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山結上的屍體
１
一個星期過去了。
飯田林業管理局下屬長野縣西築摩郡廣瀨國有林管段主任到山裡去巡視。
那是在折古木山（海拔二一六八米）的西麓，中間隔著一道峽谷，同南木曾岳（海拔一六七六米）遙遙相對。主峰是駒岳，南北走向，構成中央山結〔註：日本本州中部的高山群，通稱為「中央山結」〕的一部分。山上是一片原始森林，雜樹叢生，如絲柏、花柏、類絲柏、攛柏、高野羅漢松、栂樹等等。
這段地勢的西邊，大多是斷崖峭壁。斷崖上露出特有的古生岩。
頭天夜裡有場暴風雨，為了查看損失，管區主任便來這裡巡視。在這個季節，刮暴風雨時，風速可達二十公里，降雨量為四百二十毫米，然後改向東去。所以，這條山脈的西麓，木曾山一帶，全年雨量大抵較多。
管區主任用眼睛四周掃視了一下，驀地停在一個陡峭的斜坡下面。在森林的底下，露出一片花崗岩斷層。雪白的岩石上，橫著一個黑東西。昨天的雨水把樹木淋得濕漉漉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透過這片蒼翠欲滴的叢綠，可以看見這個異常的情景。
管段主任開始沿著陡坡往下走，背囊隨著身子輕輕地擺動。腳下很滑，山上的流水在草際漸漸流過。他攀援著樹根灌木，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走下二十幾米，方才還顯得很小的物體，此刻在他視野裡變得很大了。突出的岩石，峭拔峻險，接連構成幾塊狹長的平臺。有一個人，舒手舒腳，一動不動地躺在上面，緊貼著石頭。
看到此處，管段主任重又順著斜坡爬上去。他知道，躺在那裡的人一定已經死去。倒也不覺得恐怖，他的職業便是在深山密林裡巡行。這種事兒已經司空見慣，化成白骨的自殺者，一年裡總能遇上幾次。
他走下山，花了不少功夫才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村子座落在一千二百米高的山坳裡，有二十來戶人家。只有一條路通向村裡，名叫大平街，接連著木曾谷和伊那谷，位於太曾峰（一四○○米）東面一里多路的地方。
管段主任告訴村裡人說，國有林裡有個遇難的死人。他自己要去通知派出所的巡警，請村長挑幾個青年去擡屍體。說完，他搭上一輛剛從山上開下來的裝載絲柏的卡車。
「發生什麼事了嗎？」司機問道。頭上纏著汗巾，身上發出一股汗臭味兒。
「沒什麼，山裡有個人遇難死了，要去通知一下巡警。」
管段主任坐在駕駛臺旁，嘴上銜著香煙。
「噢，八成是昨天刮颱風，迷了路，從崖上摔下來的吧？三、四天前報上就預報要刮颱風，登什麼山，真是胡來！」
管段主任聽司機這麼說，心裡也在尋思，不錯，從那姿勢來看，正是從懸崖摔下來的。卡車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左迥右彎，終於爬下坡。中途在一爿茶館飲了一下茶，到達三留野鎮上的時候，路上共費去一個半小時的光景。
※※※
三留野派出所的巡警當即把情況報告給木曾福島警署，那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來鐘了。
警署派人到現場去驗屍，又要耽擱不少時光。那個地方實在偏遠，太不方便。警車沿著木曾街南下，蹣跚地爬上大平街，到達木曾峰附近的村落時，早已過了四點。山裡日落得早，周圍已是一片薄暮景色了。
管段主任和四個青年在村裡等著警方這一行人。來的是一名警察，二名巡警和一名警醫。由發現人管段主任帶路。沒有像樣的路，因為昨天一場暴雨，走不多久，一行人身上已經半濕了。
從大平街到屍體橫陳的現場，要走一個小時。現場在深山裡面。上了年紀的警察氣喘吁吁。
「那就是了。」管段主任用手指指過去說。
屍體依舊是原先的姿勢躺在那裡。一個巡警畫地形示意圖。另一個巡警和四個青年沿著陡坡下去。
死者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穿一件暗綠色襯衣，濕衣服緊貼在身上。
隨後下去的警醫指著死人的後腦說：「果然是從崖上摔下來的。」後腦的皮膚有一處裂了開來。
「先生，沒有流血。」一個巡警說道。
「大概給雨水沖掉了吧？」
警醫一邊說一邊開始驗屍。手上的感觸冰冷。推測已死亡有三十小時左右，因墜崖造成的死亡事故。懸崖的高度約三十米。死者還背著一個癟塌塌的背囊，裡面空無一物。打開飯盒，依舊空空如也。
屍體用帶來的橡膠雨衣包好，捆上繩子吊到懸崖上去。然後由四個青年用竹編的擔架，扛在肩上擡下山去。天色漆黑，必須打著手電筒照路。樹上猿鳴哀哀。一個人便大聲唱起歌來。這一帶常有狗熊出沒。
