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本刀
多年之前在日本，聽了一個關於日本刀的故事。
說的是，在日本人追求擁有一柄鋒利的日本刀的時代，有一個青年武士，知道某個已故武士的墓中，有一柄好刀殉葬，據說這是一柄天下第七鋒利的寶刀（排名在它之上的六柄也不必查考了）。
於是，這個青年武士就設法取得了那個已故武士墓地的秘圖，開始小心地發掘。經過了若干時日的努力之後，已經到了寶刀出土的最緊張時刻，他肯定刀就在那一個洞穴之中，於是他雙手伸進了洞穴，小心地摸索著，果然，憑著手指的觸覺，碰到了放刀的架子，他屏住了氣息，興奮莫名，慢慢地伸出雙臂，把雙手伸到了刀架之下，雙手托住了刀，向上一抬，滿心以為可以把放在架上的刀，托出洞穴來。
可是他的雙手，離開洞穴時，映著火把，他沒有看到精光閃耀的好刀，只看到自己的雙手，祗剩下了一半，齊拇指以上，一半手掌和四指，都不見了，而斷掌處，血如泉湧，青年武士立時就昏了過去。
青年武士在昏過去之前，還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不知道自己的雙手，何以會失去了一大半。
等到他又痛醒之後，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那柄寶刀，的確是在洞穴之下，如果刀是插在刀鞘之中的話，他的動作，也就可以輕輕巧巧，把刀托出洞穴來。
可是，刀卻沒有鞘，就那樣放在架子上，他的手掌，托在刀鋒之上，向上一抬。就憑那刀的重量，已可把他的雙掌切了下來。
青年武士終得到了那柄天下第七鋒利的寶刀，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他已經成了廢人，不能再舞刀了。
故事十分詭異，也有點匪夷所思。用文字來表達，震撼力不強，如果化為電影鏡頭，滿懷歡喜以為寶刀到手了，卻看到了自己的斷掌血如泉湧，倒是很刺激的。
都說兵刃有殺氣，當然是，兵刃本來就是用來殺人的，怎麼會沒有殺氣？
當然，曾經殺過人的兵刃，殺氣就更重。中國傳說中，殺過人的劍有靈性，劍主人若是有什麼凶險，它會自動並出鞘來，嗆然長鳴示警──那簡直是把兵刃神話化了，信不信由你。
但愈是古舊的兵刃，愈是邪意濃厚，到是真的──這個故事一開始，古董商高老頭勸青年殷商、古董的愛好者余老板的話，就那麼說。
余老板年紀不大，可是酷愛古物，而且也喜歡人家叫他老板。出手豪闊，對於古董的鑒賞能力又不太高，只要投了他的所好，古董店老板就可以鑒貌辨色，漫天開價，余老板也照樣眉頭都不皺一下，便會立刻開支票，捧起古董就走。
這樣的顧客，自然極受古董店老板的歡迎，余老板一出現，古董店老板，莫不歡迎之至，馬屁拍足，余老板也頗以此自豪，卻不知人家的殷勤，全是他自己的鈔票製造出來的。
最近，余老板在他新建的別墅中，闢了將近五百平方公尺的地方，作為「日本室」──用意是招呼有生意來往的日本朋友，使他們有賓至如歸的享受。而且，還訓練了一批女接待員，穿上美麗的和服，接待日本的商界巨子。
那些所謂女招待員，都有余老板的集團中「公共關係部副經理」的銜頭，個個年輕貌美，而且，全是兼職。余老板一有需要，出三倍高價，她們就來為余老板效勞了，這也是余老板的頭腦精明之處，他這一招，令得和他有生意來往的人，贊聲不絕，生意買賣上，自然也容易談得成。尤其是官方資本的生意，代表人一旦陷入了脂粉陣之中，簽合同的時候，視線在粉腿酥胸上轉來轉去，合同的內容如何，也不必深究了。
除了美貌的公關副經理之外，「日本室」中的擺設，自然也要竭華麗之能事。他了解到日本的大商家都很有文化──沒有文化的，更要冒充。何況他特別喜歡日本的傳統文化，所以他決定，在「日本室」中的陳設，全要採用真正的古董。
