縊死在湖畔的男子
1
長野縣北安曇郡,有一彎不大的湖泊,名叫青木湖。是海拔八百米高原上的淡水湖,為仁科三湖之一,方圓一里半。湖裡有很少蒼鷺和石斑魚。東西兩岸是崇山峻嶺。湖西岸自北而南,有白馬岳、鑓岳、鹿島槍岳等將近三千公尺高的群山。
一天早晨,黑澤村的年輕人,上鹿島槍岳和青木湖之間一座一千五百公尺高的山上去砍柴,發現一具屍體,已經化成一堆白骨。從穿的襯衫和褲子判斷,這是一具男屍。
報警之後,大町警署的警察來到現場驗屍。
屍體躺在草地上,已經幾乎變成枯骨,上面貼著一塊塊腐肉。脖子纏著繩子,爛繩已發黑,當頭的樹上還掛著一段斷頭的繩子。
「是吊死的。繩子朽爛了,禁不住屍體的重量,就斷成兩截。」警察推測說。
「死了大約有五到八個月的樣子。」跟來的警醫鑑定說。
「到底什麼身分呢?」
從爛成碎塊的襯衣和風吹雨淋的藍嗶嘰褲子上,調查了一番,什麼線索也沒有找到。口袋裡只有一個小錢包,裡面裝著六千元錢。
然而在翻動屍身的時候,警察的眼睛瞪得老大。屍體下原來有一把手槍。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烏黑的亮光。
「他居然帶了一把好傢伙!」
警察又望了望死者的面孔。那已經談不上是什麼面孔了。只是骷髏上粘著爛肉的「物質」而已。
手槍拿回警署,經鑑別確定為美製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徑自動手槍。
「慢著慢著。」
警署裡的人忙找通緝令。對這支手槍記憶裡還有印象。
當天夜裡,東京淀橋警署偵破組接到長野縣大町警署的通知。
「長野縣北安曇郡的山裡,發現一個自殺的人,好像是黑池健吉。」
這對偵破組是一大衝擊。
里村科長和矢口組長都頗為激憤。
「太糟糕了!」矢口組長捶胸頓足地說,「剛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出犯人的真實姓名,他就死了。太遺憾了。」
對偵破組來說,沒有比犯人自殺更令人懊喪的了。為了這樁案子,辛苦了一場,結果竟是這樣!
「先不要灰心。」里村科長安慰他說,「自殺者是否就是黑池,尚難斷定。現在感到洩氣,為時尚早。」
「不,可能就是黑池。我這樣覺得。我想手槍是絕對不會錯的。」
矢口組長臉上毫無生氣地說道。「唉,別氣餒嘛。」科長仍是撫慰地說道,「先核對清楚要緊。事情還剛開頭兒。矢口,你親自出馬,到現場去一趟如何?」
「明白了。」組長知道了科長的意思,這樣回答說。
※※※
報紙以「原新宿殺人案兇手自縊身亡」的大字標題,報導黑池健吉縊死的消息。各報情報來源同出偵破組一家,所以內容大同小異。
死亡業已五月有餘,屍體幾成白骨。原係自縊樹上,因繩索朽蝕而墜落於地。死者身分不明,但經查其攜帶之手槍,大町警署即同新宿案偵破組聯繫,矢口組長已火速趕赴現場。黑池在紅樓酒吧當過酒保,為求確當起見,約紅樓酒吧女侍A子及友人小柴安男隨同前去認屍。因屍體面部腐爛不堪,幾近髑髏,無法辨認。但A子證實,死者所著藍褲和洗染店印記,以及皮帶扣確為黑池之物。矢口組長即日回京,已將手槍轉交鑑定科。經查槍膛,該槍為美製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徑自動手槍,同新宿區擊斃瀨沼律師事務所職員田丸利市的手槍為同一物。據此判斷,屍體確為兇手黑池本人。據有關當局推測,黑池於新宿作案後,隨即離京逃至長野縣,最後於北安曇郡白馬村山林中自縊身亡。現場位於青木湖畔,廣島槍岳東麓之叢林中。此處平日人跡罕至,故陳屍五月之久未被發現。此外,槍內尚留有空彈殼二枚。偵破組宣稱,黑池健吉偵查工作至此於焉結束,今後當全力追查瀨沼律師綁架一案云云。
◇
萩崎龍雄是在甲府附近的湯村溫泉看到這則報導的。剛去了一趟南佐久的山村,有些疲倦,他沒有直接回東京,昨夜在溫泉住了一晚。
這則消息使龍雄驚訝萬分。報上的鉛字,他逐字逐字看過去。
──黑池健吉是自殺的嗎?