屍體運到福島警署已經是深夜時分。在明亮的電燈光下，警醫重新檢驗屍體。結論是，致命傷為後腦撞在岩石上的裂傷。傷口長二厘米，深五毫米。衣服脫掉後，肘、背、足都有擦傷。是摔下來的時候，在岩石上擦破的。但不知什麼緣故，腹部卻異常凹陷。從襯衣、褲子、鞋子等，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查明他的身分。穿的鞋不是爬山用的，而是帆布鞋，並且大得不合腳。背囊是赭黃色的，又舊又髒，也沒有名字。底上沾了許多泥，裡面卻空無一物。飯盒乾淨得如同洗過一樣，上面也沒有任何標記。總而言之，這個四十來歲的遇難者是個身分不明的人。
「咦？」這時過來看驗屍的巡警輕叫了一聲，「這個人好像是通令上要找的那個人嘛。」
上了年紀的警察問道：
「是誰？」
「東京警視廳轉發的，有一個人失踪了。好像是什麼律師。」
警察便叫他把那份文件拿來。
「果然很像。」
警察按照通令上寫的相貌特徵和身長等同屍體進行比較。
「八成就是他。先通知東京吧。」警察吩咐同警視廳電話聯繫。
偵破組織接到報告是晚上八點鐘的時候，當即通知瀨沼律師的家屬。律師的弟弟同意前去認屍。因時間不上不下，決定次日晨乘早車動身。不過偵破組這時還半信半疑。
「跑到木曾山裡，墜崖摔死，未免太離奇了。會不會是別人呢？」偵破組長狐疑地側過頭說道。
然而，組長對這情況仍很重視。如果確實是律師本人，便是案子重大關鍵所繫，所以便派了副手井手警察和一名刑警同去。
連同律師弟弟在內，一行三人第二天清晨，在新宿火車站乘上八點十分的快車出發。將近下午三點，到達木曾的福島。福島警署派人來車站接他們。屍體已經移到市內公立醫院。木曾川流過市內，醫院附近有座鐵橋飛架河上。
屍體停放在醫院的一個房間裡。瀨沼律師的弟弟一眼看去便叫道：
「正是家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井手警察又叮問一句：
「不會錯吧？」
律師的弟弟斬釘截鐵地說道：「肯定沒有錯。」但是，較之平日消瘦得厲害。
東京來的警察當場聽取木曾福島老警察，參照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和巡警畫的示意圖，詳細介紹現場的情況。
前一天刮過颱風，福島老警察推論說，是當事人遇到強勁的暴風雨不能下山，在深山密林裡徬徨之際，失足跌下斷崖的。
可是井手警察不能不懷疑，瀨沼律師被綁架後，在東京站乘上南下的快車「西海號」，事過多日，為什麼要到中央山結的木曾山裡徘徊流連呢？
「這件襯衫、褲子，還有鞋子，以及背囊和飯盒，都是瀨沼先生的嗎？」井手警察問律師的弟弟。
「不是，家兄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這些衣物從未見過。」弟弟否認說。
這些衣物不是新的，不可能是律師在路上買的。而是別人穿用過的舊貨。換言之，律師屍體上的衣物，全是借自別人的。
井手警察憑直覺揣測，一夥犯人綁走律師之後，強迫他換上他們帶去的衣物，然後將律師拉進木曾山裡，推下斷崖。
這種揣測是合乎情理的。警察當即要求說：
「請即解剖，查明死亡的真正原因。」
警察想，如果是在東京就好了。照平時，這類死於非命的屍體，可送東京法醫院解剖，而現在，這樣一座鄉村醫院裡，果真有精通法醫學的醫生嗎？他老實不客氣地擔心起來。
院長親自操刀。花白的頭髮，出眾的儀表。他先將屍體的外表所見告訴助手做記錄，然後出乎警察的意外，以極其嫻熟的手法，打開屍體的內臟。主動敘述屍體內部觀察所得，仍由助手做記錄。他對警察說道：
「看樣子，這個人當時極度饑餓，回頭再查胃看看。」
醫生取下肝、胃、心、肺，命助手稱一下重量。
※※※
內臟查完後，院長又切開頭蓋骨。淡褐色的腦子，皺褶很整齊，勻稱，上面覆蓋一層薄紙似的腦膜。彷彿是包在蠟紙裡名貴的果品。
「院長，這個地方請您仔細查一下。」警察說完，戴口罩的院長點了點頭。
院長仔細進行觀察，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對助手說道：
「頭皮下未出血。」說完，湊近眼睛察看說，「未見打擊現象。」
「院長，這是什麼意思？」警察問道。
「後腦如果受到猛擊，一般來說，頭皮下會有出血現象，可是，這個人未流一點血。腦子的質地很軟，這邊受到衝擊，相對的一側，就會出現受到打擊的徵候，這裡也沒有這個症狀。」
「腦震盪要有這種特點嗎？」
「是的。」
「那麼，沒有這些症狀呢？」
「沒有這些症狀，也照舊可以是腦震盪。解剖腦震盪病例，查不出原因是常有的事。不過，這個人的頭皮下沒有出血，是什麼道理呢？受到如此猛烈的撞擊，理應出血才對。」
