雜亂無章的線條,和沙沙的聲響。

  那種雜亂無章的線條,倒很有點像原振俠這時的心情,所以他也不去停止它。直到過了好久,他才嘆了一聲,按下了停止鍵。

  當時,原振俠只是想:事情倒是不難,不過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南越這個古董商,或許有他的特長,但是至少自己就未曾聽說過。而世界上著名的古董商多的是,例如英國的蘇富比拍賣公司,法國的伊通古董店,隨便可以舉出十多個來。南越對於正式的公函既然沒有反應,何必非找他不可?

  原振俠雖然感到有點怪,但黃絹既然託了他,別說是這樣的小事,就算事情再困難,他也會盡力去做的。

  於是,就在第二天,恰好是周末,下午,他就按址前往。當他發現他必須由一條山路,走進一個山坳才能到達目的地之際,他實在十分訝異,不知道這個古董商是怎麼做生意的。

  到後來,他才知道,南越在把他所有的商品,搬進那個巨宅中去的時候,雇了將近一百個搬運伕,用最原始的方法,搬了好幾個月之久。

  山徑兩旁的風景相當好,還有一小段路,兩邊全是竹子。當人走過去的時候,竹葉碰著人頭,發出「唰唰」的聲響來,很有點「獨坐幽篁裡」的味道。

  半小時之後,原振俠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的確是十分宏偉的一所巨宅。圍牆上有著琉璃的飛簷,雖然大部分都殘缺了,但是餘下來的,看得出曾經過細心的清理,在陽光下,依然燦爛瑰麗。

  而且,牆角上都有著象徵吉祥的獸類琉璃製品,一望而知,全是精品。

  在大門口,有一對石獅子。石獅子的雕刻精妙處,都已經駁蝕了,但還是可以想像當年的氣派。

  朱紅色的大門,自然是新油漆的。門上的門神像上,鑲著玻璃,因為那一對門神,是明朝時楊柳青的作品,名貴非凡。門上的兩隻銅環,擦得錚亮,連著虎頭,閃著一種深紫色的光芒,那是上好的紫銅。

  看到了門口這樣的氣派,原振俠幾乎認為自己找錯了地方。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才發現在最不當眼的地方,釘著一塊小銅牌,上面有「南越古舊物品買賣商店」的字樣。

  原振俠拿起銅環來,敲了幾下。銅環十分精緻,可以成為精巧的擺設,不太像是實用的東西,所以原振俠敲得並不太重,唯恐損壞了它。

  然後,他在門口等著,打量著,他發現大門上,少了一樣東西。

  通常,這樣的巨宅,在大門上,應該有一塊橫匾的。匾上的題字,是表示主人身分之用,例如「狀元第」之類。可是在這兩扇大門之上,卻沒有這塊匾。

  原振俠等了一會,正想再敲門時,中門旁的邊門打了開來。一個看來有七十多歲的老者,探出頭來,只發出了「嗯」的一聲。

  原振俠道:「老先生,我是來見南越先生的。」

  那老者是南越的兩個僕人之一,他聽了之後,仍然只發出了「嗯」的一聲,來代替他的問題。

  原振俠又道:「有一點古董買賣上的事。」

  那老者這才肯說話:「買,還是賣?」

  原振俠不知道南越的脾氣,是買進古董比賣出古董更有興趣,因為其他古董商都是相反的。他忙道:「是買,要買許多。」

  老僕跟著南越久了,多少沾染了南越的一點怪脾氣。一聽說是來買古董的,眼睛向上翻了翻,連「嗯」也懶得「嗯」了,只是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原振俠跟他進去。

  原振俠心中未免有點生氣,心想一個古董商,擺出這樣的架子來幹甚麼?

  可是,當他走進了客廳之後,他也不禁傻了半天──整個寬敞的客廳,所有的陳設,都使他像是回到了幾百年之前。

  一色的明式椅、几、架,所有的裝飾品都是精品。牆上的字畫,原振俠不是很懂,但只是略作瀏覽,就看到了馬遠的山水,趙孟頫的條屏,和倪雲林的大幅中堂。

  原振俠著實呆了好一會,弄不懂這個人是古董商,還是收藏家。

  他四面看看,那老僕一副不情不願的神色,問:「喝茶嗎?」

  原振俠忙道:「好,好,謝謝你!」

  那老僕又翻著眼:「你喝茶的時候,可得小心點,我們老爺,是用真正萬曆的青花瓷茶杯款客的。」

  原振俠打了一個突,苦笑了一下:「那──就不必了,請問我甚麼時候,可以見到南越先生?」

  那老僕自鼻子中發出了「哼」的一聲響,原振俠也不知道他那一下「哼」是甚麼意思,那老僕自顧自走了出去。

  反正客廳中可看的東西實在多,原振俠也不覺得時間難以打發。過了半小時之久,才有一個六十上下的人走了進來,那是南越的另一個僕人。

  這個僕人的名字很俗,叫林阿生。但他也是一個古董的愛好者,而且,尤其對中國、東方的古物,有相當認識。他自小就是南越的書僮,現在雖是主僕,但實際上是南越的助手。

  林阿生一進來,向原振俠作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原振俠向紫檀雕花,鑲著螺鈿和自然山水圖案的大理石椅子望了一眼。若單是椅子,他倒也坐了,可是椅子上,全放著看來已經相當舊,但是刺繡的手工精美之極的墊子。