意外也罷,感慨也罷,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不論是外行的他,或是內行的偵查當局,他們尚未動手之前,黑池健吉早已自裁身亡了。正當他們雙方竭盡全力,搜尋他的下落時,黑池的肉體已經在信州的山林裡開始腐爛。龍雄意料之中的徒勞無功,竟以出其不意的形式表現了出來。
但是,對於黑池的死,龍雄還缺少一種真實感,覺得不能接受。
──黑池健吉不是那種會自殺的人!
這是昨天他到八岳山麓下,走訪那座高原山村時所得的結論,憑直覺這麼認為。黑池健吉的為人在龍雄的心裡已經越來越分明。
根據邏輯推斷,偵查當局還不知道,黑池犯罪後,由羽田乘日航飛抵名古屋。這背後顯而易見,有舟坂英明在操縱,那麼黑池怎麼又會在北信濃的山裡自殺呢?而且,屍體不是已經有五個月以上了嗎?
就在一個月前,還有人打發上崎繪津子去瑞浪郵局提取十萬元現鈔。──這肯定是黑池之所為,龍雄是確信不疑的。
黑池健吉絕不是那種自殺的人。他的性格裡帶有一種野性的力量。尤其在舟坂的右翼組織中大肆活動之後,更是有增無已。
報上說黑池的屍體幾乎腐爛成一堆枯骨,樣子已經辨認不出。既然不知長相如何,使人感到其中必有奧妙。
能作出判斷的根據,只有褲子、皮帶扣和手槍。因為手槍與兇器是一個型號,故而認定是同一把手槍。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計謀呢?
龍雄請旅館侍者找來一份地圖。去北安曇郡白馬村,最近的路是在松本站乘支線,經越後的紀魚川,在築場站下車。根據火車時刻表,從甲府乘火車去要五小時的時間。
龍雄覺得自己不回東京,在甲府下車,簡直是鬼使神差。他打定主意先到現場去探查一番再說。
※※※
築場站彷彿是被人遺棄的一個小站。龍雄下車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在窄小的走廊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
走出車站,右手便是青木湖,夕陽返照,波光粼粼。
走到煙舖,買了一盒和平鴿牌香煙,順便向中年老闆娘打聽道:
「聽說這兒附近有人吊死,那是在什麼地方?」
中年婦女眼睛亮晶晶地說道:
「就在旁邊這座山裡。」
她還特地走到路上比手畫腳,告訴龍雄,小山臨湖而立,山上林木蓊鬱,山後便是鹿島槍岳。
龍雄從發電所旁邊的小路走去,不一會兒便走到山坡上,在山陰處有個村落。
有個老人站在門口,一直望著龍雄。龍雄走過去向他打聽。
老人咧開缺牙齒的嘴,笑著說道:
「看光景,吊死人這件事傳得很快。剛才就有個人問過我。」
說著,老人指著右面一座陡峭的山,詳細告訴龍雄去現場怎麼走法。
「打這兒直奔上山,有棵分成兩杈的大杉樹,你照著杉樹走就對啦。」
龍雄按照老人的指點上了山,有一條人跡剛走出來的小徑,越往山裡,樹木越多。山高一千六百公尺,方才的小山海拔便將近一千公尺,不過感覺不出有那麼高。
爬上頂,果然有棵兩股枝杈的大杉樹。據說順著山脊再朝北走二百公尺便是現場。
山的右下方是青木湖,像片葉子似的,夾在兩山之間。
樹茂林深,人跡罕至。跑到這裡自殺,確乎可以遮人耳目長達數月之久。
走到一處青草被踩亂的地方,龍雄方意識到,這裡便是現場了。大概是警察一窩蜂趕到這裡的緣故。
擡頭看了一下,枝繁葉茂,不知是那個枝椏。繩子早已被取走了。
黑池健吉當真死在這裡的嗎?──這個疑竇緊緊拴住了龍雄的心。說是疑竇,毋寧說更近於思索吧。
龍雄揣想當時那人在這裡自殺的情景。他倉皇無主,悄然地走上山來。在這荒山野嶺,若非如此,絕不相稱。
──不是黑池健吉,自殺的是別人。
黑池絕不是那種人,為了找死,一個人踽踽獨行,跑進深山。他驃悍,強勁,充滿活力,不會像老弱病殘一樣,在這荒涼地投環絕命。即使準備一死,他也要採取與他性格相稱的更壯烈的方式。手槍在新宿打了兩發,送了別人性命之後,槍膛裡不是還留有子彈嗎?對黑池來說,就該朝自己頭上打一槍。他就是那麼一種性格的人。
此外,他有的是錢。在瑞浪郵局就提取了十萬元。既然有那麼多錢,他根本就不會自殺!