醫生查完腦部，便切開心臟，臉上不由得現出詫異的樣子。
「喂，量一下體溫。」他吩咐助手。
助手用肛檢量了屍體體溫，告訴結果時，院長微微點了點頭。
「這是凍死的徵候。」
「是凍死的？」
「體溫非常之低。心臟裡的血色，左右相差甚遠。左面很紅，右面發黑。很像是凍死的。」
警察聽了醫生的話，想起發現屍體的前一天刮過颱風。在將近一千五百米的高山上，淋一夜的雨，或許是會凍死的。警察心裡想，等一會兒問一下氣象臺，現場當晚氣溫下降多少。
「那麼說，死亡的原因是凍死，而不是腦震盪了？」警察問道。
「是否凍死，現在還不能最後肯定。我只是說，症狀十分接近。」醫生一邊說著，一邊又打開胃。「真乾淨！可以消化的東西，一點也沒有。一定餓得相當厲害。可以想見，他是又餓又困乏。」
醫生進而檢查腸子。腸子裡也是一乾二淨。查到大腸時，院長的神情又變得很驚訝，用鑷子尖夾出一小粒黑東西。這種東西大腸裡積存許多。
「是什麼？」警察探頭看著問道。
「小的是野草莓，大的是通草籽。」醫生說完，側頭沉吟了一下，便肯定地說道：
「井手先生，死亡原因，應該說是餓死更為恰當。」
「什麼？是餓死的？」警察睜大了眼睛。
２
死於饑餓，實出井手警察的意外。他一直以為瀨沼是從陡坡上摔下去，腦子受到猛烈衝擊而死。實際上，後腦確有一個深五毫米，長二厘米的傷口。
「餓死……院長，您能否就餓死的原因，進一步作詳細的說明？」
警察在院長身旁叮住問。造成摔死與餓死的條件，截然不同。他兀自尋思，莫非是這個鄉下醫生缺少法醫學知識？因為醫生的專業不是法醫，難怪警察要這樣懷疑。
「首先，胃裡空無一物，腸裡也一乾二淨。」醫生將打開的胃和腸指給警察看。「你瞧，腸子下部，只有一點兒消化過的殘渣。至少表示他處於極端饑餓狀態。這就是根據。」
隨後，醫生又拿起玻璃容器，指著從腸胃裡取出的野草莓和通草籽說：
「這些東西還沒消化掉，保存著原來的形狀，可以想像得出，他已經餓到饑不擇食的地步，隨手摘取山上的野果果腹。此外，也許還吃過樹根和青蛙之類的東西。」
「那麼，人要多少天不吃東西才會餓死？」
「時間長的，可拖二十多天。短的，兩三天便餓死。要看各種條件而定。」
「請您解釋一下，短期餓死出於什麼條件？」警察問道。
彷彿問話有些可笑，醫生的眼裡露出笑意說道：
「說到短期餓死，精神上受到刺激，也會加速死亡。譬如恐怖、焦慮、極端的驚恐等等。」
「原來如此。」警察想像瀨沼律師獨自在山裡徬徨的情景。
「再說，氣候寒冷也會招致死得更快。方才我提到有凍死的症狀，因為溫度非常低。在那樣高的山裡，整夜被暴風雨吹打，結果必然如此。」
這時，東京來的刑警打電話問過松木氣象站，報告警察說，颱風經過的當晚，木曾一帶一千米以上的高山，最低溫度降到七度左右。
「果然不錯吧？氣溫降得這樣低，加上暴風雨當頭，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了。」醫生在一旁說道。
飯盒裡沒有一顆米粒，背囊裡也空空如也。背囊裡當然不是一直空著的，肯定裝過罐頭一類東西，吃光以後全給扔了。看來還是餓死的。
「院長，死了有三十個小時嗎？」當初在現場驗屍的警醫問道。
「差不多，按昨天驗屍的時間計算，已有三十個小時。」院長同意警醫的看法。
警察凝神思索起來。假定時間相符，瀨沼律師當死於颱風之夜的十一、二點的光景。如果餓了三、四天，那他在山裡一共徘徊了五、六天。什麼緣故呢？他為什麼要獨自在山上徬徨呢？井手警察真是猜不透其中的奧秘。
在這時，院長用手術刀切開內臟各部分。他低聲私語說：
「太奇怪了。」
警察耳朵尖，馬上問道：
「什麼事？院長。」
「我是說，他的膀胱裡，」院長指著膀胱說，「尿非常少。餓極的時候，會拚命喝水。可是他的膀胱裡卻沒有什麼尿。而且，其他器官也好像很乾枯。」
院長叫助手把尿取在量杯裡。杯上有刻度。助手看著刻度說尿量為四ＣＣ。
「尿少同死因有關嗎？」警察問道。
「沒有直接關係。但是，水喝得少，越發加重饑餓感。」
瀨沼律師為什麼不喝水呢？當夜山裡降雨量為四二○毫米，不愁沒水喝。
福島警署的老警察一直沉默不語，聽著院長和警察的對話。這時開口說道：
「其實，他本人一定很想喝水。可是，儘管雨下得很大，那裡全是岩石，雨水都流下山去，沒有水窪。但在發現屍體的現場下面，卻有一個水潭。我是這樣想像，瀨沼律師一定是走去喝流到潭裡的水。人渴的時候，誰都想喝水，而律師因為又餓又困乏，身子軟弱無力，大概一下摔在岩石上面。」
井手警察一面聽，一面想，這個推論是正確的。摔倒之後，無論引起腦震盪與否，人已經動彈不得，寒冷則使他餓死得更快。井手警察在這時本應想到更嚴重的事情，可是他竟疏忽了過去。
警察一心在捉摸瀨沼律師為什麼要上木曾山。於是他問律師的弟弟：