  他想起請客人喝茶用的,是明朝萬曆年間的青花瓷,這些墊子,不知是多麼名貴的古物,還是別去胡亂坐人家的好。

  所以他搖了搖頭,道:「不必了,閣下是南越先生?」

  林阿生搖頭:「不是,南先生是我主人,小名林阿生,閣下是──」

  原振俠忙介紹了自己,林阿生「哦」地一聲:「是,很有些醫學界人士,喜歡古物的。不知道原先生想要哪一方面的東西?收藏古物已有多久了?興趣集中在那一個地區的古物?還是用年代來區分,或者是專收小件的?」

  那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原振俠目瞪口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來買古董,還要有這樣的手續。他只好苦笑了一下:「並不是我要買甚麼古董,而是──」

  他把黃絹託他的事,講了一遍。林阿生「啊」地一聲:「原來是這樣,主人說,他對這一類買賣,沒有甚麼興趣,還是委託別家吧!」

  原振俠又呆了一呆。大生意上門,非但不歡迎,而且還拒絕,這種情形也十分罕見。

  不過既然林阿生這樣說了,他自然不能硬要人家做生意,而且林阿生已經擺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態。不過就此了事,他也無法向黃絹交代,是以他只好又道:「南越先生不見顧客的嗎?」

  林阿生道:「當然,他不見對古物沒有甚麼認識的人,南先生是不會為了可以賺點錢而浪費時間的!」

  原振俠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一生之中,可以說從來也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他提高了聲音:「不是賺一點錢,而是可以有上千萬美元的利潤!」

  林阿生瞪著眼:「先生,當一個人已經有了一千萬的時候,再為了另外的一千萬去委曲自己,那實在是愚蠢不過的事,你說是不是?」

  原振俠又呆了半晌,想想林阿生的話,也十分有理,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他只好嘆了一聲:「那我只好告辭了,對不起,打擾了!」

  他絕對沒有想到,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會鬧了個沒趣。

  在回家的途程上,想想剛才的經過,原振俠覺得,那簡直可以當作奇聞來講給別人聽。

  回到家中之後,原振俠已決定忘記了這件事。他選了一張聖桑的鋼琴協奏曲,整理了幾個墊子,準備躺下來,舒舒服服地,欣賞一下法國音樂大師節奏明快瑰麗的作品。

  可是,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原振俠一拿起電話,就聽到了黃絹的聲音。

  黃絹的聲音低沉輕柔,十分動聽。可是原振俠由於內心深處對她的特異感情,一聽到了她的聲音,竟像是遭到了雷擊一樣,好一會沒有能發出聲來。

  直到黃絹問了好幾遍,他才緩過氣來答:「是我!」

  在他作了回答之後,黃絹也停了片刻,才道:「我託你做的事──」

  原振俠立時答:「我才從那古董店回來,沒有見到那個叫南越的人,只見到了他的一個助手。他助手說,對你的買賣,沒有興趣!」

  原振俠預計,黃絹在聽了自己這樣的答覆之後,一定會十分驚訝,因為這畢竟是不合常理的事。

  可是黃絹的反應,卻像是遭到了拒絕是很自然的事一樣,一點也沒有訝異,只是道:「唉,是我不好,我忘記告訴你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黃絹不覺得驚訝,原振俠卻感到了奇怪。他勉強笑了一下:「忘記告訴我,在見這個古董商之前,必須至少在古董知識方面,進修十年八年?」

  黃絹「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十分動人。可是在這時候,原振俠卻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感到黃絹這時的視線,一定不是望著電話,而是望向別處的。

  那是她心中有事情隱瞞著的一種習慣動作,就像是在錄影帶中曾見過兩次的一樣。

  她笑著──笑聲聽起來也有做作的意味,原振俠心想:她究竟想要幹甚麼?她真正的目的是甚麼?