※※※
薄暮四垂,太陽已經落山,只有落日的餘暉照得天空通紅。
山荒夜更寒,身歸向湖畔。
龍雄腦海裡又作了這兩句詩。
這時,樹林裡有個人影在閃動。矮個子,胖身材。龍雄一驚,凝目望去。
「嗨,」對方先打招呼,「這不是萩崎嗎?」
絲毫不錯,對方正是田村滿吉。龍雄陡然間竟怔住了。
「他鄉遇故知,想不到在這裡碰上你!」夜色朦朧,田村笑嘻嘻地從草叢裡走過來。
「是田村嗎?」龍雄這才開口問了一聲,「方才在山下村子裡,聽說有人到山上來,原來是你。」
「是啊,我也沒有料到你會站在這裡。」田村的兩眼在眼鏡後面露出高興的神采。
「你不是去九州了嗎?」龍雄不無驚訝地問道。
「昨天從九州回來的。在報社聽到這個消息,今天一早就趕來了。」
「你是想看看現場嗎?」
「可不是。我想查查清楚。」
「查清楚?查什麼?」
「黑池健吉是否真在這裡上吊。」
原來田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龍雄忖量著。
「唔?那麼,你是怎樣看呢?」
「你怎樣看?」田村反問。
「屍首已經變成一堆枯骨,究竟是不是黑池,已經無法辨認。我覺得屍體是別人。」
龍雄剛說完,田村便拍著他的肩膀喊道:
「不錯,英雄所見略同!手槍、褲子、皮帶上的金屬搭絆,那全是別人布置的。絕對不會是黑池。他不會在這裡自殺。」
田村十分武斷,龍雄望著他的面孔問道:
「有什麼切實的根據嗎?」
「所謂根據便是操縱黑池的舟坂英明。」
「什麼意思?」
田村滿吉沒有立即回答,吸著香煙,將身子轉向湖面。湖水在林隙樹縫之間,發出幽暗的白光。
「我去了一趟九州。」田村撥轉了話鋒。
「聽說了,去採訪貪污案的事吧?」
「什麼貪污案,只是遁詞罷了。」田村低聲笑了笑,「我去九州,告訴你吧,是為了調查舟坂英明的身世。」
「咦?舟坂是九州人嗎?」
「不是,這個人來歷不明。聽說他本來是韓國人。」
「你說什麼?」
「我去九州的博多,向一個韓國人的團體作了調查。」
2
「天黑了,下山吧。」田村說道,「反正今晚回不了東京,就在大町住一晚吧。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到了旅館再慢慢談吧。」
湖光漸暗,朦朧之中顯得夜色沉沉。林子裡更加幽黯了。不如趁早走出去,免得迷路。
下了山便是一個村落。在路上可以望見有的人家,正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吃晚飯。路的另一頭,向西走去,通到鹿島槍岳的登山口。
在村邊一戶低矮的農家前,有個老婦背著娃娃站著。
「晚安。」
老婦看著龍雄和田村走過來,在黑黝黝的房檐下打招呼說。
「晚安。伯母有事嗎?」
田村停住腳步,老婦走近兩三步問道:
「你們是電力公司的嗎?」
「不是。有什麼事嗎?」
「五、六天前有電工進入山裡來,所以我問一聲。他們說最近要架高壓線哩。」
「噢,我們不是。」
田村說完,仍舊走自己的路。拐過下坡路,能看見築場車站的燈光。小小的湖面上,帶著清幽的暮靄,微微泛著白色。他們兩人在大町的旅館裡下榻,吃了一頓誤了辰光的晚飯。
「方才在山上講的事,我還想聽你接著講下去呢。」龍雄帶著央求的口吻說道。
田村剛洗完澡進來,滿面紅光。
「好,我正想接著講呢。」他在眼鏡上哈一口氣,重新把它戴好。
「你說舟坂英明是韓國人,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怎麼查出來的?」龍雄刨根問底。
「是從其他右翼團體打聽得來的,不是我問來的。」
「不是你問來的?哦,這麼說,你已經不是孤軍作戰了?」
龍雄凝目望著田村的臉,田村眼裡微露歉意地笑著。
「我一個人實在進行不下去了。首先,不能隨意行動,常要派我去搞別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好向部主任和盤托出。部主任一聽,發了一頓子火。於是給我配備幾個人,組成小組。這個你可別見怪。」
龍雄也聽說過,報社近來發表獨家新聞,做法與過去不同,不是採取個人行動,而是由小組協同進行。龍雄盯著田村洗澡後汗涔涔的臉,心裡想,田村的功名心難道竟在這個組織力量面前甘拜下風了嗎?