「瀨沼律師是否喜歡登山？他常去嗎？」
「不，家兄根本沒有這種愛好。」乃弟回答。
「木曾這一帶有什麼親舊關係嗎？譬如說，有沒有認識的人，以前到這裡來過沒有？」
「沒有，沒有任何關係。」仍然是否定的回答。
警察很納悶，既不會登山，又沒有親朋故舊，律師在中央山結的折古木山裡徘徊五、六日，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井手警察年紀尚輕，不幸又酷愛文藝。想到瀨沼律師的怪死，不覺聯想起海明威「雪山盟」〔註：雪山盟（Ｔｈｅ Ｓｎｏｗｓ ｏｆ Ｋｉｌｉｍａｎｊａｒｏ）這是海明威三十七歲完成的一個中篇小說。曾由亨利金執導拍成電影，由名影星葛雷哥萊畢克，愛娃嘉娜，蘇姍海華等主演。〕這篇小說的楔子。
──基理瑪札羅山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靠西邊的頂峰附近，有一具風乾凍結的死豹。這頭豹來到如許的高山，究竟是為尋求什麼呢？此中道理，沒有人能夠解釋得出來。
──瀨沼律師為什麼要登上這座高山，餓死在這裡？
警察暗自背誦道：
「靠西邊的頂峰附近，有一具風乾凍結的死豹。這頭豹來到如許的高山，究竟是為尋求什麼呢？此中道理，沒有人能夠解釋出來。──」
※※※
然而，井手警察也知道，瀨沼律師畢竟不是豹。
他是從東京給綁架來的。登上中央山結的一角，未必是他本人的意思吧。當然是被其他暴徒押到山上來的。
警察請院長將解剖所見詳細記錄下來，送交警視廳。嗣後，在福島警署的協助下，到現場附近搜尋線索。
現場附近，不外是從大平街到山裡的路上。沿路星星點點地座落著少數人家。各家之間離得很遠，沒有像意想的那樣找到什麼線索。
倒是從另一側面得到一點情報。三留野到飯田之間開一趟公共汽車，有個女售票員前來福島警署檢舉。
大約在暴風雨的前三天，從名古屋開來的列車，在上午十一點鐘到達三留野車站。開往飯田的第二班公共汽車，正輪到她這一輛。女售票員說，車上的乘客裡有一位很像是查找中的瀨沼律師。問她怎麼知道的，她答說，記得那人穿一件暗綠色的襯衣。
「是這個人不是？」井手警察拿出瀨沼的照片給她看，售票員說長的模樣記不清了。
「他不是一個人，」女售票員說，「有五、六個人同他在一起。」
「噢，他還有同伴。那些人有多大年紀？」
「年紀都不大，嗯，不到三十歲吧。他們的長相我不大記得。」
「他們在車上是怎麼光景呢？」
「盡在談天說地。主要是講山裡的事，具體到底講的什麼我並沒有注意。」
「穿綠衣服的人也同他們一起說話嗎？」
「不，只有他一個人不開口。對了，他離開別人坐著，顯得孤零零的。」
「噢！那麼他們在哪一站下的車呢？」
「在木曾峰隧道那裡。五、六個人一起下的車。穿綠襯衣的人夾在當中。」
「後來呢？」
「他們便朝山裡走去。排成一行縱隊，因為山路很窄。」
「我問一下，穿綠襯衣的人，當時是走在前頭呢？還是後面？」
「嗯──好像是在中間。」
警察在考慮，如果夾在中間，前後都有人，瀨沼律師畢竟是被這夥人綁架強行拉進山裡的。
當時有輛運木材的卡車，迎著公共汽車從對面開來。後來找到那位卡車司機，他的證詞同售票員的話相符。綜合這些線索，便了解到下面一些情況。
３
中央線上，位於名古屋和鹽尻兩站之間，居中有個小站叫三留野。除了車站後面有條木曾川流過而外，沒有什麼特別風光，是個普通的山村小站。在車站前面，沿著舊中仙道向南走去，不遠有一家馬籠旅店，是島崎藤村〔註：島崎藤村（１８７２─１９４３），日本文學家、詩人；有「一葉舟」「夏草」「落梅集」等詩集傳世，島崎也是一位卓越的散文作家。〕的小說「黎明之前」的舞臺，只有愛好文學的人，才會對這個站名稍加留意。
上午十一點的火車到達後，等在站前的公共汽車將下車的旅客載完，便立即開走。汽車的起迄站是「三留野──飯田」。這條線是班車，從木曾谷的三留野開到伊那谷的飯田市，要越過駒岳山山脊，全程共計有四十四里山路，每天只開三趟車。
售票員記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一日。當時車上有十四、五個乘客。穿登山裝束的有五人，車票買到大平，所以售票員以為他們是去露營的。他們之中有年輕人，也有上了年紀的。在車上鬧鬧哄哄，大談山裡的事。
汽車沿著蜿蜒的山路，慢吞吞地爬上陡坡。在中途一個村落，有三個人下車，一人上車。再走十里，山坡上有人家的便是大平。其餘的路程全是盤山路，一面是逼人狹隘的森林，一面是懸崖峭壁，下臨無地，只有淙淙的流水。對面的雲山變幻奇絕詭譎。
開了一小時後，停車五分鐘。峽谷的對面有一家茶館。
「木曾見茶館到了。」
乘客差不多全下車了。車上只留很少幾位。司機伸著腰走下車，售票員跳到地上。