  黃絹笑著道:「當然不必!這個古董商的脾氣有點怪,但是他真正有好東西。我已經打聽過,上門去的人,會被問及對甚麼有興趣,你是怎麼回答的?」

  原振俠照實說了,黃絹的笑聲聽來更動人:「難怪你連他本人都見不著了。你再去一次,告訴那個助手,你對椅子有興趣!」

  原振俠陡然一呆,忍不住問:「你究竟想要幹甚麼?」

  黃絹像是想不到原振俠有此一問,停了片刻才道:「椅子之中,也有不少是古董。你就照我的話去做好了,請你再去一次。」

  黃絹最後的一句話,是放軟了聲音在說著的。那令得原振俠起了一陣迴腸蕩氣之感:「你一呼百諾,為甚麼一定要我做這種事?」

  黃絹又停了一會:「我需要一個我認為靠得住的人,來替我做這件事,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一定自己來了!」

  原振俠緩緩地道:「一個甚麼國家文物博物館,就那麼重要?而且,椅子,和博物館有甚麼關係?」

  黃絹聽來像是發出了一下頗不耐煩的聲音,但隨即語氣卻又十分柔和:「能不能為我再去一次?」

  原振俠長嘆一聲,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能夠拒絕嗎?」

  在黃絹動聽的笑聲之中,通話結束了。

  原振俠把手放在電話上,呆了半晌,連他自己也不能了解自己。何以平時是一個性格十分堅強的人,但是一和黃絹有了接觸,便會變得那樣討厭──他有時,真的自己討厭自己!

  可是一想到黃絹飄揚的長髮、纖細的腰、宜嗔宜喜的俏臉,他還是只好再嘆了一口氣。

  於是,他再度在那所巨宅之中,見到了林阿生。

  原振俠不想自己假充對古董內行,只是攤著手說:「我對椅子有興趣,椅子!」

  他特別強調了「椅子」兩個字,因為將椅子和古董連在一起,畢竟不是十分常見的事。

  卻不料林阿生聽了之後,居然一副鄭重考慮的樣子,想了一會,才道:「請你等一等!」

  他拋下了原振俠,倒十分放心讓他一個人,留在全是價值非凡的古物的大廳之中。原振俠等了二十分鐘左右,才看到了南越。

  南越的樣態更難看了,他甚至是昂著臉進來的,只是眼珠向下,略微瞄了原振俠一下。不過開口倒十分客氣:「閣下對椅子感到興趣?」

  原振俠忙道:「是。」

  南越「嗯」了一聲:「請問閣下對椅子知道多少?」

  這一句話,又把原振俠問住了。

  南越隨便揀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也不理會椅子上的錦墊,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樣子:「椅子,中國古代是沒有的。漢以前,中國人只知道席地而坐,到唐,椅子才從西域胡人處傳進來。椅子的形狀,可以變化出無數種來──」

  原振俠聽到這裡,忍不住冷冷地道:「用處卻只有兩種,一種是供人坐著──」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南越總算低下了臉,向他望來,顯然是想聽聽,椅子的另一種用途是甚麼?

  原振俠笑了一下:「還有一種用途是,舉起來,敲在某一個渾蛋的頭上,好令得他變得正常些!」

  在南越還沒有會過意來之際,原振俠已經轉身向外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大聲道:「希望你不會有被椅子砸中頭部的一天!」

  他走得相當快,一直到出了巨宅,未曾回頭。所以也不知道,南越在聽了自己這句話之後的反應如何?

  他自己卻感到無比的痛快,兩次到這裡來,都憋了一肚子的氣,總算全發洩出來了!

  他回到家裡,等候著黃絹再打電話來,好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同時也向她說明,事情看來很簡單,但自己實在沒有法子做得到。

  可是一直到深夜,黃絹並沒有電話來。第二天是星期天,原振俠也放棄了原先準備參加的體育活動,只是在家裡聽音樂。每一次電話鈴響,他都以為是黃絹打來的,等到拿起電話來,聽到不是黃絹的聲音,他就悵然若失。

  一天就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下度過,黃昏時分,他離開了宿舍,在附近的一條小山徑中散步。那條小山徑十分幽靜,他找了一個大樹樁坐了下來,抱著膝蓋,聽著不遠處的山溪,因為最近多雨而發出的潺潺水流聲。

  就在天色漸漸黑下來的時候,他看到有一個人,正由小徑的入口處走過來。一面走,一面在東張西望。

  原振俠起先並沒有留意,可是那人來到了距離他約莫有十公尺處,竟然揚聲叫了起來:「原醫生!原醫生!」

  原振俠陡然怔了一怔,他可以想像任何人會在這種優雅的情調中出現,叫著他,甚至是黃絹如果突然出現的話,他也不會更訝異。可是這個人,居然到這裡來找他,那真是他絕想不到的事。

  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原振俠還看不清那人的臉面。但是只聽聲音,他已經認了出來,那個走過來的人,正是那個架子大得嚇人的古董商南越。

  剎那之間,原振俠又是驚訝,又勾起了兩次受的氣。他也故意揚起了臉,並不答理,一直等到南越來到了他的身前。

  南越看到了他,十分高興:「原醫生,有人說你在這裡散步,這裡的環境幽美,你真是雅人!」

  原振俠先是「哼」地一聲,但是接著,忍不住自己也感到好笑。裝腔端架子,畢竟不是他的本性,他隨即笑了起來:「南先生,何以前倨而後恭?」

  南越嘆了一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原振俠盯著他,這時,他才注意到,南越並不是故意昂著臉的,而是他的鼻孔翹向上,所以自然給人一種他揚著臉的感覺。這時,他現出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來。