「偵破組還不知道這樁案子同舟坂英明有關。我們的方針是,始終由本社暗中獨家採訪。這是不在話下的。掌握了這麼許多線索,再洩露給別的報社,那怎麼甘願呢。有人提出要把舟坂的事向當局報告,我是竭力反對。」
聽起來,田村好像不服輸,但也許是為了向龍雄作辯解的一種姿態。不管怎樣,龍雄知道報社已經出動了組織的力量就是了。
龍雄思想上有種牴觸,單是對田村一個人,就不會有這種情緒。他擔心報社這股勁風會席捲一切。新聞力量是迅疾而橫暴的,剎那間在他心頭上掠過一道陰影,龍雄為之黯然失神。──他在為上崎繪津子而兀自擔憂。
※※※
「舟坂是韓國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龍雄又接著往下問。
「我去九州的博多作了調查。博多那裡有韓國人的團體。根據與舟坂意見不合的另一右翼組織的情報,舟坂生於全羅北道群山,名叫金泰明。說他年輕時來到博多,在玄洋社〔註:一八八一年創立于九州福岡的右翼團體,一九四六年解散。〕派的某人手下做事。他受到了感化,或者說嘗到了甜頭,所以到東京以後,就靠右翼發跡,成為新興勢力。因此,我特別跑到九州去調查。這回是受到部主任和副主任的鼓勵,堂而皇之來出差的。」田村洋洋得意地說道。
「那麼你查清楚了沒有?」
「還沒有。」田村搖搖頭,「我在博多待了四天。韓國人當中誰也不認識他。與玄洋社有關的人裡,也沒有找到線索。」
「他真的是韓國人嗎?」
「我認為有可能是。」田村說道,「舟坂英明今年四十多歲。假定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改用日本名字,那已經是在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這中間打過一次仗。所以,事到如今,誰都不清楚了。」
「那麼,與他作對的右翼勢力,應該深知他的底細吧?」
「同行最知根底,相互間專門打聽對方的隱私。憑這一點,我以為舟坂可能是韓國人。」
「哪一點?」
「他的身世。憑他的身世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他究竟生在什麼地方,長在哪裡,哪個學校畢業,別人全不知道。有人說,舟坂極不願談自己的事。恐怕他連戶籍都沒有呢。正因為他如此神秘難測,恰恰可以證明他是韓國人。」
龍雄想,舟坂英明會是韓國人嗎?這點實在出人意外,但又覺得彷彿是意料中的事。從舟坂英明的行止看來,倒也互為表裡,言之成理的。
「對了。」龍雄猛然想起來說道,「紅樓酒吧那個女掌櫃應該知道隱情吧?她是舟坂的情婦嘛。」
田村意味深長地說道:
「梅井淳子同舟坂的關係,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深。當然,他們之間或多或少有些瓜葛。舟坂這個人,可不是那種沉湎女色的人。給店裡出點兒資本,倒是事實,可是也不過是利用酒吧安插手下人當個酒保而已。但似乎還沒讓女掌櫃進到自己的圈裡。這件事在女掌櫃那邊,我們也曾旁敲側擊調查過。她反正是不時地幽會幽會,有錢到手就好。事實上,經過調查,在酒吧顧客中,女掌櫃另有所歡。對這個女人,我們是估計錯誤。關於舟坂的情況,再深一步,她也不知道。你還記得吧?那一次,有位漂亮女人到宇治山田的旅館去找舟坂,我們一直以為是女掌櫃呢。其實,也搞錯了。她壓根兒沒離開過東京。」
龍雄當然知道那女人是誰。可是,事到如今,越發不便告訴田村了。
「舟坂沒有老婆。也沒有父母兄弟。完全是孤家寡人。說他韓國人,有什麼不可信的?」
「不過,」龍雄打斷他的話,「山杉商事公司怎麼樣?應該知道舟坂的來歷吧?」