從這裡望去，木曾谷便在腳下，一覽無遺。綿綿林海，鬱乎蒼蒼。森林的另一端，同御岳相連。陽光滿溪谷，朵朵白雲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白色的山路細如羊腸，迴旋曲折。只有這條山路，才顯得光明豁亮，隨著山勢的崢嶸變化，不時遮上陰影，剎那間使人產生一種立體感的幻覺。御岳和穗高山層巒疊幛，色彩斑爛，將天空塗抹成一塊一塊的。
乘客有的走進茶館吃雜燴，有的坐著看風景。也有人去爬豎著「御岳遙拜所」牌子的懸崖。休息時間才不過五分鐘，很短促。司機蹲下來逗弄小狗，女售票員則同茶館裡的老婆婆聊天。
登山裝束的一夥人在吃雜燴。他們一進去便問有麵條沒有，看樣子肚子餓了。五個人裡只有一個人穿暗綠色襯衫，戴著綠色的登山帽。他既不吃什麼，也不同這夥人插嘴說話，恍如一個游離於化外的人。因為戴了一副墨鏡，所以，司機和售票員對他的印象十分模糊，事後全然不記得他的長相。在這個季節，跑山上這條路線的公共汽車，遇到這樣的乘客是司空見慣的。
五分鐘以後，四散的客人重新上車，汽車便又出發了。依舊像病人喘息似的，爬上盤曲的山路。穿過茂密的森林，幾乎看不到單獨的行人。偶爾在轉彎處，會突然出現運木材的卡車。否則在視野裡，除了山便是樹木，久而久之令人感到單調。只有司機神經很緊張。
這條山路夜晚有野豬出沒。有個乘客說起路上出現狗熊的事，另一個接著講羚羊的故事。據說白日裡，猴子也敢大膽地跑出來。
五個登山裝束的人坐在汽車後面的位子上，一路上說說笑笑。只有戴綠登山帽的人，獨自默默不語，望著窗外。
這條山路古來就有，叫大平街，連接中山道和伊那街。改成公路，只不過把舊日稍微加寬一些而已。看樣子地質軟弱，許多地方有坍方現象。泥土崩落的地方，可以直上直下看見下面的溪水。溪水旁邊是一片茂密的山白竹。汽車開到飯田盆地，要三個多小時。
女售票員無所事事，便坐在司機旁邊。乘客大部分在打盹兒，只有顛簸得太厲害時，才睜一下眼睛。除卻群山，沒有別的，剛睜開的眼便又合上了。穿登山裝的人依然在說笑。只有司機一個人不停地轉動方向盤，盡其職守。
這座山脈西臨木曾溪谷，東有伊那谷，兩谷之間發生斷層陷落，只有中間隆起，因而形成了這座山。自北而南，有經岳、駒岳、南駒岳、念丈岳、折古木山、惠那山諸峰。汽車緊靠折古木山南側行駛。一千四百米高的木曾峰是這條山路的最高點。到了十一月，交通常被大雪阻隔。
雲層在上面浮動。兩個修理坍方的工人蹲在路旁吸煙，一路就看到這麼兩個人。從三留野站出發，十足開了一個半小時，汽車一個勁兒地向山上爬行。
在單調的視野裡，總算有些許變化。前面的隧道映入眼簾。司機的肩膀彷彿卸了一塊石頭，已經到達頂峰了。
「喂，停車，售票員。」後面有人喊。
女售票員站起身回過頭來，向後面問道：
「在這裡下車嗎？」
五個登山裝束的人嘈雜地站了起來。
「嗯，下車。」
司機正要踩閘門，不巧，從黑黝黝的隧道口開出一輛卡車。
「請等一下，要向後倒車。」售票員攔著乘客說道。
這是一輛運木材的卡車，看起來像個龐然大物，車上坐著兩個人。公共汽車一面抖著車身，一面朝旁邊讓路。路旁的樹枝不斷地敲打著汽車頂。
不等卡車開過，五個登山的便跳下車來。只有一個是戴綠色帽子的，挺惹人注目。汽車裡的乘客和卡車上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後來，警察查問到他們時，都眾口一詞地證明說：
「記得很清楚。」
五個人分散開各走各的。要是仔細看，會發現戴綠帽的人給夾在中間，身旁跟著一個人。
有一個人擡頭看著隧道上面，那裡鐫刻著「木曾峰」三個字，好像匾額似的。
另一個指著進山的小徑，彷彿說「是這條路」。一會兒，五個人便排成一列縱隊，向山上爬去。綠帽子走在中間。他們幾個人終於消失在山白竹、樅樹和絲柏叢生的森林裡。走在末尾的一個人，還回過頭來向公共汽車招招手。可是汽車上沒有人理他。
司機下車解完手後，又握著方向盤。售票員說口渴。
「方才幾個客人背著水壺，滿可以要幾口喝嘛。」司機一邊說，一邊踩著加速器。
除了這兩句話，再沒有提到那五個人。汽車穿過隧道，又繼續走了一個半小時單調的旅程。
※※※
警察在捉摸，律師被一夥人裹挾進山，一路上既乘了火車，又坐了公共汽車，為什麼不大聲呼救呢？只要一喊，別人便會知道。然而，他不作一聲，想必是一出聲便有性命之虞吧。
不過，他們為什麼偏要把瀨沼拉進山裡呢？實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瀨沼最後一個人餓死在山裡，那一夥人一定是把他留了下來，然後全部撤走。可是，那座山難道是人跡罕至，能餓死人的深山幽谷嗎？警察提出自己的懷疑，有個熟悉那一帶地形的刑警回答說：