這消息一傳出去，日本的古董商，也專程來做他的生意，而只要余老板看上眼的，一律購買。
裝飾品也差不多了，一連幾次，他那些日本朋友來了，偎紅倚翠，醉臥美人膝之時，竟然不約而同地說：「少了一柄劍，少了一柄真正的古代好劍！」
接著，又對劍在行的日本人，就津津樂道日本劍的歷史，和他流傳至今的價值。
余老板也知道真正的日本劍的價值很高。
（所謂日本劍，其實是刀。劍是雙刃的，單刃的叫刀，不過日本人文化淺，不懂得區分，而且，他們根本沒有劍，故此就以刀作劍了。）
余老板游覽日本的時候，也曾在日本的大百貨公司中看過陳列的古董日本刀，標價牌上的「零」字，他要連數好幾遍，才能數得準，價錢真是十分驚人。
日本人的意見，余老板也很以為然，於是，余老板要買一柄好的古董日本刀的消息，傳了開去。
不到三個月，一共有六個本地或日本的古董商，拿著他們的手中的日本刀來求見，每人都帶來了一柄鋒利無比的古董日本刀，柄柄都有來歷，這柄是德川家族首席武士的佩刀，那柄是小笠將軍的指揮刀……
而且，確然每柄都不但裝飾華麗，而且也鋒利無比。有的輕輕一揮，就可以把自空中飄下的絲帕，一剖為二；有的揮刀一剁，就能把一疊銅錢，齊中剁開，有的吹氣斷髮；有的據說殺人不沾血（無以證明，因為不能找一個人殺了來試試）。
余老板一一購下，陳列起來，見到的人，沒有不讚賞的，尤其是日本人，簡直為之著迷。
可是余老板還不滿足，因為他的幸運數字是「七」，只有六柄寶刀，還少了一把。他立心要再找一把，湊成「七」數。而且，這最後的一柄，要像唐伯虎的老婆一樣，最後一個，要艷壓眾芳，冠絕群刀！
可是，所有古董商都搖頭，有好幾個異口同聲道：「只有找高老頭，他藏有一柄好日本刀，歷史悠久，那真是一柄好刀！」
余老板聽說過高老頭這名字，知道那是一家小古董店的店主，本身有錢，又有極高的鑒賞能力，所以對余老板這樣的人不是很瞧得起，更不會去巴結他，因此只見過幾次。
余老板一聽，暴發戶的本性發作：「叫他帶著刀來見我！」
眾古董商都不作聲，余老板居然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改了一個字：「請他帶著刀來見我！」
眾古董商仍然沉默，片刻，一個道：「余老板，只怕你要親自去見他，還要把你這六柄刀帶著，表示你確有誠意搜集古刀，他或許肯讓你看看他藏的那柄日本古刀！」
余老板的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隨便他開什麼價我都買，他會不賣？」
那古董商說得委婉：「他這個人老了，有點牛脾氣，自己又有點錢，所以錢打不動他。」
余老板吸了一口氣，無話可說，第二天，他帶了六個隨從，一個捧一柄寶刀，到了高老頭的古董店，說明了來意，並且請高老頭品評他已得到的六柄古董日本刀。
高老頭的店，店堂很小，要在他的店堂之中，拔刀出鞘，所佔的空間很多，因此每次只能容下一個人，其他五個隨從，就捧著寶刀在外面等著。
好在高老頭的古董店平日門可羅雀，乏人問津，不然，若再加上其他的顧客，可就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高老頭果然是行家，每柄刀一出鞘，來歷特性如何，他就一一說出來，對其中一柄，卻不屑一顧，只說了一句：「也不錯了。」
六柄刀看完，余老板對高老頭已佩服之至，就提出了要買高老頭藏的那柄，湊成七柄之數。
高老頭一面搖著頭，一面就對余老板說出了刀是凶器、有殺氣的道理，並且說六柄已經太多了，怎麼還可以再加一柄，令邪氣大盛！
高老頭還說，那六柄刀中的五柄，都是真正殺過人的，最好不要陳列，放在厚厚的保險箱中鎖起來，只陳列其中一柄──就是那一出鞘，高老頭只看了半眼的那柄。
余老板當然不肯聽，還哈哈大笑：「那我買了來，不是等於沒有買？你那柄刀，是長鎖在保險箱，看也不看一下的嗎？」