「山杉喜太郎的事,由別人負責調查。」田村回答說。「他是個鼎鼎有名的高利貸者。他們之間只是在銀錢關係上,暫時勾結在一起。恐怕舟坂還不會同他推心置腹。山杉也沒有必要去打聽清楚。他看重的,不過是銀錢往來上的事情罷了。」
「那個議員怎麼樣?舟坂總得透露點口風吧?他們之間挺有交情的。黑池在銀行裡,騙我們公司三千萬元支票,就是利用他的名片嘛。你忘了?那個議員咱們倆還去見過一面,他還大發雷霆哩。」
「你說的是岩尾輝輔吧?他哪裡會知道。他不過是要從舟坂身上弄幾個錢而已。」田村當即回答道。旋即又想起了什麼似地說,「對了,你一提,倒想起了,岩尾確是這個縣裡選出來的議員。」
「是長野縣嗎?」
龍雄當時並不留心,聽過便作罷了。
「噢,萩崎,我不是從東京直接來的。從九州回到東京後,馬上去木曾福島,是這麼轉回來的。」
田村每逢興奮的時候,小眼睛都瞪得很大。
「你是去調查瀨沼的事吧?」
「嗯。木曾山裡發現瀨沼屍體的時候,我正在九州出差。真是出人意外。不是說他是餓死的嗎?」
「你調查了沒有?」
「查過了。餓死一說,我想不通。四、五個人把他帶進山裡,讓他一個人留下,我覺得事情很蹊蹺。餓死之前,難道會從山裡走不出來?說起來,瀨沼沒有登山的經驗,濃霧瀰漫,走進峽谷裡輕易轉不出來;又刮了颱風,山裡風大天寒,凡此種種,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不管怎麼說,餓死之前,他會找不到人家嗎?這簡直太蹊蹺了。」
「你到福島實地勘察過嗎?」
「我去見了進行屍體解剖的大夫。饑餓至死,來得意外的快。精神的頹喪,極度的疲勞,加上在寒冷的暴雨中露宿,確能加速餓死的到來。此外,可怪的是,後腦上有裂傷,傷勢有五毫米深。但是,根據解剖所見,頭皮裡面並沒有出血現象。此中頗有奧妙啊。」
「什麼奧妙?」
「既然有裂傷,當然皮下要出血──假如人活著的話。」
「假如人活著的話?」
「這是一種活體反應。喏,下山總裁案〔註:請參看本社刊行松本清張著「日本的黑霧」一書中「帝國銀行事件」中下山總裁自殺或被謀害的驚人內幕。〕當中,報界大肆喧嚷,常說這句話。」
龍雄這才恍然大悟。活人受傷要出血,死人受傷就沒有血,這便是活體反應。
「那麼,你認為,瀨沼是死後才摔在岩石上的嗎?」
「死人是不會自己摔下來的。我估計屍體是從上面給扔下來的。」
「慢著,你是說那夥嫌犯把律師帶進山裡,等他餓死後,扔下去的嗎?」
「不是在山裡餓死的。我的看法是,在別地方把瀨沼餓死後,運到山裡扔下去的。」
龍雄不由得緊緊盯住田村的面孔。
「有什麼根據嗎?」
「當然!」田村頗有自信地回答。
「我是聽醫生說的,對瀨沼屍體進行解剖,發現內臟器非常乾癟。膀胱裡尿量極少。東京來的刑警,聽過之後便回去了。據說這方面的情況他什麼也沒講。大概是疏忽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照我的推測,瀨沼沒有喝過水。」田村一臉志得意滿的樣子。從浴室裡出來後,身上的熱氣早已消散,可是臉上仍是不斷地流汗。「不錯,現場沒有水源。但刮颱風的時候,有暴雨啊。滴水不進,這是令人無法信服的。所以,我的結論是,不是他不喝水,而是不給他喝水。不喝水也是加速短期餓死的重要條件。」
龍雄終於明白了田村的言外之意。
「你的意思是說,瀨沼在什麼地方置於監視之下,得不到吃喝,饑餓致死的嗎?」
「對,我是這麼看法。」
「可是,不是說瀨沼腸子裡有那山上的野草莓和通草籽嗎?」
田村見龍雄這樣問,笑笑說:
「那是犯人做的手腳。把山上的野草莓和通草籽採來,叫瀨沼吃下去就行了。警察全受了他們的騙。」