  原振俠倒有點好笑:「南先生,要是你改變了主意,願意接手這項買賣的話,反正我的朋友還沒有打電話來,還來得及。」

  南越聽了之後,卻搖了搖頭,搔著頭,仍然不知道說甚麼才好。他的這種神態,倒令得原振俠有點摸不著頭腦,只好等著。

  過了好一會,天色幾乎已完全黑下來了,南越才道:「原醫生,你可否把你的資料給我看一看?」

  原振俠聽得莫名其妙:「甚麼資料?」

  南越嚥下了一口口水:「有關那張椅子的資料!」

  原振俠站了起來,揮著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甚麼!甚麼叫一張椅子的資料?」

  他說著,走近了一步,看清了南越的臉上,一副焦切迫望的樣子。這種樣子,倒不是假裝得出來的,可是原振俠又實實在在,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

  南越遲疑著:「是這樣,你走了之後不久,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原振俠忍不住諷刺了他一下:「原來你那所古宅之中還有電話的!」

  南越的神態有點忸怩:「我們畢竟很難抵抗現代的科學文明,不過我用的電話,全是古物,我書齋中的那具,是電話發明之後第二年的出品!」

  南越使用的電話,就算歷史可以上溯到白堊紀,原振俠也沒有興趣。他有點焦躁地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對方廢話少說。

  南越會意:「電話是北非一個國家的領事館打來的,就是要向我購買古物的那個國家。一個自稱是副領事的人說,有一份有關一張奇特的椅子的資料在你那裡,如果我有興趣,你又肯答應──可以看一看。」

  原振俠耐著性子聽完,向小徑的出口處走去,南越跟在後面。一直離開了山徑,來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原振俠才站定。

  他才一站定,南越便急急來到他的身前。原振俠很誠懇地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講甚麼,椅子,甚麼椅子?」

  南越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最大的決心,洩露一個重大祕密一樣:「一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

  這句話,卻並沒有引起原振俠甚麼特別的驚訝。因為原振俠絕想不到,南越所說那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是那麼古怪。一般來說,會晃動的椅子,一點也不稀奇,一張普通的搖椅,就會晃動。

  南越看出原振俠不明白,他雙手亂揮著,神情焦急,終於嘆了一聲:「唉,說也說不明白──」隨即他又一咬牙:「我甚至可以給你看看那張椅子,雖然有關這張椅子的事,我對林阿生也沒有說起過,只要你肯把那份資料給我看看!」

  原振俠嘆了一聲,用緩慢的聲調回答:「第一,我對一張自己會晃動的椅子,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別說你大方地肯讓我看,就算你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第二,我根本沒有你說的那份資料,也不明白何以一張椅子會有甚麼資料。既然該國領事館已和你直接接觸,我和你之間也就沒有甚麼了!」

  他說著,雙手用力一揮,作了一個十分堅決的手勢,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幾次回頭,看到南越苦著臉,跟在後面。可能是由於他剛才的那番話,說得太堅決了,所以他並沒有再開口請求甚麼。

  一直到原振俠走進了宿舍的大門,他才長嘆一聲:「原醫生,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請你有意披露那資料時,打電話給我!」

  原振俠雖然接過了名片,但是道:「不會有這樣機會的,我真的沒有那份資料!」

  南越看來仍然不相信,又長嘆了一聲。原振俠不再理會他,推開玻璃大門,走了進去。當他踏進電梯之際,還看到南越木然站在門外。

  原振俠只感到莫名其妙。他所能肯定的是,黃絹一定不知道又玩了些甚麼花樣,因為黃絹也提及過椅子。

  他回到了屋中,坐了下來,心中有又被黃絹玩弄了的感覺。

  他也隱隱感到,以黃絹如今的身分地位,由她來顧及的事,一定是十分重大的事件,不會是普通的小事。可是,一張椅子,原振俠實在沒有法子,把一張椅子和任何重大的事聯繫起來。

  他甚至想到:一張椅子,會不會是甚麼代號呢?一張椅子,可以象徵一種地位,例如皇帝的寶座。那麼,黃絹和南越口中的椅子,是在象徵著甚麼?