他這語中，已很有嘲諷的意味了，而且這問題，也不難回答。
可是高老頭聽了，卻神情凝重，放下老花鏡來，用一條發黃的絲帕，小心地抹著，過了好一會，才道：「是！」
余老板更笑：「你怕什麼？」
高老頭說得緩慢：「這柄刀已有八百多年歷史，殺人不少，每殺一人，便有一縷冤魂，附在刀身之上，不知有多少冤魂在，還是別招惹的好！」
余老板拍胸口：「我陽氣盛，不怕！」
高老頭打量了余老板片刻，財大氣粗，余老板看起來，也頗有點盛氣凌人的樣子。
高老頭仍然慢吞吞地道：「這柄刀在日本，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主人，所以才會流落到中國來。民國初年，它落在一位姓徐的將軍手中，徐將軍在權利爭奪中遭人亂槍射死。後來又落在一個姓韓的督軍手中，這姓韓的督軍，也因誤了軍機被槍決了，再後來，為一個聲名顯赫的大元帥擁有，大元帥竟死得屍骨無存！」
高老頭說著，望向余老板：「這三人陽氣，每個都比你盛百倍以上！」
高老頭所說的三件事，都是近代史上著名的事件，但余老板學的據說是工商管理，對歷史自然不甚了了，所以竟以為高老頭是信口開河。
他反唇相譏，說的話倒也十分有理：「這柄刀到你的手，也有十多年了吧，看你，生意好，人也壯健，什麼刀上有鬼，可知靠不住！」
高老頭仍在不斷抹老花鏡：「不瞞你說，刀一到我手，我就鎖了起來，竟沒有拔出鞘來看過，這才得保平安無事啊！」
余老板聽得哈哈大笑，指著高老頭，毫不客氣地說：「寶刀跟了你，也算倒霉了，賣給我，讓它重見天日，得遇明主！」
高老頭搖頭：「不能，刀上的冤魂，實在太多！」
余老板咄咄逼人：「何以見得？古物遇到了你這種人，真是不幸之至！我看你根本不配做古物愛好者，只是一個神經衰弱的膽小鬼！」
余老板這一招激將法，果然起了作用，高老頭立時漲紅了臉，憤然道：「好，你等著，我取來給你看！」
余老板大喜，高老頭腳步沉重地上了樓，不一會，便捧著一隻狹長的木盒下來，放下了木盒，吸了一口氣：「你見了可別害怕！」
余老板冷笑：「會有許多鬼跳出來？」
高老頭揭開盒蓋，余老板看到，有一幅白絹，裹住了刀，他還是見不到刀，只見那幅白絹上，血跡斑斑，鮮紅奪目，而且有一股觸鼻的血腥味，中人欲嘔，令得他不由自主，昂起了頭。
高老頭道：「看，不論換多少次白絹，一開箱，總是血跡斑斑，你摸摸看，還是濕的！」
血跡看起來，確然像新染上的，余老板也不禁悚然，一時之間，難以作出反應。
高老頭雙手微微發抖，解開白絹，露出那柄刀來，刀在一個灰灰的鞘中，刀柄十分古朴，刀鞘也看不出是什麼材料所制，在刀鍔和刀鞘的銜接處，好像還有鮮紅的血在擠出來。
高老頭望向余老板：「看到了？你還要買嗎？」
他說著，就用白絹將刀裹上，余老板一伸手，把刀取在手中：「我要，看看刀上有什麼鬼！」
他一面說，一面已熟練地，「颼」地一聲，把刀拿出來，剎那之間，只見寒光閃耀，精光流轉，余老板不由自主，陡地震動了一下，自然而然，手臂向外揚，想避開那股發自劍上陰森森的寒光，他自己還沒有看到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聽得他的幾個隨從，發出了驚呼聲。
余老板不及還刀入鞘，他刀尖向下，眼前精光略斂，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他看到的是高老頭頸中，鮮血直噴，可是頭呢？高老頭的頭呢？在高老頭的身子到地不起的同時，余老板看到了高老頭的頭，在地上，睜大了眼，像是在問：「你還要這柄刀嗎？」原來剛才余老板揚手間，刀鋒劃過高老頭的頸，就把高老頭的頭切了下來。
當然是誤殺。
各位猜一猜：余老板在獄中，是不是相信刀上有鬼？他還要不要這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