龍雄對田村深為佩服,不能不另眼相看。
「可是,大平街上那趟公共汽車,在木曾峰停車時,下來的那夥人裡,有個人不是很像瀨沼嗎?」
「還不是他們冒充的!記得吧,其中只有一個人的服裝顏色與眾不同。帽子、上衣、褲子,全是綠色的。他們是故意做給人看的,以便引人注目。屍體上的服色也完全是一模一樣。」
「冒充的?」
「可不是。那當口,瀨沼正在別處受到監禁,快要餓死的時候。」
「然而,」龍雄爭辯說,「你的假定,有個破綻兒。」
「什麼破綻兒?你說!」田村聳了聳肩膀。
「犯人為什麼要費那麼一番周折?這個理由沒解釋清楚。」
「理由很簡單。」田村滿頭大汗地應對著,「他們要別人相信瀨沼是死在木曾山裡的。殺了人,如何處理屍體是個棘手的事。屍體不能隨便扔在近處。為此,他們布置一個假象,叫被害者活著的時候,沿路走一程,去死在那裡。這種餓死人的辦法,乍看下貌似離奇,實則極為巧妙。這一來,不就看不出是他殺了嗎?」
龍雄覺得田村的話確有道理。
「那麼說,他們殺害瀨沼,應該在很遠的地方了?」
「是的。」田村的眼睛放出光輝,「我說萩崎,這回這個上吊的,你不覺得同瀨沼的死有相似之處嗎?」
3
田村兩眼射出光芒,說這次的吊死事件,同瀨沼的他殺有相似之處。龍雄略微考慮了一下說道:
「按照你的意思,這是掩飾成自殺的?」
「不錯。」田村回答說,「這個上吊的,不是犯人自殺死的。現在,不知黑池健吉還活在什麼地方,正在看熱鬧呢。」
「那──」龍雄神情恐怖地說道,「那麼上吊的又是誰?」
「這就不得而知了。我現在還猜不透。照一般無聊的偵探小說的寫法,可能另外殺了一個人做為替身,但從現實來說卻行不通。」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了。他們正在苦思冥索,上吊的人究竟是誰?那個吊死鬼死了幾個月,已經幾乎變成枯骨了,一定是將他殺害之後,用繩子給吊起來的。可是到了今天,卻毫無痕跡。
「還有一點相似的是,」田村又開口說道,「同瀨沼的情況一樣,屍體是從遠處,即犯人所在的地方運來的。然後把死者故意弄成黑池健吉自殺的模樣。」
「運來的?現在這季節運屍體可不容易。用什麼辦法運?乘火車?」
「不知道。可能是火車。現場同築場車站很近,可能性很大。」
田村說完這句話,臉上頓時一愣,彷彿想起了什麼事。
「怎麼啦?」
「沒什麼。」
「如果是用火車託運,事情很容易暴露。人家馬上會嗅出臭味的。」
「是啊。」田村心不在焉地隨口敷衍。
「為什麼非要假裝黑池健吉自殺呢?」
龍雄一說完,田村便盯住他的面孔問:
「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你想想看,黑池在新宿冒冒失失殺了人,一夥人不是當即把瀨沼律師綁架走了嗎?這次仍然如出一轍。警方剛查清殺人兇手的真實姓名,這夥人便感到大禍臨頭,於是就來這麼一手,假裝鏟除黑池。這一定是在報上公布之後幹出來。」
「是在一星期之前嗎?那就怪了。人已經吊死五個多月了。那時黑池剛殺了人,乘日航飛機逃離東京,難道屍體那時就已經準備好,有了替身了?」
田村輕輕哼了一聲,抓了抓頭髮。
「你說得有道理。不可能那麼快。」
田村為計窮感到苦惱。他對自己推論中的缺陷,也一籌莫展。
「這等回頭再考慮吧。」他丟下這個問題,接著又說到別的事,「提起替身,我倒想起來,瀨沼也該有個替身吧?」
「你是指公共汽車上那夥登山客裡,穿綠襯衣的那個人嗎?」
「對。」田村點點頭,「我猜想,扮演那個替身的,是黑池健吉。」
「什麼?黑池健吉扮的?」龍雄睜大了眼睛問道,「你有什麼根據嗎?」