  原振俠並無頭緒,就在這時,門鈴聲傳來。原振俠暗嘆一聲,以為仍然是南越,可是當他打開門,卻看到門外是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男人。

  那個陌生男人的身形相當高,比原振俠足足要高一個頭,可是極瘦,瘦得使人覺得這樣瘦的人,應該很難站得穩的感覺。

  這個人膚色極其黝黑,但顯然不是黑人,看來有點像阿拉伯人。他膚色如此之黑,只怕是受長期日光曝曬的結果。

  他有著極深的雙眼和尖削的鼻子──他整個臉,也只能看到這兩部分,其他部分,全被亂成一團的頭髮,和濃密的虯髯遮住了。他的身上,穿著一套帆布的衣服。

  這種衣服,在攝氏三十度的天氣穿著,實在太熱了。所以這個人的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汗味,原振俠一看,就忍不住皺眉。

  可是那個人看來十分心急,門才打開,他伸手一指原振俠:「原醫生?快,飛機在等著,我們立即可以走!」

  原振俠心想,今天是怎麼一回事,怎麼老是遇到講話莫名其妙的人?對於這種無頭無腦的話,他甚至懶得回答,正想將門重重關上,那人又道:「黃將軍說,只要我親自來請你,你一定肯來,你還等甚麼?」

  那人的這兩句話,與其說是直率或莫名其妙,簡直不如說無禮來得好。

  原振俠沒好氣:「你是甚麼人?」

  那人「哦」地一聲:「是,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漢烈米,一個狂熱的考古工作者。」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手指甲上還沾著許多泥屑。

  原振俠「啊」地一聲,這時,他一點不嫌對方的手髒,立時伸出手去和他握著,一面握著手,一面問:「漢烈米博士?就是曾經發掘公元前九世紀,阿利安人建立的哥林多城邦遺址,找到了著名的斯巴達人文物的漢烈米博士!」

  對方一聽,咧著嘴笑了起來,樣子實在不敢恭維,就像是亂草堆中,忽然現出了一個洞一樣:「真了不起,我以為只有專家才懂我的工作。你是一個醫生,常識真是豐富,黃將軍說得不錯!」

  原振俠十分高興,因為眼前這個人,實在是考古學家中極出色的一個。他專事發掘歷史上曾出現過,但卻已被時間淹沒了的舊城、舊堡,而且極有成就。他曾在沙漠中,挖出整個不知名民族建立的古城,也曾在南美發現過馬雅人的遺跡。

  原振俠道:「你那次發現了斯巴達人,早在三千年前就施行複雜外科手術的記錄,包括截肢手術在內。我對於古代醫學史十分有興趣,所以留意了你的大名!」

  漢烈米博士道:「是啊,斯巴達人喜歡打仗,所以特別多受傷的人,促使他們在外科上的技術超人一等。」

  他講到這裡,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唉,我怎麼光顧著講話了?」

  原振俠也忙道:「是啊,請進來坐!」

  漢烈米叫了起來:「還坐?到飛機上去坐吧,快走!我坐了十幾小時飛機來找你的,回去要花同樣的時間,快走!」

  這個人,一面說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拉著原振俠的手腕,拖著他向外便走。

  原振俠叫了起來:「博士,你要我到甚麼地方去?」

  漢烈米大聲道:「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巴比倫、亞述等古國的國土!」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知說甚麼才好,只好先嘆了一口氣:「我多少還知道一些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沿革史,可是,我到那地方去幹嘛?」

  漢烈米博士一怔:「啊,你不知道,沒有人對你說過?」

  原振俠大力搖著頭,他以為這一來,這位著名的考古學家,總該向他說說清楚了吧!

  誰知道科學家自有科學家的一套,他竟然若無其事:「那也不要緊,我會對你說,在飛機上對你說!」

  別看漢烈米人瘦,氣力還相當大,就這兩句話功夫,原振俠已被他拉出了門。原振俠只好使力,再把他拉回來。

  這時他們兩人拉來拉去的情形,實在十分滑稽。一旁若是有人看到了,一定哈哈大笑不已,可是原振俠卻笑不出來。

  他終於忍不住大喝一聲:「別再拉我!這裡到美索不達米亞,超過兩萬公里,我總不能說走就走!」

  漢烈米呆了一呆:「為甚麼不能?」

  這一類的科學家,原振俠倒不是第一次遇上。這類科學家,在他們自己的專業之中,是頂尖人物,他們工作、學術上的成就,可以贏得全世界的喝采,是人類光輝的文化中的一個環節。

  但是他們在其他方面,尤其在生活方面,卻可以不通世務之極。像是叫人立時走,到幾萬公里之外的一個目的地去,就好像把人拉出去,到街角的小咖啡室,去喝一杯咖啡那樣簡單,還要問人:「為甚麼不能?」

  原振俠揮著手解釋:「我有我的工作──」

  漢烈米一下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我對你太失望了!黃將軍說,在那座奇妙的古墓之中,所發現的怪異不可解釋的事,只有你可以理解,誰知你這個人那樣不爽快,婆婆媽媽的!」

  原振俠聽得他這樣說,不禁呆了一呆!