「那座山幾乎沒有一條像樣的山路。而且，霧靄沉沉，天氣多變，剛剛還天氣晴朗，瞬時又烏雲翻滾。所以，登山的行家也會迷路，何況是沒有一點登山經驗的人。一個人迷失了方向，離開人煙便越來越遠。再說，那裡是一片莽莽的原始林海。」
４
偵破組等到井手警察一回到東京，便立即召開會議。
井手一一報了情況。偵緝一科裡里村科長和負責此案的矢口組長邊聽邊記下要點。他們仔細研究了醫生的解剖報告。
「四、五天就能餓死嗎？」組長擡起頭來問，對於餓死一節，不免有些懷疑。
於是，井手警察將木曾福島醫院院長在解剖中間，關於短期餓死的條件複述了一遍。
組長一聲不響地離開座位，好像去打電話，請教經常給這類死於非命的屍體做解剖的小島博士。過了好一陣，組長才回來坐下，現出沉思的模樣。
「我將有關瀨沼的情況整理成這樣幾點。」組長邊說邊逐條寫了下來：
一、瀨沼在東京站乘上火車，沿東海道一路南下，目的地姑且定為名古屋。
二、瀨沼在中央線的三留野車站換乘公共汽車，這是他第一次露面，距離他在東京站銷聲匿跡已隔了一段時間。估計這期間他被綁架犯監禁了起來。但地點在哪裡呢？
三、最初是乘火車去名古屋，而後在三留野換乘了公共汽車。據此推測，他被監禁的場所應在中央線上名古屋至木曾之間。
四、案犯出於什麼原因，挾持瀨沼進折古木山？其最終目的是否為了將其餓死？
五、他們將律師一人遺棄在山裡始於何時？如目的是為了餓死他，那麼他在山裡迷失方向，徬徨數日便是必不可少的條件。隨行的一夥人也必須在山裡監視若干時日，直至他餓死為止。否則，瀨沼自山裡逃走，對他們來說，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六、最後一點，為什麼要採取進入深山，把他餓死這種手段？本來可以用更簡單而普通的辦法。這究竟緣於什麼理由？
偵查會議圍繞上述幾個問題，各自發表自己的看法。組長吸著煙，雖然聽著大家發言，但對餓死這一點，總有些不以為然。不知怎的，他覺得其中彷彿隱藏著某些不合理的因素。
然而，事實上瀨沼確實是餓死在那座山裡。公共汽車上的事是有目共睹的，屍體的腸子中也發現了野草莓和通草籽。這是不可更易的事實。可是，組長聽見有個刑警提出一個奇妙的問題：
「根據解剖觀察，尿量很少，全部器官都缺少水分。瀨沼律師在餓死之前，為什麼不喝水呢？」
５
東京的報紙，接連兩天大肆報導「新宿殺人案」。
其一，就是偵查當局查出擔架和手槍的來歷，以及兇手的真實姓名。
據悉，兇手雇傭於紅樓酒吧，職司酒保，矯稱山本。現經查明，其原籍為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橫尾里，名黑池健吉（三十二歲）。一九四七年，該犯於當地春野中學擔任代課教員，四八年退職進京，此後便杳無音訊。原籍已無親屬。案件發生已屆四月，偵查當局現正信心倍增，逮捕兇手歸案，當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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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各報就瀨沼律師之死，繼續報導如下：
瀨沼律師餓死於折古木山，究係何種原因，實為難解之謎。當局確認，一周前曾有五、六名登山裝束的人，於中央線三留野車站下車，換乘開往飯田之公共汽車，於後大平街靠近木曾峰一地下車，其中一人當為瀨沼律師。不僅日期相符，並有汽車售票員等人予以證實。一行人中，有四、五人乃係綁架律師離開東京站之嫌犯，當局現正在搜查之中。另悉，瀨沼律師案同新宿殺人案有連帶關係，故追捕兇手黑池健吉，誠為當務之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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萩崎龍雄在寓所看到這兩則消息，距他乘中央線去岐阜縣瑞浪鎮，徒勞往返，回到東京已經月餘。
龍雄一到東京，即打電話到報社找田村。電話員即告訴他：
「田村先生出差了。」
「出差了？到什麼地方？」龍雄心裡忖度著，難道他又去名古屋了？
「九州。」
一聽說九州，龍雄感到有些意外。總社叫他回來，是為貪污案的事，或許派他去採訪了。
「九州什麼地方呢？」
「不曉得。」大概事關採訪機密，電話員冷淡地回答。
田村不在的期間，兩樁案子都有新發展。除了報上的消息，龍雄無從得知任何內幕情報。若是田村在，一定會滿頭大汗地跑來通報情況。
龍雄看著報，不由得不佩服。