「沒有。這是我的直覺。黑池這個人不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嗎?」
「嗯。」
經田村這麼一提,龍雄也有這種感覺。
「不僅如此,我甚至覺得,把那具屍體弄成上吊的樣子,也是黑池的作為。」
龍雄贊同田村這個看法。黑池健吉這個人,確實叫人覺得,他正是這麼一路角色。
「黑池情願把自己抹掉嗎?」
「反正是假的嘛。」田村說,「自殺就自殺吧,把自己抹掉了,追查、搜捕便到此為止,可以向右轉了。」
「黑池就可以太平無事了?」
「是的。他又可以換個化名悠哉游哉了。」
龍雄眼前浮現出黑池在紅樓酒吧當酒保時的身影。他的相貌沒什麼特徵,像砂灘裡的一粒砂石,毫不出眾。誰都不會留意。據見證人的說法,畫的模擬照片不大像。他的尊容,見過了立即就會忘掉。
黑池健吉究竟藏在什麼地方呢?關野科長被逼自殺的時候,龍雄一想到犯人還逍遙在這地球上,便憤慨不已。如今,這種感情又在心底翻騰上來。
黑池健吉究竟在什麼地方呢?
可是,在龍雄的視野裡,彷彿在黑池的身旁,同時又浮現出上崎繪津子的倩影。黑池搭日航飛機離開羽田機場時是如此。在瑞浪郵局裡也是這樣。此時此刻,她一定在他身旁。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上崎繪津子僅僅是他們的聯絡員,抑或同黑池還有別的關係?龍雄覺得兩眼發黑。一涉及上崎繪津子,龍雄的心裡就格外顯得不平靜。對於田村,他有種難言之隱,覺得對不起朋友。
「你在想什麼?」田村點了支香煙問。
「我在想黑池的事。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大搖大擺呢?」龍雄回思過來,連忙說道。
「正是,這一點非追查不可。」田村吐出一口煙,附和著說道。
「他不會窩藏在舟坂英明那裡吧?」
「也有可能。不過,未必在舟坂英明身邊。大概在舟坂庇護之下,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們報社宇治山田通訊組的人不是說,有關舟坂的行踪,要同你聯繫嗎?他有什麼信息沒有?」
「沒有,我從九州回到報社的時候,他還沒通什麼消息。也許過幾天會有吧。」
迄今沒有消息,看來那個中年通訊員忙得忘記這回事了,要嘛就是沒有值得一提的事。從田村臉上的神色看,他根本就沒存什麼指望。
「這且不談,黑池的替身,那個吊死的人,究竟是什麼人?」
「在什麼地方弄來的呢?」
準備一具屍體,這事非同小可。採用的是什麼手段,簡直令人捉摸不透。兩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一清早,田村便叫起龍雄,他已經穿好了西裝。
「這麼早!」
一看錶,還不到八點。
「哎,馬上一起到築場站去。」
「築場站?」
「我昨晚想起一件事。」
龍雄馬上起來穿衣梳洗。
旅館的人給叫來一輛出租汽車。車一開出大町的市街,左面便是木崎湖。晨光熹微,湖水瀲灧。
「去車站調查包著屍體的行李怎麼到站的嗎?」龍雄在出租汽車裡這麼問田村。
「正是。一步一步按次序查查看。」
「上吊的屍體已經有五個多月了。到站也該在那個時候。」
「五個月以前?不錯。」
田村的神情有些疑惑。經龍雄一提醒,方才意識到這情況,頗感為難的樣子。
「調查五、六個月前的到貨情況,看來很麻煩。」田村望著站外的景致,嘴上這麼說著。
「如果把包裹的大小限定在一個人的尺寸,未必很麻煩。」龍雄說了自己的看法,「屍體是零碎的,那又當別論。可是那具屍體是完整的。以往有過例子,有的裝在行李裡,有的包在包裹裡,還有的盛在皮箱裡。總之,大小都有那麼大。」