  漢烈米一再提及「黃將軍」,那自然是指黃絹而言。由於他出現得那麼突然,像是一陣旋風一樣,簡直令人無法好好想一想。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對事情有了一絲概念:漢烈米一定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發現了一座古墓,而在那座古墓之中,又有一些奇異的事發生,他的考古工作,可能是在黃絹的支持下進行的。

  所以黃絹才告訴他,這種奇異的事,原振俠可以理解,所以這個狂熱的考古學家,就像是旋風一樣捲了來。

  原振俠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他當然不會承認漢烈米對他性格上的指責。他沉著聲:「先生,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工作責任,你是一個考古家,我是一個醫生。我能叫你立刻從考古工作,轉到醫學研究上面去嗎?當然不能!」

  漢烈米呆了半晌,神情變得有點苦澀:「可是,那裡的──情形,如果你不去看一看的話──真是──我無法說得上來──」

  他一面說,一面不斷作著手勢,可是他說的話,原振俠仍然聽不很懂。

  而在突然之間,他像是忽然又想到甚麼,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對,最重要的一點我忘記了,黃將軍說,只要你一到,她就會趕來和你相會!」

  原振俠不禁心頭怦怦亂跳了起來,這對他來說,實在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本來,他是一直在拒絕的,可是這時,他卻沉默了起來,深深地吸著氣。

  漢烈米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盯著他:「怎麼樣?她說,如果你還是不肯去的話,你就不是你了!」

  原振俠嘆了一聲。黃絹太了解他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始終無法突破黃絹建造起來的感情囚籠,還是他自己根本無意去突破?

  他感到一陣迷惘,喃喃地道:「我──當然是我!」

  漢烈米大為高興道:「你答應了?」

  原振俠點了點頭,他那種點頭的動作,十分緩慢,看起來,像是他感到極度的疲倦。不過漢烈米並不理會這些,只是興高采烈地歡呼著。

  一小時之後,原振俠已經和漢烈米,一起坐在那架佈置精緻優美的小型噴射機上,在接近一萬公尺的高空,以時速六百公里向前航行。飛機是黃絹的座機,漢烈米就是搭這架飛機來的。

  這架飛機的搭乘者,都有著外交特權。繁瑣的手續,對享有外交特權的人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算是略為定了定神,因為在過去的一小時之中,他做了那麼多的事。

  他先去找了院長,表示自己堅決要離開若干天。醫院院長在目瞪口呆之餘,還未曾向他解釋說醫院中人手缺乏,原振俠把話說完,就轉身離開,令得一向好脾氣的院長,也忍不住在他的身後大聲吼叫。

  然後,他就收拾了最簡單的行囊。雖然他要遠行上萬公里,可是他隨身所帶的東西,卻比小學生的遠足更加簡單,而且,漢烈米還一直在旁催他。

  當他終於登上飛機之際,他不禁吁了一口氣,同時想到,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測的──每天的生活,看來十分刻板,但是忽然之間,卻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當他在和古董商打交道之際,怎會想得到,突然會到了高空之中,而目的地竟然是美索不達米亞?

  當飛機迅速升高,都市的夜景、閃亮的燈火,迅速消失之後,漢烈米仍然忍不住他的興奮,不住搓著手:「真好,十二小時,我估計十二小時之後,我們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

  然後,他又向著駕駛艙大聲叫著:「快告訴黃將軍,原醫生來了!」

  原振俠看他高興得像是進入了一幢全然用糖果造成的城堡一樣,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興奮。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醫生,對考古方面的常識,十分有限,要是有連漢烈米都不能了解的考古學上的難題,他實在幫不了甚麼忙的!

  他想了一想,道:「你總不能在長途飛行中一直大叫大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該說說了吧!」

  漢烈米轉了一個位子,在原振俠對面坐了下來──機艙中的佈置,全然是一個十分舒適的小客廳,有柔軟的沙發,精美的茶几,和放著各種美酒的架子。

  漢烈米坐下之後,像是他就是飛機的主人一樣,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原振俠:「當然,我要把一切全告訴你。兩年前開始,我就在幾個阿拉伯政府的支持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廣泛地搜尋巴比倫、亞述等古代國家的遺跡。」


  漢烈米的工作是考古,考古學的重大項目之一,是發掘古代的遺跡。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可以說是考古家心目之中的寶庫。

  「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句希臘話,意思是「兩河之間的地方」。這個地區,是歷史、地理課本上相當重要的一環,因為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兩岸,是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和中國的黃河、印度的恆河同樣重要。

  「兩河流域」的古文明,隨著時間巨輪的前進,現在已經不再重要。但是在人類歷史上,卻有著極重要的地位,影響十分巨大。

  現在,在兩河流域地區,是敘利亞的東部和伊拉克,都是阿拉伯國家,和卡爾斯將軍的國度,有著相同的宗教信仰。

  當卡爾斯將軍的影響逐漸擴大,黃絹甚至可以代表整個阿拉伯世界發言之際,有意在兩河流域探索古跡的行動,黃絹也就成了這個探索行動委員會的負責人。

  黃絹本身,對於考古並不是很熱衷,但是她卻看得出,如果在兩河流域有驚人的考古學上的發現時,可以使阿拉伯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得到某種程度的提高。