──警察畢竟是行家。自己雖然先走了一兩步，可是當自己踟躕不前的時候，他們卻紮紮實實，步步深入。以前雖也預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徒勞，而現在則已為事實所證明。不論自己和田村如何心焦如焚，終究達不到這樣的成績。行家著手偵查，有組織力量可恃，他們門外漢，相形之下實在力不從心。龍雄對外行人的局限性和無能為力，不能不深有感觸。不知怎的，心裡升起一股無明火，徹底感到自己吃了敗仗。
黑池健吉。黑池健吉。──報紙上的這四個鉛字，在龍雄腦海裡留下強烈的印象。
正是這個人逼得關野科長自殺了。用狡猾的手段，騙走三千萬元支票，連累專務董事也降了職。這個名字，在龍雄的記憶裡終生都抹不掉。瀨沼律師的奇異死亡，對龍雄來說反正一樣。使他感到義憤填膺的，是犯人還逍遙自在，呼吸著同一大地上的空氣。
龍雄下意識地反覆唸了幾遍，原籍：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橫尾里。驀地心裡一驚，剎那間神思飛越，聯想到另一個相似的地址。
龍雄急忙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迅速地翻到這一頁：
「山梨縣北巨摩郡馬場村新莊吉野定子」
這是在瑞浪郵局一張匯票上看到的收款人名地址。那時他認為取款人可能是上崎繪津子，同龍雄去郵局前後相隔不久。
龍雄憑直覺，覺得山梨縣北巨摩郡，同長野縣南佐久郡，應該相距不遠。
龍雄為了弄清底細，便到附近一家書店買回長野縣和山梨縣兩張分縣地圖。
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位於長野縣的南端，接近山梨縣，地處八岳之東。但龍雄沒有找到山梨縣北巨摩郡馬場村的村名。恐怕這個村名和吉野定子這個人名都是偽造的。但是北巨摩郡處於山梨縣北部，同長野縣南佐久郡接壤。
這會是巧合嗎？
龍雄攤著地圖，一邊吸煙一邊沉思起來。
匯票是躲在瑞浪鎮上的黑池健吉，指使上崎繪津子去郵局提的款。那麼收款人的姓名和地址當是黑池想出來的，由上崎繪津子填寫的。他們二人之間，為了什麼緣故，採取這種做法呢？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一點倒大可以進行推測。
人，不論是誰，造假地址，總是記憶中曾有過印象的地方。設身處地，試想一下黑池的心理。他熟悉的地方，只有出生的故鄉和混飯吃的東京。他知道自己在被追捕之中，寫這兩個地址時便會舉棋不定。這兩個地名，牽連到他過去的生活，不免有種本能的恐懼。他怕空穴來風，從長野縣和東京的地名，給人發現什麼線索。
因為做賊心虛，黑池健吉便把長野縣改成山梨縣。只要縣分不對，便可以心安理得。他之所以對山梨縣記憶深刻，是因為鄰郡北巨摩郡在山梨縣治內。他必定是順手寫下北巨摩郡的郡名，然後又胡亂編造一個村名。
龍雄對著兩張地圖，思前想後，最後便推測出這樣的結論。他對長野縣春野村感到了濃厚的興趣，當然知道黑池健吉現在根本不會在那裡。但黑池健吉在那裡一直住到二十三歲，在中學當過代課教員，他的以往跟那塊土地是密切相關的。那裡還保留著他的過去。
「好吧，先去看看。」龍雄打定了主意。
報上說，逮捕兇手黑池健吉當指日可待。或許偵查已趕在龍雄之前。假如黑池落網，當然最好不過。自己同偵查當局有什麼可競爭的呢？為什麼非自己親手捉拿他不可？龍雄覺得自己不同於田村，不是新聞記者。即使黑池落在搜查者的手裡，自己也絲毫沒有可懊惱的。不管怎樣，先親自實地看一看再說。
查了一下火車時刻表，恰好十二點二十五分有一班快車，由新宿站發車。龍雄打點一下，趕到車站。
他先給田村的報社打了一個電話，心下想，萬一田村回來呢？可是電話員回答說：
「田村先生出差還沒有回來。」
龍雄覺得他這次出差真夠久的。走出電話間，陽光照在車站前的廣場上，經過最近的一場颱風，天氣已頗帶些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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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過甲府，四點十九分到達小淵澤。去長野縣春野村，應在這裡換車，搭乘開往小諸的小海線。但這條線很不方便，要等四小時才有車。於是龍雄繼續坐到富士見一站，下車遊覽了一番。
站在白樺林裡，朝對面山坡望去，是一排排房舍櫛比鱗次，紅白相間的屋頂，瀟灑別致。高原療養所，是一幢白色的建築物。夕陽返照在玻璃窗上，光輝奪目。登高遠望之際，龍雄忽然想起位於瑞浪鎮郊外山腰上那座陰暗的精神病院。