「也有的放在茶葉箱裡的。」
「我們就以這個大小為準,查起來會省事些。」
汽車開過木崎湖,沿著鐵道疾馳。不一會兒便到了築場站。
貨物收件部就在剪票口旁邊。
田村見到副站長,遞過名片,說是因採訪一樁案件,需要查看一下收貨單存根。
「查五個月以前的?」年輕的副站長,神情有些不耐煩。
「我們只看一眼就行。」田村請求說道。
副站長拿出很厚一疊裝訂好的存根,他很快地翻著,田村和龍雄眼睛緊緊盯著。
重量、形狀和容量是調查的依據。築場是一個鄉間小站,貨運很少,小件包裹很多。副站長說,收貨人都是附近偏僻鄉村的人,來歷都很清楚。除小件包裹之外,還有些是託運給當地發電所的電器機械之類。
在五個月之前的貨單中沒找到什麼頭緒。田村一直翻到最近的託運單。
「一個月前的恐怕不在此例吧?」龍雄低聲說。
屍體腐爛得快成枯骨了。如果是一兩個月前,臭不可聞,怎能發貨。最有可能的應該在沒有發臭之前,剛剛吊死的時候。而根據屍體,推定為五個月前,所以,龍雄認為查最近的到貨是徒勞無功的。
這時,田村用手指指著一個地方問:
「這件貨是什麼人來取走的?」
龍雄打量了一眼,上面寫著:
木箱一個,重五十九公斤。品名,絕緣器。發貨人,岐阜縣土岐市××街,愛知商會。收貨人。××電力公司白馬村發電所。
到貨日期在一個星期前。
「啊,那是到貨的當天傍晚,有兩個電工模樣的人來取走的。」副站長搜索著記憶說道。
※※※
走出車站,田村朝山路走去,一邊說道:
「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剛才木箱的事嗎?」
「嗯。昨晚,當咱們從山上下來,走到村裡的時候,不是有個背著孩子的老太婆嗎?她問我們,『你們是電力公司的人嗎?』還說,四、五天前有電工進山來。這意味著在車站取木箱的傢伙又進山了。」
「照你的推論,木箱裡裝的是屍體,然後運到現場,吊在樹上,是嗎?」龍雄與田村併肩走著問道。
「是吧。」
「可是,吊屍體的繩子經過風吹雨打,已經朽蝕不堪了。」
「這點小玩意兒,做假還不容易。」
「屍臭怎麼辦?」龍雄又追問一句。
田村像頭痛似的,苦著臉說道:
「昨天夜裡睡下去後,左思右想,就是這一點想不通。我忽然想起老太婆的話,才覺得事有蹊蹺。我上山去看了上吊的現場,哪裡有什麼架設高壓線的工程。如果要豎立高壓線鐵塔,地會震動,可是沒有這回事。所以,我很奇怪。因為牽掛這件事,方才查到木箱到貨存根,心就跳了起來。可是,關於屍臭這一點,我覺得最傷腦筋。根據屍體腐爛的程度,肯定臭不可聞。不過,把屍體包好,木箱用布塞緊,也許臭味散發不出來。」
「可能嗎?」
龍雄還堅持懷疑態度。腐爛到那個地步,臭氣一定非常濃烈。發貨站和到貨站的站務員,竟沒有一個人發現?
「總而言之,先把木箱的事查查清楚。道理上講不通的地方,回頭再說。」田村固執地說道。
沿著昨天的路,走到那個村落。
「好像是在這家門前。」田村仰頭看了看低矮的屋簷說道。
田村喊了兩聲「有人嗎?」沒有人答應。喊了三次,才見老婦從後院轟著雞出來。
「什麼事?」老婦睜開發紅的爛眼圈望了過來。
「昨天謝謝您,老伯母。您昨天說,一個星期前有電工到山裡來,是嗎?」
「啊,啊。」老婦呆呆地看著田村。
「來了兩個人還是三個人?」
「不大清楚。因為天色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什麼?傍晚時分來的?」
「是啊,天黑以後來的。我問了一聲,你們是幹啥的?他們就大聲說了一句,『是來山上架高壓線的』,說完就上山了。」
「當時他們有沒有扛一個木箱?」
「八成沒有。我倒依稀記得,好像有一個人,肩膀上輕輕搭著一個工具袋似的。」