  所以在一開始時,她就說:「要就不做,讓那些未被發掘的古跡,安靜地埋在地下;要就全力去做,我們請最好的人,動用最好的設備,給以充足的經費!」

  當時參加成立會議的人,都表示同意。於是,漢烈米博士,就受邀參加了這項工作。

  由於兩河流域,本來就是考古工作者心目中的寶庫,過去的年代中,也不知道有過多少考古工作者,在這幅新月形的沃地上工作過。不少西方的考古工作者,也曾有過巨大的發現。

  但是,像這次那樣,有組織的大規模行動,卻還屬首次。

  所以,當漢烈米登高一呼,徵求隊員之際,不到一個月功夫,已經組成了一個超過兩百人的龐大考古隊,進行工作。

  兩年來,考古隊的收穫十分豐盛。他們發現了整座小鎮市,是屬於巴比倫古國的,估計當時聚居在這個遺跡中的人口,超過一萬人。鎮市甚至是經過細心規劃的,中央部分,明顯地有一座巨大的建築,可能是供居民大集會之用。

  他們也發掘出了不少古物,甚至包括了公元前一千六百年,曾把亞述城置於統治之下的米坦尼國國王所建造的神殿。

  這個神殿,亞述人在獨立之後,曾把他們如何戰敗宗主國的輝煌歷史,用連環畫的形式,浮刻在廟中所有的牆上。在被發掘出來時,其中有幾塊大石上的浮雕,還十分清晰。

  有一塊大石上,是刻著一個亞述武士,正在運用他們發明的一種利用彈力發射石塊的武器,在向敵人攻擊。

  這塊大石,就被配上了精美的架子,放在卡爾斯將軍的辦公室之中。

  他們也找到許多埃及古物,因為亞述人曾經一度佔領過埃及,那是公元前七百多年的事。

  在考古工作中不斷有巨大的發現,使得所有參與工作的人,越來越興奮。起先,他們還是集中在一起工作的,但是漢烈米工作上的野心越來越大,他招請了更多的人,把原來的考古隊,分成了十組,分布在廣闊的平原上,同時進行工作。

  在這兩年中,全世界的考古學家,若是未曾參加過漢烈米領導的工作隊,簡直見了同行,會連頭都抬不起來。

  漢烈米這個狂熱的考古工作者,自然更是全副心神,都投入其中。為了方便工作,他有一架小型飛機──當然那不是甚麼豪華的噴射機,而只是一架雙螺旋槳的小飛機,只是為了方便從這個小組發掘的地方,趕到另一個小組的工作地點去視察而已。

  那一天,黃昏時分──

  漢烈米向原振俠,簡單解釋了一下考古隊開始工作的情形之後,神情顯得十分異樣,甚至在黝黑的膚色之中,透出了紅色來,尤其是在雙頰之上。那證明他的情緒,正處在極度的興奮之中。而這時候,他只不過在敘述,可知他當時,在事情真實發生之時,他是如何興奮!

  而事實上,當時,漢烈米的興奮,是他一生中之最。

  那一天黃昏時分,漢烈米在他親自領導的那個小組的工地上。多天前,巨大的挖土機,在挖去了將近三公尺的浮土之後,已經顯示出了一大片用方整的石板鋪成的地基。每一塊石板的大小、厚度,都是一樣的。

  對兩河流域歷史文化熟悉的人,一看到這種石板,就可以知道,這種石板,在當時,非但要經過遙遠途程的運輸,而且還要有高度的技巧,才能鑿成這種樣子──在每一塊石板的邊緣,都有著凸出和凹進去的雕刻,那是方便石板和石板之間的銜接的──這種建築上的技巧,一直到現在還被沿用著。

  這種應用於古代建築上的石板,即使發現了殘缺不全的一塊,也會被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館視為瑰寶,何況這時出現的,是整整一大片,簡直可稱為一個廣場!

  所以,當石板廣場才一顯露之際,漢烈米就興奮得在石板上跳來跳去。消息迅速傳出去,立時有記者從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甚至紐約、倫敦趕來,忙著攝影和報導這個消息。

  漢烈米選在三天之後,當整個方形的廣場,全被發掘出來之後,就在廣場上招待記者。

  廣場經過測量,是一個每邊九十一點三二公尺長度的正方形。

  當時,約有近二十個記者。漢烈米神氣得像是皇帝一樣,雖然他仍是泥垢滿面──為了工作,他絕不浪費時間把自己弄乾淨一點──答覆著記者的詢問。

  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派來的記者,問題最中肯:「博士,一個廣場是不會單獨存在的,你估計那是甚麼的遺址?是一個大神廟,一座大宮殿,還是一整座城市?」

  漢烈米搖著頭。兩個工人托著一塊被掘起了的石板過來,漢烈米指著石板:「看,這種形制的石板,根據以往發掘工作的記錄,亞述人只用來建造尊貴的人的陵墓。所以,我斷定這個廣場,是亞述帝國歷史上,一位了不起人物的陵墓!」