後來龍雄重返回小淵澤，搭乘小海線，在佐久海口小站下車時，已將近夜裡十點了。黑暗之中，山裡的夜氣淪肌浹髓。
火車站前有一座小樓，底層是小吃部，二樓兼作客店，窗上洩出了燈光。
老嫗把龍雄引進一間燈火昏暗的小房間，端來一杯溫吞吞的茶水。
「伯母，這麼晚來，給您添麻煩了。這裡到春野村還有多少路？」龍雄問道。
「到春野村還有二里路。在春野村什麼地方啊？」
「橫尾。」
「哦，到橫尾？那還要走上一里路哩。」
「那兒有個姓黑池的人，您認識嗎？八、九年前，在春野中學當過教員。」龍雄又問。
老嫗搖搖頭說不知道。
第二天一清早，龍雄就醒了。昨天夜裡下車時，漆黑一片，什麼都分辨不出。現在走到樓外一看，夏日的清晨，空氣清新爽人，八岳山腳下的原野近在眼前，顯得十分開闊。平時看慣了山的西麓，而今山後又是一番景致，迥然不同。
吃過早飯，龍雄去等公共汽車。不論多麼僻遠的山村，都有公共汽車，倒是相當方便。
汽車在高原公路上搖晃了四十分鐘，到一個有村公所的鎮上停了下來。大概是村中心，有兩三家賣農具和日用品的雜貨店。
在狹小的村公所裡，有五、六個公務員像影子似的，坐在暗處辦公。
龍雄走到掛著「戶籍」牌子的窗口前，問一個老公務員：
「我想看一下戶籍行嗎？」
「可以。誰的？」
「本村橫尾里黑池健吉的戶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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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雄付過四十元閱覽費，老公務員便從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戶籍簿，用粗手指打開後，翻到一處指著說道：
「就是這個。」
龍雄看了起來。根據記載，黑池健吉生於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父母雙亡，兄長一人，也已亡故。龍雄看到旁邊欄，眼睛給吸住了，凝目注視了一會兒。
然後又回過來查健吉母親一欄。母親名安子，是梅村寅松的長女，也是橫尾里人。
「請讓我再看一下梅村寅松的戶籍。」
龍雄剛說完，老公務員便站起來，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戶籍簿。
「是這一頁。」他的粗手指打開了那一頁。
梅村寅松有子女二人。長女即安子，下面有兄弟一人，已經死去。但生有一子，名音次，生於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七日。龍雄將其名字記到本子上。
「您是調查什麼事嗎？」老公務員合上戶籍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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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夏日，氣候乾燥。龍雄走了一里路，前往橫尾里。
橫尾里座落在山坳裡，只有三十來戶人家，都是一些貧寒的農家。當地沒有店鋪，龍雄無處可打聽。恰巧路旁有個七十多歲的老漢，坐在那裡抽著煙袋。龍雄走上前去問道：
「黑池健吉的家已經沒有了吧？」
那老漢鬍鬚很濃密，擡頭看著龍雄說道：
「黑池家已經沒有了。不久前，派出所帶著東京警視廳的人，來調查關於健吉的一些事，先生也是警察嗎？」
「不，我不是警察。」
「聽說健吉幹了壞事。那小子一到東京就學壞了。」
「梅村家在什麼地方？」龍雄換了話題。
「梅村家，誰呀？」
「叫音次的。」
他又盯住龍雄說：
「阿音家也沒有了。阿音十五、六歲時離開村子上了東京，至今不知死活。小時候是個挺聰明的孩子，現在也不知他怎麼樣了。」
說話的時候，有個拉大車的人走過來，向老漢打招呼說：
「您早哇。」
「啊，你早。」
車上放著三個大酒罎一類的東西，外面包著菰草。菰草沒有包緊的地方，從露出來的罅隙處可以看得出是陶質的。
「那是什麼呀？」龍雄問道。
「硫酸。村邊上有個小皮革工廠，廠裡用的。」
大車在山野小徑上漸漸遠去，龍雄迷惘地目送著遠去的大車。
高原上氣候很涼，只有陽光燦然四射，草場上泛出一片金光。
炎夏碧野橫無際，唯見麗日空寂寂。
龍雄隨口吟出一句詩，日影中似乎浮現出上崎繪津子的綽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