  記者又追問:「你估計那是誰的陵墓呢?」

  漢烈米呵呵笑了起來:「我是考古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是不作沒有價值的猜測估計的。你們還不如問我,我的野心,希望發現的是甚麼人的陵墓還好。」

  記者忙問:「那麼,博士,你心目之中,希望這是甚麼人的陵墓呢?」

  漢烈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表了他的野心:「我心中有兩個人,都是亞述帝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君主──」

  能派來向漢烈米博士作採訪的記者,自然都是在歷史知識上極其豐富的人。漢烈米才講到這裡,立時有幾個人叫了起來:「帝格拉‧帕拉沙(TIGLATH─PILESER)三世!」

  也有人叫道:「沙爾貢(SARGON)二世!」

  漢烈米十分鄭重地點著頭:「是,那就是我的野心。」

  記者群在那一剎間,忽然全都靜了下來。因為他們都意識到,這種希望如果實現了,那將是有史以來,在兩河流域的考古工作最大的發現!

  被提及的那兩個君主,都是在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亞述帝國的英明君主。他們曾為亞述帝國建立了廣大的版圖,是亞述帝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年代。版圖東起伊朗高原,西面達到地中海沿岸,甚至曾佔領埃及。

  如果是這兩個君主其中之一的陵墓,單看這個石板廣場的氣派,就可以知道陵墓工程是如何偉大!

  而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亞述人在軍事技術方面,有許多發明,他們的建築技巧,也是當時人類文明的頂峰。亞述帝國的首都尼尼微,在記載之中,有著和天宮一樣瑰麗的王宮。這種記載,都是用楔形文字寫在泥版上,再燒乾泥版而保存下來的。

  漢烈米在沉靜之中,高舉著雙手:「祝我成功吧!」

  在場的所有人,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有幾個記者,在發布了新聞之後,要求留下來,參加整個發掘過程,但是卻被漢烈米拒絕了。

  漢烈米告訴他們:「考古學上的發掘工作,是一件十分細緻的專門性工作,領導者必須在縝密的思考下,根據他所能掌握的資料,小心翼翼進行。我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擾,等我的發掘,有了進一步的消息時,一定會通知各位。」

  漢烈米的理由是如此充分,所以,當天下午,黃絹的直升機,就降落在這個石板廣場之後不久,也被漢烈米以同樣的理由,請離了現場。

  在整個廣場被清理出來之後的日子裡,漢烈米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工作著。在臨時房屋中,他先和夠資格的考古學家反覆討論,該如何進一步發掘。這樣巨大的方形石板廣場,以前從未發現過,也不能在任何古籍中,找到有關的記載。

  雖然已可以肯定,那是一座陵墓,但是陵墓的其他部分是在甚麼地方?最重要的,自然是找到這座陵墓的入口處。

  初步的決定是,由廣場起,向四面發掘開去,調來了更多的挖土機,和熟練的挖土機操縱者,日以繼夜地發掘。開始的第一天,成績令人振奮莫名,在廣場的四角,距離廣場的角,不到十公尺處,都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石墩。

  那石墩之大,簡直猶如一個舞台,直徑接近十公尺,都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一共是四個。

  四個巨大的石台上,石塊表面都凹凸不平。在清除了上面的積土之後,發現了石塊表面有焚燒過的痕跡,十分明顯。看起來,像是那四個巨大的石墩,是用來作舉火之用的。

  亞述人的信仰習慣之中,並沒有大規模舉火的記載。於是,這又是一個重大的發現。

  可是,再接下去,卻令人沮喪之極。挖掘的範圍一直向外擴展開去,可是卻甚麼也沒有發現。

  一直到擴展出去的範圍,已經每邊都達到將近一百公尺了,漢烈米只好勉強睜著佈滿了紅絲的眼睛,宣布放棄,另行設法,再行討論。

  漢烈米和其他考古學家討論的是:

  如果這個廣場,是陵墓的一個構成部分,那麼這個陵墓的入口處,應該是在甚麼地方呢?

  在過往的年代中,已經被發掘出來的亞述帝國時期陵墓的結構圖,全被找出來,作為參考。結構大致是相同的,但又和這個石板廣場不一樣。

  在已被發掘出來的亞述帝國時期建造的陵墓之中,沒有一座是有著那樣大,或者小一點的石板廣場的。

  漢烈米甚至對自己的判斷,起了懷疑──這是一座陵墓嗎?還是只不過使用了和建造陵墓的同類石板,實際上那並不是陵墓的一部分,是另有用途的一個建築。譬如說,在四周的石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而在廣場中集中了一些人,進行某種儀式所用的?

  漢烈米和所有的考古學家,都感到了極度的迷惑。他們知道,他們已經發現了一個人類自有考古學以來最大的發現,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那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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